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电竞职业选手退役年龄,我很喜欢我们队长,他总是对待每个人都很温柔

谨此文献给我们的第一牧师,荣耀属于你。
*可以看成新杰成长史。原作向,有私设。
*多处大面积更改,建议重刷。
张新杰的生活在十八岁那年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动。
那时候他高三尚未毕业,已经提前获得了国内顶尖大学T大的保送资格,专业任选、不用参加高考,坐在市立图书馆的自习室桌子前预习未来的专业课程。那时候他还戴着黑框板材眼镜,头发比现在稍短,不超过鬓角,经常穿着冷色调的POLO衫,随身携带草稿纸和一支黑色签字笔。少年的身板还没有发育完全,站在北方人之中不算高,瘦削、干净、挺拔如一棵小白杨,骨节分明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精准的机械表,即便把鼻子凑近他的后衣领也只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而不是男生最常见的汗味。
他的父亲在附近一所大学任教,母亲是一位外科医生,工作相当繁忙。从学前班开始,张新杰就已经习惯自己带着钥匙上下学的日子。当然,那时候他就已经清楚作为一个学龄前的儿童单独携带钥匙有多危险,于是在其他孩子在脖子上挂一根钥匙乱跑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把钥匙妥善安放在书包最内层或者带拉链的裤包里——总之,不会外现。
保送后至高考前的空闲期,张新杰仍然保持了这样的生活节奏,每天准时从家里出发,去市立图书馆坐上一整天,下午四点半回家,与下班的父亲一起准备晚餐,等待母亲回家。
不论在外人还是张新杰自己看来,稳定始终是自己最大的特点之一。“变动”与“张新杰”三字,本该是无法兼容的一对词语。
高三上学期伊始,他随校队前往B市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物理联赛,以自己一贯的沉着冷静与稳定的发挥,毫无意外地在一等奖名单的前列获得了一席之地,也因此获得了国内顶尖大学T大的保送资格,入选了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的国家集训队。
对这些令还在高考的苦海里挣扎的同学们惊羡的成绩,张新杰始终保持着超常的镇定和安然;在国家队正式队员公布时,张新杰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名单上,听闻后老师同学们都不无惋惜地道一声“可惜”,但张新杰仍然镇定如常,没有半点失落之色。
因为这都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学习竞赛课程,参加比赛,拿到一等奖、国家集训队和保送资格,甚至连止步于国家队选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在决定正式成员的考试前夕,他甚至淡定地为自己提前准备好了集训后自己在高考前的空闲期自行预习大学课程所需的资料。
是的,本应该。
自己获得保送资格,是在两年前加入竞赛班前就规划好的勤奋学习下的必然结果,本应如此;自己止步于国家队选拔,是学习两年成绩稳定后进行水平评估时就已经判断出的结果,本应如此。
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人所经历的时间,也不过是一系列秒针的嘀嗒声而已,而每一声都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如果观察足够敏锐,就能提前留意到种种细节,推理演绎出它的发展和结果。
同样,过早地培养出这种超人的观察和判断能力,也让世界对张新杰来说丧失了很多乐趣。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度表现出远视倾向的张新杰戴上了自己的第一幅眼镜。早在小学一年级,当他为了给做清洁的同学腾开位置而将课桌拉至教室最后时,无意间抬头,发现自己看黑板上的那个几何图形看得比之前坐在前面看得更清楚。然后他针对这个现象查阅了资料,得知了大多数儿童因为眼睛发育都会在早期呈现远视的症状,然后会在成长过程中慢慢恢复正常。从那时起他就对自己幸免于近视不抱希望,因为自己的父母都是近视患者,而且因为家庭氛围的关系,他用眼量一直远超同龄人。表现出近视症状被查明真性近视的第一时间,张新杰很平静,甚至有一种预测实现的放松感。
当同龄人还年少轻狂血气方刚话不经脑行为幼稚的时候,张新杰已经学会做一个良好而敏锐的观察者。这让他不仅能保持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与沉着,也使他能在做决定的时候权衡多方面的利弊,从而更好地处理现时的、实际的事务。他总能看到一个事物可能产生的大部分的可能性并做好准备,并也能对各种情形作充分的了解。因此他对未来的应对总是充分、实际而富有逻辑性。日常中看似无法预测的一切都在他脑中被分析,成为一种秩序化的存在。
老师们喜欢他,觉得这个少年头脑清醒理智、性格冷静,显然是要在未来成就一番事业。而对于他的同学来说,这个外貌清秀成绩优异的少年,给他们更多的印象是那种苦行僧般的踏实,甚至是无趣。他的形象就像是犯罪现场给尸体贴的一圈白胶带,总是在教室靠窗的座位上,端正地坐着埋头书写或抬头听课,仅此而已。
在那个半桶水叮当响每个人都哗众取宠的年纪,张新杰显然不是校园内的风云人物。
父母的高文化水平和教育水准让他在很小的年纪就能隐隐约约地预见计算能力的重要性,而拒绝楼下小朋友的呼唤,趴在桌子前做速算练习题;也使他超前地对长久利益有战略性的判断,当同龄的孩子被眼前的糖果诱惑的时候,他能去选择当前无法兑现却更丰厚的未来的奖励。
人所谓的自律,其本质只是一种支配时间的选择。自律者通过牺牲一部分自由与乐趣,来换取更多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优势。而这种能力首先能使他对外在赏罚规则做出趋利避害的选择,也能使他对内在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进行遵守。
其实自律能力是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一定会历练的项目。但是,在张新杰当时的年龄,绝大多数的孩子们都在家庭与社会的呵护下,过着一种单纯而放肆的童年生活。想要的东西哭着闹着就很可能到手,因为贪玩做出的举动也并不可憎而很正常。儿童在那个年龄的最大使命和天性仍然是愉快的玩耍,直到升入小学成长到心智更成熟的阶段,世界才会通过种种条款、规矩和约束来慢慢教会一个人自律,使他成为一种社会性的生物。
这种早慧带给他的,是老师们饱含着惊讶的赞赏,更是比常人更有力的专注力、自控力和更清晰的人生目标。所以不难想象,当十八岁的张新杰在高考前突然找到T大招生办的老师,告诉他自己选择放弃保送进T大时,他们表现得有多么震惊。
T大的招生老师身经百战,优等生用“放弃T大去P大”作为要求奖学金或更多条件的威胁实在不是个案,于是招生办老师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在开口前就准备好了一通腹稿地问:“想去读隔壁的P大?”
“不。”张新杰摇了摇头,语气镇定,“我准备去Q市,要参加电子竞技的职业联盟。”
他平静地透过眼镜观察着对这话毫无反应的招生办老师,暗自判断对方并没有听懂,于是解释道:
“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专职打电脑游戏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新杰所在城市市政府每年对市内考上T大P大的学生所在学校实行奖励制度,每多一个TP学生的人头,就会有二十万的奖励分给所在学校各级老师。这层利益关系在学生之间并没有被公开,所以学校对优等生的疯狂撺掇总是被入世尚浅的高三学生们当成学校单纯的关心。但是对张新杰,这并不是秘密。他人的利益从来不应该成为个人脚步的阻绊,于是他毫无愧色地拒绝了T大的保送资格和政府奖金。
学校领导老师眼睁睁看着一个铁定了拿奖励的人头没了,恨铁不成钢地骂他聪明了十八年,关键时候傻了。利益相关,连本该毫无铜臭的学校都带上了几个脏字。
张新杰一言不发地听人转述了那个势利闻名的教务处主任对他的难听骂词,礼貌地表达谢意,放下电话后继续有条不紊地整理行李。
他是平静的。
那时候的电子竞技还没有形成规模,在社会上影响力并不高,自然也被很多人所不理解。职业选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一条不务正业的道路。更何况选择这条小众道路的是张新杰——被保送进T大的优等生,毫无疑问,前途光明。他本应该顺畅地开始自己在T大的校园生活,本应该在研究生时顺利地拿到公费出国的资格,本应该在进入美国或其他发达国家的某所著名大学进行深造,本应该获得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和优越的社会地位。
——本应该。
电竞的职业选手就像是传统体育项目的职业运动员,是在残酷的竞技中不成功便彻底失败的极端分化的职业,而且更新换代快,淘汰率高,风险极大。它更像是走投无路的网瘾少年出位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原本就前途光明的优等生所选择的正道。
更何况,传统体育竞技尽管承担了那么多的风险,却有着成功后世界瞩目国家保障的巨大诱惑;但是电子竞技作为一门新兴的竞技门类,出路非常有限,而且不容乐观。
所以当霸图俱乐部的老板得知眼前文质彬彬的少年是已经获得T大保送资格的重点高中的学生后,即便是他也吓了一跳。出于全方位考虑,他多次询问张新杰是否已经考虑清楚。
“我想好了。”张新杰的手还搭在键盘上,屏幕上是被他暂停的训练软件的界面。他侧过脸,看着俱乐部经理的眼睛,口齿清晰地说,“如果我能入选,在合约终止之前,不会考虑中途退出。”
所幸,张新杰父母那种属于大学教授和医生的性格与思考模式使他们的反应比学校老师要冷静得多。加之在已经过去的十八年间,张家父母对自己儿子的判断能力有着充分的信任。尽管不解,仍然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说明自己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随后,张新杰毫不意外地说服了他们,当天下午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物品,乘坐飞机到了Q市的霸图俱乐部报道。
进入训练营,经过考察,成为正选,正式出道,然后参战。
在他出道的第一年,他斩获当赛季最佳新人称号,打破了三年卫冕冠军嘉世战队对冠军的垄断,与他的队友们一起,捧起了职业联赛沉重的冠军奖杯。
当耳边炸开的轰鸣音效终归于平静,屏幕上闪烁的“荣耀”两个大字扑到眼前,张新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双手有些微颤地摘下了自己的耳机,将自己靠上椅背。
第四赛季总决赛,屠神之夜。
关键时刻刺客季冷舍命一击,将一叶之秋送出战场。霸图瞬间掌握了主动权,未来的战术大师迅速地就着局面铺开恢宏迷网,激战近一小时已经疲惫不堪的嘉世失去了战术指挥和王牌攻坚手后,在霸图的全面攻击下之撑了不到十分钟,彻底败阵。
比赛席之外,主场的霸图粉丝在一叶之秋被击杀逆转开始时就高声尖叫,几乎将体育馆的屋顶掀翻。而在张新杰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打得不错。”
张新杰正垂着头,双手置于桌上放松手指,平复心情。一个熟悉的充满了阳刚的力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下,张新杰猝不及防,脊背微微颤了一下。
“队长。”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眼镜,一边戴一边站起身扶着椅背转过来。
韩文清制止了他略显局促的动作,从身后绕了过来,站在他的对面。
“你的战术布置很有效。”他说。
张新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想说本场作为赛点的季冷的舍命一击原本是不包括在他的战术布置中的,纯属偶然。自己的战术布置在决胜之上并没有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更多的是通过弥补霸图一直以来面对嘉世在战术上的不足来更多地保障各位队员操作实力的完全发挥。但即便是这样,霸图在前半场也相对被动,原因不在其他,而是自己作为霸图的新任参谋,和对手嘉世的战术参谋叶秋仍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在比赛中跟上叶秋这位天才的思路,对他这个刚出道的选手仍然显得勉强。
韩文清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挥手打断了张新杰的话语。
他说:“慢慢来。”
下一个赛季结束时,张新杰作为与叶秋齐名的四大战术大师之一为人熟知,“第一牧师”之名响彻联盟。
不,这一点都不慢。他在短短半个赛季的时间内克服了新人墙,然后用无与伦比的头脑为联盟所有的牧师选手立下了一面墙。韩文清是霸图的铁拳,而张新杰便让铁幕落下。
张新杰放松自己在比赛中紧张的手指,抬起眼看着比赛间的墙。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证明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证明给谁看。
韩文清?鄙视过他的其他选手?或者是反对他的老师们?再或者,仅仅是他自己?
