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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跃利老师早期作品《气味》发表于《东北作家》1989年4期,已绝版,这是从新打印的电子版_我是申志远_新浪博客
刘跃利老师早期作品《气味》发表于《东北作家》1989年4期,已绝版,这是从新打印的电子版
老头儿9岁那年就时常趴在山坡上望夕阳。呆呆地望善夕阳出神。
那时,娘常在偏厦子门旁打土豆皮儿。娘坐在小木墩儿上,那上面梆一块黑狗皮,坐上去很暖和。娘每天就是在那里削土豆的,那把磨得很窄的镰头,在土豆上面轻轻削过,象削一片夕色,很薄。娘时常在那样的时刻打唉声。凝着夕阳的眼泪,常常会滞在腮上。9岁时的老头儿,心很不是滋味。几十年后,老头儿有时望见夕阳的景象,母亲就重坐在土屋门前打土豆皮儿,青筋累累的小手翻弄着土豆。老头儿的心,仍是那般酸楚。还有大姐,穿着鲜红的布内衣,跪在炕上为妈缝缝补补,以及她玩猪旮旯哈时笑眯眯的表情。
老头儿时常坐在阳台里的藤椅上望夕阳。披在身上的那件墨蓝色毛料制服,烙铁熨过的乌亮痕迹里,都是闪闪的夕色。塑料烟嘴儿衔在嘴角的一侧,长时间不动地衔着。金色的烟雾在美丽的阳光下无限地升腾,丝丝缕缕薄亮的烟云在他空瞑的眼前弥漫。夕阳染湿了他的眼角。显然,这已经不是9岁时的夕阳了。许许多多个弹雨腥风之后,夕阳已经很累。
有时他会在这样的秋意里突然咳嗽起来,连续地咳了好一阵。全身都在震动,血液就冲上头,脖子上突起一痕幽幽泛青的血管儿。他必须将腰重重地弯下去才得劲儿,象他挨批斗那些年撅着的动作,两个胳賻“飞”起,两只腿呈o状,很熟
练地弯下去。咳一阵,全身就轻松一些,再吸上一口烟,就极舒服了。而他身边那盆放在窗台上的灯笼花,依在斜阳里仍然那般葱
茏。许多日子,都消失在这样的夕阳里了。
老伴儿每天吃完,便待在家中那间最小 的房子里做形神桩气功。她总是说:“我做气功去了,老头儿。”
然后才离开家里人,躲进小屋,许久,无声无息地待在里面,或许她已经入静 了。
有时,老伴儿听见老头儿在阳台上的咳声,便从屋里
急切切地出来,把老头搀回卧室。被服恃的满足隐隐地挂在老头儿略微浮肿的脸上。老伴儿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闻香味儿。老伴儿给他打开电视,把音量旋到他能听到又不至于影响隔壁,就重回小屋。当她路过儿子学民的房子
时,都要往里看一眼,有时也会望上好一会儿,就打着唉声离去了。她回到小屋。她需要静。
学民很年轻。他每天一个人待在空房子
里,跪在床边,把蓬乱着黑发的脑袋扎进被子単,闻藏在被子里面的气味。有时他会嘻嘻地笑,念着妹妹丽军的名字,把头拔出
来,对着窗外将欲沉睡的夕阳想入非非,笑容里溶入诡秘的神色,一种芳香唤起他无限记忆的信息。学民也听到父亲的咳声,他从许多世纪
的许多地方回来,把头侧向一边,眯起眼睛去听,辨认出确实是父亲的声音,便单纯地笑了,笑得世界一片空白: “这个毛泽东呵!
”他也习惯了象妹妹丽军那样喜欢叫爸爸
“毛泽东”。他这样叫并不是对爸爸的评价,而是模仿妹妹的语调,这使他欣然,有某种快感滑过心脏的冰面。屋子里静下来,他常把大大的头颅仰向天空,以白色的眼睛望天棚。嘴里的话,常人谁也听不慊,但可以肯定那是百分之百的汉语。只有丽军从外面回家来的时候,他才把头从床上抬起来,殷勤地给丽军倒茶或咖啡,
然后躲在远远的一角,呆呆地望着她。丽军会嘻嘻笑,丝丝地喝饮料。丽军四岁那年,妈妈从外面把她捡回来,学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丽军低着头玩儿手指。父母一直惯着她,学民心里骄傲父母对丽军的宠爱。一晃丽军长披肩发了,已经是大学三
年级的女孩儿。长得并不算漂亮,她也并不把漂亮看得很重,她只相信自己。只要她愿意,就有手段把别人的情人“撬”来。这时
她正在楼外和街房的女孩说话。
丽军认舆地听对方说什么,可内心却在
想着别的什么。常常附和地说:“是吗”是字咬得很重、很响,拖的也长。即使妹妹走在楼外的街上,学民也能听
见她的脚步,闻见她的气味。只要他说,妹妹回来了,全家人都信。他常常把头伸向空中,眯着眼睛,象狗一样在房间竑鼻子闻气
味。他听见妹妹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讨厌”。“没劲儿。”“挺专业的。”学民很激动。
老头儿有时寂寞。他不甘于手中玩着健
身球,听着八音盒子般金属的美妙之声无所事事地埋在沙发的柔情里喝茶水、拿扑克牌摆八卦算命。以前他总说自己的命运不错。
其实他不太相信命。但有时却很愿为老伴儿洗三次牌,让她为自己算上一卦,即使他不信,即使他为卦的结果而哈哈大笑。他不去
游艺室之类的“安慰之家”,觉得那里没什么乐趣可寻。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烦躁,他焦虑。于是,他打电话要车出去走
走。听见老头儿的声音,司机就会迅速开车 来。
一年以前他坐在黑色的轿子里看窗外, 远处嫩绿的树丛中呈现出一点点鹅黄,猛然间它变得巨大、庞然,变成一座大厦。电控
制的转门将他徐徐带进去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滞重。他习惯了象昨天那样,推起沉重的转门,门慢慢移动,他从楼里缓缓出来进去。
楼内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孤独地站在宽敞的前厅,而他内心却想见到楼里每一个人听人叫他一声“老头儿”。他望着烁烁闪
亮的水磨石地面,铜条嵌在上面的图案是写意的花瓣被人们的脚步磨得发光。他上楼,很吃力地迈步,可这条腿总抬不高。部队打仗那咱,在深山老林里爬冰卧雪,坐在阴冷的山洞,这条腿还很顶用。那时,他想当一名将军啊。将军,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儿呵。他
站在楼梯中央手扶扶手喘息。昨天他这双腿还踩在北戴河细软的沙滩上,让沉甸甸的蔚蓝色的海氷冲刷,呼吸着透明的海风,使他
恢复健康。楼梯的棱角被人们的脚板磨得变圆。他来到二楼。他闻到流窜在走廊里的香烟味,那是从各个房子里跑出来的。味很
辣。他走向走廊深处。他的脚步有些拖沓,因为如此一点轻轻的回声象影子似的跟在他
后面。他忽然觉得楼里这么清静。昨天可不是这样,众多的门来回开关,每个屋子都在吵吵嚷嚷。他听到厕所里那个洗手用的小戈
拦哒哒滴水声,它滴得很慢,和他心脏的跳动是一个节奏。笃笃笃。他敲着走廊的门。都是一些现在堵死不通行的门。他记得昨天他
还从这些门走过。他没失望继续敲门,遇到门就敲。当当当。然后又一个当当当。然后又一个当当当。终于,一个门里有了声音:
“这个门半年前就封死了! ” 他听出这是打字员的声音,她叫什么
来?小影。是,小影。声音甜甜的,细细的,象小孩子那样甜得腻人。他很激动,对着门喊了一声:“喂,是我,我是老头儿”。
常常从早展就晴朗的天气里,老头儿坐着豪华型的乳白色奥迪轿子谈生意去了。轿
子停在花坛边的时候,老头儿西服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手提密码锁提包,气度不凡地走出车来。这远不是一年以前的老头儿了。
