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别有没有人像像我一样在小时候爱玩门帘,一玩起来还是爱不

重走青春记忆路 80 90后都玩过的童年玩具(全文)_爱玩网
重走青春记忆路 80 90后都玩过的童年玩具(全文)
本文由爱玩网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
在这个00后“称霸”的年代,我们80、90后已渐渐退出了童年的舞台(哦!不!本女王才16!),工作和家庭的压力接踵而至,童年不再。日复一日的忙碌,每天在人如潮涌的地铁中推擦着陌生的男女,推开家门,慢慢脱掉似乎比出门时小了一圈的皮鞋,揉捏着酸胀的脚掌,是否怀念过曾经无忧的童年?是否还记得一起蹲在教学楼阴凉处打卡片的小伙伴?那玩的黑乎乎却不肯停下来的小手总是出现在美好的梦中,童年的光景都是那般的美好自然。那些年,我们没有手机;那些年,我们没有电脑;在那个没有高科技的年代里,我们依旧玩的没心没肺,依旧玩的快乐畅快淋漓。
1.东南西北。要几下?东三下?南五下?
2.四驱车。那时候女孩子都在看《百变小樱》,男孩子都在看《四驱兄弟》。动画片里四驱车都是听话的,加速停止仿佛都能通人性,但是真正买了之后才发现完全是坑爹!质量不是很好的2-5块一辆,组装起来比较简单,自从发现它不会听我的话起,似乎黏贴车身上面的花纹才是真正的玩点。中午一大群男孩子围在小卖部的跑道旁比赛,有的高端玩家还有车子组装盒,让人羡慕不已。(看来那时候就存在着土豪,只是我们还单纯)
3.垃圾是一切!麻麻每天只给5毛的零用钱,买个玩具要攒好多天。其余的天数怎么办?只能靠捡东西来玩了(当然那些直接买雪糕棍的土豪我们就不说了),那时候香烟纸、酒瓶盖、皮筋、雪糕棍都是宝贝,雪糕棍或者筷子经过男生们的巧手可以玩出各种花样。
还有这样的
更高端一些的
那时候的动手能力,真不是盖的
手帕小耗子
小时候总是把这个假装成电话,扮家家酒必备之物。
随便捡的废品都可以玩一天
4.塑料枪。如果你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强的孩子,也可以去小卖部买一部手枪来参与战斗。
这款比较适合上课捣乱用,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嘭~给前面同学一拳,等他想回头打你时,老师已经写完板书转回来了,不敢报复的他只能狠的牙痒痒。
后来升级之后变得更加逼真,但是危险系数也大大增加。
5.水枪。似乎关于抢的玩具还是非常多的。炎热的夏天,水枪多人对战的乐趣只有玩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不管什么游戏,装备都是相当重要的。
6.摔炮。一本正经的走向某人,估摸着距离差不多的时候狠狠的往他脚边摔一个,摔完立刻飞奔逃走!这种恶作剧玩多少遍都不腻。
7.窜天猴。一到过年,窜天猴就泛滥了。因为比较危险, 所以这个鞭炮一般都是插在树上,或者插在用过的礼花筒上才可以去点燃它。
8.电子宠物。小时候有个电子宠物,那就是炫酷拉风的事。不过!养的小东西不知为啥寿命都太短!一定是女王殿下我的打开“姿势”不正确!赐予我黑暗力量吧!姿势解锁!
那时候有个数码宝贝的器也是件很土豪的事,第三款似乎是最受欢迎的,毕竟是暴龙兽。
9.机械青蛙是个神物,哒哒哒哒的跑,我能看一天。
10.玻璃球。记得小时候叫他溜蛋儿,在地上挖个洞或者找个地砖中间缝隙大的坑,谁能弹进去谁就胜利。
11.跳棋。说到溜蛋儿,便想起了跳棋,一球多用,真是居家出行必备良物。
12.积木。经常为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积木形状,和小伙伴挠的不可开交。
这种高端的积木,小时候我是没摸过……
13.塑料积木。清楚的记得塑料很软,经常成为本宫的磨牙之物。
14.。七巧板似乎是我们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才有的玩具。虽然玩具可以多变,但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15.不倒翁。长得这么诡异,真不知道那时候为何如此喜欢,可能只有用这种阴暗之物才能镇住本宫身上的炙热之力!
16.塑料小兵。把小兵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排列在桌在上,拿起两个,嘴里发出“biubiu~”的拟声词。几个小人在那个时候的我们眼里就是一场气势恢宏、精彩绝伦的战役。
17.企鹅滑梯。企鹅会哒哒哒的跟着轴承自己走上滑梯的顶端,然后滑下来。虽然完全不知道玩点在哪,不过这也是本宫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奢侈玩具之一。
18.小刀。小刀的可玩性并不低于其他的玩具,上课切橡皮,划书本那都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学完鲁迅的《从百草堂到三味书屋》,每个书桌的桌角上都不约而同的多了个‘早’字。
还有这种小刀,但是会钝一些。
19.多功能铅笔盒。这种铅笔盒有很多暗格,可以藏许多小秘密。彩色的机关按钮,按起来就停不下来。
20.印章。在自己心仪的记作业本上盖上好看的印章。
21.尺子。这种尺子可以通过有规律的倾斜尺子来控制小球的运动轨迹,高端一些的会在尺子的一端安装弹球的弹簧,手指一波动就可以把小球弹出去。
22.彩笔、蜡笔。乱涂乱画才能充分展现孩子的想象力。
23.书写板。笔离得稍微近一点就会写上黑色的点点,所以每次都格外小心,否则就要推掉重写。实在无聊的时候,会把板子上面全都涂满。
24.骨子儿。儿时就觉得这是个不公平的游戏,只有手长的人才能掌控的了那么多!
25.挑棒。手抖的小盆友就别自讨没趣了……
26.万花筒。那时候不懂什么原理,只知道好玩又有趣。初中学了物理才知道,这叫折射反射,瞬间没了兴趣……
27.泡泡水。和煦温暖的阳光通过透明的泡泡折射出绚丽的色彩,置身其中的女王殿下美的不食人间烟火。(洛库哈奇斜了本宫一眼,杖毙!)
28.泡泡胶。和泡泡水相比,泡泡胶是可以捏在手里的泡泡,可玩性成倍增加。明明知道是对身体不好的化学用胶,但还是一有空就花1毛钱去偷偷买一根。就连封口都是直接用牙咬开的,吃了那么多铝,战斗力一般的小盆友基本都挂了。
29.某种奇怪的胶。刚开始出厂的是比较软的,后来卖的就是相对硬一些的了。不过,这个胶里面有时会有眼珠子的胶皮玩具,简直是不忍直视,小时候的那么点胆量估计都葬送在这了。(“小黑子,还不给本宫拿个压惊茶!”,小黑子:“查”。投毒投毒)
30.钓鱼。一直很想拆开看看小鱼的嘴巴到底为什么会一张一合,但怕母妃卸了我,只能把手指放到小鱼嘴巴里玩了。
31.面粉人。它是一个气球里面加入面粉的玩具,随意捏。是的!解放双手的圣物!
32.竹蜻蜓。手一搓就飞起的小玩具。
飞出去基本也找不回的飞行器。
33.翻花绳。其实固定的翻发也就几种,但是几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可以围起来玩一下午。
34.浮力球。这是个有技术含量的玩具,吹的太轻球不会动,吹的太重的话球就会飞出去。气息平稳的慢慢吹才是王道。
35.折星星。为了给喜欢的人一份纯手工的生日礼物,折星星、千纸鹤、心都是必备手法,那时候的感情简单纯粹又易满足,如果是现在……很难想象。
36.碎料拼花。幼儿园的劳动课上经常会给小盆友们一大堆的塑料拼花,那时候想象力强,拼接出来的作品或许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再也做不出来了吧。
小虎队干脆面的卡片和幼儿园老师发的玩法一致。本质区别是前者要买方便面,后者免费。不过小虎队的卡片,还有另一个玩法就是可以打卡片。
37.打卡。男女通吃的游戏,找个平整的水泥台,为了防止自己的卡片被打翻,认真的在地面摩卡是一个必要的手段。
这种吃小零食送的塑料卡片也可以打卡
38.战斗螺旋。更高端的玩法,是把上面那种塑料卡片放入战斗螺旋里来玩。战斗螺旋基本上可是算是男孩子最奢侈的装备之一了。
39.悠悠球。一般男孩可以玩出两三个花样,比较厉害的大神可以甩出十多种玩法。国际上还有悠悠球大赛,真是童心未泯啊。
40.纸牌游戏。法官与小偷,先是布告说要抓谁(小偷强盗土匪中的一个),然后法官命了一个指定的警察去猜测哪个是布告要抓的人,猜对的话就罚布告要抓的人,猜错的话就罚警察,这时候花样官出场说要怎么惩罚(比如打手心啊弹额头啊之类的都可以),然后数量官就说个数量,轻重官就选择轻重,最后由打手执行惩罚!可能现在再看这个游戏会觉得有些无聊,可是当时上学的时候每到下课那是玩的不亦乐乎啊!简单暴力的纸牌游戏,大家都爱。
还会收集一些圣斗士的卡片
女孩子会收集百变小樱的魔术卡
41.弹力球。一边放学一边拍球回家,有些调皮的小男孩会在上课时偷偷在座位下面玩。
42.胶皮玩具。圆环套在手指上,扔出去还能弹回来,也是捣蛋必备工具。
这款是里面带灯的塑胶球,一摔便会闪烁。
43.打火机芯。把打火机拆开之后剩下的打火芯也成了那时风靡一时的整人玩具。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它的!本宫绝不会饶了你的!
