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宿舍楼的大门多大上为什么一直有敲门声,一会大一会小的,一会好像又在用锤子砸门,从1点敲到现在4点多了

后使用快捷导航没有帐号?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5779|回复: 3
最后登录在线时间0 小时威望11 点金钱1575 点注册时间阅读权限20帖子精华0积分537UID402
注册会员, 积分 537, 距离下一级还需 464 积分
《上帝保佑男人》
有朋友叫我简短地概括下自己,未加思索,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句话:“乏味之人,所以时常绝望。无路可走,只好活在小说里。”
越来越厌倦。这个世界实在居心叵测得很。也愈发想念起未写字的那段时间。虽然人挤人,毕竟身体的碰撞会传递过来一些温暖。如今爬在半山腰,眼瞅着头顶云雾,身边黑岩,脚下人群,只是冷。
我是无知的。说这句话时,我瞅了眼镜子,我没有在里面找到一丝苏格拉底式的狡黠,镜子的表面浮着厚厚一层污垢,它已不再清洁。脏就是脏,月光会把夜幕弄脏,让那些原本深蓝幽远的变得虚伪与矫情。这种疾病,不可救药,深入五脏六腑,吞噬细胞,扼杀灵魂。我心知肚明,纵然我找来世上所有的抹布,譬如《金刚经》里的“空”,《南华经》里的“无”,《圣经》里的“赎罪”,然后小心翼翼将镜子擦拭得光亮鉴人,但没有用的,镜心已死。
世上万物,容颜无一不是丑陋不堪。山是吃人的山,水是溺人的水,就连天空,那也是一块没有大小、形状却有亿万钧之重的巨石。西西弗是幸福的,至少,在某个时候,他可以推动石头,那一刻,他是欢乐英雄。石头最终虽要滚落。这又算得了什么?“死”不一样么?人人皆要死,还不照样在死之前活得五颜六色?
我看苍天如狗屎。苍天看我应如是。
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走在路上,看不见人的脸庞,只见那些卑鄙、贪婪、龌龊、阴险、凶恶、歹毒、愚昧、疯狂、残暴、沮丧、背叛……从长江头排到长江尾。人哪,为什么你们很快就学会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
人,或许真是大自然的耻辱。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哪儿的民谣?心里酸酸的,而且疼,像被几枚钢钉当胸扎入。前些日子又回了老家,妈妈已渐呈老态,说话颠三倒四,短短一个小时,就拉紧我的手,叫我向菩萨磕了三次头,说出门在外,全靠菩萨保佑。菩萨是妈妈托人从普陀山带来的,花了几百块钱,而她老人家平日里却舍不得多吃一块肉。
我是妈妈的儿子,必须做点事,尽些责任。我不可以在妈妈之前死去,一定要让妈妈在有生之年看到她的儿子有所成就。人人肩上皆有枷锁。解不开的。我帮妈妈揉去糊满眼角的眼屎,转身离开。明天,谁会帮妈妈擦去这些褐色的浊物?想哭,却哭不出,只能看着在玻璃窗上滑动的水珠儿发傻。
不说这些了,尽管这似乎是支撑我继续写下去惟一的理由。我很清楚,自写作伊始,自己就抱着极强的功利心。这或许不好,但没有法子。那些手中没有金光闪闪的锤子的人,只能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哪怕那仅是块泥砖,敲在门上会立刻粉碎,毕竟也是一块敲门砖。
这几年,一直在努力。
“爱多”VCD曾有过一句很出名的广告语,“我们一直在努力”。“爱多”失败了,昔日“标王”成了阶下囚。我又会如何呢?
“写字之人要耐得住寂寞。”咀嚼着这句老生常谈,渐渐明白藏在这两个字里的凄凉。夜里睡不着,披衣而起。四周寂静,墙壁上的钟摆,像一个缁厘必较的商贾,拨动算盘珠儿,噼哩叭啦,它在计算我所剩下的时间么?嘴角浮起苦笑。我得承认,虽然自己备受写作的折磨,但写作又何尝不是在拯救着自己?
窗外,月光纯净柔和,宛若美人睡脸。
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在市场与文学之间找到平衡点。
开了无数个小说的头,又不断删去。我必须妥协,必须暂时抛弃那些胡思乱想,必须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来讲故事。人活着,就是妥协,不断向他人妥协,最后向死低头。这没什么大不了。
也就有了这篇小说。名字叫《上帝保佑男人》。它讲述的是婚姻及其他。文章与美好无关,讲述的是出现在文章第五段的那一长串词汇。
上帝保佑男人。
事情并不全是他们的错。
第一卷  天怒
“说点话吧。这屋里憋得人真够呛。”
“说什么呢?”
“你随便。”
“我可不会随地大小便。”
“啐,油嘴滑舌的狗东西。”
“男人是狗。你也别得意。这话其实就是拐着弯儿来骂你们这些女人。”
“男人是狗,潜台词不就是说女人是狗日的么?”
“你去死吧。”
“会有那么一天,不过,现在时辰还早。狗,我还没做腻。你说,女人是不是很愚蠢?白白嫩嫩的,却整天包裹在黑咕咙咚的衣服里,真是暴殄天物。”
“放屁。”
“喜欢你这个性。日起来特别爽。”
“无耻。”
“无耻是我的座名铭,卑鄙是我的通行证。”
“你会有报应的。”
“因果关系只是一道小学四年级的线性方程式。上帝的智力不会这么低。你放心好了,没有恶,就没有善,为平衡这个宇宙,让自然生生不息,上帝会保佑我这种恶人长命百岁,心想事成。而这,也被历史不断证明。”
女人抿紧嘴,执拗地偏过头。男人嗤嗤冷笑,用手左右来回地拨女人的下颌,像一个孩子玩他的拨浪鼓,眼神戏谑里不无恶毒。屋子里开着空调,拉起来的窗帘上有一些浅蓝色的小鱼。它们在缓缓游动,尾鳍三角形,样子与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差不多。地板是暗红的,房间里还扔满揉成一团团卫生纸,皱巴巴的。空气中漫着一股大汗淋漓的味道。男人坐直身,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如果现在,秦愿破门而入,你会怎么办?想一想,这场景都令人无比兴奋。”
男人说着话,手指拂上女人乳房,五根指头像按琴键,缓慢、优雅且没有半点犹豫,突然食指伸出,往乳头上轻轻一弹。女人情不自禁啊出声,光滑润洁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目光顿时迷离,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唇,红艳艳,“哥,轻点,疼。”
“贱就一个字,人也就一个字。合起来,就是贱人二个字。”男人哈哈大笑,仿佛遇到一件极为可笑的事,笑声越来越大,牙齿闪闪发光。腹部那几块卤水豆腐似的腥肌抖个不停,猛地双腿一屈,一个鲤鱼打挺,站稳在床上,然后大步从床上迈到椅上,再从椅上跨上写字台,哗地下,扯开窗帘,大朵大朵的阳光像一群发了情的公牛飞扑而下。女人惊叫一声,迅速拽起被褥裹好自己,“快拉上,别人要看见的。”
“怕什么?”男人哼了声,“小时候我最爱站在窗台上对着人群撒尿。嘘,知道吗?童子尿可以入药,本来我应该对准那些大人的嘴巴拉,可惜那时我还不懂事,它们全那样浪费掉了。”
“怎么摔不死你?快点。”女人将被子蒙住头,厉声叫道。
“别毒如蛇蝎嘛。多不好,有损广大妇女形象。妇联会向你提出严重抗议。”
“你恶心不?再不拉好窗帘我真生气了。”
“见不得阳光?小心得软骨病。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谁出生时不是他妈的赤裸裸?人家国外天体营什么的,从来不怕春光尽泄,就怕自个身材不好没人看。”男人嘟囔着,扯好窗帘,视线在被床单勾勒出来的女人曲线上巡睨,“贝壳,发现没?这些阳光好像是由颗粒组成,打在皮肤上竟然会隐隐作疼。”
“你烦不烦?”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头。
“不烦。”
“你就不能闭上眼消停一会儿?”
“睡不着。是你让我讲话的。“
“算了,当我开始没说。我情愿你现在呼呼大睡。”
男人皱起眉,回到床上,搂住女人,大口啃了几下蹲在女人胸脯上的那两只小白兔。女人的脸色缓和下来。
“贝壳,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
“心肝儿,满足我一点该死的好奇心嘛。”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女人的耳垂。女人的耳垂丰盈圆润,似一滴下坠的水珠。女人没说话,低低呻吟,腰肢轻轻扭动,看得出,她极为享受现在。男人的手挠过女人的脊背,“你,贝壳女士,不断从绿裙子上扯下一块块布给秦愿先生扎头巾时,心中有没有罪恶感?我很好奇,真的好奇。”
“所以才会有快感”。女人忽然睁开眼,推开男人,情欲如潮水退去,肌肤瞬间恢复了白晰。她拉开床头柜,找出包烟,点燃,深吸了口,脸色有些不耐烦,“知不知道,你很变态?大家各取所需,也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也是,乖乖。别生气,咱们继续。日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回去日你妈。没兴趣了。”女人将烟狠狠地摁灭,手指尾指翘起。她披起衣服,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传来掀马桶盖以及浠浠沥沥的水流声,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了会,吹起口哨,是《义勇军进行曲》。
“他用烟灰缸打爆了她的头。去年,就在这间屋子里。那时,窗户外的房子还没盖好,到处破破烂烂。到了黄昏,那些断壁残垣活像一群孤魂野鬼。几只野猫就在其中跳来纵去,绿幽幽的。有时,猫整夜地叫,特瘆人。你知道的,这是猫叫春。这些该死的猫还时常会蹿入厨房里偷东西吃,它们竟然还晓得用爪子撬开冰箱的柜门,简直太欺负人了。”
女人斜倚在门框边,一脸愠怒,葵花籽壳生气地从那两片薄薄嘴唇里蹦出来,跳入沙发边的塑料筐内。塑料筐上印着一个穿泡泡裙的小女孩的图案,颜色倒还鲜艳,可惜左脸颊上却有一块黑乎乎的印记,这可能是女主人吐出的口香糖下的痕迹吧。秦愿仰起头,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客厅里大大小小的家俱皆沉默不语。女人嘴唇却因此闪闪发光。她的口水真多。秦愿打断女人的话,闷声闷气地说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你这样的可真少见。别人都搜肠刮肚问东问西,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哦,对了,那烟灰缸还是她买的。顶精致的一个烟灰缸。我都想给我男朋友买一个。可她始终不肯告诉我在哪买的,只是说好贵,是纯水晶的。后来,我在一家店里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只要五块钱,她真会骗人,拿玻璃当水晶来骗男朋友。要我是他,早就将这烟灰缸砸她脑袋上了。他砸得真狠,手劲真大。那烟灰缸都开了花。她送医院缝了好几针。要我是她,肯定告他虐待。”女人停下来,将手中没嗑完的葵花籽抛入筐内,喉咙里叽哩咕噜地响过一阵,咳出口浓痰,眼神柔和了些,“贱。有些女人贱起来真没法子救。以为老公就是一生一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男人哪有好东西?是东西,就不会挺着个玩意儿到处乱戳。你说是不是?哎哟,你看我这张嘴,整天胡说八道。我不是说你。男人里面也有好的。可惜好东西早就被人抢购一空。如今的姑娘下手都狠着呢。我猜,你一定结婚了。像你这样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真不多见。”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若想起什么,不妨拨这个电话,这是名片。谢谢你的合作。”秦愿从上衣口袋掏出笔递过去。天气并不热,屋里也只有一盏菊花似的灯,花瓣被旋转的电扇扯得七零八落。汗水从额头滚落,粘乎乎的,像粘上鼻涕的蚯蚓& & & & 。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自己刚写下的这些汉字,嘴角浮起苦笑。女人趿着鞋走过来,抓起笔,迅速浏览了一遍,啧啧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去,眉头锁成结,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她的手与贝壳一样,都很修长,可惜却没有光泽,骨节处隐隐发白。她这么爱说话,想必寂寞得紧。秦愿心中微微一漾,眼睑垂下,他都不敢多看这个饶舌的女人。女人递回笔,手指在他掌沿一触。秦愿赶紧站起身,“谢谢。”
“谢什么?有空常来玩。我这里别的没有,清水还是有一杯。”女人扭着腰,眼神在秦愿脸上扫了下,随即,又变得空空荡荡,“算了。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虽然东西能搬走,可人的气味搬不走哪。合租几年,要说没有一点儿感情,那是骗人。人哪,说死就死了,比一盏灯熄得还要快。对了,你知道哪儿还有条件合适价钱又低的房子出租吗?你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是真不敢在这里再住下去。”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慌。
“我帮你留意下。”秦愿小声地说,他有些不耐烦了。石英钟的指针在墙壁上滴滴嗒嗒,像一把不紧不慢的刀,将时间一点点切掉。六点钟了,贝壳回家了么?
