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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安三个摄像头一个报警器在吧里神马水平……
学校太贱了怕高三的不好好学习一个教室安了三个摄像头……
老湿说,上课的时候在全...
@云皞 @菠蘿君丶 @魔鬼...
hello 我阮池 聊聊标题...
宿舍聪姐说以后再也不要...
有没有和我差不多,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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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可怜的孩子
课间还可以放风一会&&&&
都按监狱标准来弄的
我们教室里报警按钮一按!**五分钟就到了!
老是和谐!寻警
表示无压力,现在老师很懒,不会有看监控,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玩梦幻!
「征途」国战网游领军之作,3亿玩家鼎力支持,10月推新资料片羿鸣惊人.全新暴击职业神羿,真男人玩大海战,人气服新区免费领15星装备!
你应该教你们老师玩征途,这样你们才有共同话题
呵呵!老师玩穿越火线
以上行为已经违法
手机党!明天放假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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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三岁】漫头&阳炎自截头像37P 截自D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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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么,说出名字让我记住暖暖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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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冕为王:[ 我愿用爱为你加冕还你一世为王的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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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多号?
你知道,最让人难过的天气,就是晴空万里。
「林亦欢」不长到160不改个签。丨.丨
『少天厨x』心怀荣耀即战无不胜
送你一阵柠檬味的海风
繁华过后尽是落寞
他的高冷无人可挡 她的温柔无人不化
树扑风 扑了个空故乡风物    
    先说一个和姓冉有关的故事吧。中国人取名字大都讲究“字辈”,有八个字的,有十个字的,也有三十四十个字的。一轮完了,二轮从头开始。有一句话叫“幺房出老辈子”。说的是因为幺房的岁数小,生下的儿子的辈份却不低。哪怕你是个白胡子老汉,若是你的辈份低,你也得喊刚生下来的娃娃喊爷。若干年后,幺房和长房的后代可能同为一个字辈,互相弟兄相称,实际上一个应该是另一个的长辈。这就乱套了。乱就乱吧,反正已经几百年过去了,血缘关系已经非常淡薄了,没必要去清查这些老根根。可传说姓冉的一个老祖宗,在确定哪些字做字辈的时候,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不以某几十个字为限,而是规定先把所有的字按某种顺序用完,然后再按这个顺序给这些字加一个偏旁,下次再加另一个偏旁。这等于是自己造字。目的是无论家族怎么发展,老辈子永远是老辈子,不会乱套。这事十有八九和孔夫子有关系,因为七十二贤人中就有十几个人姓冉。而孔子是最讲究尊卑礼义的。  我在外地偶然碰到一个姓冉的,两人一对字辈,总是惊喜而自豪地说,嘿,无论走到哪里,我们的字辈都没乱。可这个惊喜和自豪和背后,却又有一垛鬼打墙一样无时不在的悲凉。有一个皇帝(不知是哪朝哪代)见不得我们老祖宗发明的这个方法,我皇帝家都没用这种办法排字辈,你姓冉的人怎么倒用上了?好东西都只有皇帝才用得,不管是啥宝贝。皇帝不高兴了,于是设坛祭祀,对天发咒,姓冉的人永世不得做官!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已无从查考,但就我所知,的确还没见到一个姓冉的人当大官。  自己这辈子对做不做官并没什么向往,可一想到自己的祖宗八代都没出过一个人物(在中国,没有官衔还算人物么),还是有些失落的。老是觉得自己命里低微,工作不易,写作不易,活着不易。这种命定的低微,已经浸到骨子里去了。性格里缺少高傲和潇洒,缺少慷慨激昂,总是在不经意中暴露出胆小怕事和进退两难甚至自我抵毁。于是时而让人觉得你是蔫柿子,好捏;时而让人觉得你这是清高,好讨厌的。  我的小说里都有冉姓坝这样一个地名,有人便误以我的老家叫“冉姓坝”。其实我的老家在贵州省余庆县龙家镇平桃管理区黄土湾村民组。我老家的小地名应该叫平桃或者黄土湾。那里姓冉的人也不多,父辈仅两家,到我们这一辈有了五六家,不过相对于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落,这比例小得可怜。  我把自己的老家叫冉姓坝,并没动什么脑筋,我姓冉,取个地名叫冉姓坝,好让读者对我和我的作品加深一点印象。写作没写出什么明堂,这么着投机取巧,已经很有点穷途末路的味道了。惭愧!  这篇故乡风物仍然取材于冉姓坝――我永远需要故乡的滋养。    
天门    夏天到了。黄花照眼,芋叶碧如翡翠,芭蕉叶婀娜地展开,苞谷的叶子伸延到最长,瓜藤在蓬茸的草中牵到最远,碧绿通透的稻秧,则严严实实地掩蔽着一坝水田。一片片松林和柏树林,无声而绰约地伫立着,连接着蓬勃的灌木,一直通向那幽深的山谷。似乎只要用指甲轻轻一划,饱满而凝重的碧绿就会飞溅出来,染绿天空。  草薅完了,水田里的水灌得满满的,红苕藤也压到土里去了。农事不紧,年轻人爱约在一起打牌,老年人则喜欢聚在一起边看电视边摆龙门阵。王海州和文正劭两个老汉,却相约在七月七这天晚上去爬天门山,去看开天门。坝子上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笑他们,两个疯老汉。  相传每到七月七这天晚上,天上会打开一个门,地上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神仙,天上的街市,玉砌的石阶,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可以看见自己已故的亲人,他们也像在地上一样,有挑水的舂碓的赶马的扯闲谈的,工作并不繁重,跟玩儿似的,脚下轻轻一动,便能滑出很远,不像在地上走路那么费力。  那天王老汉特地赶了场,买了一把香,一沓纸,称了半斤水果糖,和几个干壳饼。这些是祭天用的。回到家,熬了一碗稀饭,喝了。然后烧了一桶热水,躲在灶房里哗哗地洗起来。文老汉来叫他的时候,他还没洗好。他用洗衣板挡住下身,叫文老汉坐在阶沿上等他。文老汉说,又不是洗了煮来吃,洗那么干净干什么?王老汉说,还不洗都快成甲了。王老汉洗完,两个老汉便上路了。  天门山是冉姓坝最高的山,在乌江东岸,巍巍然高耸云端,威凌四周的乡村。四季的每一转换,气候的每一变化,山巅都会发生奇妙的变换。