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猪脚因赛车张智霖卓一航掉下山崖崖导致失忆有人把他捡回去让他干农会是什么小

白龙江旧事之一
清澈见底的白龙江像一条碧绿的丝带,静悄悄地从重重迭迭的大山缝里向东蜿蜒流去,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河里尽是溜圆剔透晶莹细腻的石头,大大小小什么颜色都有。来来往往的船都一个模样,五丈多长四尺来宽,宽篾席棚盖,桅杆连着纤绳,上面挂着风帆,船就是船家的房子就是家就是赖以生存的全部,几乎都是两口子。拉纤的爷们光着晒得漆黑的赤膊,猴着腰淌着汗,把长辫子盘在头顶上,踩着脚步一顿一顿地哼着小曲:
天上有龙龙搅水,
地下有虎虎生风。
虎落平阳不如狗,
龙困浅水就是虫。
狗走天下都吃屎,
虫到天上也打洞,
神仙哪有凡人好,
没得堂客陪老公。
哼着哼着就把和娘们睡觉的事儿编进去给自己寻开心,编着编着就想来真格的,把小船拉到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哗哗地收起纤绳猫在河边等自家的船荡过来,说是口渴要喝水却乜着眼睛瞅着一边扳舵一边撑篙的堂客,堂客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一番亲热后喝碗茶抽袋烟再背起纤绳,不用抬头不能松劲,船和堂客就在自己的肩膀上,跟着那一尺来宽的纤道,没地方推诿没援军帮助,用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向前走。
船放下水就简单了,把住舵别让礁石撞到船就行了,这时候爷们是不用管事的,他们的那点劲头全都使唤光了,死狗似的在打呼噜。女人把稳舵,咬紧腮帮子从那白浪滚滚的滩头上风驰电掣冲下去,又大又肥的裤子被呼呼的江风鼓吹得像顺风的帆,过了滩头,索性解下那汗渍渍的红兜肚洗上一把,光着上身高兴地吆喝起来:“山里的石头噢——江里的滩,咯咯叫的鸡公噢——不下蛋,啊嗬——喂!”船在江中间,远远地什么都看得见什么也看不清,岸上的人们只能干瞅着咽唾沫。你以为这些娘们放肆就会胡来?那就错了,她们一个个刚烈得很,那心里眼里就只有自家的老倌,别人如果有非分之想得小心她用菜刀剁了你,如果让她觉得没有脸面见人,上吊抹脖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六老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叫做六老倌:如果是排行老六,他连自己的爹娘都没有见过,那来的兄弟姐妹?从他记事起就光着屁股走村串户地吃百家饭,他那小鸡鸡比别的孩子大,人们就叫他大卵子。一天天长大了,男人们乱叫无所谓,堂客们叫起来就不怎么方便了,在白龙江这“六”和“露”的发音几乎一样,于是就叫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六伢子。这里气候好,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也不是太冷,好心的人们不光给他吃煮熟了的红薯包谷,还把自家孩子穿得差不多不能穿了的衣裤让他遮住应该遮住的地方。有道是天老爷饿不死瞎麻雀,这孩子居然长得比爹娘膝下的孩子还结实,十四岁就被船家要去拉纤了。
船老板姓刘小名岩古,土话里就是石头的意思,不过人们把船主都叫老板这小名就没人记得了。他不幸中年丧妻,留下个一时还帮不上大忙的女儿叫莲芝。船停在老龙湾的时候人们玩笑地建议他把“讨饭嫌大、做事嫌小”的六伢子带去做帮手,刘老板也觉得合适,讲好“管吃管穿不给银子”,六伢子高高兴兴地不再讨饭了。刘老板是个好心的人,把这个没有体会过亲情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儿子还亲,虽说随船飘泊谈不上舒适,可是这亲人的温暖到哪里去找?
一晃四年过去,六伢子和莲芝一起长大了,比六伢子小一岁的莲芝天生的粗手大脚,胸脯鼓得越来越高,别看话不多,当爹的看得出来,这丫头心里就只装下一个六伢子,六伢子在莲芝面前也是百依百顺。刘老板眼亮心明,这船上就那么大个地方,衣食住、吃喝拉都在这里,好多的事情想避也避不开,时间耽误久了会闹笑话,挑了个黄道吉日,买些香纸蜡烛,割了一刀肉,让两个孩子拜了天地,把船给了他们交待他们好好做生意,自己上岸去找个安身的地方,再到这里的时候就到老龙湾找他。
三个月后小俩口回到老龙湾,人们告诉他们,刘老板在老龙沟山上搭了个草屋,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六伢子在这白龙江边讨饭多年,根本不用再问就找到了老岳父的茅屋,果然是泥墙草顶齐整,锅碗瓢勺俱全,屋后一棵高大的白栎树,浓浓的树荫正好遮住茅屋,树下一眼清泉,山里遍地烧柴,房前平出菜地,围圈种上黍粮,老倌子也是务农好手。三个人一样好心情,带上柴门去江边,从老龙湾的弯弯中间流出来的那条小溪叫龙泉溪,这里山道弯弯流水潺潺,喜鹊喳喳蜜蜂嗡嗡,地菜花蒿子花栀姆荚一茬茬地开,油桐子山茶子酸枣子一年年地结,多得叫人都没把它们当成花里骨朵。奔流不息的龙泉溪从老龙山下来有个高高的坎,落下来成了个很漂亮的瀑布叫“龙舌头”,下面是十五、六丈大小的水潭叫龙潭,龙潭边有三棵两个大人手牵手也围不过来的樟树,郁郁葱葱地如同三把巨大的雨伞,缓缓的坡道往外延伸,拐个弯就是沿江纤道的石拱桥当然叫老龙桥,据说当年要不是鲁班祖师爷下凡帮忙,这小小的石拱桥就没办法修起来。刘老板上了自己汇聚了一生心血的小船,他笑了:以前斑剥的船壳新上了光亮的桐油,以前乌黑的棚盖换上了崭新的篾席,船尾撑出一根竹篙晾晒着裤衩和红兜肚,就像是长江里冒烟的洋船上挂的万国旗。
白龙江边都是穷地方,撑船的这口饭不好吃。六伢子凭的是劲大、勤快、嘴甜过日子,好在他年轻力壮莲芝勤俭能干,别人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却越做越欢实,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歇地撑篙、拉纤也不觉得累,把船撑到江中间甩下铁锚,两口子放下碗就搂在一起倒海翻江。船走上水晚上痛快,舟行下水作乐不休,两个人要多恩爱有多恩爱。老天爷真公平,别的乐趣有厚有薄,唯独这男女之事人人有份,只要两个人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有什么办法?人们只有这点不用花钱就可以极端快乐的事情可干,所以就沉溺在里面,除了没有卵子的太监连孔夫子都喜欢,要不然他的儿女哪来的?可惜好景不长,莲芝的肚子大了起来,耽误的工夫就多了,五年里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叫春生,二的叫秋生,三的叫冬生。船上带孩子掉下去怎么得了?只好用背带捆到断奶的时候交给外公,孩子多了外公受不了,加上生意越做越难做,一家人决定干脆不做了,他们卖掉那条很旧的小船登陆了。
种地的日子就难过多了,这里都是只能种红薯包谷的山,人们祖祖辈辈都是把红薯剁成细细的小颗粒用水冲去表面的薯粉,晒干了就是白生生的红薯米,煮熟了叫薯米饭,包谷整粒的煮着吃,这就是他们的粮食。想吃肉就要勤快,买猪崽一天天地喂大,过小年的时候“杀年猪”,猪油要小心地用到下次杀猪的时候,大块的猪肉和不除鳞的鲤鱼一起腌,腌透了就在火塘上吊起来熏得乌漆墨黑,吃到第二年腌腊肉的时候照样喷香。
生计艰难衣食拮据对六伢子和莲芝都算不了什么,就是白天不能随便了,两个人都觉得别扭。但是他们还是有办法,叫孩子跟外公去耍,两个人扛起锄头锄草去,拿起柴刀砍柴去。这里山高林密路隘人稀,脱下衣服垫上闹个天翻地覆之后再做事,晚上再在木架子床上闹腾。他们自己也觉得奇怪,在船上碰碰就会大肚子,现在却再也没有怀孩子,穷日子就像太阳天天落下月亮夜夜升起一样地一点变化都没有。
又是十年过去,大清朝改成民国已经三年了,人们早就剪掉了辫子,衙门变成政府衙役换成兵丁,这山高水远的穷地方最大的湾子也就三五十户人家,没有谁管这一套,老龙湾最大的变化就是刘老板被人们叫成了刘老倌。老龙沟那些无主的山向来都没有名字,他们住在这里,自然就有了从他家门口经过而且越走越宽的路原来上山的路就没人走了,人们把那座山叫成了刘老倌岭。
小儿子冬生十二岁那年刘老倌病倒了,茶不思饭不想干咳又没有痰,脸通红,一点力气也没有。六伢子认定糯米粥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挑了一担红薯米到山下换了一斗糯米熬粥,老倌喝得很对胃口。这里没有郎中药铺当然就更谈不上诊所医院了,要是生了病就在吃饭前搁起筷子祭拜菩萨并给土地爷和祖宗烧香烧纸钱,再不行就请道士问卦扶乩,朝那“动了煞气”的方向杀只鸡,如果这样还不行,无论是谁,就是病死了后人也算尽到了孝心,刘老倌就是这样被女儿女婿尽到孝心后咳嗽咳得连肺叶子都要蹦出来之后死去的。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木,六伢子下山请两个道士敲敲打打做了道场,请了十几个人帮忙,莲芝按照老人们的指点呜呜嗷嗷地哭了几回,放了三挂一百响的爆竹,棺木就在茅屋后的朝阳山坡入了土。像一片树叶,它茂盛过枯黄过,最后落到泥土里没有了,谁也不觉得奇怪或者可惜,刘老倌的历史就这样终结了。
两年后莲芝也得了和她爸爸一样的病,不多久也撒手西去,一辈子难得掉眼泪的六伢子抱着妻子冰冷的尸体号啕大哭三天也没有入殓。春生毕竟长大成人了,爹爹不听他劝就跑下山求人帮忙。人们是那样的仗义,知道六伢子现在六神无主,自动地帮他料理丧事,借了一副棺材用了,仪式和刘老倌一模一样,最后把她埋在刘老倌的下方。等六伢子清醒过来,想起猪还没喂食,赶紧跑到猪栏里看看,两头猪吃得肚子鼓鼓地在睡觉,进灶屋看见小儿子冬生正在煮红薯米,笨手笨脚地把那张满是稚气的小脸烤得通红。看看刘老倌一手搭起来的茅屋,当时觉得那么小,莲芝不在了,小小的茅屋居然变得那样空旷那样没抓没捞……头发又长起来了,以前都是莲芝用刘老倌留下来的剃刀给丈夫和孩子剃头,她生病的时候因为咳嗽得太厉害手抖动得没法给他们剃,六伢子才学会给自己和孩子剃头,如今物在人非,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妻子死前半个月的那天晚上,在微弱的桐油灯下和堂客依偎在一起,真切地感受到了莲芝那满脸的愧疚,他抱着她抚摸着她那不再坚挺的乳房:“会威武起来的,我们有的是功夫。”莲芝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是爷老倌要我服侍,没得气数了。”果然被她说中。
不到四十岁的六伢子一下子有了白头发俨然一个老头子,人们不再叫他六伢子而叫六老倌了,刘老倌岭也随之变成了六老倌岭。日子还得过下去,六老倌种地又管家当爹又当妈,过年的时候照样杀猪,卖掉另外一头猪又买回几只猪崽,不过他动心思了,居然在养两只肉猪的同时还养了两头母猪和一头种猪,反正有的是包谷黄豆红薯红薯藤和满山遍野的猪草,不愁没有猪食。一窝一窝地卖猪崽,家里居然有了积蓄,他们爷几个也吃上了有一半白米的薯米饭。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了,可是四条光棍住在山沟沟的小茅屋里,哪家的女儿都不愿来也不敢来。一拖就是好多年,冬生都二十好几了,娶儿媳妇的事越来越没有影子。所以,老龙湾的人们把“讨不上媳妇”的统统叫成“六老倌岭上的”。