“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女人掬了下额头碎发,冷不丁地抛来一句。
什么意思?真是个话痨子。她若披下头发可真像童话书中的女巫。也真够胆大,说话都不拐弯儿,哪有这样勾引男人?十有八九干那行,眼神都带着小勾子。等会可得好好用肥皂洗下手,天晓得她们有多脏。不过,一个做小姐的说话能有这水准?形容词加副词一大串,听起来,就好像是中文系毕业。她不会是贝壳的学生吧?应该不是。贝壳要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气得吐血。秦愿胡思乱想,心脏咚咚地捶了两下胁骨,点点头,说,“一般。还能看。我得回家了。”
秦愿起身阖上门,对着墙壁轻轻说了声再见。他揉揉发麻的太阳穴,将一直憋在胸口的闷气吐出来,噔噔噔,一口气走下黑咕隆咚的六楼。到处都是破桌破椅破箱破锅破碗破瓢破布。它们潜匿在暗处,活像日本电影里的忍者,不时窜出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还不能还手。妈的。秦愿捂着头出了楼梯口。暮色已重,一盏盏灯光从无数个窗口迸射而出,这些长短不一的光线跳跃在空中,像一把把剔骨小刀来回挥动,并从空气中挑出一丝丝的甜腥味。秦愿紧紧腋下的公文夹,心中不无懊恼。这本不是他应该干的活。
“晓德,下午咋没开机?”
“没电池了。”
“帮你揩了一下午的屁股。害得老子像个警察似的,还是刚出校门的那种。”
“这么严重?别哭。叔叔抱。”
“没大没小。”
“出了什么事?”
“遇上娘们儿。嘴碎得跟鸡啄米。”
“大惊小怪,女人难免更年期嘛。”
“长得挺漂亮。”
“人在哪儿?”
“与许刚合租一套房的。”
“晦气。”
“今天我是以你的身份去找那女人。给女人留下的名片也是你的。她若想起什么会再打电话给你。不过,这样的女人最好甭招惹。写好点,别丢我的脸。现在谈家庭暴力的文章海了去。但多半是第一人称自述的那种。看起来特假。你要注意强调记实性,不妨把自己与那女人的观点交错起来写,在保证文章客观性的同时,让话题切入到水底。材料我放你桌上了。你最好今天晚上去拿,熬夜赶出来。我明早看。这次杂志改版能否一炮而响,就看我们能否将这道菜炒出什么样的滋味了。”
“好个屁。以后再跟我玩这套金蝉脱壳,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屋子里没灯,贝壳还未回来。秦愿挂断电话,掏钥匙开了门,换过鞋,径自走到厨房,将刚从菜市场买上的肉放在弹簧称上一称,“妈的,少了半两。这些婊子养的。”秦愿系上围裙,淘米煮饭,麻利地将洋葱剥净,放平案板,同时拧开煤气灶,然后操起菜刀,刷刷地忙活起来。放油,爆肉,加些姜片调味,贝壳的口味偏重,味精得再多放半勺。对了,洗衣机里还有早上泡的衣服,得统筹时间,不浪费一分一秒。秦愿边干着活,嘴里边念念有词。门口有脚步声?步子太重了,不是贝壳。贝壳怎么还不回家,电话也没有?秦愿使劲地嗅了嗅空气中的饭香,手掌碰了碰衣袋里的手机,按捺住打电话的冲动。很快,菜烧好了。秦愿把菜一份份摆好在餐桌,开始去拿衣服去阳台上晒。贝壳啥时买了条镂空还镶蕾丝边的内裤?弹性挺不错,应该是名牌货。秦愿把带着洗衣粉味的内裤凑到鼻尖,抽抽鼻子,眼睛往楼下瞟去。
楼下有一个小广场。里面有俩小花坛。花坛边上是一圈修剪整齐的女贞木,在灯光中漾出一片片缅甸玉般的颜色,在蒙蒙夜色里晶莹透剔,煞是好看。广场中间有一个钢制的几何图形,据说象征着飞翔,秦愿看了好几回,也没有发现那一片钢铁称得上翅膀。那几个疯小孩又踩着滑冰鞋出动了,绕着几何图形来回兜圈。短发女孩儿滑得真不赖,腿分得真开,胸脯鼓鼓囊囊的。靠,那傻小子竟然敢高高跃起,试图来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胆子大不是坏事,若大得没边了,岂不是色胆包天?姑娘们的青眼得靠真本事挣,不是说有勇气就行。
贵在技巧。贵在张驰有度。贵在谋定后动。
好了,这回跌了个狗吃屎,大脑里的粪便恐怕又多了些。秦愿微笑着,俯在窗台上,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傻小子终于完成了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尽管不是很标准,几个年轻人都欢呼起来,短发女孩儿干脆扬手抛去一个飞吻,估计她是傻小子的心上人,傻小子嘿嘿乐晕了头,脚底一滑,扑通声坐下了,腿劈成一字,顿时尖声哀嚎。舞蹈演员还得把腿踢到自个后脑勺呢。这些孩子的眼睛怎么就像自来水笼头?难怪现在只要与“钙”搭边的保健品就卖得飞快,他们实在太缺钙了。
时针指向八点正时,秦愿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贝壳,我的贝壳。
喉咙里一阵发干发痒,秦愿咳嗽着,赶紧奔回厨房。该死,刚忘了做荷包蛋,贝壳最喜欢吃自己做的煎蛋了。
“回来得这么晚?”
“与李姐一起上小辫子做头发。”贝壳脱下外衣,秦愿接过来,顺手挂好,“蛋煎老了。尝尝能不能吃?”
“挺香。”贝壳抓起筷子,“味道刚刚好。我都饿坏了。”
“我给你倒杯红酒润润嗓子。”
“别,你把茶缸放下。我不是牛饮水。说过多少次?红酒得拿高脚玻璃杯盛。就是改不了。农民。”
“好的。你瞧我这记忆。”秦愿嘿嘿干笑,从柜里找出两个玻璃杯,洗净,斟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少了点瑟琶声来下酒。”
“恶心。”
贝壳活动了下脖子。墙壁上有一只苍蝇,蹑手轻脚地走着。贝壳抄过矮柜上的公文夹,准确地砸过去,“该死的苍蝇,这么高的楼也飞得上来。是不是哪块纱窗破了?你有空瞅瞅。唷,哪来这么多美女图片?”
贝壳捡起从公文夹里散落出来的相片,眼神似笑非笑,“一个比一个大。这个女人的乳房怕有38D,简直一哺乳动物嘛。这得耗费多少硅胶往里面填?”
秦愿赶紧分辨,“杂志改版。听说不要多久,市财政将停止对杂志的拨款,所以社里就先未雨缪绸了。这事准备了一段时间。”
“听说你们社出事了?”
“你消息倒蛮灵通。”
“做头发时听人讲的。早已是满城风雨。”贝壳转身坐下,拈起块煎蛋塞入嘴里,“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有了老婆还要找小蜜。找也就找了呗,偏偏没本事摆得平。自己从钢丝绳上摔下去不打紧,还非要拽上别人的花样年华。那女人真是倒霉透了。”
“也不能怪陈主编。她实在狠了点,张口就五十万。人家没说不给,说缓缓。她却不肯,说老娘得癌,要化疗。这话谁信?就算她讲的是真话,一时半响,谁拿得出这五十万真金白银?也不瞅瞅陈主编这身排骨?”
“文人一枝笔,手歹着哩。有偿新闻什么的不说。我听同事讲,有个记者揭白鹤日化生产的化妆品的底,文章写好了,先不见报,私底下,托人往白鹤透了个气,那边慌了神,立刻派人揣上二万现钱来摆平此事。”
“当白鹤是一只傻鸟?若人人都来这样敲诈,白鹤早成死鹤了。你莫听风就是雨。那记者当时确实拿到点钱,但没过几天人就进了医院。被车撞的。司机说他喝醉了酒自己撞上的。你信吗?”
“这关白鹤什么事?”
“关,非常关。不是关门的关,是关系的关。”秦愿笑起来,“你呀,妇人之见。白鹤老总朱永财我见识过,城府深着呢,一杯满满的酒端在空中,能不洒半滴。这样说吧。假如我是白鹤的人,如何才能摆平此事,同时刹住口子?场面上还能交待过去?当然是在给那记者钱时,顺便再给他放点血。”
“胡扯。人家司机愿干?”
“咋不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这市道,胳膊大腿都明码标价了,废一条胳膊五千,断一条大腿一万。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也可能与司机无关。”
“简单。给记者灌足黄汤,再叫几个小姐往他膝盖上一坐,等到他云里雾里准备过马路时,派个心腹,或者给在路上讨饭的小乞丐十块钱,在他身后轻轻一推。没撞死,算他幸运;死逑了,是活该。”
“说得真活灵活现,好像你在旁边看着似的?这么丰富的想像力还不如改行写小说去,省得整天替人家做嫁衣裳,还没落下个好名气。”贝壳放下碗,端起杯,漱过口,想起什么,眉毛拧成结,“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狠?是不是见别人发财,心里难受?”
“哪能呢。我就瞎说说。逗个乐,给日子打点气。”秦愿笑着,做了一个给自行车打气的姿势。贝壳没笑,“我估计你就红眼病害的。”
“哪能呢。人各有命。虽说都是与文字打交道,那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人家搞的是新闻调查热点综述之类,自然捞外快的机会多了些。”秦愿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瞄了眼贝壳碗里剩下的煎蛋,夹起来,放入自己嘴里,“贝壳,你刚才不是饿了么?怎吃得这么少?”
“等会吃苹果。心里清爽些。陈主编死了,谁接手?局里定了吗?要不要送点礼?”
