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暗黑地牢消瘦的巫婆婆 屏幕都泛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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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5这泛蓝看得我太蛋疼了
拿起来正对着看还行
之前放在桌上斜着看整个就是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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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却的记忆
作者:睦月紫千
授权:晋江文学城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忧伤满怀,等到大雪纷飞,等到酷暑难挨;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等到遥远的他乡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我不喜欢现在这个地方,真的不喜欢,但有时候我只不过是没办法……平心而论,我并不很相信贝尔那女人的话,更好的主意……或许不是没有,可我想不出来,我的智慧仅止于此。常言道,试试并不受罪,问问并不吃亏,对吧?我正是过于信任这句话,一切才不知不觉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遗忘,该死的遗忘!我认为帝国或女王必定有某种特殊的技术能够慢慢抹去我往昔的记忆--噢,不,不单是我,还有你和我不熟悉的两位小伙子,你知道,科斯佳,要不就是我以为你知道,我从未因现在的局面责怪过你,然而我真心希望你别表现得如此软弱。你的勇敢与坚强哪里去了?蕴藏于你头脑中的智慧哪里去了?倘若你根本不曾有这些,那你倒是靠什么抢走了我的莉莉娅?莉莉娅啊,那个不可思议的好姑娘!令我们魂牵梦绕。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居然会将她忘记?对,我应该明白,不只是她,你大概也早就忘掉了自己以前的姓名、祖国乃至亲友……等等,这没什么可稀罕的。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忘记,也会不记得当你是人类时曾拥有一个叫做康斯坦丁·别列科夫的大名,是,我敢肯定,最终我俩都将把进入黑暗帝国之前的经历忘个干净,然后蜕变成两只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如白纸般纯洁的小鸭,从此便再没有痛苦,当然,也不会有快乐。不过幸运的是我依旧记得莉莉娅,至少目前记得,假使你不反对,我愿意为你讲述,只要这样可以唤醒你哪怕一丁点的珍贵回忆。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许你、她或者别的什么人跟我说过,但不巧被我忘了,也许压根就没人告诉我。然而和我的莉莉娅--伊凡琴柯·莉莉娅·伊凡诺芙娜初次相遇的情形,我仍然难以忘怀,上帝保佑。我那个时候,估计只有七岁吧--要不是六岁?天知道--总之是我上学的第一天,我和其他的孩子坐在崭新的教室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兴奋地大声交流着种种有关学校、老师及功课的道听途说的趣闻,然后她便进来了。莲藕粉的天鹅裙,红似花楸果的拳曲短发,大眼睛像绿松石般清亮透彻,圆嘟嘟的小脸蛋嫩得能捏出水来,甚是可爱。我敢发誓,自这一刻开始我就深深喜欢上她,尽管我不懂那究竟是深厚的友谊,还是爱情的萌芽,但她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当我发觉我们住的街区其实相隔很近,母亲们甚至还是多年的同事兼女友时,我为了有足够的理由找她而欣喜若狂,而另一方面,莉莉娅亦未拒绝过我,她的人缘很好,总有人约她,可聪慧的她很懂得安排,没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过,包括我。后来我们便常常结伴玩耍,莉莉娅与我,像双胞胎一样地长大,一块走过小学、中学……然后……不,再不会有然后了。她的生命定格于一年前的那覆满白桦树落叶的深秋,在十月革命节即将来临的日子,市中心发生的车祸带走了她。莉莉娅,成绩优异、前程似锦的这位年轻姑娘,当时她只有十六岁,刚从第四十五中学毕业,马上就要到法兰西读大学了。不!科斯佳!康斯坦丁·别列科夫!不许走!你在逃避,我明白,别把我当傻瓜。不要觉得这跟你无关,你继续听下去就能理解!在父母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整个人彻底呆掉了,思绪一片混乱,仿佛有颗威力无比的炸弹于身边爆炸,震得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什么部位受了伤,更不知道自己伤得究竟有多重。虽然我后来努力于亲戚朋友的面前装出一副洒脱、豁达的模样以便让大家相信,我的确是一名坚强的男子汉。接着,我就见到了你,以她的未婚夫身份出现的你--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别列科夫!你那么高,差不多比我高一头,魁梧、挺拔的身材,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健康而富有光泽,你一定在沙滩上或游泳池旁边花了不少工夫做日光浴吧?怪不得莉莉娅爱的是你,我就没这本事,到最后浑身都起了红疙瘩,又痒又疼,白的还是变不成黑的。但你的发型我能够模仿,我可以把头发留长,披在肩膀上,漂出如同椰子肉一样的颜色,再做个拉直的离子烫,就行了吧?顺便我还要拼命锻炼身体,高低杠、跑步、溜冰……等将来我到了你现在的年龄,肯定会比你高,比你强壮。我想成为你,没错,我那时……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天真地坚信惟有如此才能打倒你这个劲敌,赢得她的芳心。莉莉娅,我爱她!用我的整个生命与全部的灵魂爱着她,她--是我爱上的头一个姑娘和唯一的一个姑娘!取自百合花一词的名字,温柔、恬静、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孩,有点类似东方人,端正清秀,但不是那种性感的诱惑,亦不是那种俗媚的风韵,而是一种健康、干净、纯洁的感觉,散发着清新和爽朗的味道,宛若大雨过后潮湿的草地,或者一杯馨香氤氲的中国茶。这就是她,长大后的莉莉娅,当年漂亮、伶俐的小洋娃娃,现今活泼、大方、开朗的少女。她的成绩出众,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及法语,写得一手华丽优美寓意深刻的好文章,考试从不下五分;她的才华横溢,可以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用巴扬演绎的乐章柔美动听,屡屡在各项音乐表演大赛中获得名次;她还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令周围的人感到温暖安心,平复他们心灵的创伤,洗净他们内心深处的痛苦。她的优秀有目共睹,凡是认识她的人皆对她赞不绝口,老师也不由自主偏袒她,但谁都不嫉妒她,因为她可爱得使人不忍嫉妒。你倒是想想,你说说,这样的女子,我怎么会不被她所迷住?我怎么可能不为她所倾倒?我猜,这一点想必你也深有感触吧?童年时代的情感不仅没有淡忘或者被替代,反而被升华了,可惜这是我的一相情愿,莉莉娅--她并不爱我,一点也不爱!正逢十五岁生日之际,我上了十年级,看着原本干干净净的腋下钻出长而稀疏的汗毛,看着原本光溜溜的嘴唇上方覆盖了一层细软的绒毛,看着原本并不起眼的喉结逐渐增大并变得突出,我开始意识到,我就要长成大人了,真正的男人。她的变化亦相当的明显,鼓鼓的胸,纤细的腰,妙曼的身资和凹凸有致的曲线,总令我目绚神迷,无法离开视线。因此,既然我们都快成年了,我觉得有些事也是时候说清楚了,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带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去拜访她。我有点紧张,莉莉娅则很迷惑,还好我鼓足勇气先开了口,我说,我爱你,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情吗?“你开什么玩笑,季玛?你在练习话剧吗?可我不记得最近我们曾被老师要求排练《罗米欧和朱丽叶》了。”她不答复,沉默地盯着我手里的花,过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长,忽然噗嗤一笑,反问道。我发现她故作镇定的瞳孔内隐藏的些许不安,我不知道,这究竟代表我的机会很大还是丝毫没有任何机会。“……你……爱我吗?我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当然,真的,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如你当我是你最好的女友一样。”可我从来也没有只把你看作普通意义上的女友啊!我心情复杂地想。“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都有哪些优点值得你中意?”“很多啊!我喜欢你卷卷的金头发,仿佛阳光下的稻田,麦子的色彩,这么灿烂,好像星星上的小王子;我喜欢你白皙的皮肤,宛如温润的羊脂白玉;我还喜欢你犹若天空一般蔚蓝纯净的眸子……唔,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敏捷的思维,你的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都很优秀,可以轻易解开我要冥思苦想许久才做得出的题;而且你的手尤其巧,无论什么东西坏了,你都有本事修好……”莉莉娅扳着手指如数家珍地说,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我的心嗵嗵跳个不停,脸颊像是发了烧。“为什么问这个?假如你是打算在下星期的话剧里争取一个角色,那大可不必烦恼呀,你的条件很不错,我也会替你跟老师讲讲。”“不,我的意思是,我是……我要问,你这样中意我,肯定能接受我的爱情,呃……莉莉娅?”“爱情?噢,不、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我误会什么了?”