一个鳏夫带着三个人长树大的儿子,种着种不完的山地,养猪打猎采药材,三个儿子有的是力气,点完包谷插完红薯就帮人家驾簰拉纤打短工,还栽了满山遍野的树,一年几十担药材油茶子油桐子棕皮子等等就要卖出不少银元,说他们家没有钱连鬼都不相信。这情况叫土匪打听到了,趁月黑风高把六老倌的茅屋围住了,幸亏三个儿子都不在家,土匪们将六老倌吊在茅屋后白栎树上,鬼头刀架在脖子上:“把银元拿出来立马走人,不识相就要你的命!”六老倌可怜巴巴:“就看这挡不住雨遮不了风的茅草屋,什么叫银元?我见都没见过,拿什么给你呀!”土匪们没费劲就把茅屋翻了个底朝天,巴掌大的地基被挖下去几尺深,除了红薯就是包谷,两张票子还不够买两斤盐,土匪头子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左边眉毛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疤痕咋一看就像是三只眼睛,说什么都会在前面加一个“晓不晓得”。不知道他的心怎么那样狠手那样毒,用没有叶子的茅竹丫子把六老倌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再点燃一盆辣椒把六老倌熏得死去活来,用他那多少还有点奶味的声音嘶叫着:“晓不晓得,不拿出银元来就熏死你!”六老倌昏了过去。土匪什么时候、怎么走的他都不知道,就知道土匪什么也没有抢到。第二天,上山砍柴讨水喝的人看见垮了的茅屋和气息奄奄的人吓得寒毛直竖,背起不省人事的六老倌飞快地下了山,掐住人中又捏又揉,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将息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
六老倌的茅屋被土匪抢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山那边也有强盗作孽的消息传来。熊家湾的熊大财主一家十五口,十四个被土匪关进了谷仓,就只有长工十二岁的儿子和几个孩子“躲猫”恰巧躲在树上没下来,从头到尾看到了土匪的凶残,那个三只眼睛的人拼命地嘶叫着“晓不晓得”,点燃一大堆辣椒用风车把辣椒烟往谷仓里吹,挑走了几十担东西,最后一把火把几十间房子烧个一塌糊涂。土匪走了,这一带顶风光的院子只剩下巨大的三角形大院墙和根深叶茂的树,附近的乡亲打开烧得乌焦墨黑的谷仓,里面是十四具七窍流血的尸体,赶紧告诉熊大财主在省城当警察局长的儿子熊武勋。熊武勋派了几百个警察进山剿匪,根据土匪一路上抓去挑担子的人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土匪的老窝,砍了不少人的脑壳,就是跑掉了那个三只眼睛的土匪头子青辣椒,熊武勋收养了那长工的儿子,发誓要抓住那土匪头子可就是没抓到。
乡亲们劝说六老倌到河边重新起屋,他就是不肯下山,上山砍树掏钱买瓦,白栎树下很快盖起了新屋,横的是供放着“天地君亲师位”和祖宗神主牌位的堂屋和四间正房,头上还有挨着泉水的灶屋,竖的是与正房垂直的两间偏厦,偏厦后面是个大大的猪圈和与正房相连的“茅房”。一个儿子一间正房,自己就住在偏厦里。
二儿子秋生最勤快,出去做工还顺便挑担柴下山去卖,虽然一大早天气凉快还是一身大汗就到龙潭里洗个冷水澡。光屁股下了水才见到樟树底下躲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见来了男人不知道往哪里跑,二十大几岁的秋生没见过没穿衣服的女人,不光红了脸下面的东西自然挺了起来,有道是“色胆包天”,伸手就把那女人捞了过来,看样子这女人不像是山里的女人那样刚烈,一声不响地让他爱干什么干什么。第一次尝到女人莫名其妙的滋味实在太性急,很快就什么本事都没有了,满意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女人说:“大哥,能不能给我找套衣衫遮遮身子?”
山里人热天就一条裤子一件褂子,怎么办呢?就把自己的衣服连那条棉纱织的裤带都给了她,女人也愿意跟他“回家去”。捆好的柴担子摆在路边是不会有人偷的,秋生赤条条地领着女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从哪里来?”
“洞庭湖边上。”
“怎么来的?”
“大水冲了堤,家里人都淹死了,我水性好,捡了一条命。”
“衣服呢?”
“我们四个女人被两个人贩子骗到这里,他怕我们跑就把衣服脱光了,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作践我……”
“不是有四个女人吗?”
“他们说我……说我比她们……”
“你怎么跑掉的呢?”
“那老头子说卖掉他们三个把我留下来玩。你想,在那船上,两个人又特别会作践人,叫那老头子弄一回我这里面就火辣辣的疼。天亮他们睡着了,我偷偷地爬起来也不敢找衣服,跳到水里就划过来了,想找家人家讨套衣服遮遮身子回家乡,没想到碰见你。”
“你有男人吗?”
“我男人早死了,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得了大肚子病气都出不来,病怏怏地没有同过房,过门不到一年他就死了,他那比我小五岁的弟弟就成了我男人,这次发大水他被卷进漩涡淹死了。”
“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做我的堂客。”
“不嫌我?”
“不嫌。你不是看出来了吗?我是头一回碰女人。还有,我家四个光棍,到家还得商量商量呢。”
“那几个呢?”
“在家。你叫什么名字?”
“腊梅,娘家姓何,婆家姓杨。”
秋生一清早领回一个女人,六老倌下地去了,春生、冬生都奇怪。秋生让腊梅到自己房里睡一会,把女人的事告诉了两个兄弟,三兄弟一起找到爹爹。老倌为难了:“秋生那,不是说你不该,就是不晓得这堂客讲的是不是真的,如果她是骗你的怎么办?要是‘仙人跳’他家里找你打官司怎么办?地方上多事的人说我们拐骗人口怎么办?”一连三个怎么办把秋生问糊涂了。不过秋生认为吃不了亏:“爹爹问得有道理,不过哪个可怜我们没得堂客的苦楚?捡来的堂客不要白不要。我也没说就是给我做堂客,就要他做我们三兄弟的堂客,有什么不行?”
谁也不好说行还是不行。一起回到屋里把腊梅叫了起来,秋生对她说:“腊梅,我们是兄弟三个,都没有堂客也难得找到三个堂客,你就做我们三个人的堂客,要得还是要不得?”腊梅看了看他们父子四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个个高大结实,方方的国字脸五官均称体魄雄健,三兄弟的任何一个都是如意郎君,就是这三男共一女算是怎么回事?不过,总比人不人鬼不鬼地让人贩子肆意作践强吧!在秋生房里看到他们的家境不错,回到淹得一塌糊涂的家乡又能怎么样?想了想就答应了:“秋生救了我的命,老天爷叫我到你们家,就做你们的堂客吧。就一件事要答应我,我要一个人住一间房,只要没毛病天天让你们兄弟和我睡觉,你们不能吵架不要分家,答应不?”六老倌听了这些话心想这女人倒不像是个害人的妖精。到自己房里把春生他娘的衣服拿了出来,十多年了,老倌保存得很好,腊梅穿上还蛮合身。
男人们不在的时候腊梅躺在床上想:这次家乡遭水灾,她被人贩子骗到这鬼地方,那老东西是个老手,就有办法使女人难受他快活,也就那么点玩艺就是能叫你火辣辣地疼,玩够了还叫你含住他那又腥又臭的猪肠子,他却用舌头去舔你,舔得他兴起了再叫你到处都疼。他那儿子更不是东西,玩够了就用擂茶杵捅你。这家人虽然全是光棍,看得出来都是良善本分的人,三兄弟共一个堂客是没办法,自己给三个男人做堂客也是没办法,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吧。
三个月过去,三兄弟过上有堂客的日子。有天晚上三个儿子都不在家,腊梅喝多了茶半夜上茅房,发现猪圈里有火星觉得奇怪,轻手轻脚跑过去看看原来是老倌在那里,火星就是他抠烟袋锅抠出来的。在干什么?腊梅再往前走,又大又圆的月亮把地上照得清清楚楚,老倌不仅光着赤膊裤子也没穿,一只手提着烟袋一只手把玩着自己那东西,啊呀,真是少见的庞然大物叫腊梅心里痒痒。
“啊嗨!”腊梅咳嗽一声。
老倌赶忙捞起裤子惊慌失措地溜到自己房里。腊梅跟了过去往床上一躺:“有现成的不用,那样有么子意思?”老倌磨磨蹭蹭地爬上床挨着腊梅躺下。其实这老倌健壮得很,腊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享受,完事之后还温存地给她抹干净。她感受得出来,三个儿子只不过把她当成喝水的瓢,口渴了就拼命地用,用完了就一甩,反正是公众的一点不爱惜。老倌呢,不仅功夫了得还满怀感激之情,知道心痛别人。
傍晚还是他们两个人吃饭,腊梅边吃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付自己?”
“要是有办法谁会那样呢?唉,堂客死了,熬不住呀。”
“能不能把他们打发走呢?”
“怎么打发?”
“给他们找堂客呀,叫他们下山!”
“下山倒是容易,就是堂客难找。”
“给他们一个人一个屋也容易?”
“容易。”
“那好,我给他们一个人找一个堂客,你就给他们一个人起一个屋。”
“真的?”
“真的。”
“那你跟哪个?”
“我就跟你呀,老倌,我做你的堂客当他们的娘,你再也不要做那说不出口的事了,好不?”老倌看着她什么也没说。腊梅接着说:“帮我做点红薯粑粑,明天动身回一趟洞庭湖,好不?”老倌还是不说话,帮她做了几十个红薯粉粑粑,她自己准备了个小包袱。晚上三个儿子都回来了一个个急不可耐,腊梅推说自己不舒服。等他们都睡着了,偷偷地摸到老倌房里拴上门躺在老倌身边:“放心,我几天就回来,这几天你还是去用你的老办法!”老倌还是不说话。腊梅紧紧地抱住他,鼓鼓的乳房贴到他结实的胸脯上:“等着我,我叫你快活一辈子。”天蒙蒙亮两个人起来了,老倌一声不响地给她煮好不放红薯米的白米饭蒸熟了腊肉,腊梅很快地吃饱了。老倌把她送到山下,塞给她三块银元,一言不发地回到六老倌岭。
太阳出来了儿子们也起来了,他们奇怪了:怎么一大早吃白米饭,老爹怎么不吃?秋生大声地叫腊梅但没人答应,推开房门看看,人不见了,便大呼小叫起来。老倌叼着烟袋不说话,三兄弟唧唧呱呱,老倌敲掉烟袋里的烟灰:“吃饭,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不住,不就是吃了几个月的饭吗?她也给你们当了几个月的堂客,找什么呀?”没人出声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腊梅不是几天就回来,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就是不见人影,望眼欲穿的老倌表面上不动声色。他不识字也没有把日子当回事的习惯,他用砍柴刀在一棵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树上砍出清楚的记号,五天一个叉叉砍到第八个叉叉,腊梅回来了还带来三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一个个背个大包袱风尘仆仆,沿着拉纤的路在老龙桥拐弯,大樟树下洗完澡干干净净地上六老倌岭。三个儿子又不在家,老倌高兴地煮一大锅白米蒸一大块腊肉还炒了好多的青菜,女人们吃得饱饱的。走了好几天的路实在累了,腊梅叫她们在自己的房里歇息自己进了老倌的房,老倌坐在床沿抽烟袋锅。
“想不想我?”腊梅依偎在他怀里。
“嗯。”老倌用那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她。
“我现在是你的堂客了?”