“还没定,爱谁谁。我当我的编辑室主任。咱只配玩玩技术活。官,那是做不来。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
“没出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贝壳开始洗脸。
“没了良心,才能说这话。”秦意小声说道。
贝壳没理他,洗好脸,从冰箱里拿出支黄瓜,切成片,去了客厅,开了音箱,在沙发上躺下,把黄瓜一片片放在脸上,闭目养神。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爱,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
整个屋子一点点浸入歌声中,墙壁、天花板、沙发、奶白色的灯光、蜷曲的人影。好闻的香味儿在皮肤上缓缓蠕动,贝壳叹息了声,深深的。秦愿放下手中的碗筷,竖起耳朵。这是蔡琴的歌声吧。嗓子真像一块柔软的丝绒布。给她伴奏的钢琴不知道出于谁人之手?清亮的,宛如月光在水中的倒影,说不尽的纯净。只有这样的钢琴声才衬得出这种对红尘的缱绻。
秦愿并不喜欢听歌。从小到大,他一直认为所有的歌声无一不是对自然拙劣的模仿。自然最美,空气在每一个地方曲折流淌时都拥有极为美妙的弧,而人的声音很大程度上是在破坏掉美。
后来,秦愿在办公室听到朴晓德狂笑,问他是不是发羊癫疯。朴晓德指着报纸说,有人砸了一家棺材店。秦愿说,这有什么好笑?朴晓德挤出眼泪,说,知道人家为何要砸棺材店吗?秦愿摇摇头。朴晓德说,他妈的,那店老板竟然把蔡琴的‘总有一天等到你’当广告曲来回播放。秦愿还是不明白。朴晓德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就像看见了一只井底的青蛙。秦愿只好嘿嘿干笑,回了家,翻开贝壳放CD的抽屉找“蔡琴”这两个字,还真有。秦愿放的第一首歌就是这首《忘不了》,这歌的旋律似乎能刺入骨头里,却不疼,好像早就听过无数次,好像是一只温暖的手掌。自己原来有没有听贝壳放过这歌?或许有,但确实从未曾留意过。也许,人只有在某时某刻,某个特定场合,因为某件特定的事情,才能想起或听到某些声音。
秦愿喜欢上这个叫蔡琴的女人。
秦愿抹去灶台上的水渍油迹,伸手撮出水池里的饭粒,去楼下扔掉垃圾袋,洗净手,在贝壳身边从坐下。贝壳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鼻子皱得这么紧。秦愿刮了下贝壳的鼻子。贝壳的身子动了下,身子侧入沙发。她的鼻翕在灯光下晶莹透明。秦愿为自己这个发现暗暗称奇,很快,他又在贝壳的眼角发现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她已经三十岁了。秦愿抓起贝壳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脸转向屏幕上那个正在民谣与流行之间穿行的女歌手。秦愿没有发现在那些鱼尾纹上正滚动着一滴清泪。它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贝壳的头发里。
手机响了。贝壳跳起来,该死,是何仁这王八蛋发来的短消息。“如果你上厕所,我愿做你的手纸;如果你醒来,我愿是你眼中的眼屎;如果你热死了,我愿是你身上仅剩的布三尺。”贝壳迅速删除消息,关掉手机,瞅了眼秦愿。秦愿仍看着屏幕。贝壳凑过身,脸靠在秦愿肩膀上。
秦愿今年三十六岁。秦愿娶贝壳时请人写了张横幅“而立”挂在卧室里。秦愿离过一次婚,前妻叫马艳红,在市五华市场摆摊卖服装,发了笔不小的财,也嫁过了人,一个黑黑瘦瘦的精壮男人,听说与黑社会有些纠葛。男人手臂上有七八处烟烫出来的圆点。秦愿开始想不通,什么样的男人不好找,干吗非得找一个连烟灰缸也买不起的男人?后来,秦愿撞见马艳红与人吵架,又动起手。马艳红本来个子就偏小,没过上几招,就被另一个女人拽住头发往水坑里按。秦愿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好前帮忙时,男人奔过来,豹子般,眼里放出凶光,也不说话,抬腿就往那女人胸口踹去,动作利索得像出演《真实的谎言的》的阿诺。秦愿拐入小巷。他想,马艳红的确需要这么一个男人。
马艳红嫁给秦愿时,秦愿刚满法定结婚年龄,还在县里工作。国庆节那天结的婚,天气躁热。整个县城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而太阳则在人们头上刷刷地磨着爪子。马路白晃晃的,直耀眼。推销福利彩票的高音喇叭声从街头窜到街尾,再窜入每一条小巷。喧哗的人声、兴奋的脚步声、焦灼的鸣笛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将尘土掀至半空。秦愿与马艳红佩带着“新郎“、”新娘“的绶带站在红日酒楼的大铁门前,面面相觑。请了三十桌酒,但一半客人没来,几乎都是一个托词,说这一天都赶好几个酒席,实在来不了。马艳红的爸爸,那个钣金厂的工人,则只顾与他的工友喝酒,喝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眼睛里的血丝像一群会蠕动的蚯蚓。马艳红的妈妈则躲在厨房暗自垂泪。
秦愿看马艳红。马艳红跺了下脚,骂道,这些给脸不要脸的王八。
秦愿说,人家没少咱礼金。
马艳红摘下胸口的花扔在地上,说,人家这是打你的脸呢。
秦愿的爸妈死得早。秦愿是外婆养大的。外婆已经老了,满脸褶皱,嘴瘪得像个破了的风箱,整个人浑似从坟墓里刚爬出来,皮紧紧包裹着骨头。外婆坐在首席上,一直咧着嘴在笑。她身边那两根龙凤烛盏的火焰让她的脸有着一层橘子皮的光泽。秦愿的大舅子是个砌墙的泥瓦工,趔趄着,嘴里喷着酒气,敞开着衣襟,胸口处露出一簇黑毛,走到秦愿旁边,手往秦愿肩上重重一拍,艳红交给你了,你以后若敢对不起她,我就宰了你。
秦愿陪着笑容说,那是,那是。
这似乎是一个不详的预兆。当然,秦愿的大舅子并没有伸出那只大手扇在秦愿脸上。离婚是马艳红提出的。结婚不到一年,马艳红说,我有别的男人了。秦愿那时正在考研,脑袋里转悠的除了给领导写的材料,就是那些会跳舞的英文字母。当时没听明白,眨眨眼。马艳红补充道,我要跟他去南边。他在那边开了家TKV需要人手打理。秦愿又继续眨眼。秦愿的睫毛比一般的女人还要长,眼皮合上时,睫毛就软软地盖在眼睑上,但仍不停地跳动,像是被魇住了,人突然跳起来,抡起椅子朝地上劈去。咔嚓一下,椅腿断了,泪水从睫毛下渗出,秦愿嘶声喊道,操你妈。马艳红沉默地站着。她在吹自己的头发,嘟着嘴,几绺头发总是不听话,垂到眼帘边,示威似的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你就打我一下吧。秦愿的脸一下就胀得血红,抡起椅腿,可终究没有落下,一脚踢翻屋角的暖水瓶。水气漫开。马艳红耸耸肩膀,吐出一块口香糖,眼睛上似乎蒙上一层水雾。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秦愿抓起桌上的纸与笔,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她弯下腰从地上一样样捡起,说,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
秦愿一口气拗断了几支笔,白天与人打牌,晚上找人喝酒。别人都去睡了,他就一个人醉熏熏地坐在沙堆上数星星,一直数到天上连一粒星辰也没有。又过了几天,秦愿向领导请了事假,然后彻底地投入了这场考研中。上帝终究没有薄待秦愿,为他推开了另一扇窗户,并用校园里的青草、花香、鸟语小心翼翼地冲洗着他的伤口。而这段短暂的婚姻生活也让秦愿变得更为成熟稳重,像一块磁铁般,很快就有一些女生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
年轻真好,可以在风花雪月中肆意挥霍。但已被水与火淬炼过的秦愿,几乎在下意识中,就对这些热辣辣的视线做出理性的分析。所谓爱情,即是幻觉,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便是善意的谎言。选修了《经济学》的秦愿在天平上仔细计算着砝码,很快,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叫许娟的大三女生身上。许娟长得普通,衣着也朴素,整日低眉顺眼,不过笑容却甜,若遇上有趣的事情,脸上就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这着实为她平添了不少妩媚之气。
许娟的父亲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
秦愿知道这件事还得多亏他一时心血来潮。他很少离开学校,一般只在宿舍、图书馆、教室、食堂这些地方丈量着脚步。那个星期天也真是鬼使神差,也许是阳光太好,让人觉得再呆在学校简直是一桩罪过。他出了学校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就拐进新华书店,上了二楼,挑了几本书,靠在落地窗上的大玻璃随意翻动。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喊爸。声音甚为清脆,似乎在哪听过?他抬头望过去,自己应该见过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哪儿呢?噢,想起来了,她经常坐在图书馆北边的那个角落里发呆,手喜欢托着腮。
佳人凝眸,男人遭殃。秦愿在心里对浮出脑海的那幅画面下了句批语,笑起来,刚想低下头,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压低嗓门,腰微微弯下,头凑向女孩旁边的中年男人,许厅长,省里有急事找。女孩立刻跺了下脚,又喊了声爸。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满。
秦愿把身子往书柜里缩了下。地面是奶白色的水磨大理石,光可鉴人。女孩穿了双皮凉鞋,脚趾头露出来,上面还抹着红色的蔻丹,显得很晶莹。中年男人的皮鞋上找不出半点灰尘,裤管笔挺。年轻人的皮鞋上也没有灰尘,整个身子却呈下坠的状态。秦愿瞄了眼自己灰蒙蒙的皮鞋,嘴角牵动。他们下了楼。秦愿目送他们进入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宝马。
过了几天秦愿弄清楚这个女孩的姓名、出生年月等。再过了一些天,女孩又坐在图书馆里发呆时,秦愿走过去,把早已写好的纸条轻轻塞入她的手肘下。
“因为云,天空甚是轻盈。一起去山上看看,好吗?”
秦愿在图书馆的出口处站了不到一分钟,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搓出种种几何线条,斜斜地投在他的面前,投在他脚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人就像走在斑驳的油画里。微风流动,路两边是青草,上面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树干上布满褐色的深深的裂纹,树下却歇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鸽子。秦愿到现在也没忘掉当时的那一切。世界似乎在那一刻纤毫毕现,如一粒刚剥开的橙子,新鲜诱人。
这或许与爱情有关,爱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发生。这或许与爱情无关,只是棋手在奕出妙着时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许娟喜欢下棋,下围棋。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自此,围棋一道尽纳天地奥秘。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秦愿听了就笑,说真长学问。许娟告诉秦愿,她八岁就开始学棋,还曾入选省少年队,可惜后来放弃了,不然,说不定也是个芮乃伟,现在她与父亲对奕,还是赢面居多。许娟不无自豪地说,我爸可是财政系统年年雷打不动的冠军哦。秦愿就动了学棋的心思,一边找同学下,一边找来一大堆棋谱,潜心研究了番,没过二个月,居然下得有模有样,让许娟大呼天才。
女人只会爱上她所尊敬的男人吧。秦愿拈起棋子放在棋盘上,他已看清楚这块棋的变化,是一个“乌龟不出壳”。事情顺利得令他自己也吃惊。许娟生日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采来一大捧野花,在学校后山,他与许娟第一次肩并肩坐下的地方,摆出一个心字图案,许娟彻底瘫软下来,像害了严重的伤寒,在他怀里直打颤抖,鼻涕涂了秦愿满脸。
许父的棋下得确实好。秦愿想,许娟说她能赢,恐怕是因为许父的慈父心理在作怪。秦愿的棋长进神速,许娟的细腻与缠绵已完全抵挡不住他的凌厉攻势。而许父的棋则厚重粘实,每粒棋子浑似城墙上的一块青砖,虽然风雨漫天,却尽作等闲观之。当秦愿咬牙强行扳断后,许父呷着水,仍不紧不慢地投子。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秦愿衷心赞道,伯父,您的棋下得真好。坐在一边观战的许娟横了秦愿一眼,嗔道,就会拍马屁,嘴巴比蜜还甜,当心马蜂咬你。说着话,顺手把削好皮的苹果皮递给秦愿。许父瞟了眼,脸上挤出笑容,听娟娟讲,你几个月前还不会下棋?
