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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以前看过的,觉得不错推荐给大家}
作者:郭敬明
你曾经有梦见这样无边无际的月光下的水域么?
  无声起伏的黑色的巨浪,在地平线上爆发出沉默的力量。
  就这样,从仅仅打湿脚底,到盖住脚背,漫过小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寒冷寂静的深渊。
  你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么?
  在很遥远,又很贴近的地方响起来。
  像是有细小的虫子飞进了耳孔。在耳腔里嗡嗡地振翅。
  突突地跳动在太阳穴上的声音。
  视界里拉动出长线的模糊的白色光点。
  又是什么。
  漫长的时光像是一条黑暗潮湿的闷热洞穴。
  青春如同悬在头顶上面的点滴瓶。一滴一滴地流逝干净。
  而窗外依然是阳光灿烂的晴朗世界。
  就是这样了吧
悲伤逆流成河01
弄堂里弥漫起来的晨雾,被渐渐亮起来的灯光照射出一团一团黄晕来。
  还没有亮透的清晨,在冷蓝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星光。
  气温在这几天飞快地下降了。
  呵气成霜。
  冰冻三尺。
  记忆里停留着遥远阳光下的晴朗世界。
悲伤逆流成河02
“齐铭把牛奶带上”,刚准备拉开门,母亲就从客厅里追出来,手上拿着一袋刚刚在电饭煲里蒸热的袋装牛奶,腾腾地冒着热气,“哦哟,你们男孩子要多喝牛奶晓得伐,特别是你们高一的男孩子,不喝怎么行。”说完拉开齐铭背后的书包拉链,一把塞进去。因为个子比儿子矮上一大截,所以母亲还踮了踮脚。塞完牛奶,母亲捏了捏齐铭的胳膊,又开始叨念着,“哦哟,大冬天的就穿这么一点啊,这怎么行,男孩子嘛哪能只讲究帅气的啦?”
  “好啦好啦,”齐铭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拉开门,“妈,我上课要迟到了。”
  浓重的雾气朝屋里涌。
  头顶是深冬里飘荡着的白寥寥的天光。
  还是早上很早,光线来不及照穿整条冗长的弄堂。弄堂两边堆放着的箱子,锅,以及垃圾桶,都只能在雾气里浮出一圈浅浅的灰色轮廓来。
  齐铭关上了门,连同母亲的唠叨一起关在了里面。只来得及隐约听到半句“放学后早点……”,冬天的寒气就隔绝了一切。
  齐铭提了提书包带子,哈出口白气,耸耸肩,朝弄堂口走去。
  刚走两步,看见踉跄着冲出家门的易遥,险些撞上。齐铭刚想张口问声早,就听到门里传出来的女人的尖嗓门:
  “赶赶赶,你赶着去投胎啊你,你怎么不去死!赔钱货!”
  易遥抬起头,正好对上齐铭稍稍有些尴尬的脸。易遥沉默的脸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线里看不出表情。
  在齐铭的记忆里,易遥和自己对视时的表情,像是一整个世纪般长短的慢镜。
悲伤逆流成河03
“又和你妈吵架了?”
  “恩。”
  “怎么回事?”
  “算了别提了”,易遥揉着胳膊上的淤青,那是昨天被她妈掐的,“你知道我妈那人,就是神经病,我懒得理她。”
  “……恩。你没事吧?”
  “恩。没事。”
  深冬的清晨。整个弄堂都还是一片安静。像是被浓雾浸泡着,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今天是礼拜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高中的学生奉行着不成文的规定,周六一定要补课。所以,一整条弄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行走着。
  齐铭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一边的肩带,把书包顺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遥手里,“给。”
  易遥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过去。
  两个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里。
悲伤逆流成河04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头顶是交错而过的天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云很低很低地浮动在狭长的天空上。铅灰色的断云,沿弄堂投下深浅交替的光影。
  每天放学上学,经过的一定是这样一条像是时间长廊般狭窄的走道。头上是每家人挂出来的衣服,梅雨季节会永远都晒不干,却还是依然晒着。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不要从挂着的女人裤子下面走过去,很晦气。
  弄堂两边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日益吞噬着本来就不大的空间。
  共用的厨房里,每日都在发生着争吵。
  “喔唷,你怎么用我们家的水啦?”