“你和我之间不是这种关系,季玛,我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你会成为我的恋人,这太荒唐啦!哦,不,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堪,我是真觉得接受不了……上帝啊,我该怎么同你解释呢?我如何做你才能明白……”她瞳仁中的光芒顿时黯淡下来,手足无措地澄清着,似乎完全叫我吓傻了,我的舌头发干,希望也沉入了深渊。“我没料到,我预料不到!你竟然这样讨厌我!那为何你还和我交往?!回答我!”“不是那样的!我仅仅是想说,季玛,爱情和友谊,中意与爱……它们是不同的东西,唉,你怎么不明白……”“听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即使你以前没准备,莉莉娅,现在开始也不晚啊,和我做一对情侣是很困难的事情吗?”“……不可以的,虽然我一直未跟你提起,可是实际上……我已经爱着另一个小伙子了,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是去年夏天……”什么?!我的世界轰然倒塌,她有自己的恋人?早就有了?我居然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通知我?!连她也……我们不是打小玩到大的朋友?不是最亲密的死党?不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为什么她始终瞒着我?倘若这回我没主动找上门,她还预备隐瞒多久?!“伊凡诺芙娜!我是个蠢货!我是没有脑子的大傻瓜!我简直笨透啦!”我愤怒地吼叫着,把蔫了的玫瑰花掷在脚下,不顾她的劝阻推开门一路小跑地冲到了街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她之后好像又说了一些什么话,但我懒得去关注,那一刻,我决定彻底与莉莉娅断绝一切关系,再不理她,再不想她,再不爱她。等一等,科斯佳!后面还有,求你听我说完!我请求你!相信我,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故事,亦不是莉莉娅和我两个人的故事!你讲什么?赛西达?不,他暂时不会过来,我方才见他正和拿拉达争论……不,别担心,他能够对付拿拉达那个大块头,我敢担保,他绝不可能受伤,你太低估他的实力了。再说,女王能坐视不管吗?好啦,别去想那些了!我们尽快讲完,之后随便你干什么都行,好不好?科斯佳,科斯佳啊!你怎么变成这个德行了?我站在人群里,望着黑白相框中曾经鲜活的生命,望着神情肃穆的你,止不住就胡思乱想起来。我幻想,当我变化成你的样子,她将重新投入我的怀抱,她不过是迷恋那样类型的男子,我只要拥有了你的外形,我们就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公平地一较高低,而不到二年的接触怎么比得过近十年的情谊?我有信心。我幻想,我们会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们,经历了风雨,经历了磨难,经历了艰辛,最后,终于闯过重重困难踏上了红地毯。我幻想,在悠扬的乐曲中,我和莉莉娅手挽手款款前进,后头紧跟着双方的父母、证婚人及男女傧相……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莉莉娅·茨彼洛斯卡娅的微笑如同沙仑玫瑰,如同幽谷的百合,雪白素雅的婚纱衬托着她夺目的光彩。真好,真幸福,我要给她戴上钻石戒指……咦?奇怪,不是《婚礼进行曲》?怎么突然放低沉的《葬礼进行曲》呢?我猛然间睁开眼,随即由想象回到了现实,从天堂坠进了地狱。原来她已经不在了,原来她已经离开了我们,原来……她怎么能够?为什么这样残忍?就算她不在乎我,也理应在乎你呀!那样善良体贴的好姑娘怎么舍得别人为她难过?为什么留下这悲惨的结局让大家承受?莫非莉莉娅其实是个可怕的、心肠歹毒的女人,用温柔及美色精心设计了一个华丽的陷阱,把我骗下来,把你骗下来,然后潇洒地扔掉绳子,坏笑着拍拍手跑开了?不,我不信!我爱的莉莉娅不是这样坏的家伙,没准儿全是误会,对,肯定是什么人搞错了,她没死!她还活着!但这儿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人们都如此哀伤,为什么音乐如此凄凉?死气沉沉的,仿若荒野中被遗弃了几百年的坟茔。我不要,见鬼!讨厌!我不待在这可怕的地方!永远不!不记得有没有人追我或者阻拦我了,反正我冲了出去,喊叫着不停地狂奔,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熙熙攘攘的车辆与人群。我没有办法令自己停下脚步,我不能接受,失去莉莉娅的世界,我必须逃离!风呼呼地刮着,我很冷又很怕,是的,我恐惧极了,觉得每个车轮底下都有她清丽的笑脸向我招手,空气中到处漂浮着魔鬼的影子,我吓得几近崩溃,开始越跑越快,没多久就越跑越慢了,最终筋疲力竭的我不得不站住,痛苦地干咳,然后吐了一地。“你好,我想,你是莉莉娅最要好的朋友季玛--即季米特里·安德烈维奇,对吗?很高兴认识你。”当我抱着胳膊像乞讨者一样瑟缩在墙脚时,你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承认你的态度友好,可那会儿我太累,真的不愿说话。接着你又讲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无非是要我坚强,要我振作,提醒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是很没教养的行为,要我回去像个男子汉一样继续参加葬礼之类毫无新意的老一套废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自然扭过头不看你,一句也没搭理你。其实我最初没有生你的气,更不妒忌你,我不会这么愚蠢,况且我觉得你有点像莉莉娅,你的淳朴诚实使我不好意思妒忌。如果我们是于其它的情况下见面,如果她仍在,科斯佳,我一定会带着极合尺寸的微笑和你得体地握手、交谈,甚至,有很大的可能,你和我成为肝胆相照、亲如兄弟的好朋友,然而……你明白的,这些全化为泡影,我很抱歉,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不开口,我只是打量着你没有表情的额头、没有表情的眉毛,没有表情的眼眸、没有表情的鼻梁、没有表情的双唇……见鬼!为什么?你的脸孔恰似石膏像一般,什么都表现不出来,我竟然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忧伤和痛楚!你怎能如此冷淡?难道莉莉娅不是你的未婚妻吗?难道你不爱她?难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难道她的意外根本就是你处心积虑策划的杰作?上帝啊……不要怪罪我,使我愤怒并胡乱猜疑的是你的冷漠,所以至少,你也得负一半的责任,同意吗?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挺可笑,可那时候我确实是下定决心要揪出你的蛛丝马迹,把你这薄情郎--要不就是杀人犯--绳之于法。“好吧,你不肯讲话,我可以理解,来,拿着。上面有我的住址和电话,随时欢迎你找我聊关于莉莉娅的事。”从裤袋中摸出一张显然是早已准备妥的纸片递给我,你等待了一阵,可能是对我的无动于衷非常失望,就走掉了。别问我接着是如何回到家又是怎么向众人解释自己的荒诞举止的,我没有印象了,我仅仅记得,此后的日子里我依旧陷在伤痛的深渊无力自拔,绝望像毒蛇似的啮咬着我的心,被地狱的烈火折磨得痛不欲生,每一天我都倍受煎熬。热闹喧嚣的白昼,我强颜欢笑;寂寞孤独的夜晚,我却躲于被窝内一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一边偷偷以泪洗面。命运多么残酷,上帝多么不公正啊!人类的生命多么宝贵!而我自己又是何等渺小、悲哀和脆弱啊!为什么?为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赶紧爆发?我要报名参军,然后马革裹尸!大名鼎鼎的中东恐怖份子,你们现在何处?劳驾,再劫持一架客机,这回就不要撞五角大楼了,来俄罗斯,来符拉迪沃斯托克,使我的家升起滚滚浓烟成为一片火海吧!车臣人!不甘屈居于联邦政府之下的车臣民族,你们不是要斗争到低吗?不是要制造轰动并报复我们吗?那么来啊!炸死我呀!反正我活腻了……抱着以上各种滑稽可笑的念头浑浑噩噩地过着,我正如《老人河》里唱得那样痛苦疲惫,既害怕死亡,又厌倦生活。直到新年前夕的某天下午,我懒洋洋地歪在沙发里把玩电视遥控器,无意间瞥见废纸篓中有一个白亮白亮的什么东西--对,那是你送我的纸片,我忘了说明,它实际上是一张过了塑的精美名片……怎么,想起来了没有?涂着漂亮的镭射层。于是,我趁屋里没人的时候给你打了电话,这很奇怪,不是吗?要知道我并不了解和喜欢你,甚至挺烦感你。我想我的莉莉娅,疯狂的思念几乎令我丧失理智,我极度渴盼能够有人陪我说说话,谈她的一切,无论是谁都行。坦率地讲,你不是很适合我的倾诉对象,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每个人在我面前皆如躲避瘟疫般拒绝提到所有与她相关的事件,除了你。我承认,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产生过一个愚不可及的念头,我认定,不,正确地讲是我下意识地迫使自己坚信,听筒中必定会传出一个女孩子清脆悦耳仿若天籁的声音--莉莉娅的声音,甚至不顾一切地为此祈祷。“这里是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请讲。”然而你打碎了我的美梦!这一瞬间我是那么恨你!“我要见你,我是季玛,你知道。”停顿了约三秒,你回答说,现在你可以去接我,倘若我不反对。你是骑摩托来的,沉重剽悍的钢铁怪兽,后座上的我紧紧搂着你,暖融融的体温很舒服,带给我一丝丝稍纵即逝的感动。你的家很大,洒满了冬日少有的阳光,亮堂堂的。“我们确实应当互相认识,真的,莉莉娅一直希望我与你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两杯热气腾腾的花草茶被你端出来,淡淡的百合花香,那是她尤为钟爱的气息,放在桌上一杯,递给我一杯。“能讲讲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到的版本不下四个,却弄不懂,哪个才是真实的。”“丰田,她搭乘的丰田车超速行驶,不幸撞上前方的大卡车……”“……什么?这……怎么可能?莫非司机是……是……不长眼珠的白痴吗!?简直草菅人命,我要宰了他!”怒不可遏的我一跃而起,不过立即被你按回了椅子,随后你又用一段语气平淡的陈述泼了我一头冷水。“你知道什么呢?连我的话你都没听完。让我继续说吧,我了解到的东西很多,远远超出你的猜测。