许父的声音不大,秦愿已竦然一惊,赶紧答道,是的。认识小娟后才学着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似乎更是一颗心。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许父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
秦愿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
许父点点头,接过许娟递过来的苹果,咬了口,说,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
秦愿说,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呼吸之道。而事实上,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
许父笑了,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
秦愿汗都下来了,他拿不准许父是否吃晓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这才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我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但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
许娟笑了,哎,秦愿,你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从未听人对棋做出这样的理解呢。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秦愿偷偷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
他看了眼笑意盈盈的许娟,继续说道,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伯父,我以为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不知对否?
许父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年轻人,你很聪明,可惜还着了痕迹。也罢,顺其自然吧。
秦愿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
许娟顿时羞红了脸。
事情应该水到渠成了。可惜再高的高手,手也够不着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辗碎了秦愿的如意算盘。那些算盘珠儿散落一地,秦愿摔了一个狗吃屎,而他身边的许娟则被一辆卡车横地撞飞。那是一辆“斯太尔”,满载钢筋,肇祸司机连续开了两天两夜的车。那天的阳光真好,金色的,打在脸上,刀割般疼。阳光中还有大颗大颗的雨,似从太阳里掉下来。整个世界刹那间就已破碎,一些羽毛托起他的身体。秦愿听见血呛出嗓子眼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晕眩。他努力瞪大眼,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远处,有一个被人踩瘪了的易拉罐,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排白色的铁栅栏。许娟歪歪地靠在铁栅栏上,看着满脸血污的秦愿,脸上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秦愿的心似被雷殛,一阵震颤,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是那些泥塑木雕菩萨们的笑容。小时候去山上的庙里玩,瞅着和尚不在,便偷偷爬上供桌对着它们撒过好几次尿。秦愿的眼里涌出泪水。
许娟死了。
许父没有为难秦愿,也没来病房探视他。秦愿出院后在街上见过他一次,整个人衰老得厉害,不停地咳,弯腰驼背地咳。他应该看见了秦愿,马上就转过脸。他身边的那年轻人腰板挺得更直,右手却始终弯着,并微微前伸,似乎时刻准备着去搀扶什么。他的皮鞋上有了灰尘。过去,一直是许娟帮他擦的么?许娟没有妈妈,自小便与爸爸一起长大。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许父走远了,秦愿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个躬。红绿灯下,黑色车流,淌成街道。远远的,没有人的站台上,某种东西正痴立无语。
那段时间,秦愿看了不少佛经。“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多年以后,秦愿在看张婉婷拍的那部《北京乐与路》,听见耿乐的歌声在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北京上空飘荡回旋时,不禁再一次潸然泪下。他并不喜欢这部电影,里面有太多的“狗日的,操、傻B”。他只是被那音乐感动,手指拈下脸颊上的泪水,一粒粒,送入嘴里。
当喧哗归于寂然,斑斓的色彩只剩下银幕上的一点灰白,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独自在影院里坐着、想着、悲伤着,被冰凉的空气紧紧包裹着,以为泪水已将五脏六腑尽皆掏空。但过了些日子,他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段话:眼泪是泪腺分泌出来的一种液体,能清洁眼球,主要成份是水、蛋白质、脂肪等。人体排出眼泪,可以把体内积蓄的导致忧郁的化学物质清除掉,从而减轻心理压力,保持心绪舒坦轻松。
泪水能说明什么?就算现在意味着什么,不用多久,也会被自己的体温蒸发殆尽,从此无影无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贝壳,你哭了么?”
“贝壳,你在想什么?”
“贝壳,你的头发真黑、真长、真直、真香。小时候住在我隔壁的一个女孩儿叫小秋,她的头发像你的一样漂亮,蝴蝶迷恋她,阳光舍不得她,就连外婆养的那条大黄狗也不愿意有半刻离开她。大人都喜欢她。她特乖,特聪明,嘴特甜。我还是从她那里晓得用斧头砍掉四方桌的一个角,桌子就还剩下五个角,而不是三个。”
“贝壳,你知道吗?她老喜欢偷偷地溜到我身后,掀开我的褂子,小手飞快地伸进去,然后尖叫着向远处跑去。我就在后面追。她跑得太快了,摔倒了,额头撞在石头上,鲜血直流。她哇哇地哭,我吓坏了,就去抱她,手碰到她的嘴唇,她的小嘴花瓣儿似的。贝壳,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奇妙、柔软的一瞬间。”
“贝壳,若非用用某种物事来比喻那一瞬间,我愿意选择玉。玉者,生性雅洁、温润婉和,其声清越舒扬,其形端庄大方。有山之贞,水之柔。许多人,只要他或者她是中国人,哪怕从来没见过玉,只是听到‘玉’这个字,心里也会升腾起异样的感觉。贝壳,孔老夫子说玉有五德,即,仁、义、礼、智、信。你信吗?我是信的。你有没有发现,在字典里,凡与玉有关的字,意思总是那么美好,令人遐想。”
“贝壳,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你在捉什么吗?手老是挥着。这里没有苍蝇,我也保证没有跳蚤、臭虫。真的,别累着自己。你要相信我,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可以放心去睡,甚至不妨像一头小猪般打起呼噜。”
“贝壳,柜台隔断上那两个小人儿真有趣,荡着秋千,你来我往。做这玩意儿的人真狠,让人家每天可望而不可,连偶尔亲个嘴都没有机会,过得比牛郎织女还要惨。”
“贝壳,我亲一下你的嘴,好吗?”
“贝壳,我看得出来藏在你眉间的忧色。你很烦,闷,无聊。每天上班下班,见到的也就是那几张脸。何况你呆的地方又是学校这种死水微澜处。我知道你憋得慌。可又有什么法子呢?白玉也难免微瑕。”
“贝壳,小秋后来嫁给一个瘸子,姓罗,县计委的副主作,比小秋大十几岁,人是歪瓜裂枣,鼻毛翘到鼻梁上,走起路来螃蟹似的,眼睛斜着,整日酒气冲人。大伙儿都说可惜,姓罗的连牛屎都不配。牛屎不仅能催肥,晒干后还能在天冷时取暖。可小秋还是帮他生下一个儿子。”
“贝壳,每当我想到那姓罗的趴在小秋身上时,就受不了。为什么她不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那小兔崽子长得真快,呼啦啦的,结果没多久掉水里溺死了,她就割了脉,用刀片割的。她用棉絮裹着自己,血流在棉花团上,洁白的变成鲜红。棉花贪婪地吸食掉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没有一滴浪费。”
“贝壳,她虽然死了,可死得未免有些太晚?她已经被弄脏了,不再是一块玉了。不管她选择何种死法,不管她死的时候有多好看。你说是吗?姓罗的后来又娶了个乡下十六岁的姑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人家说这是小秋上辈子欠他的,所以这辈子要债。”
“贝壳,我都不晓得自己想说些啥。总觉得这世界居心叵测得很,故意把一些美好的东西给我看,然后将它撕毁。我外婆可喜欢小秋了,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分成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她,可她总是把她的那份省下给我。”
“贝壳,你说小秋为何要嫁给姓罗的?她妈病了。她为什么就要卖掉自己?她妈得的是绝症,她卖了自己,也救不回她妈,只能让她妈像条被人打断四肢的狗,瘫在床上多喘上几口气。她所尽的义务完全是勒在她脖子上的绳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妈。那个刻薄的女人,不管见到谁,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尖声诅咒抛弃她的男人。她活得可怜,更可恨。我不小心摔坏她一个盘子,她给了我一巴掌不说,还不依不饶找我外婆告状,害得我外婆不得不又赔给她一个。”
“贝壳,你比小秋还要美。我没骗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我或许不相信爱情,却相信美。人活着,就是为了美。上天造人,眼睛看,耳朵听,脑袋想,嘴巴吃,手还可以互相抚摸。这些能力,就是为了让我们在那些看似平常的,为大家平日熟视无睹的事情中,感受、发现、惊奇、喜悦,从而为美所陶醉,换句话说,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贝壳,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人如果用了心,就能拒绝丑陋,尽情享受美的滋味。人可以活在自己心灵深处。世上事虽十有八九不如意,但幸福应该只是一种心态,不是名利权势财富所能在右得了。当然,我承认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可它毕竟是一罐蜜糖。日子总得过,为何不干脆把自己放入蜜糖里?”
“贝壳,你莫哭。虽然你脸上只有一颗泪水,我还是难受。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上次,你为没拿到自己应得的课时奖与领导大吵一架,真没那必要。吵架只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们不缺那点钱活命。”
“贝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喜欢你那个叫李姐的同事。颧骨高,眉间窄,偏生有一双桃花眼,眼角鱼尾带煞气,一看就不正经。相由心生,人过三十就得为自己那张脸负起责任,你说是吗?还好你睡着了,否则准要骂我唯心主义。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少接近这样的女人,说不定,你遇上的不开心事,就是她暗中使绊的。书上说,女人之间的友谊比大熊猫还稀罕,还从科学角度做了番分析,并列举了一大堆数据。”
“贝壳,毯子薄,别乱翻身。我去拿件大衣给你盖上。”
望着熟睡中的贝壳,秦愿轻轻地笑了。他盖好毯子,弯下腰,伸出舌尖,小心地舔掉贝壳脸上那粒泪珠,啧啧嘴,不咸。秦愿不喜欢那个叫李姐的女人。虽说如今的女人哪个不爪牙锋利?可像她那样的,着实令人讨厌。
贝壳有次同事聚会,拽着秦愿去了。李姐扯着她老公也来了,坐下来没一分钟,就开始指责这里灯光不好,批评那些椅子款式太差,一张腥红的嘴巴活像拉稀的狗的肛门,堵得堵不上。点菜时,又与老公吵起架,说蚝油芦荟做得不正宗,非要厨房重新做过。服务员不停解释,最后,没法,给她重新做。她抓起筷子尝了一口,又说不行,说这蚝油怕是下水道的泔油。这不纯粹为难别人么?她老公在旁边看不过眼,劝了几句,她嗓门却更高了,人窜起来。整个餐厅的人都投来视线。她老公那张原本白净的脸皮涨得比猪血还红,嘴皮子直哆嗦,突然,手往大腿上重重一拍,唾沫星子喷出,牙齿间迸出一句,你他妈的上下两张嘴就不能闭上一会儿?
这话精彩。秦愿差点伸手要去扳他肩膀,眼泪婆娑地唤一声兄弟。那边马上又晃晃悠悠地飘来一句话,哎唷,哪有你厉害?上面一张大嘴不说,下面那话筒还带着俩环绕立体声音箱。
整个餐厅噼哩叭啦地一阵响,椅子摔了,盘子摔了,几个小姐掩嘴吃吃地笑,几个男人则不小心地面条吸入鼻子里,打起喷嚏。秦愿想弯腰去揉肚子,贝壳却立刻喷了他满脸橙子汁。李姐那位可怜的老公,一张脸就像一只被拍子击碎的苍蝇,每过几秒钟,喉咙里还嘎嘎响,整个人都傻了。
回家路上,秦愿问贝壳,你那的女人都这样?
贝壳眨眼说,是啊。否则怎么收拾臭男人?
