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鲁迅那个时候飞机每天有投炸弹的使命召唤 二战 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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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散文集
&鲁迅散文全编&
相关评论 编选说明
一、鲁迅先生自1918年创作散文诗《自言自语》至1936年的弥留之作《死》和《女吊》,散文创作贯穿其战斗的一生。留下来的散文数量虽然并不多,却字字玑珠,篇篇绝妙,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里隽美精彩极具魅力的艺术珍品。散文诗《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是先生亲自编就的两本散文集。此外,我们收集了散见于鲁迅其他著作中“偏于叙事与抒情”的,我们认为是散文的佳构20篇,构成了鲁迅散文创作的全貌。当然,所谓“全编”也是相对的,而且也仅仅是我们的看法。
二、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经典,我们从有关评论中,相对应地在每篇散文后附上了解读文字。限于篇幅,不可能进行全面的分析,只能从不同的角度“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每则解读文字均标有出处,读者如有兴趣,可找原文研读。
三、正文前,我们收集了各个历史时期诸多名家对鲁迅散文的总体评论,以其与各篇“发微”式的评论互相映照,形成一个总体印象。同样是由于篇幅的原因,这些评论也只截取了某一个片断。名家对《野草》和《朝花夕拾》两本散文集的评论,对其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的成就在编选过程中尽量都有所顾及,每则评论后大都标有写作时间,以使读者对鲁迅散文研究的印象有一个大概的历史感。
四、我国现代版画艺术大师赵延年先生为鲁迅先生的《野草》创作了精美的插图,征得赵延年先生的同意,兹收录。鲁迅先生一生钟爱美术,尤重木刻艺术,极力地收藏、介绍和推广国外的优秀之作。对德国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艺术的推崇是众所周知的,自不必赘言。鲁迅先生对苏俄的版画艺术也有相当高的评价,他认为苏俄的版画艺术家“个个如广大的黑土的化身……开山的大师就忍饥,斗寒,以一个廓大的镜和几把刀,不屈不挠地开拓了这一门的艺术”,本书选取了珂勒惠支和苏俄一些木刻艺术家以及一位与鲁迅先生的创作有关系的日本木刻艺术家的作品,分别插入《朝花夕拾》和散见于各个集子中的散文作品。虽然这些文图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联系,但是,读者在阅读和学习鲁迅散文作品的同时,欣赏这些版画艺术,我们相信,一定会获得许多逆料不到的联想、感悟、启迪和艺术享受。
五、本书收录的鲁迅先生的作品,以1938年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上海复社出版的《鲁迅全集》为底本,其他版本酌情参考之。
六、本书付梓面世时,我们谨向赵延年先生和鲁迅散文的解读名家和作者以及海外的几位木刻艺术家,致以诚挚的谢意。
2005年5月
相关评论 名家论鲁迅散文(1)
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这是鲁迅作文的秘诀,……次要之点,或者也一样的重要,但不能使敌人致命之点,他是一概轻轻放过,由它去而不问的。……
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谈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的尽是诛心之论:这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使然,还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当,因为他受青年受学者受社会的暗箭,实在受得太多了,伤弓之鸟惊曲木,岂不是当然的事情吗?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是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至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
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为最丰富最伟大……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序》(1935年)
想用几百字来说明鲁迅的散文,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我试用一个顶粗浅的比喻来说他的技巧,他的散文,有如“擂鼓”一样,在引文的起头,只有咚咚的鼓声,但到中途,忽然轰轰几下,但也有全篇尽是轻微鼓声的文章……(也有)几乎每篇都是轰轰的鼓声。
几十年来,鲁迅所敲的,就是一面催促文化界觉醒的战鼓。
――一丁《鲁迅的散文》(1936年)
他(指鲁迅――编者)会把最简单的言语(中国话)调动得(极难调动)迭宕多姿,永远新鲜,永远清晰,永远软中透硬,永远厉害而不粗鄙。他的最大的力量,把感情、思想、文字,容纳在一两千字里,像块玲珑的瘦石,而有手榴弹的作用。
――老舍《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1938年)
鲁迅也受过安特莱夫的影响,还感染过他的悲观主义和所谓阴冷的色彩,――鲁迅自己曾经特别这样指出过。但我觉得这在鲁迅那里,也不是重要的。因为有时在鲁迅那里出现的失望、虚无感、悲愤和阴冷的情绪和气氛,是对于人民被压迫的过重,革命力量的受挫折和青年们的有时的消沉的反应;有时又因看见知识分子的软弱以及本身的重荷,或甚至他自己感到和革命主力的短暂之间失去相互呼应等等而来的,这和安特莱夫的虚无主义,以及神秘主义式的悲观主义,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何况流露了鲁迅的虚无感和阴冷心境最厉害的,莫如他的散文新集《野草》。然而,一则《野草》中就同样有极健康的战斗性的作品,二则无论在思想的比重上,在作品数量的比重上,《野草》中有知识分子式的虚无和悲观的气氛的作品对于鲁迅都不是居重要地位的。……同时,俄罗斯作家中给了他影响最大的又仍是果戈里;其次,柯罗连科迦尔询和契珂夫的影响,在我看来,在精神上也更大于安特莱夫的。
――冯雪峰《鲁迅和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及鲁迅创作的独立特色》
(1949年)