远近的村民看天气预报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而是看天门山。平时很少有人上去,因为那上面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只有一丛丛永远长不高也长不大的灌木。  很久以前,冉姓坝人也有登天门山的习惯,都是男人,女人不能去,去了会冲散天门里的紫气。可是有一年,一个少女悄悄跟在那些男人后面爬了上去,也不知她从天门里看见了什么,别人都往回走的时候她没往回走,她从山崖上跳了下去。没过几天,一个年轻人爬上天门山,扑在一块石头上喊着少女的名字:素,你啷个不等我呀?哭到天亮,也从山崖跳了下去。  从这以后就没有人去登天门山了。  鞋子越穿越合脚,日子越过越宽活。可平和的日子过久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去赶场吧,又不是场场都有东西要买。走亲戚吧,久住难为人,讨人嫌呢。看电视吧,一会蹦一会跳,不好笑的事情也在笑,不悲伤的事情也在哭,把乡下人全当傻子,那声音那曲调,听来听去就是没山歌入耳。于是一些死去的传说复活了,开天门就是这些传说中的一个。  王海州和文正劭,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老汉。王老汉是冉姓坝最勤快的人,文老汉则因为好吃懒做而臭名昭著。王老汉的老伴去年死了,她是麻溪场布店老板的独生女,小时候没摸过锄头把,不知道几月栽秧几月挞谷,可自从跟了他,不但给他生儿育女,煮饭喂猪,还把和他一起种庄稼作为生活的全部。苦了一辈子,临死也没在他面前埋怨过半句。他想等天门打开的时候,再看她一眼。文老汉年轻的时候听信抓丁的说“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撇下老父老母婆娘儿女,当兵去了。几年过后回来,父母死了,女人带着儿子改嫁了,从此成了一个孤人。他想天门开的时候看看,自己有哪些亲人在上面,将来自己归天之后好去找他们。  两个老汉才开始爬坡的时候,半个月亮挂在当空,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几丝不太明确的白云时而挡住它,时而挪开,月色不像满月那么清明。天空是蓝色的,星星像正在熄灭的火柴头一样闪烁。认真看去,它又并不熄灭,反倒越来越亮了。两个老汉没说话,心里却有些失望,天空暗了一点,和期待中的开天门的夜空有些不同。究竟怎么个不同,却又不甚清楚。  爬到半坡,月亮越发黯淡了,星星却比刚才亮多了。两个老汉的心情一下高兴起来。通过黑夜微微透明的朦胧之色,那个狭长的坝子好像有些陌生,已经在上面生活了几十年,原来她的全貌像一个长柄勺,而不是以前想象的,像一只大脚板。  吃杆烟再走吧?  吃杆烟。  裹烟比在黑地里穿衣服还熟练。一要裹得松,二要烟杆通,三要烧明火,四要吧得凶。这是吸叶子烟的讲究。一会儿功夫就裹好了。两朵火花闪了几闪,熄了,两个火头明明灭灭,似鬼火。文老汉说,若是看见了他们,能不能喊答应呢?王老汉说,喊不得,不能出声,一出声天门就关上了,啥也看不见。  那一会上去了就不能说话了?  用说。  若是有个楼梯爬上去就好了,就不用死一回了,也不用人埋。  
凡夫俗体能上去吗?晓得不哇,这个壳壳是泥巴做了,死了得还给大地。升到天上去的是你的影子,是魂,不见天上的人走路都轻飘飘的吗。  人死的时候不晓得痛不痛。那天胡文成死,我去看了,鼻子都扯歪了。看样子是痛的。  怕痛?妈生的时候痛不痛?一还一哩,死的时候也得痛一回。  也有不痛的呀,梁老汉死的时候我也去看了,嗑嗑巴巴地唱着山歌,“张飞无计杀猪卖,子牙坐过钓鱼台”,一口气没接上来,咕噜一声,去了。  那是前世修行修得好。  那你说说,到底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我看差球不多,活着的时候自己种粮食自己吃,死了闲事不管睡得伸展,看着别人种粮食别人吃。  嘿嘿,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歇下时有口烟抽,睡下有婆娘暖脚。就多这两样。  文老汉叭叭地磕着烟斗,喝嘘呐喊一般,吐出一口浓痰。他心里有些不悦。年轻时候荒唐,半辈子过得孤单,本来婆娘也有儿子也有,可都成了别人的。想着,便有些责怪王老汉说话缺德,哪壶不开提哪壶。王老汉却有些不悄,他最见不得文老汉好吃懒做的德性,平时摆闲龙门阵都不愿和他打堆,对他说话历来不怎么客气,语气一点也不软和。若是另外有人同去登天门山,他是不会和他一路的。  歇久了,凉意在胸前背后慢慢扩张开来,身上的血液也流得迟缓起来,本来就佝偻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一对猫头鹰。近处铺上来薄薄的一层山岚,冷冷的。  起身吧?  起。  一前一后,没什么话说。环顾左右,只能看见大山的轮廓沉沉地突出在苍茫的虚空中,就近处,也只能看见草和灌木的姿势,一点也分辨不清它们的颜色,好像它们也睡着了。山势越来越陡,路越来越窄。两个老汉都走惯了夜路,走得并不慢。可到最后,上山的路不见了。长时间没人走,已经被茅草和灌木丛遮住了。文老汉已经有点后悔了,开天门是真是假不说,这要是被老蛇叼一嘴,可不是好耍的。怕王老汉笑,才没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可王老汉把他没说的话说了:你要是怕刺锥,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文老汉说,你长的是肉我长的也是肉,你都不怕刺锥我也不怕。心里骂道,鬼老汉,你叫我回去我偏不回去。  两个老汉爬到山顶,已经是下半夜了。山顶上有一块蘑菇样的巨石,两个老汉你拉我推,费了好大的力才爬上去。站在上面,看不见冉姓坝在哪儿,只见四周的山峦各自占着一个该有的位置,无语地结集着各种生命,并不因为天门山比自己高就趁着黑夜造一回假,也要显出自己的雄伟和高人一头。它们很满足很安静。月亮已经不知去向。夜空一片纯蓝,几丝白云像静止不动的羽毛一样浮在半空。天上的星宿初看并不遥远,可一但盯着它看,会发觉它们像乡下妹儿一样,害羞地不停往天幕后面躲,越躲越远,但她们并不藏得你看不见,你看着她,她也看着你,不停地眨着眼睛。  王老汉把水果糖和干壳饼摆在石头上,从容地点燃香和纸,心里默默地说,翠,我来看你来了,我怕天上的人太多,天门开了认不出你,你只要像以前一样,拍打两下衣襟,我就晓得那是你了。  文老汉看见王老汉那么认真,后悔自己没带香和纸,他望着天上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爹,娘,我回去再给你们烧吧。  两个老汉出神地望着天幕,静静地等着“咕嘎”的一声,就像他们平时开门一样。爬上来的时候,身上出了不少汗,把上身的衣服都打湿了。这一歇下来,湿衣服便沾在皮肉上,夜风一吹,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文老汉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使劲地用双手抱着双臂,头往身子里缩,还是觉得冷。动了一阵,发现躺下去还好一点,风吹不着。王老汉却在那个寒颤过后,更加笔直地挺了挺身子,似乎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打寒颤感到害羞。  天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一切看似没动,其实它们都在动,都在慢慢地行走。可走了半天,似乎又还在原地。  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干了,再有风吹来,不像刚才那样觉得冷了。王老汉在心里说,翠,我栽的南瓜都结出头番瓜儿了,那天我炒了碗南瓜丝,拿到堂屋献了,你尝了没有?盐还放得合适吧?