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淮河以南一年几熟一南几月份可种小米

麦坦:你所不知道的即将消失的淮河往事
导读:笛鸣淮河
我奶奶说,人的一生会飞越淮河三千次,每一次飞翔都是为了让你认真看它。看到鱼你要说话,看到鸟你要闭嘴,否则你就会掉下去,淮河就会发大水。
小时候我经常做梦,梦里我翻下河坝,越过稀疏的老柳树和没过头顶的金色油菜花田,走到淮河边上准备起飞。无数大人从我背后升起,有的展翅翱翔奋力划开空气,有的静默不动如升上高空,迅速变成芝麻大小的黑点,划过河流边界。
长大之后我曾经问过几个人,有没有听过这个说法。大家都努力摇头。我觉得他们是忘了。因为我们都企图离开淮河,离开小城,我也一样努力忘掉这个传说
笛鸣淮河我奶奶说,人的一生会飞越淮河三千次,每一次飞翔都是为了让你认真看它。看到鱼你要说话,看到鸟你要闭嘴,否则你就会掉下去,淮河就会发大水。小时候我经常做梦,梦里我翻下河坝,越过稀疏的老柳树和没过头顶的金色油菜花田,走到淮河边上准备起飞。无数大人从我背后升起,有的展翅翱翔奋力划开空气,有的静默不动如升上高空,迅速变成芝麻大小的黑点,划过河流边界。长大之后我曾经问过几个人,有没有听过这个说法。大家都努力摇头。我觉得他们是忘了。因为我们都企图离开淮河,离开小城,我也一样努力忘掉这个传说,后来却发现它长在我身上,住在我体内,每当我想走得远一点,就发现心里扑哧扑哧往外冒水汽,在干燥温暖的北方住久一点,就会觉得心里发慌。1.洪水蚌埠是淮河下游无数中小城市中普通的一个。它紧挨淮河,人们在十几个世纪里通过打渔种地活在这个时刻在下雨下雾的小河港边上。编剧李樯曾经在《孔雀》的剧本里提到过蚌埠,它隐藏在一堆面目模糊的名字当中。“自贡,鞍山,蚌埠,铁岭…这种小城市在中国遍地都是”。我认同李樯的话,也隐隐觉得一条河流能够为一个小城提供梦想的出口,哪怕这种梦想是虚无缥缈的。我家离淮河的距离只要五分钟。它近得像床头的一个摆设,似乎不用扭头伸手就能够到它。淮河大部分时间很沉默,即使站在岸边也很难听到水在流动,它安静地不生一朵浪,唯一能听到的是货船航行在河面上持续三四秒钟的汽笛声以及马达低沉的吞咽,听上去像是男人不紧不慢地喝水。不管是在河中央还是站在岸边看,它的流淌都是平整的,黑土地一样安静。整个淮河平原,没有高的山,没有深的水,既看得到头,也望得到边;柳树和杨树散布在种着小麦和油菜花的田畦里,树根永远有一节被涨潮时的河水泡的发烂发黑,从土壤里支楞出来。红棕色的土壤被水浸的软塌塌的,走一步就往下陷一下,冒出细小的水泡。九八年初夏雨水特别多,日夜不消停地连着下,像是要颠覆什么,超出了很多人的忍耐极限。虽然还没有到倾城的地步,但淮河晃了晃腰身,一夜间暴涨数寸,默默酝酿着。那时候我10岁,父母单位的职工宿舍楼还没有盖起来,一家三口挤在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的平房里,冬天阴冷潮湿,夏天闷热潮湿,屋子里靠阴面的粉墙上长了半墙霉斑,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感觉它流动着朝我倾泻下来,却又迟迟不把我淹没。探头望望窗外,无花果树抽芽抽得像在挣脱一切。有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午睡起来,迷迷糊糊出门上厕所,突然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发大水啦。人都跑出去,四处都是拖鞋板子还有木板门哐当甩出去的声音,我跑回屋里,看见大人满屋子找蜡烛,原来电线杆子刚刚被大风吹倒,整个院子断水断电,水漫过平房下的四层台阶,只差一点点就要漫到房子里。平房门口摆着的装菜的竹篮子和塑料袋全漂在水上,邻居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坐在澡盆子里,拿两个胶皮破了的乒乓球拍划水。被两个大孩子拉着跌跌撞撞冲上河坝,我对眼前一切至今难忘:淮河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过。以前都是我走向它,这次它却走向了我。目光所能企及处,所有树全矮了一截长在水上。小孩们下饺子一样泡在水里,拿塑料脸盆的、小铁锅的、捕蜻蜓用的网子的、塑料袋的,低头捞鱼。我急不可耐扎了进去,捧着玻璃罐往深处摸索。一个大孩子憋了一口气沉在水里,河面上咕嘟咕嘟冒泡,他猛地从水里蹿出来大嚷,水太浑了,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邻居姐姐“嘘”了一下,要用腿的感觉。啄一下就跑的是小鱼苗,用尾巴甩你的是大鱼,蝌蚪让小孩子捞去好了!我在河中央蹲下来,慢慢往深水处挪动。水里泥沙腾起,无法保持平衡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水波的荡漾竟然那么有力,我左右摇晃不止,感觉到下巴和脖颈被水光反射的异常明亮。我用脚趾抠着一块滑腻的生满苔藓的石头,努力矫正倾斜。陆续有东西从我腿间经过,我把手一通乱摸,抓上来的无非是树叶和塑料袋子,偶尔抓到蝌蚪,也是从手缝里一晃眼掉下去了。