他(指鲁迅――编者)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从那一个黑暗而感到黑暗的严肃,……把希望付之于年轻人,而以感慨度着剩余的每一个日子了。那里有无可奈何的,可悯恻的,柔软如女孩子的心情,这心情是忧郁的女性的。青年的绝望,现世的梦的破灭,时代的动摇,以及其他纠纷,他无有不看到感到,他写了《野草》。在《野草》上,我们的读者,是应当因为那些思想的蛇缭绕到作者的脑中,怎样的苦了这“战士”,把他的械缴去,被幽囚起来,而锢蔽中聊以自娱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怜的付之于年青时代那一面的。……从生存的对方,衰老与死亡,看到敌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坚持着这生,顽固而谋作一种争斗,或在否定里谋解决,如释加牟尼,这自然是一个伟大而可敬佩的苦战。……
――沈从文《鲁迅的战斗》(1934年)
《野草》,这一散文诗的结集,最深刻地表现着鲁迅在革命过程中的悲观、绝望、矛盾、愤慨和苦痛的追求的心情。他的悲观是由于他所接触到的革命现实恰恰与所希望的相反,他的苦痛是由于在四面“碰壁”之下发现他的旧的思想武器之衰朽。整个中国正沸腾在大矛盾,大分裂中,鲁迅的苦痛是与整个时代相关连(联)着的。这不是导向退婴萎缩的失败主义的心情,恰恰相反,倒是向前跨进更大一步的新生因素,虽然里面包含着悲观绝望的成分,鲁迅的伟大就在于他能够通过大悲观而走向真实的大希望,通过绝望而开始去学习“别种方法的战斗”。
――胡绳《鲁迅思想发展的道路》(1948年)
相关评论 名家论鲁迅散文(2)
一、《野草》是当时黑暗中国的社会现实在作者头脑中的反映,而且是曲折反映的一部作品,自然,它也是体现了处在黑暗现实,要求光明,渴望理想的人民的愿望和意志的作品。
二、《野草》是从作者生命――委弃在地面上的生命的泥中滋长出来的花朵,它是用作者的血和肉,也就是作者的精神和生命灌溉、培养起来的作品,因而也就是处处洋溢着作者的人格精神和作者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作品。
三、由于作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在当时,正处在大矛盾、就大酝酿和大飞跃的过程中,他能够从现实看问题,从矛盾看问题,但还不能从社会发展的必然看问题,因而引起了极大的苦闷与极大的矛盾,但在同时,他又是一个战斗的现实主义者,他体现着“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决不消沉,“我只得走”,“于绝望中看见希望”;即使在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也心愿与黑暗同消灭,“予及汝偕亡”。这就是作者当时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在整部《野草》中的流露。
四、作者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矛盾,所引起的苦闷;实质上,就是理想与现实、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的矛盾所引起的苦闷;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升起伏”。由于黑暗现实对于作者的精神压迫太厉害了,总使他透不过气来,“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但在同时,“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偏要向这(黑暗与虚无)作绝望的抗战”。这一部《野草》,便是这样一种心情的记录。
五、《野草》所流露的精神和它所表现的气氛是比较的阴暗与消沉的,同时也偏于激愤的,惟其因为暴露或是揭发了阴暗,因而也就更显得他的激愤,不过,这些实质,还是战斗的,而且是积极的,应该肯定的。
六、毛泽东同志对鲁迅高度的评价,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的骨头是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他向着敌人冲锋陷阵,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这完全是正确的;但是,鲁迅的伟大的成就,是经历了大矛盾、大苦闷、大战斗,终于看清了“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的伟大历程才达到的。而这一伟大的历程的心灵的记录,特别是心灵的这一伟大历程的转折点,就完全反映在这一部《野草》当中。《野草》的精神应该从这种地方去探索吧!
――许杰《〈野草〉精神试论》
关于《野草》在艺术方面独特的创造,我们仅从三个方面与波特莱尔、屠格涅夫作一点粗浅的比较和分析。
一、在思想境界上,表现了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崭新高度。鲁迅《野草》所表现的革命内容和自我解剖精神,反映了与波特莱尔、屠格涅夫的作品完全不同的时代内容和阶级要求,而是同鲁迅“五四”时期整个战斗所体现的方向一致的。这个方向,就是彻底的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的精神。
《野草》达到新的思想高度,说明鲁迅在吸取异域的营养中,不仅要有“拿来主义”的气概,还必须有推陈出新的匠心。要在艺术上别出心裁,作家仅仅有先进的立场和世界观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把这些思想通过新颖的艺术构思和独创的抒情形象表现出来。
二、在艺术方法上,体现出了象征主义方法和现实主义方法两者的结合。在散文诗的创作方法上,波特莱尔以象征主义为主,也有写实方法的应用;屠格涅夫也用象征方法,但更多的是现实主义明朗的笔调。在《野草》创作中,鲁迅为了达到含蓄蕴藉而又真切自然的艺术效果,便吸取了象征方法与写实方法的优点。有时更多地运用象征方法暗示隐喻自己的思想,有时又更多地运用现实主义的描写抒发自己的感受。有许多篇章中,幻想的意境,象征性的形象,充满真实的描写刻画,辛辣战斗的嘲讽,紧密结合,交相运用,使这些散文诗显得真实而又深邃。《野草》的一些优秀诗篇,是象征与写实方法相结合的抒情散文诗。
三、在抒情风格上,形成了民族化抒情散文诗的独立特色。鲁迅在《野草》中摄取异域果汁,博采众家长处,在艺术风格上并不是外国散文诗的拼凑和移植。《野草》吸取多种营养,经过自己的精心创造,已经形成了民族散文诗的独特风格。《秋夜》的幽深与严肃,《雪》的明丽与温馨,《死后》的真切与辛辣,《影的告别》的奇幻与曲折,《风筝》、《腊叶》的亲切与朴实,这些都具备了中国民族现代诗的独有的特色。鲁迅既做到了“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大胆创新;又注意“择取祖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作品“别开生面”,……使散文诗具有和谐的节奏和优美的内在韵律。
――孙玉石《〈野草〉的艺术探源》(1979年)
记得初读《野草》,每每为它的文字的凝炼(练)、幽奥、冷峻所震慑,目光也更多地停留在遣词造句的不同凡响上,例如《秋夜》把扑光的灯蛾唤作“苍翠精致的英雄们”,《雪》不直接说雪,而说“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墓碣文》中最后假借死尸之口吐露的一句极其平淡而又极其骇人的话:”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等等。起初我着力揣摩的就是这一类文字。过了一段时间,我逐渐省悟过来,单学这些,不过是取其皮毛,而实实在在丢了精髓。《野草》的精髓是什么呢?我认为,是沉重的历史感,鲜明的爱憎感,间不容发的是非感,是对整个旧社会的彻底决裂,是对美好未来的执着追求。……