44.套圈。每次按不进去的时候,都会抓耳挠腮头皮发麻。并且我一直想摔碎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水,但迫于太怂,所以至今未实现。
45.俄罗斯套娃。我有观察过,越小的套娃画的越不细致,当时就觉得好坑爹啊。
46.恐龙蛋。这个有点类似变形金刚的玩具,通过扭动玩具的零件来变换玩具的形态。
47.跳皮筋。跳的脚法有诸多:‘南京’‘小汽车’‘马莲花’等等……而且这项活动并不是女孩子的专利,有些男孩子也很喜欢和我们一起跳(据我观察,那个小时候一起跳皮筋的男孩子日后并没有变成娘炮)。
48.打沙包。一群人分两个队伍,其中一个队伍再被分为两组,分别站在场地的两端,为丢沙包的人,两人互相传接。另一队的人在场地中任意跑动,躲避传递的沙包。被打到则算死掉一次。相反,被场中的人接到沙包,就可以得到一命。打沙包算是课间最流行的游戏之一。
49.陀螺。看谁转的时间最长。
50.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囧。把塑料圈套在一只脚踝上,通过转动脚来控制球的运动轨迹。
51.铁环。不仅是小时候玩过,大学运动会也有铁环这个项目。
52.平衡鹰。就算放在手指肚上也可以平衡飞行,到现在我也没明白是什么原理。
53.塑料风铃。转起来是否有音乐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记忆中,这是为数不多好看的玩具之一。
54.魔方。扭了半天也扭不回去的本宫最终只能把它给拆了玩。
55.大头鼻子。用力一吹,旁边的胡子还可以展开。一般在运动会的时候出现的较多。
56.最后就是各种游戏机了。
童年的玩具何其多!洛洛咯只能想出这么多了~曾经抱怨过的事物,如今都变成了珍贵且美好的回忆。人生就一次,且行且珍惜。
本文来源:爱玩网
作者:洛洛咯
你可能感兴趣:
48小时评论排行
新游测试表
执行主编:王欣_NG1662
用微信扫描二维码分享至好友和朋友圈冯骥才《神鞭》
我的图书馆
冯骥才《神鞭》
小说《神鞭》是第1届百花奖获奖作品,是
一部充满了津门乡土风味的风俗画式的文化小说,或称津味文化寻根小说,体现了冯骥才小说创作的俗化趋向。小说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反思,深入到人的心理模式中,进入“集体无意识”层次,择取辫子作为特殊的世俗文化象征物予以审视、剖析,显示其阻碍现代文明的本质,毁弃这一旧质文化自足的价值系统,破坏其对新质文化的同化作用,从民风民俗中剔除其落后、愚昧、野蛮的因素,以建立一个健康、美好的新的文化体系,在风俗习惯、心理行为模式等领域实行真正的变革。《神鞭》既充满了文化批判精神,又渗透着变革意识。
在冯骥才的文学生命中,《神鞭》称得上一件“古董”,是冯骥才从“伤痕文学”跳到“文化小说”的第一个深深的足痕。它在“笑傲江湖”18年之后,依旧得到了出版社的青睐。小说单行本特别设计了很有意思的宣传语:“一条神鞭,甩了十八年,神气犹在;一部奇书,遍传几亿人,都知傻二。”
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
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亦今;
多向精气神里找,少从口眼鼻上认,
书里书外常碰巧,看罢一笑莫细品。&
那年头,天津卫顶大的举动就数皇会了。大凡乱子也就最容易出在皇会上。早先只有一桩,那是嘉庆年间,抬阁会扮演西王母的六岁孩子活活被晒死在杆子上。这算偶然,哄一阵就过去了。可是自打光绪爷登基,大事庆贺,新添个"报事灵通会",出会时,贾宝玉紫金冠上一颗奇大珍珠,硬叫人偷去。据说这珠子值几万,县捕四出搜寻,闹得满城不安。珠子没找着,乱子却接二连三地生出来。今年踩死孩子,明年各会间逞强斗胜,把脑袋开了瓢。往后一年,香火引着海神娘娘驻跸的如意庵大殿,百年古庙烧成了一堆木炭。不知哪个贼大胆儿,趁火打劫,居然把墨稼斋马家用香泥塑画的娘娘像扛走了。因为人人都说这神像肚子里藏着金银财宝。急得善男信女们到处找娘娘。您别笑,您也得替信徒们想想:神仙没了,朝谁叩头?!
天津人,好咋唬。有人直目瞪眼说,他看见娘娘给人藏在鼓楼东海福南味店的后院里。一伙人不管掌柜伙计阻拦,跳墙进去,把堆在院角两垛黄酱坛子胡乱折腾一遍,也不见影儿,肝火没处泄,就砸酱坛子,还有的往上边撒尿。偏巧这家掌柜和知府大人沾点亲,便把闹事的抓起几个来。索赔却赔不起,因为,这几个都是整天惹祸招灾、无事生非的土棍儿,家里顶多一床褥子,两床被,几十个臭虫,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这下子,主张禁会的老爷们算逮住理儿了,到处嚷嚷说,天津卫这地方五方杂处,民风霸悍,重义尚气,易滋事端,不宜举办这种倾城出动的皇会。可谁能把会禁掉?