杵在我旁边的邻居陈松哥勾着腰像个老虾米一样盯住河面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仿佛喘气喘粗了就会把鱼吓走。就这么纹丝不动站在河里足足十几分钟之后,他的右手手臂突然像馒头一样发起来,青筋在黝黑的胳膊上乱蹿,随后整个人陷进河里,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旁边的小孩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车棚子大爷的外孙帅帅把脑壳凑过去看看,说,这是条鲫鱼,还没长大呢!过了一会儿太阳开始歪过去,河面上暖烘烘的,头发上像顶着盆火。我拎着装了十几只蝌蚪的玻璃瓶走到坡上,坐在草地上晾着。一天的暴晒渐渐过去,淮河坝子上蔫了的草开始直起腰板从土地里射出来,里面藏着的棕色老蚂蚱在草丛子里头乱蹦,呆笨迟钝,在草尖子上嘤嘤嗡嗡地喧闹,惹得淮河坝子上都是麻雀,肚皮上的毛鼓得支棱起来。开了一整天的小花瘫软下来,露出柔软而凌乱的一面,一丛一丛肆意摊着。身上开始从乱哄哄的暖意过渡到土地深处喘出的凉气。我整个人躺下来,被草紧紧抓在地上,寂静和隐蔽扑面而来,仿佛从一个小针眼滑落了这里,掉进了一个时空以外的地方。傍晚五六点钟我们回了家,到坝子上去扛沙袋的大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水退了,屋里仍然没电。几家人把黄杨木桌和锅搬到院子里,用小煤炉子生火做饭。渐渐的,空气中漂浮着炒豆饼的香气、炸馒头的焦味和腌过的猪头肉特有的咸呛,蚌埠人喜欢把馒头片烤焦了就咸菜,或者用五毛钱一斤的钢盔夹着猪头肉,一口下去又脆又有嚼劲,配小米稀饭特别香。孩子们在桌子旁边蹿,这里尝一口那里捻一块,比较着各家的吃食。天渐渐黑下去,街道居委会的主任过来一户发六根很粗的蜡烛,大人们从屋里摸出白瓷碗,在碗底滴两滴蜡,把蜡烛立上去,就把扑克牌拿出来打斗地主了。过了一会儿,街道主任不仅来发蜡烛发毛巾,竟然也开始发牌了。作为蚌埠人,我实在骄傲。接下去的几天雷雨不断。学校停了课,父母上班之后小孩们就穿上胶鞋在院子里玩水。我们在坝子后头的荒地上挖了一个坑,用雨水把坑填满,把前些天抓的蝌蚪放进去,再拿着树枝肆意驱赶它们,蝌蚪惊慌失措的甩动着黑色尾巴往泥土里撞。中午大人下了班,我们四散着跑开回家吃中午饭,午休之后聚在邻居姐姐家看《邋遢大王》,等想起坑里还有蝌蚪的时候跑过去一看,浅水坑里的水已经基本被太阳蒸发殆尽,十几尾蝌蚪已经死了。下午我们跑到河坝上准备再捞点蝌蚪回家,发现坝子上搭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几个女人蹲在帐篷前的炉子那里生火做饭。我们往坡下面走,几个穿迷彩服的兵哥扛着沙袋问我们,又下河捞鱼呢?我们愣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们笑笑地说,别捞鱼苗啊,捡大鱼捞,捞上来教你们烤着吃。话音还没落,离我们最近的一顶军绿色粗布搭的帐篷里钻出来一个伯伯说,下午我捞的鱼吃不完,你们拿去烤着吃。后来知道这个伯伯家住五河县,家里一共六亩地全部被洪水淹了,他们整个村子的人被疏散在不同的地方,他和他老婆还有刚刚生下来不到三个月的儿子被送到蚌埠段淮河大坝这里。他从屋里端出来一个绿色的脸盆,脸面游着两尾看上去很肥的鲫鱼,嘴巴一闭一合,时不时吐出来一些泥沙。他下午抓了好几条,已经用豆腐熬了鲫鱼汤给他老婆下奶,自己家也吃不了这么多,看我们几个小孩在外面嚷嚷钓鱼,一定要送给我们。兵哥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借了把菜刀把两条鱼去鳞去内脏,鱼尾巴剁了,把木棍从鱼嘴那里捅进去,架在两节木桩上面烤。那一次鱼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有很多刺,每个小孩几乎都是用手撕一块鱼肉就往嘴里放,用牙齿筛出那些又细又密的鱼刺。听我妈说,那一年市场上的鱼特别多特别新鲜,鲫鱼黑鱼罗非鱼娃娃鱼,蒸一蒸撒点姜末葱花就能直接上桌,扒开鱼肚子里面会有金黄饱满的大粒鱼籽,河蟹也特别肥而且极便宜,那段时间家家晚上都蒸螃蟹,吃螃蟹吃到舌尖都破了。直到现在,蚌埠夏天的烧烤摊子上有一道其他地方没有的特色——烤螃蟹,就是把四五个极小的螃蟹串在竹签子上烤熟,实际上小螃蟹没什么肉,就是嘬个鲜味儿。2.营生和淮河边上的城市比起来,长江边上的城市总是显得非常奇特。大学毕业那年去重庆,坐船从长江上过,感觉整个城市的人都在雾蒙蒙的江面上翻山越岭;从武昌到汉阳,人们则仿佛是一直在涉水;而坐高铁从南京长江大桥上过的时候,被大桥上金属质地的光芒晕染的金光闪闪的长江有一种豪迈的气质,长江两边矗立着排列错落有致的别墅和高楼大厦。而淮河边上的城市却有些不同,它们似乎有统一的印记——浅浅的河流中,渔船上生着小小的煤炉,青红色的火苗在炉子里微微地跳跃着,不远处能看到田地,你仿佛可以随时随地跳下船游到岸边,看人们在河边洗衣服种地、打渔种田。淮河就是给人一种水浅岸近,山低人密的烟火气,它是条融入了人间生活的河。正是因为这股子烟火气,靠水吃饭的人多,做着稀奇古怪完全想不到的营生的人也多。