他不是故意的,莉莉娅急着和同学们去处理出国留学的手续,冷静点!那可怜的人也丧生啦,他有一对六个月大的双胞胎女儿,特别伶俐、活泼,但她们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他的妻子没有工作,单靠老祖母的退休金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收回你的指责,好吗?季米特里·安德烈维奇。”鼻子一阵阵发酸,我颓然坐下,整个世界都蒙着一层湿润的浓雾,渐渐模糊不清。“喝些茶吧,这样多少会好受一点,待一会儿,我要让你瞧一样物品,季玛。”忍不住的泪落进杯中,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我闭上双目默默吞咽着这比咖啡还苦涩的液体。朦胧中,发现眼皮底下摆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银锡首饰盒,里面盛满片片风干的白玫瑰花瓣,浅香尤存,你由花瓣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红绒荷包,鼓鼓囊囊,边角装饰有金线绣出的龙凤呈祥图,雍容华贵,想必花了你许多的心思。“这……是什么?”“她的一部分,本该埋入土里的一部分。”镇定自若的神色,你捧着荷包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摩挲,那样柔和的灰眸,含情脉脉,我终于发觉原来你亦有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悲伤未必得体现在脸上,孩子,真正的痛,是哭不出来的。”短暂的毛骨悚然后是我无法抑止的钦佩,你这么做的目的我不晓得,如果是要借此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那恭喜你,你成功了,我曾经对你有过的敌意顷刻烟消云散,我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你的伤痛和无助,我们的灵魂,科斯佳,其实从来是相通的。你似乎觉察到什么,于是缓缓抓起我的手搭在绒布上,这刺眼的红啊,我哽咽得无法言语,身体轻微地哆嗦着,你的莉莉娅。倘若我不讲,估计你永远不会知道,科斯佳,那个时刻,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实,或者说一个道理--我的梦,该结束了。莉莉娅是你的,我不开玩笑,相信我,纵然我爱她爱得刻骨铭心,她也注定不属于我。她是一位百分之百的女人,因此需要一名百分之百的男人,我的意思是,他应当沉稳若大山,坚定如磐石,有宽广的襟怀及热乎厚实的胸膛,他没有眼泪,从不会停住前进的步伐,脊梁始终笔直,永远有面对困境与迎接挑战的勇气。很遗憾我根本不是这样的男人,只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卑劣的逃兵,而你,有资格也有条件成为那种顶天立地的人。然后,我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犹如你是我多年前就已熟悉的故交,谈话逐步变得顺畅起来,我们默契地相互配合着绕过种种可能触碰到彼此伤疤的雷区,就当她真的已经去了异国他乡深造,万分谨慎地交换着与莉莉娅有关的点滴记忆。那个下午过得好快乐,像溺水者终于被救上岸呼吸到了新鲜的氧气,直到夕阳西下,我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回家,带着你的赠礼。两张莉莉娅的艺术照片,近二俄寸大,非常漂亮,化了淡妆的她娴静而深沉,像极了蒙娜丽莎,我爱不释手。实际上我想得到的是红绒荷包,但我清楚自己没有资格索要,特别是当我通过你的口得知它原来是莉莉娅送你的定情信物。当天夜里,我便做了一个祥和美丽的梦,我梦见了莉莉娅,朝思慕想却很久很久都不曾梦到过的莉莉娅。蓝天、白云、夏季的风,青草的味道,还有……对了,还有太阳,金色的太阳。薄如蝉翼的纱裙,她背对着我,秀发飘扬,忽然回眸微笑,笑靥如花,大片大片的阳光慷慨地倾泄在莉莉娅端庄的面孔上,宛若天使们头顶的光环,我看不到她的五官,然而我知道是她,别问我缘故,我难以回答,似乎,这是一种第六感。“对不起,老是没空来看你……新的环境中要学习的太多……”消失前她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粒粉色的樱桃--是一个甜甜的吻,蜂蜜的滋味裹着白桦树幼芽的清香。这是在我获悉莉莉娅亡故的消息以后睡得最酣、最安稳、最熟的一夜了,因为有她的影象藏于我的枕下陪伴着我。其实我曾经有她的好多好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合影、单人照、群像……多得你想象不到,可它们全部被收走了!为减轻我的悲痛,帮我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我的亲人们竟试图抹掉一切能表明莉莉娅存在过的痕迹,多愚蠢!我可以理解,却不能接受。所以,我不怪你,科斯佳,即使你后来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毕竟在我迫切期盼能有一条释放悲伤的渠道时,你给了我。不要自责,上帝保佑,假如有一天你果真记起了我希望你回忆的,请别感觉抱歉,你并没毁掉我的人生,没有,是我自己毁掉的。隔了大约有一个多月吧,我们又见面了,在建军节,这次是你主动邀我的,理由是,上回的交流使你感到意尤未尽。我一来便注意到你的气色特别不好,两腮消瘦,深深陷了下去的眼窝,活似吸食□□过量的瘾君子,我大吃一惊急忙问起缘由,你只说是因为近日一直在为某事操劳,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我再问,你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倘若某一天,你有一个机会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换取莉莉娅的复活,你会如何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像是突然间化身成了严厉的法官,或刁钻的律师,犀利的眼神炯炯逼人,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我愿意,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样问……说实话,你吓着我了。”脱口而出的答案,我为自己的毫不迟疑感到恐惧和愧疚,但随即就释然了,没错,我深爱我的朋友和家人,以及我的城市、祖国,这些均是我难以割舍与无法抛弃的,他们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他们,这一点我扪心无愧,可我不能没有莉莉娅。“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无话可说,但愿将来你不会太后悔。不过我还是想给你一些忠告,季玛,因为我喜欢你,我们没认识的时候,拜她所赐,我就中意你了。同莉莉娅聊天时,若是不谈我和她,她就必定会说起你的故事,我不能明白为何她总把你挂在嘴边念念不忘,而她告诉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她大力地夸奖你,用尽各种褒义词与繁复花哨的修饰,仿佛在赞扬宇宙中一颗璀璨、绚烂、完美之极的恒星,呵……她是那么中意及在乎你,因此我也不想伤害你。然而许多事都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命运的齿轮已开始转动,像《勇敢者的游戏》一样不留给我与你后退的机会。你得当心,除了你自己,不要指望任何人的救援,不现实……”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不知所云的叙述,你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困惑地瞅着抓住听筒一言不发的你。过了半天,你终于结束不晓得是和谁的通话,转身再次面朝我,依旧是强烈的压迫感,我不寒而栗,脊背感到阵阵发冷。“……我必须出去一会儿,季玛,你能等我回来吗?”如今回想起来,我有足够的借口可以婉拒你的要求直接回家,但我没有,好像我本能地认为你的命令不得被拒绝。“好,那我先走啦,你不妨到处随便看看,只是不许打开书架下的柜子。再见!”有必要声明,我不是热衷翻别人东西的捣蛋鬼,你离开时如果不没头没脑地叮嘱这样一句,兴许我压根不会想到书柜。当然现在讲这个已经无用了,我一个人待在你的客厅里,看了四十分钟的电视,往窗外眺望了三十分钟,对着天花板发了二十分钟的呆,沿着桌子转悠了十五分钟,终于不耐烦了,遂在无聊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踏入了书房。书架格外高大结实,清漆,共三层,整齐地摆着一排排书,可惜都是像《本质论》之类晦涩的内容,我漫不经心地一层层扫描下去。大柜子在最下面,门是虚掩着的,没有挂锁,我蹲下仔细审视,看得出来内部的空间很宽阔,怕是塞进一个成年人还绰绰有余。为什么?为什么特地嘱咐我不能动它?动了会怎样?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或阴谋?不祥的预感蓦然间自心头升起,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往昔针对你的各种猜疑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复又重现。我不禁回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篇侦探故事、惊悚小说和科幻作品,那群变态的凶手,能策划出一大堆令人刮目结舌的手段毁尸灭迹以逃避惩罚,譬如用化学药剂将尸体融化,要不就是先冷冻再肢解好减少血液流出,或者大卸八块四处乱丢……我琢磨着这些离奇的情节,且结合你大得离谱的木柜,很快得出一个怪异却不无道理的结论--柜内关着莉莉娅,许是活着的她,许是她的尸首。圣母玛利亚啊!耶和华!无声地唤着,我虔诚地跪下祈祷,划十字,祈求力量与勇气,随后屏住呼吸,伸出双手猛地拉开门……你猜我找到了什么?你能猜出吗?别犹豫啦,科斯佳,亲爱的,快点!我给你……三次机会!奖品……是我不再这么叫你!你答应了?太好啦,我真高兴!那么开始……她的衣物?不对。废弃的旧东西?还不对!老鼠?更不对!没办法,现在我不得不继续称你为科斯佳,不要抱怨,这可不是我的过错。行,我公布答案吧,你应该清楚,那儿什么也没有。真的,柜中的确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仅有一股潮湿陈旧的气息伴着灰尘扑面而来,纷纷扬扬的,险些把我呛死。