不错,《野草》丛中,纠结着鲁迅先生密集的忧愤和烛照的睿智,同时,不必为伟人讳,在这忧愤和睿智中,还夹杂着一缕早醒者和孤独者的落寞,而这落寞,在他晚年的杂文中,是已经被他自己清算并且克服了的。
――公刘《耐咀嚼的〈野草〉》(1984年)
相关评论 名家论鲁迅散文(3)
首先,让我们看看它的文化价值。《朝花夕拾》的文化内涵是极其丰富的,它几乎包括了文化的方方面面。且不说它在思想、教育、文学、艺术、民风民俗、礼仪制度、伦理道德、宗教信仰等方面的明显反映和折射,就是政治、军事、技术,也程度不同的有所涉及。在一定程度上说,《朝花夕拾》具有中国近代文化百科全书的风格。
《朝花夕拾》的十篇文章,还有它的《小引》和《后记》,无不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进行了尖锐的、毫不留情的否定和批判。这种批判主要表现在――对野蛮的封建伦理,愚弱的国民精神,陈旧的教育模式,荒唐的陋规恶习,骗人的庸医医道等方面。
鲁迅的一生,一直致力于国民性的改造。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的表现是多方面的。……鲁迅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提出,虽然是在留学日本青年时代,而他对国民性最初的感性积累却在童年。
《朝花夕拾》还对传统文化形成的风俗习惯做了有力的批判。鲁迅是十分重视风俗习惯改革的。
鲁迅在肯定、学习、借鉴西方先进文化时,与同时代人中某些人所持的盲目崇拜、全盘照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他有独特的见解,坚定的原则,这就是有名的“拿来主义”。
在《朝花夕拾》里,还表现了鲁迅对健康清新的民间文化的肯定和赞扬。
《朝花夕拾》的文化价值还表现在:在不足五万字的篇幅里,形象生动地记录了鲁迅文化思想发展的轨迹。《琐记》中的“去寻为S城人所垢病的人们”,标志着鲁迅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南京求学的”结果还是一无所能……”《藤野先生》中“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标志着鲁迅对“实业救国”的否定。《范爱农》中范爱农“淹死”“水里”和《后记》中对“徐大总统哲学”的嘲讽,标志着鲁迅对辛亥革命的否定。《小引》中象征、暗示手法表达的思想内涵,标志着鲁迅对蒋氏政权的否定。
第二,是《朝花夕拾》的文献价值。鲁迅说,《朝花夕拾》是“回忆的记事”,这虽然不能理解为它就是自传,但是它毕竟为后人提供了有关鲁迅生平的可靠的第一手材料,而且它是鲁迅惟一的一部以自我经历为内容的回忆性散文。……鲁迅作为新文化的历史巨人,童年――少年的影响是深远的,有些影响,乃至贯穿到他的终身。其中最典型的是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对邪恶事物勇于“复仇”的品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朝花夕拾》的最大价值在于它是鲁迅研究的“源”。
《朝花夕拾》又不同于一般作家“回忆的记事”。它有个最大的特点,是将作家对童年、青少年生后的记忆和创作时对现实的社会批评错综交融在一起。
第三,是《朝花夕拾》的审美价值。关于这方面的价值,除了人们已经注意到的创造性的艺术手法以外,我们认为有四点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其一,是鲁迅的文体自觉精神。……十篇文章有十种形式,自成格局,多彩多姿。即使是正文前后的《小引》和《后记》也表现出不同的形式来。……其二,是书名选择的艺术。……原总提曰《旧事重提》,到编订成书时才改成现在的名称。改变书名的做法,在鲁迅的创作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了。……其三,是它的插图。……其四,是它丰富的知识。……
――李振坤《文化-文献-审美――〈朝花夕拾〉价值论》(1998年)
《朝花夕拾》艺术上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呢?……杂文色彩只能说是其中一部分篇章的特征,还不足构成整个《朝花夕拾》的基本特征。此外,有的论著注意到此书的将叙事、抒情和议论结合……在“五四”时期的许多散文作品中,这种叙事抒情和议论结合的写法是屡见不鲜的。研究《朝花夕拾》的艺术特征,一定要从总体出发,把握它给人最突出的特殊的艺术感受,寻求形成这种美感的基本艺术风格。我们以为主要有如下三点:
一是雍容。
读《朝花夕拾》,首先一个感觉是作者很放得开,收得拢,本来是在叙说已往生活经历,思路却驱使一支笔纵横驰骋,如天马行空,时而沉缅(湎)回忆,时而感慨迸发,时而勾勒一幅景致,时而揣摩某种心理,时而考核故实,时而旁敲侧击,……真正做到了作者所主张的“任意而说”,“无所顾忌”。然而细细琢磨,一篇仍有一篇的中心,各篇还都不脱离全书的基本线索。
《朝花夕拾》还充满幽默的情趣,这也可以说是其风格特征之二。
……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用这种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方式去回敬论敌,这笑就像鞭子,给论敌以苦辣的抽打,叫论敌挨了打却有苦难言,这正显现了幽默的力量。
《朝花夕拾》中还有另外一种幽默,一种平静和善的幽默。……
冼练和简单味,也是《朝花夕拾》比较显著的风格。
《朝花夕拾》只写了这么短短十篇,每一篇集中勾勒一二个人或一二件事,就生动地概括了这一历史过程中的几个社会侧面,展现了作者几十年生活的踪迹。
选择提炼了典型的细节,作者还相应地采用“白描”的勾勒手法。……
《朝花夕拾》总的要造成一种简单味,但又耐读,不会一览无余。读这样的作品就像欣赏线条清晰简练而富于表现力的素描,着墨不多,余韵无穷,我们不能不佩服这种冼练的功力。
――温儒敏《雍容-幽默-简单味――〈朝花夕拾〉风格论》(1989年)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
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这种诗的结晶在《野草》里“达到了那高峰”。
《野草》被称为散文诗,是很恰当的。《题辞》里说: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
“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此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溶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这写在1927年,正是大革命的时代。他彻底的否定,“过去的生命”连自己的《野草》,连着这《题辞》也否定了,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他“希望”地下的火速喷出,烧尽过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国的新生,在《野草》里比在《狂人日记》里更多的用了象征,用了重叠,来“凝结”,来强调他的声音,这是诗。
