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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郭梓沁大腿根儿一麻,侧身掏出手机。进来的这条短信息,是洪上县县委书记任国田发来的,问郭梓沁会开得怎么样了,郭梓沁回复说会还在开,不过不会误事。
今天的郭梓沁,看上去比往日更显利落,这可能与他刚剪了一头寸发有关。不过他的寸发,不是流行的那种勾边切角的板寸,他这头寸发,修饰得圆圆乎乎,多少有些雕塑的味道。此时郭梓沁右手攥着手机,绷紧斜插在桌子底下的两条腿,挺直横亘在桌面上的两只胳膊,使劲儿打了个哈欠。等一阵舒爽气从四肢上散出去,郭梓沁咬着牙根,往后一仰头,刚想把手机掖回裤兜,窗外就响起了密集的爆竹声,紧跟着又炸响了二踢脚,车西市东方宾馆三楼会议室的窗户被震得嗡嗡直颤,正在这里开会的人顿时精神起来,有人欠起屁股,有人抻直脖子,纷纷往窗外看去。
新开张的酒楼,就在宾馆对面,门两旁摆放着花篮,尽显洋洋喜气。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气味已经不怎么好闻了,好在水庙输油管道工程土地协调工作碰头会,这时终于开到了主持人嘴边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土地协调员都坐不住了,就等着抬屁股去填肚子了。
会议主持人是水庙输油管道工程业主——北方石油运输局副局长、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副总经理兼土地及物资供应协调工作领导小组组长韩学仁。
韩学仁年近六十,身子拔直溜了,能给出一副中等身材,秃头顶,长条脸偏瘦,小眼睛,高颧骨,尖下巴颏儿。韩学仁是那种有主心骨的领导,人活得一向有根有叶,知冷知热,平时来了事儿,甭管大小和远近,他都会拿稳心态,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头绪撕扯出来,精心梳理,谨慎打发,功夫下到这份上,舌头在摆弄事时,就显得有章法有余地,乱方寸的苦头,自然也就会少吃一些。
韩学仁扭动着脖子,一眼扫下来,就把诸位拿到了眼底,将各路协调员扔在桌子上的一大堆问题,不慌不忙用舌头挑起来,三卷两拧,就把那些问题里的水分淋出去,着重强调了今后一个时期内土地协调工作中需要重视的几个问题。水庙输油管道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也是振兴西部经济、造福老区人民的阳光工程。水庙输油管线全长一千多公里,途经三省九市三十八个县,工程实行项目法人负责制、招投标制、第三方监理制、内部质量监督制、主要领导问责制。管线的征地工作,早在管线开工前半年就画上了句号,现在的土地协调小组一竿人,主要是干些回头护花的事儿。回头护花是句业内行话,是指由甲方出人出钱,在管线建设期间,协调各乙方单位在施工过程中与地方政府,以及沿线农民因土地纠纷而引发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项目经理部设在车西市,土地和物资供应协调领导小组的总部自然也安在了车西市,几十名土地协调员都有承包地段,这些人如棋子一样,码在了一千多公里长的管线上。
还有谁要打补丁吗?韩学仁问,转动的目光,把所有的脸都关照了一遍。项目经理部的领导,好管此类会议结束前与会人员的补充发言,或是我还有话要说之类的叫做打补丁。
长在那些脸上的嘴巴,这时都没吐出声来,韩学仁便不失时机地说,都不想打补丁了?那好,中午,我请大家在项目部食堂吃自助餐。
一听说中午要吃自助餐,一两张好事的嘴里就冒出了清汤寡水的嘘声,还有几个协调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自助餐有什么吃头,于是就串通起来嚷嚷,让洪上县的到宾馆对面新开张的酒楼请客。正在抻懒腰的郭梓沁一听这话,就本能地朝坐在那儿发愣的肖明川乜斜了一眼。
人们哄洪上县的请客,说白了就是冲着两个人发力——郭梓沁和肖明川,他俩现在是捆绑的合作伙伴。其实,肖明川刚才感觉到了郭梓沁斜了自己一眼,只是他没有拿目光去呼应。
郭梓沁从肖明川脸上没讨到合作反应,只好转着脖子,表情夸张地说,要说每月给的那点业务招待费,打发地方上的事还伸手不见五指呢,现在又要我和肖处孝敬你们,那好,我们就豁出去了,使劲挤一次牙膏,一人两大碗油泼面,不怕省事的,就来张嘴吧。
郭梓沁嘴上一稀松,立马招惹了那几张起哄的嘴二次围攻。
两碗面,就两碗面,苍蝇还是肉呢。
你看看,一块儿坐坐,无非是想跟洪上县两位挂职领导多学点手艺,好把护花工作干好嘛,吃不吃烤乳猪鱼翅,喝不喝茅台五粮液算个啥嘛。
就算从你们那里搞点皮毛来,我们也能保保暖呀。
尿走前,屎走后,油泼拉面造粪冲,挂职领导出手重。嘴上没有把门的人,这就往粪坑边上推人了。
郭梓沁一脸怪笑,用眼角余光再次扫了肖明川一下,肖明川这会儿正在低头摆弄手机。
韩学仁见大家七嘴八舌,哄得要离谱,只得大声说,好,好好,你们就别借题发挥,隔着洪上县掐捏我这把老骨头了,对面,不是有酒楼开张了嘛,稍后我请大家过去吃个新鲜。
不等韩学仁话音落地,一个戴眼镜的协调员眉飞色舞,举起双手说,上下齐努力,共同去征地,征地不喝酒,人家扭头走,回家搭理狗,看你怎么愁。
韩学仁笑呵呵点指了一下戴眼镜的协调员,然后做手势招呼大家离开会议室,起哄的那些人这才收场,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往门口走。
肖明川的屁股到这时才离开椅子,蓝条格短袖衬衫内,并未发胖的身子一挺直,就把一米八五的高度标出来了,看着比在他周围晃动的脑袋明显高出来一块来。此时他两只黯淡的大眼睛,盯着郭梓沁模模糊糊的后脑勺,好像还在回味郭梓沁刚才说过的某些话,某些话被他反复咀嚼后,觉得有股子怪味,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擦边球,又要搞什么鬼名堂?肖明川想,郭梓沁和自己一样,管洪上县的事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是他至今也没报过一次招待费,这很叫他费解,搞不明白郭梓沁平时请地方上的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应酬开销,这家伙都是怎么处理的?
在水庙管线上,每一个土地协调员(组),每月都有四千块钱的业务招待费,实报实销,节省不落个人腰包,超支也不添补,咔嚓一刀,就切在了这儿。今天一到车西,肖明川就报了一把票子,算下来赔了五百多。那会儿女出纳员递给他钱时,话有所指地说,肖处长,你怎么回事呀,月月报,月月赔本,你看人家郭处长,一次招待费也没报过。正在点钱的肖明川,心里别扭了一下,干巴巴地笑道,也许郭处长怕麻烦,到时一起报吧。出纳员一吐舌头,笑道,我好像听郭处长说过,挂职期间,他不会在项目部里报一分钱招待费。迈出财会室,肖明川心里依旧不舒服,琢磨着擦边球一直不报招待费,八成是在玩鬼把戏,名声的鬼把戏!哼,他有钱,这家伙不在乎钱,不在乎钱的擦边球,无非是想拿这点招待费搞名堂,这样在日后的挂职鉴定里,他就能给自己制造出一个闪光点。再一种可能,就是他跟乙方哪个施工单位搞明白了,人家把他的花销都包了下来。肖明川的心思在招待费上一拧劲,就本能地联想到了车的事,脸色越发不痛快了。
水庙线上的土地协调员,或两人或三人都编成了组,一组一辆联络车,只有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待遇特殊,这两个集团公司放下来挂职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都在跑单帮,而且是单独配车。当初给他俩配的车,虽说都是进口的原装车,但档次不一样,一台是4500沙漠王,一台是三菱吉普,这就难为了主管这事的韩学仁,本来都是一个级别的屁股,现在却面临不一样的待遇,这个时候你让谁的屁股发扬风格呢?左思右想实在没辙时,韩学仁只好当着他二人的面,硬着头皮点拨道,这两台车,其实你俩谁发扬风格,我都不好意思让你们的话落到地上。听了韩学仁这句嘴上不着急意思要结果的话,肖明川和郭梓沁还是不把正经话往地上搁,依旧像先前那样,在嘴头上你推我让。郭梓沁换汤不换药地说肖处你个子高,你适合坐沙漠王;肖明川则是穿新鞋走老路,说我身体比你结实,还是你坐沙漠王吧郭处,搞得夹在当中的韩学仁,再一次觉得这时冲哪个笑一下都累腮帮子。
其实肖明川和郭梓沁也不想往下磨叽,假如韩学仁这时说,你坐沙漠王,你坐三菱吉普,车的事也就点到了句号上,可是韩学仁偏偏不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锤定音,躲在一边只想当和事佬,弄得两个在嘴上推来让去的挂职干部也只能是往下磨叽,因为初来乍到的他俩,在坐什么车这件事上显得都很谨慎,谁都不想没深没浅一屁股坐到底。后来郭梓沁见韩学仁确实为难,于是就改变了策略,调侃道,韩局长,干脆,我跟肖处游戏一回,抓阄试试手气。说完不等韩学仁开口,也不等肖明川给出一个态度,就找来纸和笔,做好了两个阄,一手攥一个,伸过来让肖明川猜。
被动中的肖明川,到这时就不好搪塞了,只能出手。肖明川手气不错,把沙漠王抓到了屁股下。郭梓沁笑道,肖处,该你屁股走运,你屁股想躲,都没地方躲啊。接下来闲聊时,多少有些疑心的肖明川,悄悄把手里的纸条,还原成小纸团,趁他俩不注意,与郭梓沁刚才扔到烟灰缸里的纸团调了包。事后,肖明川打开那个纸团一看,那上面也写着沙漠王,也就是说那会儿不论自己猜郭梓沁哪只手里的纸团,猜到的都会是沙漠王。肖明川就想不明白了,郭梓沁搞这个小动作,究竟要达到什么目地?这个谜团,虽说一时不好解开,可是那种让擦边球在暗处愚弄了一把的窝囊感觉,却是让肖明川尝得苦涩。
在会议室门口,戴眼镜的协调员用肩膀碰了一下肖明川,问道,肖协调,今天回去不?