张新杰本该成为一个严谨认真的建筑师、医生,或者是一位理工科教授。比起电竞职业选手,这些更像是他会从事的职业。如果不是一次意外,那么张新杰确实就会照着这样完美的人生轨迹发展。
按照张新杰一贯的观点,那也算不上是一次意外。一切的开始是自己的优秀使他成为了亲戚的孩子讨教的对象,刚上高一的表弟被他的父母带到家里来向张新杰取经,而对方是一个狂热的荣耀爱好者。在交谈的间歇中,张新杰礼貌性地让对方主导玩乐性的话题,表弟滔滔不绝地为他讲述了嘉世和霸图长达三个赛季的激烈交锋,然后将电视调到了电竞频道,展示一次普通的联赛,对他说:“我希望这次霸图可以获得冠军,大漠孤烟是我的偶像。”
然后直到电视被关闭,没有人再去转频道。所以在下一次张新杰为了收看一个新闻而重新打开电视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电竞频道。那是2018年的初春,正在举行的是霸图主场对微草的季后赛,对战双方是霸图队长韩文清操纵的拳法家大漠孤烟,和微草新秀王杰希操纵的魔道学者王不留行。
然后,正准备按下调频按钮的手指在多看一眼的一瞬间不动了。
大漠孤烟的血量经过前两个选手的消耗,已经只剩下38%,与刚上场的满血王不留行有相当大的差距。
张新杰下意识地针对目前情况作出判断,这种情况下,对自己的生命计较点总是没错的,应该采用一种更迂回的战术,尽量避免以血换血的正面相撞。
然后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屏幕中的拳法家毫不犹豫地向着面对的魔道学者对冲过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一瞬间,张新杰清楚地听到了全身血液上涌,在身体内奔腾流动的声音,哗啦啦。
这是怎样一种魄力。按照一般的标准,它甚至看上去有些鲁莽。
如果不是特定的场合,如果不是特定的画面,甚至如果不是特定的角色与操作风格,张新杰会在当时微微皱眉,暗暗地叹息参赛者的鲁莽大意,或者在对比之下欣赏一下对方魔道学者诡谲多变的表现,然后直接切换频道。
但是那天他看到的是第三赛季正值巅峰时刻意气风发的韩文清操纵的拳法家。
大漠孤烟迎战有魔术师之称难测的新秀王不留行,以一种决然果断而直接的方式,正面对决。
大漠孤烟从来都不是联盟“无解”、“难测”的角色,他的行动向来光明磊落,即便是游戏新手也能快速地判断出他的目的。勇往直前,那是他的一贯操作思路。
魔道学者变幻莫测的的残影之中,拳法家火红的拳套极速伸缩,以令人呼吸加快的频率与气势将对面的角色逼退,然后迅速一步上前,距离劣势被突破,每一拳雷霆万钧,向着星的光芒中挟烈火而去。
魔道学者的操纵者也并非平庸之辈,王杰希操纵王不留行极快地挥舞扫把,从最刁钻的角度俯冲,反复俯冲,次次如同盯准了啄食猛兽的眼睛的鹰,环绕在拳法家头顶与四周,忽上忽下地移动,时而像是魔道学者操作着扫帚,时而像是扫帚捞起自由下落的魔道学者,给地面上的人以无法预测的攻击。
而在灭绝星辰渐变的星光尾迹之中,拳法家丝毫未被其所困,他高速切换身位,在魔道学者细密缠绕的织网中破茧而出。一拳、两拳、三拳,老辣的猛虎乱舞在咆哮中向着天空中的魔道学者袭去。
王不留行无法预测的轨迹被人为地撕开了缺口,猛虎紧咬一瞬间的回避,积攒了许久的烈焰在地面上恢宏地燃起,将那闪烁的星光瞬间吞灭。
鹰与虎的交战在三分钟后以魔道学者的死亡告终,残留的音效声中,欢呼裹挟着系统的“荣耀”字样,冲出屏幕,撞到张新杰的视网膜上。
张新杰不动声色放下电视遥控器,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到电视对面的沙发上。
张家父母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一贯作息规律的孩子一反常态地坐在电视机前。客厅内没有开灯,一片黑暗之中,正对屏幕的沙发映着一团幽幽的蓝光,随着电视画面的切换而闪烁不定。张新杰安静地隐没在那里,看不清身形。
唯有张新杰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脏经历了怎样的疯狂跳跃,知道自己的手紧紧地掐着玻璃水杯怎样关节泛白地微微颤抖,知道自己的脸上泛出怎样的潮红。
比赛结束,张新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下载了这款名为“荣耀”的游戏。他看着登录提示,在自己明天的计划安排上增加了“去附近网吧购买账号卡”的一项。
他点开关机图标,拿在手中的记事本啪地从指尖滑落,掉在地板上。他弯下腰去拾,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仍在轻微地颤动。
——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职业选手?
全联盟两百多个选手,都曾经被问及这个问题。
职业选手是否能混得很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赋和运气。
这的确是一个实力说话的地方,勤奋的练习当然可以弥补天赋上的不足,但是“三分天赋七分勤奋”,当勤奋都达到极限的七分,天赋便成为了是否能登顶的决定性因素。如今联盟的大神,个个都是铁定的有天赋的人。即便是叶秋,后来的叶修,回忆起自己当初为了游戏而离家出走的大胆举动时,也会暗自庆幸自己拥有这方面的天赋——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当初离家出走打游戏的闹剧,就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了。
至于运气,更是一个未成熟的领域无法忽视的重要变量。联盟的两百职业选手,多多少少都承担着运气的风险。也正是这种风险让电竞成为一个非主流的行业,几乎每个选手在决定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都有与家人发生争执的不愉快的经历。
能走上这条道路,毫无疑问,都是爱。
彻底而纯粹的爱。
老板和投资商可能会因为后期可能的巨大收益而冒这个风险去组建和投资战队,但是对于每个职业选手自己来说,自己的人生却只有这么一次,能支撑他们去冒这种高度风险的,唯有每个人内心的热爱,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的热爱。
在竞技场中,当“荣耀”两个大字第一次扑到张新杰眼前的时候,张新杰就感受到了与当初观看大漠孤烟的比赛时同样的激动。这种情绪是荣耀以外的东西从未带给他的。
往更早的时候讲,张新杰在高一的时候选择参加物理竞赛,本质上也是出于同一种目的。
当时物理老师靠在讲台上,举例向所有高一新生说明了物理竞赛的难度被公认在五个主要的学科竞赛中数一数二,也因此物理和数学竞赛是含金量最高的两项。化学竞赛和信息竞赛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门槛并不高,直到最顶尖的高手阶段才会有更明确的分层;生物竞赛更不用说属于其中最简单的一门,一直都是其他竞赛的学生顺手刷的经验。数学和物理是两种不同的难法,前者极度专注数学本身,而物理不仅涉足专业层次的知识层面高,对计算能力的要求甚至超越了数学。
然后张新杰就在填报的表格上写下了物理竞赛。
可是预期中的快乐感并没有在往后的学习过程中出现,和他在荣耀中感受到的兴奋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原因非常简单。在解题过程中,往这个方向走,随着零星的线索越来越多,种种已知条件最终推导出一条正确的通畅的道路;而往另一个方向走,所需的未知越来越压倒有限的已知,便自然明白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且不论可以做对的题目,连不会做的题目都能清楚地预见到尽头。完全可以被预测的结果,无法带来应有的兴奋与快乐。
但是面前这个游戏不同。
它既有硬性的条件要求,而这又不足以把握结果,看似构成了充分必要的逻辑关系,事实上没有相应的能力也可以用纯粹的运气和机遇来得到胜利的结果。理智在这里无效,也最有效。你可以在这个过程前制定自己的方向,而在过程中随时可能迷失方向。它听凭实力和理论,同样听凭于感觉——这是世界上最飘渺不定的东西,更无法知道它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这种融合了理论规则与不可捉摸的性质给了人极大的满足与挑战,抒发内心的畅快感,从无到有的创造、从柳暗至花明的绝地逢生的快感是任何学科无法比拟的。
在这里所有铁的定律都会生锈,没有人给胜利与失败划定界线,一切泪水与欢笑都不意味着训诫。但是在那里,你所迷恋的任何东西都可能转变为残忍、纠结和痛苦,你时刻面临着来自一线的挑战与际遇,一些没有重量的东西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光效反射在张新杰的眼镜片上,他端坐在电脑前,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的屏幕。肾上腺素悄无声息地在体内分泌涌动,兴奋感随着心跳的逐渐加强而蔓延至体表,与脉搏共同搏动,然后一碰到皮肤外的空气便迅速凝华。那种激动对他这样的性格来说,更像是白驹过隙一般的闪现、电光石火之间的喷薄。
然而仅仅是星星之火,便已经足够燃遍一片原野。
短短一年之后,出道一年的张新杰操纵着牧师石不转,以其出色的战术意识、大局观念和明察秋毫的敏锐,协助霸图将积攒了三年的荣耀之火燃烧在总决赛的赛场。并且,以一个牧师的身份,破天荒地拿下了整个赛季的最佳新人奖,一项相当有含金量的荣誉。
在此之前,最被大多数人轻视的低输出鸡肋职业牧师能站到如此璀璨的颁奖台上,是很多玩家完全无法想象的。在此时也没有人质疑他是否是沾了当年霸图夺冠的光才能获得这项荣誉,因为事实就是,张新杰的荣耀智商无可挑剔,操纵牧师的得心应手终于使所有人都认识到鸡肋职业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与重要性。
他的出现极大程度上改变了联盟竞技的格局,连同第四赛季出道的其他优秀选手一起被誉为“黄金一代”,直接引导了未来几年的群雄争霸的局面。
嘉世王朝维持三年的一家独大时代结束,张新杰与同期选手一起,迈向新的征程。
牧师是个很尴尬的职业,这毫无疑问。
任何一个网游入门者都能说出牧师的重要性,任何人都清楚牧师在团队战中不可忽视的作用。得牧师者得胜利,这绝非是一句空话。然而与此同时,牧师却因为其职业所限的低输出成为一种不被瞩目的存在,在某些人眼里,连牧师的仅存价值,都要建立在全队对他的特别保护的代价之上。所以牧师的发挥在他们眼中甚至连贡献都算不上,只是一种战略性的等价交换——技术好是理所应当,技术不好更该承担罪责。
而技术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毕竟牧师不需要输出,似乎是谁都可以玩上几把。
被问到最欣赏的职业,99%的人都会说出某个输出强力表现夺目的职业的名称,比如战斗法师、神枪手、魔道学者、拳法家,但绝不会是牧师。
张新杰出道之时,微草治疗之神方士谦的名号还没有打响,后来的第一牧师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治疗职业毫无光环,它更像是每个队伍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得不要,却平平无奇。
所以当张新杰选择牧师作为自己踏上职业选手征途的职业,内定继承霸图牧师账号石不转时,迎接他的目光大多是不解,还有不屑。
对牧师这个职业的不屑。
霸图训练营中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被霸图的王霸之气所吸引来的热血青年。诚然电竞爱好者多多少少都有超出常人的单纯与热血,但霸图的粉丝显然出类拔萃,这与霸图的一贯风格既有关系。张新杰斯文的好学生外表,首先就让他成为了训练营里遗世独立的异类。
当张新杰曾被T大保送的消息在学员中传开的时候,这群成绩并不算很好甚至很不好的热血少年出于对学霸的敬而远之,满脸无趣地拉着衣服,冲着张新杰挺拔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哝道:“有病吗?”