“这几天……”
“不是几天,是四十一天!你怎么就去了那么久?”
“给你找媳妇呀,你以为就那么好找?起先我也以为好找,大肚子病害得洞庭湖边上有好多的寡妇,抽壮丁又叫好多的姑娘找不到男人,我以为找三个堂客应该容易,没想到都逃荒去了。我就只好出去找,就在讨饭的里面挑,病病歪歪的拖儿带女的偷鸡摸狗的长得难看的拉拉扯扯的太老太小的总不能带回来吧,我一边讨饭一边挑,好不容易挑齐了又带她们回洞庭湖收拾东西,亏得给了我三块银元才把事情搞熨贴,你还怪我回来迟了?”
“不是怪你。唉,我这当爷老倌的早就想叫他们安生,起这么大一个屋以为就能讨到媳妇,也托了媒婆,就是没女人愿意来。想下山,就那么点钱还差点叫土匪要了我的命,不敢拿出来哇!你那天讲的都不错,你进屋才这么几天我能和你商量?你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要走我也只能给你三块银元,讲老实话,就是怕你一去不回头。”
“我要是真的不回来呢?”
“天晓得,心里没得数,咬着腮帮子熬吧。”
“难熬吧?”
老倌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三个怎么分哪?”
“抓阄。老倌,你不是说叫他们下山吗,如今堂客接回来了,屋怎么办?”
“起!砍树起屋,烧瓦盖房,请工出力,老子出钱。”
“到哪里起呢?”
“叫他们自己拿主意。”
第二天晚上三个儿子回来了,惊讶地看到腊梅和老倌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灶屋里三个女人忙进忙出做了一大桌子菜,就像做梦一样没弄清怎么回事。老倌说话了:“以后腊梅就是你们的娘,她给你们一个人找了个堂客,我给你们一个人起个屋,地方你们自己找。这是三根不一样长的棍子你们一个人挑一根,腊梅到灶屋里叫她们挑,一样长的那个就是你的堂客,今天晚上就到你房里去。”三个儿子一个人拿了一根,三个女人拿着自己的那根进来了,眨眼的功夫就把儿子媳妇的事情定下来了,谁也没说一句话,吃完饭就双双对对地进了自己的房。
儿子们谁也不眷恋这六老倌岭,都把起屋的地基选在河边却离得不是很远。三栋瓦房盖起来了,该有的摆设置办齐了,都搬走了,老倌还给每个儿子五十块银元,在那偏远而又贫穷的山区,他们算是富得流油了。春生用银元在老龙湾买了田,他堂客叫何翠花,被晒得黝黑的鹅蛋脸上总挂着笑容,中等个子手脚麻利,说话做事又急又快,她是腊梅的远房侄女,和腊梅气性相仿当然最亲近。秋生在河对岸开了个南货铺,他老婆叫李幺妹,个子高大却语言甚少,三天也讲不了两句话秋生开始还为样个“哑巴”叫苦不迭,其实幺妹颇有心计,只要开口就正对地方,做事极为勤勉,秋生才庆幸自己得到一个好帮手。老三什么也不买却做起了竹木生意,他的堂客肖巧巧娇小玲珑秀声秀气还读过几天书格外逗人喜欢,在冬生的调教下很快就成了做生意的行家。三个儿子能干又勤快,三个媳妇老实又节俭,老大的田越买越多,老二的铺子越开越大,就是老三的生意别人看不见,家家都兴旺,成了数得着的殷实人家。媳妇们都很奇怪,自己丈夫怎么对老倌毕恭毕敬却谁也不叫娘,问他们也不言语。
六老倌和腊梅住在老屋里,再也不用种那么多红薯包谷了,老倌就栽树,在以前种红薯包谷的地上栽上杉树、松树、油桐、油茶、棕树,几年过去,已是一片郁郁葱葱,过去栽的杉树可以卖钱了,就选高大的砍下来交给冬生去卖掉,油茶子、油桐子打出的油和棕皮子除了自己食、用之外还可以卖钱,进项比红薯包谷多得多,这买卖上的事只有依靠秋生。
三个儿子都难得上山,媳妇们却很愿意气喘吁吁地爬上六老倌岭去看望父母,她们与腊梅有着特殊的关系,相互间特别的亲热,翠花把“姑妈”变成“娘”最容易;巧巧这声“娘”虽然开始难得喊出口习惯就自然了;最麻烦的是幺妹,本来话少的她连养育自己的亲娘都叫得不多,实在难得把腊梅叫做“娘”。后来三妯娌都生了儿女,巧得很,都是先有儿子再生女儿。男孩都差不多大,孙子的名字虽说都是老倌说了算其实都是腊梅想出来的,春生的儿子最大取名金山,秋生的儿子只小两个月名曰银山。翠花坐月子的时候腊梅没有为她帮太多的忙却一心一意地把产后的幺妹照顾得极为周到,月子里根本就没让她起床,幺妹感动得直掉眼泪,虽然还是话少,但是那声“娘”却叫得真诚又亲切。冬生的儿子比金山小半岁大号铁山,有两个嫂嫂照顾巧巧坐月子竟用不着腊梅插手。女儿是倒过来的,冬生的女儿只比铁山小一岁,随着哥哥取名字叫铁英,秋生有女儿的时候银山两岁了唤作银英,金山四岁的时候才有自家的妹妹,翠花早就和腊梅商量好了,如果是伢子就叫锡山,是个妹子就只能叫金英,孩子们都像爹爹不像娘一看就知道是六老倌家的人。孩子们越长越大,老倌的舐犊之情也越来越深,孩子们那一声声娇气的“嗲嗲”“嗯妈”就是对老夫妇的最高奖赏,几天没见六老倌就会自己下山和他们亲热一番但腊梅极少去儿子家。
日本鬼子打来了,省城被烧掉了,不少的难民进了这深山老林,他们比乡里的乡民有钱得多,秋生的小铺生意格外红火。说到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令人不寒而栗,冬生不敢外出做生意了,猫在家里唉声叹气。春生的田多了一点自己种不过来动了请人帮忙的念头,这事被老倌知道了急忙下山对春生发脾气:“就屁眼大那么一点田还要请长工,把自己蓄着干什么?不是要请长工吗,我来,看你怎么给我工钱!”搞得春生很不好意思和两个弟弟商量,秋生的主意多:“老倌不准请长工就顺着他,我看湾子里牛少,耕田的时候有的人家还要用人去背犁耙,我们就买两头牛,用牛工换人工别人一定愿意,你也可以轻快一点。”冬生也觉得这个办法好,反正生意没有办法做就买几块田也买两头牛,都交给大哥一起招呼。秋生说,那我也买几块田,三兄弟一起搞,这样一来兄弟三个就成了老龙湾水田最多的人家。买了四头牯牛和齐全的农具,湾子里没有牛的人家都方便。
老龙湾没有几口蓄水的塘,天旱的时候就要用水车从白龙江车水浇田。三兄弟那有那么多功夫?就和乡亲们商量,开条水渠把龙舌头的水引过去,不但可以往田里送水还可以把龙泉溪的水送到家家户户就用不着到江里挑水吃了。如果都愿意就根据田亩多少和出力大小公摊,三兄弟出钱大家出力,除了家里田里有长流水之外还多少可以赚点钱,当然得到一致支持。水渠修好之后还立了一块碑:“大众合力成渠&
永为全湾公产”。有了强健的牛就不会耽误农时,有了长流的水天旱就不会受灾,虽然兵荒马乱,这里居然五谷丰登。老龙湾附近还有几条溪,大家看见龙泉溪的水变成了可以灌溉的长流水纷纷效仿,于是形成了一片水网,许多旱地变成了水田,住家的人也多了起来,老龙湾成了上百户人家的大湾子。
大人多了孩子当然也多,腊梅对六老倌说:你的孙子都六岁了,该发蒙读书了,不是喜欢做好事吗?还是和乡亲们商量商量办个学堂。这个主意出得好,学堂很快办起来了,孩子们跟着一位请来的前清秀才大声地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有家逃难的人家夫妻俩原本是省城洋学堂的中学先生,那先生叫喻翰文他太太叫黎淑茹,说这样会误人子弟,建议上报县政府开办新学。县政府听说村民要求办新学而且自己搞起了学堂,派了个穿中山装的什么官来看看,喻翰文对他讲了许多,他频频点头,不多久县政府就下了聘书,请喻翰文先生当校长黎淑茹女士当教师。别的什么都没有就给一张公函:“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办学事宜,校长处置,依据沿革,初小即止,束修权欠,日后酌情……”喻翰文跑到六老倌岭上倾谈许久,老倌别的都似懂非懂,听懂的就是把“权欠”听成了“船钱”:“给钱,我来给,多的没有,一个月给你们两块大洋,还要我的崽给你们送米、油、盐、菜,吃多少送多少。”就这样,喻先生夫妇把三十几个孩子的学业承担起来,好在无论年序大小都是发蒙的第一册。
两位先生的确是正人君子,虽说“束修”未见踪影却深知乡亲们生计艰难,孩子们受教育的机会难得,用尽心血垂范道德启迪智商,修身敬业播种生机,把个一册的学业教得中规中矩,孩子们得到了良好陶冶。加上这里的竹纸像宣纸一样好用,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喻翰文一手飘逸俊秀的柳公权,那位饱学的前清秀才也自愧弗如,所以,孩子们必须天天写大字练珠算,以期四年之内能有务农经商的起码学识。六老倌的三个孙子悟性最高字也写得最好。喻先生四十多岁了,黎老师一直不见动静,自然就把这三个喜爱的门生当成自家的孩子。
喻先生来自省城结交的朋友当然很多,隔三岔五地总有乘船走路的长衫短褂造访学堂,大多是住一两天就走,有时候陆续地来好几个,都是喻先生亲自把他们带到六老倌岭上,住的地方很宽敞,他们说话六老倌和腊梅也听不懂。喻先生便和他俩商量:请在禾场里看着一点,如果有人上山就告诉一声。两个人就搬着小板凳坐在禾场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山下。腊梅一双巧手,菜饭和擂茶做得极好,特别是她腌的“坛子菜”,香喷喷的又好吃又好看,客人们来了他们就尽其所有。有时候喻先生告诉六老倌,几时又有谁会到你家去,来过的客人就自己上了山。也有能讲本地话的客人,很愿意和他们俩攀谈,像一家人似的亲热得很。