那天,另一辆德国奔驰并排停在奥迪的
旁边,从里面走出一些无论是资历、经历还是行政级别都远不及老头儿的人们。老头儿与他们庄严地走进宾馆。双方没有任何不
必要的交谈与寒暄,各自都含心腹事。几分钟后,他们翘起二郎腿坐在小会客室里,各自从兜里掏出装潢精良的香烟点上,运筹唯幄,深
吸一口,待那各种味道的香烟缭绕于空的时 候,谈判才进入初级阶段。
烟和气派是生意人必不可少的。老头儿
和这些人打交道,已经悟出许多道来。面对着千奇百怪的来者,他仍然有那种领导者的优越感,好象他的对方是他的下级。他厚
厚的略显浮肿的眼皮并不充分睁开看对手。老头儿常以他最好的共鸣区一一中下声区开口,使声音出来厚实,略有久经沙场式的沙
哑和贵族化的自信,声调徐缓并不拖沓,语言干净并不草率的分寸,以城府很深的气度,旁若无人、居高临下地压倒对方,单刀
直人:“你这个价不行。半年前还可以,现在 不行。”他就时常用这种战术争取主动,牵制对 方。有时在谈判的间隙很自然地插进现代生
意人的技巧,表面看是无意,其实是很精心 的:
“晚饭在新华社老刘那几吃。”
“刚才在总参X老那儿也谈起这个问题。”
“外交部的几个朋友透露一些情况。”
这使对方对这位老先生肃然起敬,望尘莫及。而今天这个谈判很棘手,一开始便陷入僵局。老头儿看着墒上的电子钟在想对策。那个钟在默默地呼吸着夏时制。回到房间休息的时候,老头儿一个人躺
在沙发床上,他忽然间对自己的行为吃惊起来。一年前老头儿真不敢想象他会同这些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们混在一起。他说什么
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忽然间裂变成另一种“自我”。一种香味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团雾。老头儿的头离幵枕头,坐起身来找香味
和烟雾的起源,他找不出从什么地方来的。不知怎的,他内心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心跳发慌,也很烦乱。他想起来了,这
香味儿是老伴儿身上常有的那种闻香味儿。
丽军回到家常常无缘无故地往北京打电 话找妙妙,往往是妙妙的电话没人接,事实
上她一次也没有打通过。丽军领着一个青年回到家里的。她先 打开房门,把那个大个子靑年让进屋里,然
后反锁上。房子里是淡淡的法国香水味儿。光线也 十分明媚。这使他们愉快,很迅速地脱光了
衣服尽情而又狠命地进行一场性爱。学民早已经闻到了丽军的气味儿。他听
见她和一个男人从走廊走过的声眘。这声音踩在他最敏感神经的部位上。他的手冷却起来,出了爽爽的汗,抖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挺直着上身坐在沙发上,伸长脖子去听。后来就站起来瞪着两只焦蓝的眼睛摸到妹妹的房门外,跪下身子听里面的情景。妹妹
细声细气娇柔的呻吟断断续续走进他耳朵穿越他的神经,这许多碎玻璃一样的声音刺激他的大脑和心。他的眼睛瞪成好大,直直的。
他突然捂起耳朵,惨叫一声,疯狂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扯起被子的棉絮来。
男青年趟在地毯上,一支胳膊拄着头。 丽军仰在床上,穿着淡黄色睡衣。
“你 哥? ”
“别管他。已经疯了好几年了。”
男靑年打了一个呵欠。他很疲倦。丽军好象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她说:
“听说刘将军死了?,,
“快两年了,你才知道? ”
“我不看电视和报纸。我只看体宵方面 的。”
“噢,没劲儿,我只关心足球。”
“听说你还是个诗人。”
“发过几首歪诗。”
“你能写出什么好诗呀! ”
“我只写自己。”
“你写出来又有多少你自我的东西?全 是假的,骗了谁呀? ”
男青年仰躺在地,两手交叉垫于脑后, 在想与这房内无关的事。丽军对着天花板吹 口哨,吹得不算宏亮。
老头儿很激动,对着门喊了一声:“是我,我是老头儿! ”
里面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高音苍白枯
燥,声音只能沿着走廊扩散,然后挥发在静静的空间。他听见里面咔嚓咔嚓的打字声,那是一台老式打字机。节奏很快,听起来心
情舒畅。他想,这个女孩子有时工作起来漫不经心,好象是在随意乱打,他有点担心。咔嚓咔嚓。他闻到改正液特殊的味道。他记
得,小姑娘那双调皮的眼睛。她干活儿很伶俐。她印起材料来很快,可以一个人单独印,一手拿印磙儿,另只手翻,操作自
如。印磙儿在油印机的玻璃上来回滚动,把油墨弄均匀,磙子经过的地方发出油润的嗤啦嗤啦声,然后在纱网上不轻不重地迅速滚
过。他记得,那次她手上的黑墨弄在额头上了,额上是涔涔的细小的汗珠。大家看着她笑,她莫名其妙,后
来她从衣兜里拿出小手镜照照,“哎呀”她不好意思起来。她考了两年大学都落榜了,据说都差几分。她现在念不脱产的电大。她
爱在夏天穿很薄的裙子,老头儿就批评她:
“女孩子,露骨露相的多不好。”
“这样凉快呀! ”
现在再也没谁管她了。青年人要有人管
管才行。在这一点上,老头儿认为自己很自私,他从不管自己的孩子。尤其丽军,是谁也管不了的。真的管不了。她的行为,她的
穿着老头儿都看不惯。
丽军仍然象一个孩子,她回到家中第一 句话就是“累死我了!
”把兜子扔到妈妈的床上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不愿起来,问妈妈有吃的吗,她饿。家里谁也不用问她为何而
累。丽军她从小就非常淘气和男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她可以面对男孩子们撩起衣服露出肚皮拍出一个节奏。她和男孩子们摔跤而时
常弄乱小辫儿。当然,那都是14岁以前的事 了。 14岁那一年,丽军才真正变成了女孩
子。她不再找男孩子们玩,把自己关在家中
好多天不出来。她开始对着镜子打扮自己。几天后,老伴儿在深夜里悄悄告诉老头儿丽军来月经了。老头儿的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涌
动一下。第二天一早,丽军背着书包上学,老头儿偷偷给女儿五元钱“留者买点啥”。老头也不明白这样做为何,只感到心里敞亮
一些。那天爸爸把丽军送出楼,院子。老头儿闻到女儿身上发出的缓缓的香味儿,内心产生一种自豪的滋味。而学民,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注意妹妹
丽军的,他无意中从旮旯翻出妹妹的卫生 纸,看着上面紫色的血迹发呆。丽军接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回
家一进门儿就在爸爸漂亮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
“你看看,这象什么样子! ”老头儿被 女儿弄得有时哭笑不得。
“你看看,毛泽东。”
不知怎么,凭感觉丽军就喜欢叫爸爸
“毛泽东”,也许是对老头儿的“老革命精神”的戏称吧。而那时的老头儿接过女儿的入学通知书,还没有看清上面到底写的什.