他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在战斗着。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在散文诗《秋夜》中,作者也同样运用了许多象征的手法。他写出“奇怪而高”的秋夜的天空,初初看来,你会认为这是景物描写。――当然,这也不能说不是景物的描写。但也因为他在景物描写上的逼真,因而象征的意义才有所附丽,才显得深远;因而也显得是不同寻常的景物描写。这是通过作者主观的头脑的曲折的反映,形成作者自己独特的风格,赋予个人人格意义的作品。不然的话,又将怎样解释“他(这奇怪而高的天空)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怎样解释:“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和“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呢?这里的确有着对当时客观景物的实际感受,也有着修辞上拟人手法的运用,但在同时,却也说明,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渗透作者主观的感受或者涂抹上作者的主观情绪,而赋予作者个人的人格意义了。
假使我们能够让自己的想象驰骋得更远一些,那么,这个肃杀的秋夜,这个鬼眼的非常之蓝的夜空,竟然要自以为大有深意似的将繁霜洒在园里的野花草上,这不就是所谓肃杀的秋天或“凛秋”吗?在“凛秋”中,自然界的生物,特别是园里那些野花草们,能不感到肃杀的气象吗?假使我们的想象驰骋得更远一些,我们的同情竟然落在那些在冷的夜气中极细小的粉红花这一面,或者自己的精神竟然化入这些极细小的粉红花的人格中,那么,这些在冷的夜气中打起精神开着极细小的花,但又在瑟缩地做梦的小粉红花的心情,将引起我们一些什么样的联想呢?
――许杰《〈野草〉精神试论》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影的告别》的造意,全诗也就体现了这个意境。这是把这样的矛盾冲突与苦闷的心情,推到矛盾冲突最类端的形象的说明。在这作品中,影,究竟隐喻什么,象征什么?形,又是隐喻什么,象征什么?这可暂时不去讨论。不过,从“形影相随”或形影永不分离等语词设想,联想到鲁迅时常说的“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的话,设想着这从形分离出来,又向形告别的影,是代表,或隐喻理想的我,而形,则是代表或隐喻现实的我,这样解释,大概还不算勉强吧。
影之所以向形告别他去,其理由,散文诗中已经说得清楚。――因为“有我(影)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在地狱里”或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都“不愿去”而“你形也是我所不乐意的”,所以“不想跟随你了”,也“不愿住”了,要告别而他去了。――这是不值得怎样深究的。
至于为什么连“天堂”,连“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都不愿意去?――当然,不愿意跟你到地狱里去,这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有那种解释,那就是:一,厌恶之心深,求去之心切;二,即使是“天堂”、是“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还可能有缺点,不便任意预约,或者还该加上一个引号,值得怀疑。――这样的解释,我想都是可以的。这里的问题,却是告别了形以后的影,究意到哪里去的问题。
这问题提的非常形象,矛盾冲突也非常尖锐,却又非常富于诗意。“我不过一个影”,――矛盾的性质,决定于矛盾的本身;如今要别你而去了,但是,究意到哪里去呢?如果到黑暗里去吧,“黑暗又会吞并了我”;如果到光明中去吧,“然而光明会使我消失”。这处境就有困难了。那么,“我”还不如“彷徨于明暗之间”吧,然而“我又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而且,即使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吧,但这明暗之间的现在,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倘是黄昏,则转眼之间,黑夜来临,”“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如果是在黎明,那么,转眼白天来到,“我”又“要被白天消灭”。这样的进退两难,矛盾冲突,真使人彷徨于“无地”了。
应该肯定,鲁迅从正视现实出发,从客观事物的本身中发现了矛盾,又能从矛盾中观察事物,分析事物,这已达到辩证法的高度。但同时也应该指明,他还没有达到唯物辩证法的高度。
在自然界中,“秋后要有春”,而“春后还是秋”,固然是事实;便给它赋予以象征或隐喻的意义,同样应用于人类社会,却又并不完全适合。鲁迅之所以运用自然现象的矛盾,来象征或隐喻社会现象的矛盾,从而透露出他当时内在心理的矛盾与苦闷,这是和他当时的世界观分不开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方法,当然,也是从正视现实出发,观察分析客观事物的矛盾,并从事物的矛盾看问题;但是,更主要的,却在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从而认取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认清人类社会的前途和人生奋斗的方向,就信心百倍地向着这个目标奔赴。但是鲁迅的世界观,当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他还没有看出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还不知道“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他多少还受了些历史经验主义的影响,看过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看来看去,看得有点失望,于是消沉了。因此,他就把所认识到的自然现象――“秋后要有春”,而”春后还是秋”的矛盾,用来象征或隐喻他所认识的社会现象,并以之透露他当时心理的矛盾与苦闷了。
鲁迅以不倦的韧性战斗的现实主义精神,克服他当时世界观的矛盾的。鲁迅当时世界观的进步意义在此,他的局限性也在此。
――许杰《〈野草〉精神试论》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读这一篇,首先感受到的是无所不在的“灰土”――
灰土弥漫整个空间,堵塞你的心,甚至要渗透到你的灵魂。这便是一种“灰土感”:生命的单调、沉重与窒息。
“灰土”之外是“墙”――
这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隔膜,这心灵的隔绝不仅是社会、历史的,更是人类本身的,人于是永远“各自走路”。