老大前几天写了封信回来,说他和老二老三不在一个厂了,现在打工的人太多了,也不那么好找活路做,可他说只要够生活,他就不打算回来。这个孽种!他还说年底回来给你立碑……那对小猪崽不好好吃,老是把猪食砸干了又吐在猪槽里面,还把屎也屙在里面,那天我打了它们一顿,这几天好多了……  文老汉等得烟瘾都发了,天门还不开,他裹了杆叶子烟,把头和烟杆都藏在衣服里才把烟点燃。王老汉有点生气,怕他抽烟影响开天门。可他忍住没说,因为开天门的时候不能说话。  就在这时天上的的白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虽然一直用眼睛盯着,却不明白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似乎预示着将有什么变化,两个老汉的心情都暗暗激动起来。白云布满了半个天空,另外一半天空也飘浮着稀疏的云片。文老汉咬着烟杆忘了吸,烟已经熄了,一股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呼噜一下吸了进去。又过了半个时辰,天空叫白云布满了。然后就这么一片灰白,没有什么变化。文老汉重又点燃他的烟,呼呼呼地吸起来。直到他把剩下的烟吸完,天上才又开始运动起来。先是白云变黑了,不是很黑,像被什么东西染成了灰色。然后是灰云跑开了,露出白云。白云也在拉扯着,先是很缓慢地移动,像有一双巨手要把他们拉开,但是很粘很稠,怎么也拉不开。两个老汉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喉咙里不时轻轻咕嘟一声。他们相信,天门就要开了。云幕的正中,白云越来越薄,最后终于张开一条缝,露出纯蓝而深邃的一条裂缝。文老汉忍不住手舞足蹈,王老汉也说,就要开了!  可天门还没露出来,云层转眼之间又合上了。  两个老汉不死心,耐心地仰望着,像两匹引颈嗥天的老狼。灰云不见了,白云也越来越薄了,可这和刚才的情形大不相同,因为四周的山峦已经露出它们的轮廓,晓雾在山谷里升起来了,天快亮了。  两个老汉默默地下山,他们走路的时候,头后抑着,像有什么事情使他们不得不如此高傲,可那两张疲惫而苍老的脸上,又分明写着困惑和失望。    
手巴岩    翻过屋后的山坳,有一条小河。顺着小河下去,有一条很深的峡谷。峡谷里江声浩荡,昼夜奔流,让人感觉流走的不是水,而是日子,是时间:已经流走的,早已无踪无影不知去向,你可以想象他们,但你无法说出它们;还没有流来的,你无法预料他们将是个什么模样,即使你能等待他们,你也无从知道他们在到达你之前的一切;正在面前奔流的,转瞬即逝,你以为他卷走了你的目光,卷走你的影子,其实他卷走的只有他自己。河是这么活着,人也这么活着。  这条河名叫乌江。是贵州境内最大的江。离此不远,有一条支流,名叫绿荫河。  绿荫河并不宽,但水很急,不能行船。河上架了两根原木,是这条河上唯一的桥。常走的,肩上挑着皮箩,或者扛着木料,像走钢丝一般,既惊险又高超。  不常走的,走不了几步就会趴在桥上,耳朵里嗡嗡响,四脚并用一点一点爬过去。爬过去了,想狠狠在地上跺两脚,以示自己终于站在坚实的大地上,那脚却抖抖的,踩不实在。小肚胀胀的,阳物酥酥的,好像已经缩到肚子里去了。  不常走又胆小的,那就更不得了哪。爬到独木桥中间,双股打颤,闭着双眼,紧紧地搂着原木,全身疯了似的抖,似乎蚂蚁哈口气都会把他吹下河。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等别人抬到岸上,满脸鼻涕眼泪,屎尿都流到裤裆里了。  两岸山高坡陡,由此过河的人不多。大多宁愿绕道而行,去乌江坐船。  绿荫河的两岸,是光滑的灰白色峭壁。一些不拘定的地方,有水浸出来,参差不齐,宽窄不一,终年不干,把壁染黑了,成就出一幅超现实主义壁画。同样是不拘定的地方,长着一丛弯曲苍劲的小树,点染了壁画。似有意为之。这树还让人觉得,嗨,它倒躲过了刀斧的斫痛。可那伸不直的腰,那钢铁手指一般抠住岩缝的根,那永远不敢长高的躯干,飘落的树叶,没哪片能归根,随水去了……哎呀,活得也不痛快。  就在这峭壁之上,有一个巨大的手印。大姆指斜下,其余四指斜上。大姆指是“箩”纹,另外四指是“筲箕”纹。  这个手印是冉姓坝人但太全打上去的。  但太全是一个木匠,因为看了《鲁班书》,会使法。《鲁班书》是一部神书,分上下两部,看了上部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心里想什么眼前就出现什么,但只会使,不会收。看了下部能解上部,不但会使,还会收,敢和高人斗法。可看了下部会断子绝孙,所以一般人都不敢看。  但太全是个孝子,以前不管在什么地方做手艺,遇到有好吃的,都要摘一张葛叶,包一点回来给妈吃。十天半月,还要回来帮妈砍柴挑水。自从读了《鲁班书》,做这些事情那就太简单了。要挑水,他往水缸里看一眼,水缸就满了。要砍柴,他扯两棵草放在柴房,那柴就会在一瞬间码到厫间。  有一天他妈煮饭,柴被夜雨淋湿了,怎么也烧不燃。但太全把自己的腿伸到灶洞里,那腿呼呼燃起来,一顿饭煮熟,他把腿取出来,好好的。水塘寨一个土地庙的柱子却被烧糊了。他把土地庙的柱子移来烧了。  可但太全只学了上半部,只会使不会收。控制不住自己的法术。他看见二叔家鸡在地上跑,他一下想到黄鼠狼,结果鸡变成黄鼠狼,钻进屋后的树林跑了。村长家的大水牯抵死过一只老虎,每次看见这头大水牯他都要想到老虎,老虎的形象刚在他心里出现,那牛已经变成老虎了,弄得谁也不敢枷这头牛去耕地。他坚强地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不克制还好,越克制心里的想法越多。心里满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母鸡怀蛋不让下一样难受。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娃娃,他想起她有一次抱猪崽的情景,结果那娃娃变成了猪崽。他看见一个老头柱着一根竹杆走路,他想起他去年曾用类似的竹杆打死过一条蛇。老头的柱路杖一下变成蛇,老头气得大骂但太全捱刀杀的。他看见路边一家人正在杀年猪,猪已经被杀死了,毛也被煺光了。他想它刚才还是活的呢,还可以在地上跑呢。结果那猪咕噜一声爬起来,温温温温地跑了,杀猪匠和猪的主人满山遍野追捕,好不容易逮住,还得重新杀一遍。看见天上鸟在飞,他想,那若是一块石头,落在谁的头上可不得了。那鸟一下变成块石头,叭的下打在井边淘米的娘们头上,鲜血直流。看见铁匠打红铁,他想那若是一根丝瓜就好了,就用不着那么大的力气打了。铁匠嗨呵一锤打下去,稀汤四溅。哪里打的是铁呀,他打的是丝瓜!  但太全本不想做什么坏事,可他已经成了一个让人切齿痛恨作恶多端臭名远扬的人了。  他也不知道那些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他看见母亲蒸米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癞蛤蟆,他妈把锅盖揭开,米糕不见了,满锅的癞蛤蟆乱跳。他妈煮了一罐甜米酒,他把它想成了一罐蛆虫。他妈提了一篮鸡蛋去亲戚家拜年,他把它们想成了一篮石头,羞得他妈狠不得钻地缝。  渐渐地,他那孝子的名声也荡然无存了。  一天,但太全在灶门前试他刚磨好的锛子,手肘用力的时候被灶头角碰了一下,锛子戳歪了,戳在板凳上,还差点戳了他的手。他生气地回头拍了一下灶头:你怎么不让开点?  灶头被他拍掉了一个角。  冉姓坝的灶以前都是四个角,安三口锅。但太全这一拍,变成了三个角,只能安两口锅,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冉姓坝人最敬重的神除了观音如来,要算灶神菩萨了。因为人要活着就得吃饭。你可以一辈子不抽烟喝酒甚至不讨老婆,但你不敢说你一辈子不吃饭。逢年过节都要给灶神上香化钱,让他保佑他们天天锅里有煮的,顿顿碗里有好吃的。无论煮什么,都是灶神菩萨先尝。灶神常年累月让人贡着,脆弱了。