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二九月十五进行了考试,但是挂了没及格,之前是我自己预约的,现在过去已经十天了,按道理讲应该可以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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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河北大学一名学生!去年九月十五号报了河大驾校!今年3月开始学车考科目二
河北-保定&03-23 08:36&&悬赏 0&&发布者:ask201…… & 回答:(1)
您好!我是河北大学一名学生!去年九月十五号报了河大驾校!今年3月开始学车考科目二!驾校教练逼着我们在学了十几天后就去考试,而且因为课程多,我们排队等了好久,所以也没学多久,教练过程中还一直在吼,让我们早上五点半就去刷课时,晚上九点五十才刷完!不教东西光骂人,还逼着我们考试!我是那种全包的,虽然科目二能考五次,但是总也得尊重我们的选择和时间安排吧!反逼着我们去驾校,然后逃课,整天人心惶惶!这两天家里有事,我不去了,想退钱,但是据听说驾校不会退的!请求帮助,我只是学生,花了四千三百多报名总不能就这样受气还学不会吧!请求援助,我只是一个学生!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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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1450484我上次月经是九月十三号,二十五号同房,第二天中午吃了药。以前月经总会提前7天之内,可是现在是十二号了_百度知道
我上次月经是九月十三号,二十五号同房,第二天中午吃了药。以前月经总会提前7天之内,可是现在是十二号了
月经还没有来,我是不是怀孕了。。。现在乳头按下有痛,小腹也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快来列假,可是又没见来。。。
我有更好的答案
怀孕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安全期指的是经期来前7天和来完后8天,当然这也是相对大部分情况的,你13号来,按经期5天算,来完是18号,再加上8天是26号,也就是说26号之前都是相对安全的,再加上你第二天吃了药,一般72小时内服用都是有效的,只不过拖得时间越长,避孕效果越不好而已,这样的话,你在安全期内,又吃了药,双重保险,怀孕可能性很小的,至于你现在还没来,应该是压力,生活作息之类的影响吧,还不放心的话可以买试纸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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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上海的早晨
其实不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一日。
这一天清早,二十七岁的堀田善卫照常走出家门,却看见一件怪事:上海
的街头,竟然出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这里一幅、那里一幅,从层层迭
迭高高矮矮的楼顶上冒出来,旗布在风里虎虎飞舞。
﹁今天什么日子?﹂他对自己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自从一九四一年
的冬天日本全面占领了这个城市以来,这样的旗子是早就消失了。而且,这旗
子还没有汪精卫南京政府旗子上必有的那四个字:﹁反共建国﹂。它是正统的
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是怎么回事?﹂
才从日本来上海半年,堀田对政治还不十分敏感。在日本统治的上海街头
出现那么多青天白日的旗子代表什么意思,也没太多想,只是看到旗子时,
﹁重庆﹂两个字在他脑海里模糊地溜转了一下,马上被其它念头所覆盖。但
是,拐个弯走出小巷走进了大马路,他呆住了。
大街两旁的建筑,即使一排排梧桐树的阔叶在八月还一片浓密,他仍然清
清楚楚地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标语,大剌剌地贴在参差斑驳的墙面上和柱子
上。字,有的粗犷,有的笨拙,可是每一张标语都显得那么斩钉截铁,完全像
揭竿而起的宣战和起义,怎么看,怎么显眼:
八年埋头苦干,一朝扬眉吐气!
庆祝抗战胜利,拥护最高领袖!
还我河山!河山重光!
实现全国统一,完成建国大业!
一切奸逆分子,扑杀之!欢迎我军收复上海!
国父含笑,见众于九泉实施宪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
自立更生,庆祝胜利!
提高民众意识,安定劳工生活!
堀田善卫停止了脚步,鼻尖闻到上海弄堂特有的带着隔宿的黏腻又有点人
的体温的生活气味。他看见一条旧旧的大红花棉被晾在两株梧桐树之间,一只
黄色的小猫正弓着身体从垂着的棉被下悄悄走过—就那么一瞬之间像触电一样,忽然明白了。
堀田善卫日后写了︽上海日记︾,回忆这安安静静却石破天惊的一个上海
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讯社的海外广播播放了日本承诺接受波茨坦
公告,监听到这一广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则动员了其在海外广播的全部电
波,播送了这条消息。而收听到这条消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组织便立即采取行
动,将这些标语张贴了出来。﹂
在无数亢奋高昂的标语中,他突然瞥见这么一条,粉色的底,黛色的墨,
贴在一户普通石库门的大门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
灰色的两扇门是紧闭的,对联的字,看起来墨色新润,好像一盏热茶,人
堀田心中深深震动:﹁我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底蕴之深不可测,感觉
到了恐惧。而且这些标语是早已印刷完毕了的,我对地下组织的这种准备之周
到,深感愕然不已。﹂71
在山城重庆,蒋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知道了这山河为之摇动的消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记,笔迹沈静,墨迹均匀,完全没有激动的痕迹:
︻雪耻︼??正八时许,忽闻永精中学美军总部一阵欢呼声,继之
以爆竹声。余闻甚震,﹁如此嘈杂实何事?﹂彼答曰:﹁听说什么敌
人投降了。﹂余命再探,则正式报告,各方消息不断报来,乃知日本
政府除其天皇尊严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苏柏林公报条件投降以
︵矣︶。72
这个人,一生写了五十七年的日记,没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杀戮场上冲锋
陷阵、声嘶力竭,一从前线下阵,侍卫就看见他在夜灯下拾起毛笔,低头写日
记。写日记,是他炼狱中的独自修行,是他密室中的自我疗伤。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如一日,四十年如一日,五十年如一日。
但是,白水黑山备尽艰辛之后,苦苦等候的时刻真的到来,却竟也只是一
张薄薄纸上四行淡墨而已。
甲板上晴空万里
九月二日是九月第一个星期天。全世界的眼光投射在东京湾。
五万七千五百吨的密苏里舰,参与过硫磺岛和冲绳岛的浴血战役,这一天
却是和平的舞台。舞台上固定的﹁道具﹂,是舰上闪亮慑人的十六管鱼叉飞
弹,还有突然间呼啸升空、威风凛凛的战斗机群。
美国电视播报员用高亢激越的声调报导这伟大的、历史的一刻,配上﹁澎
巴澎巴﹂铜管齐发的爱国军乐,令人情绪澎湃。
麦克阿瑟高大的身形显得潇洒自在,盟军各国将领站立在他身后,一字排
开,不说话也显得气势逼人。面对面的日本代表团只有十一人,人少,彷佛缩
聚在甲板上,无比孤寒。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重光葵穿着黑色的长燕尾礼服,戴
着高耸的礼帽和雪白的长手套,持着绅士拐杖。拐杖是他欧式礼服的必要配
件,却也是他伤残肉体的支柱所需。十三年前的四月二十九日,重光葵在上海
虹口被抗日志士炸断了一条腿,此后一生以义肢行走。73
战败国的代表,瘸着一只腿,在众目睽睽下一拐一拐走向投降签署桌,他
一言不发,签了字,就往回走。
站在重光葵身边那个一身军装的人,来得不甘不愿。他是主张战到最后一
兵一卒的人: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以威逼之势强逼何应钦签下﹁梅何协
定﹂控制华北的是他;发动﹁三光﹂作战——对中国的村落杀光、烧光、抢光
的,是他;核准创建﹁七三一﹂部队制造细菌武器的,是他。被任命为关东军
司令时,梅津曾经庄严地发誓:﹁今后将愈加粉骨碎身以报皇恩于万一。﹂74
此刻天上晴空万里,舰上的气氛却十分紧绷。站着坐着围观的人很多,但
是每个人都神情严整;血流得太多的历史,记忆太新,有一种内在的肃杀的重
量,压得你屏息静气,不敢作声。站在甲板上面对面的双方,胜利的一边,只
做了三分钟相当克制的讲话,输掉的一边,彻底沉默,一言不发。在那甲板
上,两边的人,眼光避免交视,心里其实都明白一件事:很快,签署桌这一边
的人将成为对面那堆人的审判者。
国际军事法庭所有的筹备已经就位,在欧洲,审判纳粹的纽伦堡大审即将
开庭。梅津所预期的﹁粉骨碎身﹂,很快要在东京应验,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方
式。三年以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国际法庭以甲级战犯之罪判处他无
期徒刑。75
突然亮起来
上海沉浸在欣喜的欢腾之中。堀田善卫以为那些胜利标语都是﹁地下组
织﹂所准备的,其实不尽然。沪上有个无人不知的老字号﹁恒源祥﹂,老板叫
沈莱舟。他在阁楼里一直藏着一个无线收音机,当晚贴耳听到日本投降的消
息,就悄悄出门买了粉红、淡黄、湖绿色的纸,回家里磨了墨,亲笔写了好几
张标语,看看四周无人,快手快脚贴在店门外的石柱上。
上海最高的大楼是国际饭店。很多人在几十年后还会告诉你:那楼真高
啊,站在楼对面的街上,想看那楼有多高,一仰头,帽子就从脑后掉了下去。
十一日那个大清早,国际饭店楼顶高处竖起了一面中国国旗,过路的人看见了
都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假装不经意地看。旗,是哪个大胆的家伙挂的,没人
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出门时刚好走过十字路口的西班牙夜总会。已
经好几年没声音、灰扑扑的西班牙夜总会,不知怎么竟然从里头传出久违了的
西洋音乐。这七十八岁的光绪进士心里知道时间到了,赶忙折回家,把他编选
的禁书取出了二十本,在扉页签下欢欣鼓舞的句子,放进一个包里,背到商务
印书馆门市部,放在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
那本书的书名,叫做︽中华民族的人格︾。
上海人的商业细胞一夜之间全醒过来。八月十五日以后,﹁特快餐﹂改称
﹁胜利快餐﹂。卖平湖西瓜的小贩,改口叫卖﹁和平西瓜﹂。帕克钢笔的广告
出现在头版﹁中央日报﹂四个大字下面:
慰劳抗战将士纪念品
﹁笔﹂﹁必﹂同音,以钢笔赠人或自备,可互勉建国﹁必﹂成的信
人潮拥挤处开始出现剪纸艺术家,当场快刀剪纸,嚓嚓几下,就剪出史达
林、杜鲁门的大鼻子人头侧影。
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家家取下了盖窗遮光的防空灯罩,走在街上的人们突
然感觉到脸上有光,很惊讶,彼此对看,脱口而出:啊,都已经忘了,上海城
原来那么亮!76
满城的兴高采烈。很久没有的轻松感使人潮重新涌上街头巷尾和广场,成
群的孩子们在弄堂里追逐嬉闹,江畔和公园里,牵手依偎的恋人露出旁若无人的微笑。
一个︽字林西报︾的英国记者,却也在这样欢腾的空气里,走进了另一条
街,撞见了同时存在的另一个现实。
两个日本人,双手反剪,在一辆军用卡车里,两眼发直地瞪着他们
曾经主宰过的街道。现在两边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前后卡车上满
满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两个死刑犯就这样游街好几个小时,最后才到
了刑场。刑场上,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堵在那里,眼里充满恨。
两个人还真勇敢,脸上不露任何情绪,不管四周的男人怎么诅咒、
女人怎么叫骂,都不动声色。显然他们是军人,军人死也要死得坚
我明知道他们一定死有余辜,但还是觉得他们可怜。
两人被喝令跪下。两个警察,毛瑟枪上了膛,紧贴着站在他们后
面。一声令下,枪口对着死囚的后颈发射,死囚人往前扑倒,头颅登
时被轰掉了一半。
一剎那,群众忽然一拥而上,突破了军警的封锁线,奔向尸体。有