于是就有了“求乞”与“拒绝布施”――
显然,这里的“求乞”和“布施”是带有象征性的。我们可以把“布施”理解为温暧、同情、怜悯、慈爱的象征,人们总是祈求着别人对自己的同情与慈爱,也“给予”别人以同情与慈爱。这似乎人的一种本能,但鲁迅却投以质疑的眼光:他要看看这背后隐蔽着什么。……作为一个孤独的精神界战士,要保持思想和行动的绝对独立和自由,就必须割断一切感情上的牵连,包括温情和爱,即不向人“求乞”,同时也拒绝一切“布施”。……鲁迅就这样从“求乞”与“布施”的背后,看到了依赖、依附与被依赖、被依附的关系。这确实是十分独特而锐利的观察。
将可能导致内心软弱的心理欲术(如布施、同情、怜悯之类)、情感联系(如“布施心”)通通排除、割断,铸造一颗冰冷的铁石之心,以加倍的恶(“烦腻、疑心、憎恶”)对恶,加倍的黑暗对付黑暗,在拒绝一切(“无所为与沉默”)中,在与对手同归于尽中得到“复仇的”的快意。――我们又由此想起了《孤独者》里的魏连殳、《铸剑》里的“黑的人”。
――钱理群《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我的失恋
――拟古的新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我的失恋》是《野草》中惟一以诗的形式出现的一篇诗章。当时,有些青年不是积极地投身于方兴未艾的人民革命斗争的浪潮,而是沉溺于个人恋爱的狭小天地里。他们把恋爱看得至高无上,重于一切,似乎失恋就失去了生命,就没有生存的必要;一旦失恋,他们就大作起“啊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无聊的失恋诗来。为了讽刺这种无聊的失恋诗的盛行,鲁迅“故意做了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给予讥刺。
《我的失恋》全诗共四节,作者选取了几个求爱的典型事例,运用排比叠段的表现手法,从不同的角度概述了“我”失恋的原因和经过。幽默风趣,讥刺辛辣。
四节诗中,每节诗的前三句都写“我”求爱之难。“山腰”“闹市”“河滨”“豪家”,这样几个富有典型意义的地点选择,概括了“我”失恋之前的全部求爱生活。……
反复渲染了“我”痛苦的心情和无能为力的苦衷,为下文写“我”在失恋之后所受到的刺激埋下了伏笔。
每节诗的后四句都是写“我”失恋的经过,原因和失恋之后的痛苦、烦恼、抉择。许寿裳《鲁迅的游戏文章》里说:“这诗挖苦当时那些‘阿唷!我活不了,失了主宰了!’之类的失恋诗的盛行,……阅读者多以为信口胡诌,觉得有趣而已;殊不知猫头鹰是他自己钟爱的,冰糖壶卢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赤练蛇也是爱看的。还是一本正经,没有什么做作。”这正是理解诗中赠物的注脚。
失恋之后怎么办?是继续沉溺于这种缠绵悱恻的恋爱的纠葛之中永不清醒,贻误一生,还是尽快地斩断温情脉脉、牵肠挂肚的情丝,开始新的、更有意义的生活?是每个失恋者都必须回答的问题。鲁迅用“由她去罢”一句作结,完全否定了那种“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彷徨-伤逝》)的爱,指明了失恋之后所应取的态度。同时又给那些哼着“啊呀阿唷,我要死了”的失恋诗的失恋者以辛辣的讽刺。
拟古而又不落俗套,诙谐而无戏谑之嫌,是这首打油诗的一大特色。
――徐家昌《读〈我的失恋〉》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憎恶无聊的旁观的看客,使他们“无戏可看”,以此作为“疗救”,是这篇散文诗所要表现的主题。它切中当时的时弊,具有积极意义。
这是一首抒情性散文诗。但在作品中,作者的感情却是比较内藏的,通篇没有直抒胸臆的抒发;它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这样一幅触目惊心的图画,出现在这幅画面上的是如此对立的形象:
一方是“他们俩”,热血奔流的一男一女,“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旷野之上”,然而却毫无动作,既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于是,他们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并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路人们”的干枯,“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另一方是“路人们”,一群无聊的围观者,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赏鉴“他们俩”即将进行的拥抱或杀戮,并且“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然而,他们终于看不成戏,于是陷于极度的无聊,“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而至于“无血的大戮”。
不难发现,对于这两类人物,作者的爱憎是分明的。对前者,意在赞美,例如:“他们俩”周身有热血在奔流,散出温热;他们有爱有恨,敢爱敢恨;他们宁愿自己干枯,也要“疗救”路人,而对于自己“生命的飞扬”,却欣然沉浸于“极致的大欢喜”。这是只有觉醒的战士才会具有的品格。对后者,语多批判,“路人们”那“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的形象,“拼命地伸长脖子”的动作,“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的描写,都入木三分地揭出他们麻木、愚味、可鄙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就这样,作者通过这两类人物的相貌、神情、心理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表明自己的是非、爱憎、好恶,寓情于景,不言情而情自现。甚至,“复仇”这个主题,作者也没有直接点出,而仅仅在作品的最后通过“他们俩”的“赏鉴”作了含蓄的形象的暗示。
这篇作品,不仅艺术上值得借鉴,而且对于研究鲁迅的思想发展来说,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我以为,作者在作品里对群众精神麻木的批判,只是针对当时社会上的一部分群众,即那些“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一类人;在旧中国,这类人大都属于不愁生计、有闲无聊的小康,作者对他们的态度与对闰土们的态度显然是有区别的。同时,作者在批判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对蕴藏在群众中的革命性认识不足的偏见,在他成为共产主义者之后已有所修正,他后来谈到这篇作品时,曾经说过,所谓“复仇”,“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为是。”(《鲁迅书信集-640致郑振铎》)我们在学习本文时,不能不注意这些方面。