秦愿嘟囔道,我才不要这样的女人。
贝壳忽然冷笑一声,身子一侧,左手在秦愿裤裆处狠狠一拍,说假话了吧。帐篷搭得这么高。贱就一个字,我就说一次。
秦愿的脸一下子就通红。敢情每个女人眼睛里都藏着一面高倍数的放大镜?那些大眼睛的女人或许还能多藏上几块。还好,贝壳眼睛不大,只看见帐篷搭起,却不清楚帐篷为谁而搭。坐在贝壳后面的那陌生女孩儿真漂亮,眉目嫣然如画,低低的胸衣领子里不时露出两粒粉红樱桃,着实令人唇干舌燥。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活脱脱一个狐媚主儿,可惜没去演《金瓶梅》,平白浪费了一身媚骨,否则哪有杨思敏混的?
秦愿叹了口气。
贝壳并没有听见秦愿近乎蚊蚋的喃喃自语。
她在梦里。梦里有条蛇从她的左脚趾头钻入,一直窜到她的骨头里,蓝色的,带着腥气,锋利的皮鳞割开隐藏在肉体下的每一根神经,鲜红的开了叉的信子悉悉索索地吸食着她的骨髓。疼啊。贝壳差点惊呼出声,一咕噜翻下身,被这条形容狰狞的蛇吓醒了。额头冷汗泌出。屋子里的空气浑似浸在海绵里的脏水。秦愿靠在沙发边上睡熟了,发出微微鼾声。贝壳愣了会,捡起落在地上的大衣,替秦愿盖上,再关了电视,黑色一下子就塞满房间的每处,让人心虚,手脚发麻。贝壳在黑暗中静静站着。黑暗中的镜子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这个城市还没有人知道贝壳的秘密。水边的阿狄丽雅也不知道。
夜幕下的灯光一盏盏渐次熄灭。已凌晨两点。朴晓德又读了一遍稿子,甚满意,放下,伸懒腰,起身冲了杯咖啡,喝了几口,凝视着桌面上的美女壁画,心底没来由地一阵躁动,拿出手机,拨梅娜的电话,没拨通,梅娜睡了吧。朴晓德将手机扔到床上,再将自己整个人也扔上床,摊开四肢。过了不到五分钟,屁股似床垫下的弹簧扎了,弹起来,手乱挥,腿乱踢,嘴里发出唿哨声,眼睛瞪得溜圆,整个样子说好听点,就像一条在案板上不肯瞑目的青鱼,说不好听点,像得了羊癫疯。好一会儿,人这才老实下来,嘴里吼道,妈的,不爽。睡不着。
朴晓德坐回电脑边,上联众,下起围棋。第一盘心浮气躁,按错鼠标填死自家一个眼,输了。第二盘棋他打起精神,等到了收官阶段,估摸能赢,正想点上一根烟美美地吸上一口,对方却突然断线。王八蛋们不要脸。朴晓德撮起牙花子,狠狠地骂,可惜唾沫能喷上屏幕,手却伸不入屏幕里揪出那家伙。朴晓德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继续下第三盘。这回遇上高手,没两下,眼看全盘即将崩溃,眼珠子一转,点开程序里的断线器,也断了线。朴晓德嘿嘿干笑几声,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作弊真爽,终南有路是捷径,好风吹我径须去。
朴晓德回到床上,正想脱衣睡去,手机响了,是何仁的电话。
“妈的,什么事?被人剁成咸菜干了?这么晚还让不让人睡?”朴晓德没好声气地嚷道。
“哥们,说正经的。身边有五千块钱没?赶快来一趟起凤街派出所。我等你。快点。”何仁的牙齿直打颤。
“啥事这么慌张?且给为兄慢慢道来。”朴晓德学足京腔拖长声调,可怜最后那个“来”字被他一咏三叹在空气猱身翻腾了好几圈,这才颤危危地落入话筒。何仁半夜蹲派出所了?五千块钱?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几道光亮,朴晓德情不自禁嘻嘻笑出声,人立刻从晕晕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哥们,这可以上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年轻教师深夜嫖妓,人民警察铁拳重击。抢眼不?”
“爷,别逗了。我正光着脚站在水泥地面上。真他妈的冷。哎呀,警察兄弟,我不是骂人,我是说我这位朋友他妈得了风湿关节疼。”
“你才他妈的。”朴晓德呸了一下,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特别地沉稳,特别地厚重,特别地不屑地顾,“谁是你兄弟?放老实点。电话打好了?放下。靠墙蹲。双手抱头。”
朴晓德赶紧搁下电话,翻开抽屉,连角票一块算上,现金不足三千。还得上街头的提款机里取。也好,冻死他,省得这个虚伪的小子一边整天嚷着人生的意义一边花天酒地。朴晓德出了门,骑着破单车,一路狂奔。狗娘养的。这个城市到了现在还要肆无忌惮地撩起裙角卖弄风情,真是个婊子,连这条穿城市中央而过七曲八折的河流也不能把它捆结实来。何仁更有病,追他的女人一大把,却偏生就好这口,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朴晓德被碎冰碴子似的风灌得喉咙都疼,心里火急火燎,停下单车,窜上台阶,推开自助银行的玻璃门,吓一跳,里面赫然睡着两个乞丐,一老一少。这两位主不会是混丐帮的吧?朴晓德吐了口唾沫,心提到嗓子眼,取了钱,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小乞丐发出一句梦呓,我饿。
小乞丐黑乎乎的脸藏在比抹布还要脏的衣衫下,脚上裹着杂七杂八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条,露出的手上满是皱裂的小口子。看来,他们确实不是骗子,也非歹徒。朴晓德耸耸肩膀,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小乞丐胸口,转身想走,又折回,捡起来,换过一张五元钞票。五块钱不少了,早点店里三个肉包才卖一块钱。朴晓德咧咧嘴。老乞丐却猛地翻身坐起,厉声喝道,“谁?”声音虽不甚大,被夜风一吹,格外瘮人。老乞丐的眼珠子灰蒙蒙的。朴晓德下意识应道,“我。”想想不妥,继续说道,“见你们可怜,拿着,这里有五块钱。”朴晓德逃一般出了银行,骑上单车。他想骂一声娘,呼呼的夜风立刻把他的声音又灌回他的嗓子眼。等他好不容易赶到起凤街派出所时,天色已近微明,硕大的天狼星高悬于派出所大楼之上。
何仁正双手抱头,光着脚,奋力撅起屁股,眼睛直愣愣地瞅着门,脸色青白,鼻涕哈喇拖得足有三尺长,见朴晓德推门进来,嘴唇开了又合,良久,挤出一句话,“兄弟,你总算来了。”说着话,一直在眼里酝酿着的泪水也就决了堤。
“往日的恋人像个皮球,进不去龙门,嫌我脚臭……”朴晓德坐在早餐店先是大口啃包子,再哼起小曲,然后将一碗热乎乎的稀饭灌下肚,乐呵呵地笑,“这么早就有食物,真幸福”。
店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微微的晨曦落在店老板黝黑的脸庞上。何仁坐在一边使劲地撸鼻涕,过几秒钟,就抓起餐巾纸捂住脸,啊嚏一声。满桌子的餐巾纸让早餐店的老板心疼不已,不时投来愤怒的目光。
“兄弟,别觉得没脸见人。”朴晓德用力拍何仁肩膀,“再怎么说,你现在已披挂整齐,再不济也是一衣冠禽兽。甭不好意思,你看车里面坐着的那妞,戴着眼镜,一本正经,昨晚说不定也撅着腚与老板折腾得欢。”
“放屁,我需要你安慰?”何仁垂下头,凝视着手指头,咬牙切齿,“你看,粗得像根红萝卜,门夹伤的,不是宾馆里的木门,警车上的铁门。”
“告丫挺的。”朴晓德像欣赏什么珠宝似的凑过头,嘴里啧啧有声,“是蛮粗。切下来放成人用品商店里卖准不成问题。就卖给昨晚逮你那帮人的老婆用。”
“嘴里就没半句人话?我这弹钢琴的手啊?!”何仁悲愤地瞪了眼朴晓德。朴晓德更乐了,“咱俩可没有阶级仇恨,别这么苦大仇深。瞧在做了几年兄弟的份上,我帮你出个主意。你现在拿块板儿砖往脑袋上一拍,拍他个头破血流,我再去找几个做律师的朋友,告他们刑讯逼供,非让龟儿子们吐回那五千块如何?”
“饶了我。我喊你爷。”
“昨晚上你已经喊过了。昨晚让人堵被窝里头?靠,堵里头也甭承认。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斗争智慧这么差。被龟儿子绕进去了?”
“我呸。一听就外行。绕进去了,我现在还能坐这儿吗?”何仁生气了,用受了伤的手指头戳盘子里的肉包,“咱们的警察毕竟是人民警察,凡事还是讲究证据。与姑娘光身子躺在一个被窝里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们在睡觉,而不能就定性搞了淫乱活动。”
“没搞?”
“没搞那还是男人么?”何仁瞥了眼,小声说道,“功夫一流。等风声稍缓,要不要给你介绍下?妈的,嫩得能掐出水。”
“咱们的警察不是喝稀饭的吧?避孕套上哪里了?”
“完事后早让姑娘冲入马桶里了。”何仁不耐烦了,“兄弟,这方面你是菜鸟。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回家找找《治安管理条例关于嫖娼行为的规定》,好好吃透文件精神。啥时我写个嫖娼大全给你开开眼界。”
“这么有本事?昨晚谁哭着喊着叫人爷,没有那五千块钱,你怕是这会儿还在局子里蹲着吧?”
“钱是私了。否则……算了,不与你胡扯。时间还早,我回去换衣服,上午还得去学校修剪那些歪歪斜斜未来的栋梁们。”
“精力旺盛啊。”
“旺盛?昨儿下午还上了一个妞。”何仁起身,目光斜眄着朴晓德的下半身,语气不无轻蔑,“是不是没本钱喂梅娜了,想请我帮忙?兄弟一场,打个八折。”
“说你是种猪,种猪都会觉得受了污辱。”朴晓德往何仁肩膀上捶了一拳,“以后再这样胡说八道,老子非阉了你不可。”
何仁乐了,咯咯地笑,收腹,翘臀,拧腰,手往裆部一摸,再高高举起,摆出个杰克逊的招牌造型,眨眨左眼,又眨眨右眼,眼珠子转过几圈,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人已消失在门外。门外飘来一串歌声,“梅娜,梅娜,我爱你,就像老鼠啃大米,吸了你,爱了你,干了之后吃了你。”
朴晓德的牙都痒了,起身追去,何仁已没有了踪迹。狗日的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朴晓德曾与他瞎侃。朴晓德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狗日的立即回敬道,满大街没见谁脱光衣服,残疾人倒是一个接一个。差点把朴晓德噎死。
何仁提到的梅娜是朴晓德现任女朋友,公司会计,或许祖上在八国联军进城时有过比较糟糕的经历,长得高鼻深目,肤白如奶。从小学到大学便一直霸着校花这个荣誉称呼不肯撒手,平日里如同冰山一座,不苟言笑。也不知有多少男同胞绞尽脑汁想押她去民政局伏法,最后总是血泪斑斑黯然鸣金收兵,一来二去,名气传开,曾有人送一绰号,没人味。朴晓德是在赵松的婚礼上认识她的,当时就惊为天人,立刻横下一条心,与赵松赌咒发誓,若不能直捣黄龙,扬我大汉男儿本色,绝不鸣金收兵。
赵松是梅娜同学,当年没少为她茶饭不思,却识时务,毕业没多久,立刻从梅娜身边全身而退,将滚烫的爱情献给公司老总的女儿。如今见朴晓德的屌样,心中泛起酸味,再被自家老婆裙子底下露出的那两条粗壮的萝卜腿一刺激,酸味顿时发酵,鼻子里哼道,知道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朴晓德就笑,眼角余光搜寻着梅娜的影子,嘴里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诗是五代蜀主孟昶之妃花蕊夫人所做。赵松听得明白,嘴角冷笑,错。美女是硬通货,注定得在男人之间流通,被一双双不同的手掌摸来摸去。美貌属于公共资源,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公共厕所。若有人把公共厕所强占为已有,你会不会骂他祖宗十八代?