您再想想,天津卫地起是靠渔盐漕运发的家。行船出海,遇上黑风白浪,就得指望海神娘娘护佑了。即使头品顶戴,大聚宝盆,也拿灾病没辙。更别说命同猫狗的小百姓们。所以人们就借着海神娘娘诞辰吉日,百戏云集,万人空巷,烧香祝寿,讨娘娘高兴。还要把娘娘的塑像从东门外的天后宫里请出来,黄轿抬,华辇推。各会随驾表演逞技,城里城外浩浩荡荡绕几天,拿娘娘的威严,压一压邪魔妖怪。
人都说,人管不了的事,全归神仙管。天津卫这里的"三界、四生、六道、十方",都攥在娘娘的手心里。可是娘娘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刻,又把一些扎手的事推回到人间来。原来神仙也会推活船儿。人不尽天职,天不从人愿,于是就生出今年皇会上这桩稀奇古怪的事来。
一,邪气撞邪气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这天皇会最热闹。津门各会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绝活,也都在这天拿出来露一手。据说今年各会出得最齐全,憋了好几年没露面的太狮、鹤龄、鲜花、宝鼎、黄绳、大乐、捷兽、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劲,全都冒出来了。百姓们提早顺着出会路线占好地界,挤不上前的就爬墙上房。有头有脸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厢里,等候各会来到,一道道细心观赏。
干盐务的展老爷今年算是春风得意了。他顺顺当当发了一笔财,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气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铺,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开阔地,搭一个气派十足的大看台。上头用指头粗的宜兴埠苇子扎成遮阳棚顶,下头用冒着松香气味的宽宽的白松板子铺平台面,两边围着新席,四匹红绸包在外边,又打胜芳买来几盏花灯挂起来。另外还雇了几个打小空的,换上一色青布裤褂,日夜轮班站在台前护棚。
俗话说,这叫拿钱壮的,也是拿气壮的。怕事的小百姓们不觉站远些,不知哪股邪气要是和这股气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谁知这预感居然应验了。请往下看--
自打出会那天,展老爷新娶的小婆就闹着要登台看会。谁不知,这小婆是打侯家后小班里赎来的姑娘子。本名紫凤,善唱档调,艺名唤做飞来凤。这飞来凤本是弱中强。如今决不像一般从良女子,隐姓埋名,稳稳当当过起清闲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这紧挨着侯家后的估衣街上露个脸儿,成心叫人认出她,看她,咬着耳朵议论她,却不敢对她这个摇身变成官眷的老娘指指点点。她还有另一层意思:以她这种贫贱身份,只要在人前一出头,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时露面,这就能压过大奶奶一头。但她没料到,大奶奶不来,展老爷也不敢来,死缠硬逼全没用,她便赌气自己来,而且打好主意闹出点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软茬儿。
她坐在一张铺着绣花垫子的靠椅上,戴着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态地往扶手上一摆;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妈子,头上梳着苏州撅儿,横竖插满串珠、绒花、纯银的九连环簪子,足登小脚细羊皮靴,青洋绸肥腿裤,月白色大襟褂子绷着四寸宽的花袖箍儿,襟口掖着一条纺绸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妈,是展家最会侍候人的老佣人。当下她站在飞来凤椅子后边,还在飞来凤身旁放一张茶几,摆好各类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儿、鼓楼张二的咸花生、赵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应有尽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备暴腾上尘土。但飞来凤很少掀开罩子捏点什么吃,却偏偏让胡妈把台下挎小篮卖杨村糕干的村姑叫上来,张口就说"包圆儿"了。其实她根本不吃这种街头小食。她一是摆份儿,二是成心糟践展老爷的钱。这还不算。每逢一道会来到棚前。她必叫仆人拿着展老爷的名帖去截会。依照皇会的规矩,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专意看哪一道会,便叫仆人拿着名帖到会头前,道一声辛苦,换过帖,请求表演,就算把会截住了。会头把旗子一摇,小锣当当一敲,全会止住,表演一番,像狮子、重阁、法鼓、杠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过一段,会头的小锣当当再响两声,就走过去,后一道会便跟上来,截会的人必须送上事先预备好的点心包,作为犒劳答谢。
飞来凤早就使钱请来"打扫会",把台前街面喷水扫净。这几天,她不管有没有看头,逢会必截。展老爷财大势大,捧出他的名帖,谁敢拨楞脑袋。何况她犒赏极厚,看台上一边堆了数百包点心,一码十斤大包,正经八百都是祥德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没这么大手大过。这一来,她看会,人们都看她。看看这个走了红运的小娘儿们怎么折腾法。
虽说她赌气这么干,可是拿钱大把大把往台下撒,也是神气之极。此刻,鹤龄会的鹤童们,舞着"飞"、"鸣"、"宿"、"食"四只藤胎布羽的仙鹤,转来转去,款款欲飞,还朝着她唱吉祥歌。胡妈在她耳边说: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子套着的银圈圈,就是乾隆爷看会时赐给的。听说,乾隆爷当年是坐在船上看会,还不如您这儿得看呢,嘻!"
飞来凤忽然想到,去年皇会,她还在侯家后,同宝银、自来丑、月中仙几个姑娘子,嘴里嚼着冰糖梅苏丸,在人群里挤得一身臭汗。说不定那姐儿几个现在正在人群里,眼巴巴望着自己呢!想到这里,鹤龄会已然演完,她心中高兴,叫仆人拿点心,赏给敲单皮鼓的、吹唢呐的、舞龙旗的,连同扛软硬对联的,每人一大包;六个鹤童和会头每人两大包。
鹤龄会收获甚丰,兴冲冲就要起行,忽见一人拿着朱漆大凳子,"啪!"地迎头一撂,一撅屁股坐下来,大模大样架起二郎腿,翘着下巴朝会头冷口叫道:&
"等等。照刚才那样儿,给你三爷演上十八遍。点心包--二奶奶那儿有的是,她替你三爷给啦!"
这几千人开了锅似的热闹场面,好像折一大盆凉水,登时静下来。再瞧这人的打扮可算隔路--
古铜色湖绸套裤,裤腿紧缠着宝蓝飘带,净袜乌鞋,上身一条半长的深枣红拷纱袍子,挺像本地小阔佬,可袍子外边紧巴巴套着件没袖没领的小短衣,像马褂又不是马褂,倒像张七把摔跤时那件坎肩。这件小短衣做工挺讲究,上边耷拉着怀表链,胸口上还挂着七八个稀奇古怪、不金不银的牌牌儿。有些在鸟市看过洋片匣子的人,认出这是洋人身上的东西。可是他帽翅上插着那小梳子干吗用?广东娘儿们好在头发上插一把梳子,随时拢拢头发,但从没见过老爷儿们玩这套。别看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侉打扮,还挺得意。好像人人看他这身穿戴都眼馋。
有人才要拿话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边瘦瘦的青巴脸,梆子头底下一双横眼,尤其左边那只花花眼珠,一缩脖子赶紧把话咽进肚里,这原来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这城北估衣街上,甭说招他,谁敢多瞧他一眼?连老娘儿们哄孩子都轻轻唱这么两句:"别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来啦!"这也算是一种传统教育方式--在怀抱里就加入浓烈的社会内容。
可是,玻璃花今儿要做嘛?
凡是在这一带世面上混日子的人,心里都有数,玻璃花今儿并不是胡闹来的。要问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只花眼珠子的来历。
够份儿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带血的故事。
十年前玻璃花还是一个无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闯进香桃店,闹着"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后俗称"大地方"的大妓馆。店大人多,领家招呼七八个伙计操着斧把儿围起他来。那时打架兴用斧把,因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棱有角,抡上就皮开肉绽。依照混星子们的规矩,必须往地上一躺,双手抱头护脑袋,双腿弯曲护下体,任凭人家打得死去活来。只要耐过这顿死揍,掌柜的就得把他抬进店,给他养伤,伤好了便在店里拿一份钱,混星子们叫"拿一份"。这天,三梆子就这样抱头屈腿卧在那儿,叫人打上一袋烟工夫。他仗着年轻气盛,居然没吭一声。一个在这店里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将斧把头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只当瞎了。伤好后,眼珠子还在,却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个打坏他眼珠儿的死崔,在江叉胡同的福聚成饭庄花钱摆一桌请他,当面赔罪。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只要他闹着赔眼珠,就拔刀下手。谁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闹,却花钱买下这桌酒饭,反过来谢谢他。这因为混星子们不带伤不算横,弄上这点彩儿,正是求之不得。真怪!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对别人下狠手表示厉害。也有人对自己下狠手显威风;有的把伤藏起来,以为耻辱,有的就挂在脸上,成了光荣的标记。从此,三梆子得号"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门了。侯家后的妓馆,无论大店小班,随他抽份拿钱。遇到客人找碴闹事,花丛荆棘,叫他知道,必来报复。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争着要他当后戳,求他坐劲,哪个不是他的相好?飞来凤在侯家后也是个人物,没在他怀里打滚撒娇才怪呢!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玻璃花今儿成心是恶心攀上高枝的飞来凤来了。天津人管这叫"添堵"。
其实,飞来凤一瞧突然扎进来这人的装束,就认出是玻璃花。虽说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货,飞来凤脖子上挂鸡心盒的洋金链,还是这小子送的呢!她从良之后,她就一直揪心玻璃花会跟她捣乱,没想到今儿当着成百上千人给她难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闹得多大。眼下,这小子正犯劲,软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仆人轰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搅成满城丑闻不可。她急得心里有点发躁。
会头是个识路子的明白人。二话没说,旗子一摇,指挥鹤童们面向玻璃花,一连演两遍。然后走到玻璃花面前掬着笑说:
"三爷,你老给个面儿,改天再去拜会您。"
玻璃花面不改容,声不改调:
"去你妈的!向例出会都兴截会,怎么就不准你三爷?"
"这不是单给您连着演过两遍了吗?"会头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个词儿,闹得再大。
"你耳朵长倒了?没听三爷说,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说。
会头给难住了。他明白,绝对不能动肝火,就稳稳当当地说:
"三爷,我们这会停了不少时候了,后边还压着三四十道会呢!压长了人家不干。您是天津卫最开面的老爷。三爷您要看得起我们鹤龄会,改日给您演上整整一天,怎么样?"
"去去去,别他妈择好听的说给我!"玻璃花非但不动心,反而把话凿死,"你三爷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说过的话嘛时候改过?"