――石明辉《读〈复仇〉》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本文通过对耶稣蒙难的悲剧的描写,批判部分群众精神麻木程度之深。应该说,这一主题和题材,早就有了。作者在1919年写的《暴君的臣民》中说过:“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
鲁迅在塑造耶稣形象时,没有拘泥于圣经的记载,而是根据主题思想的需要,有所突破和创造。这,成为作品写作上的一个显著特色,它集中地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突出耶稣的“人之子”形象。圣经里的耶稣,原是上帝的儿子,即所谓“神之子”;为救赎人类,降世为人,所以又自称为“人之子”。对于这样一个具有“神”和“人”的双重身份的宗教色彩很浓的人物,作者虽然没有否定他的“神之子”(如在作品开头就已点出),然而却特别强调:“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作为“人之子”的耶稣,为了把自己的同胞从罗马帝国和本地奴隶主阶级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他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并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他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行动,却不被自己的同胞所理解,甚至遭到无耻的侮辱,“兵丁们”打他、戏弄他,“路人”们辱骂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他们“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热风-暴君的臣民》)。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现实!作者愈是突出耶稣的“人之子”,就愈能揭露“同胞”们的可悲和可鄙,以至在文章的最后作了这样的愤怒的谴责:“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显然,这一揭露有力地加强了作品的主题。
其二,集中刻画耶稣的“复仇”心理。在圣经里,耶稣被钉十字架一节只有简单的故事叙述,到了作品里,作者增添了耶稣许多“复仇”心理的描写。他面对着死亡,却临危不惧,表现了一种清醒的战斗精神,他没有恐惧,视死如归,“痛得柔和”;“钉类从脚背穿透”,他没有悲伤,处之泰然,“痛得舒服”,“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玩味”着钉杀者的“悲哀”和被钉杀者的“欢喜”,最后“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向着他的安于奴隶命运的“可悲悯”和“可咒诅”的同胞“复”了“仇”。这些细腻的心理描写,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孤独寂寞的社会改革者的形象。
――石明辉《读〈复仇(其二)〉》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fiSndor?1823-49 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希望》写于1925年元旦。一年之始,有望于新的一年,这是常有的事。鲁迅后来说,“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是《希望》立意之所在。作《希望》是为了破除当时的寂寞,对青年作一番鼓舞和鞭策。鲁迅同时也回顾了自己半生的追求,正像裴多菲“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一样,他也在展望黎明,寻求希望。
希望和青春是联系在一起的。鲁迅对生活怀着热烈的希望,在希望中“耗尽了我的青春”。青春耗尽,希望渺茫,周围依然是暗夜。这时,他一面寄希望于后来的青年,一方面要亲自同暗夜短兵相接。使他痛苦的是:“青年们很平安”。这里的“平安”是“平安旧战场”上的平安,也即寂寞和消沉。他写道:“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这诗句是多么有力呵!惋惜、惆怅,又义无返顾。“肉薄”和“一掷”写尽老战士的气魄。但“肉薄”的不过是“空虚中的暗夜”,而“一掷”的乃是“身中的迟暮”,这就给人怆然之感。
《希望》中响彻一个调子,就是“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这所谓“身外的青春”指何而言呢?有的解释是:“青年们的进步言行。”我想,也许指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令人怀念的事物。这里的“青春”是一个广泛的象征意义的概念。在鲁迅没能从当时的青年中找到足够的“进步言行”时,暂把目光转向过去,怀念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于是,他接连写了以下的三篇,追求记忆中的美好的“青春”。
――李国涛《寻求那逝去的青春》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雪》――这是对凝结的雨(水)的想象。
“暧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开始就提出“雨”与“雪”的对立:“温暖”与“冰冷”,“柔润”与“坚硬”,在质地、气质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南国无雪。
但江南有雪。鲁迅说它“滋润美艳之至”。“润”与“艳”里都有水――鲁迅用“青春的消息”与“处子的皮肤”来比喻,正是要唤起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可以说是水的柔性渗入了坚硬的雪。于是“雪野”中就有了这样的色彩:“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这都是用饱含着水的彩笔浸润出的。而且还“仿佛看见”蜜蜂们忙碌地飞,“也听得”嗡嗡地“闹”,是活泼的生命,却又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
而且还有雪罗汉。……真是美艳极了,也可爱极了。
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接着被“消释”,被“(冻)结”,被“(冰)化”,以至风采“褪尽”。――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怅。
但是,还有“朔方的雪花”在。
而且还有火:有“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更有“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
而且还有磅礴的生命运动――
“旋转……升腾……弥漫……闪烁……”,这是另一种动的、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腾……