肖明川躲闪着说,回不回去,中午也不跟你这个酒仙拼酒。
  吃过新开张酒楼的午饭,肖明川问脸上泛着红晕的郭梓沁在车西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办,意思是想跟他搭伴儿往回走一程。
洪上县管辖十六个乡镇,郭梓沁和肖明川在照应上各有分工,每人跑八个乡镇。郭梓沁落足县城,包了宾馆的房子;肖明川安营四仙镇,租了两眼旧窑洞。肖明川租窑洞这一举动,在郭梓沁看来是别有用心,说开了就是在拿节俭二字造势,变向给自己的挂职锻炼加分。其实呢,肖明川租窑洞住,还真不是整景给人看,他租窑洞住,是冲工作性质和地方特色考虑的。搞土地协调工作,迎来送往的人,大多是些地方政府官员、形形色色的闲散人物和乡村百姓,从这层意义上讲,自己的住处就是个讨价还价和堆积矛盾的敏感地方,摆阔气,讲派头,搞得太显眼了,容易让人心里不平衡,到时不利于开展工作不说,还容易找来不必要的麻烦,这里毕竟是贫困地区,百八十块钱也能张扬出富贵气来。
郭梓沁递给肖明川一支烟,说他今天不回洪上县了,他要去光阳市看望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肖明川噢噢地点头,话就在此收住了。他想,郭梓沁去光阳市要看的人,不会是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因为他老爹曾是个副部级领导,前几年在位时,他老爹那个镶着金边的面孔,在北京地界上也算是一张名脸了,那时他老爹一举胳膊,就能握到大人物的手,如今京城内外也有一帮能为彼此排忧解难的老哥们,那些人的余热,用加减乘除法怕是算不出来,他们的一口哈气,没准就能蒸熟一锅馒头。老子的权利利息,这些年里他擦边球还会省着支取?
郭梓沁到石油企业没几年,他是从北京一家合资企业调到集团公司下属的工程三局,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是副处级,同年秋天,他屁股一悠,又挪到了集团公司直属的一个三产公司当副总经理,主抓房地产生意,干了两年多,然后一抬腿又迈进了集团公司下属的另一个贸易公司当一把手。这次一把手当了不到六百天,他再次起跳,挺进了集团公司机关大楼,头上的乌纱帽换了号,当上了规划局综合处处长。冲着郭梓沁的这几级弹跳,机关大楼里的一些人私下抖着舌头议论,说郭梓沁道数不浅,打一枪换个地方,不在一口锅里死吃,捞得见好就收,绝对不是个小聪明的人。
话再扯到这次后备局级干部到水庙线挂职锻炼,在有关部门最后决定人选前几天,技术开发局调研处处长肖明川得到的信息还是自己与质监局一个姓张的主任同行,谁知公布名单时,姓张的主任变成了郭梓沁。姓张的主任一肚子气,找领导刨根问底,据说后来张主任跟领导说急了眼,闹翻了,脸红脖子粗地骂了领导的娘。
领导很有领导样,领导没有骂张主任娘,只是把这事往上汇报了,结果姓张的主任就给晾到一边去了,组织部门的人说,多亏没把张主任当后备局级干部培养,像这样低觉悟低素质的人,哪来的培养前途?到头来还不是培养一个白瞎一个?糟蹋指标浪费钱!那些天里,后备局级干部调包这件事被一些人的舌头挑飞了,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怪话连篇,什么你看人家就是玩得传,想弄钱了就去捞钞票,想从政了就来当官,听说他过去送礼,都是送房子送车,更有一些活得腻腻歪歪、前后左右找不到奔头、整天在嘴巴上过大年发牢骚的人,索性拿这件事往狠里说事,面对面跟肖明川说,我操,张冠李戴,六亲不认,声东击西,暗箭难防,心怀鬼胎,掩耳盗铃,无毒不丈夫,轻量级对重量级,你老弟睁大眼好好瞅瞅张主任,这还没上场呢,就给背后乱拳撂倒了,你肖处这个业余拳手,还是尽早退场吧,别等到了水庙线上,那家伙打出一套组合拳来,以KO方式搞定你还算好的,一旦下手狠了,你的小命可就难保喽。
郭梓沁的为人处事,肖明川小有领教。有一回,集团公司为了配合北京市政府倡议的全民健身活动,在机关内搞了一场乒乓球赛,集团公司总经理很上心,号召领导干部积极参加。拥有国家认定的二级乒乓球裁判资格证书的肖明川,这时自然要亮相,而且是首席裁判。在一场八进四的淘汰赛中,郭梓沁跟组织部高副部长相遇了,裁这场球的人赶巧是肖明川。当时肖明川心里明镜,论水平,郭梓沁那几拍球,明显在高副部长之上,到时他好歹使点劲,就可以连下三局,轻松挤掉高副部长。然而郭梓沁在球台上没有一路称霸,而是巧妙地跟高副部长打到了决胜局。后来在处理一个关键球上,郭梓沁居然做出了一个令肖明川暗暗吃惊的举动,他把高副部长一个险些擦边球的球,一口咬定为擦边球,乐得高副部长直攥拳头,嘴里哼哈哇呀。险些擦边,险多险少,终归也是没擦上边,肖明川的专业眼力是不会在这种球上跌份的。可是郭梓沁一心认擦,事情就有点微妙了,肖明川要是实事求是纠正,就等于没收了高副部长脸上非正常渠道所得来的兴奋,明摆着要得罪人了,而且这个人还是重权在手的集团公司组织部副部长。
当意识到了这个擦边球的厉害后,肖明川也就没有信心讲原则了,当事人都故意找亏吃,自己还装什么大头蒜?于是就把这个人造的擦边球,放了过去。肖明川合计着,照郭梓沁这种自己算计自己的打法,高副部长赢下这场球问题不大,因为发球权还在高副部长手里,又是赛点球,高副部长只要再让郭梓沁吃上一个转球,或是逮住机会,抽上一大板,就能淘汰郭梓沁,乐呵呵挺进四强。怎奈高副部长这时过于紧张,发球下网,双方战平。不过交换发球权后,高副部长仍有涉险过关的机会。郭梓沁发出球,之后接高副部长搓回的网前短球时,推了一个反手直线球,这个球喂得高不说,也很到位,刚好扣杀。然而这时的高副部长,可能是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一激动,又将这次绝杀的机会浪费掉了,他把不该打飞的球打飞了。赛点又到了郭梓沁这头。高副部长发球,郭梓沁这次回了一个不转的长球,应该好接,谁知高副部长拉球时,发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扑通摔倒了,结果是郭梓沁意外地赢下了这场他本不想赢的球。身为这场球的裁判,肖明川对这个他过去并不怎么了解,只是在传说中知其很不一般的京城高干子弟,就这样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也正是从这次球赛以后,肖明川在心里给郭梓沁起了外号——擦边球!
准备离京的那几天里,肖明川心事压心事,心里沉得不行,生怕下到水庙线以后步子走不起来,有劲使不上,处处绕不开别腿的人和事,让擦边球三比两比,比成了侏儒埋在人堆里,一路做他的陪衬,那样的话,往后的路不论宽窄,都不好往下走了,机遇哪能总来找你肖明川?说不定自己就会在这个处长坑里,一蹲蹲到白发苍苍两眼近视。
现在沙漠王驶出了车西市区,司机刘海涛耐不住寂寞,晃着肩膀,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嗨,要说贾晓啊,算是混明白了。
贾晓是郭梓沁的司机,平时跟刘海涛称兄道弟。
肖明川曾听人说过,刘海涛时常在背后抱怨跟错了主子,把错了方向盘,羡慕贾晓,说贾晓整天跟着郭梓沁享清福,活得有光有亮有实惠,哪像自己,整天陪着肖明川到处瞎转,啥好处捞不着不说,每次出门还要省这节那的,裤腰带都勒转圈了,下来肖明川要是评不上模范后备局级干部,刘海涛说他就去集团公司折腾,见谁跟谁急。刘海涛心里不平衡,就免不了借酒闹事。有一次酒后,刘海涛歪歪扭扭,抡胳膊甩腿,拽着肖明川去泡妞,肖明川不动地,刘海涛就挤兑他,叫他别假正经,别害怕,也别哆嗦,钱,他掏,到时肖明川尽管打炮,想打几炮就打几炮。见劝说不管用,肖明川来气了,拧开两瓶矿泉水,顺着刘海涛的头往下浇。刘海涛嗷嗷了几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光唧叉开两条腿,抹着脸上的矿泉水说,操,有缘啊,肖处,倒八辈子霉,才能伺候上你这么个主儿!肖明川不跟他斗嘴,动手去扶他。刘海涛起身时,暗中往回找便宜,在肖明川屁股上拧了一下,疼得肖明川身子一抖。
肖明川正正身子,闭上眼睛,不接刘海涛的话茬。肖明川对自己与司机的关系,内心有着明确的四不界定,那就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软不硬,不香不臭。刘海涛又唠叨了几句,见肖明川一直没反应,心里怄气,猛踩一脚刹车,坐在后排的肖明川,脑袋一下子顶到了前排座上,眼前一片金星银星。刘海涛回过头,肖明川直起脖子,看一眼前方路面,意识到刘海涛这一脚刹车是多余的,但他并没有对这一脚多余的刹车说三道四,反倒冲刘海涛笑了笑。
死猪不怕开水烫。刘海涛一看自己的恶作剧没讨来预想的结果,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一盘磁带塞进了机子里。
在邓丽君哀婉缠绵的歌声中,肖明川听到了自己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是詹弥发来的。
如方便,请帮我买一张碟,叫《女人假日》。
肖处,几级黄段?刘海涛来神了,回头说,给咱念念。
好好开你的车吧。肖明川说,回信的词,脑子里已经有了,于是就往手机上摁:非常抱歉,现已离开车西,在路上。
如果这会儿还是在市里,肖明川倒有可能找时间去搞《女人假日》,可现在掉头返回车西去买一张叫《女人假日》的光碟,跑冤枉路不说,身边有个刘海涛也是麻烦事,回头他那张不老实的嘴,还不把你问休克了?
詹弥的短信息又来了:没关系,一路顺风,回来见。
刘海涛咂咂嘴说,肖处,甭憋着,想乐,就喷一家伙,没事,我弱智,你笑,我会当成傻哭。本来不想笑的肖明川,硬是给刘海涛逗乐了。
  肖明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詹弥,这都是他那个住地帮的忙。四仙镇卫生院与肖明川住的窑洞之间,只隔着一家杂货铺和一家理发店。当初落脚镇上没几天,肖明川可能是因水土不服,闹起了嗓子,便在一天下午去了卫生院看病,当时正赶上院长詹弥值班,詹弥询问了病情后,就给他检查了一下嗓子,说问题不大,只是有些炎症,吃点消炎药就可以了。
说实话,初次照面,詹弥对肖明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仅仅就是看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病人,临了问了问肖明川是不是石油上的而已。而那天的肖明川,对詹弥虽说是用心看了几眼,但也是看过了,就过去了,要说事后心里能留下来一点什么,怕是詹弥右眉心上方那粒黄豆大小的黑痣。
詹弥的长相,拿一串好听的词往上够,也够不到美妇那儿去,中等偏上的身材,圆脸庞,五官布局有些特色,前后左右呼应得紧凑,不怎么浪费空间,五官显得小巧。肤色呢,虽说不怎么白,却是够得着细腻二字,这就使得她的脸色滑润,从里往外透着柔而不娇的气息,这气息弥漫到她小巧的五官上,无形中就给了她一种洁净不俗的气质,再加上一颗眉心痣的点缀,她的这份气质就有些个性化了,完全属于她詹弥了。
肖明川第二次见到詹弥,差不多是在一星期后镇卫生院新院址奠基典礼后的酒宴上。那天肖明川是作为特邀嘉宾给请来热场的,坐到了主桌上,詹弥作为卫生院院长,今天这场事的主角人物,当然也在主桌上。
席间,当好热闹的镇长把肖明川介绍给詹院长认识时,詹弥对镇长说,我和肖协调见过面了。说罢看着肖明川问,嗓子好了吗肖协调?