两下这算僵住了。后边挤上来几个穿戏装、勾花脸的汉子。这是五虎杠箱会的人,压在后边,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鹏的汉子,人高马大,再给硬衬的一托,显得魁梧粗壮。他上来对玻璃花一抱拳,说话却挺客气:"您先受我一拜。"声音嗡嗡贯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没当回事,踮着二郎腿,仰脸朝天,故意变尖了嗓音说:
"今儿不刮西北风,怎么吹得夜壶直响。"
人群里发出呵呵笑声。
这一句话把扛箱会的汉子噎回去了。天津人说话,讲究话茬。人输了,事没成,话茬却不能软。所谓"卫嘴子",并不是能说。"京油子"讲说,"卫嘴子"讲斗,斗嘴也是斗气。偏偏这汉子空长一副男人架子,骨头赛面条,舌头赛凉粉,张嘴没一句较上劲儿的话:
"三爷,眼瞅着快下晌了,弟兄们耍了一天,还饿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们快点过会吧!"
"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着都是祥德斋的点心,饿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说着,用他那只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飞来凤瞟一眼。
看来他今儿非要向飞来凤脸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飞来凤坐在台上一动没动。站在身边的胡妈看得出,二奶奶涂了红油的嘴唇都发白了。
这一来,几方面的人全说不出话来。玻璃花占了上风。神气十足,打怀里掏出一个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开盖,往掌心倒出点鼻烟,在上嘴唇两边抹个大蝴蝶,吸两下,打几个喷嚏,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脚拿到凳子上,看样子今儿要在这过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会了,却都瞪大眼珠子,瞧这局面怎么收场。天津卫逢到这种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个不算结。
二,跳出一个大傻巴
反正老天爷不会一边倒。这世道就像一杆秤,不会总摆不平;无论身内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这秤上。一头压下去,另一头就该翘起来。月光照完东窗,渐渐去照西窗;运气和霉气一样,在众人头上蹦来蹦去。日头太毒,便逼来浓云疾雨;雨下得过狂,又招来一阵大风,直把云彩吹得一丝不见。就说眼下玻璃花把会硬截在估衣街口,人们干瞪眼、愣没辙的当口,忽然,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人圈,朝玻璃花作了长揖,说道:
"这位大爷,你老开心顺气。抬抬胳膊放他们几位过去就算了。"
敢出头管事,胆子就算好家伙,但他的话茬并不硬,不像个打算使横的人。玻璃花打量这汉子:中等个子,方面大耳,秤锤鼻子,眯缝着小眼,脸颊上粗粗拉拉净是疙瘩,还带点傻气。再瞧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蓝布大褂,甭猜,一准是个缺心眼的穷汉子,换上新衣专意来看会,碰到这场面,不知轻重地想当个和事佬。因此玻璃花更上了劲,撇嘴一笑,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这人跟前:
"嘿,傻巴,哪位没提裤子,把你露出来了?你也不找块不渗水的地,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嘛地界,你敢扎一头!"
这话不错。眼前这种事躲还躲不开,竟还有人往里边掺和,可见此人多半是个大傻巴。他瞅玻璃花这架势,非但没有赶紧缩回去,偏偏腆着脸笑嘻嘻地说:
"今儿,大伙都图个吉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也少生气。
"看来,你小子倒挺孝顺。告诉你,三爷向来肚子里没气,专会气人!"说着又瞟了飞来凤一眼,然后拿这傻巴找乐子,"头次咱爷俩见面,你拿嘛孝敬我?脱下你这大褂,三爷正少个门帘。哎,要说你这辫子真不赖,就揪下它来送你三爷吧!"
傻巴头上盘着一条少见的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好像码头绞盘上的大缆绳,若非精足血壮,决没有这样好的头发。不等他说话,玻璃花上手抓住,打着哈哈说:
"给你三爷还舍不得?"
说话一扯,竟没扯动。这傻巴就像一根铁柱子,辫子就像拴在铁柱上的粗绳子一般。玻璃花本想吓唬他一下,叫他疼得嚷两声,开开心,只用了四成力,可这一下没扯动,立即把他的肝火逗起来。得势人的脾气是沾火就着的。他大叫一嗓子:"我揪下你这狗尾巴!"这回使足了十成力,猛一扯。只听"啪"一响,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脸,不忍看这把辫子生扯下来的惨状。谁知道,这一下根本没扯动,由于用劲过大,反倒把玻璃花带过来了,踉踉跄跄几乎和这傻巴撞个满怀,傻巴忙用双手搀住他说:"你老站好了!"那样子,就像晚辈给老辈叩头行礼那样。
人们止不住"哄"地一声笑了。玻璃花大怒,待他把傻巴的辫子挽上一道,要加劲狠扯时,忽觉得攥在手心的辫子哧溜一下没了,跟着眼前黑影一闪,哧--啪!好像一条皮鞭抽在自己脸上。由左眼角到右嘴角,斜着一道,火辣辣地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对面。大黑辫子已经松松绕肩一圈,辫梢搭在胸前。玻璃花蒙了,不知这一下怎么挨的,但傻巴的小眼睛却露出吃惊目光,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玻璃花不觉向飞来凤瞅一眼,那小娘儿们脸上竟显出几分神气。
"好你妈的,今天三爷算碰上对手啦!来,三爷非把你卸了不可!"玻璃花一边脱去袍褂,一边吼,"三爷叫你爹从今天就绝后!"面对傻巴拉开动武的架势。&
傻巴双手直摇,不愿意动打。
看热闹的人见要出事,胆小的赶紧溜走,胆大的也往后退。只有一些土棍儿们站着不动,拍着手,念着歌,起哄架秧子:&
打一套,闹一套,
陈家沟子娘娘庙,
小船给五百,
大船给一吊。&
虽说混星子只讲使横逞凶,耍光棍儿,不讲功夫,玻璃花却跟一位本领高强的师傅练过一年半载,但他凡事不经心,心浮气躁,半个咯叽会几下子,仅仅能对付一气。他见傻巴站在那里不肯出招,先下手为强,上去劈胸就是一拳。这拳将要碰到傻巴,忽然一条黑蛇似的东西已到眼前。他脑子一闪,又是那条辫子!他赶忙收拳闪躲,辫梢闪电般在他眼珠上一扫,眼睛顿时睁不开了;紧接着"哧--啪!"前身重重挨了一下,好像钢条抽的,劲力奇猛,他胸口发闷,眼前一黑,脚底朝天摔在地上。四下登时一片喊叫,有的惊叫,有的呼好。
玻璃花的脑袋像拨浪鼓那样摇两下,稍稍清醒就赶紧一个滚儿跳起来,却见傻巴照旧那样背手站着,长辫子仍然搭在胸前,好像根本没动劲,但一双小眼烁烁放出光彩。这一下真可谓神差鬼使。玻璃花虽然给打得懵头转向,还没忘了瞅一眼飞来凤,飞来凤那里正笑吟吟嗑瓜子儿,好像看猴戏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声:"三爷活腻啦!"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劲过猛,凳子斜出去,把鹤龄会的灯牌哗啦一声砸得粉碎,破玻璃满天飞。众人见事情闹大了,吓得呼喇散开,由于不知东西南北,反而挤在一起。有的土棍儿们便往人群里扔砖头了。不知谁叫一嗓子:"台上的点心管饱呀!"一群土棍儿就像猴子纷纷爬上台,抢点心包。玻璃花挤在人群里,左一脚,右一脚,踢打挤来挤去的人,他心疼刚才脱下身的袍褂怀表给人乱踩,又想揪住那傻巴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见,台上的飞来凤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一个头扣平顶小帽的矬混混儿挤上来,扯着脖子叫着:
"三爷!嘛事?哥儿们来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干嘛去啦!快给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个傻巴?"
"他--辫子,揪住他辫子!"
这话奇了,在那年头哪个爷儿们脑袋后面没辫子,揪得过来吗?