个女人拿着一条手帕去沾血,然后歇斯底里地对着那残破的尸体大
骂,其它的人就挤上前去用脚踢尸体。一个年轻的姑娘指了指其中一
个尸体暴露出来的生殖器,其它几个女人就冲上前去把那生殖器用手
当场撕个稀烂。77
英国记者忍不住把脸别过去时,听见远处传来锣鼓的声音。
坦克登陆舰 LST-847 号
九月二十日是中秋节,不太寻常,因为好多年来,这是第一个没有炮火、
没有警报的中秋节。
战争带来的多半是突然的死亡和无处寻觅的离乱。对很多人而言,父母手
足和至亲至爱,不是草草浅埋在某个战场,就是飘零千里,不知下落。一九四
五年这个中秋节,很多人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给在乱世中死去的亲人上一炷
香,让轻烟缓缓升上天空,捎去战争终于结束的消息,也轻声呼唤亲爱的流离
者早日回乡。
在准备过节的气氛里,黄浦码头却透着异样的躁动;人们奔走相告:美国
第七舰队要进港了。
中秋前一晚,月白澄净如洗,到了清晨,江上却罩着薄薄的轻雾;四十四
艘巨大的军舰在水青色的天地朦胧中蓦然浮现,庞然巨象,如海市蜃楼、如梦
中幻影。已经在码头上背负重物的苦力,远远看去像一群穿梭不停的细小蚂
蚁,近看时,各个形容消瘦、脸颊凹陷,但是咧嘴笑时,一派天真。苦力把重
物斜身卸下时,一抬头,看见军舰像座雄伟大山一样耸立在港边,登时吓了一跳。
没多久,城市醒来了,人们丢下手边的活,纷纷奔向江畔。码头上万人空
巷,孩童赤脚挥着手沿着舰艇奔跑、叫喊。不知什么人,带来了成捆成捆的鞭
炮,就在那码头上劈劈地炸开来,一片烟硝热闹。也不知什么时候,巨幅
的布条出现了,挂在面对码头的大楼上,巨大的字写着﹁热诚欢迎第七舰
江面上窜来窜去叫卖杂货的小艇更是发了狂似地向军舰围拢,陈旧而破烂
的木制小艇在浪涛中不断碰撞巨舰。年轻的船夫用力挥动船桨,试图和甲板上
的水兵交易。
报纸很快就出来了:
﹁中央社本报讯﹂美国第七舰队司令金开德上将,率领之首批舰队
抵沪后,予本市市民以极大兴奋,盖自太平洋战事爆发以迄对日之战
全面胜利以来,转战海上劳苦功高之盟国舰队,此乃首批到达我大上
海者也,昨日下午三时,??参加欢迎行列之青年团男女随员,以及
各界民众不下十余万人,结队排列外滩遥向浦江挥旗高呼,其热烈盛
况,不亚于前数日欢迎国军之场面。78
坦克登陆舰LST-847 号上,一头金色卷发的鲍布站在船舷往下看。他才十
八岁,眼睛是婴儿蓝,鼻子两侧满是雀斑。入伍海军没多久,原以为战事已
过,和平的日子里随船没什么危险,没想到事情不这么简单:每个港口的水面
上都浮着被炸的沉船,焦黑的船骸像战场上没拖走的尸体和骷髅,使得大舰入
港变成一件艰难的事。很多港口的周边海域,水里还布满未爆的水雷,扫雷令
他心惊胆跳。
从甲板上往下远眺,看见码头上黑压压一片挥手呼喊的人们,中国人对盟
军的热情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这一晚,鲍布趴在船舱通铺上,给远在美国的父母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亲爱的爸妈:
??这地方实在太有意思。我们刚进港的时候,大概有十万个日本
人在这里晃来晃去,饿得像幽灵一样,中国人不给他们吃的??
这是黄浦江,江上还有些日本船,但是在太阳旗的上面都加挂了美
国旗。日本人的眼神显得很恐惧??一九四一年以来这一直是日本的
海军基地。
大概有一百多条小艇围拢过来叫卖威士忌跟中国国旗。每个人都眉开眼笑,看起来非常高兴美国人来了。
我们在卸卡车,六个日本人操作一个大吊车。每次我们转头看他
们,他们就报以笑脸,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们会把他们干掉吧。
今天美国海军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为听说昨天夜里有两百多个
日本人被共产党给杀了。麻烦的是,这里有三股势力在角力,其实在
上海街头上演的就已经是一场内战了。
昨晚我轮休,坐了黄包车上街去溜达。一上街就看见两派士兵在斗
然后进了一个高级餐厅,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万元,相当于
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国水兵都跟小艇买了威士忌,喝个烂
醉。这些水兵不管是结了婚还是单身的,都是积了四十四点可以退伍
的,但军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说,恨不得把那舰长给干掉或者干脆跳
船。你知道吗,老爸,这些水兵都已经在海军干了三、四年,家里都
有妻小。我们停靠冲绳港的时候最严重,因为冲绳回美国内陆的船班
最多,结果啊,舰长竟然下令我们一概不准上岸??简直卑鄙极了。
所以我想换船。
抱歉,昨晚的信没写完。
今天早上,一个水兵暴毙。他跟小艇买的威士忌里含有甲醇。
下午我们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来用来储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
条木板。我们把它丢到海里去。开始的时候,大概有十条小艇围过来
抢这些木板,等到快丢完的时候,已经有五十条小艇围了过来。有些
人被丢下去的木板击中,却也不走开。我们只好用消防水喉对准他们
喷水,他们也只是咕咕笑。这些中国船民就是那么笨。
我丢下的最后一块木板刚好打中一个小女孩的头,但是她一下就站
起来,然后开始拉那块木板。这时候,其它十条小艇飞快靠过来抢,
然后开始打群架,哇,打得够狠。男人抓着女人跟小孩猛揍,劈头劈
脸地打,女人就用船桨回击。还有人用一种锋利的船钩打,把人打得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兽一样。他们一早就来到军舰旁,吃我们丢到水里的
东西。这是中国的底层百姓啊。
你们的儿子鲍布寄自上海
鲍布从玉米田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来到中国,很难想象那些如﹁禽兽﹂般抢夺木板的中国人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是,他看得出码头上等候遣返的日
本人眼里透着恐惧,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装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里当街对峙,
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
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
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
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
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
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
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
堆到马路上来了。80
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
﹁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
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
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
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
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
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
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
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
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81吴平城还没
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
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
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
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
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
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
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
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
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
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
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
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
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
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
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
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
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
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
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82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
﹁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
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
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
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
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弓虽.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
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
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
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
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
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
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
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
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
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随在
后,想看看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住进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里面也没
什么东西,光是冷就冷得厉害了。经过三个星期我再去看,学校运动
场像个坟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个死人坑会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发生,看
来不离开东北不行了。
一条船,看见什么?