肖明川被问得心里一慌,红着脸说,好了好了,詹院长。
镇长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肖明川去卫生院看过病,就感慨道,詹院长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知识型女人,肖协调你一来,就病到了我们詹院长手里,这种相识方法,可是有点与众不同啊。
镇长的一番含蓄调侃,让肖明川脸上又烧了起来,都不敢正眼看坐在他斜对面的詹弥了。等到白酒、红酒和啤酒在桌面上唱主角的时候,书记让肖明川给詹院长敬个酒,肖明川不推不缩,端起酒杯就敬,敬过也不在意詹院长喝多喝少,她就是湿个嘴唇,他也没有二话,只顾自己喝干杯子里的酒。
接下来镇长也哄事,鼓动詹院长回敬肖明川一个酒,詹弥就照办了,而肖明川也像刚才自己敬酒那样,只管自己喝净杯中酒,不去留意詹院长喝深喝浅。当酒席至尾声时,詹弥找了个机会,单独敬了肖明川一杯酒,这回詹弥干了,已有些晕乎的肖明川,望着詹弥一笑,就把这杯敬酒收到了肚子里。
然而肖明川不知,正是他的这个一闪即逝的笑脸,让詹弥心底颤动了一下,觉得肖明川这个石油人,在酒桌上不耍花样,一招一式很本色,很朴实,也很有几分大男孩儿的率真劲。在詹弥看来,如今在这种场面上喝酒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不会耍滑头的了,而一个男人在酒桌上的表现,或多或少是能带出一些人品倾向的。詹弥在此对肖明川就有了好感。
肖明川真正在感情上接近詹弥,说来是让人捏着一把汗的。
那天从施工现场回来,刘海涛出去洗车,肖明川在窑洞里呆着呆着,就莫明其妙地闹起心来,于是鬼使神差地走出窑洞,往卫生院那边去了。当走到卫生院门口时,肖明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不住地往卫生院里看。而当时的詹弥,正在给窗前的几盆花浇水,所以她是在无意中看见的肖明川。
肖明川隐约感觉到了詹弥隔窗而来的目光,身子不由得紧了一下,急忙扭过头往前走去。
意想不到的险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一辆从肖明川背后而来的摩托车,因躲闪不及,带了一脚刹车就把他撞倒了。站在窗前的詹弥,眼见肖明川倒地后滚了几下,接着就不动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蹿到路边后,居然没掉下来,回头看了一下,就轰着油门一溜烟逃跑了。詹弥的脸,刷一下惨白了,手里的水壶掉到了地上,水泼湿了她的双脚。等到身上的血,再一次往上涌的时候,詹弥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屋子。
已经有过路人,惊虚虚围上来看究竟了,神经紧绷的詹弥,挥手嚷闲人都靠边站,然后蹲下来,扒开肖明川的眼睛看了看,又抓起肖明川的右手,试试了脉搏,跟着就跪下来,嘴对嘴给肖明川做人工呼吸。
这工夫卫生院里又跑出来几个人。
当詹弥汗流满面时,肖明川睁开了眼睛,人已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一顿一顿地不流畅。
瞅啊,没出血。
能活过来,命硬哩!
嘁,奇迹!
这要不是在卫生院门口,还不好说了呢。
一些围观的人在小声议论。
詹弥抹了一下脸颊上的汗水问,你叫什么名字?
肖明川眨了一下眼,本能地说,肖明川。
詹弥松口气,又问,肖明川是谁?
肖明川没有马上回答,从他眼神上看,他对这句问话的反应有点迟钝。
詹弥再问,肖明川是谁?
肖明川瞅着詹弥,半天不错眼神,后来一笑道,谢谢你,詹院长,刚才是什么车把我撞倒了?
是一辆摩托车。人群里有人抢话。
肖明川在死亡边缘上的这一笑,再次让詹弥心底一颤,只是这次的一颤,要比那天在酒桌上的一颤更有幅度。
詹弥抬头对一个小护士说,快去取单架。
肖明川被抬进卫生院,詹弥吩咐人联系车,她要送肖明川去县医院检查。肖明川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身上有几处擦痕,但詹弥担心他大脑和内脏受损。此时,任何一个有点医务经验的大夫,都会有像詹弥这样的担心。
肖明川说,我有车。说着从腰上摘下手机,给刘海涛打电话。
刘海涛这时刚进窑院,车还没熄火呢,一听说肖明川出事了,就着急忙慌地把车倒出窑院,一加油来到了卫生院。
詹弥先给县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然后就带着一些急救设备和药品,外加护士小吕上路了。小吕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詹弥坐在后排座上守护着肖明川。路面不平,车子颠簸了几次后,詹弥为了坐稳,再就是想让肖明川的脑袋少受一些震动,索性就把肖明川的头,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后来为了不让肖明川在这种不该入睡的时刻入睡,詹弥间或跟他说上几句话,一只手还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头发里轻轻抓着。尽管身上疼得厉害,但肖明川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只女人手给予的陌生温暖,他疼痛的身子,正在被这水一样流动的温暖,慢慢地覆盖着。再往后,许是因为他的心被那渐渐变得不再陌生的温暖覆盖了一遍又一遍的缘故,他的心就有些抗不住了,直想流泪。
到了县医院,几样常规检查做下来,院长跟詹弥探讨肖明川那会儿不省人事这一症状的看法时,院长让詹弥先说说,詹弥就说,从现在的情形看,他当时的休克,可能属于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
院长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看法,至于说他的大脑和内脏,到底有没有受到损伤,县里的医疗条件还不能……再就是会不会留下脑震荡后遗症,这个也说不准确。不过他能活过来,他真的要感谢你及时赶到现场,就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不然这种剧烈震荡造成的瞬间休克,说过不来,就过不来了,生死也就是几口气的事,有时过来了,但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些你詹院长都是清楚的。说到这,院长见詹弥脸红了,就改口道,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岳院长,你看要不要留下病人,观察观察?或是去市里省里再检查检查?
詹弥一时不好做决定,就去征求肖明川的意见,肖明川说,我感觉没那么严重,可能也就是撞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回去吧詹院长,手头上的工作,实在是没办法放下来。再说我住的地方,离你们卫生院也不远,回去后就算有点什么事,我想也来得及处理。
詹弥盯着他的脸,半天没说话。
肖明川脸上热乎乎的,呼吸急促地说,谢谢你,詹院长。
詹弥咬了一下嘴唇,平静地说,记住,你欠我一条命,肖协调!
肖明川心里一酥,咽口唾沫,避开詹弥的目光,不知说什么好了。
回去的路上,詹弥对那个骑摩托车的逃逸人,连说了几句诅咒的话,刘海涛也不依不饶地问詹弥,看没看清车牌,等找到那家伙,非剁掉他一条腿不可,让狗日的逃跑。
肖明川叹口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说,也许他不是怕担责任,我想他可能是怕花上一笔他无力承担的医药费。
詹弥道,肖协调,你可真会替人着想啊。
刘海涛接话说,詹院长,我们肖处是后备局级干部,这点觉悟还能没有。
詹弥就笑了笑,没再开口
这之后的几天里,詹弥几次来到窑洞看望肖明川,主要是冲脑震荡后遗症来的,每次来,她必问肖明川有没有失忆的情况?脑袋出没出现过间歇式疼痛?咳没咳过血?语言上有没有障碍?饮食正不正常等,有时赶上肖明川不在,她就发短信息问候一下,提醒几句,等到肖明川的身体状况暂时让她放心以后,他们之间的短信息,往来的就频繁了,再就是在这个期间里,肖明川拉上刘海涛请詹弥吃过两次饭,詹弥也由护士小吕陪着,请了肖明川和刘海涛一次,另外詹弥还搭肖明川的车回了一次县城。
詹弥在镇上有一所房子,在县城里也一所,她丈夫在县卫生局工作,多年前突然迷上了纽扣收藏,如今已经迷得不行了,用詹弥的话说,那就是她丈夫张士寒已经着魔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詹弥告诉肖明川,张士寒现在收藏的纽扣,至少有两万多枚,最早的一枚,可能是唐代的,也可能还要更早一些。她丈夫的心思和精力,都给小小的纽扣占去了,工作干得一塌糊涂,糊涂到了领导都懒得说他一个不字了,而他对詹弥,那更是说忘到后脑勺去,就能把詹弥在后脑勺上挂个一月半月,家里存折上的钱,差不多也被她丈夫折腾得一干二净了,就连詹弥准备买车的一笔私房钱,也让她丈夫挪用了,全都变成了纽扣,搞得詹弥现在也懒得说他半个不字了,平时能不回县城,就不回县城。詹弥有一个儿子,儿子眼下在西安读寄宿中学,由詹弥的妹妹监护。
肖明川对詹弥的家庭状况略知一二后,也就不由得发出了同病相连的感慨,向詹弥大致诉说了一下自己的家境。他爱人在集团公司下属的研究院当工程师,相貌端庄,性情古板,手里常年有科研项目,心里常年有出成果的奔头,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在行业圈里小有名气。这个在事业上有光有亮的女人,在家里倒是让肖明川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有时他想跟她亲热一下都不好意思张口。夫妻间的好事做不成,却也恼怒不得,因为他曾经在嘴上拐弯抹角表示过不满,结果人家听出来后说,都什么岁数了还要那样?噎得他没话可说了,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气横秋了,没什么出息了。要说肖明川在家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生活气息,那就是他从儿子身上感受到的,儿子在北师大附中读书,机灵顽皮,学习不费劲,动不动就能拿俏皮话把肖明川逗乐了。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詹弥来到窑洞,说是她们那边正在炖羊肉,让肖明川和刘海涛中午过去吃,肖明川说刘海涛不在家,车让镇长借去回老家了。
詹弥说,那你就自己过去吧,肖协调。
肖明川见她没有坐下来说说话的意思,就找辙问,忙吧?
詹弥道,不忙。
肖明川盯着她的脸,同时感觉自己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地泛红。
詹弥就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很难看是不?
肖明川一愣,接着摆手说,看你那颗眉心痣。
詹弥唉了一声说,一颗泪痣,有什么好看的。
肖明川道,我听说那是美人痣。
詹弥笑道,你这样赞美我,让我无地自容啊,肖协调。
肖明川搓着手说,真的很好看。
詹弥嘟着嘴说,就算是一颗美人痣吧,可惜长在了我这张平平淡淡的脸上。
肖明川感觉到她的胸脯在起伏,不同寻常的起伏,心里就腾地一热,吞吞吐吐说,真的……很好看。
詹弥走了过来,肖明川紧张地梗了一下脖子。
面对面,两只眼睛里的光,热热的都很有温度,交融在一起后,那温度就更高了,能把彼此的心灼热。
詹弥眼神飘忽着说,那天你要是不那么专心往我们院里看,你就不会丢魂了,不会给车撞上了。
听了这话,肖明川就不想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了,一把将詹弥揽到怀里。她的身子在颤动,这让他身上的血液,得到了怂恿似的迅速在身体的各个角落里沸腾,尤其是那个常年被压抑的部位,更是想活跃起来。
詹弥也没有话说了,紧搂着他,闭着眼睛,凭着气息和感觉,让他扑过来的嘴,准确地把自己的热唇俘获,她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轰鸣声……
事后,一身轻软的詹弥道,我知道了,巧克力融化,就是我此时的样子。
这时的肖明川,虽说身上乏力,不想多说话,但他唯恐怕冷落了詹弥,还是开了口,那天真要是把我撞回去了,你今天就只能还是一块硬梆梆的巧克力了。
詹弥笑道,知道你为什么没给撞回去吗?