三,请神容易送神难
玻璃花鼻青脸肿,一头扎进估衣街上的大药铺瑞芝堂里,找冯掌柜要了后院一间房躲起身。一来因为他把皇会搅乱,保不准官府跟他找点麻烦,好汉不吃眼前亏,躲过势头再说。二来因为像他这种大混星子,当众栽了,脸皮再老也挂不住,那几下挨得又不轻,挂着彩去逛大街,岂不更难看!三来因为冯掌柜是个脓包,在这药铺养伤再好不过,吃药用药随便拿,冯掌柜还精通医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给他医治。
冯掌柜巴不得有机会叫玻璃花使唤,拉好关系,以后少跟自己搅和。他细心给玻璃花疗理,还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伤愈来愈见好,心里也就愈烦躁。他不知该怎么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风,非得把傻巴那条辫子扯下来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踪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闹一下就滚了,他还真没处捞回面子。但听傻巴口音还是地道的天津味儿,这小子究竟在哪儿?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药铺里,外边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听。死崔整天在外边转,非但没找着傻巴,捎回来的全是气煞人的传闻。据说傻巴扬言,还要拿辫子把他两眼抽成一对"玻璃花",往后叫他连饭锅茅坑都分不出来。还说只要他脱下裤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儿,撅一个时辰,今后傻巴决不在天津出现。还有些更难听的话,气得玻璃花连喊带骂,非要找到傻巴,分个雌雄不可。但他冷静下来一琢磨,自己不是个儿,于是只能在屋里摔桌子打板凳,把冯掌柜摆在条案上的一对乾隆官窑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冯掌柜直挠头,不敢言声儿。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好挨着。
一天,展家的老妈子胡妈来了,说要见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绝密的,因此冯掌柜只好摇头晃脑袋说没见过玻璃花。胡妈笑了笑,把一包东西交给冯掌柜说:"这是我家二奶奶送给他的。"转身就走。
冯掌柜把包儿拿到后院。玻璃花打开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崭新的洋马褂,兜里鼓鼓囊囊,掏出来看,竟然是张帕子包着一块真正洋造的珐琅表,上边画着洋美人打秋千。这是飞来凤送给他的。她准是猜到,闹事那天,自己丢了怀表马褂,便照样弄来两样更好的叫自己高兴。这小娘儿们真念旧!他对冯掌柜说:
"瞧这洋货爱人!多哎,你他妈为嘛不卖洋药,我听说有种洋药,比指甲盖还小,无论哪儿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药不给我用?看着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气!"
冯掌柜赔着笑说: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有好的,还能不尽着您?我这是国药店,没洋药,你老要吃,我叫伙计到紫竹林去买,那药叫嘛名号?"
"叫……叫白、白……,你是卖药的,干嘛问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东西我哪懂?您这件坎肩就没见过。"
"这哪叫'坎肩',这叫'洋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边的,你他妈真老赶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挺美,手指头捏着表链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冯掌柜见玻璃花高兴,自己也轻松了。有意卖个傻,好显得玻璃花有见识。
"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开眼,土鳖!"
冯掌柜虽然挨了骂,却挺舒服,他搓着手笑道:
"赶明儿,我也学你老,头上挂个梳子。"
"屁!土豆脑袋也想挂洋梳子!"玻璃花说着,不知想到哪儿,神气忽然一变,问道,"哎,展家送东西来的那个老妈子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冯掌柜摇头说不知道。其实眼下满城已经无人不知,丢人现眼的玻璃花躲进瑞芝堂药铺。自打他藏到这儿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装买药,打听他的情形。药铺里的人都瞒着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愿死崔这号人只在这书里,世上一个别有。
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粮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几挂肉肠子,晾在当院,被人隔墙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这种事儿,爱闹的就四处查找,无能的自认倒霉,往后再晾肠子换个地方挂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买包砒霜渗在肉里,灌了一挂肠子,仍旧挂在老地方,转天又被人偷去。再过一天,就听说前街上开水铺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据说是给砒霜毒死的。县里下来人查来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点头承认是他在肉肠子里下了毒,但他说这是药耗子用的,谁叫皮五偷嘴吃?这话不能说没理。官府把这案子翻来倒去,也没法给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从此粮店街上,没人再敢搭理这个心比砒霜还毒的人了。那年头,没有"道德法庭"一说,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这个外号。他自知在河北那边呆得没味儿了,就挪窝到估衣街上来。估衣街上有两个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伙,一个是面狠的玻璃花,一个是心毒的死崔。当下,两条狼都扎在冯掌柜的羊圈里。&
玻璃花转转眼珠,问冯掌柜;"你说,为嘛飞来凤那娘儿们送我这洋表洋马褂?"脸上明显冒出一股气来。
冯掌柜不知这是哪股气,又不能不管,便说:
"讨您喜欢呗。"
"滚你妈的!那天我给她添堵,她知道我丢了洋表洋马褂,今儿成心拿这玩意给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怀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儿,我弄瓶镪水泼在她脸上,叫她成活鬼!"此时已然满脸杀气。
冯掌柜吓得腿发软,想跪下来。他不知怎么对付这个说火就火、软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弯腰把马褂怀表拾起来,说话的声音直打哆嗦:
"幸亏这洋表结实,没坏,一点儿没坏。还是你老这洋货好!"
"拿榔头来,我把它砸瘪了!"玻璃花吼着。
这时,门儿"呀"地一响,进来一个细高爽利的年轻汉子。这是冯掌柜新收进铺子的小伙计,名叫蔡六,精明能干,刚进铺子一年,一个人已经能当两个人使唤。蔡六知道掌柜的被玻璃花缠住了,在窗根下偷听一会儿,心里盘算好了才推门进来。他进门就说:
"三爷,小的有句话,明知您不爱听,也得说给您听。"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种找茬的神气:
"有屁就放!"
蔡六并无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对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纯粹给自己蒙住了!"
冯掌柜见自己的伙计敢这么讲话,吓得头发根冒凉气。玻璃花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蔡六的脸:
蔡六纹丝儿没动,还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儿还不知道那玩辫子的是谁?"
"谁?你知道,为嘛瞒着你三爷!?"
"三爷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张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鹰?"
"三爷叫你说!"玻璃花没想到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问。
玻璃花的火气明显落下一截,蔡六含着笑点点头说:
"好,我告您,那玩辫子的在西头担挑儿,卖炸豆腐,人叫'傻二',这是贱名。"
天津卫的孩子从小就有个贱名,叫什么傻蛋、狗剩儿、狗蛋、屁眼子、大臭、二臭、三臭、秃子、狗不理等等。据说,那是为了叫阎王爷听见,瞧不上,就写不到生死簿上去,永远也点不走,能长命。不管人们信不信,大家都这么做,图个吉利。
"这傻王八蛋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谁叫他大名?"
"他的窝在哪儿?"
蔡六见玻璃花被自己的话抓住了,便有意说得静心静气,慢条斯理,好压住玻璃花的火气:
"多半在西头吕祖堂一带。哪条街哪个门可说不准。我小时候,家就在吕祖堂后边。记得六七岁时,我娘领我去庙里烧香,认师傅,打小辫儿。不是说,那么一来,就算入佛门了;有佛爷保着,不会再惹病招灾。那天,正赶上傻二去剃小辫儿。按照庙里的规矩,凡是认师傅的,到了十二岁再给老道点钱,老道在大殿前横一条板凳,跳过去,就出家成人,熬过了'孩灾'。俗例这叫做'跳墙'。照规矩,跳过板凳,就不许回头,跑出庙门,直到剃头铺,把娃娃头剃成大人样。这例儿三爷您听说过吧!"
"往下说--"
"傻二的辫子长得特足。十二岁跟大人一般粗细,辫梢长过屁股。他跑出庙门,没去剃头铺,直奔回家,听说他舍不得头上的辫子。所以他现在才长得这么粗,像条大鞭子。"
"你总提他穿开裆裤时候的事儿干嘛?三爷问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别急,小的全告诉您,半句也不留。听人说他爹有两下子,可从来没跟人使过,天天都在西头那边走街串巷,卖炸豆腐,听说他家是安次县人,那边人多练查拳。但傻二能耍辫子,从来没人知道。再说天下谁听说过辫子上还能有功夫?外边人都议论着,拿辫子当刀枪使唤,真是蝎子屎--毒(独)一份儿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传的?"
"多半是吧,还能有谁?对了,从小听说,他爹罚他,就把他小辫拴在树上吊着。人都说他爹做买卖挺和气,对孩子却够狠的。他家就爷儿俩。还有人说,傻二是他爹领来的。亲骨肉谁舍得把儿子的小辫拴在树上吊着?现下再回回味儿,想必那就是练功吧!"
"就这点屁,顶嘛用,滚吧!"
蔡六没动劲儿,稳稳当当说:
"您别急。事说完,话没完。小的想告诉您,那傻二虽然有功夫,三爷您能耐却比他强!"
玻璃花用他那浑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乐子,还是捧我?"
"哪的话,小的再有胆,也不敢跟您开涮!小的虽然不会武艺,却看得出来,傻二全靠着那条辫子沾便宜。您琢磨,动手时谁还防着对方的辫子?可他的辫子一甩出来,就等于两条胳膊再加上一条。三条胳膊对您两条胳膊,您还不吃亏?"
玻璃花听得入神,不觉点两下头。冯掌柜忙说:
"那辫子一转,何止三条胳膊,简直是千手观音。"
玻璃花没搭理冯掌柜,直盯着蔡六一张白净的脸儿问道:
"你说三爷拿嘛法儿降他?"