一年年地过去,孩子和年级也一年年地增多两个教师就显得不够用,喻先生到县里反映,那个穿中山装的官儿又来考察了,就坐在教室里听课。喻先生讲国文,把一首《登鹳雀楼》讲得有声有色,从“更上一层楼”讲起,说到山乡困苦,国家有难,期待爱国爱民的英才,好孩子需胸怀大志,发愤读书,方有济世报国的本领等等。黎淑茹讲完第七册的算术课再带领大家唱歌,《松花江上》凄凉哀怨,《游击队歌》威武雄壮。然后叫三个心爱的学生用三整张竹纸当场表演书法,一个写的是岳武穆的《满江红》,“朝天阙”后面“十岁童刘金山学书”;一个写的是辛弃疾的《破阵子》,“可怜白发生”后面“十岁童刘银山学书”;一个写的是陆放翁的《示儿》,“家祭无忘告乃翁”后面“十岁童刘铁山学书”。一个个笔酣墨饱,一气呵成,铁划银勾,遒劲有力,把那官儿看得眼睛都直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千里骏骥,需得伯乐,荒山之璞,经精雕细琢方可成玉,惟楚有才,有良师教诲才能成器,言之不谬也。喻先生,诸多扼腕,兄弟定当如实禀报,力求尽量化解,绝不作壁上观。”云云,还要求把三个孩子写的字送给他“让长官们一饱眼福”。果然,县里很快就将几年所欠的薪水拨了下来,还认可了喻先生请来的两位年轻教师。
别的孩子读到“初小即止”,十来岁便可放牛割草做事,大人们认为用不着再读了。喻先生和六老倌商量:“你家的几个孩子均为可造之材,县城虽有高小、初中班级,但你们不放心孩子在外寄宿,学堂虽无高小、初中的班级,但我们带来了包括高中的全部教科书籍,我俩可以使他们完成初中的学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六老倌一脸感激:“先生,我大字不识,只要不嫌弃,几个孩子都请您做主,我还是出‘船钱’。”喻先生夫妇和两位年轻教师把学堂办的有条不紊还为几个孩子开设了高小、初中课程,等到抗战胜利,三个男孩已将初中三年级的课程学完。省城的学校请喻翰文伉俪回省城,喻先生提出将三个男孩带走,三个女孩由他与县中学商量接受事宜,继续完成学业。一切办妥之后,六老倌借一条船亲自把他们送到省城。虽然媳妇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可这喻先生就是老龙湾人心里的诸葛孔明,人人敬仰个个佩服,把孩子交给他怎么会不放心?哎,这些堂客们呐,头发长见识短,眼泪像屋檐水一样地不值钱!随后,铁英和银英相继初中毕业,也被六老倌送到喻先生那里去了。
一晃三年过去,白龙江和平解放了,一队队穿着黄军装的军队从纤道上走过,一个个胸前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和和气气秋毫无犯,伙夫到老百姓家里借锅煮饭,不光把水缸挑得满满的,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烧了柴禾还一五一十地给钱,到晚上打开背包睡在露天,就是不打扰老百姓。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随后就派来了干部,说是要建立乡村政权开展土地改革,找那些最穷的人在一起商量。外面传来消息说是:“搞土改就是斗地主、散浮财、分田地,早晚会共产共妻。”还有更吓人的:“省城如今见人就抓,某某人在街上走,过来几个人,一句话没讲就把一个正在买手巾的人抓走了,你看,手巾都不能买,某某人本来也想买手巾,幸亏那个人先买,要不然也会被抓走。”
六老倌和他的三个儿子根本没有想到这地主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担心的是住在省城的喻先生和五个孩子,虽说伢子去年就已经高中毕业,金山考取了上海济世大学土木系,银山考取了北平燕华大学物理系,铁山的成绩最好,考取了北平燕华大学又被送到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留洋。喻先生过去还不时地来信这半年就没音讯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冬生提出自己到省城看看,两个哥哥反对:“你做起这大的生意,认识你的人不少,把你抓去了连报信的人都没有,去不得!”倒是腊梅有主意:“别的人去省城都有点危险,我一个乡里堂客们,这大一把年纪,有什么好怕的?我去看看,如果不行就把他们接过来。”老倌觉得有道理全家人都高兴。到晚上腊梅对老倌说:“虽说你威武也是七十多的人了,我不在家就到春生家里去,免得我记挂。”
“快去快回,莫像上回那样四十多天才回来。”
“未必还要我帮你找孙媳妇?尽讲这些不放油盐的话。”
“你记挂我我也记挂你,回来不就不消记挂了?多带点钱去,听说省城一麻袋金元券还买不到一麻袋米,五个人在别人家里吃穿,带去的那点银元兴许早就花光了,冬生上回送去的也不多,喻先生这个人太讲客气,我们自己要对得起朋友。”
“带多少?”
“屋里还有两百多块银元,依我看都带去,光洋放在家里压箱底还不如给他们用。喻先生没出事就交给喻先生,如果出了事你就得想办法救人,这点钱都花光也不可惜,把人保住了比什么都值钱。信里讲什么北平、上海,大概就隔省城不远,好住就叫他们住,不好住就叫他们还是回老龙湾,不得了就是吃红薯包谷,不饿肚子就是菩萨保佑!”
又是一个天蒙蒙亮,老倌把腊梅送到江边,正好有船,腊梅走得很顺利,老倌也真的听话,径直去了春生家。老龙湾如今是个人口稠密的大湾子了,这大清早家家喂的大公鸡亮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地拼命叫唤,吵得老倌心烦。岭上没养鸡,虽说吃不上鸡蛋但也不会把瞌睡吵醒,这算个什么事?还是回自己的家好!米也快吃完了,叫春生送一担上去,说完就走了。
春生送了一担米上山,又替老倌收拾好柴禾堆,陪老倌讲了些“不舒服就下山叫翠花服侍”之类就挑起空箩筐下山了。走到老龙桥,见几个年轻后生拿着梭标站在桥上,笑嘻嘻地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好耍吗?”几天前农会说要成立民兵队,要后生们自己花钱找铁匠打造红缨枪的枪头,白龙江边的人把红缨枪叫成“梭标”,没有现成的枪头买只能请铁匠打,那穗子就用掰细鞣软了的麻染红。没钱的后生们找到好说话的春生叔叔,春生二话没说就出钱请铁匠打了二十个枪头给了他们,山里多的就是木头棍子,民兵队就这样武装起来了。后生们见了春生就过来了,把枪头对准了他的胸膛:“莫动!”春生还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等他们用绳子把自己捆了才知道事情不是闹着玩的。后生们押着春生来到学堂,居然是一片杀气腾腾:教室里的桌子板凳堆在一起,就留三张摆成一排,两边的几个都是湾子里的,中间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民兵们把春生推推耸耸地弄到桌子前面,那个不认识的人问他了:“你就是刘春生?”
“嗯哪。”
“晓不晓得,要讲‘是’。”
“嗯哪。”
“要老老实实地交代,晓不晓得?”
“嗯哪。”春生觉得这“晓不晓得”特别耳熟,却想不起来为什么。
“看见黑板上的字吗?”
春生摇了摇头:“有我的名字,别的不认得。”
“晓不晓得,写的是‘打倒地主阶级刘春生’。”
“我只晓得种田,你讲的我听不清白。”不清白就是不明白的意思。
“你不老实得很哪,你那么多田,连自己是不是地主都不清白,晓不晓得,我就是专门收拾你们这种人的!”
“你就问问老龙湾的老老小小,我春生五十好几了,长这么大没有听人家讲过半句亏空,几时不是老老实实?”
“好,管你老实不老实,对你们地主就要动手,走!”把手一挥,那二十支梭标就押着春生跟着他走。不一会就到了春生家,家里就只有何翠花,一见那红彤彤的梭标对着自己男人的脊梁,马上哭喊了起来:“么子事情得罪你们,用得着这个样子?”在老龙湾以贤惠勤快而交口称道的春生婶婶面前,后生们的确装不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个个垂下了头,搓手搓脚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把红缨枪拿起来!”那人吼了起来:“晓不晓得,这是临阵逃跑,老子要是有枪就毙了你们!”
“什么叫毙了?”后生们不懂这样的新名词。
“就是砍你的脑壳!”那人气得脸通红,眉毛上的伤疤鼓起来就像是三只眼睛。
“我们是贫雇农,”血气方刚的后生们有的是脾气:“你是上面派来的干部,讲的是依靠我们,凭什么要砍我们的脑壳?”
“好,”那人只好压住火:“你们是贫雇农,是民兵。好,现在做正经事,来,抄地主的家,封地主的门,拿你们的胜利果实!”这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一窝蜂散开把春生两口子用梭标押到灶屋里,把他们家的东西全部锁进一间屋里贴上封条。等他们一走,何翠花发现家里已是四壁空空,哭喊着跑出来骂:“你们这帮土匪!”