肖明川把右手放到她潮湿的胸上说,命大!
詹弥哼了一声说,不对,是因为那一刻,你心里只有我这个白衣天使,是天使保佑了你大难不死。
肖明川又来捏她的鼻子,她躲闪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肖明川道,你说的是书本上的君子。
詹弥缩着身子说,你这是多吃多占后遗症。
肖明川捉住她闪躲的脸,固定住,然后在去吻她的眉心痣。
詹弥嘴里,轻声地呵呵起来,死死抓住肖明川的两个肩头,生怕肖明川跑掉似的。肖明川的一只手滑到了她下身,她一脸醉意地说,你呀——
  在去光阳市的高速公路上,三菱吉普顶着热烘烘的干燥气流飞快地跑着。郭梓沁侧过头,望着车窗外,猜想任国田这会儿在家里等自己的心情。
任国田比郭梓沁大几岁,前年底到的洪上县,赴任时,他留了一手,没把家迁到县城。他从市里落到县里,问题出在跟人上,他这个水利局局长跟市长跟得前胸贴后背,后来市长跟白书记闹矛盾,到处摆擂台叫板,结果在一起小煤窑塌顶事故处理过程中,冷不防被白书记逼到角落里,几记直拳摆拳加勾拳,放倒了,过后只得灰溜溜去省政协挂了个闲职。得胜的白书记,在打扫战场时,还算给了任国田面子,没有将他打入冷宫,或是打包充库存让他长期闲置,而是把他平调到了洪上县。惊出一身冷汗的任国田,自此就学乖了,没敢在白书记面前流露出任何消极情绪,挂着一脸谦卑的微笑,钻进了贫瘠山区,夹着尾巴从头再来。
洪上县搭着黄土塬一隅,落足城中任何一处,随便一抬头,便有梁姿峁影跌进眼帘。在过去的日子里,洪上县被郭梓沁这双眼看得没有一点亮色,就更不用说情调了。县城南北走向,坐落在纷乱的沟壑崖岔之中,城内几条老街,抻不直也拉不平,尤其是那条被说成是县城中枢神经的腰杆街,从空中看下来,弯弯曲曲像岸边一条锈死的锚链。沿街两侧码开的房舍店铺,犹如依附在锈锚链上的海蛎子。洪上县穷,就穷在了耕田少,路不通畅,水贵如油,靠天吃饭的嘴,世世代代朝天狂张,整个县都是国家治理土地荒漠化的重点示范区,政府年年都为这块地上的人畜操心,扛来成捆成捆的钞票填窟窿补洞。
再说郭梓沁的身子,现在能跟任国田贴实了,靠的是关系网上的横横竖竖。想当初,郭梓沁从北京出来,闪开了回来领人的韩学仁和同行的肖明川,没直接去车西市项目部报到,而是拐个弯儿,转悠到了省会,把父亲的一封亲笔信交到了一位姓古的副省长手里。那天古副省长看过信后心情不错,打探他老爹近况时,一口一个老家伙,听得郭梓沁心里有了踏实感。那会儿从北京出来时,他还真有点怀疑老爹与这位将要离职的古副省长的交情够不够温度呢。那天分手前,古副省长说,梓沁呀,等你的工作落实稳妥了,再给我打个电话。
这之后不久,郭梓沁稳当下来了,但他没有给古副省长打电话,而是再次来到古副省长家里,说清了自己在工作上的分管区域,古副省长就当他的面,给光阳市的白书记打了电话,叮咛白书记,日后要把郭梓沁照顾周到了,郭梓沁的事,就是他的事。接着这个茬口,郭梓沁又来到光阳市拜见白书记,白书记自然周到款待,寒暄中说,以后北京方面,万一有什么磕磕绊绊,可就要扶他郭梓沁的肩头喽。郭梓沁也很会续话,说我父亲也很好客,性格跟白书记您差不多。翌日,白书记说这几天正琢磨着去洪上县转转,正好你来了,顺便送你过去吧。那天到了洪上县,毫无准备的任国田忙前忙后,把接风的酒宴,张罗得欢欢喜喜。
天上的灰色云层,到这时也没有散开,郭梓沁摇下车窗说,把空调关了吧,吹吹自然风。贾晓应声关了空调。
呼呼的响风,一缕接一缕扑进车里,郭梓沁闻到了黄土塬的气息。
贾晓望一眼车镜,笑眯眯说,郭处,你知道韩局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吗?
郭梓沁掏出烟,玩味着他卖关子的口气,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郭梓沁早就品出来了,贾晓这个人好咋唬,好攀高,好打听事,所以外出办某些事时都尽量背着他。不过郭梓沁平时也很会装糊涂,像贾晓这类专吃领导的小人物,琢磨透了倒也不难摆弄,偶尔给他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他打发乐呵了。
贾晓说,今天是韩局的生日。
郭梓沁把脸扬起来,点着烟说,你倒是心里有数啊。
贾晓道,郭处,你忘了,我给他老人家开过车。
郭梓沁点点头,过去他从贾晓嘴里没少掏韩学仁家里家外的事,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对他后来把握韩学仁脉搏,多少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郭梓沁说,这事你提前告诉我就好了。
贾晓一笑,不无表白地说,郭处,韩局怕麻烦,不过那会儿在酒桌上,我悄悄替你敬过他酒了,韩局特高兴。
郭梓沁吐口烟,笑道,这我可就有事干了,回头还得好好想想,怎么谢谢你这个穿针引线的红娘。
贾晓的脸,乐得蛮舒服。郭梓沁弹了弹烟灰,不再跟贾晓做嘴秀了,思绪一层层地往韩学仁身上缠绕。可以说,当初郭梓沁在水庙线上一迈步,就意识到了韩学仁的含金量不低,唐总经理的家,他至少当了一大半,要是能把他拢住了,自己在水庙线这一站,就不愁站不稳了。郭梓沁尽管找到了靶心,也拉开了弓,搭上了箭,然而他最终射中的人却不是韩学仁,而是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
郭梓沁刚到水庙线不久,后院就起火了,妻子姚千仪在电话里要他马上回北京办散伙手续,不然她就跑过来。郭梓沁怕姚千仪跑来闹腾,只好垂头丧气地赶回北京。
姚千仪现在一家跨国集团公司驻京商务会社做中方代理,姚千仪眼下看上的那个男人郭梓沁见过,一家做进出口贸易公司的副老总。
那次姚千仪问,你说,再这么冷冷呵呵过下去,还有意思吗?
郭梓沁漫不经心地说,是他比我有钱呢?还是因为我不能生育?
郭梓沁的播种机,应该说一出厂就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先天不育这个短,他这辈子怕是没办法往回找了,只能遗憾地扛到坟墓里去了。但郭梓沁的性功能还是没有问题的。
姚千仪眼神找事,口气更挑衅,说,他比你有人味。我再一次告诉你郭梓沁,我不想再这么要死不活地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我受够了!
郭梓沁的脸色,依旧不急不慌,嘴上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非得离?不离又耽误你什么了?我似乎没妨碍你什么事。
姚千仪一脸冷色道,你早知道我跟他有事,可你却装着什么都不清楚,你说你这人,有多阴险吧郭梓沁,怕是鬼都不敢跟你过日子。
我可没说过你是鬼,你这是在得便宜卖乖吧?郭梓沁点着头说,我不吱声,不等于没有苦恼,不等于脑袋上没有一顶绿帽子。
那你折腾呀!你为什么不跟我折腾?姚千仪甩着两只手说。
涵养,郭梓沁说,懂得什么叫涵养吗?
姚千仪嘲讽道,好啊,那你就接着往下涵养吧郭梓沁。
郭梓沁不想再磨嘴皮子了,耐着性子说,我现在不是没在你身边嘛,离婚这件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也还来得及嘛。
姚千仪压了压火,挥着手说,我等不及!
那你就上来嘛。郭梓沁说,很挑逗地看了姚千仪一眼。
郭梓沁这句话里的意思,全从他那一眼挑逗里吐白了,姚千仪的某根神经,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刹那间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冲过来,歇斯底里地往下扒郭梓沁的衣服。郭梓沁也不反抗,任由她连扯带拽,粗鲁地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姚千仪满眼陌生地望着那个硬撅撅的家伙,禁不住咬了一下嘴唇。接下来,姚千仪体内就欢呼了,嘴里呵呵着,把自己也扒个净光。郭梓沁盯着她那微微颤动的右乳,伸来右手,使了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紫砂色的**,捻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拽。姚千仪哎哟了一声,一把将郭梓沁推倒在沙发上,扑上去就把郭梓沁骑在了身下。
女在上男在下,姚千仪讨厌倒栽葱,因为郭梓沁每次在她身下都不温不火,像一个植物人,进进出出的体力活,都由她一人承包了,时间长了连点**的感觉都找不到,惹得好这点事的姚千仪,气头上总是恨不能一屁股坐死他。其实在婚后那几年里,郭梓沁在***中的表现,姚千仪还是满意的,郭梓沁在上,她在下,传统做法,朴实无华,两个人的活,他时常是超额完成,一般不偷懒。可是近几年来,郭梓沁对他和姚千仪的***变得有一搭无一搭了,做时还不求主动,愿意姚千仪骑在他身上,后来索性连被骑的欲望都萎缩了,姚千仪熬不住时,他给是给,只是就在下面了,而且是出工不出力,惹得姚千仪骂他变态,不得不出去找辙。
有时怨恨也能转换成做爱的能量,发疯的姚千仪骑住郭梓沁,挺直上身,扬起脸,上下眼皮合起来,揉搓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路狂奔,颠得黑发飘扬,途中还几次快马加鞭,过猛的动作里,多少夹着一些恶意,直到腾空的感觉,把她的大脑洗劫一空。郭梓沁的肚皮上,接了她脸上落下来的热汗,他用手指蘸了一滴舔舔,然后神情古怪地竖起手掌,把姚千仪的汗水扫下身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姚千仪,一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近一个钟头,这让她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刚才到骑在这个家伙身上,一口气居然做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节目,这怎么可能呢?姚千仪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鼻子尖也凉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呀?或者是个**十足的荡妇?妈的,自己是个贱货,随时都可以发情的那种贱货。恼恨中的姚千仪,身子不由得一软,那个刚才张扬得没了尺度的部位,这时被过度摩擦制造出来的胀痛袭击了一下,便在收缩中,吐出了郭梓沁的那个东西,软软地坐在了他大腿根上。
郭梓沁负重欠起上半身,不声不响地从茶几上抓来卫生纸,撕下一条,擦了擦被姚千仪敞开蹂躏过的那个东西。
姚千仪木纳地看着那个散发着腥气的东西,那个东西并没有东倒西歪,还是很厉害的样子,随时可以再战。郭梓沁把个东西用卫生纸包起来。
姚千仪晓得,他今天还是没有射出来,又心甘情愿地当了一次陪练,心里就突突地犯酸,泪水禁不住在眼眶里打晃。
还行吧千仪同志?不比野生的差劲吧?郭梓沁突然问,扶住那个依然朝气蓬勃的东西。
姚千仪哽咽道,可惜呀,郭梓沁,这么好的东西,他妈的长在了你身上!