但这未使我满意,我总感觉自己遗漏了某种线索,于是索性将脑袋钻进去看,果然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木柜底部的三合板中央有一条横贯两端的裂缝,不太粗,勉强可以放下一根小拇指,边缘没见半个毛刺,光滑而平整,人为的痕迹相当明显,不像是由于破旧自然形成的,里面漆黑幽暗,深不可测,令我联想起宇宙中传说能吞噬一切物质--包括光--的黑洞。这就希奇了,书架下方是地板,要知道你家的地板是浅色的,况且当时是白天,即使书柜的阴影投射下来,也不该那么暗。我企图看得更清楚点,用手指使劲掰缝隙,想将它撑得大一些,结果一不小心身体一滑,整个人便掉入了那道狭窄的裂缝里。漫无边际的黑暗充斥着似乎虚无的空间,完全见不到亮光,我一直朝下坠落、坠落,心中充满忧伤,还好最后终于着陆了--腰部感到了重新出现的重力,屁股和手掌被崎岖不平的路面硌得生疼,噢,不,说路面是不准确的,黑乎乎的周围使我成了盲人。紧接着,尚未等我弄明白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就看到了它,你别问我为何除此之外什么都瞧不见,因为我也很想这样问你。体表布满疣粒的胶泥状生物,颜色恰似腐烂的番茄,通红的眼珠大如铜铃,大嘴、獠牙,面目可憎,像泡泡糖那样不断变化形状。我呆住了,傻乎乎地坐着,忘了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任何预兆的,脖子突然被勒住。这不能怨我,吃着巧克力看《侏罗纪公园》和走在大街上发现一只霸王龙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口对你流唾液,感觉可是有本质的不同。“不!不要!想干什么?你是谁?救命!科斯佳啊……你在哪里?救救我!”我尖叫着挣扎起来,但它越缠越紧,我感到血直往脑袋上涌,迅速蔓延的绝望犹如洪水一样将我淹没。是的,我曾经声称自己不想活了,不过并不代表我会接受这莫名其妙的死法,即使没条件死得轰轰烈烈,至少死前也得搞明白我因何被杀及命丧什么人手里,否则我永不瞑目!而且,求生亦是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生物的本能吧?更重要的是,我被弄得非常难受。因此纵然觉得希望很渺茫,我仍旧不放弃反抗,拼命地拳打脚踢……但是这没有意义。我不想撒谎,当时我真是惊恐到了极点,或许正是这一点救了我的命,快昏过去的刹那,埋藏于我体内的潜能被激发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怒吼着生生掰断了它紧紧掐着我喉咙的触角,湿漉漉的冰冷触角,活像某种令人作呕的爬行动物的触角,随后一脚将那不明动物踢飞,它发出一连串古怪的□□,打了几个滚,就直挺挺地趴着,不再动弹,像是已经毙命了。做完这些,我亦累得几乎要虚脱,仿佛一生的气力统统耗尽,我软绵绵地躺下,端详着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的自己,端详在刚才的撕打中因为用力过猛被掀掉指甲盖的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回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居然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我要哭,我想大声的哭!说不上是何缘故。恐慌?委屈?孤独?为自己?为莉莉娅?好像都有那么一点,五味混杂的感觉。反正这里没有旁观者,谁也不会看穿我的无能和不堪一击,我尽情地哭,痛痛快快地号啕大哭,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不在你的书房,不在柜子中,甚至不在那个黑暗的未知空间。这是另一处陌生的地方,举目四望,到处遍布着被无数根柔软的藤蔓环抱的、早就死亡的高大乔木,要不便是与此类似的雕花廊柱--像古希腊的那样,当然之后我了解到以上的推断均是不正确的,它们只不过是陆地植物延伸至地下的根茎部分。我还发现了一簇花,有金色的,也有橙黄色的,像是大丽菊的变种,闻上去不臭。飞碟似的吊灯投下青白色的光于我栖身的冰凉石板,配合附近紫紫红红的色彩,怎么瞧,怎么诡异骇人。打量着那些迥异于常的景物,我很没创意地记起《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爱丽丝、《奥芝国的魔术师》里的多萝茜、《纳尼亚传奇》里的露西,和《彼得·潘》里的温蒂,显而易见,我的遭遇虽与这四名小姑娘有那么点相同,但我敢肯定她们都比我走运。我天马行空地遐想着,思路却不时被一阵赛过一阵的寒气干扰,过了好半天,总算收回神的我才察觉到自己竟□□!难怪冷得上下牙床直打架。幸亏旁边就摆着两摞叠得像模像样的衣物,散发出肥皂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清香。其中一套是内衣和短裤,尽管不是我原先的,为了避免着凉我还是犹犹豫豫地穿上了,另一套我无论如何不敢轻易去碰。你问为什么?很简单,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制服呀!现在我是见怪不怪了,不错,一整天都懒得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当初……嗯,说实话,你不许笑我幼稚!我猛然又想到童年由长辈那里听来的传言,你大概也晓得吧?人们讲,在遥远的阿富汗,在联邦的车臣共和国,大胡子黑皮肤的敌人会抓住我们的士兵,不杀,可是残酷地折磨虐待,强迫他们披上头巾皈依伊斯兰教成为穆斯林,噢,上帝!真是可怕!联系目前的处境,我开始发愁,生怕会步这群倒霉青年的后尘,但是我的固执未能维持多久,因为感觉附近的温度正缓慢却不可逆转地下降,冻僵之前我不得不妥协了,这套镶有红边的蓝紫色衣裤,事实证明,与刚被我穿上的那套一样,出乎意料地合身。不过,我拿定主意,穿戴是穿戴,思想是思想,宁死也不做不道德、不名誉和犯法的事,总而言之,违反十诫的事情一概不干!有趣的是,不知是巧合抑或早有预谋,你--别列科夫·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恰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于我的面前。“欢迎回归黑暗帝国啊,季玛!”你换了衣裳,嗓音更加低沉浑厚,眼神变得不一般,灰白色的一袭长披风给你增添威严的同时也掩盖了你本身存在的那么多平易近人、善良和蔼的亲切特质,我很难过,真的,仿佛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又仿佛突然多了一个新朋友。他的确是我的科斯佳吗?他的确是那个像莉莉娅一样温存体贴、宽容朴实,懂得怎样抚慰别人心灵的创伤、懂得真正的爱情、懂得如何做一名男子汉的大哥哥吗?他的确是让我一败涂地还输得心悦诚服的竞争者吗?我不肯接受,然而理智告诉我,是的。“我觉得非常遗憾,但是我无法给予你帮助,这是你本人主动选择的道路,你违背我们的约定,对我的提醒置若罔闻,所以今后你必须一个人走下去。诚然,我不回避,我也有责任,我很无奈,孩子,我不想要你加入我们,我认为你应当继续过普通人简单、美好、无忧无虑的平凡日子,可惜女王不赞同。我不可能说服她,倘若我坚持,她就会派别人执行这项任务,而……那对你有什么区别?”我未搭你的腔并非出于厌恶,而是我压根不清楚该讲些什么,该怎么办。任凭你接着说还是大吵大闹逼你送我回家?恨你?原谅你?或其它的?我通通不知道。我的脑海一片混沌,状若塞得太满的搅拌器。“我理解,现在你很迷茫,不要紧,我们慢慢来。首先我祝贺你通过了考核,根据你的表现可以判断,你果然是我们寻找的人。”说着说着,你突然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也许是为了消除我的戒备,可我当时神经高度紧张,受此刺激,自然吓得大叫。“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我没别的意思。忘掉了吗,季玛?你曾答应为莉莉娅献身。”“当然!不过……”“如今你真有这样一个机会,还不必支付那么大代价……别打岔,专心等我讲完!孩子,我需要知晓你是否相信死人会复活。”“这……总体上,圣经中有过记载,睚鲁的女儿、拿因城寡妇的独生儿子、马利亚的兄弟拉撒路等,甚至耶稣自己,莫不如此,故我不怀疑相同的神迹会于适当的时候显现,但由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经历或见证过那样的奇迹,所以我不觉得这种事还将发生。”我认真地斟酌了一会儿,以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完美答案有条有理地分析道。似乎此番话刚好是你所期待已久的,我瞥见你如释重负的笑,稳操胜券的笑,宛如蒙娜丽莎那般高深莫测的笑。正当我不明就里之际,你朝身后勾勾食指,只见一个蒙着白布的椭圆形塑料透明托盘绕过四周茂密、粗大的植物根须及堆砌的巨石用严重违反经典物理定律的方式轻飘飘飞过来悬停于你我之间的半空中,我瞅得眼珠都直了。更使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布一掀开,我发现盘子上居然放着那样多……呃,东西:几只苍蝇、雪团似的博□□犬、黄绒绒的鸡雏、胖胖的虎斑小猫、圆乎乎的白兔、两只灰鸽、与一枚戈比差不多大的龟、红黑相间的花蛇、三尾孔雀鱼、长腿的大蜘蛛、一只小刺猬、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奇特动物……简直能开宠物店了,不过它们全部躯体僵硬,双目紧闭,有的还粘着不少脓血和污物。我望着,倒是不觉得恐怖,仅仅感到恶心和反胃,不怕你笑话,我曾一度怀疑你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想要我把它们当食物吃下。但你并未如此命令我,而是吩咐我详细观察,搞清楚上述生物分别是死是活,这不难,我很快完成了任务。“……死的,都死了。你干吗弄来那么一堆……”“为了表演一场杰出的魔术哟!坐稳了,我亲爱的季玛,你可得坐好,这是真实而伟大的瞬间!敏锐的观测者,请见证吧!”我被你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估计你也懒得继续解释了,冲着托盘举手一扬,有气体立刻从中逸出,渐渐散开,公平地注入每个动物的体内,形状与色彩难以描述--天知道,我无法肯定,没准儿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疲劳的结果,根本没有什么气体。接着,尚未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奇迹就真的发生了。你能想得出来吗?不,我是问你能回忆起来吗?