被但太全打了这一巴掌,他愤怒了。他走到著名的土地菩萨那儿,告了但太全一状。  土地菩萨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灶神说,像我这种小神,在人间和神界也没什么名气,总是被欺负,我倒没什么,大神你就不同了,在神界,你至少也算是上上神级吧,在人间,你也是一位著名的大神,但太全却全然没把你放在眼里,简直太不像话了。土地君说,此话怎讲?灶神说,你忘了?上次他把水塘寨那个土地庙的柱子都移来烧了,那是故意在和你作对。土地说,这事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灶神说,那天他从土地庙过路,钻到庙里面屙了一堆屎。土地说,真有这事?灶神说,不信你自己闻。土地一看,果然有一堆屎――那天但太全从土地庙过路,眼角挂见土地菩萨面前有堆东西,其实是一块黄泥巴,但太全没细看,还以为是哪个放牛娃屙的屎,便在心里想,是哪家娃儿太不像话了,那么宽的山场不屙,屙到土地菩萨的脚下来了。心里一想,黄泥变成屎了――灶神说,这个但太全,不过是个锛锛刨刨的木匠,自从看了《鲁班书》,牛皮烘烘的,以为自己也成了神仙,有一天他居然说,他土地菩萨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泥巴捏的,无心无肺,一泡尿就能把它冲散,我但太全虽是凡胎,我可是有血有肉,有心有肺,有肝有肠……土地老儿听到这里,全身发绿,一股暗绿色的气味直冲云霄。  这天但太全在山那边做手艺,灶神忙报告给土地神,但太全今天晚上回来,他要从绿荫河过河。土地假装闭目养神,心里却早想好了主意。但太全刚走下绿荫河,土地菩萨站在半空,问但太全,是过桥方便,还是走平路方便?但太全说,当然是走平路方便。土地说,那好,这条峡谷太深了,你把它填平吧。他要把绿荫河两岸的峭壁拉拢,把但太全关在里面。但太全大吼一声,一掌打在峭壁上。土地笑着说,你有心有肺,我倒要看看你的心和肺是什么颜色。峭壁越夹越拢,但太全说,要死便死,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土地说,你把你自己做下的事全想一遍你就明白了。但太全家里的大红公鸡听见但太全的说话声,以为天亮了,便果果大果果大叫起来。土地菩萨听见鸡叫,以为天亮了,忙撒手遁到地里去了。天一亮他必须回到土地里面去,因为他是地里的神,见不得太阳。  绿荫河的峭壁上,就这样留下了一个掌印,岩壁便叫手巴岩。    
储粮    冉姓坝人选屋基讲究“前有朱雀,后有玄武,左有青龙,右有白虎”。朱雀指的是水池或者水塘。玄武指的是山,青龙是河,白虎是路。为的是人丁兴旺,家合万斛。乌江和绿荫河在冉姓坝的西面,所以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坐南朝北。  也有不那么讲究的,根据实际地形,依山而居,各自为政。家合万斛说不上,人丁兴旺的到是有好几家。火石湾陆家,一口气生了十八个儿子,养大了十三个。老大五十八了,老幺才十六岁。儿多母苦,老子磨像水牯。那么一长串,取名字都不方便,老大叫大老老二叫二老,一直到十老。从十一开始叫大老幺,二老幺和三老幺。每顿吃饭都像摆席一样热闹。也不用上桌,一锅饭,一锅菜,各人舀一碗,阶沿上蹴一长排,像在搞奥林匹克吃饭比赛。都能吃,像背草进洞,非要把肚脐眼儿撑圆才肯放碗。单是这吃相,就把养姑娘的人吓傻了。嫩瓜长大,大瓜长老,还不曾婚配。老母亲已经七十多了,地里的活干不动了,便在家给儿子们煮饭。  老母亲既不因为自己生了那么儿子而觉得了不起,也不因为儿子们娶不起媳妇而悲哀。他对儿子们,谈不是爱,也谈不上不爱。生下他们,于她不是“有意”的,但生下了,给他们饭吃,则是一种责任。一辈子,她都在为类似的责任操劳着。有人奉承她生了那么多儿子,她淡淡地说,都是些没用的货。有人嘲笑她,生了那么大一堆儿子。她淡淡地跟着别人嘲笑自己,比一窝耗子还多,都是些没用的货。现在老了,便再也没出过门,温温吞吞,慢慢梭梭,一心赴在每天两顿饭上去了。  老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储粮。  每顿饭要煮两升米,她用升子把米量到筲箕里,然后两从筲箕里抓两把起来,存到旁边的瓦罐里。她对儿子们说,你们多吃一嘴,并不觉得胀,少吃一嘴,也不觉得饿。每过去半个月,那瓦罐里的米满了,倒出来,刚好两升,老人便非常高兴,就像凭空得了两升米。老人每次淘这两升米的心情,就像回到当姑娘的时候,在场镇上买得一束丝线,即将为自己的花边开工。一边淘米一边哼“门前一树桃花开,对面山上有人来。”这歌是出嫁前学的,已经几十年没哼唱了,现在突然想起来,连她自己也暗自吃惊。  儿子们懒洋洋地,空幽幽地做着各自的梦,对母亲的做法不反对也不赞成,他们对这件事的评价只有三个字:妈老了。  说老,还真的老了。有一次煮茄子,竟把她的一只老棉鞋煮在里面,舀到大缸钵里,抬上桌还没看出来。饭蒸好后,也不能从锅里抱起来,没那么大的力气了。有两次意忘了锅里的水已经蒸干,灶洞里还在架柴烧火,结果把饭蒸糊了,铁锅烧红了,慌忙将一瓢冷水倒进去,把铁锅底部炸了一个洞。  不煮饭的时候,便抬个小簸箕,坐在阶沿上拆旧衣服。无论春和景明,秧田水暖,还是秋冬时节,冷雨寒烟。老母亲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与日月同步。一些有识有见的人看了,觉得她就这么过一辈子,真是不幸。可有时细想,又觉得她其实是幸福的,不幸的是自己。老人不说话的时候,嘴不住地抖动着,不知她是在为什么事唠叨,或者是还在哼:门前一树桃花开,对面山上有人来。  终于有一天,老母亲不行了。  儿子们用木板在堂屋搭了一间铺,把老母亲抬到铺上,等着她落气。按照当地的风俗,人死的时候不能在自己的床上落气,在床上落气会让家里折财。老母亲恍恍惚惚,还能喝一点水,吃一点稀饭。儿子们问她除了水和稀饭,还想吃点什么?老母亲说,床。儿子们听不明白,老母亲急了:床…床…床。  儿子们忙去看母亲睡过的床,并没什么异样。除了一床黑黢黩的被子,还有一张被汗水浸成黑黄色的席子。  儿子们说,妈,床上什么也没有呵。  老母亲伸出五个指头,嘴里说的还是床。  儿子们说,妈是不是说她在床上藏了五块钱?这是他们想象的,母亲所能积累的最大数目了。  儿子们揭开席子,看见满满一床,大大小小,全是洋芋一般大小的布疙瘩。儿子们打开布包一看,里面包的全是米。原来她这几年折的旧衣服,全都用来包米了。  儿子们把米包拿给老母亲看,老母亲仍晃着五个指头。直到她落气,儿子们也没弄明白她这五个指头是什么意思。  让儿子们惊讶的是,母亲上山后,他们搬开母亲的床,发现床下有一个地窖,下面藏着五口大缸,里面装的还是米。  不过这些米都吃不得了,用手轻轻一捻,就成一包白面。撤在院坝里,连鸡都不吃。煮了喂猪,猪大爷不满地哼着,尝了一口,便拒绝再吃。  老母亲那五个指头倒底是什么意思呢?据一位和老母亲有点亲戚关系的人讲,这五个指头,代表的是五个儿子。  也就是那五个没长大的儿子。老母亲煮饭的时候,除了每次从两升米中抓两把起来,还发明了一个储粮的方法。每次到柜子里打米的时候,她打的都是二十个人的米,她把那五个没长大的儿子的口粮一起舀在筲箕里,她想如果他们没有死,也得吃这么多饭。然后再从这些米中打两升起来,把剩下的撂在一边,空闲的时候就用布片把它们包起来,储藏在床下面。如果遇到饥荒年谨,可以用这些米度过难关。  老母亲向儿子们出示的五个指头,并不是要告诉他们,他们还有五个弟兄。她是想告诉他们,她有一个最好的持家度日的方法。可惜儿子们一点也不明白。  那五个没长大的儿子,是大炼钢铁那年饿死的。    