郭梓沁一笑,摆动了一下身子说,原来你还是识货的。
姚千仪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郭梓沁说,你冷静了就好,对谁都好。
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打呼噜,你郭梓沁就是这种人。姚千仪说,神情恍惚,居然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
郭梓沁又来掐捏姚千仪的**,这一次姚千仪没有闪躲,一直在眼里打晃的泪水流了出来。
郭梓沁一提**说,我这次为什么去水庙线,我想你不会不明白,万一因为离婚,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我会……我答应你,回来就离。
郭梓沁拿明白话朝她穴位上点了,姚千仪这时就得知个好歹,要是再由着性子闹下去,结局就有可能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其实姚千仪在很早以前,就应该心里有数,真要是因为离婚,搞黄了郭梓沁的人生奔头,那郭梓沁就不会是做爱时在她身子底下找省事的那个郭梓沁了,像他这种阴气十足、不为别人流汗流血、能容忍妻子以强奸名义往死里干他的男人一旦发起狠来,鬼晓得他会怎样祸害人。姚千仪从他身上下来,一丝不挂,撅着屁股,拉着胯,抹着脸上的泪水去了卫生间。
  郭梓沁早就不把他这个家当温暖的窝了,所以说不管姚千仪在精神或是肉体上怎样发难,他都不会大吵大嚷,指望他动肝火扩大事态,整出引火烧身的局面这很难办到。如今郭梓沁在姚千仪身上,冷热表现全是造假工程。
那次稳住姚千仪后,心里不痛快的郭梓沁,本想马上返回车西,但他冷静一琢磨,就又不想蔫悄悄地溜回去了,也就是说他这次回来不能跑空,有些该看的领导得去拜拜,有些该请到酒桌上的人得请到酒桌上去。郭梓沁首先把集团公司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谢天来和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长请到了酒桌上。这个信宇房屋开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就是郭梓沁曾经呆过的天龙石油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已经从集团公司剥离出来了,但不管这块招牌怎么挂,管理权仍在集团公司,只是管理部门更换了,这会儿由集团公司市场开发局管理。
郭梓沁的首场酒,之所以要请这两个人,是因为他与这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在天龙石油房地产开发公司做副总时,多次与曹总联手合作,非法获利丰厚,可以说,郭梓沁个人财富积累的速度,在这个时期是跳跃式的。再就是在这个时期内,郭梓沁和曹总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让一些同样拥有权力的人得到了特价房和优惠房,谢天来那套至今还在出租的门市房,就是从郭梓沁手里得到的,特价加优惠加关系,谢天来一下子就省了四十多万。作为利益回报,谢天来在郭梓沁举步挺进机关大楼过程中,也是支了绝招,使了邪劲,甚至在一两个较真的环节上,力气出得不亚于办自己家里的事。再说郭梓沁,与昔日的利益伙伴叙过旧以后,在接下来的两天多时间里,该走动的地方,他留下了脚印,该举杯的手,他也都握过了,待方方面面打点下来,累是累了,但他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于是就想尽快回到挂职锻炼的位置上去。
那天去订飞机票,郭梓沁碰上了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韩婧在集团公司政宣办领薪水,平时跟郭梓沁不太熟,见了面也就是打声招呼。如今郭梓沁去了水庙线挂职锻炼,而韩婧的老爹又在水庙线上当副老总,说话撑事,所以那天在郭梓沁面前,韩婧就找到了一些发飘的优越感,有心情与郭梓沁多说了几句话。
你郭处这一步算是迈对了。韩婧口气不小地说。
郭梓沁道,组织上安排的事,不去也不行啊。
你这么聪明能干,还愁什么呀?韩婧说,再说唐总经理和我父亲,都是好接触的人。
郭梓沁点头道,韩局长是老领导了,我真想得到韩局长的指点。
我父亲会支持你工作的。韩婧说,等回头找机会,我跟老头子提提你。
郭梓沁立马改口,套近乎说,韩姐你要是这么帮助我,那我可得好好给韩局长卖力气做事。对了,韩姐,我这就要回水庙线了,你跟韩局长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韩婧说,谢谢你郭处,没什么事。
分手的时候,两人聊出了一点热乎劲,韩婧就给了郭梓沁名片,还邀请郭梓沁抽空到家里坐坐。能跟韩学仁的大女儿韩婧搭上线,对郭梓沁来说确实是意外收获。他想,这个韩婧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抄近道贴上韩学仁的一段引桥,于是就趁热打铁,当晚带着压手的礼物来到了韩婧家。
过后,郭梓沁常想,还多亏了韩婧不像她老爸那样富有心计,她若不是一身小市民气味,不给自己表现空间的话,那么自己说什么也不会那么快就贴上韩学仁。那次郭梓沁撒开老爹在京城里的关系网,把韩婧独生女儿的工作问题解决了。韩婧女儿大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单位就业,就那么游手好闲,在京城里晃悠了一年多,眼见奔问题青年去了,成了韩婧的一块心病。外孙女的就业问题,当初韩学仁也曾管过,但是没管出名堂来,他给韩婧留下的话是等机会再说吧,机会迟早会有的。对老爹留下如此没有限期的安慰话,韩婧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可也没辙,总不能在这件累人的事上,把老头子逼得抬不起头吧?几天后,郭梓沁返回车西,见了韩学仁,感觉韩学仁对待他的态度,明显比从前顾及细节了,于是他就明白了,这是韩婧在他回到车西之前,已经把好听的话,递进了韩学仁的耳朵。感情距离一拉近,郭梓沁自然有收获。有一天,韩学仁与郭梓沁通电话时,委婉地暗示他,土地协调工作不好干,他手头上还有点征地节余款,意思是让郭梓沁心里有个数。
韩学仁手里捏着一笔征地节余款,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土地协调员们摸不清这笔节余款的准确数额。征地初期,韩学仁跟地方政府虚虚实实一路谈下来,没超预算不说,还省下来八百多万。不过,阅历丰富的韩学仁,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笔使嘴从土里刨出来的节余款,省不到工程结束,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挪点,那个借点,项目经理部的人找借口发点,再往征过的地皮上贴补点,最终八百多万连个零头也剩不下。
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这时的郭梓沁做事不缺分寸感,他没有借在韩婧身上搞出来的一点热乎劲,就不知深浅地向韩学仁打探那笔节余款的准确数额,急于从中捞一把,他要在机会面前欲擒故纵,在眼下这个让韩学仁觉得有必要报答他一下的关口上,反倒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目光避开韩学仁,不跟你做一把一利索的快餐交易,在不急不躁中放长线钓大鱼,尽量给韩学仁一个不贪不诈的沉稳印象,这样才好叫韩学仁放心,他放心了,日后才有可能多方照顾自己。
从工作角度说,有一笔节余款在暗处撑腰,郭梓沁心里确实比别人有底了,融入角色的节奏随之加快,跟洪上县县委书记任国田的关系,也很快就由吃吃喝喝的饭桌交往,上升到实实在在的合作。瞅准时机,郭梓沁下手了,他暂时绕开韩婧的关系,另动脑筋打征地节余款的主意。他过滤了一下自己的管辖区段,他从一些微妙环节的连接处找到了借口,于是就以管线改道,荒地充耕田,实物赔偿,二次补漏,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等一大堆赔偿理由,给韩学仁打了一个申请报告,要求追加他管辖内八乡镇土地二次补偿金八十六万。
韩学仁接到报告后,觉得这个郭梓沁确实会钻营,能算计,要钱要得有根有据,明明白白,大大方方,于是就很像回事地从八十六万上砍下来二十六万,给了一个六十万的整数。六十万拨到洪上县后,郭梓沁跟任国田谈成了一笔交易,核心内容是他照应的八个乡镇,今后因土地纠纷出现的各种赔偿问题,全都由任国田承包处理,不得再找任何借口影响工期,一直到八乡镇内的工程全部结束,这样六十万中的五十万,到时就归洪上县支配,剔出来的十万,他留做机动经费,依旧挂在洪上县的账上。
那天任国田真假兼而有之地问,老弟,你就不担心我挪用了你那十万块?我的荒漠化综合治理工程、本土人才开发计划、三农课题对口调研、县城老街整改、化解乡镇企业三角债、解决拖欠教师工资、偿还银行债务等问题,都得拿钱说话呢。
郭梓沁笑笑,去枝剪叶地说,矿灯一亮,到处宝藏,你老兄这是在煤堆里抓钱打我啊。
说到煤,洪上县与周边县比起来,煤储量虽说没法儿跟人家争强,但境内的大小煤矿,拢出一个数来,怕也有五六十座,煤这一块进项,每年撑着县财政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收入。
任国田道,我这里煤层深,瓦斯浓,开采成本高,风险大啊老弟。
郭梓沁说,好好好,咱不说你的煤,单讲你老兄要是能在这洪上县扎根,我在存放钱这件事上,也许就不会这么心安理得了。
任国田见缝插针,话绕几圈说,我在洪上县的根扎深扎浅,还得看你郭老弟怎么施肥浇水。
郭梓沁也不含糊,迂回应答,要是土质不行,我就是一天上三遍肥,浇八遍水,你老兄也不可能茁壮成长。
任国田说,这可说不好,我这棵移植铁树,没准就在这穷乡僻壤开花了呢。
郭梓沁见他还在绕圈子,就一竿子捅到底说,你老兄开花有可能,不过你拿那区区十万块钱,我想是造不出一颗卫星的。
任国田嘟着嘴,耸耸肩头,脸上有种被人窥见了隐私的窘态。
郭梓沁停了停,冷丁又冒出一句,我信任任书记,比信任我自己有过之,这一点想必任书记没有料到吧?
任国田明知这是一句泡人的离心话,但他还是当听了一句实在话表现,紧忙做了一个往回挡的手势,笑嬉嬉说,得得,你再给我戴高帽,我可就晃悠起来了郭处长。你放心,你那十万块钱,我做梦都碰不到。
  郭梓沁匆匆赶到光阳市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钟了。郭梓沁往任国田家里打了电话,任国田问清了他的落脚地,说马上赶过来。收好手机,郭梓沁给了贾晓三百块钱,叫他晚上自由活动。
郭梓沁说,别忘了要张发票。
贾晓乐得眉心里都是笑,说,忘不了郭处,谢谢郭处。
郭梓沁每每遇到不方便的事,都要像今天这样打发贾晓,叮咛他搞一张发票。而贾晓呢,每次未必会把三百块钱都花出去,但他过后肯定会给郭梓沁一张三百整,或是三百出头的发票。
任国田开着奥迪来了,吹了头,修了面,净了胡须,穿了一件墨绿色鳄鱼牌T恤衫,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有派头。
郭梓沁打开车门,先把黑色提包放进去,然后钻进车子。
任国田瞅了一眼瘪塌塌的提包,犹豫着问,咱们空手去白书记家?
郭梓沁一拍提包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走吧。
任国田心里还是没底,顺着话问下去,包里什么东西?能拿出手不?