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夏天在淮河上都有人耍“水猴”。这个营生只有在淮河边上才能看到。通常在坐渡船过河的时候,耍猴人会撑着一只小渔船跟在渡船旁边,把一只木桶放在河里,木桶中有一只小猴。那猴儿一般都非常小,看上去比刚出身的小猫大不了多少,所以坐在木桶里水的浮力也承受得住。小猴脸尖尖的,眉眼那一块特别红,作揖的时候嘴巴会张开,但用鼻腔发出声音,听上去并不令人开心。它会拿一只类似桨的东西划水,追着渡船上的游客要硬币。喜欢这些小把戏的游客就纷纷把钱投到木桶里。等渡船到岸,小猴就会划着那只不同回渔船上。一开始的时候,渡船附近只会有一只小渔船跟着放猴,到了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猴子会突然一下变成两三只。因为河坝下面种的小麦五月底成熟了,收割完了之后,农民们还没有外出打工,在家歇着,所以放水猴的就比较多。有时候两只渔船遇到一起还会在船上对骂几句,猴子之间倒是显得对对方都视若无睹,只是伸着手问穿上的人要钱。有一年夏天,河面上下着蒙蒙细雨,我和我妈到河北岸的农村摘石榴,下午坐渡船回南岸。这一天照例有小猴坐在看上去已经非常破旧的木桶里跟着我们,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兴奋地大叫,估计是第一次见到小猴,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存钱罐,把里面满满的硬币直接倒进小猴的桶里。身边的过河人似乎是受了什么鼓舞,也纷纷把钱投进去,那个时候渡船还没有开到河中央。那只木桶因为硬币坠得太沉,一点点倾斜到几乎和河面齐平了,有人在船上大声喊,耍猴的!木桶要沉了!耍猴人笑着说,没事没事,结果话还没说完,小猴就重心不稳,木桶一歪,连猴带钱沉了下去。渔船上的耍猴人对着水里大声吆喝了一声三儿咧!大概过了两三秒钟,渡船上的人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河水中一团毛辘辘的东西露出来了,耍猴人吹了个口哨,它努力翻进了小木桶里,通红的屁股朝上。木桶被慢悠悠拉到了渔船上。耍猴人对着渡船上的人抱了个拳,说,可惜大家的钱都喂了鱼啦!大伙儿都笑。淮河上还有另一种奇怪的营生,我们通常叫“慈悲愿”,是渔家靠抓鳖抓鱼然后卖给人放生的一种行当。算是一种副业,一年四季都有。稍微有过一点放生经验的老人家都知道,通常是在傍晚,想要放生的人会在河边上来来回回的走,渔家的人离了老远就会问,老人家要发愿么?老人家就回一声,放鳖!打渔的就会把船撑到岸边上,跟老人家讨价还价。一般放鳖的价格都很贵,比市场上卖的鳖的价钱要多一半左右。等价格谈好了之后就要挑鳖了。渔夫会把一个放了鱼饵的钓竿给放生人,让她拿着,伸到竹子编的鳖笼里,第一个咬饵的就是和放生人有缘的。如果没有鳖愿意咬饵,就说明你今天放不成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见。等看好了鳖,渔夫就让放生人上船,把船划到河中央,由发愿人喂鳖吃一点饵料,然后亲手把鳖放回河里。渔夫要在河中央绕三个圈,才算是放生完成。每年一到一到高考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放生的人就格外的多,来晚了还不一定能放得成。如果是从家里拎来的鳖或者鱼,渔家还不一定让你上去放,因为这样没什么赚头。淮河大坝上面就更热闹了。做什么营生的都有。一般早上会有早市,能买到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最新鲜的鱼虾和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到了中午一点之后,坝子上就陆陆续续出现五花八门的旧杂志旧书摊。相应的卖冰酒酿、豆腐脑、新鲜水萝卜的小贩就开始在书摊中间寻一个位置做生意。通常周末和周五的生意都很好,到了下午三四点基本都能卖光。到了傍晚六点左右的时刻,天上已经堆了很多深蓝色的云,坝子上乘凉散步的人就会闻到烧饼夹里脊还有蟹黄小笼包的香味。卖烤地瓜的老头用毛驴拉着炉子从河北岸过来,把炉子生在下河坝的必经之路上,蹲在路牙子那里点上烟等着顾客。沾满煤灰的棉布盖在刚出炉的地瓜上,偶尔掀起来摸一摸,就是一股袅袅的热气。还有卖羊肉串和糖炒栗子的,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弥漫在秋天微微潮湿的空气里,还夹杂着竹筐和油纸袋混杂的香气,会让人觉得肚子咕咕乱叫。我上小学时经常到坝子上的旧书摊那里看书。书摊子大概都是两米宽一米长,连块板子都没有,就在脏兮兮的马路牙子上铺上蛇皮袋子,然后摆上各色旧杂志。路最边上摆着两三块钱的《法制大观》、《古今传奇》、《艳狐奇谭》、《故事林》、《堕落之路》,还有一些说是从广州那边运过来的杂志,要五六块一本。书里大都是一些明清年间的武侠小说、鬼怪狐仙故事,以及醒世恒言式的训诫口气说的失足女悔恨自白。《法制大观》和《古今传奇》经常用章回体小说的架势写一些文绉绉的奇情故事。稍微往里面走几步,书摊子就变得比较高档了,所谓高档,也就是在一个钢筋木板床架子上摆上各种大部头的书,摊主长得没那么贼眉鼠眼,看上去略有文化。