我们也分明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精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钱理群《对宇宙基本元素的个性化想象》
《鲁迅散文全编》第一部分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它,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风筝》是我自以为少年时代就读得“懂”的。哥哥毁坏了弟弟的风筝,等到成年以后,去向弟弟道歉,弟弟却惊异地反问:“有过这样的事吗?”这个取材于童年生活的故事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以致压得我好几天喘不过气来。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
《风筝》的这个结尾,就是反复读了许多遍,以至可以背诵下来的。好像鲁迅的小说《祝福》、《故乡》、《伤逝》等的结尾一样,不但蕴含隽永,而且富于音乐感,吟诵起来叫人耳闻天籁。
这种北方的春天的悲哀深深打动了我。少年的我读《风筝》的时候,也联想到了自己:我竟无待乎“哥哥”的践踏!我压根儿就没有放过风筝!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不好,住在北京的窄小的胡同里,到哪里去放风筝?再说我也买不起风筝,也不会制作风筝,也不会放风筝。我没有童年!这个思想深深地压迫着我,我想抗议,我想斗争,当我走向革命的时候,我是有过这样的动机的:为了让每个孩子得到童年,为了让每个孩子放起属于自己的风筝!
果然,下一代人就幸福多了。1965年到1972年,我在伊犁住着。在那个期间,我的二儿子是五至十二岁。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风筝工艺和游戏的大匠了!当他把自制的“屁股帘儿”(大概就是鲁迅所说识的“瓦片风筝”吧)放到空中,而且明显超过了其他同伴放起的高度的时候,我也仰着头去观望了。我这一代未能实现的愿望,总算由下一代实现了,我感到无比的痛快,舒展,好像我的心也随着那“屁股帘儿”升上了蓝天,而与成群的白鸽相颉颃了。
风筝是这样地牵动过我的情感。也许,这正是原因之一,使我在去年的一篇小说里,用“风筝”、“风筝飘带”、“屁股帘儿”,寄托了我的年轻的主人公的那么多怀念和向往。
――王蒙《我愿多写点好的故事》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好的故事》的意境,同样建立在作者所向往的理想和目前的现实的对立上面。一个“昏沉的夜”里,作者于工作之余闭眼休息的刹那间,在朦胧中看见一幅很美丽的生活的图画,其中“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这一幅美丽的生活图画也决不是模糊的,而是十分清楚和真实的,它像记忆中的江南农村的美丽景色那样实在,像河岸美景倒映在澄碧的河水中那样分明。而且“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作者希望着这样美丽的生活,是这篇作品的主要精神。
不用说,于闭眼休息的刹那间,在朦胧中看见这样美丽的生活图画,这恰好说明了他在目前的现实中看不见这样美丽的生活,看不见“美的人和美的事”的悲衰心情。在这里就流露着作者的疲劳的情绪和空虚的感觉。而且在后来,当他正要凝视这幅美丽的生活图画的时候,“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当他赶快想“趁碎影还在”,“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欠身伸手去取笔”的时候,又“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了。都反映着作者的图画是确确实实地存在于作者的希望中的,他在作品的最后说: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冯雪峰《论〈野草〉》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过客(1)
或一日的黄昏。
老翁――约七十岁,白须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蹰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过客(2)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默想,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那悲哀歌里面最沉痛的,是《过客》和《孤独者》。
像《孤独者》里面的魏连殳一样,这过客也就是先生自己。但虽然是先生自己,也只是和搏战的先生自己同在的哀歌的先生自己。但虽然是哀歌的先生自己,却正是不能不和搏战的先生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哀歌,因为,“我是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有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
他哀歌,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他哀歌,因为,“你总不愿意休息么?”“我愿意休息。……但是,我不能……。”
他哀歌,因为,“可恨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
而且,他哀歌,因为,“倘若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好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处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到这里,对于爱的爱,对于憎恨的憎恨,就得到不能再强的程度了。
人民的战士,然而是孤独的战士,他搏战他哀歌,他屹立在1925年的、妖魔鬼怪的中华大地的北京城里。
正是因为这个从搏战,出发的哀歌,或者说从哀歌出发的搏战,他不得不追逐“那前面的声音”,两足流血地向前走去。
到第二年,他不得不悲愤地指骂了“三一八”的杀人者底脸上的血污,接着不得不逃到南方去凭吊了向满人抗战到最后不屈的郑成功所遗下的城址,接着不得不逃到更南方去抚哭了叛徒底尸首……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那以后,我们只能够看到他的袭敌的枪影。