那人本来在最前面走出去了好远,听见何翠花骂土匪一张脸马上变得乌青,慢吞吞地回到女人面前咬牙切齿:“土匪?叫你晓得什么是土匪!”对着脖子一掌劈了下去,何翠花“咯”了一声就倒下了。春生赶快跑出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堂客却是软绵绵的没气了,不由得呼天抢地起来。后生们见状,丢掉梭标跑过来帮忙,掐了人中拍了背,一点用没有,就是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人活活打死了,有个后生吃过春生婶婶的奶,红了眼睛,端起梭标对准了那个人:“你是哪里来的杂种,下这种毒手?”那人一点也不慌张,迎着梭标就过来了,一伸手,梭标到了他的手里,一把抓住后生的左手猛一扭,格噔一声就脱了臼,后生扑通倒在地下,那人一脚踩在后生的胸口上嘴里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老子捏蚂蚁一样地捏死你!”剽悍的白龙江人那里忍得下这个?十几条梭标抵住了那人的胸口,他不敢动了,地上的那个翻身起来,手膀子已经肿了起来,他顾不得痛,捡起地上的梭标对准那人的腿肚子戳了下去,殷红的血流了出来,他再也凶狠不起来了,后生们留下几个照顾春生,其他的几个人拖死狗一样地把那人拖回学堂找农会主席去了。
土地改革要开始还没开始,“上面的干部打死了地主婆,民兵用梭标捅了这个干部”的消息一下子传遍白龙江。县里来了人省里也来了人,又带来一个新名词:“调查”。
省里的调查组一共三个人,其中有老龙湾老老小小都认识的喻先生,一个是农村工作部的李秘书,一个是省城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喻先生原来在省城教书,他那在共产党里的学生对他讲了许多共产党是如何如何地为国为民,国民党是如何如何地祸国殃民,满腔正义的喻先生本来就对国民党的所作所为极端不满自然就向往那明朗的天,不久就加入了共产党。他桃李满天下为人正派,不仅在教育界为人表率在社会上也颇具名声。八年抗战撤退到乡下坚持教书育人,其实是带着任务来的,省城被日本人占领了,但是鬼子不敢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喻先生在这敌我交界的地方以教书为掩护领导地下工作,无论日本鬼子还是蒋介石都没有发现,一直到抗战胜利。现在解放了,喻先生当然不可能再教书了,而是省政府统一战线工作部的部长,老龙湾的事件发生得突然影响大,有可能给新生的政权带来消极影响。正好他在老龙湾任教多年,当然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但是事先有纪律:只调查事件真相,不插手其它事务。
白龙县的县长叫张文祥,辽宁抚顺人,原本家道殷实,没想到他父亲喜欢赌博把家产输光了,初中快毕业了的张文祥辍学了,没办法就到煤矿去找份差事谋生。虽然只是收检铁钎根本不用下井挖煤,干了一段时间,张文祥嫌工钱少加上“煤黑子”名声难听,正好国民党军队招兵便跑去入了伍。第一次站岗就被俘虏了,反正到哪里当兵都一样,经过教育他成了东北民主联军的战士。那时候几个当兵的有初中文化呢?张文祥简直就是他们那个连队的大知识分子,加上他脑瓜灵活字也写得好,很快就叫营长看中调到营里当文书。文书的工作就是给首长写东西,小首长写的东西就是给大首长看的,大首长发现和过去的不一样当然要问是谁写的,于是他又被比营长更大的首长要去了,不到两年工夫,没有放过一枪的张文祥飙升到军部有了一官半职。张文祥赶上了解放军节节胜利的好时光,所以在他经办的文字里大多是“必须、立即、不得”之类,使他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要求别人对他也应该是“必须、立即、不得”的习惯,似乎这全国的解放就是他张文祥写写画画搞出来的,地球的轴心就是自己的脚后跟。辽沈、平津战役结束以后林彪、罗荣桓挥师南下,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国民党军队跑得比兔子还快,几乎没打什么硬仗就一路凯歌。但是沿途得派干部当地方官,到了白龙县,张文祥被派下来当了县长。
张文祥并不喜欢当这么个一县之长,原因很简单:一是这地方太穷、太不方便。最不方便的是到处是山没有一寸公路或铁路,除了白龙江可以利用这“坐半边屁股站不直腰”的木船外,其他的地方都得走路,有钱人可以坐轿子,可自己是共产党的县长总不好叫人家抬吧?到哪里都说是“十里、五里”,天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十里、五里,有时这一个十里、五里得走半天,哪像在部队,到哪里去都是汽车一步路都不用走。吃的就只有大米饭有时候还是薯米饭,什么包子馒头就不用想了。还有那菜,不管什么都放辣椒,辣得他嗓子都要冒烟简直没办法吃。不是没有饭铺,就凭供给制的这一星半点,那有进饭铺的钱呀?二是这里的话太难懂,人家讲话张文祥听起来就像是到了外国,他还得装着听明白了。三是这里的人太落后,别看这地方读书人的不少,读的都是什么书呀?《大学》、《中庸》、《资治通鉴》,全是“之乎也者”一套,连自己这么有水平的人都看不懂那有什么用?别看他们的毛笔字写得挺漂亮,连钢笔都没有见过,见到不用沾墨就能写字的笔还惊奇的不得了,这种人难道能算有文化?更可恶的是这里还有不少人过去是什么游击队、地下党,他们连什么是右倾机会主义都没弄清楚,也不想一想,这山沟沟里能有马列主义?还能靠他们治理好一个这么落后的地方?依张文祥看来,这些人比小学生还不如,小学生听话呀,可是这些人根本不听话,动不动就要请示上级,谁是上级?就连我是他们的上级都觉悟不到,能有半点用处吗!所以他一再地要求专署和省里派干部来帮助自己,这个打死人的赫齐天就是张文祥要来的。
说来也巧,赫齐天和张文祥的相识很偶然,几个月前张文祥到专署去要人,组织部说暂时还没有合适的请他等一等,他气呼呼地在专署招待所住下。人家在招待所一般就住一两天他一住就住了五天,认识了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的赫齐天。穿旧军装的赫齐天从来不出门,就在招待所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干的张文祥和他攀谈了起来,才知道他是打过日本鬼子和蒋介石的老革命,就是因为太喜欢打仗、作战太勇敢倒了霉,有鼻子有眼地将他参加的战斗讲了许多:“唉,就是对敌人太仇恨了,功劳太大了,叫人嫉恨呀!”张文祥没打过仗,听赫齐天绘声绘色地讲如何用匕首捅敌人的心窝,如何一巴掌下去要敌人的命,如何叫不开口的俘虏招供等等真是闻所未闻。他听说张文祥是白龙江的县长就说他本来就是白龙江的人,父母被土匪杀害了,自己为了逃命才参加了革命队伍,这么多年都没回家乡。要搞土改了,张文祥越来越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需要这样的宝贝了,就问他愿不愿意回白龙江去?他说:“我四海为家这么多年能由自己吗?不过您觉得我这个人还有用处就去找他们,我自己是不会去讲的。”
张文祥兴高采烈地找到组织部,组织部将赫齐天的档案给他看,档案是个地方部队提供的,很简单,一篇是他自己口述别人记录的检讨,用了很大的篇幅讲他自己的身世,他是已酉年生的,老家在白龙江上游一个叫篾匠冲的湾子里,篾匠冲一共就五户人家,全都是用竹子编篓织席的篾匠,由于勤快,这五户人家都赚了点钱,被土匪知道了,他十九岁那年,五户共二十六口人就跑掉了他一个,土匪不仅抢光了他们的钱财杀害了所有的人,还把尸体和房屋烧个精光,他打算跑到洞庭湖去,路上被抓壮丁的抓住了,部队派到鄂豫皖地区去打新四军,被游击队俘虏了。赫齐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说了家史,感动了游击队的官兵,他也愿意打鬼子,就欢迎他入伍。无论是打鬼子还是打伪军他都很勇敢,立过好几次功,还有两张纸是部队的立功和奖励纪录。一个文件是对他的处理决定,说他有两个不允许继续留在部队里的原因,一是他有杀害俘虏的嫌疑,据反映,他弄死了投降的人。二是他得到的战利品能吃的吃掉能花的花掉,没用的才交公,由于屡教不改,他没有当过任何比士兵还高的职务。淮海战役后期,他又一次打算劈杀刚刚举手的俘虏,部队将他交到了军事法庭。由于杀害俘虏的证据不算太齐全而无法采信,鉴于他立过战功,决定给予开除军籍的处分,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把他送回家乡。专署组织部告诉张文祥:拿他很为难,作为干部放下去吧他本来就是一个战士,没有文化而且开除了军籍。作为职工安排吧,这以农业为主的地方哪里安排得进去呢?毕竟是立过功的人,不安排又觉得不好。张县长如果觉得有用处,就是帮了组织部一个大忙。张文祥觉得这些算不了什么,以后又不打仗了也就没有了俘虏和战利品,为了打开局面,要的就是对地主阶级的仇恨。老龙湾是张文祥打算第一批展开土改工作的地方,就叫他去打这第一枪。赫齐天信誓旦旦,叫张文祥“放一百二十个心”。没想到,赫齐天就是这样给他打开局面的,只好自己来擦这个屁股。话又说回来,这又算个什么事?打死一个地主婆还能叫这个打反动派立下赫赫战功的赫齐天偿命不成?教育教育以后注意就行了,还调什么查,真他妈脱裤子放屁!
张文祥和喻翰文都是坐船到老龙湾的。只不过日理万机的张文祥是出事三天以后带着警卫员坐下水船来的,先到乡农会看看赫齐天,农会主席也不认识张文祥,见到他们两个穿的是没有符号的军装挎着短枪,估计是部队的人,在“有什么事”之前加了个“请问”。两个人讲的都是北方话农会主席就是听不懂:“蚊香?没有。你住哪里?等一下我给你搞点黄荆熏一熏,蚊子就不咬了。”没办法,只好掏出钢笔写上“我是县长张文祥,要看看县里的赫齐天”。农会主席才变得客气起来,带他到后面的牛栏里去看赫齐天。乡农会没有管他是不是立过功只知道他一巴掌能打死人,而且打的是个女人,叫人害怕的同时还叫人鄙视,在那遮得了雨却挡不住风的牛栏里开了个地铺,旁边放个尽是屎尿的马桶,臭烘烘的叫人恶心。脚底下有两个碗,里面有残菜剩饭。农会主席担心县长会责备他没派人看守:“这是个死巷子,再说他那条腿,叫他跑也跑不脱。”也不知道是因为腿肚子的伤痛还是没吃饱饭,赫齐天一点精神也没有,腿肚子上敷裹着一大堆牛屎般的草药,见张文祥来了赶紧坐起来:“县长,你要替我做主,是你说搞土改就是打仗,就是和蒋介石的队伍拼刺刀,叫我拿出威风来的,打死个把地主婆有什么不得了的!”张文祥说什么好呢?加上臭的不得了,莫衷一是地点了点头,要农会主席“找条船送我去老龙湾”。在他到达老龙湾之前,省里派来的喻翰文一行三人坐上水船直接到了老龙湾,经过一天多的了解,在乡亲们那里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张文祥一上岸就要乡里的农会主席去找老龙湾的农会负责人开会,人家告诉他:“主席和学校的吴老师带省里的同志下去了”。骄横的张文祥满肚子不高兴:“怎么单独行动呢?去,把他们叫过来,怎么的也要安排一下嘛!告诉省里的同志,如果愿意,可以列席我们的会议。”人们知道了他是县长以后,虽然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就是他不说话也会去把主席叫来的。
喻翰文听说县长来了,立即结束了和农民的谈话,拉起农会主席和吴老师跑步回到了学堂,一看就知道,跟在后面寸步不离的年轻人肯定是警卫员,另一个当然就是县长了,满脸是笑地把手伸过去把调查组成员一一作了介绍,张文祥象征性地把手握了握脸上极为严肃:“接到了省里的电报说你们要来,欢迎。我看就这些人开个会把情况理顺一下,请老龙湾的主席把情况汇报一下,我再来安排一下。”除了调查组的人以外,其它的都没有读过书,对连着说几个“一下”觉得新鲜,以前也没听到过什么“理顺”“抓紧”“汇报”等等名词,所以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地向喻先生投去求助的眼光。
接受任务的时候省领导就有交代:南下的同志和地方的同志之间出过一些矛盾和问题一时不好解决,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县长是部队上下来的北方同志,在白龙江也许会遇到语言障碍,更加要小心。在路上就商量好了,除了自己要作记录外还要请当地可靠的人同时作记录,吴宇平老师是可靠的,如果县长没带合适人就请李秘书翻译。王副局长说:“我在四野当了两年半营长,下来就是要好好向地方的同志学习,喻部长您放心,部队的同志我熟悉,无需过虑。”从已经了解到的情况看,这里的群众意见很大干部的意见更大,别看他们一个个是主席、委员,可他们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一点也不遮拦地用他们自记事起形成的立场和观点来看待、分析问题,如果这位县长自己听得懂还好办,可他怎么听得懂呢!这位主席的第一句话就叫李秘书为难了:“你这个县长怎么派个比土匪还恶的畜生到这里来?张嘴就要砍我们的脑壳伸手就打死人,国民党的时候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这号人能帮我们翻身吗?”李秘书尽量婉转地把他的意思翻译出来但避开了赫齐天是张县长派来的这层意思。
张文祥本来就对省里派调查组的事情很恼火,一看这个戴眼镜的书生翻译出来的话是那样的不中听脸上的颜色就更难看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共产党不如国民党?”虽然他的声音不是很高但是问题叫人很不好回答,如果叫这些水平不是很高的农民听明白了谁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来?李秘书没有翻译,把眼光转向了喻部长。
喻翰文从握手的时候起就觉得这位张县长很跋扈,一再提醒自己要冷静,没想到这第一回合就是兵戎相见,他说的“你们”自然也包括了省调查组,如果让他这样继续下去会导致党与群众、政府与老百姓之间关系的损害,必须阻止!刚准备说几句,王副局长发话了。其实王副局长也没听懂农会主席的话,但是他坐在吴老师的旁边,从记录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明白李秘书的苦衷,激起了对张文祥更大的反感:“张县长,您是四野下来的吗?”
“你是东北人?”张文祥不正面回答。
“吉林长春人,也是塔山团的老营长!”他特意加了个“老”字。
谁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塔山团”?张文祥没想到在这山沟沟里竟然会遇见比自己更有骄傲本钱的人,猛地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不过他是机敏的:“咱们是一个部队的嘛!那你……”
“呵,运气不好,在塔山叫蒋介石的子弹打了个窟窿,不就下来了吗?是罗政委亲自和我谈的话,要我好好学习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好好地‘赶考’!这不,喻部长就是我的老师,老百姓就是我的考官,今天就是一场考试,您说是吗?”