而他们无一例外是为拳皇大漠孤烟而来,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能与这位驰名全联盟的拳法家共同出征职业赛场,所向披靡。霸图的男儿,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被煅成锋利的刀刃,或是铁拳,而非需要格外保护的柔弱的治疗职业。
张新杰没有那样的幻想。
大漠孤烟并不适合他,而且联盟高手如云,过早的对建功立业的畅想不过是青年人天生的幻想。他的头脑非常清醒,目光很长远。作为一个高度自律高度冷静的人,他的逻辑比他人更全面,有更明晰的行为解释和正误判断。身边的议论早就不是能够打扰到他的东西,能让张新杰遵守的规则只有经过他亲自验证并认同的真理。
一个游戏高手拥有的永远不止是高输出的操作。一群渴望风头的年轻人,将输出过高地追捧,所以他们忽视了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往往是无时无刻都与游戏本身结合在一起的,甚至每个人都有多少地应用过——但是他们没有那个头脑和眼光,更不去练习在意,所以他们与顶尖高手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技术、意识、战术,以及观察力、判断力、领导力,甚至心理素质,缺一不可。
当同龄人简单而狂热地沉醉在输出带来的虚幻荣耀中时,张新杰已经默默地开始学习用自己的头脑去打比赛。
他适合的是牧师,他想。
张新杰从小到大的教育素养,在他的游戏风格中同样得到了发挥。
他有着极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往往能先于他人地察觉并指出修正不足之处;他的逻辑清晰、态度冷静客观,对整体的评论规划总是超乎一般水平,看得更远;他的组织规划能力能协助和补充韩文清的缺漏,最有效地达成目标;他有着无与伦比的自控能力,也能很好地监督着他人,以确保任务的顺利完成;他总是清醒而踏实,从不好高骛远,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坚持到底。
一个团队战中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他的效率、辨明核心的能力、快速的决策执行能力、对组织内部的尊重,甚至是他本人因为诸多可贵品质而具有的令人信服的气质、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人格魅力,成为了日后他被推举为副队长的重要原因。
第三赛季季后赛期间,霸图训练营一次常规的组队对抗练习中,张新杰完美地发挥了他的特质。
他的技能运用及时到位,精准而巧妙,他对团队的部署一次次地被证明是最有效最高明的手段。原本对牧师掌握指挥权不服气的人,都在直接的成绩下默默叹服。
明亮的神圣之火在关键时刻如同从天而降的雷光——将所多玛和俄摩拉化作飞灰的上帝的光芒,笼罩在角色身上,在一刹那间风云突变,如困兽般锁死在围攻下的角色在对手瞬间的犹豫中突破重重束缚,己方的阵势顺势就着这个节点迅速铺开,扩散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网络。
绝对的屏息凝神、绝对的全神贯注。配合节奏在默默地不可抗地推进高潮,兴奋与力量感如同喷涌般从内心中一个隐秘的核内迸裂而出,那是很久以前就获得了的,却从来不曾被释放的暗涌之泉。
电光石火之间,深埋于冷静之下的热度被激越的战斗点燃。张新杰并不知道自己注目着屏幕的双眼中已经燃起了怎样的火焰,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那里,观察、判断,作出部署。手指因为长期握笔而长了微微凸出在指侧的茧,张新杰有条不紊地驱使它们在键盘上跳跃。
等到“荣耀”再次出现在面前,张新杰才意识到自己的后方纹丝不动地站立着一个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了绝对的威压。
张新杰心下一惊,扶着眼镜就要站起来问好。
“你叫什么名字?”韩文清面无表情,制止了他的动作,直直地问道。
“我叫张新杰。”
他点了点头。
张新杰的目光略微下移,倒着看到训练营教练在一个名单的某个格子里打了一个勾。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绝对寂静之中,稳重而明晰地越放越大,直到似乎带动了脑部的神经与耳膜的波动。
冷静地站起身来,将椅子推进座位里,端起自己的水杯,走到饮水机前,在早已冷却的剩余的水里注入新开的沸水。
他的手突然应激性地一抖,沸水渐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水杯在瞬间脱手,啪地一声砸到了地板上,伴着打倒的水声。
“小张……?”
“我没事。”张新杰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来捞起杯子,对着看过来的队友颔首,“谢谢。”
“嘉世战队的老板和粉丝应该冷静一点,如果我们的队员排成一列靠墙站挨着被捅一刀会让他们好受点的话。”
张新杰面对记者的话筒说道,面无表情,语气平和,好像是在陈述一个更简单不过的事实。
嘉世对冠军长达三年的垄断,在此时终于被霸图击破。
这句话在比赛结束后霸图与嘉世的网络骂战中多次被引用,令张新杰一度超越韩文清与赛点季冷成为了嘉世粉丝最痛恨的人。他银边眼镜反射的冰凉无机质的光、平静得令人恼火的态度与目光,在气在头上的嘉世粉丝看来无一不是一种最强力的嘲讽。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张新杰在霸图食堂开始吃饭前,对着大力赞扬他仇恨拉得好的队友平静地说,“而这恰好是叶秋自己也最擅长做的事。”
口气清冷,态度平和。“不过是实话实说”、“叶秋最擅长的事”,好像是在变相地给曾经因为叶秋的嘲讽而一气打不过来的霸图老队员以提醒。虽然出发点是单纯的,也可能是好的,但是无疑是一杯当头冷水,这还是他们眼中的大功臣张新杰亲自泼给他们的。
然而霸图的队员们都是一团火,少量水泼给他们或许能助燃,但凉水仍是凉水。
正在吸面条的几位老队员皱起眉头就要斥责这个不识时务态度清高的新队员,却纷纷被正在吸食的面条呛了一口,咳嗽声顿时铺满了桌面。
张新杰淡淡地瞥了一眼,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开动前悬在半空停留片刻,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张新杰的观察预测能力显然并没有达到绝对准确的程度。生而为人,主观是无法避免的。
成为霸图战队的正式队员后,他遇到的第一个意外,来自于他自身。
所谓当局者迷,张新杰清楚地看清了他人,却没能让自己免于折磨。
那种学院派探究式的思维习惯所带来的惯性的思考与质疑、那种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的细致严谨、那种一贯以来保持的冷静理智的行为模式,在还在学校时学习成绩并不好的很多选手眼里,无一例外地散发着优等生的高人一等,更像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刻板、刁钻和较真,而他带来的战术上的革新与改良似乎是不值得夸耀的,而是一种畏首畏脚的不光明的手段——尽管张新杰为人谦和而且低调。
张新杰一度认为大家都可以与自己或者自己当初在重点高中实验班的同学们一样,制定了严格的计划就不打折扣地落实完成、自动反思自己的失误、不断发现自己的缺点,然后只要得到了合理的建议看到了应改的缺陷就可以立刻着手去改正。
但是没有。情况最糟糕的时候,对自己的未来向来很明晰的张新杰第一次感受到了迷惘和无力。
他刚踏出校门,即便心思再深沉、思维再灵活,却仍然保存有象牙塔里的学生气的天真和理想主义。这对他本身来说,是需要时间来走出的,根本不能凭借一己之力而轻松地克服。
而其他队员们的艰难进步也同样如此。
只有在此刻,他才深刻地明白了之前他犯过的错误。自己此前从未陷入过相同的困境,是因为原本在学业的方面,几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能力中,而在荣耀面前,谁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那段时间他睁眼是无穷无尽的白光炸裂,闭眼是光怪陆离的绚灿光影。不断的音效轰击着他的耳膜,然后在夜晚攻击他的神经。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少年终于懂了什么叫铁马冰河入梦来,压力与焦虑几乎将他压垮,他以仅存的理智撑起自己,然后咬牙坚持。这是他一生中有过的最痛苦的挣扎,尽管他表现得很平静。
最烦躁的时候,为了使自己尽快镇定下来,他在盥洗室的洗手台前弯下腰来,拧开水龙头,将冰凉的自来水泼到自己的面部。水成股地从他的睫毛、鼻梁和下巴滴下来,顺着下颌的弧度润湿了衬衫领口。稍等片刻,水的蒸发带走了头部的热量和混乱后,他便用面巾纸仔细地擦干,为自己重新戴好眼镜,以一贯的平静走出去,重新投入到荣耀之中。
但是奇迹般地,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前,张新杰从未想过退缩。
可以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老话的主语如果是一只温顺的绵羊那的确匪夷所思,但如果描述的对象是另一只老虎?
