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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鉴《末日祭典》一.doc 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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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鉴《末日祭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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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鉴《末日祭典》一
  黑色的金属质感——游离于庸俗和深刻间
一、无奈的拷问:信仰已死,悲剧何在?
于我而言,《末日祭典》开始于第三章末日重现。从这一章开始,兰若才摆脱了一个纯粹的战争故事的爱情女主角或是牧羊女麻雀变凤凰的欢喜大戏的载体的地位,而真正走上了追寻真实的道路。文章的主题也终于开始一步步的揭露——这故事的前半段早已千百遍的在名著中为我们所讨论:宿命是不可战胜的吗?英雄似乎是和悲剧联系在一起的,无论这是性格的悲剧或者命运的悲剧,甚至更深层次上的社会的悲剧。作者的冷酷之处在于,她将兰抛在了一条荆棘道的中段,这看似可以选择,实际上则根本无法避免这其中的剧烈疼痛:或者完全接受死灵的特质,这是对自我的过去和生命的意义的否认,也是对过去的生者雷的精神的否认,而这种价值体系的坍塌将导致她本人思想的消失——就象是死灵雷,即便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情愫,又有何用;或者坚持在生者的路上徘徊,这显然也是一条看不到前途的道路,漫长而没有光明的,充斥了无奈和误解,更为致命的是无法明晰的避免一种生气的流失——如同12点的钟声,时间到了,灰姑娘就必须换回烧火装。雅斯贝尔斯曾在对悲剧的分析中指出:“个体与一般的规律、标准、必然性相对立:当他表现的不过是反对规律的任性时,他的行为不带有悲剧性;只有当他提出了真正的异议,这一异议虽然反对规律,但从他那方面看仍然具有真理性时,他的行为才带有悲剧性。”显然,兰是任性的,一遍又一遍的徘徊于责任与生存中,她选择的是活下去,不管这其中有什么艰难;兰也是独特的,当她拒绝雷的时候,当她渴求生命但不愿意伤害别人的时候,她是可爱的。在这个信仰崩裂的故事里如果有让我感动的地方,那就是她被动的坚持,一如我自己的懦弱,但是隐隐有某种不可拒绝的原则。我想大概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在兰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也许作者最成功的地方,莫过于塑造了一个复合特质的主角。兰若与世界的关系是复杂的,她既与世界相分离、相冲突(即本质上作为亡灵与生灵的对立),又仍然眷恋着世界中的某种绝对价值(即所谓生命自身的意义和某些情爱),这种生存处境中的悖论状况实质上指明了她无法超越的存在界限(及自身存在和现实的对立),这导致了精神的两难中徘徊不定,并由此形成了内在个体的心灵分裂和自我对语,作为一种情感主体的探问主题它几乎涵盖于所有篇章,并在故事的前期主导了主角的软弱。将这种冲突弱化投射在个人的身上,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对立,而她的困境的一个侧面似乎可以解读为信仰的崩溃,这是容易理解的——正如新进社会的新人,突然间发现自己在学校中坚信的或者是坚持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一文不值,或者是要将自己打倒,那种混乱和迷茫,就如倒吊着浸入海水,根本无从挣脱。
当然,作者要是将兰若局限于一个迷茫于人生定位的战争棋子,那根本无需使用《末日祭典》这么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名字,直接叫做什么堕落与迷茫就好了。然而更多时候,我们期待的是一种突破,在挣扎中破蛹成蝶的那一刻,其实有时候也嘲笑自己,难不成还期待个happy
ending?要完成一个祭奠,需要三样物事:虔诚的心灵、珍贵的祭品和庄重的仪式——作者是虔诚的吧,她一遍又一遍的书写着希望,一遍又一遍的在黑暗中涂抹辉煌的泪水,那种晶莹剔透,合上眼,就是那么清晰;兰若的生命当然是珍贵的,须知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即使是人类先进最最先进的科技,亦无法从死物中造出哪怕一点生命的痕迹;这作者和读者的交流何不是庄重的,每一次的阅读都是一种独特的体验,看兰在生活的泥淖中越陷越深,却依旧傲气冲天,不由得又感慨又羡慕。那么多的努力,原只是为了一个注定的虚无飘渺,在这生活中怎么可能。我们看重的,在某些时候看到的,仅仅是两个字:结果。这样看来,其实兰不过是一个执著的傻瓜啊!但是这个傻瓜何其的幸运又不幸!
不由得想起一首歌:别去管别人怎么看你,说你是傻瓜,问问你自己,你快乐吗?
二、清新的思绪:与战争并行的女人花?
翻开历史,可叹烽火佳人总是联系在一起,而真正因烽火而光彩夺目的佳人,想来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更多的,都是为男人为这烽火陪了葬。每每点开《末日祭典》,总是想起那位被称作圣女却是被她的祖国背叛的女子,其实都是一样的,贞德被捆绑在火刑架上涅磐,而兰若则被束缚在另一场祭奠的祭台上,只是那位死去的女子仅仅是留给我们一个背影惊鸿一瞥惊才绝艳之后就渐行渐远追渐湮灭于黑暗中茫茫然不知所踪,而兰若却是邻家的姊妹细细讲述她的欢乐她的眼泪她的爱她的恨她的迷茫她的思考目光坚定神色淡然。这个女子不一定聪慧,她要的极简单罢了:生命是短暂的,但在短暂的每一个瞬间中,仍会有无数的精彩发生,这些美丽的生命不应该被死灵们用冷冰冰的永恒来毁灭掉……如果只有破坏掉美丽的生命才能永恒,我宁可不要永恒,如果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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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古剑二沈谢 以吻(完全修订版+3篇番外)
以吻·烈山旧闻抄
(古剑奇谭2 沈夜X谢衣)
【一岁一生发,花事忽流易】
一.豆蔻
二.共霓裳 孤月 藏心 相闻
三.桃之夭夭 夜光 初尝
四.天威 偷袭 仓皇 誓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五.印记
六.危机 歧路 雨欲来 何夕
七.弹指 循迹 偃道 长相思
八.造化 飞鸿 锦书
九.归程 早客 寂
【忽焉流芳歇,行行月向西】
十.重生
十一.潜 念 暖 风 问
十二.暗流 护 愿 夜
十三.逝水 友 光
十四.影 梦
【相诀累盈长,相会终有期】
十五.萍踪
十六.意外 波澜 交织 破禁 逢
十七.千言 双丝网 隔墙 相惜
十八.刀有名 两地 还道 扑朔 相诀
十九.后身缘 星沉 将往 月陨
二十.久长时 归
番外
之一.既见
之二
醍醐
之三.清兮沧浪
大事年纪
后记
一岁一生发,花事忽流易
太初历六千五百六十七年。春分第三日。
流月城。
谢衣俯瞰着从下方仰视自己的师尊,觉得这个视角很有意思,那张平日威严有加的脸少了高度的衬托,忽然凸显出柔和英挺的轮廓来。
他的师尊其实又强大又温柔。
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勾起向上的弧度。
而他的温柔又强大的师尊此时正皱着那双分叉眉,毫不留情地命令他下来。
谢衣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顺着矩木树干往下爬。
寂静之间不是他能常来的地方,矩木更是不能随意攀爬的圣物,要是不能给师尊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解释,只怕回去就是一顿好罚。
他一面用力思考一面抓住一根树枝,纵身朝另一端踏上去。
啪嚓……枝条断裂的声音。
视野骤然颠倒过来,脚下没了重心,坠落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一幅绣着金线的衣襟。
那一瞬他听见衣袍抖动猎猎作响,眼前晃动的景色刹那被一片墨色遮蔽,像沉沉暮霭笼罩大地一般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失足摔下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怕。
被沈夜一把接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
然而毕竟还是要面对师尊的责问。他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理由,只好照实说,想要爬到最高处,看看整个流月城是什么模样,流月城外更远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
沈夜问,你是想看下界?可看到了?
谢衣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
沈夜极轻地叹了口气,就势弯腰要将他放下来,没料想怀里的小家伙反而收紧胳膊搂住他脖颈,耍赖般不肯落地。
谢衣!他板起脸。
……师尊。埋在他领口里闷声闷气的声音。
也罢,此处离沧溟沉睡之所不远,耽搁久了恐怕会惊扰到她。
沈夜便像平时抱着沈曦的样子抱了他往神殿走,前一刻还在想要怎么责罚才能让他知道收敛,后一刻心思便转去别的地方,心想这小子好歹也有十一岁,怎么轻得跟小曦都差不许多,若是耐不了浊气染上病症,便修习再多术法又有何用?
长廊盘桓而下,青石廊道在脚底发出单调的声响,空空沓沓,一路延伸到神殿深处。
沈夜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衣那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平日常看见自己师尊这样抱起小曦,抱自己倒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师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经验。他趴在沈夜宽阔的肩膀上,跟着步幅一起一伏,觉得很安全也很舒服,不由又生出几分依恋来。想起平时沈曦开心时都会凑在沈夜脸颊上亲亲,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师尊的脸离他不到三寸。
他怀着那点鬼心思偏过头去,视线落在沈夜脸上就不动了。
“怎么不说话?”
走了一半路程,沈夜觉得有点不对劲,放缓了脚步问他。
那边厢谢衣还在酝酿勇气,一边觉得师尊跟自己这样亲近,亲一下应当是理直气壮的事;一边又觉得这亲吻似乎是血亲之间才有的表达方式,自己平时所循的礼数便是要拉开距离,有距离才算得尊敬。
正烦恼间忽然听见师尊问话,本来就拿不定主意的心思全被搅散了。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沈夜还在等他回答。
没听见回应猜想是在愣神,便抱着他站定,转过头来看他。
彼时他们就在踏入神殿前的台阶下,春寒料峭,却平和得没有一丝风。谢衣虽然打算放弃这还没付诸实施的行动,却还保持着歪头看向沈夜的姿势,两下一交错,有什么挨着他的鼻尖擦了过来,来不及躲,只条件反射地合了眼睛。
只有一瞬而已。
带着温度的触感轻轻撞在他唇上,确切点说是撞在脸上,他还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了口,全没有平日所见,沈曦甜蜜地鼓嘴凑上去还留一声轻响的模样。
然而这一下却也足够了,师尊耳际的发丝从他脸颊上划过去,肌肤扫过睫毛,温暖的鼻息扑面而来,是成年男子的雄性气味。
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于是哪怕是个意外,哪怕有些狼狈,也还是觉得快乐。像冬天靠近红光灼灼的壁炉,熏熏然暖得人几欲融化。
沈夜将他向后拉了拉,低声问,碰疼了?靠这么近做什么?
那小小少年却忽然对着他绽开了笑容,好像遇到什么十分开心的事。沈夜看他欢喜的样子似乎也被触动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转念又想起这捣蛋鬼擅自攀爬矩木,如果不惩治日后怕是更要反了天,于是依旧冷着脸。
谢衣在他怀里动了动,跳下地来,躬身就是一个流畅的神农礼:
师尊,今日弟子擅入寂静之间,攀爬矩木,有违师训,弟子已经知错,恳请师尊责罚。
……这是唱的哪一出?