郭梓沁嘿嘿一笑说,栽你面子,还不就是剥我脸皮。
任国田这才点点头,启动了车子。今天去白书记家,郭梓沁自己没什么事要办,他主要是为任国田日后县返市铺路搭桥。奥迪在一个路岗等绿灯时,任国田忧心忡忡地说,这阵子市里麻烦事多,也不知白书记今天有没有好心情?
郭梓沁看了他一眼,拖着长音说,别婆婆妈妈了,好好开你的车吧任书记。
光阳市不大,是个地级市,奥迪还没跑出欢来,白书记家就到了。白书记没想到任国田会跟来,昨天郭梓沁跟他通话时,并没有提任国田,白书记还以为郭梓沁自己来呢。现在任国田跟来了,白书记在跟任国田打招呼时,嗓子眼里就拖出了异味。郭梓沁一见这情景,紧忙圆场说,白书记,昨天我说过来看看您,任书记说他也正想跟您汇报汇报工作,我就把任书记拉来了。
白书记看了任国田一眼,半真半假地说,这么说任书记心里,还是装着我的嘛,啊任书记?
任国田搓着手,点头哈腰地说,白书记。
郭梓沁笑笑,冲着任国田有板有眼地说,任书记,你这辈子能被白书记领导一回,那是你有造化。
白书记哈哈大笑,说,你这么讲可以,任书记怕是不会这么想吧?
任国田不敢随便接白书记的话茬,就斜眼去看看郭梓沁,郭梓沁侧身说,白书记,任书记可是一直跟我讲你是如何如何关照他呢。就说任书记当初去洪上县吧,那是您有意让他下基层锻炼,检验一下他的综合素质,日后好让他挑重担。
任国田又是笑又是点头,配合得挺贴切。
白书记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听得出郭梓沁说的这番话,都是些场面上的帮腔话,就想郭梓沁现在既然跟任国田不见外了,那么今天就给郭梓沁一个人情做吧,在脸面上好歹跟任国田松动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着郭梓沁带来的热乎劲,把手伸给任国田,让他握几下,如今的任国田,怎么说也是一个洗过脑子的人了,适时给他一个和气信任的态度,他今后就有可能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踩。
白书记望着一脸六神无主的任国田说,郭处长是个非常讲义气的人,今后他在洪上县的事,你任书记办不漂亮,我会不高兴的,我说任书记。
任国田马上就有了感觉,说,白书记,这咱心里有数。
白书记嗯了一声,操起手道,今晚,咱们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吃几口便饭吧,我都准备好了。
任国田没出声,小心地瞧着郭梓沁,等他拿主意,因为在来之前,他们有过商量,今天是要请白书记出去坐坐的。
郭梓沁思忖了一下,就没有再拿旋在心里的热情话,假模假式地往外请白书记,而是搓着手说,白书记,那我和任书记,就在你这里添乱了。
白书记说,你不客气行,可是任书记,多少也得跟咱客气……客气吧?
听白书记这么一甩话,任国田心里舒坦了许多,脸色也不那么拘谨了,笑道,白书记真是幽默啊。
瞅着是往里加佐料的火候了,郭梓沁这才把要送的东西,从黑色提包里拿出来,放到茶几上说,白书记,送您一样旧东西玩玩。
郭梓沁所说的旧东西不大,被一块薄毡子包着。白书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古香古色的彩绘陶壶。一旁的任国田,这时脸上一惊,下意识瞟了一眼郭梓沁。这把彩绘陶壶是任国田在承包了郭梓沁的八乡镇土地协调工作后,为了进一步增进感情而送给郭梓沁的,任国田想不到他会为了自己的事,转手把这么一件难得的古董递到了白书记手上,出手蛮重啊!
白书记捧起陶壶,直起腰,举到眼前细赏。壶胎无裂痕,釉色均匀,纹饰呈连旋纹,线条流畅简达,烧制火候叫好;壶身上,似乎只有一两处轻微划痕,品相,还就应该是上等品的品相了。凭借眼力和手感,白书记认定,此壶不像是赝品,但究竟出自哪朝哪代,他一时还不把准。白书记轻轻一叹,瞥眼郭梓沁,又瞅一眼任国田,满脸糊涂地问,古董吧?
郭梓沁含糊其辞地说,也没准是件仿制品,这可说不好。白书记,你就留下来当个点缀物吧。
白书记放下陶壶,脸上并没有爱不释手的表情。他猜得到这把壶的背后主人是谁,郭梓沁只不过是个二传手。白书记操着轻松的口气说,任书记在场,真假我都不敢留下呀,这要是传到反贪局去,我受贿是小事,说你郭处长行贿,你的前途可就成问题了。
郭梓沁笑了,绕过白书记嘴上的沟沟坎坎说,白书记,这把壶,也可以说是洪上县的特产。说到这,一转脸问任国田,是吧任书记……
任国田赶紧点头,涩巴巴搭上腔,嘿嘿,白书记又幽默了。
白书记捏着下巴说,也好,等过几天,我去省里看古省,到时送给他玩吧,他爱摆弄这些瓶瓶罐罐,收集了不少。
白书记提到的古省,就是郭梓沁刚攀上的那位古副省长。
九点多钟,郭梓沁和任国田从白书记家走出来,两个人满嘴酒气,都喝红了脸。上车后,郭梓沁看着任国田,莫名其妙地笑了。
任国田趴在方向盘上说,老弟,你行呀,你拿人,都拿到心尖上了,你应该知道那把壶是什么身价。
郭梓沁长叹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人走四季,物来物去,为你老兄的锦绣前程,我难道还豁不出去一把壶?
任国田望着不远处被广告灯照得煞白的银行大楼,半天才说,好吧,我还有点底货,可能比那把陶壶更压手,你会中意的。
郭梓沁清清嗓子,拍拍任国田的肩头道,老兄,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任国田转过脸,松松眼皮说,这得说是你老弟运气好啊,天上掉馅饼,专往你脑袋瓜子上砸!
郭梓沁背过双手,捧住后脑勺,挺起肚子,打着哈欠问,去哪里?
任国田发动了车子,笑而不答。
夜色迷蒙,奥迪进了洪上县,径直奔听雨楼茶坊去了。
在一个笑盈盈伺茶女的引导下,任国田和郭梓沁进了二楼的静溪园包房。他们对这间包房太熟悉了,因为他们每次来,大多时候都是用这间包房。伺茶女刚退出去,就进来一个高个子,小圆脸,肤色偏棕油色的姑娘。
两位领导这是去哪儿辛苦了。姑娘问,柔和的目光,分散在两个男人脸上,同时把手里的一小盒极品大红袍放到了茶台上。
郭梓沁看一眼任国田,任国田掏出烟,板着腰说,我说徐萌啊,我看外面车不多嘛,这阵子生意不景气?
您多来几趟,我就不至于喝西北风了任书记。徐萌的目光,很较劲地在任国田脸上走了一遭。任国田缩回眼光,揪了一下下巴,招呼郭梓沁抽烟。
任国田与徐萌的关系,究竟哪儿明,哪儿暗,郭梓沁目前还不把根底,他对任国田与徐萌之间肯定有事的感觉,应该说是在他头次来喝茶时产生的,过后有一天再来喝茶,任国田借着酒劲,就跟他多说了几句徐萌的过去,郭梓沁就知道了徐萌原先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跟本地最能干的民营企业家、油麦山矿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胡长明好上了,之后不久,胡长明就把这个茶楼盘下来,送给了徐萌。至于说胡长明这个在煤生意上显赫的人物,郭梓沁倒是没机会多接触,只是跟着任国田吃过胡长明的一次请。虽说那次只是一顿饭的时间,不过郭梓沁对胡长明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觉得这个岁数刚到五十,身材中等,体态离肥胖还有一二十斤肉差头的煤老板,脸盘子尽管不出众,却也不算寒碜,近视镜后面那双温温吞吞的眼睛,丝毫不往外流露票子撑人的傲气,一个平和知足男人的性格,无形中就给他那双温温吞吞的眼睛定位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生脸对生脸的话,你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有钱人堆里的有钱人。
尤其是那天酒喝到半程,郭梓沁从任国田嘴里得知,这个胡董事长心善不说,还不独,他在洪上县的慈善事业搞得也是有声有色,捐钱盖了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座敬老院,一个街心花园,这些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有些光是听响儿不见物的钱,胡长明一年四季里也是左右手换着往外甩。那天见任国田夸胡长明不省劲儿,郭梓沁就感慨了几句热闹话,说胡董事长到底是从学校大门里迈出来的文化人,这有文化的生意人与缺墨水的买卖人之间,差出来东西,就是一个素质上的高低。郭梓沁这也是现学现卖,他是刚刚听说胡长明早先是县一中的物理老师,国家允许一部人先富起来那当儿,胡长明在周围人一片惋惜和惊讶中辞了职,起出家里存折上的积蓄,又在亲朋好友堆里划拉了一些钱,一头钻进山里,跟煤干上了,由一个不起眼的小煤窑主,一吨煤一吨煤地原始积累,累着累着就把名气累出来了,踩着钞票走到了一个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位置。现在胡长明的老婆和女儿,双双定居加拿大,他老婆在那边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
茶壶、滤杯、饮杯、闻香杯,还有小吃什么的都布置齐当了,徐萌开始进入伺茶女的角色。
任国田盯着低头洗茶的徐萌问,胡董这阵子忙什么呢?
徐萌边工作边说,他这几天一直在矿上,任书记。
这时郭梓沁意识到任国田正在那个劲地看着自己,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在让自己开口说点什么,好分散一下徐萌的注意力,眼神别老是揪着他不放。
郭梓沁岔开嘴边的话题说,徐老板,县城毕竟还是小,就没琢磨着去光阳市开一家分店什么的?