那时候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当时是第四赛季,霸图在常规赛中遭遇蓝雨,被大换血理应处于适应期的蓝雨战队一番折磨,最终凭着霸图老将丰富的经验和冒险精神才在最后的节点险胜。随后他们主场对嘉世,再次被叶秋率领的众人击败,成绩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惨败。一个明确不过的危险的信号。
韩文清沉着脸坐在会议室长桌的顶端,做着严厉的战后总结。他的批评从来都不是含蓄的,一番责骂劈头盖脸地向着在座所有人砸来,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
张新杰沉默地在桌位考虑了片刻,然后,就像在中学课堂上一样,缓慢而端正地举起了手。
他不是不知道被打断往往是韩文清的雷点,他也并不是不害怕板起脸正在气头上的队长韩文清。但是他对自己的判断原则性的坚持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能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强势与韩文清相抗衡。
韩文清一眼就看到了他,然而烦躁之中,韩文清故意无视了他的手。这种打断带有当众打脸和扫兴的副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喜欢。
张新杰直直地看着对方,不卑不亢地再将手举得更高。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令韩文清如鲠在喉,非常不舒服。
他压着临界的怒气,点名张新杰让他说话。
——是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尚未成熟,出于他对自己一贯的要求,若非是绝对的有把握,那么他宁肯不要出声。
可是这个要求仅在可以被完全掌握的领域才能够顺利实施,否则他所能表现的永远唯有沉默。他在学校期间已经习惯了自己对学业的全面掌控,也习惯了自己的零出错率,但是这种谨小慎微不应该发生在荣耀的战场上——因为他无法掌握荣耀的战场,而这正是他选择荣耀的直接原因。
人非圣贤,孰能无惑。生于战场,必定要面对失误的可能。
直面失误,往日的精确不能成为做出判断的牵绊。这便是进入霸图后辗转数月他所学到的东西。
多年后他被誉为“联盟场均失误最少的选手”,与他对未来的充分评估与准备不无关系。而在充满了变量的实际生活中,他对未来的把控并非“百分之百”的结果式的确定,而是直面一切可能。他很少失误,是因为他直面失误。失误不会使他懊恼,只会让他更积极全面地做准备,更加努力地练习、集中精神。
他摊开笔记本,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反驳韩文清在刚才的意见,并且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观点和见解。
比如说,他认为在开场十分钟之内就被带走的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个手速硬伤的术士才是蓝雨真正的战术核心,而夺目的黄少天之所以能在这场比赛中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很可能是出于他的高明的战术布置。一味地将目光集中在操作技术一流的黄少天身上是偏颇的,很有可能未来的蓝雨将结合喻文州的战术和黄少天的操作,开启一种战术与操作的全新的配合方式,以双核的方式领导整个蓝雨。而在其他人一味地将目光集中在黄少天却忽视喻文州而无法发现蓝雨双核的配合的时候,比如现在,蓝雨双核中的喻文州的缺点与黄少天的优点本身就将成为一个极其漂亮的烟雾弹。
还有,嘉世新来的漂亮女选手根本不是一个靠着叶秋才能出场的花瓶,她的策应天赋与叶秋的默契配合将成为未来最棘手的挑战因素。而她本身在枪炮师的操作上的精妙已经初见端倪,她的水准被大大地低估。忽视她在团队赛中的作用是绝不明智的,她与叶秋的配合很可能堪比前三个赛季的吴雪峰和叶秋。
“你说完了吗?”韩文清盯着他,挑起眉。
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但是响度明显提高,那是被愤怒压抑过再提升过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意外,只要观察仔细,就能从现有的条件里推理演绎出未来。
“说完了。”张新杰平静答道,已经有所准备。
韩文清狠狠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那就给我滚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被韩文清当众怒喝,然而并不是唯一的一次。
张新杰毕竟多年来在学校内接受文化教育,对这种粗暴的方式一开始很有不适,但是在一段时间后,他常常在被怒喝后平静地在目光之中拧好杯盖、仔细地整理夹好资料、从容地给签字笔戴上笔盖,在推门离开后转过头,让韩文清冷静下来再交谈,然后默默地站在会议室外抱着资料等待。
这种平静的态度常常会被不熟悉他的人当成是一种另类的挑衅,但是这是他的常态。到后来,霸图内部对这种冷静的习以为常甚至超过了其他任何战队。原本按照霸图内部的风格,应该是最不习惯这样的处事态度的。
在他适应霸图的时候,霸图也开始适应他。
有的时候会开到一半就会有人过来打开门替韩文清邀请他回去继续讨论,而有的时候他会被整场都晾在外面。当会议结束,队员鱼贯而出,他会抬起头,对着走在最后的韩文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投以询问的目光。然后他会被邀请去韩文清寝室再一起讨论,或者被怒气未消的韩文清狠狠地剐一眼,大步丢在身后。
到后来世邀赛期间,领队兼老对手叶修同张新杰坐在一起闲聊,谈到为了战队而拒绝了世邀赛的韩文清,这位霸图对年的老对手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却用往常一贯漫不经心带点戏谑的语气问:“跟着老韩办事不容易,经常被他吼吧?”
张新杰脸上浮现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但他知道他其实并不用说什么。他和叶修分别作为韩文清的副手和对手,比任何人都更直接地清楚韩文清的伟大。
叶修的脸上虽然带着淡笑,但是眼底的神色很凝重。一阵沉默之后,他转过头,一改往常的口气,笃定地说道:“了不起。”
张新杰点了点头。
韩文清以一种铁腕的手段支撑霸图十年,期间沉浮起落,仍然一如既往。刚烈、暴躁,那是英雄的注脚,韩文清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没有谋略的莽夫。
而且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冷静者才能掌握真相。冷静如并称四大战术大师的叶修、张新杰、喻文州和肖时钦,都曾有过判断失误的时刻。队内的争执,也用事实证明并非每一次都是张新杰正确。张新杰以冷静为霸图增加胜算,韩文清又未尝以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积累帮助队内的每一个人?更可况,他本身的勇气和热血,就是吸引了他们每一位成员到来的根本原因。
叶修是兴欣的灵魂,喻文州是蓝雨的基石,王杰希是微草的支柱,肖时钦是雷霆的中枢,周泽楷是轮回的核心,更是让轮回曾有过“一人战队”的绰号。
那么霸图何尝没有一个作为本质的韩文清?
这些张新杰知道,叶修也清楚。
张新杰不是没有为这种不适应而苦恼过。在那段最苦恼的日子,一贯作息规律的他竟然失眠了,半夜摸索着走到训练室里,却发现已经有人在。凌晨两点,一台靠墙的电脑开着,屏幕将墙壁映得雪白。
“张新杰?”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新杰一怔,站在那里两米开外的赫然是韩文清,手中端着一杯茶,另一手上还拿着一张纸。认出那是自己白天与对方产生争执时勾画下的示意图,他的呼吸没来由地一滞。
“你怎么还没睡?”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皱了皱眉。
张新杰觉得他的困惑在一瞬间似乎都解开了,原本噎在嘴边的略带泄气意味的坦白升华成一种强力的底气。
“白天我说的那个战术,我想了一想,有一个地方不妥。”他开口。
韩文清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凝视他片刻,挥手示意他过去一起看,便先转身回到他的座位上,留给张新杰一个高大坚挺的背影。
那一刹那,张新杰有些恍惚地回忆起自己初见大漠孤烟的夜晚,拳法家勇往直前的背影正如此时此刻一样,笃定、坚韧而不留余地。
是了。这就是他将以绝对的忠诚追随的强者,而直到合约终止之前,他不会考虑中途离开。
衡量一种事物,或许定性,也许定量。而在数字和图表之外,人心是最重要而且难以捉摸的变量。在日后不论是面对评论说“霸图的风格使张新杰无法真正发挥”,还是面对其他俱乐部的高价求购,张新杰的回复唯有一句:“霸图最适合我。”
——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能够装下他心中微小隐蔽却足以燎原的燧石之火。
次日上午,韩文清毫无征兆地宣布由张新杰继任空缺几个月的副队长位置。饶是镇定如张新杰,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他在掌声中站起身来时踉跄了一小下,和往日拉开椅子一步到位的干脆利落截然不同。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韩文清,只看到这个以一种决然的方式刚起整个霸图的男人一贯锋利的侧脸,正微皱着眉、抿着嘴,坚定地直视着正前方。
那一瞬间,他近来摇晃的心绪纷纷沉淀下来。他挺直了脊椎,以同样的坚定目光望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的脸。
仿佛是应了他的角色名称一般,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张新杰第一次正面遭遇方士谦是在第五赛季的半决赛赛场上。
这是未来的第一牧师和已经成名的治疗之神第一次正面对决。的确是正面对决,两位牧师几乎是一对一的单挑在联赛赛场上前所未闻,而此刻就发生在半决赛的赛场上。
当看到方士谦的冬虫夏草转身直指霸图牧师石不转,而石不转一反往日主防守辅助的常态以强硬的姿态举起逆光的十字星反击回去时,全场鸦雀无声。
“观众们……”解说此时的声音活像刚刚被掰开嘴吃下了一窝蟑螂,“现在我们看到,微草和霸图的两位牧师,正在交火……”
神圣之火灿烂的光华凝聚在十字架的顶端,石不转斜跨一步,迎上冬虫夏草的强袭,与此同时将那抹幽幽蓝光倾泻。
冬虫夏草的视角里赫然是石不转那张面无表情的系统脸,正随着他不断的调整,将后方战场的一切交火遮蔽得严严实实。对方手中另一团白色强光升起,石不转在两人接近贴面的纠缠中猛地侧身,精妙地划过冬虫夏草顺势扑来的袭击,与此同时正好卡至吟诵完毕,圣洁光芒飞快没入混战中的人群。
微草的角色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滞留,属于霸图拳皇的红色光亮在一片交错的光影中猛然膨胀,群虎咆哮般猛扑开扩展出新的范围,耀眼的火光顿时吞没最近的一圈袭击。
大漠孤烟的拳头直指之前穿梭不停缠绕在人群中间的王不留行。
张新杰飞快地跨出与方士谦的纠缠,一边闪避一边后退着举起十字架迎上强势扑来的微草牧师的袭击。双方十字架的撞击发出前所未有的华丽声效,左转,后退,在前进斜跨,向右边抡开的沉重十字架牵动角色微妙地迈出一步,霸图牧师以一种围棋式的步步为营的精妙迈入预先确定的位置,然后突然爆发出极强的攻击力,此前一直冷却的技能伴随金光刷新,牧师手中最强力的袭击混合着其他战友的攻击光效,挥舞着向咄咄逼人的冬虫夏草扑去。
风云突变,一攻一防的交战场面突然完全被颠覆,张新杰的角色在那一刻比方士谦更加方士谦,那几乎属于狂剑士的走位和操作,在同队豁免的优势中向着冬虫夏草步步紧逼。
——霸图的牧师成功地引导了自己的队友对微草的牧师进行了强杀。
张新杰一战成名,与治疗之神的对抗成为了他走上第一牧师之位的开端。
在次日的《电竞之家》专题报道中,有关张新杰的部分连同王杰希的改变被大书特书,给予了极高的赞扬。
“双牧之战:谁才是联盟第一牧师?