水兵鲍布还不知道的是,他所值勤的这艘坦克登陆舰U.S.S. LST-847,在
他趴在床上写信的一刻,正缓缓驶入中国人的当代史。
这是一艘九个月前才下水的新船,船头到船尾长度是三百二十八英尺,可
以承载一千多人,速度十二节,配备有八尊四十厘米口径、十二尊二十厘米口
径的钢炮。船上有一百三十个官兵。
凡是在海上浪迹天涯的人都相信,船,是有生命、有感情、有宿命的。茫
茫大海可以给你晴空万里,让你豪气如云,也可以顿时翻覆,让你沉入深不可
测的黑暗,不需要给任何理由。在大海上,人特别渺小,他的命运和船的命运
死死捆绑,好像汗水泪水和血水渗透浸润木头时,木头的颜色变深。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才开始首航任务,这艘新船在来年六月,就报废
了。因为在这短短一年半之间,它在太平洋海域上密集地穿梭,日夜航行,每
一趟航程都承载着人间的生离死别,特别多的眼泪,特别苦的叹息。
航海日志,是一条船的年谱和履历,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它从哪里来,到
哪里去。年谱看起来很枯燥,但是那细心的人,就有本事从一串不动声色的日期和地点里,看出深藏在背后的历史现场,现场啊,惊心动魄。
这艘军舰,从一九四五年秋天到一九四六年的春天,半年之间,在上海、
青岛、日本佐世保、基隆、高雄几个港口之间不停地来来回回航行,中国士兵
上、中国士兵下;日本侨俘上、日本侨俘下——它究竟在忙什么?
一九四五秋天到四六年春天这大战结束后的半年间,飞力普,你把整个太
平洋的版图放在脑海里宏观一下,你会看见,每一个码头上都是满的:百万的
国军要奔赴各地去接收日本战败交还的领土;接收以后,又是百万的国军要飘
洋过海,从南到北开赴内战的前线;几百万的日本战俘和侨民,要回到日本的
家;散置在华北、华南、海南岛南洋各地的台湾人,要回到台湾;几十万从
太平洋战俘营解放出来的英国、印度、澳洲、美国的士兵,要回家。
佐世保、葫芦岛、秦皇岛、塘沽、青岛、上海、广州港、宁波、基隆、
高雄、香港、海南岛、新加坡、越南海防、马尼拉、新几内亚拉包尔??
码头上一个一个镜头:成千上万形容憔悴的日本人,只准许带着最少的
行李,和亲人依偎在一起,瑟缩而消沉。从日军中脱离出来,却又一时无所
适从的散置各地的台湾军属;被征去新几内亚作战争劳役的台湾和广东壮
丁,成千成千的守在码头上,焦急寻找回家的船。
抗战八年疲惫不堪的各路国军,重新整队,码头上满满是战车、弹药、战马、辎重器械。
如果要说大迁徙、大流离,一九四五比四九年的震幅更巨大,波澜更壮
阔。小鲍布这条登陆舰,只是几百条负责运输的船舰之一,但是细细看一下它
的航海日志吧,每一条航线翻起的白浪,画出的是一个民族的命运;每一个码
头的挥别和出发,预言的都是个人的、难以掌握的未来。
LST-847登陆舰航海日志
从冲绳岛启程,目标上海
停泊上海码头
中国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登舰
离沪,赴宁波
抵宁波码头,下锚。七十军指挥官及随从下船
七十军500 名士兵登舰
离宁波赴基隆港
抵基隆港,七十军士兵踏上基隆码头
抵越南海防港
中国六十二军所属55 位军官及499 名士兵在海防登舰
赴福尔摩沙打狗港
抵海防,装载47 辆中国军用卡车及驾驶人员
装、卸688 位中国士兵;离海防,赴秦皇岛及葫芦岛
击沉两枚水雷
抵葫芦岛,卸中国士兵
装6 名美国海军、1020 名日本俘侨及装备
赴日本佐世保基地
一名日侨两岁女童因营养不良死亡,予以海葬
装19 名中国平民——18 名为女性,1 名男性,赴青岛
抵青岛,卸中国平民,装1190 名日俘侨,赴佐世保
两名日童死于肺炎。予以海葬
抵佐世保,卸日俘侨
一名31 岁日本士兵死亡。予以海葬
在鲍布的登陆舰从冲绳岛启锚、准备开往上海的同一个时刻,一九四五年
九月十六日,中国七十军的国军正堂堂进入宁波的城门;成千上万的市民扶老
携幼夹道欢呼,很多人想起那荒芜悲戚的岁月,忍不住热泪盈眶。
七十军进城,是代表国民政府接收宁波。
接收,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打开了城门,等着
欢迎国军进城。在一九四○年年底的时候,中共的八路军已经从四万人扩充到
五十万人,党员人数从四万发展到八十万,中共所管辖的人口接近一亿。三年
过后,共产党已经宣称从日军手里收复了十六个县城、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
一千两百万人民。日军宣布投降时,国军主力还偏处西南,共军又趁机收复了
两百八十个中小型的城市。
九月,宁波城内守城的是日军独立混成第九十一旅加上汪精卫政府的﹁伪
军﹂第十师。盘据在城外的是共产党新四军所属的浙东游击纵队,而国民政府
第三战区正规军还在遥远的浙南、赣东和闽北。为了不让宁波被共产党部队接
收,国民政府命城里的日军继续驻守,维持秩序,同时把﹁伪军﹂的地方团队
改编为﹁军事委员会忠义救国军上海特别行动总队﹂辖下的一个纵队。
更重要的是,远在福建的七十军衔命疾赶北上,日夜行军,接收宁波重
对宁波的市民而言,战争根本没有结束。七十军在奔走赶路的时候,宁波
城四周炮火隆隆。共产党的文献这样描述新四军争夺宁波城的战役:
??以破竹之势连攻观海卫等日伪据点??兵临宁波城下。鄞江桥
一战,打垮伪十师两次增援,毙伪营长以下官兵四十余人,俘敌一百
余人,缴获迫击炮二门。84
七十军大军逼近宁波城郊区,新四军评估敌我情势悬殊,实时决定放弃宁
波,撤军北走。
宁波市民听说政府要来接收宁波了,奔走相告。张灯结彩的牌楼一下子就
搭起来了,满城国旗飘舞,鞭炮震耳。孩子们不知何时开始在街头巷尾玩一种
游戏,叫做﹁中美英苏打日本﹂,在地上画一面日本太阳旗,四个小朋友猜拳
决定谁代表哪一国,然后大家向太阳旗丢一枚尖尖的锥子,看谁丢得准、扎得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七十军与宁波的仕绅和市民在鼓楼前举
行了入城的升旗典礼。
站在广场上的老人,看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冉冉上升,衬托它的背景
是鼓楼,不禁发起怔来。这鼓楼本来是古城墙的南门,建于唐穆宗长庆元年,
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一年。鼓楼没有鼓,只有计算时间的漏。一○四八年,这
里的鄞县县令曾经为这只新刻的漏,写了﹁新刻漏铭﹂,这个县令可不是普通
的县令,他就是王安石。
鼓楼已经千年,见证过多少旗子的升起和降下、降下和升起。
宁波城,在日军占领了四年五个月之后,第一次宁静了下来。
宁静的意思就是,鼓楼前卖东西的小贩多了起来,奔跑嘻笑的孩子多了起
来,天上的麻雀,大胆地落在广场上聒噪追逐。伛偻着背的老人,又放心地坐
在家门前的板凳上晒着太阳打盹了。
航海日志说,小鲍布的坦克登陆舰在十月十日离开上海,驶往宁波。
风尘仆仆的七十军本来以为要在宁波暂时驻扎下来了,但是突然又接到命
令:三天内要登舰开拔,接收台湾。
七十军来了
年轻的鲍布服役的坦克登陆舰,把国军七十军从宁波送到了基隆。
七十军,是个什么部队?哪里来哪里去的?打过什么仗?