  被发现的人也只能装傻尴尬地笑笑,说句“不好意思用错了用错了。”
  潮湿的地面和墙。
  小小的窗户。光线弱得几乎看不见。窗帘拉向一边,照进更多的光,让家里显得稍微亮堂一点。
  就是这样的世界。
  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贴身的棉毛衫,不昂贵,可是却有凉凉的依赖感。尽管这是让男生在冬天里看起来非常不帅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气温都还是可以热得人发晕,母亲也会早早地准备好,唠叨着自己,赶快穿上。
  就是这样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不过也快要结束了。
  四年前父亲辞去单位的职位,下海经商。现在已经是一个大饭店的老板。每天客来客往,生意红火异常。已经得意到可以在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骄傲地说“对不起本店不接受预定”了。
  新买的房子在高尚的小区。高层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只等夏天交房,就可以离开这个逼仄而潮湿的弄堂。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离”这个词了。像是把陷在泥泞里的脚整个拔起来。
  母亲活在这种因为等待而变得日益骄傲起来的氛围里。与邻居的闲聊往往最后都会走向“哎呀搬了之后我这风湿腿应该就好很多了,这房子,真是太潮湿了,蛇虫百脚的。”或者“我看你们也搬掉算了。”
  这样的对话往往引来的都是羡慕的恭维,以及最后都会再补一句“你真是幸福死来。不但老公会赚钞票,儿子也争气,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们家那小棺材,哦哟。”
  这个时候,齐铭都只是远远地听着,坐在窗前算习题,偶尔抬起头,看到母亲包围在一群烫着过时卷发的女人中间,一张脸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其实有好几次,齐铭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听到三言两语的议论,比如。
  “齐家那个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来,疼死她。”
  “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钱都变坏,你别看她现在嚣张,以后说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脸肿。”
  “倒是她儿子,真的是算她上辈子积德。”
  “听说刚进学校就拿了个全国数学比赛一等奖,哎。”
  就是这样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丝般地,缠绕成一个透明的茧。虚荣与嫉妒所筑就的心脏容器里,被日益地灌注进粘稠的墨汁。
  发臭了。
  齐铭每天经过这样一条狭长的弄堂。
悲伤逆流成河05(1)
路过易遥家的时候,会看到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
  她妈林华凤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嗑瓜子,或者翻报纸。
  齐铭从厨房窗口把笔记本递进去,“给,帮你抄好了。”
  易遥抬起头,擦擦额头的汗水,说,谢谢,不过我现在手脏,你给我妈吧。
  齐铭将笔记本递给易遥她妈时,她母亲每次都是拿过去,然后朝房间里一扔。齐铭听到房间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往前再走两步,就是自己的家。
  钥匙还没插进孔里,母亲就会立刻开门,接下自己的书包,拉着自己赶快去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差不多会听到隔壁传来易遥“妈,饭做好了”的声音。
  有段时间每天吃饭的时候,电视台在放台湾的连续剧《妈妈再爱我一次》,听说是根据当年轰动一时的电影改编的,母亲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会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沉浸在被无私的母爱感动的世界。那段时间,母亲总是会擦一擦眼角几乎看不见的泪水,然后告诉齐铭母亲的伟大。
  齐铭总是沉默地吃饭,偶尔应一声。
  就像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阻碍着血液的流动。“都快凝结成血块了。”心里是这样满满当当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一天会从血管里探出一根刺来,扎出皮肤,暴露在空气里。
  每当母亲装腔作势地擦一次眼泪,血管里就多刺痛一点。
  也只是稍微有一点这样的念头,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对母亲的嫌恶。这是违反伦常和道德的。所以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偶尔如气泡从心底冒出来,然后瞬间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点儿的水花。
  不像是易遥。
  易遥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
  十三岁的时候,偶尔的一次聊天。
  齐铭说:“我妈是老师,总是爱说道理,很烦。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易遥回过头,说:“你说林华凤啊,她是个妓女,是个很烂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易遥十三岁的脸,平静地曝晒在夏日的阳光下,皮肤透明的质感,几乎要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时候还是很爱她。
  妓女。烂女人。这些字眼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盖住年轻的生命。
  像是在齐铭十三岁的心脏里,撒下了一大把荆棘的种子。
  吃完饭。齐铭站起来刚要收碗,母亲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赶紧进房间温书,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说实在的,齐铭顶不喜欢母亲这样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从沙发上提起书包,朝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门,回头的罅隙里,看见母亲心满意足的表情,收拾着剩饭剩菜,朝厨房走。
  刚关上门,隔壁传来易遥的声音。
  “妈,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话就别让我做得这么辛苦……”
  还没说完,就传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你辛苦?!你做个饭就辛苦?你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啊?”