“在这场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治疗对战中,霸图出道一年的选手张新杰向大众释放了一个很明晰的讯息:这位以严谨精准著称的新生代选手,很可能保持去年霸图的夺冠之路中精彩的战略性表现,成为(除明显主攻战术后防的喻文州以外)继叶秋之后的下一位智力型选手,进入联盟的战术大师行列。当然,他的操作比起微草的神级治疗选手方士谦还略显稚嫩,但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期待未来他的发展——至少,他的操作比蓝雨的新任军师喻文州要给力多了。
“更可喜的是,在上一个赛季中,张新杰因为其风格与霸图整体的差异略显脱节而颇受诟病,而在这场惊世骇俗的牧师单挑中,张新杰似乎有意调整了自己一贯的风格——不仅是单挑期间的表现,在整场比赛中,他的战术思路和操作开始更实际、更贴合霸图本身的行为方式。他拥有堪比这个赛季主动调整风格的王杰希的集体意识,令人称赞。这对霸图粉丝来说,毫无疑问是值得庆贺的。”
在解说的惊恐咆哮中,霸图观众席上掀起一番热烈的欢呼。而在比赛席内,张新杰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慨。
这种情况在他看来毫不意外,也不会是唯一的一次。面对特立独行的微草式牧师,只有一个更加霸图式的牧师才能与他争锋。而这不过是一次高明的战术布置,王杰希显然也有很出色的战术素养——那也不过和此前的所有比赛一样。
对阵蓝雨,面对喻文州后防和布置下发挥得淋漓尽致的黄少天,张新杰通过相应的策略化解了他们的企图;对阵嘉世,张新杰以同样的冷静和深谋远虑与叶秋的战术抗衡。
需要攻击,他便攻击了,没有那么多别的顾虑。
如果牧师防守后援才是常态,那么张新杰早不介意做一个“本应该”的破例者。
然而张新杰被猛然拽入一阵混乱。
王杰希,改变了战斗风格的王杰希操纵王不留行悍然杀至,从天空予以他迎头一击。
这是王杰希改变打法后的第一个赛季。个人独秀式的魔术师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强大也更全面的微草队长。
这个赛季,因为这种自我牺牲式的改变,微草的凝聚力和整体战斗力大幅提升,在第五赛季中一路领跑,其强势前所未有,分明有当年早期嘉世横扫联盟的王朝气魄。
谈到王杰希的改变,张新杰非常感慨。他面对记者的镜头顿了顿,说道:“很遗憾、也很羡慕,这是天才的悲哀与幸运。上帝赋予了天才令人惊羡的才华,而天才却注定了要孤独前行。能找到人相伴而行显然是幸运的,有一个并肩的战友显然比孤独一个的奋战更令人温暖。”
站在一边的王杰希闻言笑了起来,接过话茬:“我们必须声明,张副队并没有在说我的眼睛。”
——这不是他曾经败在王杰希之下带来的遗憾,而是一种对另一个人的冷静理智的推崇。
一切都是以战队至上,战队不需要,纵然有千般才华万般技巧,一样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当自己的优势成为了团队的阻碍,他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专长,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方式完成了对团队的磨合。
“牺牲?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牺牲。”王杰希淡淡地说,“我想要的就是冠军,改变风格能让我得到冠军。我的利益与微草的利益毫无冲突,为什么这会是牺牲?”
这是联赛成立的第五年,张新杰进入联盟的第二年。
霸图惜败,止步四强。
微草决赛迎战百花,一举夺冠。
“小朋友的时机把握得挺准,走位真是细思恐极呀,后生可畏,”赛后的退场握手中,方士谦微笑着握住了张新杰的手,慢悠悠地说道,“不过离我还差了点。”
初入联盟年轻的队长王杰希显然还有着关于人情世故的诸多顾虑。他与韩文清握完手,轻轻推了一下走在前面的方士谦,示意他不要惹事生非四处树敌。
方士谦转过头对一脸严肃的王杰希挤挤眼睛,又重新转回来看着张新杰。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很正经。
“客观地讲,干得不错。终于知道为什么霸图有选择风格完全不同的牧师的底气了。”
“恭喜你啊老韩,捡到个好苗子。”方士谦笑眯眯地说,“不过,玩牧师玩得这么虎虎生风,干嘛没来咱们微草?”
韩文清的脸赫然黑了一层。
“治疗之神独家武功秘籍,这都没兴趣?”方士谦接着说,半眯着眼笑着看着张新杰。
王杰希倒抽一口气,转过头向韩文清抱歉地一点头,直接用力把方士谦推走了。
张新杰看着当时的录像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当初他的回话。
“谢谢方前辈,”他不卑不亢地得体回答道,“不过我还是喜欢霸图得多。”
蒋游坐在张新杰的对面火急火燎地扒饭。他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在新开的第十区出现了一个“不知道有多高的高手”叫君莫笑,已经垄断了第十区的所有副本纪录,牢牢地压在了各大工会的头顶。
评价一个事物,往往需要更高的眼界和水平,才可以充分地做出总结、判断与估计。张新杰曾在中学时期为自己的各学科做全面总结整理知识网络,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蒋游是霸图俱乐部公会部门的精英——这个精英虽然相对登峰造极的职业选手还差好些火候,但是在普通玩家中已经是大神级的存在,应付网游中的各种情况绰绰有余。如今蒋游告诉他自己无法衡量君莫笑的实力,张新杰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恐怕不是一般的高手。
接下来蒋游的言辞中出现了令他更意外的细节:散人、能变形态的银武、一人压制四人。他详细地询问了在抢BOSS的过程中一些有关战术的细节,尽管蒋游因为没在意所以没有回答上来,但他已经对对方的水平有了初步的判断。
当亲眼目睹一行人如何被狼狈地玩死在熔岩里,对方如何操着一把紫武从六人围攻和他的战术布置下脱身,看到对面几个角色令人心底发寒的一瞬间显露出来的操作水平和意识,张新杰觉得这次公会的精英们大概是进了虎口了。
与君莫笑直接对战后,张新杰心下很明了。那种指挥下的团队配合和令人惊艳的个人能力,还有君莫笑特殊的散人职业所代表的全面水平——与他们交手的恐怕是顶尖的职业选手,他甚至已经有了推测:叶秋、苏沐橙和黄少天。只是鉴于没有确切证据,这一项还暂时打个问号。尽管如此,这个推测的把握度已经达到了80%以上。
叶秋退役去称霸网游?
这个可能性刚被提出便被否决了。
卷土重来全新的职业、闹得新区满城风雨、逼急十区的大工会、帮忙条件是大量的稀有材料,这不是退役选手应该有的玩法。
同为联盟的战术大师,叶秋当然不会那么甜。张新杰也没那么甜。
嘉世的衰败是张新杰意料中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他,还有其他选手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嘉世核心出现了大问题。比如喻文州、黄少天和王杰希,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现了嘉世内部的不同寻常。
这种不寻常持续了很久,直到第八赛季达到了顶峰。之后叶秋宣布退役,不知去向。
喻文州、黄少天和王杰希是如何发现这种不正常的,张新杰不并不了解,但是现有的情况已经足够他推导出嘉世内部矛盾极大的结论。
对,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那么多完全可以出人意料的事情。
嘉世完全脱节的团队配合完全能反应出最核心的问题所在。作为指挥的叶秋几乎被架空,手下的队员们——除了苏沐橙——都看似不在意地破坏完整的战略计划,用几乎是划水的方式故意做出低级失误,一次次打断攻击节奏与战术安排。
这些事情普通观众看不出来;他们只能看到叶秋指挥不力,叶秋发挥不顺,叶秋、叶秋、叶秋——都是叶秋出了问题。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斗神从来都是嘉世的核心,如今嘉世的直线下滑想必是叶秋的直线下滑。所以很多人都顺利地接受了叶秋退役时嘉世俱乐部那套“叶秋状态下滑”的说辞。
但完全不是。叶秋的水平怎么能说是下滑,他的状态保持几乎是一个奇迹。联盟内的人都心知肚明。
在那种完全脱节的配合下,叶秋却依然能从意气风发的其他强队中时不时地拿下胜利——那几乎是他和苏沐橙二对五打下来的胜利。从这个层面上讲,张新杰对这个叫叶秋的男人极其佩服,他很难想象,要怎样的冷静与智慧,才可以通过修饰自己真实的战术目的,来让已经不愿意配合他的其他队员按照他真实的想法打出他真正需要的操作;要怎样强力的操作,才可以弥补脱节团队里那些划水者的懒散留下的无数漏洞,从豪门战队中夺得胜利。这几乎是技术水准和智商、甚至是道德层面的碾压。
是的,道德层面。叶秋在第八赛季前几乎是以悲壮的姿态来撑起嘉世仅存的赢面,而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苏沐橙。至于以刘皓为首的队员,则是在用一种违背了竞技精神的方式,以一种不道德的、不光明的方式来逼迫他们的队长。
他们要做什么,张新杰不清楚。直到第八赛季进行了一半,叶秋宣布退役,嘉世立刻迫不及待地引进了越云天才新人孙翔,他才弄清了之前队内的排挤是出于什么目的。
尽管会为此而感慨,但是这一切仍然都不出张新杰的意料。
能驱使嘉世老板对有荣耀教科书之名的叶秋进行驱赶的,只能出于一个目的:利益。而此前叶秋对商业化的不配合,毫无疑问早就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而刘皓是怎样的人,毫无疑问不是一个君子。张新杰早就发现他会为了彰显自己的个人能力而在团队战中故意出头,毫不控制自己的个人实力,罔顾整体的节奏。发挥无关一张一弛,只是一味地展示自己的技术优势。他的行为举止与人际交往显示出一种小人独有的态度,他曾经对联盟们的高手们打交道时曾表现得刻意至谄媚,也曾经对他所不齿的新人或普通选手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冷漠轻视。他会在开场前不自觉地盯着观众席上支持自己的条幅露出笑容,那是沉醉于自己的戾气的骚动。
张新杰作为在团队战中掌握全局的战术师,他最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早晚会成为团队中的毒瘤。
电视上正进行着对第八赛季新晋冠军队轮回的采访。一个记者向轮回副队长江波涛提出了对叶秋退役的看法的问题,江波涛思考了片刻,缓慢地回应道:“叶秋前辈是一位非常厉害的选手,就此退出联盟,非常遗憾,希望他可以在荣耀之外发展顺利。”
不出所料的官话。
尽管江波涛的神色平静,但是张新杰能清晰地看到其中的那混合着一丝不平、惋惜、同情甚至愤怒的犹豫。这时候他听到身边的韩文清似乎动了动,别过脸去,看见韩文清正看着他。
“你怎么看?”韩文清开口。
张新杰把水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不管是作为战术师、攻坚手,还是队长,我认为叶秋没有任何问题。”
韩文清转过脸去,朝着喋喋不休举出各种说明叶秋下滑的数据的记者哼了一声。
“有问题的是嘉世。”张新杰继续说,“他们的队员到底是单纯的状态下滑还是故意划水,我想叶秋应该也很清楚。这甚至不是团队磨合人际相处的问题。很明显,叶秋被孤立了,这是故意的排挤。”
剩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这是俱乐部出于商业化利益的动作,被嘉世高层所默许,甚至很可能是鼓励。
“……副队,你为什么当时没有说呢?”