没错,它打过一九三七年的淞沪会战。这场会战,你记得,三个月内中国
军队死伤十八万七千二百人。86日军军备之优良强大、海空炮火之绵密猛烈,
使得上阵的国军像进入烈火大熔炉一样。参与过战事的老兵说,﹁一个部队,
不到几天就伤亡殆尽地换下来了。我亲眼看见教导总队那个团,整整齐齐地上
去,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了。﹂87
陈履安说,﹁应台,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父亲是国军将领,自己当过国防部长的他,谈起老兵就有点忍不住的真情
流露,﹁军中一个连大概是一百三十人,一个连打得剩下五、六十个人的时
候,就要补充了。有一个打过淞沪会战的老兵跟我说,他那个连补充了十八
次——你想想看那是死了多少战士?﹂
在密集的火网中,怎么补充呢?我问。
﹁我也问他这个问题,﹂履安说,﹁老兵说,那时候啊,一九三七年,年轻人,很多是大学生,排着队等着要上战场,就是要跟日本人拚??
所以所谓七十军,不是一个名单固定的团队。如果一个一百多人的连可以
在一个战役里﹁补充﹂十八次,那代表,前面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喂给了炮火,
后面的人则一波一波地往前填补,彷佛给火炉里不断添柴。如果前面是训练有
素、英勇而热血的军人,后面就有很多是没什么训练的爱国学生,更后面,可
能愈来愈多是懵懵懂懂、年龄不足、从庄稼地里被抓走、来不及学会怎么拿枪
紧接着七十军参加武汉会战、南昌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第二次长沙会
战、浙赣会战、闽浙战役等等,没有一场战役不是血肉横飞,牺牲惨烈的。一
九四一年三月,上高会战爆发,七十军与张灵甫的七十四军并肩作战,是主力
军之一。在这场激烈肉搏的知名战役中,国军击毙日军一万五千多人,自己更
是伤亡惨重,近两万官兵死在战场。
一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上最多一行字,还没几个人读;但是在当时的荒
原上,两万个残破的尸体,秃鹰吃不完。
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中旬,好不容易千里行军赶到宁波,还没回过神来的七
十军,突然被告知要接收台湾。他们匆匆登舰,当然不知道,他们就此踏入了
一个历史的相框。
一个在宁波码头上目睹七十军登舰赴台的中国人,很惊讶
﹁接收台湾﹂这么重大的事情,国军如此地缺乏行前准备:
码头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码头一边,是前来欢送
的当地官员与市民;一边是成百成千名官兵,列队挤上了
码头,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按序列登舰。站在码头前沿的
几个趾高气扬的美国海军指挥官见状,先是用英语叽哩咕
噜了一阵子,见无人搭理,才大声喊道:﹁Who can speak
English?﹂89
船行两个昼夜,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旌旗飘扬、浩浩荡荡大舰队驶进
了基隆港。杨寿夹在七十军的队伍里头,踏上了码头,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场更
大的混乱:
码头上有几节过时的火车厢横在一边;一边则是争先恐后登岸的官
兵,口号声喊成一片,队伍挤在一起,很混乱。尤其是辎重部队……
相互争道,抢把枪械运上火车,更是叫喊谩骂、喧闹杂乱。这些行动所构成的图景,完全不像是支训练有素、军容严整之师在作光复国土
我以为,战争刚结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队都乱成一团吧。跟张拓芜谈
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作家张拓芜的部队是二十一军——是的,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
发后第九天,被紧急调到台湾去的二十一师,后来﹁军﹂整编为﹁师﹂。在七
十军抵达基隆的两个礼拜之后,张拓芜所属的二十一军接到命令开赴镇江,中
间会经过南京。
仅仅是﹁经过﹂,还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军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
虑和准备。部队在距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路的采石矶就停了下来,花了整整三天
的时间整补,也就是上台之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和化妆:年纪大的、姿态难看
的、拖着病、带着伤、瘸了腿的,还有众多做劳役的马夫、挑夫、伙夫,以及
这些人所必须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锅碗瓢盆雨伞箩筐、弹药医疗器具货物等
等,统统都在进城前三更半夜绕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车到下一站等候。
年轻力壮、仪容齐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门外人少的地方,部队再度整装:每个士兵把腰间的皮带束紧,鞋带绑牢,然后连背包都卸下,重新扎紧。
二十一军的装备其实克难之至。他们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个竹片
密织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样,两面竹片一夹,就拴紧成一个包。他们
的头盔,表面形状看起来跟德国士兵的钢盔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是钢盔——钢
是奢侈品,他们头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编成,只是做成头盔的形状。
想想看。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扑天扑地而来,头上戴的是斗笠,连碎石都挡
因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军真正进城的时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
就是一个虽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装备轻简、步伐矫健而军容整齐的
队伍了。十七岁的张拓芜还记得,一进城门,看见路两旁还有很多列队敬礼的
日本军人,城门上两串长长的鞭炮被点燃,劈哩啪啦震耳地响起。﹁我们的精
神也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别稳重有力了?? ﹂9
正确答案是C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
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
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交揉,人堆挤成背贴
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
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作家吴浊流的小说让台湾少女﹁玉兰﹂的眼睛,就这样看见了﹁祖国﹂:
满街满巷都是拥挤的男女老幼,真个是万众欢腾,热闹异常。长官
公署前面马路两边,日人中学生、女学生及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长长的
排在那边肃静地站着。玉兰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受了很大的感动,以前
瞧不起人,口口声声讥笑着﹁支那兵,支那兵﹂神气活现的这些人,
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祖国的军队终于来了??队伍连续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伞,玉兰有点儿觉得诧异,但马上抹去了这种感觉,她认为这
是没有看惯的缘故。有的挑着铁锅、食器或铺盖等。玉兰在幼年时
看见过台湾戏班换场所时的行列,刚好有那样的感觉。她内心非常
大概在同样一个时候,二十二岁的彭明敏也正从日本的海军基地佐世保驶
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鲍布那艘登陆舰。
战前彭明敏在东京帝国大学读政治学,不愿意被日军征召上战场,所以离
开东京想到长崎去投靠兄长,却在半途中遭遇美军轰炸,一颗炸弹在身边炸
开,他从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成为台湾独立运动领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
港上岸,第一次接触祖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群穿着褴褛制服的肮脏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
是台湾人。我们的人力车夫以鄙视和厌恶的口吻说,那些就是中国
兵,最近才用美军船只从大陆港口运送到基隆来??
中国人接收以后,一切都瘫痪了。公共设施逐渐停顿,新近由中国
来的行政人员,既无能、又无比的腐败,而以抓丁拉来的﹁国军﹂,却无异于窃贼,他们一下了船便立即成为一群流氓。这真是一幅黯淡
基隆火车站非常脏乱,挤满了肮脏的中国兵,他们因为没有较好的
栖身处,便整夜都闲待在火车站。当火车开进来时,人们争先恐后,
挤上车厢。当人群向前疯狂推挤的时候,有人将行李和小孩从窗户丢
进车里,随后大人也跟着凶猛地挤上去占位子。我们总算勉强找到座
位,开始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从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风,座
椅的绒布已被割破,而且明显地可以看出,车厢已有好几星期没有清
扫过了。这就是﹁中国的台湾﹂,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的台
湾﹂。我们一生没有看过这样肮脏混乱的火车??93
如果彭明敏看见的七十军可厌可恶,那么杨逸舟眼中的七十军,就是可
有的用扁担挑着两个笼子,一个装木炭、炉灶,一个装米和枯萎的
蔬菜。士兵们有的是十几岁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迈的老兵。大家
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只赤脚。跛脚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肤病的也有,因为都穿着装棉的绿色军服,看起来像包着棉被走路
似的,所以台湾人都叫他们为﹁棉被军团﹂。背后插着雨伞,下雨时
撑着雨伞行军,队伍东倒西歪,可谓天下奇景。94
从宁波来到基隆的七十军,就以这样一个几近卡通化、脸谱化的﹁经典﹂
定型图像,堂堂走进了台湾的当代史。六十多年之后,台湾一所私立高中的历
史考卷出现这样一个考题:
台湾有一段时局的形势描写如下:﹁?? 第七十军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褴
褛,军纪涣散,草鞋、布鞋乱七八糟,且有手拿雨伞,背着锅子,赶着猪子
的,无奇不有。﹂
这是台湾历史上哪个时期?