当时的场面实在不是一般的乱!猫咪像泥鳅一样敏捷地左钻右窜,小鸡围着我的脚啾啾直叫,蛇刺溜一滑便了无踪迹,苍蝇绕着我们起劲地嗡嗡,大蜘蛛不知爬到了哪里,鸽子们张开翅膀扑棱一番也不见……最后,盘上剩下的仅仅是吸着鼻头眯着眼睛的兔子、此起彼伏地弹跳着的孔雀鱼们、伸脖子的龟、缩成大松果的刺猬,还有吓得发抖的狗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亲眼目睹这群已死的生灵于你的手中恢复生机与活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震撼,激动不已、泫然欲泣。“不必对我顶礼膜拜,我仅仅是从我的女王那里借来了能力。你怎么认为?我们需要她,不是吗?”疯狂……多疯狂……要么是你疯了,要么我……“不,你和我都极其正常,是这个见鬼的世界疯了!听着,季玛,你以为我保存莉莉娅的头发、指甲与骨骼纯粹是出于怀念?不是的!实际上我产生过一点点的妄想,而现在……离实现不过一步之遥了,只要我们尽快找出那个东西……银色晶体……”你向来淡定稳重的灰眸子闪烁着高烧病人般过分炽热明亮的危险光辉,醉酒一样的表情,恍若一个孩童即将得到渴盼多年的玩具。接着,你就向我叙述了梦幻银水晶的特征,绝无仅有的水晶,近乎无限的强大能量,据说若使用不当甚至可导致一颗星球毁灭。还有我们的女王贝尔,你告诉我,这位常年隐居于北极冰盖下方的神秘女人拥有举世无双的本领,能够重新将生命赋予任何一个已经死亡的生物--包括人类。因为一次偶然的邂逅,她结识了你并对你的不幸表示了宝贵的同情,愿意替你完成心愿,然而……然而有一个条件,等价交换,不成文的定律,如今的时代人性堕落,肯义务为他人提供帮助的人越发的少。当然了,贝尔倒讲得格外明白,之所以提出那个要求,她自己亦有不得已的苦衷。“您的未婚妻已经失去形体的完整,况且又是成年人,把一个不满半岁的婴儿复活就很不容易啦,鉴于她的状况,更是难上加难!不错,我不否认理论上可以做到,但我实际没这么充沛的体力--您晓得的,干那种工作简直比周而复始地往山顶搬巨石还累!将自己整得奄奄一息却依旧不能让美丽的姑娘回归您的怀抱,那不是我想要的,相信也不是您想要的。因此我必须借助银水晶的力量。”“但是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可靠吗?我们如何才会找到它?”“我不知道,否则便不需您的协助了。自然,您有权利不信任我,不过俗话道,试试并不受罪,问问并不吃亏。”结果你被贝尔劝服,毅然决定归顺于她,没有顾虑,没有半点迟疑,只由于这是快溺毙的人所能揪住的唯一一根稻草。而在这以前,她早就用类似的手段笼络了一批数量可观的追随者,且以此为基础创建了一座国际社会既不知道也不承认的地下帝国。无意中低头一瞧,孔雀鱼失踪了,剩一小滩血水,猫蹲在一旁心满意足地舔着前掌,狗朝它狂吠,可是那跟我无关,完全无关。假设你未编故事唬我,那么,她为什么偏偏相中了你?她是善意吗?她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佩服自己的冷静,在被不合逻辑的突发事件接二连三地打击后,我居然仍可以保持清醒的脑筋和缜密的判断。“大约是我们--我与你均有不为人知的潜能吧?我很难设想她将依靠孱弱的凡人。季玛,我心如明镜,这是悬崖边的交易,魔鬼的一桩契约,险象环生,不应涉足,但是我真的需要,我愿意为莉莉娅做任何事情,我除了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回到我身旁。”你的语调这样波澜不惊、坦然、从容不迫,像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鸡毛蒜皮的琐事,平静得令我害怕。“该死!那个美国科幻小说《竞技场》一样的测试……假如我说不?”“规矩变化了,孩子,她不再把抉择的权利拱手相送。”怜悯而略带无奈地摇摇头,你注视着我的神情仿佛在可怜某个患了不治之症的残疾人。“不!够啦!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了!放我回家!不然,我就控告你非法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你这疯子!”我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别问我原因,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想,我企求返回裂缝之上的世界,在那儿有熟悉温馨的规则,有美妙单纯的公式,盘子不会飞行,死的不会复活,没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硬给我灌输一堆匪夷所思的观念。不料你居然不假思索地应允了,甚至不给我犹豫及反悔的余地,像是早知道我要这样似的。依照你的吩咐,我老老实实仰面躺在石板上,双手平放,合住眼,伸直腿,做出一副迫切想要与其融为一体的姿势。“我尊重你的意志,不过我必须警告你,回去很可能是个错误。准备妥当了吗?”“行啦,别婆婆妈妈的,快让我离开这阴森森的鬼地方!”话音未落,石板一阵细微的抖动,发出不易觉察的蜂鸣声,无法言说的失重感油然而生,同时,上方的压力逐渐增大。胸口异常憋闷,简直如同乘坐电梯时的眩晕,难受之极,让我生出一种欲漂浮而不能的错觉,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后面的事又模糊了,似乎是我来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杨树林中,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总觉得不久之前经常来这儿,陌生是因为我着实记不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愈回想,就愈感到大脑空白一片,白得好似纤尘不染的雪地。脱下这套让人憎恨的装束,手套、腰带、上衣、裤子、长筒皮靴,我把它们一件件扔在你面前,接着便跌跌撞撞地逃掉了。至少那个时候,我还是较为幸运的,纵然家中的陈设布置我已想不起,我仍旧记得我的住址,记得父母的面容和姓名。我的母亲,没错,我最爱的妈妈!尽管我一直未向你提到她,但这并不代表我忘了她!恰恰相反,我记得她,记得尤其清晰!她是多么好的人儿啊!慈祥、善良、温柔且端庄,哦,我敢打赌,莉莉娅若长到她这样的年纪……呃,不!我是想说,妈妈在少女时代一定就非常出众,与莉莉娅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如今她也是风韵尤存。当然她拥有的不只是美貌,还兼具智慧和知性。我的妈妈茨彼洛斯卡娅,有着稍稍转灰的浅金色直发,总喜欢于脑后挽成光滑的髻,再用一个贴着不少闪亮金属小片的发箍束好。我也没忘我的父亲安德烈·茨彼洛斯基,他同样是好人,虽然在我残存的记忆里略显严厉,我也爱他,我和他很像。你理解我的意思吗?我的亲人们哪,我深爱的,深爱我的,他们突然间竟不认识我了!不许我进屋,将我无情地丢在外面挨饿受冻!我真的不希望重复这个故事了,不想!我的心情,怎么说都不为过,科斯佳,我不晓得你能否理解我的悲伤,更不清楚,对于当时的情景你还有没有印象,寒冷的夜晚,我趴在你的臂弯里,昏暗的路灯下,痛苦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我怎么可以放任自己卑贱到如此的地步?我明明晓得多半是你--你们造成了这一切,为什么依然要去仇人那边乞求微薄的温暖?但是我没有拒绝的资格,我需要可以睡觉的床,需要结实的屋顶,我需要牛奶和面包,需要能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欺负的能力,需要活下来,我需要得如此之多,却不懂怎样实现,彷徨无依之际,看见飘扬的白披风,以为能替自己遮风挡雨,因此,我惟有朝你走去。犹如孤魂野鬼般在街上游荡,我深切地领教到了现代人的冷漠,那么多的灯光,没有一盏是为我点亮的;那么多舒适的卧房,没有一间是为我预备的。没人搭理我,没人接受我,故乡抛弃了我,亲朋好友遗忘了我。多讽刺呀!在遍布我昔日回忆的祖国大地,我居然成为多余的一个,宛如肥沃的土壤中一棵忽然被连根拔出丢掉的弱不禁风的野草。我本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们忘记我的同时我亦逐步忘记着他们,无力抗拒、不能改变。迄今为止在加入帝国之前经历的事情--那些该淡忘的--我基本忘光了,仅仅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茨彼洛斯基·季米特里·安德烈维奇,爱过一位叫莉莉娅·伊凡诺芙娜·伊凡琴柯的姑娘,我因她的意外逝世而接触到别列科夫·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就是你,我的命运由此脱离风平浪静的正常轨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质的飞跃,普通人难企及的高度,并且,再回不到过去。上帝!倘若有可能,倘若可以,我宁愿不吃、不喝、不睡觉,一遍又一遍重复诵读这番话,直到世界末日降临。垃圾堆的另一个身份应该是百宝箱,至少我这么认为,工夫不负有心人,搜索了半天,我果然找着一小片发霉长绿毛的面包,如果吃它也许我会上吐下泻发高烧,可要是不吃它我准得饿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硬着头皮捏着鼻子吞下它。抠去上面一层令人不舒服的绒毛,我忍着呕吐把面包塞进嘴里,刚咀嚼了几下,他们便来了。他们是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野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要多脏有多脏,据我判断最小的不低于五岁,最大的不过二十岁。“喂!你!懂不懂规矩?不许在我们的地盘偷吃东西!”满脸雀斑的男孩冲我嚷嚷,他长着一只蒜头鼻,头发乱得像干草,又高又瘦的样子,跟你差不多高。我没说话,冷得蜷缩成一团的我几乎冻僵了,脑瓜木木的,舌头也木木的,即便理解他的意思,亦懒得回应。“开口啊!你是白痴吗?!”他--要不就是他们中的某个--动手打了我,肯定是那样,因为我感到半边脸突然被狠狠烫了一下,耳朵轰轰作响,摸摸嘴角,有一丝红粘在左手虎口,没来得及咽进胃的面包渣撒了一地,孩子们放肆地哈哈大笑。这举动将我激怒了,委屈、气愤、羞愧、悲哀……各种无法诉说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于瞬间并发出来,我咆哮着扑向他们。然而那是一个愚昧之极的错误,打架不是我的强项,何况这帮家伙人多势众。他们七手八脚地剥掉并抢去我的衣裤,闹哄哄地欢叫着争夺,仿佛那是金银珠宝,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类物品。