徐萌把茶滤出来,道,我还有那个本事?除非任书记,高升去市里当市长当书记,那样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抖胆去借点光。
郭梓沁一看话题挪不开,就给了任国田一个无奈的眼神。
任国田一耸双肩说,怕是我这屁股,还不等坐上市长书记的宝座,你徐萌就去了美国法国,或是英国加拿大什么的。
徐萌抬起头,钉了任国田一眼,噘着嘴笑了。
  在车西市通向四仙镇的省级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烟地跑着。这时车上的进口远程对讲机响了,07,07,下家坎呼叫,听见了吗?请回答。07是沙漠王车牌照上的尾数,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对讲机的代号。
肖明川说,我是07,请讲话。
对方说,加热站施工受阻,请速来协调。
肖明川说,07明白,马上赶到。放下对讲机,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着赶到下家坎要多少时间。
在水庙线上,每隔五十公里就建有一座加热站,因为原油在长距离输送过程中,油温不能低于设计温度,不然就**了,**是指流动的原油在管子里凝固了,一旦凝固了,整条输油管线将停输,那是特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肖明川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脸色看上去灰不溜秋,两条眉毛找热乎似往一起揪着,像是身上哪儿正在闹病。
刘海涛小心翼翼问,不会又是胃吧,肖处?肖明川的这副难受样,刘海涛已经见过几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说可能是胃不舒服。
肖明川倒出一口长气说,没事。然后把两条胳膊盘到肚子上,使劲压着。
沉默了一会儿,刘海涛按响喇叭,怪声怪调地说,肖处,我看就咱们地段上事多,人家郭处那八个乡镇里,就没什么人哭坟头、挡车道。
肖明川拿起一瓶矿泉水,拧掉盖子,喝了一口说,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乱想。
刘海涛加速超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开口道,肖处,听说郭处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整得都特明白。
肖明川没接话茬,此时他的心思,全涌向了下家坎,琢磨着这一次会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找麻烦?水庙线上的土地补偿金,早在工程开工前一个月,就一次性拨给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转发到需要补偿的农民手里,眼下的麻烦事,大多出在村子里,总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种歪理邪说拦阻施工,索要赔偿,而一些拿到了补偿金的农民也都不痛快,气哼哼发牢骚,说球哩,使这点点钱,哄哪个?莫说买不上一条瘦驴腿,就是买个牛皮皮粪兜,也得往里搭补哩,石油人这是咋个讲理?土疙瘩轰羊群,干掉渣儿,听不见响嘛,就也找茬儿给施工队出难题。官司扯到村子里,村干部差不多也都满腹怨气,胳膊肘儿往里拐,讲土地补偿金都给层层剥皮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种田人的瘪肚子里,到头来还能装几两肉沫沫?麻球烦哩,咱村干部,管球不了哩。
上下左右都不满意,杂事乱事就挤着来,这小半年来,肖明川在村子里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在河东村,一户村民拿祖坟拦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讲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汉子就是不睬,听烦了,嚷出三个儿子,索性把肖明川和刘海涛的手机下了,然后把他俩锁进了一眼窑洞里,口口声声说,不拿两万块钱来,就把他俩当羊圈着。他俩是中午赶到的,路上没吃午饭,到了天色擦黑时,俩人都饿得饥肠咕噜。手机不在身上,求救无门。刘海涛实在受不住了,冲着肖明川鸡皮酸脸说了几句气话后,就摇晃着窑洞门,破口大骂,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虏,你们也得给口饭吃吧?骂下来还真管用了,不多时,汉子的女人,惊慌慌端来一盆面片汤,汤里还卧着四个鸡蛋。肖明川拧着劲儿不吃,刘海涛不管那一套,嚷汉子的女人再送来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点多钟,汉子来问肖明川,事儿想通没有,肖明川没搭理汉子,汉子又说啥时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
肖明川背靠窑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点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动权,回头到乡上县里理论这件事时,自己就是躺着说话,也他妈的硬气。油灯给汉子端走了,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蚊虫不时撞到脸上来,填饱了肚子的刘海涛,扒着门缝,叉着腿,改词变调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你说征地中受点罪没什么/擦干泪/不要问/钱多少/我说征地中受的罪难吃消/流干泪/也要问/钱太少……大概是过了十点钟,村支书打着手电筒冒出来,吼汉子打开窑洞门,还把汉子数落了一顿,塌着腰给肖明川说小话,赔不是。肖明川这顿罪受的不轻,就一直没给村支书好脸色。刘海涛瞪了村支书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书难为情地说,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盘盘了。唉,要说哩,他也是命不顺风,养了三儿两女,儿们都健壮,两闺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两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还是不吭声。
村支书就从怀里摸出两瓶高粱白,拧掉盖子,嚷汉子取来四个大海碗,把两瓶酒咕嘟咕嘟折进四个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说,肖协调,你俩弄吧,一人弄两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说到这,村支书往凳子上一蹲,操着手,嘘口长气,不再吱声了。弄酒摆事,是这一带的乡俗,就是借酒量高低来比论输赢。肖明川咽口唾沫,端起一只碗,一口气直通通灌下去,跟着他在汉子不知为什么打愣的空当里,变戏法似又连下两碗,只给汉子剩下一碗。酒场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特长,速战速决,但像今天这么个下法,过去也是不多见的。村支书看到这里,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长叹一声,埋下头没词了。
汉子直勾勾盯着小桌上的三只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撑着掏出两百块钱,拍到小桌子上,什么话也没撂下,转身离开窑洞。头重脚轻的肖明川,把持着最后一股清醒劲,歪歪扭扭摸上车,正在听歌的刘海涛被他带上车的酒气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脸上一看,见他眼神不会拐弯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时汉子跑过来,把两部手机还给刘海涛。肖明川咬紧牙关,迟缓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刘海涛马上离开。车子刚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刘海涛停下车,嘟哝道,再怎么,也犯不着这样玩命啊,我说肖处。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烂泥了。刘海涛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县医院……
四十分钟后,沙漠王掀着一溜尘土,开进了下家坎加热站。
正在此段施工的队伍来自河南,负责人四十来岁,是个会算计更会找辙的人,说话办事一向躲亏,施工中该业主掏的钱他不垫分文;该业主解决的矛盾他的舌头从不拨拉,因土地问题耽误的工时,他都一小时一小时地记在本子上,秋后再找你算总账,是肖明川接触到的乙方施工单位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
今天吃完晌午饭,施工队准备平整那块种着洋芋的坡地时,发现一位白发苍苍,身穿布衣布裤的老太太盘坐在地头,望着一地油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稻草人。负责人没敢上前询问,退了队伍,静观事态发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生根了,坐在那儿无声无息。负责人料到这里面肯定藏事,就呼叫了07。听负责人叙述了一下经过,肖明川就朝老太太走过去。
肖明川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赵,昔日复勘这块坡地时,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蛮知情达理的。
此时夕阳灿烂,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飞着的蝴蝶金光闪闪,轻拂的微风里,弥漫着土地干燥的气息。
赵老太太面迎夕阳,佝偻的腰身轮廓,镶上了一层晶亮的金边。走在这片田园般的风景里,肖明川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赵大娘。肖明川开了口,在赵老太太面前蹲下来。
哟,是肖同志哩。赵老太太笑了。
肖明川点点头,欲言又止,目光在赵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捡到了几片潮湿的泪痕。
等不到收获的日子,这些洋芋就铲了,说来是挺让人心疼的,唉!肖明川口气惋惜。
赵老太太直起身子,拢回额前一络散发,嘴角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
肖明川叹口气,此时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这块被征用的洋芋地,不同于管沟用地,管沟占用的土地,一般都是临时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后,沟就回填了,来年地面上该种啥还可以种啥,而加热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样了,让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生息息的寄托,当眼睁睁看着一块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时,农民的某种惶惑,城里人是很难揣摸透的,因为土地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粮食。
赵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远处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说,肖同志哩,咱莫不是妨碍了你们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个啥,咱就是想,在这地头上坐坐,瞅瞅,闻闻啥的。
肖明川心里一扯一扯的,他觉得老人家淳朴得让人心酸。
赵老太太站起来,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说,肖同志,瞧这日头,往回使劲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脚,喝碗水,吃个饭,大娘给你做荞面饸饸。
肖明川声调涩涩地说,赵大娘……
  天色不晴,风也刮出了咝咝的颤音。上午九点多钟,在大岭乡境内一条僻静的山道上,一辆三菱吉普、一辆丰田越野、一辆奥迪、一辆面包警车贴着路边缓缓刹住。
从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戴着棒球帽,身着浅色休闲装,有几个人手里还拎着双筒猎枪。郭梓沁四处看看,把猎枪扛到肩上,伸手接过任国田递来的烟。在他们身后,三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比比划划地跟两个京腔京调的年轻人说着什么。这两个来自北京的年轻人,一个姓苗,一个姓孔,是某大报的记者,被郭梓沁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请来采访光阳市。
两位记者配合默契,来到后没费什么劲,就从白书记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日后他们的文章做出来,不论长短,都要拿白书记的政绩来说事。两位记者明天返京,今天这是被任国田邀请来放松的。
两位记者目光远放,发出阵阵感慨。
此处是典型的黄土塬地貌,水土保持得比较好,梁上,峁下,岔坎,沟坡什么的都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植被,像样的树木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苗记者走过来问,任书记,你这山上都有什么猎物?
任国田抬起头,用猎枪朝山上一指说,过去这山上跑的、飞的、跳的、蹦的东西可是不少,现在不行了,只剩下一些野兔,山鸡,灰鼠,还有一种叫贴山飞的鸟,个个都在半斤以上。至于说老鹰和灰头隼什么的,倒是没绝种,不过咱们见到了也不能乱打。
孔记者摆弄着猎枪,兴奋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今的城里人,大都有这种毛病,好把乡下人司空见惯的荒山野岭,水洼苇塘,残庙废亭,破败老宅,篱笆围墙,烂砖碎瓦,枯井老树,高粱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鸡鸭猫狗,牛羊猪马,以及愚昧的陋俗礼节和装神弄鬼的迷信巫术,还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苦难,统统当成农乐来消遣玩耍。
苗记者再问,任书记,看你这一带挺清静的,难道这里没有煤挖吗?
是啊,我也正想问问任书记呢。孔记者附和。
任国田跺了一下脚道,这一带,是省上的生态系统治理示范区,不好好护着还敢乱采乱挖?
苗记者点点头。孔记者在任国田背后耸耸肩头。
任国田勒勒裤带,往山上一指说,上山吧。有兴趣上山打猎的人,只有任国田、郭梓沁和两名记者,警察和司机等人,都站在路边聊天,抽烟,扯淡。贾晓从车上拿出对讲机,挂在倒车镜上,然后又从车的后备箱里拎出几瓶矿泉水,招呼那几个人来喝。
任国田感叹道,就是短钱,要是有票子,我非把洪上县境内的荒山野岭都治绿了不可,造出一个天然的大氧吧来。
郭梓沁举起枪,瞄着天空,添油加醋地说,你已经不简单了,任书记,你这是才来几天呀,就把洪上县的土地荒漠化治理抓出了成效,白书记都在市里的大会上,为你叫好了。
任国田心里有亮,明白郭梓沁这番话是说给两个记者听的,但他没有借郭梓沁这张嘴搭起来的梯子往上爬,而是把握住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摇摇头。
跟上来的孔记者,已经看出来郭梓沁在和任国田演双簧,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反感来,而且还一脸装傻充愣,顺着郭梓沁话里的意思,使劲往高处捧任国田,开口说,能人就是能人,任书记这叫能吆喝,会工作,先进典型不错过?
苗记者转过脸来,把孔记者的忽悠话给道白了,说,保持水土,是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善事,等什么时候合适了,我们专门来写写任书记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先进经验。
任国田摆着手,一本正经地说,说大了,说大了,都是一些我这个芝麻官应该做好的工作。
郭梓沁说,任书记今年有大动作,明年就会有大硕果,等到那时,再请你们两位来好好报道一下任书记。
孔记者说,主旋律,什么时候都是新闻纸上的主题。
苗记者笑吟吟说,但愿任书记的先进事迹堆积如山,到时候也好让我们爬一个高,写出一个范长江新闻奖来。
任国田换了口气说,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得加倍向焦裕禄同志好好学习学习。
郭梓沁说,任书记,你现在的硬件和软件,裕禄同志想当年可是没法跟你比的,我看任书记很快就能学出来,到时你的经验一上报纸电视,全国人民可就要学你任书记了。
孔记者笑而不语,目光往山上顶去。郭梓沁刚想再开口,背后就传来贾晓的喊叫声,郭处,刚才横沟乡刘合子村施工队呼叫07,说是有一个老乡拿水窖闹事,还打了咱的人。
在水庙线上,所有的车载对讲机,使用的都是一个频道,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时,就近的协调员之间也好搭把手,互相有个照应。
闻声任国田也停下来,眼神在郭梓沁的脸上撞了一下,愁腔愁调地说,肖处长的地面上,又有人横腿扫荡了,唉,麻烦!