  “你最好别摔盘子,”易遥的声音听不出语气,“摔了还得买,家里没那么多钱。”
  “你和我谈钱?!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钱!……”
  齐铭起身关了窗户,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只能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持续地爆发着。过了一会儿对面厨房的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下是易遥的背影。齐铭重新打开窗,听见对面厨房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过了很久,又是一声盘子摔碎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摔了盘子。
  齐铭拧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用笔在演算纸上飞速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密密麻麻的。填满在心里。
  就像填满一整张演算纸。没有一丝的空隙。
  像要喘不过气来。
悲伤逆流成河05(2)
对面低低地传进来一声“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啊你!”
  一切又归于安静。
乞丐---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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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06
拥有两个端点的是线段。
  拥有一个端点的是射线。
  直线没有端点。
  齐铭和易遥就像是同一个端点放出去的线,却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于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每一天,都变得和前一天更加的不一样。生命被书写成潦草和工整两个版本。再被时间刷得褪去颜色。难以辨认。
  十二岁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个相同的点。
  在同样逼仄狭长的弄堂里成长。在同一年带上红领巾。喜欢在晚饭的时候看机器猫。那个时候齐铭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亲也没有赚够两百万去买一套高档的公寓。阳光都用同样的角度照射着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二岁那一年,生命朝着两个方向,发出迅速的射线。
  齐铭的记忆里,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易遥的父亲拖着口沉重的箱子离开这个弄堂。走的时候他蹲下来抱着易遥,齐铭趴在窗户上,看到她父亲眼眶里滚出的热泪。
  十三岁的时候,他听到易遥说,我的妈妈是个妓女。她是个很烂的女人。
  每一个生命都像是一颗饱满而甜美的果实。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的耗损,露出里面皱而坚硬的果核。
悲伤逆流成河07
像个皱而坚硬的果核。
  易遥躺在黑暗里。这样想到。
  窗外是冬天凛冽的寒气。灰蒙蒙的天空上浮动着大朵大朵铅灰色沉重的云。月光照不透。
  不过话说回来,哪儿来的月光。
  只是对面齐铭的灯还是亮着罢了。
  自己的窗帘被他窗户透出来的黄色灯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来。他应该还在看书,身边也应该放着杯热咖啡或者奶茶。兴许还有刚煮好的一碗馄饨。
  终究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十七岁的齐铭,有着年轻到几乎要发出光芒来的脸。白衬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渐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岁,像是听得到长个子时咔嚓的声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绩。班长。短跑市比赛在前一天摔伤脚的情况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却也马上要搬离这个弄堂,住进可以看见江景的高档小区。
  规矩地穿着学校地制服,从来不染发,不打耳洞,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因为耍帅而在制服里面不穿衬衣改穿T恤。
  喜欢生物。还有欧洲文艺史。
  进学校开始就收到各个年级的学姐学妹的情书。可是无论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还是可以令他脸红。
  而自己呢?