平日看他面不改色地撒娇耍赖看习惯了,忽然乖起来他这作师尊的反倒无所适从。于是随口答他说,既然知错,去把昨天教你的封印术练习三百次,练完来大祭司殿回复。
三百次不是小数目,然而谢衣并没有任何委屈或不满,望向他的目光清亮澄澈,仿佛领的不是罚却是奖赏。
沈夜看着他领命转身进了神殿,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辫轻轻摇晃。那身量毕竟比小曦还是高出许多,像一棵正在抽枝的树苗,照得人满眼活泼泼的青翠。
神殿外静寂无声,清冷日光穿过矩木枝叶洒下来,在地面涂抹成浅浅的斑驳。紫微祭司大人独自伫立在台阶上,不知在回想什么,嘴角浮起一个无声的笑。
堪称眷恋。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暮春。
神农寿诞祭典当晚。
数十把火炬上的赤焰跳跃摇曳着,照得整座祭台影影绰绰,就算是在高处,视线也仍然不断被交错的人影挡住。
不过不要紧。沈夜一面将手里的法杖递给侍从一面想。
他在看的那个人很显眼。
祝祷仪式刚刚结束,剩下的是民众自由欢娱的时间,四下欢腾的鼓乐声响起,青年男女纷纷走入场中,他便离了主台,绕到祭台上方的悬空廊道稍事休息。
最盛大的祭典少不了舞蹈。虽然舞与舞也是不同的。
沈夜拉了拉缀着颈饰的领口,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适才起舞时的余热。
有多久了呢,十年?还是更久?
十余年间,直到今夜之前,流月城的祭台上没有出现过一次完整的祭祀之舞。
和眼前这些风格欢快带着几分纵情味道的群体舞蹈不同,那是庄严的,平缓的,优美的,承自上古仙神的肢体语言。也许是从烈山部诞生时就存在的祭祀之舞,由部落中最强健美貌的人传达出来,向他们敬奉的神祇表述虔诚。
也是部落早期传下的规矩,祭祀时需双人共舞。
流月城历代均是城主指定一人再加上城主自身就够了,然而到了这一代,沧溟自接任城主之日起就已经沉睡于矩木之中,祭祀之舞忽然就没了人选。
沈夜想起父亲曾用近乎威逼的手段让他学会了这支舞,最终却在他的各种不合作之下放弃了让他登台的打算。
那一次的祭祀之舞,便只有前代大祭司一人。
而后来沈夜接任紫微祭司,再也没有提起过人选问题。空旷的祭台中央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杳杳孤鸿,长袖翻落,年复一年。
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沈夜暗自嗤笑了一声。想这些做什么,感怀岁月伤春悲秋么。却听见身后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华月拖着繁复长裙走近他身边,含笑问他:
“怎么样?我就说谢衣一定会跳得很好。”
当然很好,他是本座的弟子。
话到嘴边才发觉,这一句最近似乎说得有点多,于是不动声色点头,嗯,建议不错。华月便笑着躬身:谢紫微尊上夸奖。
华月兴致勃勃谈起两人起舞时祭台下众人的表情,而沈夜一面听着一面又将视线转回廊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找寻那个前一刻还在众民瞩目中和他共舞的人。
几乎用不了一次眨眼。
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容颜俊美,嘴角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仿佛天生光华,藏在人群里都熠熠生辉。
大祭司亲传弟子加上破军祭司的高阶身份也没能挡住城民想和他亲近。总有人停了舞步走近他,朝他行礼,和他说话,他便也礼貌回应,言笑晏晏。
沈夜远远看着,心想,华月的确是出了个好点子。
当时谢衣还有些不情愿,说此事弟子从未想过请师尊不要为难弟子云云,然而华月依旧坚持己见;瞳难得亲自列席,虽然没多作表示却插了一句,还没看过破军跳舞。
谢衣就说,若论身份是七杀大人更合适,祭祀之舞的人选还请师尊让七杀大人担任。瞳面无表情地活动了下偃甲手指:那还不如做个跳舞偃甲来得方便。
而后华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他便抽了时间教谢衣祭祀之舞的步法。
谢衣身量尚显单薄,然而这几年在他身边,个头却是眼见着拔节似的长了上来,平时出出进进在他身侧,比之他的身高已经相去不远。
探步,轻踢,舒开手臂,转身。
他是年年重复做惯了的,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直到这个晚上,他亲眼看见谢衣如镜像一般行云流水演绎出来,才惊觉这套舞姿其实流畅优雅,美不可言。
他们在巨大的神农座像之下,圆形石台之上,遥遥相背而立。两人手中都握着法杖,杖上灵石溢出清辉,星星点点仿如夏夜的萤火。
祭乐的埙声响起,天地便忽然辽远开去,仿佛能看见鸟群高飞,河流蜿蜒。
那时节要是在下界,正是桃花灼灼柳絮漫天的好春光。而就算是流月城这样终岁严寒,也在短暂的春回里吐露出一星半点暖意。
沈夜身上的长袍较平日的大祭司服略轻便些,身后衣裾却更长,像上古鸣禽尾上的翎羽。谢衣那身和他一式一样,只不过他的袍色纯黑如墨,谢衣却是一身皓白,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明晃晃的亮。
虽是初次,沈夜其实也没有怎样担心。
这个徒弟心思跳脱时常让人头疼,一段舞横竖就是不肯好好练给他看,然而他也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为了给自己帮忙暗自付出的努力,况且他天性聪慧,平时能做到六七分的成色,真的发挥出来就是十二分的完满。
……否则怎么算得上是他的徒弟。
舞到中途,埙声从古朴悠扬忽而转低,群山静默,仰望浩瀚苍穹。
沈夜退了一步,右手法杖在身前虚划出半圈弧线,仰起头颈直望天空。如此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朝向祭台中央。而祭台那一头,谢衣也在同一时间收了法杖转回身,时机与身姿都分毫不差。
他一步步走过去,就像他踏着同样的音律向他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
神农大神绝迹人间已有千年,当初听候神谕在城中等待的那一代烈山部人如今也都已作古。这祭祀之舞又有几分可能,能被他们千年来不断求祈却杳无回音的神明看见?
多半便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舞宴罢了。
然而他竟不觉得浪费。
他迎着眼前的少年站定,脊背挺直像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峰,继而拢起法杖一个旋转,左臂顺势张开,朝对方伸出手去。
来吧,谢衣。他想。
这神裔之城虽已穷途末路,究竟还有你我存在。
谢衣知道沈夜在哪里。
四周充斥着欢腾的鼓乐和步声,火盆里燃烧的炭火噼啪作响,成群起舞的人在眼前晃得像走马灯一般。不过,只要沈夜还在祭典中没有离去,他就知道他的师尊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小时候闯祸闯得多了,多次被告诫不要乱跑也没什么效用,沈夜便给他立了规矩,无论何时,只要沈夜唤他就必须立刻回应,倘若喊了还见不到人那便是要挨揍的意思,撒娇耍赖都不管用。
那时候他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又对偃术有种一见钟情的痴迷,因为这个规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再后来,他就学会了时时留意师尊的动向。
直到变成习惯。
明月初升,远远挂在视野尽头的青石屋顶上,穿透伏羲结界,洒进来一城银光。
算算时间已经不早,而狂欢中的人群似乎还意犹未尽。
谢衣站在祭台一角,以免干扰到跳舞的城民,一位大姓家族的年轻族长过来和他攀谈,内容多是物资和族务相关,末了抚胸躬身行礼道别,他便也同样还了一礼。
差不多快结束了吧,他分着神,一面看时辰一面惦记着另外的事。
正思量间,就有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从舞场中走出来,离着三五步远亭亭站住,低头抿着嘴角,朝他做了个躬身探臂的动作。
谢衣愣了一下。
这是邀舞。
烈山部是上古部族,千年之中不曾与下界往来,虽然把各种术法与技艺发展得繁复高超,民风却少见地淳朴。
也许是受那位宅心仁厚但性格却略嫌散漫的神农大神的影响,这个部落的人对情感的表达方式甚少。寿诞祭典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男女自由示爱的机会,这少女不顾身份差别主动来邀,实在勇气可嘉。
然而谢衣的神情却有些凝滞。他看着那只朝他伸出的纤细柔软的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此前那场祭祀之舞。
法杖交错,衣袂翻飞,星月辉映。
他以相反的方向旋转过去,法杖交到左手,右臂伸出和沈夜相对。
一只右手。一只左手。
十指相触,继而两手交握。
那一瞬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凉的。而扣在掌上的温度却滚烫,那只手坚实有力,融融暖意从指尖传过来,沿着血脉一直窜进心里。
就这样一手持杖一手相牵,朝着神农巨像拾级而上。
埙声在身后渐趋高昂,仿佛重重海潮在脚下起伏涨落,沧桑变幻,一跨步便是几生几世。
炭火的红光暗了一些,更衬得眼前的人影朦朦胧胧。少女眼睫低垂着,脸颊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是半透明的绯红。
谢衣笑了笑,同她说了句什么,而后下意识抬起头,远远朝沈夜站立的地方望去。长廊尽处,他看见他正面朝着祭台,华月在他身边,身后建筑投下长长的影子。看不清表情,但那身影让他安心。
而视线的彼端,沈夜虽然对他忽然看向这边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如何惊讶。他嘴角微弯,笑得有些嘲弄:傻小子,一次邀舞就不知如何应对,你以为这一晚上偷眼看你的女孩子就只有这一个吗。
华月在他身侧显然也看见了,往前探了探身,认出那少女是主神殿新晋的一名祭司,印象里似乎刚满十七岁。
沈夜斜过眼看她,说怎么我却不知。华月无奈,表示那是紫微尊上你亲自确认过的,只不过当日事务繁忙,只看了一眼就让她下去了。
沈夜摇摇头说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然而再回头却不见了谢衣的踪影。
那少女也不见了。
这一下却真是出乎了沈夜的意料,莫非这小子突然开了窍,拉着那女孩寻欢作乐去了?