蔡六这才给玻璃花指出一条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谁有绝招就叫谁来,他们还不全听您三爷的招呼!"
"去你妈的!三爷打架向来一对一。"玻璃花说着照蔡六当胸就一拳。蔡六却看出玻璃花尖巴脸上有了活气,显然是听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计。
这时,矬壮的死崔闯进来。蔡六忙给冯掌柜使了眼色走出来。到了前屋,蔡六笑着对冯掌柜说:
"这下子,玻璃花该滚蛋了。"
冯掌柜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蔡六说: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条辫子,便出个道儿,叫他去找人帮忙。他一去,咱就算把这位爷请出去了。"
"他肯去吗?"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过傻二,不又回来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无论胜败都不会回来了!如果胜,就用不着住在咱铺子里;如果败,甭说咱铺子,连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冯掌柜依然忧虑未解地说:
"崔四爷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说:"您还没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头露面。他这一招够绝--他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
"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
"别信那套!嘛叫哥儿们爷儿们?不过为了给自己助威。轮到两人分一块肉时,刀尖又专往哥儿们身上要命的地方捅。"
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
"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
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份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柜的面前就不同以往了。
四,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荡。住在这儿的多是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黄雀叼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是主儿。河有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大块儿"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大块儿"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射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长的大杉篙拿大顶时,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个泥球射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
"戴爷,咱哥儿们麻烦您来了!"玻璃花拱拱手说。他此时气不壮,说话时精神也不足。
"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叉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桔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幅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见了戴奎一心里怎么拨棋子儿。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帮忙,就会挤着玻璃花对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决不敢再跟傻二明着较量,而且已经几次计划着,派几个小混星子暗中对傻二下手。暗着干向来比明着干能成事。只要把傻二弄残,玻璃花就会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来。故此,必须设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场。如果戴奎一赢了,就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没能耐,借刀杀人,玻璃花的脸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赢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毁了他的名声,还会有玻璃花的好?想到这儿,他就拿话激戴奎一:
"戴爷,听那傻巴说您根本算不上咸水沽人。"
"怎么讲?"戴奎一没听明白这话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咸水沽人。他说,咸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戴奎一说。
死崔含笑道:
"就是骂您呗!螃蟹的骨头长在外边,肉长在里边,外硬里软,不过看上去挺硬罢了。您先别生气,那傻巴还有话,--他说,要论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谁也顶不住他的辫子,您的弹弓子不过是小菜儿!"
对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对方的要害。看准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虽然人高块大,心眼并不比针眼大。他更懂得,嫉妒这东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辈嫉妒同辈,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乡还嫉妒同乡。--没听说过,山海关一个名厨子会嫉恨起广东一个卖字画的,哪怕这舞笔弄墨的家伙比他名气再大。&
果然,戴奎一的胸膛里盛不下这几句话,气得骂开了。
死崔火上再浇油:
"人家都管傻巴那辫子叫'神鞭'!"
这"神鞭"是他为了气戴奎一,顺口编出来的。
"嘛叫'神鞭'?"戴奎一吼着。他心里的火顺着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脖子、太阳穴上的面条粗细的青筋,根根都鼓胀起来。
"他说,只要是凡人,想抽谁就抽!"死崔说着拿一双乌黑的小眼瞅着戴奎一发怒的脸。他要眼看着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烧透了才成。
戴奎一大叫道:"他是神仙,我也把他射下来!"说着,把腰间的弹弓取在手,扭身来一招"回头望月",把两个泥弹儿连珠射上去。只听天上"啪"一响。第二个泥弹儿飞去得更急,直把第一个打得粉碎。
玻璃花拍手叫道:
"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脑袋成漏勺!"
戴奎一听了,脸上立见笑容。他叫徒弟进屋取出一个缎面绣花弹囊,再从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装满袋囊。戴奎一转了转眼珠,进屋拿了两个铁弹丸掖在腰间,便走出屋来,带着两个徒弟,与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墙挺高,上边只露出三两个青瓦顶子。几棵老枣树黑紫黑紫,没发芽儿,带刺的树杈,密密实实罩在上边。院里没动静,树上没鸟叫,烟囱眼里没有烟往外冒,倒像什么奇人怪客住在里头。
有人给玻璃花壮胆,他顿时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门,扯着脖子叫喊:
"耍狗尾巴的,三爷找上门儿来了!"
砸了一会儿,毫无响动。他找了半块砖刚要朝门板砸去,忽听一个哑嗓音:
"我在这儿!"
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是那件蓝布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蹿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
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糊涂,赶巧碰您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稀里糊涂'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告明白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我这个属螃蟹的,来会会神鞭!"这几个字,酸不溜秋,拿着劲儿,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傻二听蒙了。嘛是属螃蟹的?神鞭?
神鞭是嘛玩意儿?他说:
"我别听差了音儿。闹不明白您说的是嘛话。劳驾再说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你是听美了,还想再听一遍。我可从来不用嘴皮子侍候人。既然咱俩都是咸水沽人,拿咸水养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来吧!"他脱去外衣,取弓上弹。
玻璃花凑上前说:"戴爷真行,往后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辫子!"
傻二又听什么喝咸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问明白,戴奎一狠巴巴逼着他:
"怎么玩法?"
"算了,您的功夫我见过。咱们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边叫道:
"您听明白了吗?戴爷,他只说见过您的功夫,可就不说好坏。见过算嘛?吹糖人、捏面人的也见过!"
这是往火头上再吹一口气。戴奎一气呼呼盯着傻二的脸说:"你不动,我动!"他已然把弹弓抻开,拉紧的牛筋直抖。
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
"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说:
"三个?不用,一个就穿瓢!看着--"
说着,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铁板桥"。这招也叫"霸王倒拔弓"。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朝傻二飞去,快得看不见,只听得"哧"地穿空之声,跟着,啪!泥弹儿反落到场地中心,跳了三下,滚两圈儿,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辫子已经从头顶落到肩上。这泥弹儿分明是给辫子抽落在地的。这一下真可谓"匪夷莫思",使戴奎一和众人亲眼看到傻二辫子上不可思议的神功了。
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藏在腰间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射去。这叫"双珠争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好活!"身子一拧,黑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划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像挥手抽落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
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脸胀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决不还手。今儿咱们算交个朋友,不算比功夫。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干嘛说我是咸水沽人?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神鞭'指的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没一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一拱说:"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转身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走了。
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
玻璃花赶上戴奎一说:
"戴爷,不能就这么算了。甭听傻巴得便宜卖乖的话。您一走,可就算栽给他了。您不是还有一手'换眼珠'吗……"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满气,不吭声,大步蹭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张嘴大骂玻璃花:"滚你妈的,我差点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妈打不过人家,拉我来垫背。我姓戴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你还把我往死里推。我、我先给你换个眼珠子!"说着,扯起弹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线儿那么细。看来,他要把心里怒气全拿这泥弹子发泄出来。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扑腾跪在地上,惊恐大叫:
"戴爷,戴爷,您是我爷爷!您千万不能废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和怀抱的儿子呢!"
其实他光棍一条。这是江湖上求人饶命的套话。
混星子们哪能怕死?玻璃花向来拿死当儿戏。今儿为嘛脓了,难道叫傻二的辫子把脊梁骨抽折了?这一来,众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还不打个圆场!"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阴笑,一句话不说。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饶。
戴奎一使劲一扯弹弓,泥弹子没往外打,倒把双股的牛筋条"啪啪"全扯断了,弓架撇在道边沟里。他板着铁青大脸二话没说,带着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阵子。忽然想到死崔,扭头一看,空无一人。死崔早不见了。
他站起身,想了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关的"锅伙"。这"锅伙"是混星子们聚会议事的地方。死崔正在里边,他进屋就和死崔闹翻了。死崔不像往常,不单不怕他,反而比他还横,平时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混混们,也都跟他上劲儿。以往,他给一股恶气顶着,在估衣街上说一不二,今儿仿佛气散了,怎么也硬不起来,竟叫混混们像轰狗一样轰出来。他没处去,又跑到瑞芝堂药铺,还惦着住到后院那间屋去。此时,照看铺面的已是蔡六。这小子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使点损腔,没叫他进去,反把他请出来,气得玻璃花在街上大骂:
"好啊!破鼓乱人捶呀!等三爷把傻巴儿的辫子揪下来,就砸你的铺子!"