朴晓德没分辨,他本是个见了棺材仍不掉泪还要掀起棺材板看看做工如何的主儿。婚礼结束,眼见着梅娜出了门,与赵松打过招呼,追出去,远远跟着,弄清楚她家的地址,便有事没事,就在那条路上走。没几个月,梅娜的职业、单位、生日、喜好、家庭情况,甚至于三围,朴晓德都已了若指掌。
做事就怕不认真,一心一意,哪有攻不下的堡垒?
梅娜喜欢晨跑,每天早上六点准起床,沿香巢住宅小区兜一圈,再在早餐店买些烧卖回去。不知从何时起,路上多了个穿白衣白裤的年轻人,也沿住宅小区跑。梅娜最初没留意,但那颜色着实刺眼,时间一久,两个人偶尔也会吭哧吭哧相视一笑。又过了段时间,梅娜正在上班,忽然感觉身边站了个人,扬起头,发现是早上经常遇到的年轻人,不由地好了奇,却没吭声。年轻人却笑了,原来你在这里上班?梅娜点点头。年轻人坐下来继续笑道,跟朋友来玩。他正在采访你们老板。我嫌屋里闷,出来透个气,没想就遇上你。中午一起吃个饭?
这一切当然是朴晓德的苦心安排,看似简单,却因之而更显得自然,其中不知耗去了朴晓德多少的心血。就比如那个晨跑,要控制嘴巴不说话多么困难!可没法子,男人勾引女人就得从眼神勾引起。朴晓德那段时间几乎将市面上有关恋爱的书籍一扫而空。等到吃饭时,梅娜发现自己爱吃的香菇油菜、清炒竹笋等都被朴晓德点了。两个人的话题自然更为投机,从崔健说到窦唯说到张楚,最后得出共同结论,除了那个极可能得了精神病放火烧自家房子的何勇外,其他的摇滚歌手都是伪摇滚。
好感是日积月累起来的,但若不能在某时候将其转化成别的什么,这越码越高的玩意儿极可能在一瞬间崩塌。爱,需要关键一击。碳原子之所以能变成璀璨恒久远的钻石是离不开刹那间喷薄涌出的岩浆。朴晓德苦思冥想,最后亢奋得实在不行,只好看动画片放松脑子,那只精灵古怪的小老鼠没有因为他的肤色遗弃他,灵感一闪,梅娜生日那天凌晨,朴晓德没睡,拿着十几罐红色喷漆在小区四周到处喷“梅娜,我爱你”,树上,墙壁上,连路边那个垃圾筒上也没放过。这确实肉麻得紧。不仅肉麻,还恶心,还被环卫所罚了一千块钱。但就是这么俗的一招轰动全城,上了报,也赢得了美人。赵松服气了,找到朴晓德拳打脚踢,差点儿放声大哭,你小子撞狗屎运。莫非她的心智远比身体成熟得晚,现在才开始发情,正好让你捡了个漏?朴晓德洋洋得意地晃着手指头,拈起牛肉串往嘴里塞,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赵松说,狗屁天机。还不就是喷油漆。小狗小猫都会喷。难怪大家都说,女人越漂亮,脑袋越豆腐。
如果说漂亮女人是块豆腐,那么,她们还是一块热豆腐,心急吃不了,还要烫伤嘴。朴晓德晃着脑袋,嘿嘿直乐。他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摆摆,不时放开车把,甩动双手。路边肩并肩跑过一对并肩恩恩爱爱的老人家。朴晓德吹了声口哨,用力猛踩几下。梅娜还在等他晨跑。快六点钟了。
指针慢慢划向七点。
城市的早晨甚为洁净,略显苍白,宛若位失血过多的女子,而笨手笨脚的太阳却近乎粗鲁地解开她衣襟上最后一粒黑颜色的钮扣,并伸出舌头到处乱舔。秦愿已经上班去了。贝壳摸了摸秦愿刚在自己留下的那个吻,坐起身。床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张画。上面有个几何形体的女人,黑色的唇,黑色的肚脐,黑色的大腿,两只乳房却金黄灿烂,还是正方形的。金黄的可以是苹果,正方形的又可以是什么?女人脚底下蜷曲着一条盘起来的鲜红的蛇。整张画因为这一抹鲜红显得甚为诡异。
没有亚当。亚当早就被夏娃吃肚里去了。我画的也不是伊甸园,当然与蛇、禁果没有任何关系。方睡醒笑着对贝壳做出解释。那你到底画啥?表现几何规则对人,尤其是对女人的摧残?表现女人的乳房如同太阳可以拯救世界?又或者其他?贝壳着实不解。方睡醒笑了笑,放下画笔,没再回答。他是个业余画家,准确说,他是一个喜欢画画的。没有几个人喜欢他的画,贝壳也不喜欢。
方睡醒。贝壳从嘴里小心翼翼吐出这几个音节,开始穿衣。今天不必上班,让那该死的职业套裙见鬼去吧。套裙是学校发的,颜色灰黑,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而且据说一套单价一千八百,这些当官的吃起回扣来真能撕下来,连市场行情都不顾,穿哪件好呢?面对满满几大橱衣服,贝壳发了愁,里面的衣服与今天的阳光似乎不大配,红色的太刺目,灰色的不太干净,紫色的过于忧郁,这件绿色的裙子倒清新,只是感觉不大对劲,算了,还是穿这件黑色的吧。
贝壳的视线又落回到墙壁上的画。昨晚跑入自己梦里那个黑闪闪不停尖叫的女人就是墙壁上的她吗?方睡醒画她用了三天,贝壳也做足三天模特。虽然贝壳就算用放大镜也不能在上面找到自己的一丝痕迹,但还是将画挂入卧室。方睡醒画完后就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笑嘻嘻地说,要骑单车环绕中国去流浪,然后几年就没了音讯。上个月,贝壳突然接到他的伊妹儿,说他目前正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歇脚,小镇建筑全是黑瓦白墙,却有网吧,网吧里有穿露肚脐装的漂亮女孩儿,女孩儿居然来向他请教蒋介石一生娶了几个老婆,实是不亦快哉。贝壳再打开他附在信里的相片,吓了一大跳,这还是当年自己记忆中温和的男人么?简直是人猿泰山。这些年,他都走过那些地方了?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运动服脏不啦叽,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干干净净。
心好像疼了一下,隐隐约约的。自己遇上他好像是在学校时里的新年研究生联谊会上吧。那都是哪一年的事?贝壳在电脑边坐下,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我搂紧夏娃时,你还是一团液体。”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你比我只大二岁,二岁大的男孩就晓得搂女人?”
“二岁时我吃奶时就搂着我妈,对不对?我妈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是夏娃,对不对?所以我搂紧夏娃时你还是一团液体,对不对?”
这一大串对不对弄得贝壳张开结舌,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变态两个字。
还想着他吗?他有什么好?贝壳点燃烟,神思恍惚。一些模糊的东西像老掉的电影胶片在心底转动,没有声音、字幕,只是几个乱七八糟的人影子。光线在屋子里悄悄偏转,贝壳的视线在墙壁上那个黑闪闪的女人脸上打着转,泪水又涌出来,自己真是不争气。屋子里很静,逼仄的空间里的各种家俱像一群老鼠发出嘈杂的咀嚼声。人在屋子里呆久了,真会疯掉,可哪里没有屋子呢?
贝壳上了网。收件箱里没有方睡醒新的来信。贝壳回过方睡醒这封兀如其来的信,回了不下十封,语气由最初的激动渐至一个简单的符号“?”,他却没有再写信来。他或许已离开小镇,继续在路上孤身行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罔闻他人的想法。车轮底下扬起的灰尘怎么就没呛死他?贝壳突然有些恼怒,移动鼠标,删除方睡醒的来信。这么久没联系,他怎么有本事知道自己的电子信箱?哪个杀千刀的告诉了他?贝壳嘟囔着,登陆上几个常去的论坛,上面差不多是一片荒芜,冷清得连麻雀都想在上面拉屎。当年通宵达旦泡聊天室与bbs的热情已经不再。往事如风,网事亦如风。
贝壳断开线,喝了口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卧室长宽皆要走上八步,正方形,铺着刷有暗红油漆的木地板,贝壳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木头是有香味的,香味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荡然无存,它隐藏在深深的纹理里,像个已得道成仙的老妪,用身体里那一圈圈年轮嘲笑着已经对它无能为力的时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伤害它,不管是激动还是颤栗是冷漠还是无情是冰凉如雪还是滚烫似火。它用一时的死换得永远的生。它卑微地躺着,在傲慢的人的脚下彻底敞开自己,做好承受任何一种蹂躏的准备,同时也用讽诮的眼神注视着人的双腿中间。
这些花纹里有无限可能。贝壳喜欢赤身裸体地坐在上面看书,有时看入迷了,没有听见秦愿从后面悄悄走来的脚步声,等到秦愿一把蒙住她的眼睛,她便会立刻尖叫起来。这些花纹还是一张有着无数朵花瓣的床。夕阳落在上面,像一抹鲜红的血。有淡淡的血腥味啊。贝壳记得秦愿当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得到自己意料之外的礼物,嘴咧着,整个人精神抖擞。那时,他的劲真大,大得像在下一刻就要刺穿自己。
“你知道吗?那是贞洁,是一个女人被男人强奸后流出的血。那点点星光,便是白天所流下的泪水。这屈辱的泪水美得令人心颤。”
“黑夜强奸白天?”
“是的。你看这夜色多凶狠,从天空的那边扑来,挺着根粗大的阳具,连声招呼都不打,一下子就刺入白天的子宫。”
“为什么不说是白天与黑夜因为爱相拥相吻?吻,也就有了黄昏与黎明?”
“谁让你的劲这么大,弄疼了人家嘛。”
“劲不大点,宝宝怎么进去你肚子里生根发芽?”
“你怎么不说话了?”
“想得倒臭美,谁稀罕帮你生宝宝了?”