偌大的祭台上人影攒动,忽然少了那人,莫名地显得单调空旷。
真是如此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
烈山部并不算人丁兴旺,加之下界浊气日益浓重,城中罹患恶疾的人数也在慢慢增多。嫁娶之事他一向都是鼓励的,虽然在这方面他并没作出表率,但子民有此喜事还是让他宽心,至于门户如何,年纪大小,在他看来也统统都不重要。
谢衣是他弟子,也或许是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便把这一茬忘记了。
犹记得谢衣十三四岁的时候,有次自己来了点闲情逸致,问他可有喜欢的人,那孩子一面摆弄着手里的偃甲部件一面抬头冲他笑,眼神清得见底:
有啊,弟子喜欢师尊。
答得十分流畅,就跟小曦说喜欢金丝果酱一个模样,说完还用沾着木屑炭粉的手背在下颌上一抹。
真是……胡闹。
沈夜怔了一阵,心想这时间确实不早了,再站下去也是无益,于是转身吩咐华月派人熄了火盆。华月应声要走,他又叫住她,说夜深露重记得早点休息。
华月便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他随即又遣走了身边的随从。
祭台上的火光一盏一盏暗下去,人流四散,整个流月城又重归静谧。
沈夜独自沿着廊道朝神殿外走去。
从城中看月亮是比下界更大一些的,虽然此时他也无从比较。没了灯火映衬,月光便显得皎洁起来,一寸寸将他面前的长道铺得雪白。
不过是数年时间,那个孩子就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当年他牵着他走在这条道上,那只手小小的,柔若无骨;而今晚一握,已是滑韧修长,回扣自己的手还带了几分力道。他是长大了,也正是青春作伴的好年纪,只是……
只是什么呢。
他能想起十几个理由,然而每一个却都像是为了这个转折而硬加上来的。
风声树影,神殿前的水池里盛开着一朵一朵淡紫色的冰莲。月光如水水如天。
当真是……美景良辰。
沈夜微微摇头,像要将这些杂乱思绪抛开,墨色长袍很快没入廊道尽头的暗影里。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
神农寿诞祭典既毕,十日后。
位尊流月城权力之巅的紫微祭司大人蹙眉盯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妙。
彼时他一只手正伸直了按在对方身后的墙上,而他那劣徒在他面前扬着一张俊脸,既不躲,也不动,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相闻,四周的空气仿佛已经冻住,方圆百尺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太近了。
他在乱成一团的思绪里勉强保持住清醒,烦躁不堪地想。
早些时候,大约正午时分,他在主神殿偶然看见那天邀舞的少女。
当时他刚从瞳那里回来,为图便捷没有走正门,从西侧的一间偏厅进了主神殿,而那女孩就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侍立在偏厅入口两侧,看见他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上下打量一个来回,女孩生得很干净,脸颊被祭司服的墨绿衣领衬着,有种白里透红的明媚。沈夜吩咐她把头抬起来,女孩便顺从地扬了脸,目光触到他的视线,又有些胆怯地垂了下去。
也看不出什么。
只是那眉梢眼底藏了些淡淡的欢悦,不去留意便也无从觉察。沈夜本想多问几句,一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莫非要问她,那晚破军祭司拉着你去干了什么?
……未免多管闲事。
他本也没打算为难她,又看了看另一个,吩咐她们恪尽职守,两人便再度躬身下去,轻声应了句,是。
墨绿祭司服上罩着鹅黄色的外袍,衣摆和着门口透进的阳光微微摆荡,恭谨而有礼。
沈夜径直去了上层,往大祭司殿的方向走,却在门廊拐角处就撞见了谢衣。他走得匆忙,谢衣比他还急,而且还心不在焉不看路,沈夜刹住脚步又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这才没让两人撞在一起。
那时候谢衣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里,眼神都是混沌的,这一撞忽然就把他脑子里的影像撞散了。蓦然抬头,见是沈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于是站直了身子扯开笑容,清清楚楚叫了一声师尊。
沈夜哭笑不得。
比起门口那个小祭司,他这徒弟才真是大有问题。
好在他也不必跟自家徒弟客气。他甩了甩袖子叫他跟自己进来,谢衣便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拱形殿门,朝内殿走去。
大祭司殿的建筑风格和外殿如出一辙,空间却是狭长的,从门口进来要走很久才到头。
墙壁垂下布幔,两侧排列着切割整齐的方形石柱,织有六角图案的地毯从门前一直铺到大祭司座下,将两人的脚步声隐在里面。
这条路沈夜走过许多次。谢衣也走过许多次。
沈夜心里总有一个不太清晰的场景,在他偶得的繁忙间隙里就会浮上心头。他想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弟子穿起紫微祭司长袍,以这座神裔之城至高统领者的身份走进这座神殿,走过这长长的地毯,坐到那镂着繁复花纹的座椅上去。到那时,他会把这全城的子民,连同权力与威荣,责任与艰辛,前途与未来,都交付到他的手里。
却未曾想过要插手徒弟在感情方面的事。
更没想过是以眼下这种方式。
沈夜穿过外间径直走进里面的典籍室,这房间狭小密闭,四周从下到上都是层层堆叠的案卷。谢衣也跟着进来,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
说吧,你这是怎么回事。沈夜开口。
谢衣被这一句问得有点懵,停了停才说,师尊所问何事?
沈夜说,最近这些天你总是心神不定,莫非自己毫无所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与寿诞祭典那天邀你跳舞的女孩有关?
他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明白告诉他,不准隐瞒。
谢衣的神情先是有些迷惑,继而恍然,最后非常不负所望地……露出几分这些年来他看熟了的狡黠。
“原来师尊看出来了,师尊何时发现的?”
——微翘的嘴角似乎是要笑,眉目都舒展开来,好像很开心。
“不发现你便打算一直隐瞒下去么。”
“没有没有,弟子……弟子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竟然真的笑了,浅浅笑容像平湖上的涟漪,微微一动便荡漾开去。
沈夜本打算要等他慢慢说,此刻对着他的笑容却莫名有些烦躁。他倾了倾身,逼近他,微蹙的眉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若是本座要你现在就说呢?”
谢衣退了一步,后背撞在案卷架上,发出一声轻微而钝重的声响。退无可退,嘴上却仍然不怕死地回道:
“……现在不行,师尊。”
典籍室中密闭无窗,看不出时辰,只有一盏落地铜灯散发出淡青色的冷光。
沈夜出手时谢衣像是毫无防备,也或许是没有料到师尊会生气到如此地步。然而此时的沈夜和以往不一样,他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但是……非常不一样。
那一下出手很猛,尽管并没有碰到他。
沈夜的手擦着他的脸颊抓过去,穿过案卷架,砰的一声按在墙上。满室静寂都被这震动打破,架上书卷被震落下来,哗啦啦滚了满地。
最初或许是有些紧张气氛的。一个眉头打结带着昂然的怒意,一个紧抿嘴角含着七分不解三分倔强,空气里开始弥散一股淡淡的火药味,仿佛只要一个火星就会噼噼啪啪爆裂开去。
却也只是一瞬。
书卷散逸,满地狼藉。四下渐渐重归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在彼此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弥漫在空中的尘埃缓缓下落,室内却有一种难言的热度升腾起来。
谢衣很少看到师尊真的动怒。记忆里的沈夜总是沉着的,从容的,俯瞰全城也不过一挥衣袖,目光凛凛,不怒自威。也许是身负神血的缘故,他身上常常会透出一种冷漠的威严,令人虽敬却畏,只有如自己这般与他朝夕相处的极少数人,才知道那威严之下藏着的柔软。
但这一次师尊真的生气了。谢衣想。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怒意,锐利逼人,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都看穿。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像某种拍打着节奏的咒术,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眼睛里就只剩下面前这个人。
谢衣觉得喉咙里干燥起来,空气黏稠,呼吸都有些艰难。偏沈夜并不起身,他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神经绷直像根拉满了的弓弦。
“师……师尊……”
终于耐不住开了口,却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在这难熬的咒封也终于到了尽头。
案卷架上一卷幸存的书简将落未落,摇摇欲坠了半天,啪地一声摔在两人脚边。
沈夜从纷繁杂乱的思绪里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谢衣身后的墙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收了手,直起身,闭目深吸一口气。
如果只是担心他耽于情事不顾大局,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提醒,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
这样想着,沈夜的目光就柔和起来,沿着那张清秀的脸庞流连,最后停在额角一绺乱了的发丝上。他很想伸过手去替他捋顺,却终究还是未动,只是放缓了声音问他:
“谢衣,可还记得自己是破军祭司?”
谢衣点头。
沈夜说,为师并不想对你的私事多加干涉,只希望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站在这个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某个决心,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
回去吧。他说。
说完便转过身朝外面走去。
刚刚出了典籍室的门,谢衣便在后面喊了一声师尊。
他回身,看他那素行顽劣的弟子走到他身前,眼神一扫刚才的混沌与迷惘,透出清澈的坚定来,他就在内室与外室间的拱门下,在他的师尊面前,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了下去。
谢衣说弟子最近在做一件偃甲。
谢衣说虽然以前也做,但这次的有些不同。
谢衣说那天寿诞祭典上的女孩他觉得眼熟,一问才想起,那女孩的祖父是城中专擅绘制鸟兽的工匠,他曾和那位老人有过一面之交,而那女孩当时便侍立在侧。
谢衣说他想向老人讨要一幅特殊图画以做偃甲之用。老人腿脚不便并没有来祭典,于是女孩便带他去了老人住处,后来他还拿了一副偃甲手环给她作为答谢。
谢衣说他做了这许多天已经将近完成,只是尚未调试,不敢拿给师尊过目。然而他做此偃甲的目的绝无其它,亦是想要为流月城尽一分心力。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他才抬起头来,望着沈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弟子始终记得,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自入师尊门下未尝有一日忘记。时时自省。不敢懈怠。”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听在耳中像流水,在心底卷起缓慢的漩涡。
轻快地,温暖地,细碎绵密地拍打着心脏的内壁,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慢慢涨上来。最后心里似乎装不下了,便从胸口漫溢而出,一直流进四肢百骸。
谢衣说完了,仰着头等师尊回应,沈夜却一语不发。他又等了片刻,沈夜丢过来两个字:“起来。”
语调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衣迟疑着不动:“师尊还在生弟子的气?”
沈夜语气加重又重复了一遍,看他还是没反应,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将他拉起:
“外面有地毯,里面也有,偏要跪在这里,不凉么。”
一句话未完,就见谢衣嘴角的涟漪又荡了开去。
穿过居民区又是一道遮在枝叶下的廊道,视野忽明忽暗。地面湿着,才有一阵细雨来了又去,雨后初阳,天地间都是一片璀璨清新。
师尊若有空闲,来看看弟子新做的偃甲如何?
谢衣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
沈夜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还未调试?
可是已经告诉师尊了。
说了便藏不住了?他嗤笑一声,又忍不住叹气。
你啊……
那师尊可是答应了?
以你现下的偃术,整个流月城也未必能有几人和你相提并论,为师就算看了也帮不上你什么。
……师尊……不是那样的意思……
那是怎样的意思?
转过目光他就在你身边。
你唤他,他便应声。你前行,他便跟在后面。你同他说话,他便报以灿烂笑颜。
有时候这世间的愿望也并不那么豪情壮志,要带了谁去闯红尘万丈,要携谁的手荡气回肠。便只是一个刹那,一个注视,一句话,一点光,便只是你举了杯他便陪你共饮,他惹了麻烦你一边罚他一边替他承担,他花了心血搜集材料,琢磨图谱,用他的手一点一点凭空造物,他说他是为了让族人过得更好,事实也的确如此。
却总想让你第一个看见。
[桃之夭夭]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大暑第八日。
七杀祭司殿。
瞳的发色大约是天生雪白的,就像他那只赤瞳天生令人恐惧的异能。
银发眼罩加上毫无情感起伏的声调,每每都让同他说话的人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口中传出的声音是敲在了一块冰上,徒劳折返,发出清冷肃杀的回响。
然而谢衣从未觉得他可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偃术由这个人启蒙,他面对这位脸上打着补丁却依旧散发慑人气息的七杀大人时,却觉得有种令人身心放松的亲切。
当然这亲切和面对沈夜时又有不同。
他在七杀祭司殿后的庭院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下,身后束好的发辫扫在高一截的地面上,也不在意。
看着瞳用不是偃甲的那只手挑开竹管,将一团漆黑蠕动的东西填了进去,又起身将之放到高处的架子上,便在后面问他:瞳大人腿脚不好,这么时坐时立来来回回是不是很麻烦?