张文祥的头大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这不明明在拿我开涮吗?毕竟在部队混了这么久,老兵新兵、上级下级,部队的人对这些关系是最看得重的,这个“塔山团”不仅资格老比自己官大更不是省油的灯,惹得起吗?再说赫齐天算个什么狗屁,丢掉一个少一个麻烦,只要不扯到自己头上就行,清了清喉咙唱上了高腔:“土改工作刚开头,工作队还在学习,赫齐天自己要求到老龙湾摸索摸索,我觉得他苦大仇深在部队立过功,也没有做过多的考虑便没有阻拦没想到就出了点事。幸亏打的是地主婆,要不然事情就大了。既然省里也希望有个结果我们也有同样的希望,喻部长,我看是不是讨论讨论下一步怎么搞?”
“我们刚到,工作还仅仅是开始,”喻翰文用普通话夹杂方言讲话力求大家都不会误解:“赫齐天打死人是一个很恶劣的事件,党领导我们艰苦奋战,为的是让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如果连性命都受威胁其它就没办法说了。有人以为打死的是地主婆就可以不当一回事,我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当然,地主阶级是我们要消灭的敌人,请看看有关文件,消灭地主阶级是消灭剥削制度和维护剥削制度的反动势力而决不是针对个人,如果某一个地主分子犯了该杀的罪也只可以由政府执行,决不是想杀掉谁就杀掉谁。国家虽然还没有颁布相关法律但有大量的文件可以参照,对于赫齐天,必须把他打死人的经过、动机和恶劣影响调查清楚,给一个能叫老百姓满意的处理,这是要做的第一件事。第二,赫齐天是个什么人?群众中有反映,说赫齐天与当年制造多起抢劫杀人大案的土匪头子青辣椒有相像的嫌疑,虽然时间比较久了,但不是没有目击证人,这是调查的重点,如果是,几十条人命,罪不容诛,必须严惩。如果不是,也要在老百姓中间消除影响。第三,赫齐天在老龙湾划定的地主并不符合规定程序,因此老龙湾的土改工作应该等工作组下来之后再行开展。对刘春生家的查封,由于其成分未定应予取消,为防范于未然,可将其财产造册登记以免流失。这三条作为我们三个人的意见提出来供参考。”由于喻翰文是用官话和方言两种语言说的,所以吴宇平纪录得一字不漏。
张文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要来的赫齐天竟然有土匪嫌疑!他把吴老师的记录要过来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这土匪的情报是那来的?”王副局长告诉他:“疑点之一,土匪头子青辣椒眉毛上的伤疤像三只眼和他的口头禅‘晓不晓得’在白龙江地区家喻户晓,这与赫齐天的面容、口头禅相似。其二,刘春生的妻子何翠花骂土匪,赫齐天面色大变,本来他第一个离开刘家却猛然回头跑了差不多三十米一掌打死了她,如果是一般的人不会这么敏感。第三,赫齐天的语言特点和青辣椒家乡的语言特点是完全一样的,从年龄上看也很相近。第四,据民兵们反映,赫齐天告诉他们用烧辣椒熏地主与青辣椒抢劫时的手法一致。但是,这一切都只是疑点,都必须一一核实之后才能下结论。目前正在进行剿匪反霸斗争,不少土匪已经落网,我们将进行相应工作。”张文祥目瞪口呆了:他想起了赫齐天在专署招待所告诉他怎样叫俘虏开口也是烧辣椒熏,不由得怒气冲天,大声地对乡农会主席发起了脾气:“你们警惕性太差了,把这样的坏蛋放在牛棚里,跑了怎么办?马上回去把他关起来严加看守,不许离人,派双岗,不,四人岗!”李秘书这次翻译得又快又准确,乡农会主席吓得面色如土,飞跑着走了。
喻翰文提出的意见得到了一致赞成,调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二天晚上就把报告写出来了,王副局长提出两个问题:“张县长,虽然说了不要把消息传出去,可现在连光屁股的孩子都知道赫齐天是土匪,如果苦主们来要报仇,谁管得了?还有,核查赫齐天是不是青辣椒的证据是县里完成呢还是由省里完成?”
“县里有些困难。”
张文祥知道自己就那点本事。
“请示一下省里?”
“我看就不必了吧,”张文祥的确被吓住了:“我派人,协助您把这坏蛋押到省城。”
“行。不过还是要写个调查报告,我们都签字,表示其严肃性和我们应承担的责任。”喻翰文考虑问题还是那样老到。
调查报告很快写出来了,张文祥第一个签字,这次他聪明了,把名字放在最后。第二天拂晓,两条船悄无声息地划向省城,前面一条船里八条梭标抵着船舱里五花大绑的赫齐天,后面一条船里坐着满脸沮丧的张文祥和喜怒不形于色的省调查组全体成员,刚好是顺风,挂上满帆,年轻力壮的民兵还嫌慢,划起双桨,碧绿的江水似乎来不及出漩涡,小木船快得像脱弦的箭。
春生在两个弟弟的帮助下埋葬了妻子,就埋在莲芝坟墓的附近。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他家看望、安慰,一个原本温暖的家庭因为失去了女主人而变得凄凉冰冷,木头似的春生两眼通红,坐在没有烧火的火塘边发呆,金山不知道他们的妈妈已经死了没有回来。金英是刘家最小的孩子,冬生把她接了回来,哭得像个泪人儿,两个婶婶的眼泪像下雨天的屋檐水一样不断地流。秋生、冬生守着六老倌,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感谢来看望的乡亲们。
夜深了,老倌把家里的人叫到一起:“是我害了你们,要是不给你们起屋,就在山里挤着住,什么事都不会有。金英她嗯妈一去没回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春生堂客不在了,这都是命,不消想得太多。前天晚上我找了喻先生,他告诉我,土改就是要消灭剥削,要把田地分给农民,人人都要有田种,这是潮流。春生名下的田太多了,只怕是个躲不脱的劫数。金英妹子还是去读书,读出来了就好。想起以前我和春生他娘的时候,天天吃红薯米也快乐得很。看样子我们家的田,山上种的树,河边的屋都会共产,不要想不开,都是命里注定!都听清了,以后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和别人吵闹,再也出不起金英他娘那样的事了。不得了就是叫你出屋,山上的屋随便那个都不会要,我们就住那里,冬生都四十岁好几了,好日子也过了,没地方去就回老屋,屋后面的白栎树还不是一样地遮太阳?就是一条,三个伢子出去了三个妹子也都出去,不能叫她们和我们一样老死在这山沟里。”
冬生说:“田是我们兄弟三个的,加起来这么多人也不比别人多到哪里去。听那些做竹木生意的朋友讲,江城的生意蛮好做,我想带巧巧一起去,爹爹看要得要不得?”
秋生说:“前些时街上的人讲,我们开南货铺的算工商业,政府要保护,有个什么工商联还要我参加,你们看,参加还是不参加?”
“喻先生讲了,都听政府的。你再问问他们,只要是政府主张搞的就参加。冬生要到江城去就去吧,你的屋我跟春生晓得招呼的,这里不要你们记挂。该走的就快点走,明天一早就动身,耽搁了不晓得又会出什么鬼。”第二天一早,冬生两口子坐上了下水船。六老倌不放心神情恍惚的春生,就和他一起住下了。几天都没睡,老倌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鸡公怎么吵也没醒。
半个月后,腊梅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在老龙桥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六嗯妈,你屋里出事了,六老倌在春生屋里。”她想象不到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到了很少去的春生家,发现堂屋神台上多了个红布条系着的神主牌,她的心猛地一下吊上了天,赶忙进屋,看见老倌在横屋里抽烟袋才松了口气:“老倌,我回来了。”
“嗯。看见了吧,春生堂客去了。”
“得了什么病?”
“唉,命不好的病!来了正好,搞点饭吃吧。”
腊梅一边做饭一边听老倌讲这几天发生的事,不由得哭出了声。春生听到哭声,走进灶屋平生第一次叫腊梅:“娘,翠花是你带来的,如今不明不白地被人打死了,闭不上眼睛呐,我为什么要起屋?我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田?我真的是比猪还蠢那!”他不像前几天那样眼泪哗哗流了:“金英满周岁那年家里来了个化缘和尚,受了风寒,脑壳滚烫,金山她娘就留他住下了,他讲起出家前也是洞庭湖边上的人,屋里有田有钱,好吃懒做一身毛病,遇了大水抱块床板检了一条命,发了鸦片烟瘾恨不得要投水,后来被南岳山的师父渡入空门,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他讲我有佛相出家可得善果,我们俩都说他讲鬼话,如今看来他讲的有道理。我也晓得自己上有老要尽孝下有小要尽心,再看看自己,闭上眼睛就只有翠花的影子,睁开眼睛就只晓得自己前世今生都有罪孽,自己如果不贪心不想发财哪里会做这些蠢事?翠花也不会这样死。所以我就把爹爹拜托给您,金山出去了,金英今年也要出去,就拜托两个叔叔,我铁了心出家当和尚去。”说完就跪在地上不起来。
腊梅连声说“不要想不开,你应该在家里陪着你爹爹和儿女”,六老倌半天没做声一袋一袋地抽烟,最后站了起来:“起来,我答应你。”春生起身来回房里去了。腊梅埋怨老倌:“他是一时想不开,你为什么答应他去当和尚?”
“你也不想一想,老话讲得有:改朝换代,鱼龙混杂。就看这共产党吧,喻先生两口子是多好的人哪,他们就是要我的眼珠子我也会自己挖出来给他。就搞不清楚,青辣椒怎么也是共产党里头的呢?听他们讲青辣椒就是县长派来的,他们会不会是一路的呢?喻先生讲了,春生名下的田是太多了,是个躲不脱的劫数,如果没有青辣椒这样的人,躲不躲都没有事,看起来还是讲不清楚,他想去当和尚不见得就是不好,你看呢?”
“要田要屋都给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该是多好?再不好总比你往前一个人带三个儿子强吧,春生才五十出头,过年把再给他找个堂客,好好地过日子还不是和以前差不多?”
老倌问腊梅:“到了省城?”腊梅说“反正没有耽误事,人太困,明天再讲吧。”说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见春生的房门虚掩着人不见了以为一会就会回来,可是上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夜深了,春生还是没回来。老倌还是有心计的,交代腊梅:“天王老子来问,就只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又过了一晚,老倌才不慌不忙地去告诉秋生:“你哥哥只怕是走了,到哪里去了呢?真急死人了,去找找!”消息三天后才传了出去:春生不见了,会不会是寻了短见?白龙江又没有做盖子。农会的人来了,春生家的东西以前记了册一样都不少。六老倌的话讲得很干脆:“我一个七十多的人,这些东西没有得用了,秋生自己屋里有,也不要。既然你们农会造了册,就你们管吧。”连钉子都没要一颗,竟自上山去了。
腊梅回到了山上在春生堂客的坟前放声大哭了一场,老倌就蹲在旁边抽烟,等她哭够了才问:“省城怎么样?”