15岁的俱乐部训练营新人宋奇英突然开口。
他说的是叶秋刚刚退役,作为四大战术大师之一,张新杰受到了记者的采访。
“张副队怎么看同为战术大师的叶秋选手的退役?是因为水平下滑、指挥不力,还是抛弃了日渐下滑的嘉世另寻他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记者引诱性地问,试图多制造一些爆点,类似于“霸图副队长炮轰某某某”、“霸图副队长怒斥某某某”之类的经常写给韩文清的标题。
张新杰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
“很遗憾。”
同样是官话。
是很可怜,能看出一点“叶秋状态下滑”的真相的职业选手都注定无法为叶秋抱屈。但这是季后赛。
激烈的季后赛中,没有人有闲心去多管闲事插一脚敌方的队内事务。此消彼长,此时正是练兵一举击败对方的好机会。更何况,说“嘉世内部排挤叶秋”并没有确凿证据,虽然每个职业选手都暗自有所判断,但是轻率说出反倒很可能被倒打。叶秋作为当事人尚且没说话,根本没有旁观者发言的余地。
每个选手都有自己所属的俱乐部,根据他们的职业道德,他们的一言一行势必要从俱乐部的利益方面来考虑。所以即便是与叶秋私交甚好的蓝雨副队长黄少天也在这个问题前保持了沉默。这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张新杰沉默了一下。
“因为那是季后赛。”他淡淡说道,“而我是霸图的副队长。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我都没有为叶秋发言的立场。”
韩文清没有再接话;室内一片沉默。
叶秋是韩文清交战多年的老对手。他们一起在联盟最艰难的早期开荒,当初是怎样的条件,他们又是怎样一路走来,韩文清再清楚不过。而此刻,他们一人被逼退役,一人以联盟最高工资在霸图队长的位置上。一人被排挤被老板放生全队架空而身边唯有一个苏沐橙,一人身边却有坚定的霸图老板、诸多团结奋进的队友,还有张新杰。
两人被传为“宿敌”,除了性格差异较大以外,其实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么有火药味,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要谈关系紧张,可能霸图粉和嘉世粉的关系要比韩文清叶修两人的私交紧张得多。
张新杰的看法与他们正相反。作为联盟初期共同出道的首批职业选手,十年过去,两人是第一赛季仅存的老将,现在的联盟选手已经早就学会把他们当成前辈来谈。而张新杰知道,即便是那个气定神闲的斗神叶修,或者是勇往直前的拳皇韩文清,在出道伊始都只是两个十八岁的孩子。这两个以同样的堪称悲壮的姿势扛起整个战队的队长和全联盟的前辈,他们身边曾经站着年龄更大的队友,两人都曾是备受照顾的小队长。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成长的意义,没有人比他们感受过更多的变迁。
张新杰终于明白,自己所迷恋的韩文清高大的背影后的意义。叶修如此,韩文清亦如此。
——那是属于老选手的坚守。
“韩队长,”一个男记者站起来,他的多年职业经历使他对韩文清不善的脸色熟视无睹,几乎是尖锐地提问道,“霸图这几年的成绩并不好,而你也已经过了最佳的年龄,请问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态还配得上霸图所提供的联盟最高工资吗?”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空气在这个大胆的堪称冒犯的问题中凝固了。
冒犯,或者羞辱,但是却极其现实。
韩文清的状态在不可逆转地下降。
这个事实在韩文清的职业生涯进入第七个年头开始就慢慢呈现,并且愈演愈烈。就像是某个化学反应的过程,衰老的过程总在一直进行,到了这个年龄加速度猛然增加。
一开始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韩文清自己,然后是张新杰。
那天下午注定是张新杰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他站在韩文清身后,看着对方操纵大漠孤烟疾跑冲上布满了迎面飞来的障碍物的斜面,跳跃、闪避、翻转、侧身,同时维持着奔跑的节奏,在击碎障碍的同时流畅地前行。一个基础的闪避练习,已经多年来被韩文清练习得无比熟练。拳法家一鼓作气地冲向漂浮在空中的石块,一气呵成的动作仿佛未曾点地,在一个个飞点上以极快的速度碰撞再反弹。
然而张新杰知道,之前的节奏早已产生了延误,在数次偏差的积累下,维持这样的操作已经无法支撑他完成接下来的路程了。
韩文清未作停顿,张新杰也知道。
大漠孤烟与下一个落点相差分毫,直坠谷底,张新杰还是知道。
——连韩文清自己也知道。
他皱起了眉,几乎是泄愤般地将键盘狠狠推回桌下,发出一声剧烈的响动。
这个动作无关懊恼,无关后悔,无关怪罪,这种结果在他进行的过程中就早已预料到。它是几乎偏执的坚持,与对自己力不从心的愤怒,一种单纯的发泄——痛苦,却短暂。
他已经没法再做到了。
那一刻他的宿敌已经不再是从第一赛季开始之前就与他缠斗许久的叶修,而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拳皇自己。
然而在这场发布会上,尖锐的问题以如此的形式当众提出,还相当不客气。
张新杰在听清问题的一瞬间几乎是瞬间拿着笔僵化了,他的笔尖悬在空中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抬头直视着下面最前方那个因为提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而显得洋洋得意的记者。
“配得上?”韩文清讽刺地重复了一遍,还没等下一句更有力的话语出口,他的话筒开关被身边的人猛地推上,发出刺耳的一声拉长的噪音,然后被干脆直接地从话筒架上卸下夺走。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纠正一下你的措辞,”张新杰平静地站起来,重新打开话筒,与提问记者不善的尖锐眼神直接对视,冷冰冰的目光竟然逼得对方不得不短暂地移开眼神。
“韩队与霸图不需要考虑是否相配的问题。工资于他的意义就在于,除非有一天他倾家荡产、一无所有,那么他会考虑去轮回。”
台下一片哗然,一瞬间记者争先恐后地举起了黑压压的一片手。既然有人开了个头,那么诸多记者也不再担心踩雷,于是纷纷想要发难。轮回是当前商业化最成功也是近年来发展最好的俱乐部,却在张新杰口中成为了韩文清的下乘之选。
他并不是要去贬低轮回。任何带脑子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张新杰的真实意味。这好像是《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向条件极好的达西宣布“You are the last man in the world I could ever marry”,张新杰摆明了是要告诉对方:韩文清不会离开霸图。
张新杰抬起手,做了一个安静的示意。
“韩队没有要离开霸图的想法。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他抬起眼扫视了一遍台下的记者,以一种韩文清式的强硬与肯定再度开口:
“谢谢各位关心,今天的采访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希望我擅自发言没有为你造成麻烦。”
张新杰坐在韩文清的对面,放下手中的餐具说道。
韩文清正分开筷子准备开始吃饭,却在张新杰突然的开口中停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半响,抬起眼直视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张新杰,将一包新的榨菜撕开挤进了稀饭里。
“你这时候才和我说这个是不是晚了?”
“总是需要说一下的。”张新杰推了一下眼镜,“毕竟昨晚没有这个空余。”
韩文清未置可否,把一只煎饺夹进了张新杰的碗里,简短地说道:“吃。”
昨晚确实没有那个空余。
将事务处理完毕,张新杰走进训练室的时候,日常练习已经结束了。队员们结伴离开,一起去吃晚餐,不知是谁走的时候顺手关上了灯,此时的训练室内,黑暗的空间里,一台仍在工作的电脑的白光把附近的一块墙壁都染得雪白。
对比之下显得非常明亮的白光中,端坐在电脑前的背影只是一团边缘模糊的黑色影子。张新杰站了片刻便放轻脚步靠近,他甚至不用仔细去打量,他知道那便是韩文清。
韩文清正在做一个基础综合练习。
张新杰没有出声,韩文清之前一直带着耳机,没有意识到身后正站在张新杰。等到他短暂地发泄完怒火,将耳机取下后,才感到了空气中微妙的不同。他转过身来,对目睹了他失态的张新杰短暂地一点头示意,也没显示出尴尬,便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屏幕上。
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张新杰已经快忘记了第一次看到韩文清因为无法在模拟软件中做出堪比当年的成绩时爆发出的怒火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随着时间推进,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韩文清也从一开始的偶尔失误变成了几乎每次都失误。
模拟训练的难度对韩文清来说并不是大问题,并不是已经下滑到不能完成。但是韩文清总是会采取与当年一样的勇猛直冲,不停顿、不调整,他近乎是执念式地坚持着当年零容错的打法,所以会在一次次小的判断偏差的积累中失误。换句话说,他已经无法再做到同以前一样的出色操作。
在一个下午,三次训练三次失误的韩文清愤怒地直接关掉显示屏时,黑暗屏幕上反射出的身后的张新杰一言不发地,将一份新的训练菜单放在了他的面前。
韩文清没有立刻去看;他转过头盯着张新杰。
张新杰向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训练室。转身带门的一瞬间,他看到桌面上的纸张已经被翻开,在锁舌发出轻微响声之前,训练室内的敲击键盘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
“张新杰。”
那个背影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在门即将关闭时呼唤道。
张新杰稳住了自己的手上的动作:“队长,什么事?”
“给我做一下新的状态测评。”
“……没有必要为了那种话——”
“没有。”韩文清打断他,坚决地说道,“给我做一下最新测评,然后更新状态记录。”
张新杰透过镜片静静地看着他。最终拉开他的位置的抽屉,将表格翻到最新的一页,然后抽出一支笔来。
“队长——”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迎接他的是一个看上去几乎有些粗暴的吻。
韩文清一把将他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宽大的手掌捧着他的后脑勺揽住他的头,在前后同时施力,顺势撬开了他的牙关。这个吻漫长如同史诗一般,带着台风过境般的气魄,剧烈、强势,却从容而体贴。
张新杰的眼镜被猛地撞歪了一点,沿着鼻梁往下掉。张新杰在间隙换了一口气,双手捧住韩文清的脸,闭着眼睛凑上去加深这个吻,无暇顾及其他。韩文清原本抬着他下巴的手顺手将摇摇晃晃的眼镜抽走,摸索着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然后不容置疑地前进一步,胯间几乎挤压在张新杰的腿上,把他整个人往桌面上推过去。
张新杰抵住后面,片刻突然施力,从对方的怀抱中脱离出来,一边喘气一边下意识地去看训练室一边的摄像头。
“……已经关了。”韩文清短暂地瞥了一眼,随即重新拥抱住他,在他的脖子间有些含糊地说道。他低沉阳刚的声音通过人体直接传送至张新杰的大脑中,笃定而不容置疑,镇定着他的神经。
张新杰微微闭上了眼睛,伸手揽住了对方宽阔的肩背。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所有的感觉。
“今天的状态记录,拿去更新一下。谢谢。”
做日常文书工作的秘书李小姐点了点头,接过张新杰整整齐齐叠好的今日的最新纪录,领着张新杰走到内部资料室的档案架前,抽出一支笔和现任正式队员的状态记录册,翻到最新的一页,准备挨着把最近数据和评价誊写上去。
张新杰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原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从还没有写到的一堆档案里抽出一份,然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好像是随手看一看。
“副队,秦牧云的反应数据——”李秘书写着写着停下笔来,一面发问一面抬起头来要和他核实有疑问的项目,却在看清对方的一刻惊呆了。
“副队,副队……?”