︵A︶日本治台时期
︵B︶国民政府时期
︵C︶行政长官公署时期
︵D︶省政府时期95
正确答案,当然是C。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在基隆港上岸负责接收台湾的七十军,在台湾的主
流论述里,已经被定型,他就是一个﹁流氓军﹂、﹁叫化子军﹂。
任何一个定了型、简单化了的脸谱后面,都藏着拒绝被简单化的东西。
我在想:当初来接收的七十军,一定还有人活着,他们怎不说话呢?流氓
军、叫化子军的后面,藏着的历史脉络究竟是什么?他们从宁波突然被通知,
跨江跨海三天内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七十军那样褴褛不堪,后面难道竟没有一个解释?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七十军的老兵。
这样想的时候,国军将领刘玉章的回忆录,射进来一道光。
日本投降后,刘玉章代表中华民国政府率领五十二军参与越北的接收。按
照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发布的命令,﹁在中国︵满州除外︶、台湾及北纬十六度
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境内之日本将领及所有陆、海、空及附属部队应向蒋介石
元帅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国国军。
时间,几乎与七十军跨海接收台湾是同步的,五十二军在接收越南之后,
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舰艇从越南海防港出发,穿过台湾海峡,赶往秦皇岛去
接收东北。
和七十军肩负同样的任务,走过同样的八年血战、南奔北走,穿着同样的
国军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样在横空巨浪里翻越险恶的台湾海峡,五十二军
的士兵,却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刘玉章的回忆录里:
船过台湾海峡时,风急浪大,官兵多数晕船,甚至有晕船致死者,
乃由船上牧师祈祷,举行海葬礼??
忆前在越南接收时,因战争影响,工厂关闭,无数工人失业,无以
为生,曾有数百人投效本师。是以越南终年炎热,人民从未受过严寒
之苦。本师开往东北,时已入冬,御寒服装未备,又在日益寒冷之前
进途中,致越籍兵士,冻死者竟达十数人之多,心中虽感不忍,亦只
徒唤奈何。96
刘玉章充满不忍的文字告诉我的是,啊,原来习惯在陆地上作战的士兵,
上了船大多数会晕船,而且晕船严重时,也许原有的疾病并发,是可以致死
的;原来一个一个的士兵,各自来自东西南北,水土不服,严寒或酷暑,都可能将他们折磨到死。
那些因横跨台湾海峡而晕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亲人如何
得知他们最后的消息?在那样的乱世里,尸体丢到海里去以后,会通知家人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七十军的老兵,在台北温州街的巷子里,就是林精武。
所谓﹁老兵﹂,才刚满十八岁,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经飘洋
过海成为接收台湾的七十军的一员。
﹁在登陆舰上,你也晕船吗?﹂我问。
他说,岂止晕船。
他们的七十军一○七师从宁波上了美国登陆舰,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军
舰,连甲板都干干净净。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热情的美国大兵请中国士
兵免费用,尽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岁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岁
来自密西根的小鲍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驶向福尔摩沙基隆
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乌乌的怪物﹂,浅尝了几口,美兵大声叫好。
兵舰在海上沈浮,七十军的士兵开始翻天覆地呕吐:
头上脚下,足起头落,铁锈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内而
外,天翻地覆,船动神摇??吐到肝胆沥尽犹不能止,吐的死去活
来,满捡金星,污物吐落满舱,还把人家洁净的甲板弄得肮脏,恶
臭,真是惨不忍睹。97
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
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个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
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
样的部队,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98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
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
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
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
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
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第一次见到白糖,惊奇万
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
﹁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
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
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
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
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弓虽.暴了一个日
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离开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
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
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军队,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
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
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
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来自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
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
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
听得满头大汗,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脚就皮破
血流,脚指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
过书的福建新兵林精武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
兵,则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
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
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
有一种特别直率的﹁正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
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
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
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
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
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
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
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仪态和体格看起来都特别差。甲板
上的台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批评,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这个时候,老是单独在一旁,话很少、自己看书的岩里政男,突然插进来
说话了,而且是对大家说。
﹁为了我们的国家,﹂这年轻人说,﹁国军在这样差的装备条件下能打赢__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要用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们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后来恢复他的汉名,李登辉。
在那样的情境里,会说出这话的二十三岁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
的胸怀,应该不同寻常才是?
你来何迟迟
在码头、火车旁、广场上伸长了脖子热切等候国军的台湾人民固然无从想
像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七十军里头可能深藏着个人的委屈和情感,七十军也
无从想象,那鼓乐喧天中挥旗欢呼的台湾群众里头,同样饱蓄着个人的隐忍和
创伤,加上五十年的抑郁。
七十军不可能知道站立在街道两旁列队欢迎的人群里,譬如吴新荣这样的
人,是怎么想的。
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在台南县佳里镇执业的文人医师吴新荣,有写日记的
习惯。一九四五年九月间,坊间就已经沸沸扬扬盛传国军要在南部上岸,他欢
欣若狂,他辗转难眠。
九月七日,﹁闻此十二日中国军要来进驻台南,所以约朋友要去看这历史
的感激。晚上洗净身体,饮些金兰,大快。﹂
﹁历史的感激﹂所表达的是一个在台湾殖民地长大、在日本宗主国受精英
教育的文人心中,如何充满被压抑的渴望和一旦释放就澎湃的民族情怀。
九月八日,激动之余,他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毛笔写汉诗。诗的文字天真,感情单纯而心境皓洁如当空明月,彷佛汉代乐府的重现:
因为昨夜饮茶过多,半夜强睡而不眠。所以起来写信通知黄百禄、
杨荣山两君,说此十二日要去台南看中国军来进驻之状况,后写﹁祖
国军欢迎歌﹂如左记:100
旗风满城飞 鼓声响山村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迟迟
五十年来暗天地
今日始见青天 今日始见白日
大众欢声高 民族气概豪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堂堂
五十年来为奴隶
今日始得自由 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黄帝孙 又矜明朝节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烈烈
五十年来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 今日始能归族
但是九月十二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
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刘玉章的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
十二军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 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
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
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
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
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
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
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
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
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
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
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
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
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
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
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
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
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
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102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
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
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
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
词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
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
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
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
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
﹁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
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
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
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
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
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
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104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
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
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
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
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
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
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
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
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
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
前,低头跪了下来。
第 六 部
福尔摩沙的少年
七十军在台湾北部,六十二军在台湾南部,很快地开始招兵买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七十军的公告,﹁接收台
湾志愿兵﹂,十七岁到三十岁都可以报名。
台东卑南乡泰安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
山面海,望向山,满满是浓绿的椰子树、槟榔树,一派热带风光;望向海,太
平洋深蓝的海水延伸入无边无际的浅青天色。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听得见椰
叶唰唰和海浪絮絮的声音交织。
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肤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岁的陈清山和
同村同龄的好朋友吴阿吉都是利嘉国小的毕业生。利嘉国小在一个山坡上,一
片椰林边。海风总是从东边太麻里那边吹过来,孩子们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椰
树的阔叶像舞裙在风里摇摆。几株老梅树,开了花后一定结果,老师们就带着
孩子们做梅子酱。
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被集中去练习操枪,听说南洋马上需要兵。现在日
本人走了,他们回到野地里种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没一餐的,饿
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里的少年都没有鞋,赤脚走在开满野花的荒地里,郁闷地思索,前途在
这时,村子里的集会所来了国军的宣传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有志气的
青年,到中国去,国家建设需要你。月薪两千元,还可以学国语,学技术。
小小泰安村一个村子就报名了二十个大眼深肤的少年。
就是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后,在和平的岁月里,同样贫穷的卑南家庭出
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因为歌声惊人地嘹亮动听,她凭着歌声走出了村子。
她叫张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辆军用大卡车轰轰驶进了泰安村,整个村
子的土地都震动了。路边吃草的黄牛,都转过头来看。军车,接走了这二十个
人。陈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里耕地,没看见哥哥上车。
大卡车开到了台东市,陈清山和吴阿吉看见全县有两百多个年轻人,原住
民占大多数,已经集合在广场上。穿着军服的长官站上了司令台开始致词训
话,同伴们面面相觑—哇,听不懂。
陈清山、吴阿吉,成为七十军的士兵。泰安村来的少年们,非但不懂国
语,也不懂闽南语。日语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语言,但是,七十军和六十二军,不懂日语。106
这些乡下的少年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加入七十军、六十二军的同时,大
陆东北,已经山雨欲来,风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陈诚给蒋介
石的极机密报告,画出了当时在﹁局中﹂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局大图像:
共军概况:︵一︶自山东乘帆船渡海,在安东省庄河县登陆者万
余人。︵二︶自河北、热河进入辽宁者万余人。︵三︶自延安徒步抵
辽宁省二万余人。︵四︶在辽、吉二省招募及强拉伪满警察宪兵、
失业工人、土匪流氓、失业分子,及中条山作战被俘国军约计十五
万人?? 107
战争的土石流蓄势待发,但是,一滴水,怎么会知道洪流奔腾的方向呢?