雨点一样的拳脚无情地砸在我身上,或许有石头与树枝等更坚硬的东西,我不得而知,我没法躲开,甚至不能保护最柔软脆弱的部位,我先是徒劳地挣扎,最后变为哭着求饶,求他们别再伤害我,放过我,但他们听不见,其实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呼喊。这帮孩子为何如此铁石心肠?我不明白,我不曾妨碍谁,我只是想用一块无人问津的脏面包果腹,这就犯法了吗?他们不过是一些淳朴天真的普通孩子啊,不是电影中经过专门训练的战争机器,有平凡的装束、平凡的相貌及平凡的目光,为什么却那样野蛮冷漠?我不是盗窃国家机密的外国间谍,不是特务,不是恐怖分子,不是罪犯,不是亵渎上帝宣扬异端邪说的**领袖,也没中东血统,只是无家可归的一名倒霉鬼,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无辜者--的痛苦上,就那么心安理得?是的,快乐,我看得到他们有多兴奋,童稚的面孔狰狞,眸子依然清澈干净,恍惚间令我觉得这仅仅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但这并非游戏,无力逃脱的我默默地承受着殴打,当一阵阵愈来愈使我感到不堪忍受的痛楚达至顶峰之际,一团冰冷刺骨的寒气由体内的最深处缓缓生出,逐步往四肢及头部扩散,刹那间便席卷了整个身体,我剧烈地痉挛,可是始终没能够如愿以偿地昏过去。“住手啦!你们瞧,他抽搐的模样好吓人!该不会是……要死了吧?”女孩尖细的嗓音如同夜莺般婉转,我记得那句话,是莉莉娅的声音,我的天使,幼年的小莉莉娅。于是攻击很快停止,那群小家伙开始检测我是死是活,结论是我已毙命,随即又研究怎么处理我的尸体,最终的决定是把我埋掉。潮湿而冰凉,大块大块裹着泥土的雪球接二连三落下来,我动弹不得,眼中一片朦胧的玫瑰红。冷到极点便觉得炙热,真的!我的经验不骗你。你体会过吗?热乎乎的感觉,恰似熊熊燃烧的旺盛炉火,犹如妈妈久违的怀抱,很宜人,我没出息地思念起你的脊背来。莉莉娅啊,我的莉莉娅!如果我死去,能否有机会与她重逢呢?她是好姑娘,必不会下地狱,然而我上得了天堂吗?昔日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心头,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陈年旧事,我曾以为早就被自己尘封忘却的历史……我八岁的时候,同学们练习写生,作为教具的石膏模型放在讲台上,距离一远,后排的人难免看不清,老师因此将几个视力不佳的小个子学生调到了前排,那本不干我的事,让人气愤的是她居然也坐到了我的前面,有没有搞错?莉莉娅明亮的眼睛连鹰都自叹弗如--假设它会思考且消息灵通的话,问题的关键是她当时比我高半头,这样一挡,我可什么也瞧不见了。故而我火冒三丈,又不敢跟老师讨个说法,不得不私下找莉莉娅算帐,不料一看她花朵般明媚纯真的娇靥,我就陶醉得忘了一切。十岁的时候,有一回莉莉娅来我家做客,我的父母不在,起初我们玩得很愉快,但她一听我坦言自己竟还不会削苹果皮,顿时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称一定要教会我,以免我将来丢人丢大了,我给她教育得万分惭愧,亦打算努力学会此项技术。她对付起苹果来特别能干,可以完整地削成连续的螺旋状,不断,当然,她的灵巧聪慧不单单体现在那方面。我格外专注地学习了一下午,不过表现得活像傻瓜,虽累得够戗可仅完成了一个作品,代价是该苹果损失了二分之一的质量,莉莉娅乐得花枝乱颤,同时严肃地宣布我必须持之以恒地练到基本掌握为止,叫苦不迭的我索性买了一台自动削皮器息事宁人。十三岁那年夏季某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在学校的池塘内捉到一只水虿,用空塑料盒装着放入课桌抽屉,想放学后带回家玩。但小小的绿蜻蜓突然趁课间休息幽灵似的出现于我身旁,被一个机敏的同学逮着,我诧异之余低头一瞟,便恍然大悟。“拿来!它是我的水虿变的,还给我!”“放了这小生灵吧,不要抓益虫,多可怜哟!”莉莉娅与我的喊声几乎一齐响起,同学游移不定地瞅瞅我又瞅瞅她,张开手指轻轻一吹,新生的小蜻蜓从他的指缝间飞出,舒展开两双美丽修长的透明翅膀,以矫健优雅的姿态盘旋几圈,似是告别,就滑翔进室外的阳光里,消失不见。十五岁的时候,我们三更半夜结伴跑去郊区的田野看星星,一边看一边谈论前一段才读过的那本《橙**孩》,我半开玩笑地讲她是我的小松鼠,莉莉娅不同意,表示我也并非让·奥拉夫,原因是不希望我因此早夭。十六岁时的情人节,她拒绝我的告白,我一气之下发誓今后视她若陌路,但是不到一礼拜便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惟有乖乖认错。玫瑰色的光缓缓变化,分出了浓淡,增添了色彩,熟悉的身影慢慢浮现……莉莉娅!那么圣洁,那么高大,宛若圣母玛利亚的化身。红似火烈鸟羽毛的秀发轻舞飘扬,柠檬黄的裙摆翻滚如波浪,浑身焕发灿烂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联想到磐陧的凤凰。我满怀憧憬伸手抚摩她的面颊,肌肤柔软温暖的感觉,鲜活如生,真的是她,不是什么鬼魂。“我爱你,莉莉娅!感谢上帝!我爱你!我们永远在一块,行吗?我无法同你分开。”她不说话,静默地凝望我,绿松石的虹膜晶莹剔透,饱含慈悲与怜爱。像老式电影的经典镜头,我飞奔过去紧紧抱住她,生怕一放手她就将逃之夭夭,泪水迫不及待地滴于她艳丽顺滑的发丝间。“你是我的太阳和灯塔,我的蓝鸟,我的小鸽子!不要带着我的幸福迁移吧!没有你的我怎么生活?”莉莉娅柳条一般的玉臂主动环上我的腰,樱桃似的粉唇亲吻着我的胸膛,我的身体一阵燥热,多美妙啊!世界停滞了,地球也不再转动,我们便这样彼此相拥着沉沉睡去,她的瞳孔是最末的光辉,厚重仿若天鹅绒的黑夜下,我安详地埋葬在她的轮廓里。假如,我的一生就此完结,不失为一种解脱,终极的归宿,我会见证所谓的天堂、地狱不过是人类虚构出来自欺欺人的假象,或者,那其实正是好心肠的上帝为我这可怜虫预备的独一无二的天堂,而我浑然不知,第二类可能性。但我现在面临的竟是一团糟的第三类,最坏的,就是讲,我仍活着,见鬼,再也没有比那更糟糕的了。“这里有没有小小的男子汉?他喜欢和小女人们一起玩。倘若有啊,就一起到我们小小的梦中乐园”……科斯佳,你听过这首歌吗?如今我总是在思索,我与莉莉娅不曾于西班牙的塞维利亚看见排水沟中的白鸽,事实上我们不曾在任何地方见到白鸽的尸体,那么为什么我们的命运同书里美丽哀愁的童话如此不一样却又如此的相似?有凋亡的维罗妮卡,有尚在人间的尤尔根及奥拉夫。打搅我安眠的是雪融化后汇成的绢绢细流,这些宝贵的氢氧化物顺着土块间的孔隙遵循地心引力一路向下蜿蜒,其中一小部分到达我的口腔,滋润了我干渴的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于是,我舔着冰冷的液体恢复了意识。毕竟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他们不晓得应该踏平踩实自己建造的坟,要么是忘了,要么是留有恻隐之心,否则我必窒息而死。我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好歹大脑还在运转,我想要扒开松松垮垮的湿土层学鼹鼠那样一点点拱出去,但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接下来我……噢!够啦,科斯佳!别再去操心赛西达,我告诉过你,他不会有事,不会!你明白的,他尽管只有十五岁,看起来甚至比五十岁的成年人还世故圆滑……呃,我是说聪颖。好吧,我承认这个故事长且乏味,然而我向你保证,快结束了,我发誓。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我没死,依旧活着,即使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之后,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竟亦如蟑螂一般的顽强。我出现于另一处地方,明晃晃的光几乎照瞎我的眼睛,无影灯,我有一些发愣。接着手腕感到一阵刺痛,我困难地偏过头,察觉有东西被注射器压进静脉里,我不敢想象它的成分和性质。“能用吗?要是毁了就太遗憾啦……”“问题不大,凑合着看看吧,毕竟找供体很费劲,上等的器官才卖得好价钱。”浓得化不掉的墨汁在视野间快速地洇开,沉重的眼皮合上就抬不起,锋利的东西切割着我的皮肉,我痛得无法呼吸,几近晕厥,我想凄惨地嚎叫,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脖子像是被一双无形而有力的大手死死钳住。轻微的疼痛使人低低□□,剧烈的疼痛令人狂喊乱叫……若是痛到极点,你的声带便会痉挛,意识就将淡漠,反倒变成哑巴。无能为力的我平摊着,活似一只待宰的羔羊,仿佛天地的四维都被封闭了,这么的痛苦,这么绝望,记忆停在下一秒钟。不瞒你说,前一段时间我曾反复思考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希望理清一些脉络,我总觉得,我不至于这么倒霉,你认为呢?我有过许多的猜测,非常多,哪怕其中仅有一项被证明为事实,就够恐怖的,我不敢,甚至不愿去深究。别怨我尽挑不该讲的讲,科斯佳,我真的想再劝你一句,珍惜他人给予你的信任,以及我们的友谊,莫让莉莉娅为你的变化而难过。自此以后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历险,不,准确的说是劫难,便结束了,你带着遍体鳞伤的我返回你口中的黑暗帝国,接着,你用沉痛的语气宣告,我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生命垂危,徘徊于死亡边缘,即使全世界最好的医生亦无力回天,走运的是你的女王贝尔答应施以援手,于你的再三恳求下;麻烦的是,精明的她趁机地提出了一项附加条件,你认为我不会接受的一项条件。“她要求你加入帝国,为我们的组织服务,我估计你已预料到了吧?女王显然不肯浪费工夫和能量于对自己来讲没有益处的事情上。”没错,这确实既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不是完全坦然,亦未过分震惊。经过一番短暂的深思熟虑,出于一个简单的缘故,我表示同意,事实相当明显--聪明人也许偶尔会犯糊涂,但不可能老干傻事。你们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使我很快恢复健康,用我不得而知的方法,好像,我从来没有奄奄一息似的。我以为,随后贝尔女王就会告诉我们怎样寻觅梦幻银水晶及去哪儿才能发现,然而她的命令是要我与你耐心等待,因为人手不够,时机不成熟,你这样向我转述。我曾请求做一些事情来消灭那两个障碍,但女王不许,她强调说,我唯一要干的就是听候安排。