  用那个略显恶毒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阴气重”,“死气沉沉”,“你再闷在家你就闷出一身虫子来了”。
  而就是这样的自己,却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见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齐铭。
  然后一起走向涌进光线的弄堂口。
  走向光线来源的入口。
  这多像一个悲伤的隐喻。
悲伤逆流成河08
易遥坐在马桶上。心里凉成一片。
  有多少个星期没来了?三个星期?还是快一个月了?
  说不出口的恐惧,让她把手捏得骨节发白。直到门外响起了母亲粗暴的敲门声,她才赶快穿上裤子,打开门。
  不出所料的,听到母亲说,“关上门这么久,你是想死在里面吗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遥心里回答着。
  食堂里总是挤满了人。
  齐铭端着饭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两个人的位子,于是对着远处的易遥招招手,叫她坐过来。
  吃饭的时候易遥一直吃得很慢。齐铭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她都只是拿着筷子不动,盯着碗里像是里面要长出花来,齐铭好几次无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饭盒的边缘,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遥和齐铭才吃完离开。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也没人了。
  水龙头一字排开。零星地滴着水。
  齐铭挽起袖子,把饭盒接到水龙头下面,刚一拧开,就觉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声缩回手来。
  易遥伸过手,把他的饭盒接过来,开始就着水清洗。
  齐铭看着她擦洗饭盒的手,没有女生爱留的指甲,也没其他女生那样精心保养后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冻疮,裂着一个小口。
  他看着她安静地擦着自己的不锈钢饭盒,胸腔中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滚进了一颗石头,滚向了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然后黑暗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头顶。
  “你就这么把满手的猪油往我头发上蹭吗?”易遥回过头,淡淡地笑着。
  “你说话还真是……”齐铭皱了皱眉头,有点生气。
  “真是什么”,女生回过头来,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妈是吗?”
  水龙头哗哗的声音。
  像是突然被打开的闸门,只要没人去关,就会一直无休止地往外泄水。直到泄空里面所盛放的一切。
  从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旁的梧桐在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叶子铺满一地。黄色的。红色的。缓慢地溃烂在前一天的雨水里。空气里低低地浮动着一股树叶的味道。
  “我怎么感觉有股发霉的味儿。”易遥踩着脚下的落叶,突然说。
  齐铭没有接话。兀自朝前走着。等到感觉到身边没有声音,才回过头去,看到落后在自己三四米开外的易遥。
  “怎么了?”齐铭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个东西。”
  “好啊。买什么?”
  “验孕试纸。”
悲伤逆流成河09
头顶飞过的一只飞鸟,留下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里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刚刚沾满水的手暴露在风里,被吹得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部吹散了。
  冬季的天空,总是这样锋利的高远。风几乎吹了整整一个冬天。吹得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白寥寥的光,从天空里僵硬地打下来。
  “是李哲的?”
  “除了他还有谁。”
  “你们……做了?”