船要开出的时候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湾台东卑南乡泰安村,陈清山家中
陈清山:八十一岁
吴阿吉:八十一岁
陈清山和吴阿吉,十七岁时,走出台东卑南的家乡,到了国共内战的战
场,六十五年以后,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晒谷场上聊天。我们坐在矮椅上,不
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
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羽毛艳丽的公鸡在我们椅子下面追逐母鸡,
一个卑南族的老妈妈用竹扫帚正在扫地。太平洋的风,懒懒地穿过椰树林。
我很想闭起眼来,专心一意地听他们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
少年时离开卑南家乡,他们在大陆当国军,然后当解放军,在那片土地
上,生活了五十年,故乡只是永远到不了的梦,因为故乡,正是自己炮口对准的敌区。
陈清山在山东战役被解放军俘虏,换了制服,变成解放军,回头来打国军
时,受了伤,﹁喏,你看,﹂他把扭曲变形的手给我看,﹁被国军的机关枪打
那时吴阿吉还在国军阵营里,他得意地笑,说,﹁会不会就是我打的?﹂
很难说,因为过几天,吴阿吉也被俘虏了,换了帽徽变成解放军,跟陈清
山,又是同袍了。
两个八十多岁、白了头的卑南族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说到高
兴处,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军歌来。五十年岁月如清风如淡月,我看得
龙:一九四五年光复的时候,你们俩人在做什么?
陈:在家里种田。
龙:乡下怎么知道招兵的?
吴:日本投降以后国军就来了。
陈: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集中在集会所,一起听。
国军来这里,来了以后他讲的是去做工,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没什么吃,要做工要赚钱,所以我们去了。
龙:你以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当兵?
陈:他没有讲是当兵。
吴: 国军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去读书,他们讲读书可以啊,你到我
们那个地方去,保证给你学。
龙:你们家就你一个当国军吗?
吴:我一个人,我哥哥去当日本兵了。
龙: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训,受什么训?
吴:立正稍息!
陈:射击子弹!不过,也有学文化,还学政治。
龙:那时候认识汉字吗?
吴:认的是日文。中国字不认得。
陈:也不懂北京话。
龙:被编入的那个班,一个班多少个人?
吴:一个班十二个。除了班长副班长以外都是台湾人——
龙:到了哪里才知道是当兵呢?
陈: 到基隆以后,给我们发枪,发枪以后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当兵。
龙:你们穿什么制服?
吴: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士兵衣服。
龙:有绑腿吗?
龙:穿什么鞋子?
吴:布鞋。
陈:不是啦,是日本军鞋。接收日本人的。
龙:基隆的三个月里头,台湾兵有没有逃走的?
陈:有。被抓回来打。
龙:怎么打法?
陈:用棍子打,用枪戳他,在淡水那个最厉害了,打的狠!
吴:淡水那个在底下用棍子打。
陈:还有一个用刺刀刺他。
龙:所以你们就不敢逃啰?
陈: 我都不敢跑,那个阿美族的十三个人一块逃跑,最后在台北抓到,都抓
回来了。都是台东人,打的不轻。
龙:记得第一次挨打吗?
吴: 那个时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处都是兵,把我抓起
来了。挨打喔,那个棍子那么大,﹁啪啪﹂打屁股。
陈:你挨打,我没挨过打,我很听话。
吴:他是很听话,很老实。
陈: 老老实实的跟他们,他们还赞扬我,我训练的好,连长还比大姆指。
龙:什么时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陆去的?
陈: 他们跟我们讲只是﹁行军﹂,轻装,什么都不要带,连背包什么都留在
兵营里面,说是行军回来再吃午饭,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
了,一看到大轮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龙:描写一下事前的准备吧。你们有枪吗?
吴:枪被老兵拿走了。
陈: 老兵拿枪看守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来的﹁新兵﹂。四
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们也想家,晚上也哭。
龙:高雄码头上,什么光景?
吴:满满是军人。
陈: 上船以后还有逃跑的,有人从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后就有机关枪射
过去,死了不少人??
龙:到了码头,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陆,你在想什么?
陈: 心里很不好受,我要离开故乡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没办
法啊。我记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着跳海,有的在船舱里面痛
龙: 船上约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湾兵,跟你们一样十六、七岁的人?
陈:一个团,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湾新兵。
龙:在船上哭成一团?
吴: 哭喔,还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么用,没有用,想回家去,回
不了家了。
龙:那你们家里的人,知不知道你们到了大陆?
陈:不知道,出来以后都没有通过信。
龙:上船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战马上了船?
陈: 马,有,一个团有几匹马过去,有的掉到海里,有的死了,死了就丢到
龙: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陈: 对啊。在上海没有停,坐了火车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
那个棉衣很薄。武器也换了,原来是三八式,日本的,后来换七九式的枪,国军的步枪。
龙: 不是有两个原住民,在上海码头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就冻死了,被
陈:当时有听讲。不过不在我们这个班。
龙:你们在高雄登舰之前,知不知道大陆在打仗?
吴:我不知道
陈:我知道,说有共产党。
龙: 所以从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么?
陈:在那里三个月,顾飞机场。
吴:抓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 我们抓了一个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说他是老百姓,班长就不信,就把他
捆起来了,一直盘问他,说他是间谍吧,一直打,吊在树上吊起来打。
龙:你怎么被俘的 ?
陈: 我们跑啊,共军在后面追,之后就打枪,就把我的腿打伤了,我也走不
动了。很害怕啊,听说被解放军逮了以后,会割鼻子,砍耳朵,会枪
毙,我很害怕。
吴:那是国民党讲的。
陈: 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没办法。解放军来了以后,有一个带手枪的高个
子,见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裤子割下一片布,给我包扎,我也想不到,
以为他会杀我的,一看他这么好,给我包伤了以后,我就随着他们走
了,从那个时候起就当解放军了。
龙:然后回头打国军?心里有矛盾吗?吴阿吉还在国军里头哩!
陈:我回头打国军,可是马上又被国军打伤了。
吴: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陈:你在国军,我在共军。
龙: 所以你们两个继续打仗,只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陈:对啊,他在徐蚌战役被俘,我把他俘虏了。
吴:我被你俘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
龙:清山,你﹁歼灭﹂了国军时,心里高兴得起来吗?
陈:胜利了就高兴。
吴:你胜利,我就不高兴了。
龙:那你有俘虏国军吗 ?
陈: 有啊,有一次俘虏了整个国军的连。他们正吃饭,我们就包围了他们,
然后手榴弹就丢过去,丢好几个手榴弹。
吴:喂,你那个时候到底是共军还是国军?
龙:他是共军啦,对国军——就是对你,丢手榴弹啦!
陈:嗯,那个时候阿吉可能真的在里面。
龙:一九四五年离开卑南家乡,清山是哪一年终于回乡的?
陈: 我是一九九二年回来的。回来,父母亲都不在了。
龙: 阿吉,你在徐蚌会战中被俘,就变成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韩战,被
送到朝鲜去了?
吴:对。我们过鸭绿江,一直打到南韩那边去。
龙: 过鸭绿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对你这台东的小孩,太苦了吧?
吴:苦死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就是哭啊,哭也没有用。
龙:过鸭绿江之前,共军是怎么跟你说的?
吴: 就是我们要去打美国人。美国人个子大,枪很容易瞄准他,很好打。
龙: 你们的部队要进入朝鲜以前,还要把帽徽拆掉,假装是﹁志愿军﹂?
吴: 帽徽、领章、胸章,全部摘掉。他们讲,不能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当兵
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龙:可是,这样你如果战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谁。
龙: 一九四五年卑南乡你们村子一起去当兵的有二十个人,其它那十八个人
陈: 有的在战场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陆。过五十年,回到台
东故乡的只有我和阿吉两个,还有一个邱耀清,共三个。
龙:你们觉得,国军为什么输给了共军?
陈: 没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就是这样,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很
好,阿吉你有没有唱过?
吴:︵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充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龙:那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
吴:这就是国军的歌啊。
陈: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
吴:解放军不是国军——
陈:解放军哪里是国军,国军是国军,解放军是解放军!
龙: 在大陆五十年,都结婚生子,落地生根了,为什么还想回来台东?
吴:就是想家??
陈:就是想家??
龙:那你现在回到了台东,是不是又回头想念河南的家呢?