因此我不喜欢这里,非常的不喜欢,为一种虚幻的奢望,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离开亲人和朋友,丢弃祖国与家乡,受尽精神上的及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至今却依旧看不到愿望实现的曙光和幸福的方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越来越慌。“为什么要清除人们的记忆?为什么那样对待我?为什么硬生生地非得把我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我们的路太远,太艰难,不应背负着沉甸甸的行李,更没有理由让其他人承担。季玛,我们都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想要出发去找寻自己的玫瑰,所以我们必须告别狐狸,告别麦田,告别飞行员,请黄蛇咬我们一口……我们还不能令他们悲伤。”你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我的提问,平息着我的委屈,接着吻起我的前额,恳求我原谅你对我做的全部事情。你还说一旦我们弄到神奇的银色水晶,女王便会使一切复原,归还属于我们的生活,包括莉莉娅,她曾许下诺言。这倒是不赖,你的无奈我很明白,正如你能体会我的感受一样,我只是担忧,你的牺牲,我的妥协,到头来会不会其实全无用处。我仰望着宝座中高高在上的女王--贝尔,她和她华贵的黑水晶球,有短短一瞬我产生了错觉,以为看见乔装改扮的莉莉娅,那曲卷飞扬的绯红色波浪状长发,但半秒后旋即恢复正常,毕竟,她们有着太多的不一样。然而你跟她挺相似,当然,我指的是陛下,不是外貌,是其它的什么,我一时也讲不明白。她微笑,虽然瞧起来不太像是真的,嘱咐我有问题就随便提,不要有顾虑。“您因为什么选择我和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我们……和普通人到底有什么差别?”憋了好久的疑问立刻不由自主冲口而出,对,你确实答过,可惜说明得含混不清,我听得云里雾里,又一直没机会追问。“有啊,耶和华制造人类,乔斯坦·贾德构建席德一家,席德的父亲创作出苏菲……而我,改造了你们。”“……改造?”我的脑海内登时钻出一大串不计其数的精彩的科幻作品,诸如《机械战警》、《会唱歌的飞船》、《水陆两栖人》之类的。“是,于你们而言,货真价实的弥赛亚是我,将热气吹进你们的鼻孔,赐予你们近乎永恒的生命,为了伟大的目标--并非现今,是亿万年前就开始的工作,不过中途被破坏--无关紧要,待我准备妥当,随时可以重新计划,我的夙愿……”“这么说,我……我们压根不是人吗?”“假若你喜欢那样认为……想想我们大得可怕的邻居中国,想想中国的西藏,想想西藏能够转世的活佛们……”贝尔女王和颜悦色地讲着讲着,突然神情一凛,有青白色的光束自她的眼眶里射出,不偏不倚击中了猝不及防的我,剧痛难忍,我匍匐在地,不住地厉声尖叫,全身紧绷好似一张铁弓,油一般的汗水由我的前额滚滚而下,蛰得双目不能张开。“到此为止吧,你不必试图逃离或反抗,白费力气,我控制着你的一切,从肉身至魂魄,你不会成功的,因为亚当与夏娃没成功过。”“您……曾经答应……科……斯佳,他说……您告诉他……”在濒临昏厥时,我费劲地指挥着掌管发声的器官依照我的意愿运动,力图咬准每一个音节。“我不违背我的承诺,出于对你们二位痴情小伙子的喜爱及怜悯,可能否实现,则得看你们各自的努力程度。”她丰润的红唇得意地上翘,修长细瘦的十指上覆着猩红色的尖指甲,于空气里划出一条优雅的轨迹,我的疼痛迅速无影无踪。女王仪态端方地走下座位拖拽着茄紫色的低胸长裙踱到我的身前,似乎是刻意显示出了一种强大的自信,深沉而宽宏,仁慈而神圣,谦卑而公义,极力模仿着圣父圣子圣灵的形象气度,但是仍旧遮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一股浮躁以及居高临下的傲慢。这谜一样的女人!她若要杀我,折磨我,岂不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吗?那个时刻,我终于认识到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根本无足轻重,如此多的机缘巧合,我们--我和你--早就注定了。起初是混沌黑暗,贝尔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是阿拉法,她是俄梅嘎,她是最初的,她是末后的,她是始,她是终。这次交谈带给我两个陌生古怪的新名字--积达、古舒达,我的,你的,冰冷僵硬毫无温情的石头,某种为了掩饰真实身份启用的无聊幌子,她的趣味,我觉得完全没必要,打心眼里反感,然而却毫无抗议的资格。我在此方面有限的自由,不过是趁她不在场之际拒绝使用,譬如目前,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连那一点点权利也正逐步失去。丧失记忆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不可逆转,不仅局限于我,亦包括你,等我明白过来,已太迟了,路太长,无法补偿,追不回。但是,你就真的不能记住莉莉娅吗?多好的姑娘,多善良的姑娘,多美的姑娘,多伶俐聪明的姑娘啊!你不要忘掉她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这简直是犯罪!我绝不接受赛西达那样的替代品!无论如何,不接受!尽管他漂亮得像个精巧的瓷娃娃,尽管他大而清澈的绿眸同莉莉娅的极其酷似,尽管我不怀疑他对你的爱是纯洁无暇的,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保留的。什么?你问我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记忆不大对劲的?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大约是……唉,其实是莉莉娅去世一周年的忌日。然而,这件事一时半刻也讲不清楚……噢?你说你有的是时间听?呵,那再好不过啦!待我慢慢向你道来。莉莉娅从小便特别喜欢海,海洋似乎对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天然的亲和力,她的游泳技术简直棒极了,拍打水花的样子犹如一条真正的无与伦比的美人鱼,大伙都恭维她是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化身,她自己亦十分乐于承认这点。忧郁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去海边,凭栏远眺,望着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碧蓝的水,什么烦恼皆会不复存在。高兴的时候,她也总是来到海边,带上心爱的巴扬,一边弹一边唱,招来阵阵喝彩,尽情享受阳光、沙滩与生命。空暇的时候,她仍常光临海边,静静地站着,任凭清冷的海风拂过面庞,为海鸥喂食,让自然洗涤尘世的污浊。她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许多人,以及我与她的父母,万一她走了,骨灰须一点不剩地撒入大海,她要安详地长眠于宁静的海底。而依照你的叙述,莉莉娅的父母满足了女儿的愿望,葬礼结束后,他们挑选了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租一艘轻巧的汽艇,同若干亲朋好友一起,用来装饰死亡的花瓣缤纷绚丽,很多,仿若五光十色的、破碎的彩虹,飘荡在浩瀚的大海,多美啊!你们扔下去多少东西哟,生怕她寂寞,她的书、她的饰品、她中意的案头摆设……当时我缺席了,但你在场,你承认,金线龙凤红荷包中的一部分物品,是趁那个机会偷偷拿的。你还说,你们办完事情返航时,你留意到有一件小小的玩意随着雪白的浪花颠簸起伏,契而不舍地牢牢跟在船尾。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钥匙坠,充满异国情调的精致手工艺品,是她的最爱,红彤彤的嘴,粉粉的脸,黑豆似的眼珠,稍稍泛蓝的乌发盘成一对髻丫,绛紫色的旗袍,东方娃娃的经典造型,逼真生动、纤毫毕现,你由绥芬河带来的纪念品,你回赠她的定情信物。当日我在你家听了这番叙述便萌生出找寻她最后的足迹的想法,然而海岸线绵长,她具体自哪里上路,我无从得知,亲友们许是怕惹我伤心,不肯告诉我,而你,我本欲向你打听,基于相同的理由,却迟迟不忍开口。直到黑暗帝国侵袭我们的生活,直到你主动参与,直到我半推半就地进入,我突然领悟到,若再不去只怕今后就没机会了。 你站在巨石嶙峋的通道中,抱着胳膊注视我,冷冰冰的五官,冷冰冰的神态,有萧瑟的寒气由你的脚底生起,黑黝黝的地板,飘飘悠悠地往上蔓延至满是裂纹的、交替闪烁着蓝光、紫光与赤光的天花板。“首先,我已经提醒过您不下十遍,我的名字是古舒达;其次,您不是孩子,怎么连基本的礼貌也不懂?请用您和先生来称呼我。”“假如你……呃,好吧,倘使您中意那个古怪的单词,就如您所愿吧!我是想问莉莉娅……什么地方举行的海葬?大彼得湾?阿穆尔湾?或者,别的?她是……我知道此种问题很令……但是我不能……我……她……见鬼……”我语无伦次地组织着自己的句子,可大概因为过分的激动及慌乱愈来愈词不达意。同时你的面孔逐步展开一片迷惘之色,伴随着我心急火燎的解释,越加鲜明、清晰,是真正的茫然,不像是伪装。“怎么回事啊?科……不,古舒达……先生,发生什么啦?您、您您该不会这么快便把莉莉娅忘干净了吧?”你的眼光稍微柔和了一些,不停地按摩着太阳穴,眉头蹙得紧紧的,迷蒙困惑而略带痛苦的表情。“什么意思?您说,莉莉娅是谁?某位女性?您的女友?恋人?还是我的……什么熟人?”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头晕目眩,差点一屁股跌坐于地上,这是真的?我不是在造梦吧?!上帝啊……我早就晓得总有一天要变成这样的,我很清楚,但我无计可施、无力反抗、不能改变,甚至压根不知道这一刻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何人能够解答我的疑问,记忆是否携带人格?如果一个人不再对他自己、他的家庭、城市、祖国以及亲朋好友有印象,如果科斯佳不再记得季玛和莉莉娅,如果他丢失了他进入帝国以前全部的历史,仍是原来的科斯佳吗?他仍可以继续被称为科斯佳吗?我不懂。“……都一样。嗯,我需要您帮我查查,伊凡琴柯·莉莉娅·伊凡诺芙娜究竟在何处回归海洋,行不行?古舒达先生!劳驾!”“我似乎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她是您深爱着的女人,您打算……去海边缅怀她,您看……我理解得对吗?”我使劲点头,拼命点头,连续不断地点头,惟恐听到你回绝的言语。于是你答应了,不过要我至少给你半个月时间,且警告我这之后不许接着胡思乱想,更不准依旧沉迷在从前一大堆琐碎庸俗的人或事中浑浑噩噩难以自拔,又要我发誓今后集中精力只为帝国的前途服务,我同意了。