“一路都蛮方便。到了喻先生的家,家里没人我就坐在门口等,一直等到晚上黎老师才回来,她讲喻先生到你们白龙江去了,搞么子事就不晓得,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公家的事情都是机密。她讲我们家的伢子妹子都聪明,读书都发奋,妹子比伢子还出色。我要把银元给她高低不肯要,说是伢子、妹子都有奖学金,你们家给了那么多钱就不用再给了。她告诉我,如今不能用银元了,要到银行里去换,我讲搞不清白,她就带我去,都换成了如今的人民币,一块还不止一万元,我又不晓得点数,是黎老师帮我一张张地点。我讲这样多的钱拿起来太不方便,黎老师又告诉我,不好拿就存到银行里,放心,人民政府的银行最讲信用,我不晓得什么叫信用,她说就是指望得了不会叫你吃亏。到银行里去存钱,银行讲这么多钱要户口,我那来的户口呢,就只好用黎老师的名字和户口存了。铁英今年就毕业,银英明年毕业,黎老师讲这两个妹子考大学没有得一点问题。我讲还有一个金英妹子,还得麻烦你们。黎老师讲,老嫂子,我们教书的人哪,就只喜欢爱读书、读得好的学生,你屋里几个伢子妹子是我们教了几十年书都见得少的好学生,真的是发奋那,还有一个吗?送来,我包了!反正你有这多钱存在这里,不晓得你们那里有没有银行,先放在这里,又不要我背着扛着。她又把两个妹子叫到家里来见我,我对她们讲,喻先生、黎老师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们要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祖老倌、嗯妈孝敬,要用钱就找黎老师,发狠读书,我跟你祖老倌都威武,你们的爷和娘都蛮好,不要记挂屋里。前后就用了四天。我想,跟你跟了几十年也没有回过洞庭湖,就回去了一趟。那边也是搞土改,斗地主,那些地主真是黑了良心,有那么多的田,还拼命地想办法把别人的那一点点田抢走,田是他的湖也是他的打的鱼还是他的,还放高利贷,他们谷仓里的谷都长了毛,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饿死都不肯帮别人一下,把老百姓逼得没办法活了,你讲这些人该不该死!啊,忘记告诉你,那个人贩子,就是把我骗到这里来的那个老东西,他就是靠卖人发的财,我回去的时候还在,那个杀千刀的害了多少人啊,斗争他的时候讲他一共卖了三百多个妇女,想起他我现在都心惊肉跳,政府把他枪毙了,原来我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人,枪毙的时候要游街,我一看是他,还把他的儿子捆起来陪斩,听别人讲,叭地一枪打开了那老坏蛋的脑壳,脑浆白花花的,真解恨也真吓人。他儿子吓得屎尿一裤裆,回去见人就躲,躲来躲去掉到湖里淹死了。几十年了,我娘家就剩下几个姑表亲戚,讲起来都是眼泪哗哗,他们都翻了身有的还当了干部,讲起分田地的时候放了几多爆竹啊,铺子里都发了财,你告诉秋生,多准备一点。”
“你这个蠢婆娘,这老龙湾哪个是地主?”
“哪个?”
“哎,算来算去就是春生的田多一点,不是他是哪个?”
“怪不得你叫春生去当和尚。”
“听天由命吧,走,回屋里去!”
“这么多年屁事都没让你做过,我出去这久受得了吗?”
“唉,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不是讲了听天由命吗?只要儿子、孙子安顿好了,要这条老命也值得了。腊梅呀腊梅,要是我眼睛一闭、腿一伸,你就回洞庭湖吧!”
“回去打鬼,就守在这里!这是你岳父老子、堂客、媳妇的坟,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这里,要得吗?”她指了指莲芝坟头边的那块地,老倌满意地点点头。“我死了就埋在你的这边,晓得几好,那边是结发的堂客这边是我。”老倌苦笑着点了点头头。
回到省城的喻翰文带着张文祥一起向省领导汇报,领导指出:三条意见提得很好,赫齐天交省城公安局收监,王副局长对这个案子负责到底,尽快消除消极影响。说完叫张文祥到省委组织部去一趟。
在办公室等候良久的省委组织部长也是从部队下来的,秘书告诉他张文祥来了,把摘下的军帽戴上了。张文祥进门发现首长也是军人,知趣地喊了报告敬了军礼,部长也没叫他坐下:“你就是白龙县的张文祥?”
“赫齐天是你要去的?”
“讲讲。”
一向自诩文才口才不错的张文祥真不知道从那里讲起:“白龙县基础太差,干部力量太单薄,群众要求翻身的希望太迫切,对赫齐天的考察时间太短,所以,我犯了急躁的错误,饥不择食,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是有责任的。”
“完了?”
“完了。”张文祥觉自己发挥得不错,一连四个‘太’,很准确。
“坐下吧。”部长是吸烟的,自己点燃了一支:“来不来一支?”张文祥摇摇头。
“你觉得地方干部的水平怎么样?”
“太需要提高了。”张文祥心里想:记住,第五个‘太’了,都很经典。
“张县长,你和你们古书记交换过意见吗?包括接纳赫齐天,经过集体讨论吗?”
“没有。当时……当时就我一个人在专署。”
部长叹了口气:“那好,我简单地介绍一下你们的古明裕书记。他是安源煤矿的工人,毛主席去安源的时候他就是俱乐部最得力的成员之一。他又是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的第一批学员,他的入党介绍人就是毛泽东。这资格还可以吧?再问你,你们军长哪里人?”
“只知道是南方人。”
张文祥紧张了,他觉得背上似乎有虫子在爬,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原来是汗。
“白龙县人。这是个秘密,你们军长当时不光肚子饿得咕咕叫裤子上还有几个窟窿,你们的古书记那个时候就是地委书记,把自己仅有的一个红薯粑粑给他吃了还把自己的破裤子给换了,再送他们几个到宁乡参加起义部队,分手的时候你们军长抱着古明裕同志哭了,是你们书记帮他擦的眼泪,要不要向你们军长核实一下?你觉得白龙县干部的水平太需要提高了,你知不知道白龙县为中国革命输送了多少干部?这个不用保密,土地革命期间二百四十五个其中有你们军长,抗战期间四百八十六个,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你们古书记送出去的呀?白龙县在过去牺牲了多少人?统计得不完全,三百九十七个还不包括古书记的妻子。”他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觉自己比他们强?你狂妄啊张文祥!坐下,我还要告诉你,当年毛主席叫古明裕同志到白龙江流域组织游击战,他出生入死历尽艰辛,后来被叛徒出卖,妻子牺牲了,自己坐了两年牢,要不是游击队劫狱就叫反动派杀了头。他的腿不方便,为什么?是被老虎凳轧断的!你看看他是如何看待你的。”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出现这样的事主要责任在我,文祥同志年轻,希望打开局面的热情很高,情况一时还没有搞清楚,思想上的确有局限性,加上我急于培训土改工作队人员,腿也经常痛得睡不着觉,主动和他商量得太少,所以不能全怪他。工作刚刚开始,提高干部水平很重要,同时也要保护热情和斗志,问题已经出现了,当然不能也不会姑息,我们一定认真分析,在改正上下气力,相信文祥同志会汲取教训。他有很多长处,只要好好学习好好总结,会成为一个有经验的优秀地方行政领导的。队伍打了胜仗要庆功,打了败仗也要有个警诫,不处罚当领导的说不过去,请求给我处分……”
“我错了。”张文祥的确是由衷的。
“知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关键在于改错和以后不再错。想象得到,你回去会和古明裕同志搞好关系,可惜呀,没有共事的机会了,古明裕的调动命令已经下达,北京点名要他,张文祥呀张文祥,好机会你没有抓住哇!你今天差不多都是狡辩,就是最后这‘我错了’发自内心,我对你的印象不是很好,希望变得好一点。你的毛病有条根,那就是惟我独尊,觉得自己是部队下来的,一切正确、一贯正确,别人是山里的不如自己,就和地方干部格格不入,不仅不予信任依靠还闹矛盾。这样的根会长出什么样的苗来呢?那就是执行错误的组织路线、思想路线加上不学习,网罗与自己臭味相投的人比如赫齐天。主观臆断脱离群众,背离党的方针政策,用错误的方式方法办错事,结果会怎样呢?只可能祸国殃民,那就太危险了,千万要警惕,一定要改正。现在的确很需要大批的好干部,你也希望自己做出成绩来,出发点不错,回去一定要按照党委会的决议做好相关工作,我会亲自到白龙检查。好像你是急急忙忙到省城来的,身上带了钱吗?”张文祥习惯于由警卫员料理生活上的事身上真的一点钱也没有,红着脸说“没带”。“唉,真的叫喻部长猜对了,你进门之前他打电话给我,这样吧,我也是供给制,就那么一点津贴,给你十万,要吃饭,回去坐一段路的汽车,可以省点时间。”
走到门外的张文祥发觉自己身上里里外外全都汗湿透了。十万块钱真是不少,先把肚子吃饱了再说。妈的,山沟里连个好一点的饭馆都没有,即使是县城也没有肉卖,渴死老子了!进了饭铺,里面几乎没人,跑堂的热情地吆喝:“老客一位!”
扯淡,我还是头一回到省城,几时又成了“老客”呢?
“军爷,今天要点什么?”
“军爷”?这样的称呼还没听到过,不过听起来很舒服:“有猪头肉吗?”
“哎呀,军爷,你老真是吃家,猪脑壳肉的味道呀真是好吃的不得了,不过那东西是发物,少用为佳。你老最好点碗红烧肉,又是一种味道,试试?不好吃不要钱!”
“军爷好爽快!你们北方人哪,铁定是海量,来点茅台?”
“茅台?”他听说过。
“嗨,正宗贵州茅台,顶风十里闻得到香,那是吹牛的,香他一两里才是真的!先来一碗?”张文祥犹豫于摇头和点头之间他叫了:“茅台一碗!”
不一会,红彤彤的红烧肉和香喷喷的茅台酒都上来了,久违了,味儿真好劲儿真足,张文祥的头有点儿晕了。
“不错吧,军爷?你老真是有福之人呐,一大碗红烧肉就这样子下去了,还要用饭哪,我给你老做主再来条鱼,红烧鲤鱼,不,松鼠鳜鱼!那个味道,千万小心,搞错了会把舌头一起吞进去的。”还没等张文祥说话他又叫上了:“松鼠鳜鱼一份,挑大的!”
“军爷走好,下次再赏光!”一条鱼一盘肉一碗酒,一粒饭没吃把张文祥撑得饱饱的,摇摇晃晃地回到旅馆。结账的时候堂倌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军爷,千万莫对别个讲,就算三万块,小店赔本了!”妈那个疤子,一餐吃掉老子大半个月的津贴,还说赔本!