陈:也想,孩子在那边。
龙: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
吴: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
陈清山和吴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国军在
台湾招兵时,他们刚好十七岁。
十七岁的男孩子,既不是儿童,也不是成人,他们是少年。少年的尴尬就
在于,他们远看可能像个大人,够高也够结实,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
上,轻松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种专属
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种母亲一走远就想紧紧拉着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种你
逼极了会忍不住哭出声来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时有一种轻狂和大胆,以为
自己可以离家出走、上山下海、闯荡世界,独自开出一条路来的轻狂和大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像希腊神话里的人身羊蹄一样,他带着孩子的情感想大步
走进成人的世界。
十七岁的少年,也许就在跟父亲一起弯腰锄地的时候,也许就在帮母亲劈
柴生火的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一种现实的观察能力突然
涌现,他发现,父亲背负重物时显得那样无力,母亲从没有光的厨房里出来,
被年幼的弟妹包围着,她的眼神那样凄苦疲累。这时,少年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应该为家庭挑起一点负担了。或者,他,该走出村子了。
吴阿吉和陈清山就这样离开了卑南乡。
张拓芜,也这样离开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离台东很远很远,叫后山乡,在安徽泾县。安徽在哪里?它的三
点钟方向是江苏,五点钟方向是浙江,六点钟方向是江西,九点钟方向是湖
北,十一点、十二点方向是河南和山东。泾县,在安徽的东南。
这里的人,一辈子只见过手推的独轮车和江上慢慢开的木船,不曾见过火
车、汽车或轮船。
张拓芜本来叫张时雄,后来当了兵,总共逃走过十一次,每逃走一次呢,
就换一次名字,最后一次在高雄要塞换单位时,一个特务长帮他翻四书,找到
﹁拓﹂这个字,觉得不错,就用了,但是张拓芜不满意名字只有两个字,想想
山河变色、死生契阔,自己的家乡田园已芜,于是自己给自己加上了一个
﹁芜﹂字。
和阿吉与清山一样,拓芜出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泾县后山乡和台湾台东
卑南乡泰安村,哪一个村子比较穷?难比较。阿吉和清山记得自己家中经常没
有米可以做饭,拓芜记得家乡大脖子的人特别多;长期地买不起盐巴,缺碘,
每三、五家就有一个大脖子的人,脖子下面﹁吊着一个大肉瘤,像牲口项下的
铃铛。小者如拳,大者如盆﹂。108
拓芜和阿吉、清山的抉择是一样的:十七岁那一年,他在安徽也加入了国
军——二十一军一四五师迫击炮营第三连。
入伍第一天,见排长时,人家敬礼他鞠躬,排长一巴掌甩过来打得他倒退
好几步,然后用四川话开骂:﹁龟儿子喳个连敬礼都不会,当你娘的啥子兵
十七岁的张拓芜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炮兵,但他的所谓炮兵,就是做马做
的工作:用体力拖着沉重的山炮,翻山越岭,如驼重的骡马。在他的胸前,绣
的不是部队番号和姓名,不骗你,真的,他胸前绣的真的是那四个文言文的
字:﹁代马输卒﹂——代替马做运输的小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张拓芜的部队行军到了江苏北部刚刚被国军从共产党
手中夺过来的盐城,二十一军奉命要驻扎下来担任城防。从盐城走出来的孩
子,有的后来做了上将国防部长,譬如郝柏村,有的,成了文学出版家,譬如
台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这时的盐城,却十室九空。
苏北,是共产党统治了很久的地盘,这次被国军夺回,城墙上插着青天白
日满地红的国旗。
不可能没经过血淋淋的战斗,但是,踏着十二月的冰雪进城,张拓芜觉得__盐城透着怪异——怎可能,这个小城,四周竟然没有护城河。中国哪个城市没
有护城河啊?穿过城门,走进城里,更奇怪的是,整个城竟然没有战壕。两军
剑拔弩张,对峙如此之久,怎可能没有防卫的战壕?
驻扎处没有水源,部队就在城门口找到浅浅的一洼水,像是从地里渗出来
的,红红黄黄的,极不干净,但是总比没有水要好。他们就喝这水,用这水煮
二十一军的一个士兵,蹲在空旷处,草纸是奢侈品,没有的,他因此想找
一块石头来清理自己。当他用力把一块冰雪覆盖的石头掰开时,发现石头下面
竟是一只手臂,一只穿着军服的手臂,冻成青色的。
原来不是没有战壕,所有的战壕都被掩埋了。把战壕挖开一看,里头埋了
七百多具尸体,是共军的。这沟里躺着的所谓共军,张拓芜知道,很多也不过
是被拉来的农家孩子。挖出来的尸体,摸摸军服里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有被
雪水浸透了的家书和亲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长说,如果城内有战壕,那么城外就一定有护城河。
二十一军在城墙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开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结成冰,铲子敲下去,空空作响。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
上没有一株树,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边高高矮矮的芦苇,水塘被雪覆盖,芦
苇在冬天里一片衰败,像鬼魅般的黑色断齿。
多年后,张拓芜读到? 弦的诗,他马上就想到盐城这一片孤苦寒瑟、万物
如刍狗的冰封平原。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
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骆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
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
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
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鹰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退斯妥
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他们总共找到三千多具尸体,扔在护城河里。全是四十九军的国军,胸前绣着﹁铁汉﹂二字,是王铁汉的部队。因为冷,每个被挖出来的人,虽然面色
铁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没有合眼,突出的眼睛对着淡漠的天空,像腌过的
这三千多具尸体,很多,大概也是十七岁。
原来二十一军这段日子饮用的、煮粥的那洼红红黄黄的水,是尸体混着融
雪逐渐渗上来的血水。
拓芜的部队在重埋这些无名无姓的尸体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吴阿吉、陈
清山在凤山开始行军的时候。他们的班长说,走到中午就回来吃饭,所以什么
都不要带。但是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让他们停住时,发现这是高雄港;一
艘又一艘的运输舰靠在码头,等着送他们到中国的战场。
深冬啊,一九四六。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
阿吉、清山、拓芜都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孩子,他们的哥哥们,比他们大
个几岁,早几年来到十七、八岁或二十岁这个关口,作出人生重大的决定。譬
如比他们大五岁的蔡新宗、大八岁的柯景星。
蔡新宗的家在日月潭边的鱼池乡,柯景星是彰化和美人。他们二十岁时,
碰上的不是改朝换代的一九四五而是战时的一九四二,台湾还是日本的国土,
蔡新宗已经改名叫﹁藤村茂﹂,柯景星很快会改名叫﹁河村辉星﹂。
和多数的台湾孩子一样,蔡新宗和柯景星上学时,每天早上朝会由校长指
挥,先向日本天皇的皇居遥拜,在敬礼注视中升起太阳旗,然后齐声唱国歌。
国歌叫﹁君之代﹂,歌词优美,有中国﹁楚辞﹂的味道,虽然孩子们不学﹁楚
皇祚连绵兮久长
万世不变兮悠长
小石凝结成岩兮
更岩生绿苔之祥
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学﹁教育勅谕﹂,一八九○年以天皇之名颁发的﹁教
育勅谕﹂,教导孩子们﹁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
少年时,他们就会学﹁军人勅谕﹂。那是一八八二年所颁,要孩子们效法军人
精神,﹁尽忠节﹂、﹁正礼仪﹂、﹁尚勇武﹂、﹁重信义﹂等等,而所有这些品
格锻炼的最高目标,就是效忠﹁天壤无穷之皇运﹂。
随着太平洋战场上的紧张,殖民地的思想教育转为积极。原来大家能唱爱
哼的台湾流行歌,一首一首填进了新词,配上了进行曲的节奏,一一变成军
歌。﹁月夜愁﹂变成﹁军夫之妻﹂,﹁望春风﹂变成﹁大地在召唤﹂。周添旺填
词、邓雨贤谱曲的﹁雨夜花﹂,人们爱它的温柔婉约,从水井唱到市场,本来
是在表达一个青春女性的自伤和自怜: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
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通看顾。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凋落
流行歌的感染力强,现在,﹁雨夜花﹂的旋律改谱,歌词改写,叫做﹁荣
誉的军夫﹂:
红色彩带,荣誉军夫,多么兴奋,日本男儿。
献予天皇,我的生命,为着国家,不会怜惜。
进攻敌阵,摇举军旗,搬进弹药,战友跟进。
寒天露宿,夜已深沉,梦中浮现,可爱宝贝。
如要凋谢,必做樱花,我的父亲,荣誉军夫。
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们在三年以后会排队去报名加入国军一样,这些哥哥们在一九
四二年努力地要报名加入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在台湾开始招聘。第
一期,日本军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却有四十二万人争取,还有很多青年陈上血
书以表达为国牺牲的强烈决心;第二期也只开放一千个名额,涌来六十万个
﹁热血青年﹂报名。那少数被录取的,荣耀了整个家族和乡里;不被录取的,
还有人因为满腔杀敌抱负受挫,幽愤而自杀。
战事之初,台湾青年还没有资格当日本兵,只能当﹁军人、军犬、军马、
军属、军夫﹂这个阶级顺序中的军属——军人的佣人,和军夫,为前线的士兵
做运输和后勤补给。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扩张到危险边缘,日本才开
始在台湾征﹁志愿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统计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
四五年,台湾总督府总共招募了军属、军夫十二万六千七百五十名,从一九四
二到一九四五年则征募了军人八万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来就是二十万七千零
八十三名;二十多万个台湾青年中,三万三百零四个人阵亡。110
台湾青年们被送到南洋战场之后,在潮湿酷热、传染病肆虐的丛林里,晚
上望向星光闪烁的天空时,还会哼起熟悉的﹁台湾军之歌﹂:
太平洋上 天遥远,南十字星 闪闪光
黑潮溢洗 椰子岛,波浪冲过 赤道线
睨目企腾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历史芬芳 五十年,战死做神 尽本分
镇守本岛 北白川,所传士魂 蓬莱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护有咱 台湾军
啊!严防的 台湾军??