么,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嘴角轻微地蠕动着。一个热热的东西滴落在纸片片上,洇湿了丽军的名字。至今,丽军对当时的情景仍 记忆犹新。
学民拿着一瓶墨水。那是一瓶“驼鸟”
牌墨水。他举在亮处看里面的情景,里面是摇晃的宇宙,清清亮亮的。他继续摇宥。淸亮中涌出许多蓝色的沫沫。他扭开盖子,来
到立柜的穿衣镜前,目光呆滞,望着镜中的人。那人也同样暗淡。暗淡。他将墨水缓缓地泼向镜子中的自己。自
己模糊起来,首先是脸。一片淋淋蓝液,漫及在镜上,又迅速滚落,流出许多细细的叉子.。镜面挂着闪光的微蓝在不声不响地划
落。终于,他认不出镜子中的那个人了。也认不清乌蓝的色调中变型的那个人了,好象在梦里或幼儿时见过。精神病医生说,学民偏向“狂想”型,
是属于不能治愈的那种。他是在妹妹第一次把男人领进家以后发作的,那天夜他在熟睡中做了一个梦,那个极其可怕的梦使他再也
没有醒来。他随那梦远走,而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那是一个花样的梦。男朋友仰在床上的时候窗外轻红的淡薛
已经在飞舞的蚊虫中消去。燥热和蝉声仍旧 徘徊在黄昏后的房子里。
丽军在沙发里一只腿跨在沙发扶手上,
光着的脚丫发着微微的酸味儿和那条成熟的大腿一起摇来摆去。男朋友手里玩着电视监示器劈开细长的大腿看新闻联播。
“闭它”。她很烦。
“闭它”。她很烦。
“闭&&&&&&”
丽军忽然瞧见镜子里的自己,裙子撩起 的光洁洁的大腿,她哈哈大笑起
“ 你笑啥?”
丽军舒服地大笑。
“笑啥? ”
丽军笑个不停。
“笑啥? ”
笑声停得突然。新闻联播及其它一切都 消失。监示器飞在床上。寂寞了三五分,男 朋友重新拿起监示器摇摇头:
“没劲儿。”
“你妈蛋。”她很烦乱。
“你妈蛋。”他很想骂人。
“你妈蛋。”她很开心。
“你妈蛋! ”他很舒服。
“你妈蛋你妈蛋你妈蛋你妈蛋你妈 蛋…… "
新闻联播:……今天下午在钓鱼台 国宾馆会见……
娘死那年老头儿已经11岁了。11岁已经
是懂事的年纪了。到今天,老头儿仍记得那天早晨的事。村人们汇聚在河套看娘下葬。是爹把娘的遗体抱到船上,娘还是穿着那件旧
衣裳,那件打土豆皮时穿的带大襟儿的旧衣裳。爹说他没钱买不起装老衣服,为此屯里人人都在谴责爹,骂他是犊子。娘的遗体顺
着船躺着。那一刻风吹来落了娘脸上的蒙头布,娘苍白的脸上印着半辈子辛酸和苦
难。那个秋天是凉凉的,村上的老人们早早就穿上棉衣,从早晨就有的雾蒙蒙地笼罩了整个河套与甸子,连那深黛的绿意,连那低
旋的燕雀都迷蒙起来。河面象镜子般平静,天气阴郁,水上没有往日那般光泽。河的秋有说不尽的宁静。爹弄桨时哗哗的水声引来
飞鸟三两声寂突而单调的短吟。爹没有哭,他的手在抖,然后他紧紧地攥住船櫓,身子猛然用力仰去,两臂交叉又分开,船开始动了,
绥缓地离开了岸边向河的远方,向雾的深处划去。人们看不见爹和爹的那只船,只听到他在远方荡桨的回声。这时村上所有的男人
女人,还有地主李树柏都呜呜地哭了。
几十年过去了,老头儿总想为娘烧些纸
钱,限于他的身份而未能。一直未能。他时常闻到娘最终离开他时身上发出的奇特的铜锈般的气味。娘死后的许多天一个无风的午
后,老头儿去甸子为人家放马,只有爹和姐姐大丫在家。这父亲强奸了 16岁的女儿,当天爹就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夕阳从后窗
倾进一束桔黄,照在爹灰色的脸上。爹的脸上挂着冷却的泪,吸进最后一口人世间的夕阳,离开了人世。
烟雾象谜一样悄悄漫进屋子。老头儿在
睡梦中闻到了香的气味,便哭泣着醒来木然地躺在那片雾中。房子很暗,有月光从窗帘缝中倾进来的痕迹。对面建筑楼房的搅拌机
还在隆隆响着,那个楼已经很高了,而且正在加高,并没有停下的迹象。老头儿的内心十分烦乱,有一种不安总在袭扰着他。这种
不知来处的香味和烟雾,总使他不偷快,而且总是隐隐地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存在 着。
那笔汽车买卖仍在讨价还价中进行,这
是老头为公司干事情以来最为棘手的事。如果成功也是一笔可观的买卖。为这笔买卖老头儿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他住在宾馆里,整天打电话接电话接待客
一天早上老头儿让老伴儿把他的西服领
带还有皮鞋皮包拿来,老伴儿真不明白老头子这是作的什么妖儿。往日,他讨厌这些丽军为他买的洋货,看见就生气,而今也要过
过洋晕了?老头儿是戴上金丝边眼镜,照了许多遍镜子之后才走的,他告诉老伴儿他去大厦开会。贸易公司的客人终于走了,他有
空闲回家中。老伴儿第一眼看见他真认不出来了,在老伴儿的印象中他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那个土八路的形象抹也抹不掉,而且
他又瘦了好多。
“找谁? ”
“找你! ”
“噢死鬼,我这眼睛! ”
于是他们大笑,流出了眼泪,而老头儿 真好象觉得自己在哭。
老伴儿是个贤淑瘦弱的南方女人。这个
大家闺秀的小姐是不该嫁给他的。他常说自己是个土八路,应该找一个农家闺女才是,可命运不容怀疑。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嫁
给他的,嫁给这样一个土八路做妻子。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得很好。老伴儿毕业于旧中国的医科大学,却在尼姑庵里修过两年尼
僧,后来还俗投奔革命。1945年组织派她来东北做地下工作,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她与老头儿是一次偶然的机遇相识的。
那时,老头儿19岁,护送一位首长和组织接头。老头第一眼看见她就再也不想分开。他愿意多看几眼她细腻而微微泛黄的肤色,
愿意听她南国女人口音说的普通话。从那以后,她在老头儿的眼前就从没消失过,不论战场还是征程。光复了,进城后他居然成了
她的领导。于是领导便以将军般的勇敢,带着革命者的微笑,走进她的房间。他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找她正式谈话,谈话的内容应
该是什么他还不知道,他什么也谈不出来。就说,给她介绍个对象!就拿出领工资时才用的手戳给她看,说这个人行不行;人不
错。而她,把手戳按在纸上,一个清晰的名字出现了,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
老伴儿退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后的 事了。她是从副厅级职务上退下来的。从西大桥上坐无轨去秋林。在车上丽军
的男朋友说他要用稿费给丽军买安纶髙弹体型裤。丽军毫无兴趣地笑了笑,眼睛望着车窗外,一群驼色的小鸟正落在展
览馆的灰色墙壁上。她说:
“这没有必要。”
“它很好看,挺性感。”
“你是应加强性感,你的性感太差。” 公共汽车停在秋林站。他们从闷热的车 上挤下来。他说:
“喝瓶汽水吗? ”
“不喝。”
“冰淇淋? ”
“为什么? ”
“不为什么。”
“我欣赏橱窗里的设计。”
“有点儿俗。”
丽军给了他一拳。
他不想打扰那个小姑娘的工祚,继续往
前走。他继续敲门。前面那个门一敲就自己开了,屋子里没人。他摸一摸门的把手,那铁上是凉的,是镀铬的金厲的光洁感。昨天
可不是。昨天以前是热乎乎的,一刻也不停过职员们的手拉来拽去,那上面会存在入手的分泌物,油溃溃的,发粘。以至他每天都
要嘱咐小勤杂员把门的把手擦擦,要用热水和肥皂,不然会传染疾病。这是他的保健医告诉他的,为了多工作几年,他也开始了解
一些卫生方面的知识。所以他也就非常反对握手,他也就常常象古人那样作揖示意。他
推门走进这个房子。他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铁树,他不认识这种针叶植物,他不客欢这种花。他站在窗子旁,窗外有打排球的声
音。他以前反对办公中间还要有什么休息,现在居然又实行了。尽管他坐出了严重的痔疮,他也不认为中间休息是有益的活动。球
体旋转在空中划一道白色的虹,反射着阳光,闪闪的银光剌他眼睛。刚解放那些年他只知道工作,有空就补习文化课,老伴儿也
常常辅导他,从小学的课本一直到高中课。哪能有时间顾得上玩儿呢。几十年来他只知道革命和生产是大事。他打量起这个房子,他
忽然觉得很面熟。他看一眼天花板上的灯管儿,那是新换的。噢,到底换了。昨天那个灯管的两头都黑了,要费很大劲儿才能跳起
来,跳起来光度也不柔和,一闪一闪的。
“找电工修修嘛。”他说。
“总务处要换新的了。”勤务员说。
“全楼换一次要花大价钱哪!还是修修 嘛。”他亲自打电话找来电工。
“修不好,老头儿。钨丝不行了。”电工说。
“扯淡!打仗那会儿,枪坏了鞋破了都 得修都得补!怎么会修不了?”