瞳也不回头,一边继续制蛊一边开口:你有办法?
谢衣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扶着下颌,思索了片刻说,若是将座椅结构改制,像双轮车那样,再加一个可控制的升降轴……灵力枢纽装在扶手上面,操控转轮动力和座椅高低……这样或许只需坐着便可前后上下移动,呃,只是速度可能会受些限制。
瞳想了想,点点头:主意不错,那就麻烦你了。
谢衣笑笑又问他,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瞳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阵才说,从未听闻,怕是没这个可能。
台阶上的人便坐着不再说话,神色有些黯淡,眼中却透出温柔的光。
有风卷着一片矩木叶子从头顶落下来,轻飘飘打了几个转,落在他手边,像一只循着尘香而来的蝴蝶。
瞳听他不语,便又重开了话头:你今天怎么有空,华月说阿夜把生态区水道被毁的事交了给你处置。
谢衣说,那孩子不是有意的,只是水道缺口很大,有点麻烦。
瞳说,你没处罚他?这事恐怕不能轻易过去。
罚了。谢衣笑:我让他顶替我一会儿。
饶是一贯淡定喜怒不形于色的七杀祭司大人,也在这句话里诧异地转过头来。
谢衣不太在意地解释,说师尊说他最近不安分,派了两个下属在外面跟着他,他嫌那两人烦,就让那个闯祸的孩子穿了他的衣袍,在窗口走来走去弄出点响动,自己则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瞳用眼罩外的那一只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半晌才又开口——
这事要是被阿夜发现……
谢衣说,师尊今日事情多,晚上又是小曦的三日之期,应该不会有那个空闲。说完又笑:当然还要请瞳大人帮忙保密,不要把这事让师尊知晓。
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慵懒又散漫的神情,轻描淡写得好像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瞳心想自己平时也不爱过问正事,却也不曾在沈夜眼皮底下做到这个地步,偌大一个流月城,有胆子这么干还毫无自觉的,只怕也就一个谢衣。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谢衣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背上嗖嗖地冒着凉意。紧接着他就听见那个熟悉的低沉又极富磁性的声音从殿前传进来:
“什么事不能让本座知晓?”
沈夜跨步进来的时候谢衣正匆匆忙忙站起身,衣襟上的落叶都来不及拂去。他看了谢衣一眼,又转向瞳,瞳似笑非笑地放下手里的蛊虫,问他,有事?
沈夜说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忙你的不必理会。
说完又转回去看他的劣徒,眼神像刀子直戳了过去。
谢衣不敢跟他对视,低着头目光偏到一边的廊柱上,说弟子知错,弟子是有些相关偃术的问题弄不清楚,所以才来请教七杀大人,并非偷闲。
沈夜听完,不置可否,四下扫视了一遍问瞳,他说的属实?
瞳说属实。然后又补上一句,只不过我也不知答案为何。
沈夜叹了口气,对谢衣说,罢了,那两个人的确也看不住你。说完停了停,又道,既然出来了,便陪本座去一趟寂静之间吧。
寂静之间在整个流月城的最高处,封印着神农神血,兼之又是城主沧溟的沉眠之所,除沈夜之外极少有人入内。
谢衣小时候曾经偷偷溜进去过一次,待到长大却再没去过,偶尔沈夜去看望沧溟,便让他在外面候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从那里出来之后,师徒俩一起走一段无人打扰的路罢了。
两人从七杀祭司殿出来,沿着木桥石阶往上走,曳在地上的衣裾带出沙沙声响。
又转了一个弯,沈夜想起什么要说,视线一扫却停在了远处的破军祭司殿上。距离很远看得不甚清楚,但沈夜目力很强,眯了眼睛朝上面的窗户看过去,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那是什么……”
……糟糕。
谢衣条件反射地就想开溜,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冷静,对沈夜说,弟子有重要物事落在瞳大人那里了,师尊先走,弟子随后就到。
说完也不等沈夜反应,退后两步就转身往回走。
沈夜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又转回去看那扇影影绰绰的窗子,终于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好,很好,真不愧是本座弟子。
谢衣一走出沈夜视线就捏了法诀,传送术唰唰唰地连用了七八个,闪得一路法阵绿光莹莹交错,身后还留着残影。饶是如此,他还是听见远处传来师尊的声音,一声压着怒火的厉喝叫他的名字:
“谢衣!!!”
那个天气晴朗日光明亮的下午,谢衣结结实实尝了一把报应不爽的滋味,或者应该叫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他的师尊的原话是:既然你传送术用得这么顺手,就给为师巡一遍全城的机关吧,给你半个时辰,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那也不用再来复命了。
说完还倾了倾身子,嘴角带笑盯住他的眼睛,补充了一句:
“要是敢偷懒有一个地方没跑到,我就一把火烧光你那些偃甲!”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偃师变成了杀手,谢衣变成了初七,他的传送术依然凌驾整个流月城。身法迅捷像一道闪电,除了沈夜再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而此时的他却在城中错落起伏的青石屋顶上,在一次又一次召唤出法阵的间隙里,偶尔失神地仰起头来。
有一点懊恼,一点焦急,却还有一种奇特的,潜伏着的,小小的快乐。
他不知道平日面对他时自称“为师”或“本座”的沈夜为什么会在最后那一句忽然改了称呼,也许只是不经意,却又好像泄露了什么不可诉诸言语的秘密。
他将那句话默念了一遍,觉得每个字都在蹦蹦跳跳,撞得心脏微微发烫。而手底的传送却也没停下,法阵转动带起微风,将他的衣角和发丝轻轻吹拂起来。
穿过矩木的巨大根条向外望,晴空湛蓝。时光缓慢流淌着,美好得仿佛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谢衣回来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他在主神殿外收了法阵,略停了停平复呼吸,就迈步走了进去。
天色近暮,各项事务应该都已经处理完毕,然而神殿大厅中却站着几名祭司,神色看上去有些阴暗,还有一人匆匆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草草行了个礼,便朝着殿门远去了。
一路往大殿深处前行,一边留了些心思看那拨人,衣饰装扮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生。
然后他就察觉到那道从人影遮蔽处投来的目光。
三分轻蔑,六分敌意,还有一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
谢衣顿觉头痛,转回视线不再朝那边看。
他知道那人一向将他当成宿敌——从八年前他被沈夜收入门下开始。八年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也算相安无事,然而只要两人同时在场,那人就会显露出一副冷漠倨傲的神气,顶着一头乱发斜目而视,好像是做给他看,又像是发泄不满……
就像现在这样。
他用几乎两倍于平时的步速上了传送台,浮台升空,边缘与上层廊道对接,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踏出浮台便直奔大祭司殿,将大厅里的怪异气氛和那人的注视一股脑丢在身后。
沈夜却不在殿内。守卫的侍女说,大祭司大人刚去了曦小姐那里,临走时交代,如果破军大人回来了在殿内等他即可。
谢衣问,大祭司是否交代过何时回来?
侍女摇头说没有。
……大约要等到入夜了。谢衣想。
沈曦住处的前厅有一道水廊,幽幽水光在通道两侧闪烁,清澈见底。
数朵冰莲浮在上面,因为加了持护的法术,长年都维持着盛开的状态,也像是被冻结在刚刚绽放的那一天,从此无凋无败。
夜色一点一点沉落下来。
沈夜坐在床头,一手抚着沈曦的发辫,给她讲那个永远也讲不到结局的故事。每三日,他的妹妹就会歪着头认真思索一番,然后告诉他,小曦要听巫山神女姐姐的故事,上次小曦没有听完。
一样的情节一样的话,已经重复了二十余年,今后还不知要重复多久。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却也并非长生不死。
沈夜想,等到自己也终于老去,老到银发如雪的时候,小曦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这可算得青春永驻么,呵,无论千年还是万年,对她来说也不过三日。然而这世间更深的残酷与无奈,血腥杀伐,勾心斗角,她也再不必体会,即便经历,也会随着那短暂的轮回而忘却。
沈夜看着那张无邪睡颜,心知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已经永远留在了进入矩木的那一天。
时光推着他独自前行,而小曦却再也没有跟上来。
从那以后,这血与火铺就的漫漫长路,便只有——
有谁朝这里来了。
床边帘幔低垂,月白色花灯投下柔和的光,四下静谧安然听不到一丝声响。然而在沈夜的灵力范围内,一花一叶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有谁正沿着殿外的侧墙朝这边走,步履有些仓促,到了门口却放轻下来。那足音听着熟悉,不必亲眼看到,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他的样子和此时的神情。他用灵力感知跟随他走到门口,猜他大概是对守门的侍女比了个手势,而后又进了水廊,站在门帷下静静等待。
沈曦大约是睡熟了,抓着他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平缓而清甜。
他笑了笑,起身。
——也未必就只我一人。
谢衣在门边站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心想要不要回大祭司殿继续等?正踌躇间就见沈夜从里面出来,连忙行礼叫了一声师尊。
等得不耐烦了?沈夜问他。
没有,弟子只是……
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然而沈夜也不在意,径直朝前走过去,走过他身边时低低留下一句:来陪我待一会儿。
那天晚上夜空晴朗。
漫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像铺洒在夜幕中碾碎的水精石。低空有浮云的暗影,一朵一朵缓慢地从眼前飘过。
是流月城一年之中最暖的时节,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柔和潮湿的气息。
沈夜在一根雕刻着图腾花纹的廊柱下停下,那条廊道横亘于神殿上空,像一座长长的虹桥俯瞰着整个流月城。谢衣在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一面吹着风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沈夜说你把机关都巡完了?可有遗漏?
谢衣说师尊有命我怎敢懈怠。继而又想起回来时在殿前遇到的那几个祭司,仍是觉得怪异,便皱眉询问。
沈夜便告诉他说,是生灭厅搞出点麻烦,枉屈了两个人。说着摇摇头:那几个蠢货,自恃跟城主沾亲带故,免不得有些得意忘形。
谢衣说那被枉屈的可有补偿?
沈夜说,人已经死了,如何补偿。
然后谢衣就沉默下去。
沈夜知道他很优秀,比自己所期待的更优秀,是以他放心地把破军祭司的席位交给他,完全不担心他会负担不起。
然而以他这年纪,毕竟还是有几分未解世事的天真。
流月城史上最惨烈的那场动乱,谢衣没有经历过。
那年沈夜也不过二十二岁,在和城中各方势力的角逐中,有些是用了计谋,有些则是直接出手,无论是哪种,都让敌对者命丧黄泉。
他第一次杀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个,然而自己却不觉得恐惧。他看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反而有种麻木的快感。他想那个天真可笑的沈夜早在进入矩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那场留在小曦记忆里的茫茫大雨,也在他的梦里下了许多年,无处可逃,无人援手,就算他想要用自己来换小曦一条生路也不被允许。
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从今以后,那种绝望的滋味只让他的敌人去尝。
他看着他唯一的弟子,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下透出悲悯的温柔,他想跟他说,这世间的残酷远比枉死两个人惨烈得多,而你承袭我的衣钵,走了和我一样的路,那么这一切迟早也要面对。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谢衣会有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二十二岁。那样的人生转折得太猛烈,仿佛被命运生生掰断,前后难接,徒然留下一个形状吻合却再也拼不起来的缺口。
他暗自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问谢衣:这些天还在弄你的偃甲么?