王副局长的案子办得有条有理,一面给赫齐天治伤一面多方调查。根据白龙县提供的档案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部队,当时的官兵都在,打仗的时候的确想得太简单,如今全国都在剿匪反霸,枝微叶末的事情都想了起来,把赫齐天的所作所为归拢到一起,问题越来越明显,不是积年的土匪干不出那样毒辣的事,办案人员一一取得尽可能详细准确的证言。另一部分人员在白龙江流域查找青辣椒的罪证和他的身份情况。很快就有了端倪:青辣椒的老窝地处湘、鄂、川、黔相邻地域,这一带自明朝洪武年起匪患四百余年未断,解放大军南下,清剿土匪比打国民党军队要艰苦得多、复杂得多、代价高得多。青辣椒在土匪里面是一个特殊的另类:他姓易叫易其杰,父亲是从贵州来的老实农民,土匪头子胁迫他为匪,他不愿意,土匪头子杀鸡给猴看,把他吊起来打死了,被土匪头子霸占了的母亲没办法照顾这七、八岁的儿子,就在那叫篾匠冲的小村子里把他托付给一个篾匠收养。赫篾匠要他学手艺易其杰嫌麻烦不愿意用心,挨打挨骂的事情自然难免,冲里的人也不喜欢不爱学手艺的人,易其杰在心里记恨全湾子的人。易其杰长到十六岁就跑到霸占他母亲的土匪头子那里当土匪,网罗了十几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土匪结成了拜把兄弟,找机会杀掉了那个土匪头子全家,连他母亲生的孩子也不放过。他眉毛上的那个伤疤就是和土匪搏斗的时候留下的。因为易其杰认为其它的事都能做只有“天”上不去也动不了,所以自称“天字帮”。“天字帮”不像其它土匪那样和青、红帮有关系,除了绝对听从青辣椒以外根本无视什么帮规,他们特别残忍也特别狡猾,养一帮小叫花子到处探路,探准了就一条线抢劫过来,每抢劫一处就把苦主家斩尽杀绝。青辣椒的名字不是他自己叫出来的,而是因为他年青手段毒辣,江湖上就叫出了这么个名字。那些老牌的土匪都认为“天字帮”不讲规矩却又惧他三分,谁也不愿意和他们发生联系,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天字帮”照吃不误,他们最后一次作恶就是对篾匠冲的洗劫,“天字帮”在熊家湾抢了那么多东西觉得在山上的老窝太不方便,易其杰太了解篾匠冲觉得那里很适合安营扎寨,就下了手把它变成了新的老窝。虽然冲里的人杀光了但杀不光他们的亲戚朋友,一共五户人家,有些什么人是容易弄清楚的,五户人家就只有赫篾匠姓赫,他只有一个女儿才收养了易其杰,因此熊武勋很方便地找到了他们而且基本上消灭了这个“天字帮”。熊武勋早就去世了,他收养的那个长工的儿子也长大成人,在他读书的时候接受革命思想是个坚强的地下党员,党派他打入国民党的警察局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解放后调到中南局工作,这次特意请他来辨认青辣椒,一眼就认定了他。
青辣椒当年怎么逃脱了熊武勋的剿杀呢?那天正好去看他的母亲去了,易其杰杀掉土匪头子以后他母亲得以解脱,但是她不肯和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儿子在一起坚持要出家当尼姑,易其杰只好依了她。因为抢了好多东西和钱财他就想去看看并送些钱财去,没想到救了他一命。山乡里来个生人都是新闻,这么多的警察行动起来就没有消息封锁可言,一传十,十传百,易其杰当然很快得到了消息,还没有到他母亲那里就跑了。半路上遇见国民党部队抓壮丁,别人怕得要命却正中易其杰下怀。人总得要个名字而易其杰这个名字不好再用了,毕竟被赫篾匠收养过自然想到了姓赫,他从来没佩服过谁仅仅喜欢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于是就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赫齐天。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他的土匪秉性和本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而且还花了两坛酒的本钱向一个兵痞学了一套“神功掌”,就是运足气照人家的脖子劈下去,能打断脊椎中枢系统而致人死命。殊不知没等“神功掌”学成部队开拔到鄂豫皖,说是打日本鬼子其实就是想打新四军,当官的知道新四军厉害窝在那里不敢动弹,一次到乡下祸害老百姓的时候被游击队打了伏击,那个兵痞被打死了,易其杰被刺刀逼到墙根底下没办法动只好乖乖地举起了手。游击队是讲纪律的,给俘虏上政治课,愿意留的就留不愿留的还发路费让回家。他也无家可回呀,不晓得游击队怎么回事只好试试,表示愿意留就留了下来。他就是喜欢杀人,打仗的时候的确勇敢,打游击虽然很苦但是经常打仗,他觉得不错,还特意用津贴找铁匠打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白天掖在身上晚上枕在脑袋下面,打仗的时候找机会用。打完仗要休整部队里讲究诉苦,开始他听别人讲后来指导员动员他也讲讲,他就编故事,凭他的如簧之舌,又是鼻涕又是眼泪,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成了爹娘死于非命的苦主,加上他特别会走路会爬山,百十里路连大气也不喘,越是崎岖陡峭他越快,打仗的时候总在别人前面,这样的勇往直前当然获得了游击队官兵的信任,怎么想得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
易其杰心里念念不忘的是他花了两坛子酒学来的“神功掌”,那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是最令他神往的,可惜自己耳朵里没办法放那如意金箍棒,这“神功掌”也够意思了,一掌下去就能要人的命,太方便了,可惜没有练成。那次到乡下去他就准备找个小孩试试,没来得及就当了俘虏,这游击队里人多嘴杂,虽然手痒得要命就是没机会。有次去打伪军的据点他主动要求探路,据点大门有四条枪的岗,他要同去的游击队员隐蔽自己只身上前,站岗的以为他在掏良民证没想他掏出匕首眨眼间捅死了三个剩下那个吓傻了转身想逃,易其杰运足气往颈根一掌劈下去,那伪军“啊”一声竟像棉花套子似地窝了下去,招招手,大队人马冲了进去,战斗很快结束,端掉了这个据点消灭伪军一个连,游击队无一伤亡。队长要给易其杰记功没想到他自己出了纰漏:打了胜仗部队也打了牙祭,第二天易其杰没请假上了集镇,在小酒馆烫酒炒菜吃完丢下一块大洋扬长而去。其实这小酒馆的老板是地下党,情况马上经过交通员传到了游击队,指导员找易其杰谈话:“哪来的大洋?”
“自己的津贴。”
“你才来几天?发的津贴没有这多何况你还打了匕首。”
“我自己以前留下来的。”
“你被俘的时候身上没有一文钱,换装的时候还是一文钱没有,你哪有大洋?”
无奈之下,他承认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偷了缴获物品,当然不止一块。于是,赫齐天几乎在立功的同时又被严厉批评。由于战斗频繁他打仗又很勇敢,缴获不交公的事情在赫齐天身上时有发生。与此同时又一个疑点暴露出来:他不喜欢集体行动,由于他动作快别人很难跟得上他,每次的任务都完成得很漂亮但从来没有抓到过俘虏,单纯的人们没有想到他有那么一手本事,打扫战场的时候也不会去一一检查敌军的尸体,但还是被一个战士无意地发现了,在一次陷入胶粘的战斗中赫齐天又在单独行动,那战士见他抓住了俘虏却叫俘虏跪下,一掌下去那俘虏就倒下去死了,这战士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偷偷地报告了连长,连长不太相信就叫这战士不要声张打算亲自看看。没想到连长在以后的战斗中牺牲,再报告指导员也说要亲自看看,由于指导员的腿负过伤行动上不可能像赫齐天那样迅速所以很久没有得到证据。直到打淮海战役,因为是大部队集中活动范围不可能太大监视工作较容易,果不其然,赫齐天一次抓到五个俘虏,刚准备动手的时候被指导员抓住了,赫齐天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可是他矢口否认,最后赫齐天被开除军籍。
青辣椒的真名毫无疑问是叫易其杰但是不是这个赫齐天呢?已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证实,王副局长询问医治赫齐天的医生:“他身上有没有特别的记号?”医生说他屁股上有块铜钱大的青色胎记。易其杰的母亲还健在,她原来在一个很小的庵堂里当尼姑,由于年轻的尼姑都还了俗庵堂就剩下她一个人,原来的庙产过去是租给农民佃种的,土改当然将这部分田地分配给农民,虽然她的儿子作恶多端但她是无辜的,政府就把她当成鳏寡孤独且无生活自力能力者供养起来,当地公安局派化了妆的女警员去了解,费了很大劲才证实老尼姑的儿子易其杰屁股上的确有铜钱大一块青色胎记,女警员用钢丝录音机录下证言侦查工作才算完成。在大量的证据面前,作恶多端的易其杰不得不一一交待其罪行,几十年前的积案终于破获。
血债累累的易其杰被处决了,宣判和执行的大会是在熊家湾熊大财主那被烧毁了的三角形大院子里召开的。老龙湾的民兵是“抓获大土匪头子”的功臣,二十杆梭标成了“剿匪反霸人民战争”的当然代表,那鲜红的枪头红缨在主席台大幕下雄赳赳地一字摆开。依然威武的六老倌和腊梅翻山越岭地赶到那里,实在是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清,所幸的是政府千辛万苦地运来一台柴油发电机,让人们第一次见到用电带动的大喇叭,那么嘹亮那么清楚,他们听到了那么好听的歌儿,除了“毛泽东、斯大林的红旗呼啦啦的飘”之外还有“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开始是一个当官的讲话,意思是:“剿匪反霸斗争取得了绝对胜利,匪患已经得到根治,土地改革运动即将展开,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我们要抓紧生产,支持前线,等等。”司仪一声威严的“把罪犯押过来”后,这人山人海一下子鸦雀无声了,虽然也是北方话但是听得很清楚:“人称青辣椒的易其杰,化名赫齐天,其罪恶不仅是抢劫二十四起杀人八十六名,最严重的是冒充土改工作人员公然打人致死,破坏土改工作给新生红色政权抹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大喇叭带头喊起了口号,人们学着举手、高呼,六老倌觉得奇怪:这么多人都在喊怎么就没有喇叭的声音大?红彤彤的梭标从台上走下来,主席台前面的人们让出一条路刚好从六老倌身边通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押着五花大绑的易其杰背上插上一根大标牌,上面的字不认得但那血红血红的叉叉实在醒目,虽然看得见眉毛上那道伤疤六老倌却认不出他来了。“啪”的一声枪响,人们涌过去看死人,六老倌和腊梅赶紧回家,走着走着梭标们赶上了他们。
他们边走边问:“六嗲嗲,认出来了没有,他不是差点把您打死了吗?”
“隔得太远了,没有看清楚。”
“给春生婶婶报了仇,六嗯妈你老人家高兴吗?”
“高兴,就是你春生婶再也活不回来了。”
“我春生满满有信吗?”
“不晓得是死是活,哪里有信噢!”
“我们老了,”六老倌说:“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好不?”
“不,要是把你俩老丢这里自己先回去,我老倌问起来不骂死我?”
“如果不管老人,明朝找不到堂客就得到六老倌岭上去。”六老倌就在身边,小伙子发觉自己讲得有问题赶紧纠正:“有我嗯妈,不怕找不到堂客,是吧,六嗯妈?”
回来的路上要经过六老倌岭,民兵们一直把他们送到屋里,六嗯妈不让他们就这样走,赶紧做擂茶还拿出好多东西来叫他们吃,比如用砂炒的红薯片,红薯糖加不同填料做的切片,糯米浆做成的各式各样的点心,最好吃的还是用荷叶坛子腌的各种蔬菜,这才是最能显示女人本事的,六嗯妈腌的菜在老龙湾是谁也比不了的一绝。吃完了才热热闹闹地走,六老倌岭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因为枪毙了青辣椒,人们感谢政府,佩服共产党,张县长自然成了政府的化身,老百姓里面甚至还传出了神话:青辣椒是蝎子精转世,张县长得过包青天的指点,看得见白龙江上有股妖气就来抓住了他。但是老龙湾的吴宇平老师和农会的几个人心里清楚只不过不好说什么。工作组来到了老龙湾,土地改革真的开始了,由于青辣椒在这里出过乱子,张文祥向县委提出自己亲自负责白龙江一线的土改,他带着说不出来的苦涩再次在老龙湾爬上了陡峭的河坎,这次没带警卫员而是带了个让他能听得懂土话的翻译。
老龙湾的经济结构非常简单,这里的生计就是种田、种地、砍木头,由于利用了龙泉溪等水利资源形成了简单却实用的灌溉水网所以家家都有水田,虽然山上可以种杂粮但人们心里只把水田看成财富,山坡的旱地几乎不作数。多年来人口急剧增长,人均水田面积越来越少且不平均,赫齐天在老龙湾的时候就极力灌输“田多的就是地主,有钱的就是敌人”,“共产党就是共产的,共产就是把有钱人的一切分光”把“耕者有其田”和“杀富济贫”划上了等号。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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