“不生就不生。小孩子都是脏兮兮的。一把屎一把尿,我可不希望我亲爱的贝壳因此整日篷头污脸。”
“这还算是句人话。”
尽管话这么说,贝壳知道秦愿是想的,不是一般的想,是很想很想,遇上漂亮的小孩子,他的眼睛就像被磁铁吸住,眼神都直了。对面楼里有对夫妇生了个小胖子,有时带出来玩,秦愿遇上,十有八九要想法子抱过来玩。一开始那对夫妇见他喜欢,放心让他抱,可抱到最后小孩总要哇哇大哭。后来那对夫妇发现只要秦愿抱一次,小孩的屁股准得青上一二块,气得大骂变态,说公鸡不打啼,母鸡不下蛋。弄得贝壳现遇上他们便赶紧低头,着实尴尬得紧。一个家,若没有爱情还仅仅只是糟糕,但没有孩子,那无异于一把椅子缺了条腿,不管怎么放,也坐不稳。那些好听的情话慢慢变了味,最后飘入耳朵时就像是笑话。
自己与秦愿的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都想不起了。倒是那天与秦愿一起去医院一起做检查时的经历仍一幕幕清晰可见。贝壳说,要是我不能生怎么办?秦愿说,现在的丁克家庭不多着么?贝壳说,若我不会生,咱们离吧。我不耽搁你。秦愿生气了,说,生孩子就是吃花生米香嘴,受苦受累受气不说,长大了还得替他娶老婆发愁。麻布袋,扁布袋,各自管好自己这一代。贝壳没再说什么。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贝壳没有问题,毛病出在秦愿身上,据说是原因不明的精虫活动力不足,医生讲不出这原因不明到底是不明在哪里,只是说,目前的医疗手段还无法确诊,不过,以后房事若不过度,辛辣的东西少吃一点,或许过个一年半载也能好起来。医生的话冷漠得很,不仅冷漠还平静,像块玻璃。这样的事他见多了,他是专家。而这块砸在秦愿头上的玻璃立刻就碎了,秦愿转过头问贝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贝壳试图去搂他。他甩开她的手。贝壳从他身后抱住他,说,别这样,医生也没说没有一点希望。秦愿瞅着贝壳,嘴唇蠕动,忽然转身奔入厕所。贝壳赶紧跟过去。当贝壳小心翼翼推开厕所的门,秦愿正像一个被人摔坏了的机械娃娃,蹲在角落里放声大哭。那是贝壳第一次见到秦愿哭,一个男人原来也可以哭得这般伤心。若自己哪天被车撞死了,他会哭得这么伤心吗?贝壳退出厕所,在门口静静站着。她没有去劝秦愿。她使劲地嗅空气中的福尔马林味。
然后,日子就一点点地慢慢走到现在这模样,没有刀削斧凿,没有冰霜雨雪,就像水一样,对了,就是这样,让人来不及怀疑,来不及看清四周,水已没过头顶,温柔得让人窒息。
贝壳,你后悔了吗?当他提出离婚时,你为何坚绝摇头?只有娶不到老婆的汉,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你为何不肯离开他呢?你想证明夫妻离开了性一样会恩恩爱爱?不是的。你没那么伟大。你是害怕,你害怕什么?害怕深藏在他眸子深处的疯狂?他爱你,情愿为你去死,舍不得碰伤你一根毫毛,纵然疯了,也不会伤害你。是这样么?你敢确信么?贝壳,你到底在怕什么?怕那个壳?壳是不在的,那些已经过去,没人知道,秦愿不知道,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千辛万苦考研读书并来到这个城市工作不就是为扔掉那个壳么?贝壳,日子其实也挺好,可你为何就控制不住自己?他若知道了,他真的会去死的。你真残忍。你是坏女人。你天生就是。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轰隆隆流动的声音。贝壳在镜子面前凝视着里面那具光滑的身体,喃喃自语。真美。尽管镜子表面有着一层灰尘,让她的身体看起来似有些污秽,但若把灰尘擦去,这确是一具让人垂涎的身体。
“身体是灵魂的载体,没有了它,一切意义无从谈起。两者的关系正如刀与刀锋。所以要奢谈灵魂,首先就得认识身体。任何对身体的诋毁都是别有用心,道德从来只是强者对弱者的要求,皇帝整天讲三纲五常,不也三宫六院么?姐姐妹妹们,做爱做的事吧。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你是这世上的惟一,你的身体只由你自己决定……”
秦愿合上报纸将它扔入废纸篓内,骂了声,“狗屁文章。”
坐他对面的朴晓德就笑,“文章狗屁,人也狗屁得紧。写这文章的人,叫涟漪,前不久出了本书,讲述她与十多个男人上床史,点名指姓,火啊,听说狂印了一百万册。”
秦愿皱起眉头,没吭声,喝茶,舌尖挑开浮在杯子上的茶沫。
“女人,一旦性欲觉醒了,尖叫起来的嗓门真高。”朴晓德放下手中的笔,也端起茶杯,微笑着看落地玻璃窗外,“你看,这路上行人,来的,去的,不都是在卖?形而下的卖血,卖体力,卖屁股;形而上的卖知识,卖智慧。”
“有性欲不是坏事,满大街吆喝就不对了。好歹大街上还有些花花草草嘛。”推门进来的吴小南小声插了一句。他是美工部的。
“小毛孩子懂个屁。”朴晓德指指吴小南,笑道,“吐掉嘴里的口香糖。这是工作时间。拜托,家里没镜子吗?头发乱蓬蓬的。你看看你,整天没大没小,看过几次《大话西游》,就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
吴小南耸耸肩,冲朴晓德咧嘴做了个鬼脸,转过身,“秦主任,周社长找你。”
“什么事?”
“没说。”
秦愿搁下手中的笔,往社长室走去,有些恍惚。过道的墙壁上似乎粘着一层水气,湿漉漉的,墙壁上还有一只灰色的甲壳虫,形状与小时候经常爬树去逮的天牛差不多,只是没那样大,头上也没有两只触角。秦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纸,拈下它,研究了一会儿,扔地上,一脚踩过去。没有听见肠子迸出来的声音,感觉像踩上一粒坚硬的小石头。石头没有生命,甲壳虫有,所以它必须发出尖叫。秦愿回过身,猛地抬起脚朝脏兮兮的甲壳虫跺去。很好,它终于变成一团肉浆了,它的血液竟然是青色的。这次甲壳虫会不会就是自己第一次去周社长的办公室遇到的那一只?秦愿笑起来,敲响周社长办公室的门。
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仍然是灰蒙蒙一片,不管怎么打扫,总有一股霉味或者说是老人斑的味道。周社长本名周诗萍,名字好听,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活像一个从《盗墓迷城》里溜出来的木乃伊。不仅瘦,而且老。老得只要人靠近她,她身上那股味儿还会传染过来。按理说,这老太太已到了一个万事皆休的年龄,可人家的精神矍旺得很,不服老,喜欢发言,喜欢总结,喜欢坐主席台上喋喋不休。社里有胆子大的私下里便管她叫周死皮,取的是谐音,并且特别指出周死皮与高玉宝笔下的周扒皮之间的种种可能的血缘关系。
秦愿找过相关的人事文件看过,周诗萍就算退下去,也能照领百分之百的退休工资。可她就是不肯让出屁股底下那把破藤椅。老而不死是为贼。秦愿脑瞅着戴着老花眼镜的周诗萍,恭恭敬敬地问道,“社长,什么事?”
“你们做的这个关于家庭暴力的文章不错。论点鲜明,事实清楚。的确下了一番功夫。”
“谢谢社长。”
“但是……”周诗萍扬了扬眉毛。秦愿心突突跳了几下,文章早上晓德已经给他看过,确实写得很好,文才飞扬,自己也做了一些修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周诗萍的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秦愿赶紧凑过头。
“这里将女人比作马桶的一段话不大妥,得删去。还有下面几段也有失恶毒了些,虽然文章是以采访当事人的口吻写,但也要注意点社会影响。你说是不是?”
“是。社长说得是。”
“这事原来一直是陈主编抓。现在他不在,我只好管上一管。文章倒没什么大问题。对了,美工部做来的这期图片,你看过没有?”
“看了。”
“你是什么意见?”
“有点血气方刚”。秦愿想笑,没敢笑,周诗萍五根鸡爪似的手指正撮在图片上一个白花花的乳房上,乳房上还有不少青紫的淤痕。图片是吴小南做的,确实不错,可他不敢用,没想到这个吴小南居然直接把这玩意递到这儿,刚才还嘻皮笑脸,没透半点口风。这孩子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
“岂直是血气方刚?!这是想气死我。”周诗萍重重拍了下桌子,“严严肃肃谈问题,配上这些乳房胳膊成何体统?这次改版我是点了头,但改成这个样子,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们是准备开怡红院吗?”
“是。社长说得极是。只是这个图片我已经驳回去要求重做,没料到他们却直接送你这儿了。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那可真不值得。”秦愿从暖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
“这关系到我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方向。我能不气吗?”周诗萍的口气和缓下来,语重心长,“你不知情,那就好。我也正纳闷你这孩子平日瞅着老实怎么也会玩小动作了?你不是那种人嘛。是不是?”
“是。我当然不是。”这话真拗口啊。
“陈主编出了这种事,我们现在是在风口浪尖,凡事更要谨慎从事,不要给人留下话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秦愿一口气在肚子骂了几十句娘,周死皮的娘、吴小南的娘,以及那个已死去的陈主编的娘自然都在其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朴晓德正与吴小南正聊得热火朝天,脸色一沉,“小南,你干的好事!”
朴晓德大奇,“怎么了?”
吴小南将屁股从桌上挪下,笑嘻嘻,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之色,“秦主任,怎么了?”
“图片我不是说了不行吗?你怎么送到社长那?你当我说话是放屁?”秦愿有些恼火。
“不能怨我。”吴小南噘起嘴,样子似是无辜,“我正想拿回去重新做,过道上被她老人家撞了下腰,落地上,等我捡起来,她就说要看,我就只好给她了。”
“算了。”秦愿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你还不去快弄出来。多准备几个方案,朴素大方点,时尚新潮些。别与晓德瞎侃了。”
吴小南嘟囔道,“又要朴素又要时尚,这不是四不象吗?”