他不相信足够的电能鼓不亮一个灯管儿,那天他和一个大学物理系教授谈起这件 事,物理教授说.:“是那样。钨丝的寿命是有限度的,扭
过负荷和期限就不行了。”那次他遇到一个哲学系的教授他问起这 件事。
“哲学里有个否定之否定规律。”哲学 教授笑笑。
老头儿完全没有想到一年以后他这个老革命会成 为一个倒爷。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都不明白。他不敢想象一种深人骨髄
和血液多年的信仰,会
在一个黄昏或一个皁晨顷刻毁灭裂变成另一种生命,几十年的疾病、疲倦都消失,焕然了另一种生机。那列
从广州开往北方的火车载着一程夏天的风吹着老头儿的心。那些南下的老战友们都在进步而他感到自己太落后了。老头儿和那些老
战友们是在同一个夕阳里跟着队伍走的。从那天起就是为着过好日子去和敌人战斗的。是的,他永远记得那个夕阳西照的日子。爬
冰卧雪许多年就为得如梦的今天。那位当年他的部下而如今职务高高在上、小他许多岁的老战友豪华的宴请。空调调
解着老头儿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炽热情感使他降温。虽然老头儿不断骂他们忘了本,可实际上老头儿的内心已经败了软了。而那用飞
机刚从北方军用农场运来的酸菜早巳经使老头儿倒了牙。他原以为北戴河夏季的阳光和海浴已经不胜幸福之至了。一个南国的早茶
不可想象地花去了几百元,这个可怕的南国 呵!
南国的风很硬,吹得他头痛了许多天许
多天。那一路上和那许多天,他常梦见娘、大姐还有爹这些早已故去的亲人。.这使他常常在梦中哭泣着醒来,听隆隆的车轮而失眠。
现在,老头儿常常笑自己这一辈子,笑一年以前的一辈子。他觉得非常可笑,复杂的人生想起来太简单。现在他真不能理解他的从前:
“就那么回事儿吧。”
丽军回到家里走进爸爸的房间给北京打
电话。她挂的是直拨。对方的电话在嘟嘟地唤人。没有人接,丽军舆子里哼了一声把电话摔了。当她发现对面那个在沙发上摆弄电
子计算器、西服领带戴金丝边眼镜的人,原来是自己的爸爸,便一拍手哈哈大笑跑过去在老头儿微汗的脑门儿上亲一口:
“这个毛泽东呵!穿这么多也不嫌天 热。”
“嗯?嗯。”
老头儿的心思在他的数字上,嘴里哼哼
哈哈答着什么,而眼睛却全神贯注在数字里。丽军看着老头儿的样子很滑稽,就噤起鼻子嘻喀地笑:
“爸爸挺现代丨”
“嗯,给谁打电话呵。”
“给妙妙。”
“她怎么样了?”
“爸爸还记得她呀!”
丽军和妙妙是在一次两校间的联谊活动
认识的,她们彼此通了一年信而两人并没见面。俩人真正的相识是在那年冬天,妙妙来度冰雪节看冰灯的日子。丽军去火车站接妙
妙,在数百人当中她们不用寻问,便彼此一眼辨认出对方,拥抱在一起。妙妙就住在丽军的家里。那时妙妙还在表演系上学。她比
丽军小两岁。丽军十分喜欢妙妙,觉得她很可爱很好玩儿。那次妙妙走后半年就毕业了,在学校任教。妙妙毕业后的两个月就结
婚了,为此丽军就哭了,她认为妙妙不该嫁人,没有什么可以配得上她的男人。
“她拍片子啦? ”
“电视剧,你都没看过。”
“ 了不得了不得。”
“破玩意一塌糊 涂,她真不该拍。”
现在老头儿的数字进人尾声,他根本没 有听见女儿说什么。
丽军来到另外一间房子就仰在沙发里,说:
“热死我了! ”
学民在妹妹没进家门时就已闻到她的气
味了。他走进房来。每次妹妹回来,学民都要给她端茶或咖啡,他知道妹妹只喝这两种饮料。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然后呆呆地站
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她喝。丽军从不在意,哥哥贪婪的眼神儿也不看他,目空一切地喝饮料。有时她会指一指床上躺
着的兜子,对哥哥说:
“爷们儿,给咱洗喽。”
学民满足地将丽军的衣物拿回房间去
了。他把那些衣物藏在被子下然后把头埋进去偷偷闻那衣上的气味。丽军的身上,也的确散发一种少女好闻的气味来,尤其在春季
和秋季这种味道更浓。只有在闻够了以后,学民才肯洗掉那些气息。
丽军明明知道哥哥拿着这些衣物做什么用,她并不在乎这些。有时好象是故意施会
给他,让他安安静静在被子下面。这对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恰恰相反,她的心里倒有一丝丝的快慰。对于任何崇拜者丽军都会
有这种质感。她知道哥哥在爱她,她仿佛是在利用这一切。关于崇拜,丽军有很深的体验,她没有崇拜过一个她所见到过的男性或
认识的男性,包括她的情人。相反,她却遇到过很多异性崇拜。她因为外校流氓混入校强奸女同学一事,组织同学上街游行,要求
严惩罪犯而名闻全校,得到许多男同学的好感。据预测到明年毕业前,她的崇拜者还要 增加。 .