有《易经》、《水经注》、《史记》,还有《海上花列传》、《三国志》什么的。我在书摊上买过两块两毛钱的《古今传奇》,蹲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三天《洛阳女儿行》,暗暗幻想自己是索剑双侣里的杜方柠,最终在摊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掏钱买了最后那一期。最为惨痛的经历,是在旧书摊上看中一套巴金的家春秋,定价是二十八块钱。那个书摊的摊主姓汪,细眉宽眼,大手长脚,头略秃。他女儿是我们隔壁班的班长,学习很好。汪老板以前当过兵,转业之后没几年老婆就得病死了,后来他就一直在坝子上收书。他人很精明,人缘也不错,不过不愿意把书分开卖给我。当时我没有零花钱,可就算我每天有两三块钱也买不起。后来汪老板帮我想了个法子。旧书摊可以买书也能卖书,他怂恿我把家里的书拿到他那里卖。我偷拿了我爸崭新的《外科诊断学》换了巴金的三本书,还倒找我五块钱。拿到钱之后我立即就去买了十串烤腰子夹在锅盔里,边走边吃,一嘴红油,还在坝子上喝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当时鸭血粉丝汤还只要两块钱一碗,盛在一个很大的假青花瓷海碗里。老板先从热气腾腾的有两个水桶那么高的不锈铁锅里,把煮成暗红色的鸭血和小块的鸭肫盛出来,倒上要煮得久一点才好吃的红薯粉丝和明黄色的豆腐泡,使劲放香菜,一碗下去通体舒畅。那一次我回家之后就被我爸狠揍一顿。3. 拉魂腔拉魂腔是一种已经快要消失了的戏曲形式,流传在安徽淮河两岸,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既有南方戏曲非常优美的唱腔,又因为节奏明快活泼有北方戏曲的特质。有一些比较经典的剧目,连小孩子都很爱看。每个周末,一帮戏班子的人都会坐船从临淮关那里上来,在淮河大坝尽头的拉丝桥桥洞下面或者河滩上唱戏。尤其是在秋天,河滩上的野草又长又密,草里有蛤蟆、蟋蟀、大得吓人的蚂蚱。唱戏的台子就搭在野草中央的空地上,第一声拉魂腔拉出去,黑乌乌一片虫子飞起来,过不一会儿,又纷纷落下了。戏班子最火的那段时间,每个周六周日桥洞下面有一场,轮渡口那里还有一场,春夏秋冬从不间断。坐在船上听河滩上的戏台子唱拉魂腔,悠远中带着一丝悲伤;在河滩上听,歌声似乎从水面上扩散开来,被传递到很远的地方,像古时候的人们在河边叫魂。轮到我这一代的时候,老人已经很少叫“拉魂腔”,都叫泗州戏或者柳琴戏。因为觉得“拉魂”不吉利,而且唱戏的人也很少用真腔去唱了。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经常陪奶奶上坝子听泗州戏。听戏的一般都是老老少少,老人家们彼此都认识,提前就约好几点在坝子下面搬着凳子等着彼此,提兜里有瓜子和茶叶水,个个都比较雀跃;小孩子是被老人家硬带上去,因为不带着家里没人看孩子,所以多是不情愿也不听戏,在河滩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逮蚂蚱、捉螃蟹。老人家的主要心思也不是听戏,而是每周必拉的家常,东家长李家短,这家姑娘生了娃娃那家男人去浙江打了工,都是在戏台子前面传递出来,戏开场的时候基本上该说的都说了,所以唱戏的前二十分钟大家都特别认真;到了后半段,渐渐有嗑瓜子、捶腿、吆喝小孩的声音传出来,到了高潮部分人群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听到好笑之处会很默契地“哄”一声集体笑出来,而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孩子们已经在老人怀里睡着,这时候河滩上又一下子安静了,只能听见小小的货轮在淮河上驶过的笛声,长而悠远。听了那么多的戏,我只记住两出,一出是《小姑贤》,一出是《三蜷寒桥》。《小姑贤》前前后后听了不下十遍,是老少皆宜、观众爆满的一出名戏。说的是恶婆婆姚氏百般刁难媳妇,小姑竭力帮助嫂子,惹怒了母亲,要把媳妇打死;后来小姑急中生智,叫哥哥假装打死嫂子,姚氏以为真的闹出人命而后悔了,小姑假装救活嫂子,帮母亲打破了封建思想。这出戏之所以连小孩子都爱看,是因为场面非常热闹,尤其是婆婆打媳妇、哥哥假装打死嫂子的场面都是一阵锣鼓喧天地闹腾,唱戏人马不停蹄口不闭唱的大汗淋漓,台上台下一片前仰后附的景象。我印象里最热闹的那一次是五岁那年的夏天,戏台子中午就已经搭好,远远地望过去像是铺在草地上的一块巨大的餐布,两个小孩在台上翻着跟头;四五点钟太阳还没落,老老小小就搬着板凳从坝子上下来,开始抢着占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快到五点钟,一挑柳叶般的船从临淮关上下来了。唱戏的师傅走下船的时候已经穿戴的整整齐齐,也不看观众,神情非常庄重地走到台子后面做最后的准备。在台子上翻跟头的几个小子刺溜从台上跳了下来,原来他奶奶在下面骂他了。铙钹一打,穿着一身青葱绿拿着一条淡蓝色手绢儿演恶婆婆姚氏的就开始在戏台子上走步,一钹两三步,越走越急,一钹一耸肩,腔还没拉起来台下的人就开始叫好。