事实证明,你的确是守信之人,效率也挺高,刚到第十天,你就把我叫过去,说我委托你调查的已有了眉目。“您讲的那名姑娘是不是年仅十六岁即因车祸丧生?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在阿穆尔湾下葬。”我浑身一震,胸口像是被谁用力揪了一下,钻心的痛!“没错,是……是的,谢谢,非常感谢。”“您预备几时出发?我可以领您去,但三小时之内我们必须返回,否则,您明白女王会怎样……”漠然的轻描淡写的语气,我不死心地反复观察你的脸庞,期盼能发现哪怕一丝一毫做作、不自然、不寻常的痕迹,结果一无所获。假若这是演戏,未免过分逼真,太完美无缺了,你不是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不觉得你有那方面的才华,故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只剩下一种可能--你真的不记得了,全部的过往,美好的岁月,珍贵明朗的回忆,爱情、友谊、亲情。我给你的答案是清晨,我说,我想看看太阳,想看看一轮壮丽的旭日如何自广阔深蓝的海面上冉冉升起,照亮我们的地球。莉莉娅曾经同你一块去过阿穆尔湾围有护栏的峭壁之上,当时天将破晓,她带画板、颜料、支架等工具来写生,你帮着调色。大凡情侣之间老是有扯不完的亲昵话,你们亦同样,耳鬓厮碰之际,你兴致高涨,抱住她转起圈来。纤细窈窕的腰啊,盈盈不堪一握,即使罩着羽绒服也不觉臃肿,一双手怎么搂都不够紧。长发散乱,蒲公英一般的飘荡,璨璨生辉的杏仁眼眯成一对月牙,你哈哈大笑,她咯咯娇笑,右手拿着笔,左手拿着颜料,一个不留神,桃粉色的软管笔直地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栽下高高的、陡峭的断崖,溅起几朵转瞬即逝的水花。落日如血的余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乍暖还寒的天气,许是初春吧?我这样猜测。昔日洒满你们欢声笑语的平台除你我以外空无一人,冷冷清清,我不晓得是何缘由,可我喜欢,安静的谈话氛围是我期待的。金红灿烂的晚霞装饰着西方漫天的云彩,一绺绺,一缕缕,恰似莉莉娅鲜艳拳曲的发,我不禁想起后发座的传说。“我很遗憾算错了时间,不过没关系,朝阳与夕阳本就差别不太大,后者实际上更为动人,死亡是最美的……”你倚栏斜靠,风撩动着呢大衣的下摆,普通人的装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过去,我甚至能嗅见淡淡的百合花香,不清楚是否错觉。“……有机会再来吗?现在是……什么日期?”“十一月十七日,十天前,恰巧是您的姑娘的纪念日。珍惜今天吧!别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您讲过的得算数。”我昂起头直视你,如今我只比你矮半个脑袋了,科斯佳,科斯佳呀!你完全没变样,古铜色的皮肤、椰白赛雪的头发,活像希腊经典的人物雕塑,阳刚、健美,英俊、壮实,然而我十分了解,这仅仅是表面现象,你早已不是你,熟悉的躯壳内装着陌生的灵魂。远处银装素裹的青山下零散的灯火三三两两地被点亮,霞云的面积缓慢扩大,不间断地转换色泽。“先生,您有没有读过巴里蒙特的诗《我们将像太阳一样》呢?背给我听,好不好?”如你所言,那是最后的燃烧,连光芒万丈的恒星亦有无力保全自己的时刻,何况我们这群软弱无知的生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苍茫无际的蓝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巍巍群山的峰巅……”“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峡谷的烂漫色彩……”你清清嗓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的恳求,四平八稳的音调,不带半分情感,干涩枯燥,但这就行了,我有自知之明,不能要求太多。“如果白昼竟然消失,我还要歌唱……我还要歌唱太阳,在我的生命弥留的时光。”我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于是合唱的效果产生了,我们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常常被波浪周而复始拍击沿岸礁石的喧嚣盖过。辽阔的大海一望无际,蓝如矢车菊,迟暮的日收起最后一抹光辉,静静地滑进它的怀抱。我直勾勾地久久盯着不幸陨落的明星,没办法移开视线,像是中了巫婆的定身术,估计正因如此,我的双目才不可抑制地渗出一串串泪珠,咸涩的液体,怎样都抹不完,不瞒你,我原先好好的眼睛即是在那会儿坏掉的,落下畏光流泪的毛病。不少人曾不解地询问过我,为什么一到阳光普照的地面上去便必然要戴墨镜或变色镜?这奇怪的习惯是何时由于什么原因养成的?有拿拉达,有女王贝尔,有赛西达,有你……哈哈,你现下可算是弄明白了,告知他们吧!我并不阻挡,倘若你愿意。我什么也瞧不见了,纯黑的天幕如同墨水中捞出的画布,黑暗中只听到梦想、憧憬、前途与未来依次碎裂的轻响……没有了,全都没了,能够证明我依旧活着的一切,我宝贵的一切,确保我以季米特里·安德烈维奇的身份继续生存下去的一切。紧接着,我撒腿便跑,朝着跟海洋相反的方向,我为何会有此种匪夷所思的举止?我至今不晓得,或许是:我憋得难受,想逃!空荡荡的街道慢慢显露出模糊的轮廓,我的脚步一刻不歇,这是莉莉娅的故乡,我的故乡,你的故乡……妈妈……“第一次警告!你是一个男人,没有比不兑现自己亲口发的誓言更可耻的!牢记你答应古舒达的!”是你偷袭了我?背部刹那间感到的刺痛令我栽倒于地,关节僵硬,肌肉强直,体内似有千万条泥鳅乱窜,惟有颈项可转动,我艰难地抬起脖子,仰望着女王浮现在半空中的巨大的图象,不得不于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夺去意识之前表示臣服,别无它法。随后,你微笑着气定神闲地走过来扶起我,掸了掸我身上的灰,路灯,柠檬黄的灯光,灰白色的长披风宛如一面旗帜般猎猎招展。你我身着的寻常衣服为黑暗帝国的制服取代,我断定这是一个信号,向灰姑娘通报午夜十二点到来的钟声。“干脆我们回去吧,爱逞能的小傻瓜!你非要撞得遍体鳞伤才学会识时务吗?唉……”贝尔宽宏地撤消了惩罚,你的肩膀仍有安抚人心的温度,大哥哥的气息,使我怀念的味道,我几乎陶醉其中。但你的忠告是对的,我该长大了,要接受现实,不再逃避真相,不再徒劳地尝试挽救康斯坦丁·阿列克赛耶维奇·别列科夫的残像。附近有一家不大的文具店,简陋的木制门面相当破旧,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上用彩色粘纸剪的字母拼成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关注。——真实启蒙之于人,如同阳光之于尘。借助屋内灯光的映照,一眼望去显得特别清楚鲜明。艾伯特!我暗叫一声,好像有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划过我的脑沟。苏菲!艾伯特!禁锢于少校心灵里的两人,做什么到哪儿甚至如何思考均不能自己掌握,多舛的人生,却仍不消沉。我想办法说服你留在原地等,然后走入那间朴实无华的店铺,似乎是被某种东西驱使着一样。闪烁金属光泽的圆珠笔,那样长,那样直……无法忽视的魅力,犹如一支微型的□□。青春与活力,藏碧色条纹封皮的日记本,硬硬的、厚厚的,贴于前胸,没来由地添了一分平和镇定。——把我的一生都放进你的诗里吧!不是每一场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每一句话都来得及倾诉,思念--总要深植于离别后的心中。阅读完封底的文字,因为你的催促我只得匆匆迈出店门,自我进来伊始店主人就睡得格外香甜,什么也未察觉,这挺好。你晓得,正如你所听见的,我亦悲哀过,沮丧过,绝望过,直到今天这类有害的情绪还会时常由潜意识的层面下方游离出来腐蚀我的精神,可我很努力地控制着,把它们局限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不叫其扩散,以免毁掉我自个儿。偷偷带着笔及本子返回我们的帝国,我工工整整地把美国现代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两段诗默写在了扉页上。——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停在树林和冰湖之间。——我有许多诺言不能违背,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安睡。我坚持写日记,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任何的日子,记录下我的思想、见闻,我不知道贝尔女王能否发现,不了解这是不是会令她反感、气愤以至暴怒,然而,倘使条件允许,我自始至终一直不放弃,永远不停止,否则,我的良心要受责备。再黑的地方也有光,科斯佳,我们没本事抗拒帝国的安排,如同我们难以拒绝死亡的拥抱,但是假如我们趁生命之息尚且逗留的时候多干一些有意义的工作,让人民将我们铭记,我们即能够于别人的内心获得永生。换言之,如果我们在灵魂最隐秘的地方保存一点火种,莫教它熄灭了,星星之火,亦可以燎原,未来或许终究会等到被救赎的那一天,只要我们--你、我--肯苦苦等待。法国作家都德讲,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而我与你,惟有不遗忘莉莉娅,纯净无垢似水晶的天使,她的话语,她的笑,我们必定能效法西伯利亚的蝴蝶,效法祭祀五世纪时的叙利亚殉教者--圣西美翁的熊掌花,捱过冬末的酷寒,捱过黎明前的黑暗,于和煦的暖阳下翩翩起舞,在轻柔的春风中繁衍生息。行啦,这就是全部了,不管你满不满意,该告诉你的,我已经和盘托出,亲爱的科斯佳,我的故事结束了,谢谢你,能够给我机会说完这番历史,虽然你仅仅是聆听,虽然面无表情的样子使我揣摩不透你真实的想法。不过总体上我反正尽到了义务,对你,对她,对我本人,皆是如此。相信我,若不是最近频繁地梦见我可怜的莉莉娅,若不是她老于我的梦境里哭得泪水涟涟,我才不来找你自讨没趣呢!古舒达同积达,注定要舍弃从前,以后的路怎么走,我毫无把握,我们四个,简直是夹在时光缝隙间的一群小蚍蜉,没有什么能主宰,没有什么能改变,没有什么能紧紧抓住,包括我们的亲人、恋人,最爱的人,包括我们自身的生活。别皱眉毛,放心,现在开始,古舒达先生,您我不再有任何关系,我不继续纠缠您……既然我的心已得到安宁。圣经上记着,凡寻求的,就必寻得见;凡叩门的,就为他开门。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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