是个不用想也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这劣徒从学了偃术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下过鼓捣偃甲的手。
……然而这却也是挑起他兴致的最简单的办法。
谢衣果然就在这一句中抬起头来,点点头说是,继而又若有所思。
沈夜便说,两个多月前那一件,想法倒是很奇特,但你不是说过,你所做的偃甲都是为了替烈山部尽一份心力?倒看不出那一件作用为何,莫非就是拿来看个新鲜?
谢衣笑笑,说不是这样的师尊,那一件只是第一次的试验品。
是的。只是第一次。
他后来又做了许多次,屡屡遇到难题无法继续。
他去拜访过那位给他图画的老人,也去找过瞳,总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得暂且搁置。想想此事确实是无人敢想,就算他真的能够做出来,对眼下的烈山部来说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但他终归不能死心。
他便对沈夜说,那件偃甲,如果有朝一日弟子能够完成,一定最先呈到师尊面前。
穹庐低垂,星光弥漫,万籁俱静。
两人断断续续又聊了很久。话题先是绕着偃甲打转,后来又绕回生灭厅那件事上。
沈夜说这次的事情风琊处理的倒是不错,没跟着那几个蠢材胡来。
谢衣听他提起风琊这名字,想起下午在大殿里那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又头疼起来,于是只看着沈夜没有接茬。
沈夜倒也没有在意,继续说,此人或许可用,日后若有机会便将他调来,替代现任贪狼祭司。说完见谢衣蹙着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便问他:怎么了,有别的见解?
谢衣说,没有,弟子谨遵师尊之意。
说得四平八稳,礼数不缺却带着几分生硬。沈夜看着他,黯淡光线里还是被他发现了那个说完话时的小动作——
悄悄地,以为不会被觉察地,一撇嘴角。
沈夜知道风琊常常跟他过不去,此时看他这反应不免好笑。晚风吹得人心旷神怡,似乎并不是议论这些话题的场合。
也罢,就这样站一会儿也好。
相伴八个年头,亲厚是不用说的,谢衣对他几乎算是无话不谈。
不过既然是“几乎”,便是不完全。
亲厚之外,仍然有些什么,随着日子推移而在两人之间萌生。起初他并未察觉,偶尔有些特异的气氛,不在意也就过去了。可再后来,偶尔有之渐渐变成频繁,原本十分自然的事忽然就有了微妙的不同。
比如祭祀之舞上两手互牵的触感,再比如典籍室里那场混乱心悸的相对。
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谢衣同他说私事也说公事,大事小事,唯独对感情之事一字不提,如果说全然无心,某些行止却又分明不是该有的反应。
这样想着目光就凝结起来。
上古部族本来得天独厚,寿数灵力一一占尽,却还要加上一条相貌俊美。
眉若春山,唇缘便是曲折水岸,仿佛藏住了一整个流月城的短暂夏季,温暖清润,引人流连。
只沉默了片刻,谢衣就开始不自在,眼神偏到别处叫了声师尊,好像周围的空气是烧热了的,跟他对视都会觉得烫人。
沈夜笑笑,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这问题在谢衣十三岁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如今再问,像是多了许多不同的意思,却也似乎就如从前那么简单。
谢衣却在这一问里没了声音。
平时师徒俩在一起,谢衣话很多,沈夜在一旁听着不时点他两句。这个晚上他却频频被师尊问住,前面还算反应机敏,不想答便搪塞过去,沈夜也不跟他计较。
可最后这一句却真将他问得不知如何作答。
可有喜欢的人?
自然是有。只是他不敢说。
就好像师尊教他祭祀之舞的时候他百般不肯配合一样,他是死也不会说,那套舞他从第一次看过就记住了,后来无数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学着师尊的样子,想象自己站在祭台的另一端,一手虚握一边将那套舞跳出来——熟练到完全不用沈夜教,并且还要费劲装出不会的样子以免露馅。
他想着自己当时的狼狈有一点想笑,又觉得这秘密实在不能让师尊发现。
沈夜在他身边,也不催促。
谢衣小的时候,他像宠小曦那样宠着他,他有时会从谢衣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虽然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他早知他对自己的依恋,也并没有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他温柔对待他,予取予求,也许只是想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些补偿。
如今他已长大成人。
有些唏嘘感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对这答案做任何猜想。
有或没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也不算过了多久,思绪翻转也不过转瞬之间。他听见谢衣望着远方低低吐出一句:
“……有师尊。”
说完转过头来看沈夜,眼神清亮澄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
沈夜盯着他,心想,谢衣,你真的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谢衣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不管师尊问的是什么意思,弟子就是那个意思。
他似乎是要笑,然而还没等笑容绽开就被一把拉了过去。
沈夜的手很有力,但那个吻却十分轻柔。带着热度的触感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两下,放开,又重新凑上去,像蝴蝶扇动双翼,带着温香,又有点恼人的痒。
如此流连几番,忽然湿润的舌尖探过来,在他双唇之间的缝隙里一扫。
谢衣不由自主地一抖,好像站不住脚似的向后一晃。
沈夜将他放开一点,见他眼里一片迷茫,好像知觉都断了线一样。他想,这是只有嘴上说得痛快么,来点真的立刻就被吓住。
烈山部民风淳朴,对此类事并无特别的约束,曾以为他或许有些粗浅经历,今日看来竟然是经验全无。当真是有些意外。
他于是松了手,眼神放低是询问的目光。
谢衣好像沉在梦里才醒过来一样,视线的焦点聚拢起来,就落在他的师尊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出水波一般的温柔,他以前从未见过。也许面对小曦的时候有过?却也不像这样缠绵浓郁。
他试着开口,立刻发现自己是忘了呼吸,想说句什么却连声音都不稳:
“我……弟子……”
沈夜伸过手去扶住他双肩,靠近他的耳边,声音浑厚低沉,既令人安心又像是诱惑。
“不必慌张,我便只问你这一句,你可愿意?”
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心也落回胸腔。谢衣定了定神,抬起右手,覆在扶着自己左肩的那只手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又有些喑哑,却还是从喉咙里直冲出来:
“……弟子……甘愿……”
漫天繁星铺天盖地倾落下来,天地连成一片。
谢衣觉得自己的知觉已被那个卷土重来的吻重新覆盖,仿佛身在云端,又宛如梦境。
沈夜离开他耳边时的那一句话,虽然很轻但他听得清清楚楚。潜藏在心底决意封锁一生的愿望,竟然会有实现的一天,他几乎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起风了。
风声撩动着成千上万的矩木叶片哗啦啦作响,将整座城包裹起来。
而那夜风缭绕的尽头,是谁在吻着谁,深情缱绻,极尽温柔。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五年秋。在任贪狼祭司因渎职被废,原属生灭厅中阶祭司风琊获擢升取而代之。
次年四月。生灭厅再次掀起风波,谢衣领命彻查,后兼任生灭厅主事。从此风琊成了他的副手,纵使彼此都不乐意看见对方,三五不时也要碰面。
枯荣交替,时光轮转,又一个短暂的夏季匆匆过去,几场冷雨后城中封冻,连秋天也剩不下两三日。
严冬即将来临。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小雪。
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踏着走过去,一路都是喀喳喀喳的脆响。
道路两侧的石屋挂满了霜花,透着繁复美丽的冷。
前些天主神殿例行集会,华月出去办事,不知为何竟没有按时折返;瞳和谢衣一个躲在偃甲房里调试偃甲根本不记得日子,另一个人间蒸发只剩下一只凝音鸟。
三名上位高阶祭司一齐无故缺席,这在流月城政律清明甚至称得上严苛的历史上真不多见。于是到场的其它祭司十分有幸,亲眼见识了一回大祭司沈夜黑如锅底的脸色。
事后沈夜追究起来,华月的确是事出有因,瞳非到要紧时候很少介入政务,况且人都找不着他总不能向一只偃甲鸟问罪。
于是没逃过责罚的就只剩下谢衣。
本来这件事也算不得大错。
前不久谢衣才跟沈夜提了制造偃甲炉的想法,因为要作全城供暖之用,不用想也知道工程量浩大,而他自己身上担着职位,也只能把空闲的时间都拿出来画图纸。
谢衣想着师尊知道这事,面对责问就有些有恃无恐。
沈夜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说他两句也就算了,然而看他一副嘴角含笑不知反省的德性忽然有些来气,趁着四周无人,抓过来按在墙上就收拾了一顿。
吻得有点狠。
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喘,沈夜抵着他的额角,一手捏住他下颌,语带威胁:下回要是敢再犯……
尾音渐弱,随着他的眼神滑下去,沿着脖颈一直滑到扯松了的领口。
谢衣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脱口就说弟子知错弟子以后不敢了请师尊恕罪。
沈夜便笑笑松了手。
本也没打算怎么样,吓吓他而已。
算是心意相通,但毕竟还隔着层师徒关系。
虽然他心里对这些伦理纲常不屑理会,谢衣也不在意,但是他的身份,谢衣的身份,对流月城来说都十分敏感,只要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这份美好连同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
好在他也并不要求那么许多。像现在这样每日相见,有正事说正事,正事说完就闲聊几句,偶尔有那么一点擦擦碰碰的亲密动作,夜半无眠时回想起来也会微笑。
五色石所余不多,神血至多支持百年。一整个烈山部压在他肩上,不能推卸,又找不到出路。也或许一觉睡下去便没有明朝?然而他却不能歇下来,哪怕是片刻喘息。
他便会在各种繁杂忙乱里,沉闷重压里,偶尔抬起头来去寻那双熟悉的眼睛。
常常一眼便能看见,然后那人便回以灿烂的笑颜。
他想他果然是天生光华,一语不发站在身边都觉得暖,那光芒几乎要照进他心底最深的阴霾里去。
路面又冷又滑,但谢衣走得很快。
他一路踏着碎冰朝主神殿走,眉梢眼角都露出些藏不住的兴奋。
花了这许多天,终于将偃甲炉的图纸绘制完成了,丢了笔也顾不得休息便跑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让沈夜来看。
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年,他身量又略长了些,身上的责任担得多了,眉间稚气便也随之褪去,渐渐透出沉稳果敢的英气来。
然而谢衣毕竟是谢衣,就算不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弄出个失控偃甲惊了整座神殿,要他像别的祭司那样规矩本分也是不大可能。
他开始对瞳直呼其名,对沈夜则在公开场合持着自己破军祭司的身份喊他“大祭司”。对此行为瞳表示不甚在意,叫便叫了,身份权位都无甚要紧,称呼又有什么关系。而沈夜初次听他改口却听得一呆,继而皱着眉瞪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是吃错药了不成。
可是要论身份却也没什么不妥,除了沧溟等几个比较亲近的人私底下叫他“阿夜”,公开场合祭司们都是如此称呼,华月有时会叫他“紫微尊上”,低阶一点的喊他“大祭司大人”,也都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一来二去便默许了谢衣这叫法,顶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敲敲他的头,叹一声“逆徒”。
谢衣走到转角处,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继而便有一个小孩子的嗓音,像按了机关一样扯开便哇哇大哭。
他急走两步转过弯去看,果然有一个小男孩趴在台阶下,约莫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是被路面的冰滑倒了,哭得满脸是泪还不肯起身。他蹲下去将那孩子扶起来,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抽噎着说了个名字,含含混混听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姓戴。
谢衣看他哭个不住,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估计是自己跑出来玩的。想拿个小玩意儿哄哄他,又想起最近都在忙偃甲炉的事,身上连个传音鸟也没带。他伸了手将那孩子抱起,一面朝他来的方向走一面放柔了声音问他,你家可是这条路么?