思娘洞    冉姓坝有很多岩洞,一半以上的岩洞都是干的,里面没水,战乱年间人们在一些大洞里躲过兵匪。洞口进去是三层石砌的墙,每道墙的外面都丈余高,墙的里面,则是三级很宽的台阶,墙上还有碗大的孔眼。土匪来攻,只有搭着梯子往上爬,这时里面的人站在石阶上,等他快爬到顶的时候,一梭标从孔眼里捅出来,把只有七个窟窿的脑瓜捅出八个眼来。三道墙的后面,是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间,也是石砌的。小房间是人住的,大房间是牲畜住的。几十年过去了,墙和灶都还在,还能看出当初的规模。  思娘洞也叫双龙洞,是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岩洞。一个洞终年淌水,无论天晴落雨,那水都清澈无比,水量也不会发生变化。另一个洞却是干的。再下好大的雨也不会淌水出来。两个洞口都像水桶那么大,里面却深不可测。  说是百天大旱那年,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红,泥巴被晒得发白,树木被晒得发黄,草晒干了,庄稼蕉了,手指轻轻一捻就成灰了。身强力壮的都出去逃荒去了,冉姓坝只剩些走不动的病壳壳和老人。有一个叫贺麻二的年轻人,是个孝子,他要背着他老娘去讨饭。老娘说,我不去,我已经八十三了,我不愿死在路上,我不想做孤魂野鬼。贺麻二说,我讨来的东西先给娘吃,娘不会饿死的。老娘说,儿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阎王已经在等我了,我哪里还能跟你一起去讨饭,你自己去吧,不要管我,饿不死多活几天,饿死了我少活几天,这都是不当紧的事情,你有老婆儿女,想方设法把他们拖出来,渡过灾荒,才是正事哪。贺麻二让老婆带着儿女去了远方,他在近处,以便照顾老娘。老娘没熬过这个荒年,死了。贺麻二埋了娘,也要去远方。方圆几百里都受灾,近处根本讨不到东西。贺麻二走到双龙洞,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也不知何时能回冉姓坝,便跪在地上,大喊了三声:娘!娘!娘啊。这一喊奇迹发生了。双龙洞那个平时不涌水的干龙洞在他大喊三声后涌出一股水来,浑的,像刚下过大雨,水的流量很大,但一会就不流了。贺麻二惊讶不已,以为是自己的孝心感动了土地神,便又喊了三声娘。干龙洞又涌了一趟水。从此以后,这双龙洞便改叫思娘洞。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趴在洞口,大喊三声娘,就会有水哗哗地涌出来。  很多年后的一天,乡干部要冉姓坝的居民把院子扫干净,把进村的路也扫干净,一家分一段,各负其责,一天扫一次。村里的水井以前都是露天的,雨水落到里面,树叶也落到里面。村人不怎么讲究,挑水的时候用水桶荡开表面的飘浮物,便挑回去倒在水缸里。乡里这次出钱买来水泥,把村里的水井砌了一遍,还加了盖,修了井台,安装了出水管。又卫生又漂亮。  不过这卫生和漂亮不是给冉姓坝人做的,而是给即将从台湾来的文老先生做的。几户姓文的人家,还从乡政府领了几十块,买来油漆把房子漆了一遍。和文先生特别有关系的两家,还在屋后单独修了厕所。村人平时屎尿都在猪圈里屙,猪喜欢喝人尿,因此解手的时候得带棍子,用来打猪,不让它拱你的屁股。  文先生进村那天,前面是乡长书记的小车开道,后面是县长的车押后。七八辆轿车,在冉姓坝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平时都是小四轮,打屁车(手扶式拖拉机),大货车。村人都忍不住激动,就像这车是来接他们的。  文先生下了车,是一个白发飘飘的干瘦老头。早有消息传开,这文先生是大地主文兴顺的小儿子,以前当过保安团的团长。学名文洪轩,外号文老鸹。  文老先生在族亲的带领下,祭了祖坟,叙了一会旧情,然后就要去看思娘洞。他说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几十年了,村路完全变了,但他不要人领路,自己知道怎么走。一帮细娃在路两边的土里飞跑,一直跑到前面,文老先生走上来后他们又跑。像一群叽叽喳喳又胆小的麻雀。  走到思娘洞,文老先生红光满面,两眼放光,比去祖坟上烧纸的时候还激动。可突然之间,神态又一下冰冷起来,像身体有点不适。这是另一种激动,因为片刻之后,那张洁净得有些过份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乡长忙递纸巾给他,没接,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洞口,喊了三声:娘!娘!娘我回来了!  喊过后忙站起来,就像怕水会淌到脸上。可过了好一阵,一滴水也没流出来。  文老先生的神色一下惊慌起来。喃喃地说,小时候只要一喊,就有水流出来呀。  乡长说,怕是文老先生的声音太小了,我来试一下。乡长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讲话,声音自然哄亮,他也喊了三声娘。还是没水流出来。  旁边一个老汉说,以前不用喊娘,只要大叫三声就有水流出来。  于是县长趴在洞口,喂喂喂也喊了三声。这三声把小山岗都震动了,洞子里传出的嗡嗡声像飞机正从远处飞来。可就是没水流出来。  县长乡长很尴尬。乡长问村民组长冉瑞典,这是怎么回事?瑞典说,四周的树都被砍光了,早就喊不出水了。  为什么要砍那些树?县长不高兴地问。  瑞典说,这不是上面喊砍的吗?以前山上长的是马桑和青冈栎,成不了材,卖不了钱,喊砍了栽杜仲……  乡长挠着头说,是……是……是上一届决定的。  县长说,乱弹琴!  乡长小心翼翼地说,等山上的杜仲长起来了,这思娘泉也许还能恢复过来。  县长向文老先生道歉,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呵。  文老先生似乎没听懂县长的话,他黯然神伤地说,是娘不理我了,那么多年不回来,娘生气了,娘怪我了。    
赎罪    杀不完的猪,读不完的书。戴安从十八岁开始杀猪,一直到七十岁还在杀。冉姓坝的猪不是越杀越少,而是越杀越多了。村人每到腊月都要杀猪,杀猪肯定得请杀猪匠。可平时,杀猪匠却是大家都不怎么喜欢的人,大都认为他们之所以学杀猪,完全是因为好吃。前些年,猪肉和猪油被冉姓坝人认为是最高档最奢侈的营养品。一年只杀一头猪,毛重不过两百斤,除掉脏器猪血和骨头,不到百斤尽肉,如果家里有八口人,一人平均只有十来斤,这十来斤还不是自己吃,是招待客人的时候和客人一起吃。因此猪肉在冉姓坝人的眼里成了至高无上的佳肴。杀了猪,不得不煮一锅鲜肉给杀猪匠吃,再心疼也得煮,因为杀猪匠替你杀了猪,等于他背上了一条猪的命债,肉都不煮给他吃是说不过去的。这一来,杀猪匠就成了大家都离不了,又讨人嫌的人。  在这方面戴安却与别的杀猪匠不同,因为他不吃猪肉。他只喝“停仓血”。猪被杀死后,心脏里会有一些血流不出来,这血便叫停仓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经验,说这停仓血喝了养人,还能治病。但这血要喝生的,什么也不放。从心脏里放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用水瓢接住,就那么咕嘟咕嘟地喝了。敢喝停仓血的杀猪匠,冉姓坝也只有戴安一个。  戴安不像别的杀猪匠那样,身上的衣服总是油腻腻的,脸和手也油腻腻的。戴安杀猪的时候穿一件洗得发白斜襟布绊长衣,脚上是一双纯麻的草鞋。一趟活路做下来,衣服上不沾一滴汤水,和半根猪毛。杀刀刨刀砍刀挂钩都要用热水清洗一遍,擦得锃亮再入鞘。这赢得了冉姓坝所有女人的赞叹:像戴安哥那么爱好的男人还没几个!不像他那几个徒弟,刀上还沾着血和猪毛猪油,就插到刀鞘里,下回用的时候随便在围布上擦两下,以至女人们在痛骂顽皮儿子不讲卫生的时候说:你这挨刀的,简直和杀猪匠一样脏,是到哪里去杀猪来吗?  可杀猪终究算不上最好的手艺,因为杀死一头猪,你就背了上一头猪的命债。冉姓坝只有家里比较穷的人才学杀猪,富人是不当杀猪匠的。  戴安一干就是五十多年,杀的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至少背了八千头猪的命债。  这年他七十二岁了,因为他杀猪杀得好,还有人请他。老了,人很瘦,但瘦而不弱。