朴晓德接过嘴,“越朴素的就是越时尚的。懂不?要不要我教你一法子?准保能通过。”
“啥?”吴小南回过头,一双眼睛顿时晶亮。
“把那两只欠揍的乳房卡通化,弄成女人的哭脸。一般而言,只要是老太太,就喜欢看漂亮女人哭丧着脸。”朴晓德嘿嘿笑道。
“放屁。”秦愿翻开报纸。
小语放了个屁。
她根本没想到这个屁居然会滚出来,而且竟这般响亮,震得教室窗户上的玻璃嗡嗡一阵响。自己仅仅是挪动了下屁股啊!小语的脸蓦然间就已通红,瞬间又已是雪白。她想垂下头,又不敢,努力挺直身,抿起唇。原本甚安静的教室里更是鸦雀无声了,人人面面相觑。谁是罪魁祸首?正在黑板上板书的女老师回过头,面无表情,“谁踢桌子?故意掏乱课堂秩序。给我出去。”
空气中没有烂鸡蛋味,响屁不臭。小语的眼泪水却要涌出来了,睫长颤着,眼看就要到崩溃的边缘。教室里已有人没撑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一个男生小声嘀咕道,“屁、屁、屁,肥了庄稼肥了地。”另外一个男生拖长声调,“依稀丝竹之声,仿佛兰麝之气。”女老师来了脾气,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说道,“你们都是成年人,请自重。”
“老师,谁不自重了?”小语旁边站起个男生,“不过是有人放了个屁。有必要大呼小叫?我们花钱请你来上课是想学东西,不是来看你横眉竖眼的。”
“谁放的屁?”女老师被呛得脸色发白。
“我放的。”男生再一次举起手,“老师,对不起。让你嗅了我的屁。”
石灰撒入水里,笑声咕嘟咕嘟冒出来。墙壁上多出些唾沫星子,一张张呆板的脸庞生动起来,或喜或嗔或讽,不一而足。窗外的暮色在风里似有若无地飘。灯光还没有亮起,树的影子被夕阳拖长,斜斜地扔入教室。女老师一个趔趄,差点从讲台上摔下来,“吴小南,你给我出去。”
“你没有这个权利。”吴小南眼尾余光扫下下小语,扬起下巴,“首先我没有违反课堂秩序,我只是就你提出的问题做出事实陈述。其次,我付了钱来上课,我是顾客,是上帝,请你认识到这点,对我有最起码的尊重。另外免费再送你一句,千万别大吼大叫,否则别人会误以为你更年期提前。”
“你……”,女老师说不出话了。
“老师,继续上课吧。学校知道了,你要被扣奖金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教不了你们这样无法无天的学生。”女老师的鞋跟咔嚓声断了,她弯腰去捡,嘴唇泛白,捡了几下没捡起来,干脆一把拽起桌上的讲义,猛地拉开门,跌跌撞撞奔出去。门重重关上。
“她哭了。”有人望着门外说。
“听说她老公要跟她离婚。所以脾气恶劣了些。”有人小声说。
“跟她道声歉吧。”有人看着自己的书本说。
“你交了钱,我们可也是交了钱的。你一个人不想上课,我们可是想上的。”有人在吴小南身后说。
“她走路像个瘸子。”有人看着窗外说。
“她的日语发音还没我标准。正好,让学校换过一个。”有人大声说。
“放屁也得看看时间与地点嘛。连自己的肛门都管不好,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有人不无挖苦地说。
“常人之屁,如木槌敲破鼓,喑哑不明。这位仁兄的屁实如洪钟大吕,八音齐奏。将来定有出息。”有人嘻嘻笑着说。
“屁,肠气也。肠气经由肛门排出体外,俗称为放屁。健康人每天有不等次数的放屁现象,其频率由每天6至20次不等,而其排气量亦在每天500至1500毫升之间。”有人极其认真地说。
小语收好课本,起身,出了教室,往日语进修学校大门走去,心里似打翻五味杂瓶,脑袋里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里面究竟都装些啥玩意。以后发誓再也不吃街边的烤红薯了,哪怕它再香再好吃。小语捏紧拳头有些忿恨。自己下午确实贪嘴,吃了两大个,弄得晚饭也不想吃就跑来上课。结果丢人现眼了吧。小语撅着嘴,委屈地瞪着出现在面前的吴小南,“就是你。全怨你!”憋了半个多时辰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淌下来。小语是小南的女朋友。也是小语的提议,说两个人都去学学日语吧,以后就算不能去那里留学,也多有一个金饭碗。吴小南嘿嘿地笑,没吭声,拉起小语的手,肚子却叽哩咕噜叫起来,有些尴尬,“小语,去吃点东西吧。我在单位上做图片,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呢。”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晓得吃。你是猪啊?”小语愈发生气,挣脱开吴小南的怀抱,“我走了。”
“别这样嘛。我又没说错什么。这个女老师完全有病。”小南摊开双手。
“你当然不会错。你从来就不会错。你都貌比苏秦相似张仪又怎可能错?”小语跺了一下脚,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溢满鼻腔,酸酸的。眼前的吴小南就似纸糊的样,眉眼虽还是那个眉眼,可刹那间已陌生得紧,让人害怕。小语尖叫了声,开始跑。吴小南愣了下,也就跟在后面跑,跑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跑吧。日子会因此姹紫嫣红。街心一位女子婀娜走过,她的乳、腰、臀如流水波动。嘴唇甚为干燥,吴小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并没有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正把小语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点点吹硬。
“请把我的心剜出来,因为爱情,我已带来小刀,还有赤裸的胸膛。你满意吗?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把我整个煮了吃吧!”
吴小南边跑边放声歌唱。这是他自己填的词谱的曲。当年他就是凭着它一举掳获了号称校花的小语。他唱得着实不赖,可惜跑在前边的小语耳朵里现在全灌满了冰凉的风。她听不见,只是愤怒,越来越愤怒。这愤怒是如此巨大,如同闪电,一道浅蓝色的闪电划过脊梁,也划过天穹。眨眼之间,那些风、淡淡的光、皆被黑压压的云一扫而空。云,野马般奔来,其势汹汹,眼看就要越过头顶,猛地,缰绳被只看不见的手勒紧,扬鬃掀蹄,灰溜溜一声长嘶。
雷声敲下。
豆大的雨点打在小语脸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吴小南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她就是难过,非常难过。她继续跑着,越跑越快,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惊慌地踏着水声。吴小南慢慢停下脚,张大嘴。他有点不明白,但没等想明白,他已拦下一辆的士,“师傅,帮我追上前面那女孩。”也就在同一刹那,轮胎的刹车声在暴雨中发出尖叫。小语摔倒了,被辆光阳机车撞翻。机车上坐着两个人。前面浓眉大眼的是赵松,后面尖嘴猴腮的正是朴晓德。瓢泼大雨像鞭子般抽下来,小语疼得说不出话,挣扎着想起身。赵松与朴晓德对视一眼,朴晓德刚想开口说什么,赵松手一紧,封大油门,机车轰鸣着向远方窜去。吴小南赶来了,从的士上跳下,“小语,你没事吧?”
“没事。”小语吸了一口凉气。白茫茫的雨幕里,那辆黑色的机车正在迅速远去。“撞了人还想跑?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吴小南的脸扭曲了,“你去檐边避下雨,我去追这狗娘养的。”说着话,跳上旁边的的士。小语撑起身,嘴唇翕动,“小南……”。话未说完,的士已开动,污水溅了她满脸,一股疼痛蓦然就揪紧心脏,她微弱的声音立刻被哗哗的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你爱我吗?”
“爱是什么?”
“有人说,不上幡动,不是风动,只是心动。”
“我打不来机锋。我不是尼姑。”
“爱就是我们在沙漠里渴得要死时,发现前面一瓶纯净水,我捡起它,先给你喝,你一口气喝光,我再吻你,你唇上遗留的那一二滴水痕会让我心满意足。”
“听着挺煽情。万一那瓶里的水有毒,你这不是让我先以身犯险吗?”
“我先喝一口,没事后,剩下的全归你喝。我保证不会在你喝水的时候扼你脖子。”
“我若喝光了水,你渴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是否太不负责任?是你把我带到这沙漠里面的。”
“我会提醒你节约喝水,在没走出沙漠之前。”
“你都死了还怎么提醒?”
“我变作鬼也会跟在你身边。”
“也就是说,爱就是让相爱的两个人之中的某一个变成鬼?”
“我没这么说。这世上也没有鬼。我只是打比方。你别胡搅蛮缠,行不?”
“你不敢面对事情真相,所以不耐烦了。”
“我没有。”
“那好,问题回到开始。我们发现一瓶纯净水,水里也没有毒。但前面来了俩强盗,要抢水。而你只有喝完瓶里的水才有力气打过他们。你怎么办?”
“伪命题。”
“你一定得做出选择。事实上,这样的选择无处不在。”
“喝,然后,打。赶跑他们,再用我的血为你止渴。”
“血不能止渴。你犯了一厢情愿的毛病。这个想当然的毛病是读书人最大的毛病,所以最后总是落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
“不喝,与他们打。我以我血荐轩辕。”
“逞血勇之气,被强盗乱刃分尸,我又再被他们卖去妓寮。你就打算这样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吗?”
“那你说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所谓爱,不是那瓶水,而是你说的那沙漠。”
“爱是沙漠?”
“我不知道。就譬如此刻,虽然我们聊了这么久,可你还没弄清楚我究竟是男是女,就轻易地把爱吐出嘴。这是否很可笑?如果这是爱,那么,这样的爱只会让心灵更荒芜,它顶多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你这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不认识你?说不定我一直在你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你。只是你眼里看不见我罢了。”
“算了,我有些累了。我下线了。下次再聊。”
屏幕上的字迹消失在虚拟的空间里,再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梅娜关上电脑,起身踱到窗前,往外望去,六点钟了,晓德还没有来。雨,仍在密密地下,虽已不再雷霆万均,却如同一把多情的丝线,把天地织成一个白色的茧。爱情便是这个谁也逃不离的茧么?梅娜的唇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问过朴晓德,天空为什么要下雨?他说,它要向大地倾诉情意。所谓淫雨菲菲,指的就是天与地在干那个了。他的嘴真贫,不过,刚才在网上偶遇上的“苦行僧”嘴也有够贫的。男人的嘴巴都是模子里造出来的,连说出来的甜言蜜语都差不多。梅娜喝了口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喜极而泣的天空。如果说天空是男人,如果说雨水便是它的眼泪,那么它可真是没有出息。
雨水漂白了街道,大小不一的建筑在雨声中稀稀沥沥。
满地的雨珠儿滚来滚去。对面麦当劳餐厅桔黄色的穹顶下挤着群避雨的人。一对年轻的人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接着吻,一个鲜红,一个深黑,在白晃晃的天光下,刺目得紧。在他们身边,还有个老人,乞丐模样,看不出性别,靠墙壁坐着,呆呆地望着天空,腿伸出石阶外,像一个灰色的逗号。他瞎了么?就算瞎子也应该听得见这雨声。梅娜往玻璃窗上呵了口气,手掌握成拳,印上去,弄出一块脚掌似的湿痕,再用食指为它添上五根脚趾头。
“梅娜,男朋友还没来接你?”
“可能下雨耽搁了吧。刚才还打电话说马上过来。”梅娜回过身,是公司老总丁振东,“丁总好。”丁振东的神情甚是高兴,“下了班就别再喊什么丁总了,我又不比你大几岁。人都被你叫老了。叫我振东吧。”
“丁总,什么事这么高兴?”梅娜岔开话题。
“李蓓打电话来说已搞掂了白鹤日化。二百个路牌广告。已经签下单子。”丁振东走到梅娜身边,“梅娜,钱一到帐,你记得加一个百分点,按5%的比率给李蓓提成。李蓓这几个月业绩不错。”
“好的。”梅娜小声应道,转过头。窗外那对年轻人突然手拉着手奔入雨幕中。梅娜听见那女孩儿嘴里的尖叫。她可真兴奋,声音大得连玻璃也没能挡住。
“年轻真好。”丁振东笑起来,“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未满十八岁。”
“何以见得?”梅娜有些奇怪,“你看得清他们的脸庞?”
“看不清。但只有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宣泄爱情。男的不晓得去为所爱的人遮挡风雨。没钱没关系,至少他还有身体嘛。那女的也陪他一起瞎胡闹。他们还不明白爱更是一种责任。当然,这或许与爱根本无关,只与荷尔蒙有关。”丁振东呵呵地笑。
“所以他们快乐。”梅娜说。
丁振东侧过身,手有意无意地在梅娜的手背一触,又放开,“无知是快乐的。快乐又是什么?快,是很快;乐,是高兴。快乐的本义并非字典上说的那样,而是指一种很快就要过去的高兴,里面蕴藏着叹息与悲哀。”
“丁总,你今天与往日不一样嘛。”梅娜往旁边走开几步,仰起脸,嫣然笑道,“还真没发现丁总原来是哲学家。”
丁振东笑了笑,没做声,手凑至唇边轻轻碰了下,神情若有所思,“他来了。”
最后登录在线时间0 小时威望11 点金钱1575 点注册时间阅读权限20帖子精华0积分537UID402
注册会员, 积分 537, 距离下一级还需 464 积分
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刚在“继续酒吧”弹钢琴的女子。
是的,就是她。那袭黑裙已被撕碎,散落在布满尿渍、烟头、废纸的地上,漫出刺鼻腥味。昏暗的灯光啄食掉她脸上的浓妆。女人的嘴角高高肿起,额头爬着几条血色的蚯蚓,蓝色的眼影被血染得漆黑。眉骨开了裂,血糊糊的。整个人就活像一个被摔坏了的布娃娃,左腿屈着,右腿挺着。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的尾指似被人猛力扳断,与手掌形成直角。也许因为朴晓德刚才那下重压,女人冷不丁抽}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小米宿舍楼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