小孩被他抱着终于不哭了,乌黑的眼睛看着他,撅着嘴说,我不要回家!我要看鱼!姆妈说有会游水的鱼!
别说这时节天寒地冻,便是最暖的六月,城中水清无冰的时候,那里面也是没有鱼的。
谢衣问,姆妈说的是什么鱼?在什么地方?
小男孩说,就是鱼,会游水,会吐泡泡,姆妈说在“下界”,我要去看!
下界。谢衣听得心中一凛。
烈山部受困城中上千年,哪一个族人没有过那样的愿望?想离开这困于九天的孤城,想回到神州大地,去看春花秋月,平湖烟雨,不受恶寒侵袭从此安稳终老。
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
且不说此时不同上古,大地多有浊气,单是流月城外那一层坚逾铁石的结界屏障,就将他们离城的妄想打得粉碎。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历代城主都曾有过破界的想法,甚至在流月城术法最强的时期,城主同那一代大祭司组织了百名灵力最盛的祭司,企望合众人法力将结界打开。然而结果却十分惨痛,结界未见丝毫动摇,而半数祭司却遭法力反弹重伤而死。
之后再无人敢妄动破界的念头。
谢衣想师尊费尽心力守护族民,却还是免不了矩木将枯全族困死的命运,莫非真的天绝人愿?
两只小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的童音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谢衣摇摇头说没事,又给他身上加了个暖身的法术,正要说些什么,脑海里却忽然灵光一闪。
破界。法术。反弹致伤。
他连日研究偃甲炉供暖方式,深知流月城中最具瞬间爆发威力的东西乃是五色石,激发五色石灵力的方法虽然还需探寻,但如果能够成功,破坏力应该会在普通法术的百倍以上。
自然,要将五色石靠近结界引爆仍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百倍威力如果反弹后果非同小可。
但是——还有偃甲。
孩子的母亲寻来的时候,小家伙正一边搂住谢衣一边看着自己手上暖身法术的光晕咯咯笑。
谢衣拦住妇人拜下去的礼,将小孩交到她手里,目送他们走过了转角。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心脏在胸腔里激烈跳动,震得耳膜轰轰作响。他想自己这念头大概有点疯狂,但是如果,只是如果,有那么一线希望能够成功……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四周冰面明晃晃得有些刺眼。
在谢衣有限的二十年人生里,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座屏障的存在——
巨大的,透明罩一般的壁障,蕴含着上古天皇的余威。像一只从虚空伸来的巨大手掌,将茫茫矩木连同它下面那座渺小的城一起握在里面。
伏羲结界。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沈夜正在神殿里,坐在既宽且高的大祭司座上处理华月汇报的事务。
神殿内外一切如常,廊道安静空旷,偶尔有持着法杖的低阶祭司或端送物品的侍从来来去去。沈夜一手撑着额头,一面思索一面把安排一条一条交代出来,华月单膝点地,右手小臂侧着搁在膝盖上,是个端庄又优雅的姿势。
话说了将近一半,沈夜忽然觉得一阵不安,勉强压下去又说了两句,心里的烦乱却越发缠绕上来。
终是停了口,问华月,谢衣呢。
谢衣在机关偃甲房。
一个月前他将以偃甲配合五色石引爆破界的想法提出来,不大不小地引起了一场风波。神殿诸祭司众说纷纭,有人觉得或可一试,有人说是白费功夫,流月城史书上前次破界失败的记载也被拿出来,作为逆天行事必不可行的例证。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做法会危及流月城。
五色石是女娲大神补天所用,如果真如谢衣所说,引爆之后能产生百倍威力,一旦反弹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
沈夜虽然觉得此事有风险,然而寻找破界之法却也是他自己一直在做的事。与其困坐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如此或许还能为族民撕开一条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出路。
他看着谢衣眼睛里透出来的坚定,心想这个弟子已经许多次出乎他的意料,便相信他一次又如何。
于是他将谢衣担着的几项事务转交给华月,生灭厅由风琊全权暂代,而偃甲炉的制造调试则由他自己和瞳接手过来。
谢衣,就让本座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机关偃甲房位于流月城下层的一座石台上,这一层地域开阔,房屋建筑也不少,却不像上面几层那么密集。屋与屋之间丛生着许多上古植物,叶片亭亭如盖,和沈曦住所的冰莲一样,也是因持护法术的效用而屹立未枯。
谢衣试了半个月都觉得方向不对,索性丢下做了一半的偃甲靠在墙上发呆。
一块半人高的五色石岩块悬浮在屋子中央的石座上,散发微光的咒文缠绕其上,岩体颤动,像一颗硕大的心脏。
莫非这条路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仰着头,颈项向上拉开一截优美的线条,后脑抵在墙上望着屋顶。窗外是一丛巨大的上古奇花,色泽艳丽,花叶却透出冰冷晦暗的光泽。
谢衣想起书中那些有关下界的描述,草长莺飞,蜂蝶蹁跹,华枝春满……
那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他呆坐了许久,有点生自己的气,心想这么轻易就要放弃,当初请命时的坚决都跑哪去了。
然而刚起身就听见身后一声急响。
猛然回头,一点火光正直射而来,在视野里迅速扩大成燃烧的火球。好在他反应不慢,耀眼清光结成瞬华之胄从手中旋转开去,堪堪将火球挡住。两下一撞,火光迸散,将半边屋子照得通红。
谢衣收了光盾朝火光来处望去,正看见外面一道人影闪过,朝着花叶最茂密的方向奔去。
当日谢衣领命开始探寻破界之法的时候,沈夜曾提醒过他。沈夜说最近城中两个派系都不大安稳,破界尝试又是支持与反对各半,或有人会借机生事,自己小心。
彼时谢衣正单膝点地拱手为礼,说弟子明白,师尊一切放心。
继而想起要离开神殿在机关偃甲房闭关,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到师尊了。似乎有点惆怅,却又觉得能不受打扰整日研究偃甲,不该是这种情绪才对。
心思在两边来来回回,还跪着就走了神。
沈夜看他这个模样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便又嘱咐他说最近天冷照顾好自己,说着俯下身来,食指指背在那薄而浅淡的下唇上蹭了蹭,果不其然谢衣脸上就多了几分血色。
他笑了笑,温声吩咐他,去吧。
一路都是压在冰雪下的高大植物,青石小径在叶底纵横交错,将视野切割得凌乱。那道黑影在前面奔跑纵跃,谢衣追了不算短的一段距离终于赶上,而后便是一场乱战。
暗褐色法袍。镂空面具。左手握着短剑。
术法速度一般,但灵力算得强劲。
右手臂上装了护甲,不知道是不是有机关。
谢衣在躲闪的间隙里一一看过去,心里便有了几分底,趁着对方聚力的空档纵身向后一跃,双手横空将他的横刀召出来。
对方又射出数道火球,穿空而来嗤嗤有声。他也不躲,指上凝聚了灵力,沿着刀锋一抹就挥了出去。
一时间清辉满目,火光消隐,仿如东风过境绿了重山。
他的术法承自流月城修为第一人,虽然不如偃术学得勤,每回挨罚也练了无数遍。几个回合下来,对手退了又退,渐渐连防御都勉强,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周身重重叠叠的刀影吸进去。
……只要……只要一个间隙……
谢衣还没收刀就听见背后喀啦啦一阵乱响,四下土石冰屑纷飞。回头瞥了一眼,一只通体漆黑的偃甲兽正窜出地面,朝他的头顶直扑过来。
蠢材。
距离这场打斗几丈远的一道树影里,风琊一面观望一面想。
……在他面前搬弄偃术,是嫌事情败露得不够快吗?
不过……倒是件好事。
风琊朝偃甲房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头来,嘿嘿笑着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也许不召唤偃兽还能多支持一时半刻?
偷袭者站在谢衣对面,看着自己的偃甲先是摇摇摆摆不听使唤,后是一阵灵力乱窜滋滋作响,最后临阵倒戈朝自己摆了个准备攻击的姿势。
二对一变成一对二,完了。
他痛心疾首地想。
谢衣看着那张摘下面具的脸孔,心想果然如师尊所料。暗自叹了口气,撤了刀说,你走吧。
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继而却浮上一丝冷笑:
“破军祭司的偃术果然无人能及……不过,已经晚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爆裂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一般。
停了停,又是一声。
又一声。
四周的空气也被这不大的动静敲得波荡起伏,仿佛在为迫近的危机做铺垫。
谢衣纵是想到会有人来破坏,也没料到他们胆大到去碰那块五色石。
……也或者,这些人根本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他盯着那人的脸,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仿佛里面夹杂着风暴,逼人的压迫感竟然与沈夜有三分肖似:
“你可知那块五色石中封有焚天灭地诀?一旦爆裂,此层城体都将化为齑粉!”
他看着对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深吸了一口气:“快走!”