“嗯?”张新杰仔细地凝视着纸页,浑然不觉。“什么s——”
话一出口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喑哑得不像话,在声带颤动的一瞬间,压在喉咙底的哽咽感和酸涩感紧随而来,时刻要冲破喉咙口的束缚。张新杰心下一惊,用鼻腔极速而无声地吸了几口气,以一个吞咽动作试图以气息暗暗地将那股酸涩感和冲动极力压抑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拭了拭自己略微有些痒的面部,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泪水。
张新杰仔细地打量了自己的手指片刻,然后淡然地抬起头。
“最近没注意,感冒了。”
他以同平常一样平静的声音说道,但是有一丝感慨带出的气息悄无声息地从话语中舒缓地吐出来。他从裤袋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拭干自己的重灾区的眼角,顺手将手指在上面捻了捻。
“档案拿给我填吧。你去给训练营的教练说一声,半个小时后我要去看一看他们的团队战配合,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会讲一节三十分钟的课。让他先别做团队训练的安排。”
回答他的是李秘书的迟疑,正面露担忧之色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没事。”张新杰说,“快去吧。”
等李秘书的身影消失,他才快速地呼了一口气,将一直死死捏在手中的档案放平在桌面上。
那一刻他的冷静已经无法为他提供庇护。一旦拒绝了抒情,残酷便如一杯石灰水,放在那里,澄澈而透明,然后缓慢地沉淀。
他从旁边拿起刚才李秘书放下的笔,然后提了提笔尖就要落下去,却发现自己的笔尖微颤。他定了定神,紧紧地捏住笔杆,悬空半晌,直到关节发白,尖端却在颤抖的指尖之间摇晃得更剧烈。他的手指是一个圆心,半径越大的笔杆处,越毫不留情地放大出内心的动摇。他无可奈何地放下去,过了几秒,才终于控制笔尖稳当地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地拖出几个字来。
韩文清,反应速度,等级:……
因为写字间隔太久有些渗墨,“韩”字的最开始一横写成了粗粗的一条,几乎像是一个横放的点。
这感觉如同韩文清与他第一次亲吻的下午,对方摸上去有些扎手的头发的边缘蹭到了他的额角,锋利坚硬的面容向着他的面部低低俯下。空气中满是水银般沉重而肃穆的静与默,关于吻的部分几乎失真,直到温暖的呼吸切切实实地贴上他的面颊,脸下的血管似乎是徒然暴起,将全身与心脏奋力泵出的血液注入大脑。
是恐惧吗,显然是的。那抹属于韩文清的目光覆盖住他,他所体会到的,皆是韩文清所带给他的波动与恐惧。
“啪”的一声,一颗眼泪砸到新写的字迹上,晕开一片淡淡的墨痕。
张新杰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四个字完全和他不沾边。
可带领他走进荣耀的世界的,是那天晚上第三赛季赛场上那个意气风发正值巅峰的韩文清。他亲眼目睹彼时的大漠孤烟在擂台赛上以一挑三的英姿,解决了崛起的微草战队三个队员,其中还有一位被委派守擂的颇受关注的天才级新人王杰希。
那甚至根本不是重点。打败当时还是新秀的王杰希不是什么值得已征战三个赛季的韩文清拿来夸耀的事,因为经验确实是无法忽视的重要因素。真正令人热血上涌的是当时霸图拿出的大气无比的战术——他们毫无保留,在擂台赛一开始直接派出实力最强的选手,将第一位当成守擂位来打。
这是一种狮子般大胆而毫无保留的战术,它包含着巅峰时期的韩文清值得信任的绝对实力。如此自信奔放的安排出现在比赛中,本身就足够体现出当年霸图或者说当年韩文清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韩文清却迫于自身精力和状态下降,不得不采取轮换的更保守的安排,一个人坐在训练室内,近乎偏执地与自己曾经的训练记录缠斗,然后失败。
身体状态的下滑其实本身就是这个年龄的选手无法回避的。与韩文清年龄最近共同出道的叶修,即便是现在还保持着妖孽般的状态和手速,体力那也和当年一杆却邪横扫联盟的小叶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那时候他可以一马当先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破对手的防线,南征北战横冲直撞,而现在的叶修会更多地考虑更合理的战术安排以避免对自己过度的消耗。体力一项已经加入了他的考虑之中,他无法再肆无忌惮毫无顾虑地采取当初的打法。而当叶修从嘉世离开,大家都感慨于“英雄末路”之时,他带着一支新人队伍从网游中一路杀出,打下总决赛冠军,可见对于会安排会思考的真正的强者来说,所谓“英雄末路”只是一个伪命题。
英雄迟暮,那是人类自然的发展;英雄末路,那是个人安排的失败。这些从来都不是张新杰所需要感慨的事情。
然而事情到了韩文清身上,张新杰无法再做到与往日一样的冷静与客观。
有些事情无法用逻辑来解释,所以它们会显得不合理。
这些不合理脱离了一贯的道理和规律,然后直指一个人的心脏——这便是他生而为人所拥有的,感情。
又有什么是合理的?
这么想起来,自己高中毕业后拒绝T大保送名额、从此与自己的学校内那些成绩优异的好友分道扬镳,本身就不那么合理。
他当时站在父母面前,将自己所做决定的理由一一陈述,那些列举出的一二三,如今看来也毫无实质性的说服力。
天平的左端是不确定因素极大风险极高的荣耀职业联盟,右端是前途不可限量的T大与P大的“专业任选”的保送资格。就算是理想化地比较最高收益,那么电竞可能带给他的短暂几年的高收入未必能比得上张新杰作为建筑师或者银行家未来一生所能持续获得的高收入。
权势本身就不是他想要的,否则他会去P大选经管;高薪也不是他想要的,否则他会去T大选建筑;与世无争更不是他想要的,张新杰的确平静淡定,但他理智地认为自己还没有超脱到任性到隐居啃老。
这么看来,真正让他决心从事这个行业的只有一条:爱。
“爱”是个微妙的词语,它是最强劲的理由,也是最万能的借口。它缺乏真正衡量的尺度,过于抽象,所以它才悬乎。
一贯冷静理智的张新杰却选择了以它为准来主导自己的未来,如此看来本身这一切的开始就不够合理。
喉咙深处的干燥感一路灼烧至口腔,口腔内因为缺少水分而有些粘稠。张新杰从刚刚醒来的短暂眩晕感和迷糊感中抽离,身体内的沉重与酸涩正宣告他所处时空的真实感。
黑暗之中身边有着实在的热量,他不属于自身却格外熟悉。韩文清躺在他的身边,呼吸声厚重,他自己正躺在对方怀中,侧脑门蹭着对方坚实的胸膛。
张新杰的颈椎因为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而有些酸胀,便小心翼翼地翻转身体调整姿势。双腿之间疼痛感骤然传来,令人猝不及防。
那是合理的。
性交来源于爱欲,而它的本源是繁殖。
违背了人体的生理结构,脱离了繁殖的实质,男性与男性之间的交合使人得到巨大的疼痛,却也能从中获得身心无与伦比的快感,恐怕不是“合理”就能解释的。
按照“存在即合理”的说法,男性发展出接纳另一个同性产生快感的部位,又显得那么耐人寻味。
据说海豚是除人类以外唯一能感受到性快感的物种,因此它被视为智商仅次于人类的地球生物。
张新杰对生物学不甚了解,但是他只觉得用性快感这种完全情绪化的东西来衡量作为具体数值的智商,以最原始的快感来体现智慧,实在是有一种深刻的讽刺感。
理之外,合乎感情。即是,人类独有的智慧。
所以这便是“爱”了。
关于韩文清和自己的感情,一旦认识到这个层面上,张新杰有着异乎寻常的坦然和随性。
很难说这种感情的缘起。论浪漫,韩文清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对象,张新杰也根本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若说是安全感,张新杰也并不是需要被人负责的女性。要真考虑起其合理性,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同性恋比异性恋来得困难得多,以他们两人各自的条件,也很容易得到一个完整理想化的家庭。
自己在十八岁那年打开电视的举动好像是冥冥中的注定,这个微小的动作引发一场蝴蝶效应,直接改变了他的未来。从那时候起,所有的“本应该”、“按理说”都失去了本来的效力,不复存在。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韩文清产生超出正常的崇敬尊重之外的感情的呢?
张新杰一度为这些问题苦苦思索,然而认识到自己无法回避自己来势汹汹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感情后,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对他毫无意义。
张新杰小心地控制动作的幅度,够到了一开始就放在床头的一杯水。
“新杰……?”
似乎是从梦中醒来,韩文清注意到身边细微的动作,便在黑暗中开口,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沙哑。
“我吵到你了吗?抱歉。”
“没有。”韩文清侧过身,眼睛已经闭上,将张新杰向自己的方向揽过来,简短地开口,“快睡。”
张新杰伸出手去揽韩文清的胸膛,将头轻轻靠在上面。
哪里有那么多原因、分析和结果?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韩文清是不需要犹豫的人。已经成型的事实,既然已经出现,而且确定无法被剖析干净,那就没有必要再纠结于无数种命运的巧合。
这十年在荣耀的战场上,他曾经跌倒,也曾经坠入尘土,正如他曾经问鼎、曾经获得最高的荣誉与辉煌。
拳皇的路,道阻却短——他像是最忠实的数学理论者,以亲身行为实践着“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阻碍他的将被击碎,协助他的必使他御风而行。他的目标那么明确,思路简明而清晰,所以他永不为虚妄所困。他好像是神话中的英雄,不知疲倦而且永恒,拥有一具凡人的肉体,强硬得足以匹敌千军万马,却同样会代谢、老朽和衰竭至血肉残骨。他和一切凡人一样注定无法知道前方的答案,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只需要扬拳击碎道路中的艰难困苦,然后在摔倒后重新站起来,接受一切生活赋予的经历。
然后他们相遇,然后相爱。就是这样了。
“真遗憾……”
站在身边的林敬言挤出一个微笑,在失败后的痛苦中被扭曲得有点难看。他苦笑着,仔细端详自己的双手,因为过于激烈的爆发而稍稍有些不正常地颤抖。
张新杰将眼镜取下,单手简单地按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部。他保持着自己中学时期排解疲劳的习惯,在课后稍微闭眼按摩片刻,精神会得到一丝放松——而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这是如此必要。
从肺部呼出的温热气息迅速在空气中吹散,张新杰的手盖上自己的脸,疲惫的双眼闭合前,他的眼前还残留着百花缭乱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爆发在战场上的光效。
霸图的冠军之路在第四赛季后显得相当坎坷,进入总决赛多年来唯此一次,现在的几大传统强队中,相比迅速崛起的轮回、两度夺冠的微草、飞速提升良性发展的蓝雨,霸图的发展情况并不好。
霸图的纸面实力不弱,近身战第一的韩文清与他的拳皇大漠孤烟、犯错率极低思维清晰堪称联盟之最的第一牧师兼战术大师张新杰,后来再加上了星光璀璨的前第一流氓林敬言和身为前百花队长百花式打法创始者的顶尖高手张佳乐,以及队内发挥稳定前途光明的后辈——成绩却一直不理想。
历史是残酷的,它不会在意人的哭泣。“悲壮”二字,本无壮便不言悲。
在这一次冲冠中,韩文清放弃了一直以来固执不变的勇往直前的风格、张佳乐不惜背上骂名、林敬言抛却曾经的光环,他们渴求冠军的心在比赛中感动了无数人。然而霸图老将们背水一战要的不是广大群众的同情和心酸的泪眼,他们要的是荣耀赛场上切切实实的胜利。