老伴儿从早饭后就来到自己的小屋里,
这无形中给小屋增加了许多神秘。她从不让外人进这间小房子,老头儿也不行进,只有她一个人带钥匙,进去后门总是死死地关着。老伴儿的
内心和她的小屋好象藏着什么秘密。老头儿和丽军谁也没有发觉这些。
老头儿来到一个陌生的房子。他看见写
字台下的纸篓有菱形小格子的黄铁丝儿编成的纸篓。他记起昨天扔进纸篓里很多纸团儿。他记得他写了什么材料,他一生中从未
写过真正的材料,而这个必须他自己来写,好象是关于退休方面的。他写了几个字把原稿纸撕掉,用手团一团扔进纸篓里。他扔得
很准。费了好多张纸。这么多年材料都是秘书给写。他的秘书真是个精明的小伙子,他想念起秘书来。他记得秘书坐秘书室靠北侧
的一角,和办公厅许多有老资格的秘书比他是最年轻的。他坐在那一角,等到下午三点以后才有阳光照进来。秘书很能干。老头儿
想,比起那个年龄的自己要强得多,但是他现在不如自己,现在无论是资格、经验还是工作水平都不如,许多工作的重要环节,秘
书还把握不好。秘书写完材料老头儿提出修改意见,一个材料往往要改七八遍。有一次秘书拿错了稿,把第一遍的稿子当成第八遍的拿给他看,说昨天写了一宿。他看后一
拍放在写字台上的材料:
“嗯,这回嘛改得才象个样儿!”
秘书是1964年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懂得很多事情。而老头儿17岁那年和一位老同志进城,下了马车问哪是街呵,人家告
诉他这就是傻小子。那是头一次进城,那时什么也没见过,而现在的靑年人不同喽。老头儿不断地摩挲他的几缕白发,他的大半个
头顶上头发已经脱落。他常常对着镜子把那几缕白丝横着脑门梳,但是老头儿仍然觉得不够,不够掩盖失去活力的枯涩。对于这一
点有时他也很失望、自卑。但是他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要为党工作。他曾经倚仗这头白发到外地以省委工作组的身份骂地委书 记:
“粮食,俺向你们要产量来了? ”
靠着这种神奇的力量粮食就上“纲要” 过“黄河”
了。年轻时老头儿头发好,油黑油黑的,那时的干部都戴帽子,他从不戴。十年文革,他变成一头白发,他仍不戴帽子,人们知道那
是老革命的资格。但是有一天老头儿奇妙地戴上了帽子,他怕人说他老,怕人看见那老的标志。省直机关大院人人都说这是个好老头儿。老头确实有资格本事大写个白条子,落下他那团草写的乱铁丝一样的名字,到北京到广州
就可以买小汽车。中央来人考察干部,他讲了八分钟话,竟然说起他当年怎样率领战士攻打县城,鬼子损失严重,故事生动,离题万里,中组部的同志
听了他的“故事讲座”之后哭笑不得,正象他在文革挨批斗蹶着时让他背语录他背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 到光明……”
一样让人哭笑不得。人人说老头儿糊涂了。“四人帮”刚粉碎那几年,老干部受人尊敬,他把年龄搁大两岁,后来他
开始把年龄缩小两岁,.他总是相信他能工作许多年。
他继续敲一个房门。里面突然有了声音:
“请进。”
他推门所有门都锁着。这个房子有好多
门,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个楼里居然还有这么一间房子。他终于从一个小侧门进到房子里,却没有任何人。
星期六丽军便从学校回家来。下了汽
车,她必须走过霁虹桥才到家。丽军走在人群熙攘的马路上,有个小女孩蹲在墙角撒尿。女孩儿提上裤子后,还呆呆地凝神望尿
在石街上慢慢地流淌。她觉得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童年、这样的尿。桥头的小路边上有许多算卦人,三五步就是一个,有一个算
的,旁边总有几个人在听。丽军在一个仙家面前停住脚步。每当走过这里,她都好奇地停下来看一眼。这次她要碰一碰运气。算算
爱情;算算明年毕业的去向。
仙家不是瞎子,是个邪眼人,他思维敏 捷口齿伶俐。他说:
“你有对象儿,实句不好听的,这个还 真成不了,早晚得黄。”
“这个黄了,我再找呢? ”
“那得看哪年找的。今年找的成不 了。”
“明年找呢? ”
“一开春儿找行,过了伏天也成不 了。”
“再看看前程。”
“你后半辈子是在南边拉过。有钱,可你存不住。你不能升官。”
“说得对。”
丽军付了钱走了。她踩着方块石织成的
小路,吹着口哨走。长长的背兜带儿搭在肩上又大又空的帆布兜子在她臀部摇摇晃晃。她的口哨很暗,有时共鸣都没有,只是吹。
三两个小青年从她身边走过,会把手指勾进嘴里吹口哨的青年,很亮地吹了一声,然后他们哈哈笑着回头看她:
“喂,玩两下呵? ”
丽军从不理会这帮地赖子。她在想那个算卦的准不准,明天开春?今年她找了四个男朋友,无论校内校外的都没有留下任何好的东西。丽军现在准备在适当的时候辞了这个爱做作、故弄
玄虚的小诗人。她早已品味出他虛假的自我和装扮的深刻了。没劲儿。
丽军在自己的房里,坐在床上剪脚趾
甲。她摆弄自己瘦弱的小脚丫,搓脚丫间细黄的皮。脚丫得不箅漂亮,只是娇小。最小的脚趾十分可爱,有些弯曲,很象小虫似
的。男朋友进来时她并不回避,抬头看他一眼就不动声色剪趾甲,他坐在椅上看着,说:
“我给你剪呵? ”
“不用。你摸我脚我就该笑了。”
“我不搔,我没摸过你脚呵。”
“那也不行,别人一碰就要笑。”
他拿起桌上的电视监示器在玩。选台,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后来他坐在那里寂寞就伸长脖子低下头用手撩泼长发,长发里
的发屑象零星小雪哗晔掉在地毯上,还有几根长发,他看红地毯自己的头发象箱。丽军吹一声口哨在叫他,并把剪刀递给他把脚伸
给他,把笑送给他:
“哎,你给剪剪。”
“你不笑了?”
“剪大拇脚趾。”
男朋友的手指有些发凉,一挨上去丽军 就笑起来,她仰身坐着,双臂拄着,身子摇 晃着,脑袋笑身子在抽搐。他说:
“你笑得过于灿烂了。”
她的眼睛涌满欲望,那唇象短短的虹一样美丽。他放下剪刀亲她嘴
唇。丽军的嘴替呈淡红色透明的淡红色,略微翘起的上唇明亮地闪着光泽,挨上去象婴儿一样柔
软。仔细看一看上面分布着纤细的毛细血管的网络,湿润里藏着幼稚的冷漠。她是女人。
“别人摸过你的脚吗? ”
“不知道。”
“你刚才说别人一碰&&&&&&”
“你在调查我? ”
老头儿从外面回到家里这几天,电话魷
没断过。以至于晚饭时间接了两次。每次电话的铃声都分外响亮刺耳。老伴很反感这些电话。老伴儿从不吃油腻,他每顿只吃炝菜
和咸菜,丽军很可怜妈妈。老头儿放下电话 在喝汤。
“妈你该吃些瘦肉。”
“我吃不了。”
“你应该看看去,是不是肝不好。”
丽军回到学校接到一封信,她打开一看
是男朋友写来的,通知她中断友谊,这使她意外,她感到懊恼、窝褒。爱的终结这没有什么,关键是对方先来信说明,这使丽军的自
尊心受到伤害,她不能容忍。岂有此理,好象是她在追着他似的,丽军把信撕碎,使劲扬向天空:
“天葬,去他妈的吧!”