说完一咬牙开了传送术,朝机关偃甲房返身而去。
也许是被那些禁锢在法术中的植物欺骗了眼睛。
它们虬结交错,茂盛葳蕤,定格在最繁盛的时刻罔顾四季。然而毕竟只是假象。花上有冰,叶上有霜,枝干顶端覆盖着皑皑白雪。穿过重重枝蔓吹来凛冽寒风,呼啸着宣示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节。
谢衣想这大概是他使用传送术最快的一次,比师尊要他半个时辰巡遍全城还要快得多。
时间紧迫,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那块即将爆发的五色石。他知道的是,能做这件事的,此时此地唯有他一人。
响声还在持续,像一枚裹着许多层坚壳的果实一层层爆开。而那声响之间的间隔也渐渐短促密集,敲得嘈乱如雨。
终于连成一片。
华月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处的石台,脸色有些发白。
石台上一片残垣断壁,半面石墙撕开崭新的缺口,向下延伸出数道狰狞裂缝,冲天的赤红色光芒在上方明灭变幻,也从砖石缝隙里漏出来,映得整个视野一片刺目的红。
烈风从那里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的长发和衣裙扯成一面翻飞的旗帜。
她不敢擅动,却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箜篌握得更紧。
此前在神殿,沈夜说着正事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谢衣,华月听得讶异,但仍旧恭谨回道,应该还在机关偃甲房,如果尊上不放心,属下这就派人过去看看。
沈夜点点头说好。
她便起身开了传送法术,然而人还没动又被沈夜叫住。沈夜说,不必派人了,你陪我过去一趟吧。
她顿时觉得紧张。虽然沈夜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看得出他有些急迫。
刚踏出主神殿大门就听见一声闷响,像是一声炸雷从地底弥漫过来,带着震耳的隆隆声,脚下的地面都被震得有些摇晃。与此同时,远处的天际线亮起一道红光,正是谢衣所在的那座机关偃甲房的方向。
出事了。
她跟着沈夜匆匆赶去,仓皇间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沈夜命她在外面等候,她在汹涌弥漫的烈风里朝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句“阿夜”,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她驻了足,看着那片墨染一般的长袍消失在斑斓刺目的光芒之中。
大概是焦灼把时间拉得那么长。
饶是谢衣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自己平生第一次用尽全力的战斗对手竟是一块五色石。然而这场对决却实在不容小觑,赢了便罢,输了,就要赔上自己连同数百族民的性命。
他双手结印,全神贯注在眼前的法阵上,竭力要把那块不安分的岩石压制进去。五色石在法阵中央剧烈颤动着,由内而外透出变幻的光,巨大灵力迸射出来,冲得人气血翻涌。
之前赶回来时,五色石上的咒文已经残破不堪,只剩几丝灵力淡淡漂浮在外围。
时间紧迫,偃甲又尚未完成,他只得重施封印,虽然无法阻止五色石继续爆裂,至少可以将爆发禁锢在封印之中。
然而这消耗实在太过巨大。
就像一场拉锯战,每每淡青色法阵缓缓拢起,中央的光芒就会更盛一些,将法阵压下去,此消彼长,纠缠了不知多少时间。到后来,法阵的亮度渐渐弱了,而五色石的躁动还在增强。连续几次巨大的冲击掀开了屋顶,四壁断裂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谢衣想这样下去只怕要前功尽弃,与其坐视法阵耗竭,还不如用尚存的力量孤注一掷。
他勉强空出一只手来,将剩下全部灵力凝聚在掌中。
说是生死之搏,事到临头也没有什么想法,脑海里一片空白,虽然隐约还有些无法言说的期待。
运气这东西大约总是要跟人作对,火烧火燎地等待期盼就总不见踪影,死了心认了命破釜沉舟它就偏偏出现在眼前。千钧一发,才要出手就听见身后一声低喝:
“谢衣,撤手!”
沈夜想这真是胡闹,竟然一刻也不肯多等,自己如果晚来一步他是不是就要把命搭上去?
他凝神挥手,金黄色法印在手心缓缓拉开,一道强光直射进去,法阵顿时暴涨了一倍有余,青色之上流转着金色光芒,像河岸上倒映着蜿蜒灯火,越来越亮。
五色石在这束缚中颤动得越来越猛,好像随时都会全面爆发。然而其下的法阵已经化成一道铁桶般的灵力界壁,将之圈禁在里面。
沈夜定封将毕,瞥了一眼谢衣,见他正靠在一面断壁上一边喘息一边望着自己,忍不住又吼他一句:
“开瞬华之胄!”
已经空出手还不知道防御,这徒弟真是白教了。
说是这么说,却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
的确是有许多天没有见面,他一直忙于各种事务也没有算过日子,看到谢衣的那一瞬才忽然想起来,从那天在神殿里道别至今,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自己仍旧重复着既定的那一套,大大小小的琐碎,小曦的三日循环,天气照冷,眼前来来去去的法杖法袍照旧。
只是看不见他的笑容。
沈夜想也许应该承认自己是有些寂寞的,虽然这感情和他一贯的风格有点格格不入。而谢衣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地待了这么久,虽说是做他喜欢的偃甲,却并非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破界何其艰难,此种滋味想必也是辛苦。
……何况又出了这么件事。
他将封印结好撤了手,又朝他转过去。
谢衣仍然没有撑开防御,或许是灵力消耗过度,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然而人却是兴奋的,从听见那一声低喝开始,连日来心里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他单手按住胸口,仍旧望着沈夜,看他回头就露出笑容。
张了张口想叫声师尊,忽然觉得胸腹内一阵翻涌,连忙闭了嘴。然而那道温热还是从喉咙直冲而上,从他咬住牙关的嘴角溢了出来。
血。
也就在同一时刻,警示已久的五色石终于彻底爆发了。
汹涌的气浪被四周法阵禁锢,只得向上空喷薄而出,震耳轰鸣瞬时响彻整个流月城。
那天全城都看到了那道奇景。
一道赤色光焰冲天而起,在苍茫矩木与伏羲结界之间划出长长的线,灵力沿途四散,像绚烂的烟火。
机关偃甲房彻底坍塌,化作一地砖石碎屑。
华月条件反射地举起手臂挡住眼睛,再放下时,就看见了眼前传送法阵中浮现出两个人影。
谢衣脸色十分苍白,睫毛低垂着,如果不是沈夜揽着他大概要跪倒下去。沈夜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然而墨色衣襟上却都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血迹。
阿夜……?她看着那片血迹开口。
沈夜却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血。
她便没再说什么,拨动丝弦放出疗愈之术,一连三道水蓝色的光笼罩在谢衣身上。
沈夜待她施术完毕,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查此事根由,而后便伸过另一只手臂将谢衣抱了起来。
图案繁复的传送法阵再一次从他脚下铺展,微风鼓起衣袍,又渐渐隐没下去。
地面的震动随着那道光焰的离去而逐渐平稳,尘埃落定,所有人平安无事。
华月仰起头,正看见一片雪花从空中飘落。
轻盈地,柔软地,落在那两人消失的地方。
回到主神殿时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
沈夜没有加快脚步,只是开了法术罩壁,一层透明光弧在两人外面撑起来,萧萧风声夹着碎雪撞在上面,迅即四下流散转了方向。
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半边脸颊斜靠在他肩上,将额角的发丝蹭得凌乱。
沈夜轻声叫他,谢衣,还撑得住么?
贴着肩膀的浓密睫毛就动了动,露出下面一双浅色眼眸来。
沈夜的眼睛是纯正的黑色。在有光的地方细看,会泛出微弱的紫蓝色光泽,像华贵的锦缎,又像黎明前的海面。而谢衣的眼睛却较寻常黑色为浅,温和含烟,让人想起冰雪消融后河堤上的千里烟波。
相隔不过一寸,沈夜看得出那眼睛里掩不住的倦意,脸色虽比刚才好了些,仍旧白得像张纸一般,听见他询问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且行且停到了神殿外的长廊,沈夜收了法阵,也没片刻犹豫便朝自己寝殿走去。
寝殿在大祭司殿后面,中间由一条半弧廊道连接。殿内是开阔的圆形空间,耸立着高高的阔叶形长窗,侧面还设有一间偏殿。
这地方对谢衣来说算得故地重游。他小时候在偏殿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每日背书学武修习法术,跟在沈夜脚边团团转,殿里的各样物事,从偏殿到主殿,多多少少都有些他留下的痕迹。
即便到了今日,师徒俩看见某架桌台还会不约而同地勾起回忆,虽然内容却是南辕北辙——
一个想起当初自己坐在这里看卷宗时小家伙背靠着桌脚打瞌睡;另一个却暗自揣度,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自己在桌台底下的涂鸦有没有被师尊发现。
有侍女迎上来问,大祭司大人可有吩咐?
沈夜说一切照常即可,而后径直穿过寝室进了偏殿。
将谢衣放在床榻上,替他解去身上沾着血的外袍,拉了条绒毯盖好,又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一切收拾停当转回来,发现谢衣仍是醒着的,毯子拉到领口,视线却跟着他转。
有话想说?他走近过去问他。
谢衣却在他的目光里垂下眼帘:“弟子万死,连累师尊犯险……”
沈夜一挑眉,伸手将毯子掖了掖,坐在他旁边。
“哦?从前捅了娄子哪次不是我替你收拾的,也没见你心怀愧疚,现在反而知道是给人添麻烦了?”
谢衣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有懊悔自责,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沉默片刻,还是沈夜先开口:“……我明白,不必多言。”
看看他似乎精神尚可,就又问,究竟怎么回事,闹到这种收拾不下的地步?
谢衣想起那人惨白的脸色,心知此事一旦查究下去不但当事者难逃一死,相关知情者多半也要受到牵连。迟疑了一下回道,是弟子行事不慎,未将咒文封好,请师尊责罚。
而后便看见沈夜的目光在一霎之间变得锐利,虽未动怒,凛然气势已经逼人而来。
“你行事不慎?不慎到将封印咒文毁得一干二净?”
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破军祭司!”
果然是瞒不过。师尊极少会用上司对下属的身份跟他说话,眼下这样的语气喊他“破军”,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谢衣无奈地在心里苦笑一声,动了动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左手抚胸低首行礼:
“属下在偃甲房遭遇偷袭,略有交手,以为对方的目标仅在我一人,一时失察……
“……想来他们触动咒文只是为了挑衅嫁祸,并不知道后果如何……罪不及死……”
竟然还能说出罪不及死的话来。
沈夜听他说完,语中寒意更盛:
“心慈手软,着意隐瞒,包庇对手!谢衣,你要我以后如何将大祭司之位交予你?”
他那徒弟却并无惧意:“师尊,生命何其宝贵,一旦逝去纵是想要悔过也再无可能。师尊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必也能体谅。况且有师尊出手并未酿成大祸,也无人因而受伤……”
——无人受伤!
沈夜被他气得要笑,一手托住他下颌逼他抬起头来:
“先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再想好要不要告诉本座无人受伤!”