姚氏顿脚扬眉,手绢儿甩到左臂上一歇,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只见她用兰花指轻轻点一下淮河,唱“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缓走两步,然后双目怒睁,说起唱白,“老身王门刁氏,配与王白牙为妻,过门来生下一男一女,儿唤登云,女儿桂姐。不幸老头子下世去了,思想起家庭之事,好不气煞人也!”一开始小孩子们听得挺认真,暂时放下了手上逮的蚂蚱薅的狗尾巴草,没听十分钟就没了耐性,轱扭着身子往老人身上蹭,要么就猴在老人后背上一遍一遍地问,怎么还不打呀,怎么还不打呀。被老人一巴掌呼下去。先打乖你!小龟孙子。暂时安静一会热,又蚊蚊虱虱地折腾起来。台上的恶婆婆姚氏仍然在无止境地骂着媳妇,太阳已经落到了河中央,整个河岸边上一片金黄,蟋蟀叫的愈发响。我眯着眼睛蹲在小板凳上发了会儿呆,然后跟着几个比我大的小孩溜到了人群后面的柳树林里,开始我们每周一次的例行娱乐——给蟋蟀做手术。我们把捉到的蟋蟀从空酸奶瓶里倒出来,用一根狗一把草拴住它的颈项——我们绝对不会栓它的腿,因为它们非常狡猾,为了极力避免稍后的灾难会毅然决然牺牲自己一条大腿。我们先用吐沫把狗尾巴草中间最嫩的那一段润一润,然后把它绕在蟋蟀脖子上,打一个死结,一个人按住前两条腿,一个人按住后两条,然后用刀子把蟋蟀的肚子割开。这时候蟋蟀会奋力挣扎,有时候挣扎的触角和大腿纷纷脱落,只剩下一个肚子还在抖。然后就从肚子里冒出很多细细的、像锈掉的铁丝一样的铁线虫。从蟋蟀肚子里爬出来过不了多久,这些铁线虫就会变得僵硬,然后被太阳暴晒死掉。大多数的蟋蟀肚子里都会有铁线虫。只有很少数的没有,只是流一些绿色的汁液,我们多半会很扫兴,把仍然挣扎的蟋蟀甩到草丛里。我们就这样一只一只给蟋蟀做手术。用上学时用的美工刀。有时候老人跑过来看一下我们的“手术”,咂咂嘴,说,蟋蟀是坏虫。要给他们好好做手术。突然的台子上开始热闹起来了,大镲打的震天响。“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们立即放下手中半死不活的蟋蟀跑过去,只见恶婆婆姚氏一手拿着柳条一手扯着媳妇的手臂开始唱,“骂声贱人太胆大,气得老身咬银牙……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竟敢不孝我老人家?怒冲冲执鞭将你打,谁叫你挑唆小姑欺负咱!”演媳妇的演员嘴唇涂的血红,从侧面看有一种残忍的美感,哭丧着脸的样子有些滑稽,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斜襟小褂,脚上是一双蓝底绿叶红花的绣花鞋,一边飞快地碎步跑一边回头看。婆婆边唱边举着柳条往她身上打,她扭着身子在台上躲,两个人绕着一张八仙桌转圈。我们一帮小孩冲到台下面兴奋地大声吆喝,打啊打啊!快点打!演员愈发卖力表演起来,媳妇儿在前面跑着,装作绣花鞋快要跑掉的慌张相,婆婆每次将要扑上去都踉跄一下,柳条儿顶多够到她的衣服尖儿,两个人在台上追追打打五六分钟才罢休,台下的人越是起哄,追打的时间越长。现在想起来,小时候无非是喜欢热闹,真正演了什么,我们并不特别关心。《三蜷寒桥》也是一出比较受欢迎的戏,但这出戏经常在过年唱,想想一直有点不解,因为这其实是一出悲剧。说的是宋朝时忠臣之子党金龙为了为父报仇,进京赶考,结果得官忘本,六亲不认,把前来投奔他的亲生母亲踹到桥洞下面,并且起了杀心。其母最后被人救起,把此事告到包拯那里。包拯最后把党金龙铡了为他母亲报了仇。这出戏只在桥洞下面演,因为十分应景。演党金龙老母的演员通常是一位年纪很大的演员,从头哭到尾,一是为自己丧父而哭,二是为儿子不孝而哭,三是为儿子被斩而哭。让人看了怆然。我上大学头一年的小年那一天,我妈在家里忙得热火朝天地灌香肠做年节饭,我爸躺在沙发上看球赛,我一个人蹬着辆自行车去了河坝。出了院子,梧桐树的叶子温柔地耷拉在路灯下,小孩们聚成一堆一堆的放满天星和呲呲乱跑的扫地雷,八角腊肉的香气和浓浓的火药味从老式砖楼的缝隙里钻出来,周围有雾的暖烘烘的温度。上了坝子,远远看见河岸边的柳树只剩下零星一些苦黄色的叶子,光秃秃的树枝垂在还没有结冰的河面上,悠悠的荡着。离河岸远一点的田地里堆满了烧的还剩一点点的麦秸秆堆,像一个个干瘪暗淡的乳房,风一吹四处飘散。我往顶西头的淮河大桥那里骑,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二胡声,一个老生唱,“朱氏我孤苦伶仃进京来,我好比…黄连苦在心…”,我推着车小心翼翼下到桥洞里,看台上演老生的人左手拿着支话筒,右手挽着袖子,左右踱步。旁边稀稀疏疏围了一圈儿人笼着袖子站着听,一个烤红薯的摊子就支在台子旁边扇炉子。我踮着脚听了会儿觉得视线不好,就跑到桥洞旁边的土坡子上面蹲着听。老生唱了会儿,演不孝子党金龙的生角穿着一身枣红色的官服踱着步子从后台出来,脸上的妆画得很潦草。老旦一看生角出来,拉着他连喊三声,“儿啊!…儿啊!…儿啊!” 二胡的节奏也越来越急促,巨大的鞭炮声从船厂后头的家属区传过来,几枚礼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绽开,空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人们陆陆续续回家了。