丽军很 委屈,她没上课,转身回家了,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子里想哭一场,可是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没有可哭性,没有眼泪。她在自
己的房子里乱翻起来,翻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只想翻一翻东西才痛快。她把所有愿意翻的东西全翻出来扔在床上。丽军在翻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书
和书信化妆品手绢,她把这些东西胡乱扔出来。有一个小东西忽然落在地上,她捡起来一看,哈哈地笑起来。好象她忽然间由失意
而变成一个胜利者。她将那个透明的小东西举在亮处看,精褒里还贮存少许的液体。她习惯地闻一闻那种男性的腥 味,使她作呕,她把这个避孕
套装进信封里给诗人的稿件退回去了。她这样做很开心。唱着啦啦啦把信寄出去了。断了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只是想要告诉他为什么不
喝街上的饮料一类的东西,而 现在看这很没必要,没必要让他知道了。现在她的内心没有什么感到不平衡了,她只想见 妙妙。
一辆奥迪开到楼前,把早已等候在那儿的老头接走了。北京的一笔汽车生意谈成了,请老头儿去大厦举行签字仪
式。老头儿坐在车里很欣慰,就是说他很快在几天内把这些货出手。
丽军胡乱地拨着电话,她 记不清自己刚才拨的是什么号 码,居然打通了:
“呦,你是哪……妙妙!”
“哈罗! ”
“真髙兴妙妙。”
“我真想您丽军。”
“我也很想你妙妙。”
“告诉您,我离婚了。”
“噢,我很振奋。第三者插进来了?”
“ 不是的。我愿意离。”
对方在千里以外笑了。打完电话丽军的
心很偷快。现在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房间很宽敞只有她一个人。阳光暖暖地吻她的眼皮,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她的眼皮
在微微跳动。学民走进来。这次没有饮料只端着一个
空杯。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丽军。许久,丽军睁开眼睛她望见哥哥,哥哥蓬乱的头发,蜡黄的脸很暗淡。她很可怜学民:
“想亲亲我吗? ”
学民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嘴唇也不由 地张开。细长的手指在两条裤线的位置上同 时动一动。丽军站起来说:
“你到门外站一下。”
丽军将脸贴在门的玻璃窗上,一点一点 跪下闭上了眼睛,她说:
“亲吧。”
学民在门外转过身来看玻璃那一面的妹 妹,妹妹被玻璃压变型的嘴唇,他周身发热血液都滚动着涌人心房。他的心咕咚咕哆跳。
她哈哈笑起来。他用颤抖的手试着去抚摸那发凉的玻璃。
他紧张的呼吸喷出的气体洇乌了玻璃,妹妹的脸模糊了坠入遥远的雾里,他擦去。而妹妹那一面早已被 呵气染浊。丽军嘻嘻地说:
“你说,你是妙妙。”
“我是妙妙 ”
丽军沿走廊去小屋。走廊被后窗中有阳
光的风吹亮。阳光的柱体是45°角映在走廊另一面的壁上,小屋门缝间出来的烟,象植物的茎蔓爬在斜阳里痛苦地轻轻滚动那片靑
色。丽军发现走廊里的烟味同时心跳不停,她慌忙往小屋跑去,她倏然拽幵小屋没有锁牢的门,暗锁的小舌从框上滑过门开了,她
同时惊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盘坐于小屋佛像前,手拿佛珠,双
目微闭,口中有词。此时母亲睁幵眼睛,她的眼睛明亮,灼灼有神望女儿,这突如其来的目光使母亲亳无准备地双手颇抖,老泪纵
横。女儿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妈妈:
“妈,你别哭了,我理解你 妈妈,我喜欢你。”
母亲呜呜地哭出声来,丽军用有香水味
的手绢为妈妈擦泪,擦各种颜色的泪,各种味道的泪。丽军一边为母亲擦泪,一边擦着自己的流在嘴边发咸的泪。母亲的眼泪沾在
手指上碰到嘴里是苦的酸的,丽军情不自禁地吻手上母亲的泪痕。母亲不哭了,可丽军看出母亲的情感在哭,心也在哭。
“参加工作几十年,现在我很委屈,我不敢向你爸爸倾诉,我知道他的脾气,他听 不进我的话。”
“这些话我和爸爸说。”
“不,千万别告诉你爸,让他相信我是在做气功。他一旦知道了会受不了,甚至和我离婚。我看不惯社会上的风气,我只图个清静。别告诉任何人,别让人家笑话咱,笑
话你爸。”
“相信我,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的。”
“呵,菩萨保佑你,我的孩子。”
“妈真逗。我羡慕你。整天一个人心性
皆静。可我整天静不下心来,想静也静不下来,整天忙忙碌碌有什么意思,我要是能睁下心来,我也会和妈做伴的,超越一下人生
烦恼的琐事闲事乱事。”
“妈就为这个,如今看不惯的事太多太 多。你还小,把学习搞好,社会上没有学问 的人太多了”
母亲和丽军沉默下来。丽军翻弄着桌上
母亲的佛学书籍,纸张在丽军的手指下哗啦有声。半炷香缭绕在香炉上,那点佛光依 旧燃烧无声无息。
“妈我真想好好学学佛学和老庄。等我 老了那一天儿也来到这个小屋,象妈一样, 敬上一炷香修心养性。”
“那时妈已经不存在了。”
“嗯,真可怕。”
“不过,研究佛法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事o ”
“当然要有诚意和一颗佛学的心。妈你 刚才说的看不惯指的哪些? ”
“家里的,社会上的。”
她们谈到很晚谈到星星睏倦的时候,小 屋已经看不清什么,她们谁也看不清谁,只 能看见彼此的声音,看见那炷香不在烟雾里发红。
老头儿观察这个房子。这个曾经属于他
的办公室。他撕下写字台上的一页日历放进兜里,是那一天他离开这间屋子的。昨天还有前天他退休前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珍重而惋惜地
翻过一页台历,手那么沉重甚至颤抖。每天他都要在新的台历上写道:还有三十九天我就退休了,第二天又会写上三十八天直到两
天、一天,他的心跳了。那天他收拾这个写字台的抽屉,把属于个人的信件或用品都放在提包里。丽军在一旁帮他忙,女儿的个子
已经比爸爸高了。接到大学人学通知书以后,丽军到美容院修了面。她比从前漂亮了,这一点老头儿承认,可他不习惯、别扭。
丽军为爸爸收拾右侧的小柜橱,那里装着一些小药瓶。她一把抓四个玻璃
瓶间的碰撞叽叽嘎嘎响。爸爸最关心他那些书信,几十年来他和它们是朋友,他佘着摩厚一簦一叠信颔抖。写字台上的玻璃砖折射
着夕阳。丽军的额是光滑闪亮的,而爸爸的却暗淡。一切都收拾好了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看这间房他的历史。房子。房子。房子。
女儿提醒他:
“爸,没忘下啥东西吧? ”
‘‘没有”
大姐总以为是自己害了爹。其实爹多半
是遭到老马婆子的拒绝后才想起自尽的。11岁的老头儿病倒了躺在土炕上喊娘。那天大姐只身一人划着木船沿着古老又苍白的河
走了。她熟练而吃力地反复摇着橹只是摇只是摇,象摇着一首古老的民谣。大姐汗涔涔的解开两个带大襟儿假袄的蒜模疙瘩扣,胸