窗外肆虐的风声似乎小了,而雪花仍在漫天漫地飘落。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殿里空旷安宁,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寸寸融解开来。
沈夜将手停在的谢衣下颌处,手指上一小片些微的接触,能感觉到肌肤柔滑的触感,带着一点算不得暖的温度。
……眼睛里全是恳切。
罢了。他想。
他放开他,忖度一下又补充道,此事已经吩咐华月去查,一切等查明之后再作结论……我自有分寸。
说完又伸出手去,在他那只顾考虑对手不记得自己安危的傻徒弟头上揉了一把:
“以后再有此事,须记得保护好自己。族民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轻忽,况且你身为我流月城紫微祭司沈夜的弟子,就算不为整个烈山部——”
……也为了我……好好保重。
这一句并没有说出口,但谢衣懂了。
数年朝夕相伴,话里话外,眉间心上,怎能不懂。两人对视许久,都没有开口,心里漫上来的暖流从胸口一直暖到指尖,再暖到眼眶。
谢衣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去拉了他一把。
沈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往前倾过一点,然而眼前一闪便有一双微凉的唇覆了上来。
他自己身负神血之力,体温总是比常人略高,向来不惧严寒。而谢衣却总是有些凉,从小时候抱着被子跑进他寝室赖着不走的那天起,他就常常担心以他那单薄的身子骨会耐不得寒冷和浊气侵蚀。
然而他却十分平安地长大了,就在他眼前。
从青翠嫩芽长成一棵颀长挺拔的树,立在他身侧,帮他一起撑住烈山部之上那片被囚禁的天空。
一抹微凉贴在他唇上,辗转寻求他的回应。
呼吸交换着呼吸,唇齿开启探过来寻他的舌尖,好像干涸荒漠中不期而遇的一泓甘泉。
也是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吻里带了一丝腥甜的血气,混合着领口散发出来的温热体香,似有似无,摇晃缭绕,身体里潜藏的欲望都被鼓动起来,在肋腹之下一冲一撞地窜动着。
沈夜暗斥他灵力未复还不肯老实休息,勉强稳住心神,在他后背拍了拍示意他起来。
谢衣却还在继续。
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谢衣并不是没有主动过。最初带着些试探的意味,趁他沉思或看书的时候靠在旁边,一点一点凑过去;后来胆子大了也会有些胡闹,各种不老实的小动作,吻着吻着便会笑起来,然后在他惩罚的眼神里乖乖收敛了笑容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却吻得十分从容。
没有逗留也没有躲闪,一心一意甚至带着几分坚定。
一月未见,想念发酵在心底,唇齿间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甜。沈夜终是在这缠绵深情的吻里失了神,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深深回吻下去。
如果不是五色石爆发的事故搅乱了这场小别重逢,这相见本该是欢喜不尽的。两人朝床榻中央倒进去,衣衫扯得凌乱,发辫也有些松散,索求的吻沿着颈项曲线一路下滑,却在衣襟拉开的一瞬听见抽气的声音。
还是牵扯到了脏腑的伤。
沈夜撑起身体,从上方俯视下来,看那双水波一样迷蒙的眼睛,胸腔起伏还掩不住身体里的躁动。
对望良久,再次俯身下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吻,然后命令他:睡觉。
反身下床,拉过毯子重新将他盖好,放了床帐便离开了寝殿。
走过廊道时雪下得正大,天光黯淡,整座神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视野里一团一团纷飞的乱絮。
他会陪自己一生。
一面想一面伸开手去,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
沈夜望着手心里逐渐消融的洁净水光,心想,来日方长。
那天剩下的时间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他如常处理了神殿中余下的事务;华月派人调查偷袭事件的来龙去脉,将初步结果呈报给他;入夜时分,他又去了沈曦殿里,给她再讲一次巫山神女和司幽的故事。
心思一直是漂浮着的。
在某种波动起伏的浪潮之上。
谢衣的吻似乎还在唇上残留着温度,坚定且柔和的触感,在他心里烙印下了某个形状。
沈夜一面回答沈曦关于“司幽上仙最后去哪了”的问题一面分了神,他觉得那似乎并不是个单纯的吻,仿佛有许多言语藏匿其中,要他了解,要他铭记,然而仔细去寻却又不见了痕迹。
就像……某种誓言一样。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收敛心神将目光转回妹妹脸上。
而相隔不远的寝殿里,谢衣一手放在枕上,睡得恬淡平和。
雪光透窗而入,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弧影。
那的的确确是一句誓言。虽然在当时只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愿望。
天道循环,枯荣流转,也许一切都终将被时间的洪流淹没。然而彼时彼刻,确有那样一件事曾经发生过。
在流月城大祭司寝殿的偏殿里,风雪初起未久,谢衣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沈夜在他对面。
谢衣想自己一时不慎不但将族民陷入危机,还连累师尊来收拾局面,而此时此刻师尊还要迁就自己隐瞒事实的过错,答应他不会轻易处死某条性命。
自己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回报他。
沈夜的手在他脸侧,他们彼此注视着,那张脸眉目英挺轮廓俊秀,让人转不开视线。
他便怀着他的心愿吻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那个吻里带了血的气息,将原本纯白的愿望染上了鲜红的色泽,使得这誓言在后来漫长的一百二十余年光阴里,被天意和人心反复考验。
被分离中断,被思念描刻,被意志封藏,被重逢再次激发。
被不能扭转的命运抹去过。
被无法承载的记忆遗失过。
被生与死的力量碾压过。
然而却从来不曾真的被摧毁。
它像一片圆了又碎碎了复圆的月影,一道无法愈合不能消褪的伤痕,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炼终于铸成的兵刃,以一种倔强的姿势重叠在灵魂里,深入记忆无法剥离。而无论宿命的路途如何千回百转,它终将陪他抵达终点,哪怕已被时光磨砺得支离破碎,依旧铿锵有声,熠熠不灭。
——以吻为誓,回护此一人一城。死生不渝。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华月彻查五色石爆裂事件,将两名肇事者捕获。
两人背后牵扯到有关城主血脉的一大派系,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厘清。沈夜命华月暂时不要妄动,对那两人则手下留情仅将其驱逐,勒令其同族百年内不得踏足神殿。
机关偃甲房被毁,连同谢衣做了一半的偃甲也在其中化为残片。
他请命要换个地方重来一次,却被沈夜否决。沈夜说此时节天气恶劣,制作大型偃甲多有不便,让他将此事留待来年春暖。
谢衣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住了十天。
借口查阅破界相关典籍住了十天。
最后顶着诸如“外面雪太厚弟子不认得路”这类睁眼说瞎话的幌子,又在沈夜殿里多蹭了十天。
沈夜听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听得头疼,早知他是在动什么鬼脑筋,也任由他去。一时间师徒俩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一早一晚来来去去都能看见。
至于那些大段大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何度过,除当事人外无人知晓。
主神殿日常集会和各种祭典一切如常,大祭司的神情照旧是透着威严的冷漠,看不出一星半点不同。
整座流月城在他墨色长袖之下,就像一架精密运转的巨车,哪怕车轴裂损车轮腐坏,也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朝未来的方向隆隆驶去。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七年。立春。
流月城没有早春。
即便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充满生机的节气,仍是被一场连续几日的大雪封了全城。沈夜下令减少外部活动,小半城建造完毕的偃甲炉先行启动,其余地区则派发了更多的取暖物资。
事务减少,主神殿也比往常静寂了许多。
到晚上他便叫了谢衣陪自己小酌,两人在庭前赏雪对饮,醉意阑珊之间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
他把那些从来缄口不谈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起他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小曦还能够长大,跟她讲什么她都能记住,伸着小手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哥哥。
那时候华月还不叫华月,名字只是一个冰冷生硬的数字,自己思忖良久还是给她换了名字。
那时候沧溟还没有在矩木中沉睡,站在城主宫室的阳台上朝他微笑,青丝长发在风里倾泻成一道瀑布。
那时候瞳的双足还没有溃烂,也没有对蛊虫有如今这般的兴趣,有时在神殿里遇见,那冷冽的眼神会缓一缓,彼此交换一个简单的微笑。
兜兜转转说了许多,始终没有提起那个身为前代大祭司,他应该称作父亲的人。虽然他遭遇和背负的一切几乎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谢衣执掌生灭厅一年有余,有关那人的生平记载想必也看过,对着他却也不提。只是提了酒坛替他斟满,两人一盏一盏喝下去。
他看着谢衣一低眉一抬手,脸颊两侧的发丝垂下去碰在一起又分开。
他想,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那扇门也许并未关严,否则这些陈年往事怎么会不受控制地从自己口中倾倒出来,那些被他刻意踩踏过去的过往,在几乎风化成灰之后,竟还残留着些许似乎可以叫做温情的东西。
有时想来,权力真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当你拼尽所能将一切掌控在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想要得到的,想要创造和扭转的,在所谓天道面前都毫无意义。
然而若真是天命不可违,蝼蚁又何必偷生?
他不怕妄判神魔,那些仙与妖,鬼与怪,山精水灵,面对浩瀚天地也只不过是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有何不可为。
心思沉浮之间,谢衣就在对面望着他,少了些平时的飞扬跳脱,竟然透出几分谦谦之风来。
沈夜想真是一年一变,不知道十年之后的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便开口问他,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就觉得又是白问,这小子脑子但有空闲一定是在想偃甲,还用得着多问么。除开正事不谈,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在想偃术之途如何天外有天,而世间生灵又如何巧夺天工,从偃甲炉和城体机关一路说开去,不拦着他会一直说到偃甲鸟雀偃甲兵器偃甲灯。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例外。
谢衣回答说,弟子在想要不要把某样东西给师尊过目。
沈夜说,偃甲么,又是何物?
谢衣便笑,拿过酒盏,指尖蘸了清亮的酒液要在手心画,然而他手上戴着做偃甲用的指套,四下看看又没有更合适的东西,他想了想,就转过来要沈夜伸手。
沈夜莫名其妙地将一只手伸过去,张开,谢衣就在他手心划起来。
潮湿的触感。
中央划过去一条直线,上面一条弧线,然后上下圈划轻轻点了点。
画完加了个凝固用的小法术,那图案便烙在了他手心里。
沈夜收回手来,看着这个形似叶片又像齿轮的图形,仍然弄不清他在搞什么名堂。谢衣在他旁边志得意满,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脸颊泛着些微的红,眼睛里也闪烁着晶亮的神采:
“本偃师的纹章。”
偃师有自己的纹章本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在流月城却着实多此一举。
烈山部偃术与术法均是传自神农,使用十分广泛,一件偃甲从制作到完成再到修理维护,可能会经过许多人的手,机关机械会用流月城通用的符纹作为装饰,而有些偃甲的用途更是不适合偃师留下记号。
沈夜想起瞳的假腿和偃甲手臂,真要在上面盖个戳……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
烈山部历代都有出色偃师,能出类拔萃到敢以此挑战伏羲结界的却只有他一个。如果真有破开结界的那一天,族民迁往下界,他的偃甲一定会在世间流传出去。
到那个时候,这纹章作为他的标志,才会真正实现它的价值。
——大偃师谢衣。
酒坛近空,两人将坛底剩余的酒各分一半。
谢衣将自己手中的酒盏饮尽,听见沈夜低低笑了一声。
“谢衣,早也好晚也好,一定要找到破界之法。”
那声音沉浑低回,似乎带着醺然酒意,又似乎十分清醒。
像被拨动的琴上最低音的那根弦。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七年。清明。
天气渐暖,偃甲炉复又投入建造,工匠们忙于制造部件,将全城各处连接起来。而谢衣又回到了不分晨昏与偃甲相伴的日子,天天只想如何破界这一件事。
两个月后。
一条矫捷的偃甲长龙从神殿上方腾空而去,在视野尽头化作一颗星。随后不久,距离矩木最远一端的伏羲结界上忽然爆出一线耀眼白光,隔了片刻才听到从那里折返回来的轰鸣。
那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然而几乎所有烈山部族民都感觉到了结界障壁的颤抖。
主神殿祭司中的反对派立刻息了声音。
毕竟在逃脱牢笼的曙光面前,其它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究竟是天命难违还是人定胜天。没有人知道答案。
彼时的上古三皇,地皇女娲正沉眠于地底幽都的娲皇神殿;天皇伏羲率诸神高居九天宫阙;而烈山部虔诚追随的人皇神农依旧不知所踪。
远在魔域,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霍然睁开,朝着结界震动传来的方向望了望。而后发出一长串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太初历六千五百七十八年。小暑。
沧溟将目光拉远了些,沿着从繁密枝叶中透进来的光线向外,穿过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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