歌词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见,两串
闪亮的星链呈﹁十﹂字在夜空交错,引人无限的浪漫怀想。
五十年以后,在婆罗洲长大的小说家李永平,后来回忆那段童年岁月时写
到,自己的父亲曾说过,他听见日军行军时军鞋踏在地面上那沉重而整齐的声音,也听见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时,大伙混声合唱军歌﹁月夜愁﹂
和﹁雨夜花﹂,歌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悲壮??
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岁前后,风风光光地加入了日军的队伍,要到南
洋去做﹁盟军战俘营监视员﹂。他们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义白河受基本军
训。受训中有一个环节,让柯景星大吃一惊,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
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
一有了﹁军属﹂身分,少年们走在街上都觉得意气风发。有些马上就到日
本军部指定的商店里去买了看起来像日本战斗兵的帽子,年轻稚气的脸孔对着
店里的镜子戴上,觉得自己挺帅气,然后开心地上街闲逛。平常看见游荡的少
年就要气势凌人叫过来教训一顿的警察,现在竟然当街向他们举手敬礼;少年
心里充满了报效国家的激动和荣耀的感觉。
八月三日,这些经过短暂训练的台湾少年,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没有
什么生离死别的沉重,他们踏着轻快的脚步出村,雀跃的心情比较像是参加团
体郊游、正奔向集合地点的孩子。
从台湾的四面八方向南方汇聚,最后都到了集合地点,高雄港。
码头上,有很大的仓库,铁皮盖的屋顶。一艘货船改装的运输舰,靠在码
头,正等着这些福尔摩沙的少年,送他们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战场。
这些哥哥们
八月三号这一天,激烈的中途岛战役已经结束了两个月。在两天的战役
中,日本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一艘重巡洋舰,三百三十二架军机,三千五百
人阵亡,日军从优势开始转向劣势。在太平洋的水域里,日本船舰随时可能被
盟军的鱼雷、潜水艇或飞机轰炸。蔡新宗和柯景星所搭乘的﹁三池丸﹂,一驶
出高雄港,就在黑浪扑天中一左一右以锯齿路线航行,避开鱼雷的瞄准。
其实,如果是空中轰炸,天上射下来的机关枪能穿透三层铁板,怎么躲都
一个月后,到了婆罗洲,也就是现在属于马来西亚的沙捞越,一个叫古晋
的小城。少年们从这里各奔前程,蔡新宗被派到总部古晋俘虏营。他写了篇作
文﹁战场的觉悟﹂,一笔工整的日文小楷,让长官惊讶万分,马上赋予他俘虏
营的文书工作。柯景星分到北婆罗洲的纳闽岛。还有很多在路上由于离乡背井
而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好朋友们,被分到婆罗洲北部,现在是沙巴,一个叫
山打根的小城。
吴阿吉和陈清山的哥哥们就这么从台湾的乡下来到了南洋。他们第一次看见原始丛林里浩浩汤汤如洪荒元年的大河,河边的参天大树每一株都像一座霸
气的独立的山岳,俯视着蝼蚁似的人。蜥蜴巨大如鳄鱼,拖着长长的尾巴,从
浑浊的河水里缓缓游出,趴上浅滩的岩石,用蜡似的眼睛,君王的姿态,看着
岸上的人群。
陆陆续续地,更多的福尔摩沙少年被送到南太平洋,甚至三千里外赤道以
南的新几内亚。譬如南投埔里的四十个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加入了﹁台湾
特设勤劳团﹂,驻扎在日本海军基地拉包尔。拉包尔驻扎了十万精兵,被盟军
日夜轰炸,断了粮食补给,必须依靠岛上的自力救济。埔里少年们万分紧张,
日夜劳动,忙着开垦农场,大量养植蔬菜,供给前线的士兵。
他们同时紧迫地挖防空洞和埋尸坑。需埋的尸体,每五十具共享一个大
坑;数字不到时,就用美丽的椰子树叶暂时盖着。等着火化的尸体,需要大量
的木材和油料。到战争末期,尸体太多,材料都不够了,埔里少年的任务,就
是把每一具尸体剁下一只手掌,只烧手掌,然后将一点点骨灰寄回日本。当
然,到最后,只够剁下一根根手指来烧成灰,送还家人了。111
在南洋,这些台湾年轻人穿着英挺的日军制服,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胸
前绣着日本名字,在俘虏营前站卫兵,监视着被日军俘虏的盟军士兵,命令这
些白种士兵挑砂石、挖地洞、采铜矿、建机场,在最饥饿的状态之下做苦役。
所谓盟军士兵,也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果是澳洲兵,个子高大、金
发蓝眼睛的居多;如果是新加坡被攻下时集体投降的英军,那么皮肤黑一点、
眼睛炯炯有神的印度兵居多。
古晋、山打根、拉包尔,都有大规模的日军所设的战俘营,这些看起来是
日本兵的台湾监视员,有多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堪萨斯农场
那是一九七七年,我在美国读书。研究所的同学小黛请我到她家去度周
末。听说堪萨斯州的农场很大,大到农人必须开飞机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去勘视
自己拥有的玉米田。她笑说,﹁我家没那么大。不过,用眼睛也看不到尽头就
中西部的秋天,天空蓝得透彻,仰头望久了,会突然吓一跳,好像整个人
都被一片无涯无底的水深蓝吸进去。我们站在刚刚收割过的玉米田边,一群乌
鸦在田里漫步啄食,突然聒噪起飞,远处一辆拖拉机轰隆轰隆驶过来,驶在收
割后凹凸不平的田间,扬起翻腾的尘土。
﹁我爸。﹂小黛说。她对着拖拉机里的人用力挥手。
﹁小妞,﹂小黛爸爸扯着喉咙从远处喊,﹁有朋友啊?太——好了。﹂
拖拉机的轮胎比人还高,穿着吊带农人工作裤的小黛爸爸熄了火,有点困
难地从驾驶座上小心地爬下来。他戴着帽子,看不清他的脸。向我们走过来
时,我发现,这瘦瘦的人一脚长,一脚短,跛得很明显。
小黛跳上去用力地拥抱他,亲他,他大笑着说,﹁轻一点,老骨头很容易散掉。﹂拥着女儿,然后转过脸来看我。
看见我,他突然愣了一会,整个脸阴沈下来。我伸出去准备表示礼貌的
手,也就尴尬地悬在那儿,进退不得。
小黛也一时不知所措,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快地说,﹁爸爸,她不是
日本人啦。她是中国人——也不是台湾人。﹂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使了个
小黛来拉我,然后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我,半拖半带地往那白色的大
屋走去。一路上用娇嗔的声音和父亲说话。
吃过晚饭,我早早蜷到床上,拥着柔软的毛毯,望向窗外。清润的月光无
声地照亮了一整片芳草连天的田野,无限甜美。从谷仓那边传来低低的犬吠,
彷佛乳牛也在槽里懒懒地走动。
小黛光着脚进来。她穿着睡衣,金黄的长发乱乱散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
牛皮信封。
她跳上床,像猫一样弓起腿来,把大信封打开,拿出两张泛黄的纸,小心
翼翼地摊开在毛毯上。是一份很皱的、发黄的旧文件,五○年代的打字机打出
来的那种文件,时间久了,看起来有点脏,而且纸张显然很脆,似乎一翻动就
﹁我爸是空军,一九四二年,他二十一岁,跟我妈刚订婚,就去参加了太
平洋战争,攻打一个岛,结果飞机被打下来,被日本人俘虏了。我妈说,战后
他从俘虏营回来的时候,很可怕,瘦得像骷髅一样,就是一排突出的肋骨,两
眼空洞——我妈总是这么形容的,﹂她用手比比眼睛,笑起来,﹁而且还得了
严重的忧郁症,像僵尸一样在医院里躺了足足半年。﹂
﹁什么岛?﹂我问。
﹁我哪知道?﹂她瞅我一眼,﹁太平洋里一个岛,好像本来是澳洲军防守
的,被日军夺走,后来又被盟军打下来,好像是新几内亚的某个岛??。﹂
﹁新几内亚在哪里?﹂
她烦了,说,﹁我也不知道,离澳洲不远吧?有土人,鼻子上穿孔??。﹂
小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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