腔和红花旗布衫看得清楚。远处隐隐的马蹄声向这边飘来一个白俄罗斯少年军官骑着红色蒙古马停在岸边。白俄军官拿出一厚厚
的“羌贴”向姐姐摇晃。大姐她认识那个那是什么:
“买鱼吗? ”
她把船划过去。
白俄跳下马来突然抱住 了她,她喊叫挣扎。小军官用生硬的汉话告 诉大姐:
“亲亲你的奶子,给钱地。”
大姐她需要钱给弟弟治病,亲亲有什么
关系,她点点头。她躺在湿汲汲的青草上把外衣掀起来蒙住了窘怯害羞的脸,貼身的红内衣在阳光下闪耀,16岁女人好闻的气息四
处飘散。军官兴奋地把绲绳拴在手腕上。马蹦跳着蹄子健壮的蹄子跟随少年军官调转身来。白俄少年淡碧色的蓝眼睛闪着河
水般的光芒,金黄色的头发从帽檐中翻卷着伸延出来。军官牵着马走近姐姐,当那匹蒙古马调转头来看到大姐的红布衫时突然惊恐
万伏,四蹄腾空飞奔起来。那个白俄军官跟着跑起来,边高声喊叫,试图让马停下,可那只野马疯狂地奔跑在甸子上,.而军官终于
倒下去了,马拖着他翻滚的身躯在茫茫的乌拉本德的甸子上飞奔。当那匹惊马淸醒过来停住四蹄时,白俄军官已经奄奄一息了,他
满脸都是血,草地上的水染成一片殷红,他就倒在这青色的血泊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大把钱票。大姐喘息着跑来跪在他的身旁用
袖头给他擦脸上的血。他微笑眯着眼看大姐,把钱递给大姐,他还想摸一摸大姐的脸蛋儿,可是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胳膊上的肉
已磨烂,露出粉红的骨头,他微笑着死在异国贫穷的土地上。
妙妙所在的宿舍住着三个女人。那个搞
舞台美术设计的处女在好多天以前就走了,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不久,离了婚的女编剧也走了,并且说
她不再回来了。只剩下妙妙一个人。妙妙知道她们为什么离开这里,为什么。妙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喜欢把头发剪
成男孩子的样子,头发薄薄地贴在脑瓜上。结婚以后就把头发留起来。她过早的结婚,又过早的离异,她很孤独苦闷。夏天她不爱穿
裙子,常常穿条刚过膝的白色美琪裤和高筒黑袜,拖着一双红色的无跟拖鞋,走在长安街或校园的街街巷巷,扬起她的小手,只在小
拇指上涂玫瑰色甲油的小手,将遮住眼睛的头发分到后面,那只红色指甲的手指很好看地弯曲着,象红瓢虫在阳光下飞去。男孩子
们喜欢从后面看她,看见很薄很薄的黄色纱质上衣中透出贴身的黑色乳罩,还有她走路时体态优美的臀部,这些给人以想人非非的
诱惑,使他们情不自禁地走进204她的独身 寝室。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感到大腿发痒,
后来腹部和背部也痒起来,最后手心和脚心也开始发痒,整个经络都在痒。她的十个指头在皮肤上胡乱地抓挠,她感到自己心也奇痒,她感到自己要崩溃了。指甲划过表皮留
下一道道印儿,后来充血变红,有的地方被她尖尖的指甲盖挠破,发黄的血水流出来,她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气味。所以她常用淡
紫的高锰酸钾洗澡洗全身,然后往身上擦过多的香水来改变她的气息。
暑假的第三天,丽军就来到北京来到
204寝室。那个房门半开用拖布杆儿掩着。寝室里挂着窗帘儿,光线并不明媚,从门到窗子的铁丝儿拉成一个长长的一字型,上面挂:若
些厲于女人的东西。妙妙正在那些小东西下,手中端盆子,用一只扁毛刷子蘸盆中有泡沫的水掸来掸去,屋子飘出浓浓的来苏儿
味儿。妙妙手中正玩着泡泡糖,泡泡荷溥的极透明地从嘴唇诞生出来,象个小气球又倏然毁灭躲进口中。
丽军站在门口千咳了一声,提请主人注 意。妙妙闪开挡眼睛的衣物,扭着身子向门
口看,她的嘴角,立即荡满红色的兴奋,“哎”的一声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去抱 住丽军。丽军也紧抱着妙妙,她感到妙妙柔软的
身子和自己的心跳以及妙妙身上散发的异香,还有妙妙靠在她耳鬓上发热而光洁的脍蛋。妙妙的身上已经是一个妇女的气味了。
好半天她们说不出话来,妙妙的眼晴里盈满泪水,泪水在眼睛里闪烁一会儿就扑簌簌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妙妙领丽军参加一个家庭舞
会。是由一个开国元勋的孙子组织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多是高干子弟,他们每个人都带个人的舞伴儿走进大厅。大厅很大。绛紫色金丝绒窗帘严严地挡
住了外面的情景。室内的灯并不完全打开, 呈朦朦的色调,空调把温度处理得使适度。第一轮当然都是和自己的舞伴跳。丽军
当然和妙妙跳。她带妙妙。妙妙的舞步很飘 逸,良好的自然条件和形体训练使她步法轻盈,富有很强的乐感。不时有人与妙妙点头
示意,这使丽军很妒嫉她。第二轮乐曲开始的时候,人们各自找别
人的舞伴跳,许多人都是老朋友,舞伴也自然好找。曲子很缓慢也很抒情,下场的每一对都是一律的“贴面”。妙妙被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拉去了。留下
丽军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妙妙很抱歉地走了,转瞬她已经忘了丽军,全神地投人舞的怀抱。丽军没有感到贵族化的尼采精神,她
觉得很没劲儿。丽军从不去正式的舞厅跳舞,她不喜欢。她喜欢和熟人朋犮同学或圈子里的人聚会,在一起玩儿很开心。在这里
她很没意思,就到厅外的休息室转转。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 坐在沙发上低头抽烟,他在一片昏昏的烟雾
里,丽军就坐在老者的身旁,她感觉是熟人。
那天大姐背着那个死去的白俄军人向河
边走。她按当地人的风俗把那个少年下了水葬,这件事很快被看到的村人传遍,大姐在屯子里呆不下去了,就一个人出走,不知她
去了什么地方。几十年后的1968年,老头儿那时在城市里被批斗,大姐在乡下已是四个孩子的媳妇了,她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婆
家过起日子来。她的男人崔德子就是在1968年冬天为产后的大姐打甲鱼下奶,掉进冰窟窿里死的。他死了四个多小时,还没有捞上
来,那天河套围了层层的屯里人,没有一个人下水。大姐还没出满月就和几个孩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哭喊。大姐抓住一个水性极好的
屯里人给他跪下磕头,并撕开自己棉祅的一角,从棉絮中扯出一叠珍藏了几十年的钱,她为了自己的男人,这使整个河套的人惊讶。
她把钱塞给那个村人,他看了一眼,高喊着:
“留着给你糊窗缝儿吧! ”
他认识那种“羌贴”,知道它早就不能
花了,这个国家的钱不是这种东西,他跳进冰河救人去了。大姐几十年一直在偷偷保存那票子,因为她再没有见过“羌贴”以外的
叫做钱的东西,这是真的。老头儿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大姐,是在
文革以后他已经站起来工作,而大姐已经奄奄一息。他们失声地哭起来,哭很十分伤心,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他拿出几张十圆