杀猪需要力气也需要技巧,这两方面的能力他都没丧失。在技巧方面,也许比年轻的时候更高明。即使力气大不如前了,但他可以用技巧和经验去弥补。  那天他从火石湾张家杀了猪回来,已经半夜了。因为头天下了场大雪,满山遍野都是白的,他没要主人家找给他的亮槁。  雪又松又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这么冷的天气,他只在那件发白的长衫外面加了一件棉背心,脚上穿的也仍然是草鞋,可他没表现出半点怕冷的样子,连脖子都没有缩一下,倒像清新寒冷的空气让他感觉非常舒服,精神头很好。盖着雪被的冉姓坝很美,他不懂得用哪些词语来表达心里的美感,只是觉得浑身舒服,走到坝子中央,他忍不住高声唱起来:  王子当年去求仙罗,  天上八仙哩下棋呀玩。  得帮仙人打蒲扇罗,  一日风光呀么当百年。  调门拖得很长,苍凉悠远,饱经风霜。但对自己所过的生活,并没什么不满。走到月亮田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戴安。声音不大,但他听得很真切。他停住四处望望,没看见什么人。他埋头刚走两步,有人又喊了一声。他没答应,他怕是鬼在喊他,如果是鬼在喊,那就答应不得,一答应它就把魂给你掠跑了。他没停下来,脚步走得很轻,一边走一边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见,他想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猛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向他招手。戴安心里一惊,因为那人站在雪上面没有陷下去!这人身材非常高大,身上穿和雪一样白的衣裳。戴安紧走了两步,想看清楚一点,到底是什么人。可他走一步,那人也走一步,动作比他敏捷,像滑一样。戴安就这么跟着他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走到思娘洞反背的山坡下,那人停下了,他问戴安:  戴安,你愿意跟我走吗?  戴安说,是去什么地方?  那人说,到你该去的地方,正月十七我来接你。  这人说完就不见,戴安使劲擦了擦眼睛,看见刚才那人站的地方是一棵树桩。  戴安回到家,对家里人说,你们准备一下,正月十七是我的死期。家里人不相信,还笑他说昏话。他没告诉他们他在路上遇到的事情,他怕吓着他们。  正月十六这天,戴安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也没什么大病,周身不舒服,脸发青,下巴不住地抖。家里人说他感冒了,给他开来治感冒的药。他说,用不着了,我的死期已经到了。他这才把那天晚上遇的事讲了一遍,家里人慌了,老伴和儿媳妇嗡嗡地大哭起来。儿子们满脸悲伤,忙去做丧事的准备工作。  到了晚上,戴安的神飞走了,胸脯不匀地起伏着,眼看就要断气了。家里人把打纸匠,扎纸匠,吹鼓手,阴阳道士都联系好了,只要他一落气他们就来工作。可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呼吸,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头发和胡子一夜之间似乎长了许多出来,又粗又硬。他的徒弟们来看他,问他,“师傅,你好点了吗?”这话显得很虚假,可不善言辞的乡下人就是这么问的。戴安使劲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徒弟们说,“你想吃点东西不?”他仍没出声。“要不要喝点水?”他闭上眼睛,好像对徒弟们的明知故问生气了。过了一会,他用细得像默默蚊的声音说,“给…给…给我把…把家…家家什拿来……来,它…它它们来…来来找…找…找我来了……来了。”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师傅要还命债呀。”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守了一天一夜的师母说,“照办吧你们,不然又痛苦又紧不落气。”  徒弟们把师傅杀猪的用具搬到病床前,把梃杖放床上。还抬了一个木盆,加了一点水和盐,把杀刀砍在木盆上。和杀猪的时候一模一样。  徒弟们在床前烧了香纸。这时戴安突然来了精神,不像是要死的人,而是像可以站起来去杀猪了。可他杀的是自己。他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像身上粘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下一下地拈着,这是在拔毛。同时嘴里噗噗地吹着,吹出一堆气泡,就像猪被杀死后从刀口和嘴里吹出的血泡。然后手从下巴到肚脐那么划下去,这是在剖边。接下来手便在肚子上绕来绕去。徒弟们小声说,“师傅在理肠子了!”  理完“肠子”,戴安用手掌一下一下地砍着身子,这是在砍肉。“肉”砍完,又去抹脖子,拔毛,理肠子。他就这么不停地重复着,看得徒弟们心酸:师傅这一生杀的猪太多了。  戴安就这么不停地比划着,比划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马上就要交十八的更了,他停了下来。儿女们和徒们看时,没呼气了。  戴安的大徒弟在院坝里放了一挂鞭炮,这叫放落气炮,村人听了,知道冉姓坝最好的杀猪匠去了。    
花 坟    这个坟不起眼,又矮又小,但别的坟都没有名字,这个坟却有名字。名叫花坟。连四周的田土也跟着叫这个名字,“花坟那块大田”,“花坟那坡土”。  很久以前,还没有花坟这个地名,那里有一户人家,是做盐巴生意的,颇有家底。男主人不但做生意在行,还会武功。他挑盐巴的扁担,看上去和一般挑水挑土的扁担没什么区别,可他这根扁担实际上是剑鞘,能抽出来两把宝剑。这是他花了两根金条买的,是他从不离身的宝贝。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宝贝,是他花了一半的积蓄从一个戏班子买来的女人。他怕别人觊觎他的宝贝,他看守得很紧。其实冉姓坝也没有人想他这两样宝贝,扛钩钩枪修地球人,种的粮食能够糊嘴,十天半月能有巴掌大几片肥肉解馋,讨的老婆(不管美丑)能给自己生下一男半女。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有个十八岁的石匠,来冉姓坝做手艺,走到那富人家门前,想进去讨口水喝。围着院墙走了一圈,却找不到门在哪儿。他不知道那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宝贝,把院墙的门封了。他会武功,飞进飞出到也自由。家里其他人要出去,得经过他的批准搭梯子。这天他看见那年轻人在院墙外面探头探,便一纵步跃到院墙上,问那年轻人:鬼头鬼脑的做啥子?莫不是替老二(土匪)来踩点?年轻人被吓了一跳,见他站在墙上,更加慌张。于是这人断定他不是好人,不由分说,揪住就是两耳光,直打得金星乱冒。  两年后的一天深夜,那人听见有人在打院墙,忙披衣起来去看。爬在院墙上,发现不是人,而是一条大水牛。他吼了一声,那牛不但不走,反而更加不要命地顶起来。他跳下去一看,原来墙上钉了一张虎皮。就在这当儿院墙被牛打倒了,他挥剑去赶牛,这牛见了他却一头朝他撞来,他往路上跑牛也往路上追,他飞身从堡坎跳下去,牛也跟着跳下去,他往山上逃牛便往山上追。不怕力气大的,就怕不要命的,这牛已经不要命了。  那个石匠躲在树林里看着这一切。那牛是他买来的,是一头有崽的母牛。他让人披着虎皮把它的崽牵走,然后把虎皮拿来钉在这院墙上。母牛见了虎皮便不管青红皂白地撞开了。  石匠正准备离开,却见院墙的豁口处跑出一个女人来。石匠以为这女人是来抓他的,忙钻出树林逃跑。这女人见了他也像那牛一样紧追不舍。那女人说,你站住,我有话给你讲。