他们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他们的体力和精神力已经跟不上他们极大的消耗,他们像是在燃烧职业生涯一样努力突破极限,他们的反应速度已经开始下降,操作精度准度都在僵化……胜利的心可以带给他们坚持的意志力,但是意志力并不能拿到冠军。
冠军需要的是选手的巅峰状态和完美发挥,但是霸图严重老龄化的阵容,已经不足以提供足够的能量了。
第九赛季,集结了诸位老将的霸图以几乎决然的方式向总冠军发起攻击,在最终的决赛中不敌年轻的轮回,惜败。
轮回聚集了一批正值当打之年的中生代的顶尖高手,有新荣耀第一人之称的周泽楷、六期中名列前茅的高手江波涛,以及首席柔道吕泊远狂剑客杜明,虽然论经验论水平未必能强过霸图四位元老级的顶尖大神,但是年轻所带来的体力优势绝不是可以忽略的。
轮回果断地采取消耗式的打法,在刻意拉长的战斗中不断磨损霸图三位老将的状态,最终在操作失误中抓住片刻节奏脱节,一阵狂攻,再拿出完全可媲美老将的心理素质和完美发挥,将第一场的失败追平再超越,夺走了第九赛季的冠军,成为了继嘉世后第二支蝉联冠军的队伍。
对于韩文清、张佳乐和林敬言三人这样的第一二赛季出道的选手来说,上赛场的次数能多一次就是一次,他们已经不剩多少属于电竞的未来。
这是张佳乐以一步之差错失的第四个冠军。
“走吧。”第一个开口的是张新杰,他说,“张佳乐还没有出来。”
他看向那个紧紧关闭的比赛间,声音有点黯然。他回想起决赛期间,张佳乐咆哮着乘着光影,如一团烈焰没入了轮回的队伍中。
张佳乐对冠军的执念经常成为荣耀论坛的老梗用以打趣,然而唯有真正参与了夺冠的人才能明白这件事多么令人沮丧。对一出道便加入强队夺下冠军的张新杰来说,这种近在咫尺却多次失之交臂的感觉,他感同身受。
初入联盟的时候,对冠军的向往是每一个选手都有的正常期望;当发现自己拥有了与之匹配可以一夺的能力,这种渴望就会变得更具体和强烈。而在后来一次次仅仅一步之遥与冠军失之交臂,加上搭档孙哲平的伤退使得张佳乐的压力骤大,求而不得的激烈渴望就会变成一种几乎是疯狂的执念。他站在巅峰的悬崖上,一边是再次功亏一篑的恐惧,一边是错失梦想的焦虑与痛苦,原本就不够强硬和冷静的他如同面临着深渊的帕斯卡,被无形的巨大压力反复折磨。
第五赛季,百花的双核只剩下一个,张佳乐疯狂地爆发了一个赛季,止步决赛。第七赛季,他苦苦支撑,带着百花如同燃烧希望一般冲进了决赛,再次止于亚军。
紧接着,他宣布了退役。
张佳乐的退役消息宣布得很突然。没有提前的讲稿,没有俱乐部的官方运作和公关,甚至没有一个理由或者借口。
在那之前张新杰正在百花比赛场馆的卫生间里洗手。刚刚结束了第七赛季的决赛,前来现场观摩比赛的张新杰的手心一片黏湿,在夏季的场馆里极其不舒服。他在水池前微微俯身,仔细地用洗手液清洗自己的手。
有人走了过来,起初这并没有引起张新杰的注意,等到他即将把手冲洗完毕后,才发现身边那个人几乎是无所事事地用手挡在水龙头下冲洗已久,仿佛是在刻意延长时间等待他离开。
几乎是下意识地,张新杰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人。
那是张佳乐。头发略长,束着一个小马尾的张佳乐,全联盟找不出第二个。
张佳乐也注意到张新杰的动作,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他。他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在水池里泡过一般,有着近乎干燥的湿润和几分意味不明。愣了片刻,突然在嘴边拉开一个张佳乐招牌式的俏皮微笑,点点头说:“是霸图的张新杰?你好。”
张新杰一瞬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显然不是安慰,他没有这个立场,自己和张佳乐也还没有熟到那个程度;也不是表达敬意,第三次决赛失利显然是个痛处,如此唐突地开口赞扬很容易引起对方的不快。
好在张佳乐没有过多停留视线,便在打完招呼后转过头去继续在水流下搓着自己的手。耳边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侧脸,只能看见微颤的低垂的睫毛。
两人的交流好像是到此为止了。张新杰礼貌地回答了一声“你好”,便在把手上泡沫冲洗净之后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急需独处的张佳乐。
那时候他还没有料到在短短二十来分钟后,张佳乐会在赛后的发布会上宣布退役。
毕竟张佳乐除了看上去有些沮丧以外,一切正常。在发布会上对记者们或同情或毫不留情的质问一一作了无可指摘的回答,声音平静自持,言语流利通顺。
“……最后,我想宣布一个事情。可能有些突然,但是还是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场下正要离开的记者仿佛是预感到了有什么大新闻,于是在愣神和沉默片刻后,闪光灯亮成了一片。
“是这样的。”张佳乐顿了顿,在台上桌子上坐得随意地端正,五指交叠在身前的桌上。
“我决定退役。”
张佳乐平静而独特的柔和嗓音从话筒传来,伴随着采访现场的一片混乱,用手机观看直播的霸图队员们也惊讶地低吼出来:“他在说什——”
张新杰直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机。他回想起自己离开洗手间前,张佳乐的背部有些微颤,张新杰觉得那应该是在哭。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张佳乐抬起眼睛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眼神里那几分意味不明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最深切的,绝望。
联系张佳乐再次出征的事是由张新杰完成的。
接纳从呼啸离开的前第一流氓林敬言之后,张新杰与韩文清同霸图老板一致决定重组队伍,将目前退役的张佳乐招揽,在下一个赛季重返总决赛赛场。
霸图老板是个爽快豪气的Q市人,讲着讲着就挥拳比划起来,神色雀跃。
但张新杰的面色略带凝重。
会选择如此孤注一掷的团队,霸图老板的心思非常好猜:第四赛季后,霸图缺席总决赛太久了,缺少冠军太久了。
韩文清、林敬言、张佳乐,加上他自己张新杰,这个阵容的确很强。可是年龄构成过大,其中三位都是第一、二赛季出道的选手。并不怀疑他们所有人的实力,他们现在还能打——问题是,还能打多久?
在这个赛季集结出老将们的华丽阵容,霸图的战斗方式必然会做出相应地调整,进入拳法家、弹药专家、流氓主导进攻的局面。当他们的职业生涯几乎是同时终止,一齐空出三个核心的席位,又有谁来补充?新的战斗局面,又如何重新组装?
韩文清转过头,看到张新杰正蹙眉思考。
他伸过手拍了拍张新杰的肩,沉声道:“我会一直在。”
张新杰登陆QQ,从中找到已经由“百花缭乱”更名的张佳乐,邀请他加入霸图。
他的措辞很干脆简洁,将前因后果写得非常清楚。在其间他表示说明了林敬言的加盟,也清楚地讲述了大致的构想,还表示将购入百花缭乱。在最后他写道,“你还想要再拼一个冠军吗?”
似乎觉得不妥,张新杰重新措辞,那是一种霸图式的言语:来,一起拿下明年的冠军。
好。张佳乐干脆利落地回道。
张新杰在张佳乐从比赛间走出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出于这种担忧,当张佳乐脸色有些白地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霸图的各位都显得有点过于兴奋,一个接一个地半是劝慰半是打气地议论起下个赛季来,大有把正要开口的张佳乐堵住的架势,好像是担心他一开口就要再次宣布退役。
“我说你们……”张佳乐环顾四周,说道,“我没事。”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不是在强颜欢笑,也不是在逞强。张佳乐的神色很坦然,虽然有失去冠军的难过,那也是正常范围中的沮丧,和第六赛季时的绝望完全不同。他从痛苦的执念中重新站起来,抛却了软弱与逃避,将那些沉重的一切都打包在一起,抗在了肩上。
张新杰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啊,”张佳乐看着大家,重复了一遍,“霸图,一如既往嘛。”
“明年的冠军?”
“当然。”他笑了笑,以一种霸图式的肯定回道。
韩文清是凌晨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他没有张新杰上床必关机的习惯,只剩他一人的夜晚的房间内,手机铃声伴随着桌面的震动震天响。他伸手就准备直接按下关机键,却在迷迷糊糊中看清楚了来电显示上的“张新杰”三个字。
张新杰从来不会做半夜骚扰这么没分寸的事情。即使他现在身在苏黎世,也会在打电话前计算好时差,避免打扰韩文清的正常工作。此时想必是有什么刻不容缓的事务,于是韩文清划开了接听键。
“老韩!”
韩文清差点直接把手机在床头柜上砸烂。
“哎哟,文州说得对,看来只有用小张的手机给你打才不会被挂……”
那是叶修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正精力充沛地从对面传过来。
韩文清响亮地啧了一声。
“睡觉呢老韩?”他说,“今天的决赛看了没?是不是很精彩?啧啧我给你说小张抡着十字架上去砍德国队的近战的时候那帮外国佬都快吓哭了——喂,喂,在听没?”
叶修喝醉了。韩文清皱着眉做下了判断,不耐烦地回:“有屁赶紧放。”
“打得怎么样?”叶修笑着问,语气正经了很多。
韩文清下意识地要让他滚,正要脱口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却最终淡淡地说道:“好,恭喜。”
“怎么样,没来是不是很后悔?在哥的带领下中国队所向披靡,冠军在手……”喝醉了的叶修一秒钟恢复了那副欠揍的嘲讽语气。
“张新杰人呢?”韩文清打断了喝醉了的叶修的垃圾话,这是对方面对韩文清时的本能。
“被年轻力壮的小伙们摁在地上灌酒呢!”叶修说着声音变小了,似乎是离话筒远了一些,高喊道,“来新杰,给你老韩打个招呼!”
对面传来了一阵混战后手机啪嗒掉地上的声音,夹杂着兴奋的一群醉鬼的鬼哭狼嚎。韩文清正准备挂断,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咆哮。
“老林!”抢到手机的赫然是方锐,此时已经喝得晕头转向,表达欲达到了巅峰,不辨来者抓起手机就吼,“老林!看到了吗?我,世界冠军!”
还没等韩文清考虑着先代替林敬言回一句,那边紧接着就是一阵欢呼。方锐直接大笑着把张新杰的iPhone绣球似的抛上了天,正落到一边唐昊的手里。
唐昊对着手机凝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林敬言,唐三打拿到冠军了。”
“这话你留着给林敬言自己说去。”韩文清冷笑一声,回道。
唐昊的手被对面不明人士杀气腾腾的冷笑吓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
“这谁?”他举着手机,茫然地问身边的低头猛扒饭的孙翔。
“大孙!”张佳乐扑过来,抢过话筒大吼一声,下句话却已然带上了哽咽,“我拿冠军了,大孙,我拿冠军了……”
“冠军!”楚云秀高声说道,笑着再把手机一抛。
“哥……”温软和煦的声音来自苏沐橙,她半迷糊地对着话筒低低地说,“哥,荣耀发展得,真的很好啊,我们已经有世界冠军了,哥你看到了吗,真好啊……”
“真好。”韩文清回道。
糊里糊涂地,手机被一路击鼓传花似的和着诸位的欢呼,塞到了醉酒后双眼放空处于发呆状态的周泽楷手里。
周泽楷本身就不爱说话,此时被灌醉了,只能举着手机嗯嗯啊啊地发单音节词,半天没连起一句话。
韩文清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周泽楷?”韩文清问。
“嗯……”周泽楷又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眨了眨已经失去了焦点的眼睛,露出一个腼腆温和的笑容。
“行了,我知道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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