蔡六拿鸡毛掸子轻轻抹着柜台上的尘土,好像没听见。路上的人都站住脚,看玻璃花大吵大闹,就像看笼子里边的恶虎,样子虽然可怕,却又没什么可怕的了。
五,谁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一连好些天,傻二没有挑担上街卖炸豆腐了。甭说出门,只要门儿开条缝,就有小孩子在外边叫:"神鞭出来喽!"还有些闲人,蹲在家对面的大树下边,等着瞧他,好像等着瞧出门子的新媳妇。平时,他整天进进出出也没人瞧,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叫喊:"油炸--豆腐!"声音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也叫不来几个。看来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后悔!那天万万不该使唤辫子。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气前,拿出一辈子最后一点劲儿,把平时叮嘱过成百上千遍的话,吭吭巴巴再重复一遍:
"这辫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一辈子也没使过……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别使……露出它来,就要招灾惹祸,再?有……传?子传孙,不传外人……记好了吗……"
临终的话,就是遗言。老子的话平日少听两句没嘛,遗言不能违背。可是,那天见到玻璃花截会,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整个头皮都发烧,连辫子好像也有了感觉!头发根发抖,辫子往上撅,好似着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发泄一番。他抽玻璃花头一下,几乎想也没想,辫子自己就飞出去了。哪里知道辫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学辫子功,不曾与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厉害!而且使起来,随心所欲,意到辫子到,甚至意未到辫子已到。这辫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觉。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灵附在上边?
正如父亲再三嘱告的话,辫子一使出来,就给他招惹一串麻烦,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来戴奎一,戴奎一引来在西市上砸砖头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来鸟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几天前,四门千总马老爷打发人拿来帖子请他去,想派给他一个小缺,在护城营当什长,只教授武功,别的不干。饷银不高,倒是清闲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场,他相信:进了官场,没好下场。当即对千总爷说,自己只会耍辫子,属于歪门邪道,拳脚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这个差事。千总爷也不勉强他,只叫他耍耍辫子,当玩意儿看看,他不好再推辞,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还当场打落飞来飞去的几只蜻蜓,千总爷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当即把府、县、镇、署、前后左右中各营的几位老爷用轿子抬来,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样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几位老爷已经开了眼,赏了他许多财物。老爷们一点头,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姓氏名号,又不好问,人家都出了名,还好问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称他"傻二爷"。他三十来岁,一直被人称呼贱名"傻二",忽然贱名后边加个"爷"字,反而有点别扭。他还想叫傻二,还想卖豆腐,但已经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条祖传的规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师心切的人,怎么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门,砸门也不开。饿了就炸豆腐吃。但是,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着自己这条大辫子,耳听外边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鞭"的绰号,愈叫愈响,真不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这辫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头有脑的人物,统统打得晕头转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卫这地方,藏龙卧虎,潜龙伏蛟,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后边有能人,以后不知还要引出嘛样的凶神恶煞呢。他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六,祖师爷亮相
不出所料,三天后,有人又嚷又叫,使劲砸门了。听声音,就知不是好来的。开门看,又是玻璃花。但这小子一见傻二就后退三步,好像是怕叫辫子抽上,看来他是给辫子抽怕了。
然而,今儿玻璃花精神挺足,大拇指往后一挑,撅着下巴说:
"傻巴,你看看,今儿谁来会你了!"
大门外停着一顶双人抬的精致的轿子。前后跟着八个汉子,一水青布衫,月白缎套裤,粉绿腰带,带子上的金线穗儿压着脚面;脚上穿薄底快靴,头上各一顶短梁小帽,显得鲜亮爽利;单从这跟随的衣着上看,轿子里坐着决非一般人。此地人多官多,官儿从七品数到一品,城里城外到处都竖着旗杆刁斗,老爷便是各式各样的了。谁知这是谁?但这阵势已经把傻二唬住了。
"怔着干嘛?"玻璃花朝傻二厉声叫道,"还不有请索老爷。"
傻二说:"有请索老爷!"心里却糊里糊涂,不知这索老爷是哪位。
轿夫扬起轿扛,两个跟随上去左右一齐撩起轿帘,打里边走出一个老者:清瘦脸儿,灰白胡子,眉毛像谷穗长长地从两边耷拉下来;身穿一件扎眼的金黄团花袍子,宝蓝色贡缎马褂,帽翅上顶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帽正,镶在带牙的金托子上。他耷拉眼皮,像闭着眼,似乎根本没瞧傻二,大气之极。看上去,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就是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多半是来请自己去做武师或是护院的。他正盘算,万一这位大老爷开口请他,自己怎么谢绝。但玻璃花一说出这老头姓名,叫他心里像敲锣似的一响:
"索天响,索老爷,津门武林的祖师爷,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
天津谁人不知索天响的威名!他在武林中稳坐头把交椅。都说,单指拿大顶,脚踢苍蝇,躺在蜘蛛网上睡觉,是他的"三绝"。他住在西门里镇署对过的板桥胡同,但幽居深院,找他不见,也从不在公众前露面,他的名帖却没有走不通的地方。大人物都是金脸银脸儿,本都是难得瞧见的,今儿居然找到他门上。傻二不明其故,又有些受宠若惊。他恭恭敬敬给索天响作了长揖,说道:&
"你老要是不嫌脏,就请屋里坐,我给您泡茶。"
索天响好像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仍旧半闭半睁,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玻璃花便朝傻二叫道:
"索老爷是嘛身份,能进你狗窝?索老爷听说你小子眼里没人,叫你见识见识,也教教你今后怎么做人。"
傻二慌忙摇手,惊慌地说:
"不成,不成,我哪是索老师傅的对手!身份、辈分、能耐,都差着十万八千里,决不成!索老师傅,傻二在您面前,屁也不是。"
索天响的神气好像睡着一样。待傻二说完,他却开口冷冷地说:"你不是要拿什么'神鞭',把我当'冰猴'抽吗?"嗓音又哑又硬,像是训人。
"我可不敢这么狂!索老师傅,我……"傻二不知是惊是怕,说不出话来。
"好,我问你,你的功夫跟谁学的?"索天响依旧半闭着眼。
"傻二这点能耐是家传的。"
"哪门哪派?"
"门派?提不上门派。我爹也没跟我说过。"
索天响轻蔑地一笑,仍旧闭着眼说:"没有门派,叫嘛功夫!那不成了戴奎一的江湖之技了?好,我先考考你的见识,你--"他虽然听见傻二惶恐的推辞声,还是硬逼着问道,"天津卫谁的功夫最高?"
"自然是您索老师傅,您底下才是霍元甲,鼻子李,铁手黄。"傻二说完脸上掬出笑容,以为索天响听了准高兴。
谁知索天响听到霍、李、黄三个,两边嘴角同时向下一撇,似乎说那三个在他名字后边也不行,应当只提他一个才是。索天响干咳两声,又问:
"武林人常说:南拳北脚。你会几种南拳?"
"我……一种也没见过。"傻二挺窘。
"哼,你这也自称练武之人。那你说,你听说过几种南拳?"索天响的口气,很像主考官。
"……听人说,梅花拳厉害得很。我还听……"
"胡说!"索天响截住他的话说,"南北都有梅花拳,你说是哪个?北方查拳分十路。一路母子,二路行手,三路飞脚,四路升平,五路关东,六路埋伏,七路才是梅花。南拳分大小梅花拳,并非十分厉害。厉害的要数--刘拳,蔡李佛拳,洪佛拳,白眉拳,虎鹤双形拳,龙形拳,南杖拳,螳螂拳,插拳,黑龙拳,太虎拳,龙门拳,铁线拳,天罡拳……"
索天响一口气顺溜地说出一百多种,傻二听得瞪圆小眼,心想今儿碰上高人,该栽跟斗了。
玻璃花得意之极,叫着:
"傻巴,听傻了吧!你有师娘吗?"
索天响的跟随们也都面露讥笑。
索天响接着问道:"你上辈说没说,你这点功夫,是从哪路拳里化来的?"这口气愈加咄咄逼人。
"形意吧--好像是。"
"好,你说,形意为谁所创?"
"说不好,是不是达摩老祖创的?"
"哈哈,达摩老祖?那都是乡野之人,不学无术,以讹传讹。你连形意拳的开山鼻祖都说不出来,也敢把自己和形意扯到一块。这形意本是国朝初年山西蒲州人姬龙丰所创。张芸的《形意拳述真》说,'明清之交有姬公际可,字隆风者,蒲东诸冯人,精大枪术,遍游海内,访求名师,至终南山,得岳武穆五拳谱,意既纯粹,理亦明畅,后受之于曹继武',于是传衍下来。这在雍正十三年的《心意六合拳谱》、马学礼的《形意拳谱》上都有记载。形意分三派。河南一派,传马学礼,山西一派传戴龙邦,河北一派由戴龙邦传给李洛能。你既是安次县人,家学形意,可知道李洛能?"