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这女人说,我不管你是谁,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行!他说,我怎么能带你走,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报复他打我那两耳光,别的事情我可不想做。女人说,求你了,带我走吧,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石匠说,可我能带你到哪儿去呢?女人说,随便你,去哪里都行,你……你不要我……你就是把我卖了都行!石匠不再说话,低头前面走。心里却在想,那男人武艺高强,这女人又是他的宝贝,我不能跟他把仇结得太大了,太大了我蔸不起。走到一个叫雷公田的地方,山垭口有个山文庙,他对女人说,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张家把我的石匠背篼背来。女人信以为真,石匠穿过树林却再也没回来,跑了。女人等了半天,等来的是杖剑的男人。女人说,是我自己跑的,和他没关系。男人警觉地问,他是谁?女人说,那年被你打了两耳光那个人。男人说,你为啥要跑,我对你不好吗?女人说,不是你对我不好,你对我太好了,可我不想当活死人。  过了很久,村人发现那家人没什么动静,被牛撞破的院墙也没修复。胆大的钻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那家人的堂屋里埋着一个大坟,比一般的坟要大几倍。  又过了几十年,房子倒了,院墙还立着。  又过若干年,院墙也倒了,房子早也不知去向,只剩那个坟。那女人叫什么花,坟便叫花坟。  几百年过去了,那屋基成了一块玉米地,花坟越来越小,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但几百年来,村人一直传说那地方闹鬼,说是经常有一个花技招展的女人在那里跳舞。有些人看呆了,魂魄也丢了。一个叫刘三的中年人到花坟去割草。刘三割好一挑草,天色还早,便坐在石头上吃叶子烟。烟吃完后,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挑着草篮子在玉米林里钻来钻去,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天黑了,周围的景物已看不清了。他说,等月亮出来再说吧。他坐下来,一坐下来就打瞌睡。他睡着了,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他又睡,又叫他了。他再看,再看,看见了,那人站在土坎上,正笑着,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女人说,刘三,让我跟你走吧。刘三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女人从土坎上跳下来,抓住刘三的衣袖,喝喝喝哈哈哈哈地笑,笑得全身发抖,笑得昏死了过去。刘三赶忙用镰刀割下袖子,不要命地逃。那女人举着刘三的衣袖,伤心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她说,你跑啥子吗?我只要你把我带出去,我等了那么多年,你为啥要跑呵……刘三回到家,惊魂未定,有时莫名其妙地用女人的腔调唱起戏来,刘三平时连山歌都不会唱。那戏文冉姓坝人从没听过:  五风十雨催阳春,  天时地利万物生;  爱你后园金竹笋,  笋高过竹齐青云。  家里请来阴阳做法事,阴阳先生说,他这是被鬼附身了。那个八十多岁的老阴阳削了一根三尺长的桃木剑,抹上桐油,从那个花坟的顶上钉下去。刘三的病慢慢好了。  现在这块玉米地是黄仁书家的。每次犁地的时候,他都闲那坟碍事,害得他绕来绕去才能把地犁完,每次犁完他都说,等我哪天有空了,非把你挖了不可。有一次他真把那个坟挖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棺材板和骨骸都化成泥了。点上苞谷,那几窝苞谷出奇的好。黄仁书便笑村里的人,一座空坟,怕成那样,真是笑死人。有不服气的说,你等着吧,好事还在后头。  黄仁书种完庄稼就到遵义去打工,背着个口大底小的背篼,给城里人搬东西上楼。他和其他同行共用一个名字:背篼。只要听见有人喊背篼,他便高兴地跑过去,老板,背啥子?有人叫他背米,有人叫他背石粉,有人叫他背地板砖,有人叫他背水泥。没事的时候,他便和其他背篼站在街角吹牛,或者在一只反扣的背篼上打牌。晚上,把背篼里的蛇皮口袋拿出来,找一处漂亮的房子,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睡成一排。他们睡在银行外面的时候最多,因为银行的台阶大多很宽,能遮雨。  黄仁书只在收和种的时候回来,平时的田间管理是女人的事情。粮食不怎么值钱,女人管得淡心无肠。进村的公路被山洪冲跨了,村里请了一帮人来修桥,黄仁书的女人把家里的事做完了,爱到修桥的地方去看热闹。桥修好后,她跟一个修桥的石匠跑了。  黄仁书从遵义赶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没有人通知他,他是回来挞谷子的。别人给他出主意说,他们现在有可能在某地做工,只要找到那帮人中的一个,就可以知道她的行踪。把她捆回来,挑断她的脚筋,看她还跑不跑。族中的弟兄们磨拳擦掌,都愿助他一臂之力。说这女人让他们姓黄的人脸没处放。黄仁书也怒火中烧,想着抓住了女人和那个石匠,要把他们如何如何。他看了看家里的东西,都还在,尤其是他寄回来的钱,这可是他用血汗一分一角挣来的,也还藏在箱子角,一分不少。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一点。谷子已经快黄落了,再不挞要掉田里生秧了。他便请人挞了三天谷子。族中的弟兄以为他要挞完了谷子就去。可谷子挞完了,他又犁起田来,准备种小季。  族中的弟兄们急了,问黄仁书什么时候去找女人。  黄仁书说,算了,让她去吧。  弟兄们觉得奇怪,问黄仁书,就这么便宜让她去呀?  黄仁书说,是你的不用找也是你的,不是你的找回来也不是你的。  弟兄们无比气愤,骂黄仁书软弱无能。可他们也只能骂,骂到后面不想骂了,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坐桥的不急,抬桥的再急也没用。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黄仁书到底是怎么想的。黄仁书把土地包给别人种,自己到遵义背背篼,已经两年没回来了。    
女儿塘    因为水绿得像女儿的眼睛,所以叫女儿塘。长条形,面积也不大,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可水很深,能没过最长的竹杆。问冉姓坝人有好深,他们说“一人一草帽深”。人掉下去了,草帽还浮在上面,这是冉姓坝人的幽默。  传说有一年,冉姓坝下了九十九天大雨,雨停了,女儿塘一声怪叫,簸箕那么大一股黑水直冲云霄,黑水冲到半空,然后调转头,像拳头一样砸下来,整个冉姓坝都在哆嗦。大水一会就淹没了坝上的庄稼,黑浪如奔驰的马群,向两边坡脚的房子涌来。人们忙抱起东西往房顶上爬,可大水紧追不舍,一会功夫淹没了檐柱。人些忙弃了家当,以挞斗当船往山坡上逃。黑色的浊浪摇摆着长长的身子在水面上翻腾,在那些屋顶上撞来撞去,那些房子像用稻草立的,轻轻一撞就倒了。冉姓坝人并不绝望,最初的惊慌过后,他们立即慎定下来,他们要为保卫家园而战。女人们站在坡上拍着饭盆簸簸以及坛坛罐罐,齐声呐喊,男人们手持梭标大刀和弓箭,口里喊着“杀呀”,向那些浪头冲下去。他们和水厮杀了三天三夜,水面上的浪头不见了,他们认为水怪全都被他们杀死了。可女儿塘下面还在冒水。这时他们想起冉姓坝还有一个能人但太全。他到外县做手艺去了。忙使人去把他叫回来。但太全使法调来一口大铁锅,往冒水的地方盖下去,把水盖住了。