的人民币给大姐,大姐就是死死地攥着这些人民币死去了……
大厅里传来优美的曲子。矿泉水在丽军
的胃里很和谐。她坐在那个老者的身旁喝矿泉。老者使劲儿地吐了一口烟,她无意中望一眼那位老者,也很想和对方聊聊,她惊奇
地发现老者原来是自己的父亲老头儿。老头儿正望着女儿在笑。
“爸!你怎么也来了? ”
“老战友硬拉来的。”
“可你从没说你来京呵? ”
“爸爸很想告诉你爸爸在干什么。”
“我知道为了生意。”
“说得对”
老头在这个地方见到女儿,内心很不光彩,好象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他把他经商的苦衷吿诉女儿,请求女儿的理解 和支持。他说: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爸,我真高兴你能真实一回! 我还以为你一生都在糊糊涂涂地过,而且不可救药了呢。”
老头儿没有笑,老头儿很严肃。
“这不是我的真实 ,是违 心的。”
“我发现我爸很神! ”
爸爸突然哈哈笑了,已经忘了刚才的沉重。
一曲已经终了。妙妙领着主人来介绍给 丽军,这一轮请她和主人跳。老头儿见女儿 被人领走,他有种失落感和莫名其妙的妒 嫉。
音乐缓缓地幵始。主人将丽军抱得很轻。
丽军第一次跳这种“贴面”,她很大方而且立刻就适应了,她感到主人的手在轻轻抚她的背部,背部的情感很细微。渐渐地那只流
淌着情爱力量的手在用力。她感到身子在靠近另一个躯体,那个躯体里流着奔腾而高傲的血液,她感到异性细腻温馨的脸颊,她的身下
也火辣辣的潮温起来。主人说:
“我们可以约吗? ”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
“你的个儿很高。”
“一米七三。”
于是他们谈到性?丽军并不回避。于是 他们约定了下次见面时间和地点。直到舞会 结束,主人还悄悄地特别嘱咐别忘了酒店的名字。
丽军并没有忘记这个约会。她没有约会
的欲望,如果是当时也有可能去,而现在她对约的人很淡,就和爸爸进了烤鸭店。她坐在烤鸭店里卷着小薄饼、小葱和酱,她想到
一个赴约人正傻傻地等她,内心产生某种快感,好象是对那天主人高傲的报复,她卷好饼还没等吃的时候看了看表,哈哈地笑地 来。
“笑什么,象个疯子。”
丽军收不住自己的笑,她笑得内心舒服。
“笑什么! ”
“笑一个人,还在傻傻地等我。”
“你去吗? ”
“我愿和爸爸在一起。”
“爸很高兴。”
“我更髙兴。”
“给人家打个电话吧? ”
“门口是不会有电话的哈哈……”
“那就多喝点吧,我知道你能喝两瓶。妙妙怎么没来? ”
“妙妙晚上有演出。”
丽军很激动,一口气把一升啤酒都灌到 肚子里,嘴角挂着雪白的沬子却在暗暗哭 泣。
“丽军,爸爸有个请求。”
“爸爸客气。”
“別把我经商的事告诉你妈。”
“这不难,我也有个条件。”
“说吧。”
“我以后办什么事,你別干 涉,”
爸爸对着豪华的吊灯哈哈笑了起来:
“这笔生意谈成了!”
“爸,我提个问题你得回答我 ”
“说吧。”
“你说,咱家谁最幸福呢? ”
“这还用问,你嘛。”
“不对,爸爸,我说是学民兄。”
爸爸愣了。
“这不是玩笑。我们活得都很累,他很轻闲。其实我们谁的精神正常还不一定,也许是学民正常我们是在疯 呢。”
爸爸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睛触在酒杯 上,久久地凝视杯:子上反射的灯光变得迷 离。
老头儿忽然闻到了那种香气味,同时看 见漫在空中的青烟,他的心跳加快有种恐惧 感正缠绕在心头。
“爸你怎么了。”
“很累。”
夜里刮起了风还不时地打着闪。闪象魔
鬼般炫耀着青光,使世界变得可怕,瞬间的闪烁又瞬间的消失,伴有随之而来的雷声。妙妙和丽军都睡不着。雨点开始击落在窗
上,窗子打疼了。丽军说:
“妙妙我怕。”
“我也怕。”
“让我上你被窝吧。”
“不,不行。”
“怎么 ? ”
“不怎么我是说……”
“我喜欢你妙妙。你嫌我了? ” 妙妙忍不住哭了。
“不,我喜欢你丽军。我有病,不好的 病。”
“什么病告诉我什么病。 ”
“性病。 ”
丽军真想和雨一样哭出声来。她真的哭 了起来,哭了一宿,为妙妙,也为人生。第 二天她就决定回回家,她一天也不想呆下 去。
老头儿关上房门那奶油色的黄门。门的
折页发出吱吱的声音,以前他曾让勤务员给门滴点油,可是吱吱响并没有停止。现在他倒留恋起这声音来,非常想听,于是他又拉开门让声音重新响一遍,终于他走出那间房子。如今他又回来,北戴河的海水使他健康有所恢复,浑身有了劲,.他要向上级领导
写条子请示工作,一看到那团乱铁丝似的字迹也会给点工作干,因为那字很有力度有金属感。他坐在写字台边的软椅上,两手拍拍
椅两边的扶手,造革的涩感。这种感觉有时会使他心烦,有时会使他舒畅。现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看到写字台上的材料,他想阅
—阅这些文件,看文件是他职业的习惯,象检票员看旅客票上的号码日期,象乐团指挥看到五线谱一样,他要看。他喜欢桌上堆
着许多文件,这是工作。他要做一名没有军衔和职务的将军,他戴上老花镜,这是他眼睛的助手,昨天他把它佘在手里却喊眼镜没
了,别人提醒他,他不好意思起来。现在他在看文件,但他看不懂,那是个技术性极强的呈请报告,他不明爸那里面的奥妙,他叹
口气,他感到不舒服,他很自觉地走出这间房子,一分一秒也不能呆,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他在前厅站一会,象他昨天站在这里
一样,看看这儿那儿。阳光从高处的几个角度射进来,暖洋洋的。夕阳是美丽的,美丽的。电控制的转门将他徐徐送出楼门,他站在这所楼前慢慢地抬起头,看这大
楼在淡淡的夕阳下,在薄薄的轻红里,这庄
严而坚实的楼。他坐在黑色的轿里回过头来,从窗子看见远远的青绿丛中呈现的一点点鹅黄。此时老伴儿正在她的小屋里潜心研究 《涅檠经游 意》
许多日子,老头儿依旧泡在深深的夕色
里抽烟,看弥漫在烟雾里轻红的晚霞,品味紫外线没落的漫暖。他已经习惯了抽“良友”,这就不好再改变。一个“拼缝”的小
倒儿说,这种烟内包装的锡纸有英文或阿拉伯符号,是几就从这个数按顺序算到几,那一颗里含0,3的吗啡。老头儿相信了这一点。他拿出带吗啡的那支来抽,深深吸一口
烟,在肺管儿里打个旋儿就返出来,烟味儿很冲。这个旋儿很舒服也很提神,肺管有丝丝缕缕辣麻感。丽军就是在那一天来到阳台告诉爸爸,
她爱上一个个体户,这是女儿第一次告诉爸爸她爱上了别人。她说她肯定要和他结婚的。爸爸听后许久没说出话来,他想说点什
么,但终没有说出来,他感到自己老了。
老头儿决定自己经商以后的第一天晚
上,他一个人偷偷起床,曾久久地跪在家中的毛泽东像前默默地低头不语。而那天夜里,老头儿又在深夜里起来站在毛泽东像前
许久地站着。后来他拿出一垒人民币在阳台里点着,为娘和故去的亲人烧钱,了却几十年的心愿。他闻到纸烟味儿和铜锈味,看着
火渐渐熄灭。他不再经商了,中央有了文件,他每天在阳台中度日,很想领着全家回家乡看一看。他觉得自己很累。很累。
有一天,老伴儿走进屋来,说班禅大师 死了,说完她泪如泉浦……
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哈尔滨
(发表于《东北作家》1989年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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