在喜庆的日子唱这么悲凉的调子,显得愈发悲凉。我拍了拍身上的土也回家了。此时的淮河坝子上空无一人,天空像一个大锅盖从头顶上罩下来,星星很亮。等我大学毕业后,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泗州戏就半年都见不到一次了,到了现在,只有过小年那天的下午才能在坝子上听到,而且听众寥寥。我们这一批曾经把唱拉魂腔的场子围到水泄不通的孩子们,已经像候鸟一样飞散了。4.女人九十年代初,淮河对岸的淮北人到蚌埠打工,要从淮河北岸坐两块钱的轮渡过来,到南岸的蚌埠只要差不多一刻钟时间。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岸边就蹲满了拎着大片猪肉和鸡蛋篓子回对岸过周末的小两口,还有到踏青的人们。小孩在等轮渡的时候经常比赛扔水漂。那时候河堤上正在修建水文观测站,能捡到很多又薄又轻的瓦片,打水漂也有技巧,要手腕一使劲,沿着水平线一扬手,忒忒忒忒就能打出十几二十个。远处的河心闪着金光,太阳像煎的很嫩的土鸡蛋蛋黄掉在河水里,等你去捞。四姨是到蚌埠打工的淮北人中的一个。一年春天,淮河坝子下的柳树枝已经长得垂到草丛里,结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我和我妈到坝子下面摘柳树枝编花环。草丛里的麻雀扑棱着灰黄色的翅膀从我们身边飞走,摆渡船妥妥妥的马达声随着风传过来了。我偏过头看,鹅黄色轮渡上被鞋底磨蹭的油光发亮的铁甲板慢慢放了下来。前几天下雨下的淤泥看上去被晒干了,可是人们一踩上去就碎,坚硬的泥壳下面还是软塌塌的。一个有着丰满胸脯,把草绿色高领毛衫顶的高高的阿姨走下来,大眼睛笑的眯起来,朝我们这边喊,楠楠快来!我给你带的蜜三刀,甜的很。我问我妈这是谁。我妈说这是你四姨,你不记得了么。小的时候还抱过你,每次过年来我家都给你买旺旺大礼包。我仔细看她,完全没有了任何印象。99年左右我家终于搬上了楼房,三楼,36平方米。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五平米不到,放了一张小床、一个写字台、一架钢琴之外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但是有这么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让我在随后的漫长时光里心满意足。之后大概有一年时间,四姨和我一起挤在我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白天父母去上班,她就在蚌埠船厂旁边的一个发廊当学徒,晚上回家,她会帮着我妈一起做浓油重酱的红烧肉红烧鱼以及搁了很多鸡精的香菇炒大白菜。过了大半年时间,有一天我妈把她抓了回来大吵一架。听上去是因为我妈中午去发廊找她,结果看见她在休息室里跟一个男的睡在一起。四姨争辩说只有一张床,中午大家都想休息,而且衣服都穿得好好的。我妈则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像话,男女怎么能睡一张床。吵到了晚上,四姨呯地把我那屋的门一关,晚饭也没有吃。晚上我睡在她身边,扭头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用胳膊碰碰她,她手一把按到我的肚子上,说,痒死你!我被挠得大笑,两条腿在床上乱蹬,她的笑却在全身上下发出均匀的抖动,死活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饿了。我们安静了一会热,我说,你想回家么。她摇摇头,我到河这边了,不可能再回去了。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河北岸的人固执地想到河南岸来,不仅仅是四姨,楼上豆豆的小表姐,学校张老师的表弟,以及每个周末在渡船口那里等待的候鸟一般的人们,都执着地想要渡过一点都不宽的淮河,到并不比对岸美的这一边。对岸的柳树杨树又高又壮,坡子上的石榴树桃树一开花就像是不要命似的,对岸的空气更温润,一退潮就有河蟹一歪一斜地在河岸上挖坑。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留住他们。就像长大以后的我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蚌埠,离开淮河,前往未知的陌生城市。四姨在我们家住了两年之后,在我妈的执意要求下换了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当销售。后来她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就毅然决然从我家里搬了出去。她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被剪短,烫成了很时兴的小卷,开始讲究用化妆品,已经知道美宝莲比大宝要好,也知道玉兰油欧莱雅比美宝莲更好,但是坚持用美宝莲,她告诉我太年轻用高档化妆品皮肤负担会太重。