郭梓沁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摇着说,任书记,刘合子村的麻烦事,一旦闹大发了,肖处长说不定会来找你这个父母官。
任国田笑道,找我?那能解决什么问题,找钱比找什么都管用。
郭梓沁道,话虽这么说,可情理,也还是要占地方的。
任国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算什么?
郭梓沁说,任书记,我看你现在还是趁早帮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
任国田眨动着眼睛,想了想没接话。
眼神多疑的苗记者,这时往郭梓沁脸上投来一眼。
郭梓沁看了看手里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头上,含含糊糊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任书记。
任国田皱着眉头,看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没琢磨出他这句话里的潜台词。
郭梓沁见苗记者一劲儿斜视自己,就给了苗记者一个笑脸,然后抖出明白话来点拨任国田,说,你叫那三个大盖帽,往刘合子村跑一趟,这真要是闹停工了,肖处长的日子可就……
任国田点点头,嗯,吓唬吓唬,也行。
郭梓沁道,不行呢,就来点真格的,拿这事给肖处长拔拔腰杆嘛。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有时这枪杆子里面也能弄出点感情,我和肖处长,可都是在你地面上吃土地协调这碗饭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
任国田盯着郭梓沁内容丰富的眼睛,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于是转过身,冲着山下喊道,大黄,你们仨,这就往刘合子村跑一趟,把闹事的人,铐到县里去。
郭梓沁没再说什么,朝山上走去。
孔记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朝苗记者招招手,然后猫着腰摸了上去。
郭梓沁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回头张望时,正看见大黄比比划划,叽哩哇啦招呼人上车呢。
贾晓在搞恶作剧,冲着大黄的后背拉开双腿,端出一个持枪射击的姿势。
大黄上了车,手扒着车门,脑袋探出来,喊道,那我们上路了任书记!
任国田挥挥手,警用面包车发动了,出发了。刘合子村离郭梓沁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
  就在任国田领着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时候,在另一条通往刘合子村的砂石路上,沙漠王风风火火地赶着路。车里坐着肖明川和横沟乡岳乡长。在接触过的乡镇干部里,肖明川对这个岳乡长有好感,觉得他比一般的乡镇干部耿直,讲理,有人情味,他曾因乡党委书记扣留农民的土地补偿金处理积压的饭费条子和添这买那的,跟书记吵翻了脸,指责书记这么做是在喝农民的血,一状把书记告到了县里,任国田差人下来调查的同时,把岳乡长召到了县城安慰,党政两头这么一捏掐,总算把岳乡长抖落出来的事儿再次捆扎入库。从这以后,岳乡长总觉得自己欠乡亲们太多,也对不起石油人,所以说在自己的地面上,农民和石油人一旦发生冲突,他都会主动站出来调解。
岳乡长喃喃说,球个陈跛子,难缠哩,败家子儿,家里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赌了。
肖明川心里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着车窗外。
岳乡长使劲一叹,接着喃喃,咱说你们也是哩,肖协调,那补偿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农民手里?绕了几个大圈圈,累死人哩。
肖明川下意识看过来,但他没有接话茬。对这个敏感的问题,肖明川也曾思考过,得出的结论是,土地补偿金要是直接发放到农民手里,地方政府会有说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说法,工程干起来,就有一定的难度了,而农民要是有了意见,地方政府倒是不用着急上火,稳住各种不利局面的办法他们随便一动嘴,就能甩出几套来。
岳乡长说,球个水窖,赖人哩。
肖明川说,管线离他家水窖,我猜测少说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碍不着事,他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热锅边上贴饽饽。
陈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边。沙漠王还没开进刘合子村,岳乡长就看见陈跛子一家散在管沟四周,歇了手的工人们,零零散散地闲呆着。下了车,岳乡长和肖明川匆忙赶过去。
肖明川把岳乡长三言两语介绍给了施工队负责人,负责人拉过一个小伙子说,岳乡长,您看看,都被他们抓挠成啥样了?
小伙子攥着双拳,头发脏乱,脸上血糊里拉,左衣袖扯开一条大口子,气得腮帮子直抽搐,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岳乡长抽了一下鼻子,没说什么,沉着脸,转身来到陈跛子面前。
陈跛子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老头衫,下身一条土坯色短裤,裤底边都磨出了毛茬儿。
陈跛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挤出一脸笑说,嘿嘿,咱没看走眼哩,是咱岳乡长哩,走走走,家歇着去,喝碗水。说话间,直拿眼角余光轰赶还在地上赖着的老婆孩子。
岳乡长还是不给对方好脸色,指着陈跛子鼻头说,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志,干的是国家重点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晓得,莫说没毁你家**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飞了,铲平了,又能怎样?真格地麻球烦哩,咱横沟乡的老少爷们,啥时候不晓得让道了呢?
陈跛子梗梗脖子,脸色赖赖叽叽,油嘴滑舌地说,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伤咱窖根了呢,乡长呀,你跟石油人讲讲,多少赔几个吧。
挨打的小伙子,一看乡长镇不住陈跛子,压在肚子里的火,往上一窜,就顶到了脸上,瞪着眼直冲过来,甩着胳膊说,赔个屁,你们打人,还有理了?
陈跛子见状,嘴也不服软,抖抖膀子,晃晃脑袋,拉开架式说,莫胡说,球个怕你哩。
肖明川赶紧过来劝小伙子冷静点,小伙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窝囊得直咬牙。
就在这工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在场的人,这时就都看见一辆面包警车,拖着一条卷动的黄尘奔过来。陈跛子一家老小,吓得缩成一团。陈跛子的脸色更是恐慌。警车眨眼间就到了,车门哗啦一声打开,跳下来三个警察,脸色一个比一个拿事。
带队的大黄说,出啥事了?我们是县公安局的。
岳乡长睃一眼肖明川,眼里涨出几分怨气,像是在说,喊咱来,不管事啊肖协调?你还在咱背后动了县公安!而被岳乡长误解的肖明川,这时蹙着眉头,猜想这十有八九是施工队在自己来之前报了警,于是就在心里怪罪施工队负责人不长脑子,如果县公安抓了人,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烦说缠上身来就缠上身来。而受伤的小伙子,可能是觉得来执法的这几警察的口气和脸色不偏不倚,兴许能讨回公平,腰杆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来,一指陈跛子大声说,他无理取闹,阻碍施工,还把我打成这样。
大黄把目光移到陈跛子脸上,陈跛子吓得直缩头。
大黄一瞪眼,废话没有,干脆利落地说,了得,铐走!
陈跛子一听公安上的话不饶人,两条腿就开水锅里的面条了,颤悠到岳乡长面前,扑嗵跪下说,岳乡长,咱知错,咱改,你说说话哩,岳大乡长。
岳乡长夹了大黄一眼,脸色很生硬。以前在县城里走动,岳乡长跟这个大黄照过面,交情虽说没有几两重,但鼻子碰了脸,打声招呼的余地还是有的。刚刚他见大黄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里挺来气,也就绷出了一副素不相识的面孔,心说咱大小也是个乡长,尿球你哩!
大黄的态度,让肖明川心里吃紧,他清楚眼前这点事,没必要双管齐下,岳乡长的五指巴掌能按住,县公安的人最好别插手。
肖明川镇静了一下,走过来冲大黄说,同志……
一个警察很客气地打断肖明川的话,这是我们黄队长。
岳乡长一听喊了黄队长,心说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来是戴上了一顶没号的乌纱帽。
肖明川笑着改口道,黄队长,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我叫肖明川。
黄队长脸上,这才有了点好色,伸来手说,噢,是肖处长吧?
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么会喊出肖处长来。
黄队长说,人,咱铐到县上去问情况,活,你们接着干吧,肖处长。
肖明川急忙说,黄队长,没多大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点小事,辛苦岳乡长过问一下就行了。
黄队长斜了一眼岳乡长,不冷不热地说,横沟乡,也没有跑出洪上县吧?
岳乡长脸色涨红,压着一股火,冲还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陈跛子吼道,球样,丢咱横沟乡人哩,给咱起来,给咱把支书喊来!
陈跛子的脑子,轰一下给岳乡长吼开窍了,听出岳乡长这是在拿事救他,蹲着的身子拱起来,转身要溜。
哪走?铐他!黄队长说,脸色再次狠起来。
这时不知打哪儿跑来一条短尾巴白毛狗,冲着黄队长叫起来,黄队长一瞪眼说,狗日的,一枪崩碎你脑壳!
白毛狗不怕死,一蹿一蹿继续咬叫,后来被一个驼背老汉踢开了。
黄队长——岳乡长不得不开口了。
黄队长撇撇嘴说,岳乡长,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妨碍公务吧?哼,铐走!
两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铐住了陈跛子。被拿下的陈跛子,一劲儿耍赖,两条腿上一退劲,人又倒了下去,嘴里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们,看了这一幕脸上都十分解气。肖明川却是脸色发白,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汗珠。
陈跛子那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看男人给铐住了,就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陈跛子那条好腿,死活就不撒开了,哭声响亮。
两个警察合力扯开女人。一个警察的大沿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个警察踩了一脚。女人在地上滚了一阵,乱糟糟的头发上,灰蒙蒙的脸上,还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满灰土。
女人起来后四下里寻几眼,然后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条腿顺进窖里,骑住了,惨声威胁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见阎王大老爷,告死状!
黄队长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岳乡长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软着舌根对黄队长说,铐咱,是咱这乡长失职哩。
肖明川也趁机拿好话磨黄队长耳朵,黄队长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了。
岳乡长道,黄队长,咱去县上,咱给书记县长认错儿。
女人呜呜的哭叫声,紧一阵慢一阵,地上的陈跛子团缩着,脸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队负责人转身巡视了一圈,发现四周的树后墙角,还有手推车和柴禾垛这些地方,都有老乡的脸在晃动,看热闹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于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边贴靠,悄声说,肖协调,万万不能让他们把人抓走,村子里都是亲戚套亲戚,关系联关系,抓了人,非乱套不可。眼下工期这么紧,我们是在争分夺秒抢时间干活。
心里窝着的火窜起来,可是肖明川又不能发作,此时他恨不能一脚把地给跺翻了。岳乡长还在央求黄队长,黄队长还在跟他较劲。
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队负责人,这时后背上已经给汗水洇出了一片湿痕。负责人一看局面打不开,急得两眼冒火,意识到再这样对峙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头,于是顾不上跟肖明川通气,拔腿就从人堆里走出来,扑嗵跪下,红着眼圈说,乡亲们,我代表全体施工人员,谢谢大家了,给我们时间干活吧。气象部门说,这一两天内,可能闹天气,而我们还有几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没声了,闹的僵住了,工地上刹时安静下来。
岳乡长举目一巡,有几个工人正在抹眼泪,眼窝子禁不住也酸了。
黄队长左右看看,脸色就松动了。岳乡长一步步走到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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