从此以后,再下好大的雨,女儿塘下面都没冒过水。  没有人在女儿塘里挑水吃,女儿塘在坝子的正中央,离那些依山而居的房子都很远。更主要的,是人们嫌那水不好,说水里有水鬼。女儿塘唯一的用处,是让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娃子下去洗澡。可每隔十年八年,总有一个两个人淹死在里面。塘里的水草很深,不注意把脚缠住了拔不起来,所以大人总是禁止自己的孩子到塘里去洗澡。  第一个到塘里去洗澡的女孩名叫田柳。那年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家便去了女儿塘。别人还以为她没考上大学要自杀,她走到塘边换了游泳衣,却像水妖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起来。然后天天去。村里的男孩子还没和女孩在一个塘里游过,田柳到塘里游,他们反倒不好意思了,心里又觉得田柳把他们的好去处霸占了。几个男孩推推搡搡走到塘边,对田柳说:  这是我们男人玩的地方,你一个女娃儿怎么也来游?  田柳说,你们给我滚一边去吧,这塘的名字都叫女儿塘,本来就是女孩子玩的地方。  他们说,可这一直是我们玩的地方呀。  田柳说,那你们怎么不把名字写在上面?  他们笑着说,你不怕水鬼拉你的脚吗?  田柳说,我就是水鬼变的,我还怕它们!  村里的女人们都没穿过游泳衣,连见也没见过,见田柳穿着它,感觉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尤其是那两个胀鼓鼓的乳房,和那个洁白潦亮的浮沟,虽然她们自己也有,可她们却羞于说起它们。这些娘们在路上碰面,也不说别的话,同时用手指指坝子中间,然后弯起食指刮刮脸,意思是羞啊,田柳真羞啊。  田柳的爹妈说田柳,再下去洗打断你的脚。田柳说,打吧,打了你们准备好挠耙到女儿塘去捞尸吧!  爹妈说,错送你读书了。  田柳说,你们送我读书没有错,是我错了,我没考上大学,我要洗掉身上的晦气。  两个月后,田柳走了,杀广(打工)去了。  过了三年田柳才回来,不是一个人,带了她的男朋友。田柳的男朋友是四川人,爱吃辣椒,骂人爱骂龟儿。冉姓坝人叫他川耗子。田柳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川耗子到女儿塘去洗澡。川耗子的水性还没田柳好,只能在塘边学“狗刨”。冉姓坝的年轻人笑他,他说,你们是在游泳,我这是在洗澡,我和你们不一样。田柳说,他是怕水鬼抠他的脚板心。几天后,田柳弄来一台抽水机,安排川耗子守在塘边吐吐地抽起来。冉姓坝人都是些不爱管闲事的和事佬,心里觉得那女儿塘动不得,动了怕要招祸,可都是在家里说说,没哪个去阻止田柳,不要她抽。而几个年轻人,一心想知道但太全盖在里面的大铁锅还在不在,还去帮川耗子的忙。抽了五天五夜,终于把这口从未干过的塘抽干了。原貌揭开了,像一只倒扣的靴子,最深的地方有四五层楼深,深处并不宽,比一间屋宽不了多少。其余地方只有两三米深。塘底并没什么大铁锅,倒有水桶那么大一个洞,缓缓地向上涌水,水量很小。村里年纪大的人都有些失落:自己从小就被骗了?会不会是时间太长铁锅已经烂掉了?年轻人则不以为然,觉得老人们过去摆谈的故事不过是迷信,而现在只不过是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们心中的疑惑而已。  田柳请了几十个人,把水塘扩宽了一倍。等水满上来后,她买了几百斤半大的活鱼放在里面。有人笑她,冉姓坝人是最抠的(主要是穷了),哪里舍得钱买鱼吃。说她不晓事,毕竟是个女人家。有人说这是川耗子给她出的主意。他们说,他不是本地人,更不晓事。可过了两个月,人们看见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拿着鱼杆来钓鱼。最少的时候也在两三个。这些人是地质队的,住在离冉姓坝不远的山羊坪,他们要在绿荫河和乌江的交汇处勘察,看是否可以在那里修一座电站。又是用机器往石头里钻,又是扛起“穿山眼镜”到处看。田柳和川耗子守在塘边,按杆收钱。冉姓坝人这才明白,田柳找到了一个既轻巧又来钱的门道。又羡慕又嫉妒,他们不骂田柳却骂她男人:狗日的川耗子!  田柳干了一年,也不知她赚了好多钱,在冉姓坝人的眼里她肯定赚肥了。隔山打鸟,见者有份。独食在冉姓坝是吃不清静的。村长冉小福按照冉姓坝人的习惯,找家主商量,他对川耗子说,这塘是村里的财产,我到没什么,可其他人有意见了,说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你看这事整的,我都不好意思说,说起来,我和田柳还有亲戚关系,可当了个破村长,不和你说又不好。川耗子说,我家是田柳当家,你去和她说吧。冉小福和田柳说了。田柳冷笑道,你当哥的懂得起,不用说了,村里要村里收回去。  冉小福也像田柳一样,往塘里放了几百斤鱼,可地质队的人只来钓了几次就不来了,他们的勘察工作搞完了,搬走了。冉小福闹了个哑巴吃黄莲。  田柳不搞鱼塘去收白果。冉姓坝白果树多,以前没人要,也没人管。人们看见田柳和川耗子整车整车地运出去,才发现这东西值钱。第二年其他人也跟着收,价格越抬越高。田柳说,你们不要收了,再收下去本钱都捞不回来了。可没人听她的。年底全都亏了,血本无归。这些人给自己记了一笔账,同时给田柳也记了一笔账,总觉得亏那么多和她有关。田柳再做什么就不那么好做了。她和川耗子不种粮食,把所有的田土都栽上杜仲,头天栽下去,第二天苗就不见了。养了十几头猪,也在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全死了。  川耗子对田柳说,我再有什么好办法也使不出来了。  田柳说,此处使不出来到别处去使!  田柳走了,跟川耗子到四川去了。  田柳虽然走了,女儿塘却从此再也没有清静下来。由于田柳把它扩宽了,还把里面的水草清理干净了,一到热天,好多人都下去洗澡,人多的时候像煮着一锅饺子,白花花的翻上翻下。那水再也不绿了,太阳一照,完全是一锅黄汤。已经不配叫女儿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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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过黔北的道真,务川。看了道真的傩戏。非常怀念黔北。    
  拜读。
  一幅时代特定农村的图画。作品很耐人寻味!
  从容隽永的文字...  俺老家地名也有一个“冉”字,真好...
  冉是一个古老的姓,但我不知道起源于何处  
  冉兄有巨大的创造力
  谢谢永康。还望多提携呀。
  你的散文写作很有潜力,支持!  欢迎继续交流
  喜欢读这样的文字。
  继往开来的大力支持!  元旦快乐!
  细读 ,静思
  作者:冉正万 回复日期: 21:23:32 
    谢谢永康。还望多提携呀。  冉正万与冉方正是亲戚吗?
  散文笔法是最美的
  来向冉老师学习来了,独特的黔西北文字,深厚扎实.
  特色的风物和文字。
  正万兄狗年吉祥
  谢谢老师提起好文章
  有质地的文字..问候.
  新年问好!  回味...
  学习!
  声明:子夫来是学习的,不是来顶帖的!向写出好作品的作者致敬,写暂时写不出好作品的朋友问好!
  高人高人!    抱拳抱拳!
  问好冉老师!!!
  真是不一般的文字。很惊讶
  厉害!
   元宵夜好!歌舞升平,月圆花美。
  高人文字。
  问好冉老师!元宵节好!
  :)学习  
  月是故乡明!
  看望朋友!
  好文章,学习了.
  不能停啊!
  停了好久了。期待新作。
  期待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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