傻二听得汗都下来了,他摇摇头,但不甘心在玻璃花和周围一些人眼里一无所知,草包一个,想了想便说:
"我爹曾对我说,我祖上创这辫子功,是从豹子甩尾悟出来的。这便是得到'形意'的要领。"
"更是胡说!你要说'少林五拳',还扯得上。'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拳。内应心、肝、脾、肺、肾、五脏,外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并与精、力、气、骨、神交互修炼。其中确有一门'豹形拳'。形意的'十二形'为熊、鹞、龙、虎、鼍、燕、蛇、猴、马、鸡、鹰、骀。哪来的'豹'?形意要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腰合,手与足合。还有三层道理,三层功夫,你可懂?"
"嘛叫'三层'?"傻二答不上腔,真像个不掺假的傻巴了。
"嘿,今儿可算费了牛劲。听着,三层道理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三层功夫是--一层明劲,二层暗劲,三层化劲,你连这个也没听说过?我的徒孙也能背出来呢!"
"我真正嘛也不懂。你老跟我盘道,我嘛也说不出来。"
"好笑,凭你这点道行,也想往津门武林中插进一脚来?还要称王?可笑,你年轻,不懂事,才这样轻狂。我可以告明白你,打你没生下来,这世上的每一寸地面上都有名有姓,你想立足,谈何容易。你别是缺心眼儿吧!"
玻璃花和众人一齐哄笑。
"索老师傅,我决不想往武林里扎。我只会耍几下辫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儿--提不上。"傻二认真地说。
"噢?"索天响一直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双灰眼珠淡而无光。他问,"你身上没功夫?"
"我能骗您?你不信就试试我。"
"好,我试试你。你动辫子吗?"索天响说。
"不动辫子,就试腿脚,你一摸就知我身上没功夫。"
索天响说:"咱有话在先,说好就试腿脚呵!"然后双手一分,就要用武。
一个跟随上来问索天响,是否脱去袍褂,索天响摇摇头,只把袍子的前襟提起来别在腰带上,对傻二说一句:"我这叫'三十六招连环脚',瞧!"说着就来到傻二跟前,两条腿使出踢、蹬、踹、点、扫、铲、勾、弹,专取傻二下盘。一招一式,有姿有态,出手绝非寻常,颇有大家气派。傻二忽想起春和营造厂的粉刷师傅毛吹灯,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举一动,像天福戏园老生马全禄的做派那么讲究。刷完浆,身上居然一个白点不沾。凡是这种高手,举动就不一般,自己决不可半点大意。他想到父亲教过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闪、展、腾、落,一边回忆,一边用心使用,虽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应付一气。他因有言在先,不动辫子,逢到机会也决不甩出辫子来。打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奇怪,这索老师傅的拳脚固然有招有式,举手投足讲究又好看,怎么没有叫人触目惊心、突兀险奇的招数?看来,这老头不愿意欺侮晚辈,有意对自己摆摆样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这也是人家祖师爷该有的气度。
这是五月天气,今儿芒种,天阴发闷。索天响两边太阳穴已经沁出汗来,脑袋晃动,太阳穴,就像蝉翼一般,闪闪发亮。按说索天响这种轻功极佳的人不该这样,也许年岁大了,毕竟不如年少,再过数招,居然"呼呼"有些微喘。傻二说:"你老是不是歇一歇?"索天响乘他说话,不大留意,冷不防扬起一脚,直踹傻二的小肚子,这一脚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来个"嫦娥摆腰",刚好把这脚让过去。索天响踢空,用劲又过猛,险些把身子带出去。他赶忙收腿,一时立不稳,慌乱中两只手摆了摆,才算立住身子,就势手一指傻二说道:
"你既然累了,我让你喘喘。"
在场的人都看出索天响有些气力不济。傻二心想,这老头儿远道来,闷在轿子里,中了暑热吧,便收住式子,说:"我去给你老端茶。"刚转身,只觉得身后寒光一闪,一阵冷森森的风直奔自己的后脖子。他心想不好,头上的发辫反应比他的念头更快。"啪!"一响,再扭身,只见地上插着一柄斗尺多长扎眼的快刀。索天响像木头柱子戳着发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子,显然是给自己的辫子抽的。而自己的发辫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绕在肩上的大青蛇,随时都会再蹿出来。这突然的变化,叫众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响刚才不脱袍褂,原来怀里藏刀,那傻二又是怎么比眨眼还快,把这刀抽落在地上的?
索天响偷袭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辫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辫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劲唰地扔出去,嚓!直剁在左边一棵大柳树上,深入寸许,震颤有声。
四下响起叫好声!
索天响浑身上下,数脸皮没色了。他对傻二说话的口气依然挺大,"你小子言而无信,称不上武林中人,说好不动辫子,乘我不防动了。你等着,改天叫你尝尝少林正宗'山'字辈儿的佛门拳。所谓内、初、山、寺、团、同、胜、国、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门,'山'字是前三辈,使出这功夫,保叫你断筋折骨,皮开肉裂!"说完这套话,一头钻进轿子,不等跟随上来落轿帘,自己就把轿帘拉下来,跟着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轿子前边去,走得更快。
傻二站着没动,眼瞅着飞快而去的轿子,心里纳闷,这等声名吓人的人物,怎么一动真格的就完了。见面先盘道,拿辈分当锤子,迎头先一下。论功夫,一身花拳绣腿,全是样子活。一分能耐,两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动嘴,嘴顶不住还有架子撑着。他原先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强,从来不知自己这条辫子,把这些头头脸脸的人全划掠了。原来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来的,只有他妈鬼知道了。他开始信服自己的本领了。他高高兴兴走进院子,关上门,站在当院,拿桩提气,认认真真耍了一套祖传的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扫荡天下、所向无敌之势。他脑袋一晃,唰,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走着瞧吧!
七,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人像蜜蜂,哪儿开花往哪飞。
您点高时,乱哄哄一大团围住您,没法分清;可是等到您点低的时候,真假远近,可就立时看得一清二楚。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倒霉认朋友。
这几个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尝到了倒霉的滋味。没人理他,也没人怕他。一个人,就是一股子精气神。像他这类人,没人怕,一切全完。他没胆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里的威风、便宜、势头、气候,连侯家后大小店铺以及姑娘班子里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后悔,当年他势头最硬时,没借着死崔打坏自己一只眼,把他废了。现在干瞪眼、生气,也没辙。谁叫自己栽给傻二?怨谁,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坏事的根由还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帮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败名裂。他指望索天响打败傻二,谁想到这祖师爷竟是唬牌的。索天响挨了一辫子,露了馅,回去后,家里边差点叫徒弟们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响。人们一谈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会上一闹,才惹出这条"神鞭",要不傻二今天还在卖炸豆腐,埋没着呢!因此无论谁说神鞭,还都得从他那天"四脚朝天"的大跟斗说起。愈是要把神鞭说神了,就愈得把他说得惨些。他还能牛气起来?只有甘心当小狗子。&
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敲后门,找飞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告诉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忽听有人叫"三爷"。他心里一惊,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三爷"了。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英国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绉纱。各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红枣、黄麻、驼毛、花生、蚕茧、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没有进口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精明外露,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用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儿,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睛、红胡子、金头发、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那时,攀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花喜欢洋货,在杨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璃花这类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常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换些新鲜洋货,这样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
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三爷",却绝口不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意回来,还没听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说。
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样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说:"瞧吧!"这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
杨殿起根本没伸手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鸡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匣里拿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的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洋货,我这块在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想问几点,不用看,一推这把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指在"Ⅷ"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
杨殿起笑道。
"嘛价儿?"玻璃花问。
杨殿起说:"这是押箱底的宝贝,哪能卖呢?"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摆在玻璃花面前。
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决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没有成交,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奇玩意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的珐琅表,换一块"推把带问"的怀表,外加这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杨殿起说。
"紫竹林。"
"干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们儿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交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挤杨殿起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爷不是又精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点心全划掠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乘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钟桥边那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上划一道,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扑通"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玻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交给玻璃花。玻璃花见床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
八,出洋相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班指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滚苏,一走三摆,手里还拿着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们也不过这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亻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还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式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润,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资。没等玻璃花闹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玩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球儿给玻璃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就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鱼,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有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直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苹果8有没有人像模式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