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四姨找了一个给蚌埠建材市场开货车的对象,是个喜欢把烟夹到耳朵后头,喜欢用硬硬的胡茬蹭在小孩子脸上的小伙子,执意让我喊他小姨夫。这次恋爱事件照例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不过四姨当然没有妥协。等我大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我的妹妹已经出生了。那年四姨三十岁。尽管妹妹来的有点晚,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有从未有过的快乐。现在的四姨仍然认真地用着她觉得最适合她的美宝莲,每天忙忙碌碌从东跑到西拉人上保险,她的眼神仍然闪闪发亮。记得有一次我在坝子上玩,四姨问我想不想去看船厂的厂花,我说想。那是我第一次见芸姑姑,蚌埠船厂的“厂花”。在中国小城市的工厂里,每一个厂都有自己的“厂花”。自来水厂有自来水厂花,化工厂有化工厂厂花,自行车厂里有自行长厂花,船厂也不例外。蚌埠船厂八十年代左右在蚌埠是一等一的单位,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造船,船厂里300米长的巨大滑道从淮河坝子下面一直延伸到淮河边上。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在滑道旁边玩,看到巨大如变形金刚一样的船头从滑道上驶出来,疯狂地鼓掌欢呼。到了九十年代船厂的效益已经大不如前,造好的液压挖泥船、沿海渔轮停在船厂里没有人买,等到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滑道的后半段渐渐被沙子掩埋,露出来的那一截长满了红棕色的铁锈,再后来,连那硕果仅存的一截也被野草掩盖,不仔细看已经找不到了。在这样一个逐渐破败的船厂里,芸姑姑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存在,我想她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厂花”。四姨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芸姑姑。她在发廊里当学徒的时候,芸姑姑经常找四姨做头发。其实那个时候芸姑姑已经从蚌埠船厂辞职,正拿着一张中专文凭到处找工作。四姨经常说芸姑姑的脑子跟船厂造的挖泥船一样生了锈,否则不可能从一个坐办公室的事业单位里辞职出来学理发,何况她“漂亮的不敢让客人使唤她”。其实芸姑姑从船厂的行政部辞职是另有原因。她和四姨一样,是典型的皖北女子长相——浓眉大眼,个子高挑,骨架偏大,性格又结合了南方人的矜持和内秀。会计中专毕业之后,她在船厂做检测员的父亲就因为风湿严重提前退休,她顺理成章地顶替了父亲的名额,在船厂行政办公室做人事工作。其实也就是每天算算员工补贴,月末做做账,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就能回家。那个时候的芸姑姑处于人生的巅峰,有不少船厂的年轻小伙子陪着她下班,我到现在还记得记得芸姑姑烫着一头九十年代林青霞式的蓬蓬卷发,和一个面目模糊、永远把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的小伙子在淮河大坝上吹风,他们慢慢走过坝子下面的狗市、开了四十多年的老中医诊所和小吃一条街。从那时算起,到十年之后她辞职在发廊当学徒工,几乎没有人知道其中经历了什么,她至今孑然一人,什么都没有变,变得似乎只是年龄。有船厂里好事的大妈在嗑瓜子喝茶的饭桌上说起她,说她心高气傲,看不上船厂那些满脸油污,整日拿着起子图纸的小伙子,四姨说起她却略带惋惜,说她不是心高,而是“古怪”,她不能忍受男人动手动脚,即使是自己喜欢的也不行。曾经她也有过一个心上人,在淮河坝子的拉丝桥上负责开闸,可是又一次她们去看电影,小伙子想要亲她,她蓦然在黑暗中翻了脸,甩下胳膊离开了,从此之后就再没看见有人给她相过亲。后来她就辞职了。在发廊学徒学了半年之后,芸姑姑在船厂员工澡堂旁边盘下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门面,取名叫“芸芸理发店”。开张那天我妈专门烧了一只鸡给她端过去,我抱着一锅刚煮好的咸水花生米跟在我妈后头,老远就听见稀疏的鞭炮声以及一地红色的炮花。因为离得近又便宜,我从七八岁开始就跟我妈去船厂职工澡堂洗澡,我记得那时候一个人洗一次六毛,发一个蓝色塑料小牌给你带到手上,热气腾腾的池子旁边有一直光着上半身的婶子给人搓背,一次一块钱。偶尔洗过澡出了门,我妈就领我去芸姑姑的店里理发。去的次数多了,我发现芸姑姑的生意并不好,光顾的很多是船厂老员工,和芸姑姑的爸爸是同事。有一次我一个人过去剪头,芸姑姑让我坐在木椅子上等着,先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刮胡子。芸姑姑蘸一点肥皂水抹到刀子上,老大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厂里来了个画图纸的小伙子。