――胡风《〈过客〉小释》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鲁迅不是从单一的“生命”的视角,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的。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充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他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冰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冰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强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中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永得燃烧”)与“无为”(“冻结”)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做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不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性化”的想象与发现。
――钱理群《对宇宙基本元素的个性化想象》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文章从“我”在“隘巷”中与狗遭遇,并斥责狗的“势利”入笔,接着就进入主题,写狗的驳诘。
这条狗未曾开口,先“嘻嘻”一笑。它对“人”的嘲弄、讥刺都在这“嘻嘻”的笑声中,十分传神地表露了出来。狗的驳诘极有层次。它先下论断,后摆论据。论断鲜明,论据充分,具有毋庸置疑的说服力。“不敢,愧不如人呢。”这是狗在受到“我”的指斥之后的反唇相讥,亦即是它所下的论断。意思是说自己在势利这一方面远不如人,实在惭愧。“不敢”二字,透露出对“人”的挖苦、嘲讽之意。旋即,狗便摆出一系列的论据,其势有如疾风骤雨,猛烈地向“我”袭来……狗诚然是势利的动物。但是,正如狗所表白的那样,它还不会根据铜与银,布与绸,官与民,主与奴的贵贱而分别采取不同态度。恰恰倒是社会上的某些“人”,在拥有万贯的财主,身居高位的显贵,奴仆成群的豪绅面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犹如一条献媚取宠的叭儿狗。而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权无势的小民百姓前则又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其鱼肉人民的心毒手狠的程度,比起他们的主子来,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可见,狗的“愧不如人”的论断,是富有说服力的。
“我逃走了”,表明了“我”对狗的驳诘无力还击。“且慢!我们再谈谈”,洋溢着狗的胜利的喜悦。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十分形象地肯定了狗的驳诘,表明了作者的鲜明倾向。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通常指斥狗是势利的动物。本文巧妙地通过狗的“愧不如人”的反驳,指出狗虽势利,但那些知道根据铜银、布绸、官民、主奴的贵贱而分别采取不同态度的“人”,是比狗还更加势利的,从而对那些为反动阶级所豢养的走狗文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吉明学《读〈狗的驳诘〉》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失掉的好地狱》是揭露、抨击军阀统治的。鲁迅指出,当时军阀统治的中国如同黑暗的地狱一样,“必须废掉”。鲁迅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老军阀虽然被赶下了台,新上台的军阀依然如故。论其统治,后者则是更凶狠、更残酷和更反动了。鲁迅清楚地看到统治者的这一反动本质,在本篇中深刻地指出:“人类”是借助于“鬼众”“反狱的绝叫”,才赶走了“魔鬼”的。但是不管他原来挂着什么招牌,打的什么旗号,其真正目的,不过是“争夺地狱的统治权”,只要他们一旦登上统治的宝座,就要一反常态,面目全非。至于人民,无论“魔鬼”战胜了“天神”,还是“人类”战胜了“魔鬼”,他们都只能是奴隶,甚至是“下于奴隶”的。诗篇中“人类”的上台自然是打着“人类”招牌的新军阀的“成功”,但却是人民的更大不幸;而“地狱”的暂时太平,又正是新上台的“人类”用了“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的血腥统治和武力镇压所造成。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新军阀的反动本质,提醒人们对于那些以新的面貌出现的统治者不能抱有任何幻想,指出由他们“整饬地狱使者”主宰的人间地狱必须“失掉”。这一精辟的论断,对于启发人们认识正在崛起的以蒋介石为头子的国民党右派势力是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的。
――范业本《〈野草〉试论》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墓碣文》是作者一时的小感触的记录。即使如此,这里也依然闪映着鲁迅本时期思想感情的深刻矛盾和巨大苦闷。作为一个战士,他的基本方面是积极要求战斗的,但是在战斗的过程中,由于这时期他还未能和广大革命群众取得更密切的结合,因而时常有一种孤寂、失望的情绪折磨着他。他深切地知道,这种消极情绪“于自己的前进亦复大有妨碍也”(《两地书-八》),必须赶紧抛弃它,摆脱它。但是,鲁迅这时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无法准确地解释自己思想苦闷的原因,寻找不到摆脱这种情绪的途径,这曾经使他感到异常焦急和痛苦,有时甚至会从心中闪出疲倦的声音,他警惕地意识到自己前进的巨大羁绊,必须赶紧离开这种情绪的追随。这一切,就是我们读《墓碣文》这篇散文诗时所能感受到的。
这篇作品构思奇谲,想象神妙,以一个近似怪诞的梦境来反映作者的极其深刻的思想矛盾,这种写法十分别致,而且耐人寻味。同时,作品中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沙石剥落的墓碣,颓坏荒凉的孤坟,残缺不全的刻辞,坟中坐起的死尸,这些描写渲染了一种阴冷郁闷的艺术气氛,它有力地烘托了作品的思想内容。
――曾华鹏《读〈墓碣文〉》
《鲁迅散文全编》第二部分 颓败线的颤动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颓败线的颤动》也许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征、展示的是精神界战士与他所生活的世界――现实人间的真实关系:带着极大的屈辱,竭诚奉献了一切,却被为之牺牲的年轻一代(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个社会无情地抛弃和放逐。这样的命运对于鲁迅是具有格外严重的意义的,本身即构成了对他“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人“到光明地方去”的历史选择的质疑。
这里所反映的“战士”与现实世界的感情关系是极其复杂的:作为被遗弃的异端,当然要和这个社会“决绝”,并充满“复仇”、“歼除”与“咒诅”的欲念;但他又不能割断一切情感联系,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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