她不动声色地笑着,用热气腾腾的水涮了毛巾把子擦他的下巴,他一扭头蹭到剃胡刀上,顿时就是一道血口子,这才住了嘴。完事之后,芸姑姑若无其事把他送出去,一拍大腿对我笑着说,来吧!该你了。理完发我们一起走出去,她拿着铝饭盒把理发店门锁了,搂着我走上坝子,笑着跟我招手道别。我走了很远回头看,很多刚洗完澡的女人们坐在新修起来的水泥坝台上晾头发,芸姑姑侧过身子坐在她们中间,饭盒放在腿上,左半边嘴巴一动一动的,时不时抬头撩一下头发。我猜饭盒里面一定装着放了很多酱油的海带烧排骨和辣椒烧肉。我觉得芸姑姑和她们并无不同。我不敢给蚌埠女人下什么定义。她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幸福有所不同,烦恼也更是有所不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对于生活都怀有难以想象的勇气。即使真的有人可以不停错过,直到再也没有机会错过,她们也不会因此对生活丧失信心。我见过很多生活不那么顺心的蚌埠女人,却从没见过一个因此发了疯丧失理智的。所以我也总是以此鼓励自己,生活中永远充满失望和挫折,而生活永远不会让一个人彻底绝望。5. 改变今年夏天我回蚌埠办事,像十几年前一样,吃了晚饭我照例和爸爸妈妈到淮河岸边溜达。还没走到河边,坝子上人群的鼎沸声铺天盖地朝我们扑过来。原本安静舒适的坝子两遍被各种小摊小贩占满,卖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有五颜六色的棉汗衫和棉褂子,用鞋盒子垒的高高的、整整齐齐码好的人造革皮鞋,几个老头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光着脚试鞋;旁边就是雾气滚滚沸腾着各种烫菜和关东煮的大锅,老板娘在暗黄色电灯泡下满头大汗地卖煮串。还有卖画的、算命的、塑料电动玩具的、卖兔子鸽子乌龟的、甚至于一块钱坐一分钟的电动木马的…我几乎是奋力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走向河岸。可我第一眼看见的仍然不是河水。河北岸新建起来的义乌小商贸市场闪着五颜六色光的巨大招牌,把本来就黑黢黢的河水衬的无比黯淡。原来商贸市场两年前就已经建好了,对面的农民把地卖给了政府,在宅基地那里分得了新房,还得到了大笔赔偿,都开始渡到河南岸做起生意。淮河上两块钱一趟的轮渡早已经消失不见,要过河,只需要坐112路公交车就能从淮河大桥上到达河北。一艘巨大的挖沙船正停在淮河岸边。听妈妈说现在淮河正在拓宽河道,坝子下面的田地、树林已经彻底不见踪影,目力所及处是被翻的秃秃的黄土地,栽着一小排极其瘦弱的柳树苗。据说这里被政府规划成淮滨公园,在未来的一年里,会陆续出现巨大的排成图案的花朵、草皮铺好的不准踩的草坪,以及各种篮球场、排球场。我们走到挖沙船边上,从下面往上望,船身估计有八九米高,几个脱了汗衫光着脊梁的工人在甲板上扛着钢筋条走来走去,船身微微震颤,从空中抖落下来一丝丝的泥沙和金属碎屑。从巨大船身的阴影地带往河对岸看过去,平地而起的几栋高楼矗立在原本是一片小村庄的土地上,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下竟然有种魔幻感。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对岸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再也见不到热乎乎的驴粪蛋,也再也不会有坐在木桶里的小猴和乌篷船了。我扭头往回走,离开我已经遗失的淮河。后来的一个月里,我仍然天天去河坝,看着淮河的变化,也在心里慢慢接受着他的变化。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淮河没有变,而是我们在变,也在按照我们希望的样子去改变它。以前,淮河在我们眼里是亲人,是我们得以获得平静的方式;现在,淮河在我们眼里只是一条河,以楼盘、地段、摊位获得了它从未想到的附加值,以现在这副魔幻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这种改变,我只知道住在淮河两岸的人们正在被时代的泥沙所裹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淮河仍然在按照原有的方向流淌着,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它全然接受,也全然包容,而被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人所抛弃的它其实从来不曾离开我们。淮河追逐着我们的双脚,走一步扯一下,让我们的心灵不至于漂泊,让我们意识到,远大前程和故乡人生永远并行不悖,走到哪里,都有一个随时可以想念的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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