  “做了。”
  简单得几乎不会有第二种理解可能性的对话。正因为简单、不会误解、不会出错,才在齐铭胸腔里拉扯出一阵强过一阵的伤痛感。就像是没有包扎好的伤口,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本来该起保护作用的纱布在伤口上来回地产生更多的痛觉。缓慢的,来回的,钝重的痛。
  齐铭从车上跨下一只脚,撑在地上,前面是红灯。所有的车都停下来。
  当初她决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时候,齐铭也知道的。
  易遥的理由简单得几乎有些可笑。“会为了她打架。”“很帅。”“会在放学后等在学校门口送她回家。”
  那个时候,齐铭甚至小声嘀咕着,“这些我不是一样可以做到么。”带着年轻气盛的血液,回游在胸腔里。皱着眉头,口气中有些发怒。
  “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种天性,趋利避害,就像在盐浓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会自动游向盐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样,没有人会爱上麻烦的”,易遥脸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个大麻烦。”
  而之后,每次齐铭看到等在学校门口的李哲时,看到易遥收到的鲜花时,看到易遥为了去找李哲而逃课时,他都会感觉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体里插进了一根巨大的针筒,然后一点一点地抽空内部的存在。
  空虚永远填不满。
  每踩一下脚踏板,齐铭就觉得像是对着身体里打气,就像是不断地踩着打气筒,直到身体像气球般被充满,膨胀,几乎要爆炸了。
  足足骑出了一个小时,已经快要靠近城市边缘了。齐铭感觉应该不会再有熟人认识自己了,才停下来找了家药店,弯腰钻了进去。他找到计生柜台,低下头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点在玻璃上,说,“我要一盒验孕试纸”。
  玻璃柜台后的阿姨表情很复杂,嘴角是微微地嘲弄。拿出一盒丢到玻璃柜面上,指了指店右边的那个收银台,“去那边付钱。”
  付好钱,齐铭把东西放进书包里,转身推开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一句不冷不热的“现在的小姑娘,啧啧,一看见帅气的小伙子,骨头都轻得不知道几斤几两重了”。
  齐铭把书包甩进自行车前面的框里,抬手抹掉了眼睛里滚烫的眼泪。
  他抬腿跨上车,朝着黄昏苍茫的暮色里骑去。
  汹涌的车流迅速淹没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天空里。
  推着车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各家的窗户中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减弱着深冬的锐利寒冷。
  齐铭推车走到易遥家的厨房面前,看到里面正抬手捂着嘴被油烟呛得咳嗽的易遥。
  他抬起手,递过去笔记本,说,给。你要的。
  易遥拿着锅铲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围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从窗口把笔记本接了进来。
  齐铭松开手,什么也没说,推着车朝家里做去。
  易遥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包验孕试纸,藏进裤子口袋里。
悲伤逆流成河10
每一个女生的生命里,都有着这样一个男孩子。他不属于爱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可是,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一定有他的位置。
  看见漂亮的东西,会忍不住给他看。听到好听的歌,会忍不住从自己的MP3里拷下来给他。看见漂亮的笔记本,也会忍不住买两本另一本给他用,尽管他不会喜欢粉红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时候,第一个会发短信给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第一个会找他。
  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为另一个女孩子的王子,而那个女孩也会因为他变成公主。可是,在他还是呆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的时光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在用尽力气,贪婪地享受着消耗着掏空着他和他带来的一切。
  每一个女生都是在这样的男孩子身上,变得温柔,美好,体贴。
  尽管之后完美的自己,已经和这个男孩子没有关系。
  但这样的感情,永远都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齐铭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像是被人忘记拧紧的水龙头。眼泪掉进锅里烧热的油,四处飞溅。
  手臂被烫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冲,一直冲。冲到整条手臂都冰凉麻木了。
  可眼泪还是止也止不住。
悲伤逆流成河11
光华小区9栋205室。
  闭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连小区门口的门卫老伯也对自己点头。
  齐铭走到楼下的时候停住了,他抬起头对易遥说,要么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易遥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楼道。
  齐铭看着易遥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楼下,黄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楼宇在几秒钟内只看得清轮廓。灰蒙蒙地。四下开始渐次地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厨房是黄色。客厅是白色。卧室是紫色。各种各样的灯在小区里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二楼没有亮灯。
  突然变强烈的心跳,压不平的慌乱感让齐铭朝楼上走去。
  拐进楼道。声音从走廊尽头传过来。带着回声般的扩音感。
  “你怎么怀上了啊?”
  “这女人是谁?”
  “你就别管她是谁了,她是谁都无所谓,我问你,你现在怀上了你准备怎么办啊?”
  “这女人是谁?”
  “我说你丫没病吧?你怎么分不清重点啊你?你真怀上还是假怀上啊?”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操,我当初看你根本不推辞,我还以为你是老手,结果搞了半天你没避孕啊?”
  “我……”
  “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李哲光着上身,半靠在门口,易遥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个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挥舞的拳头就砸到了脸上,扑通一声跌进房间里,桌子被撞向一边。
  屋内的女人开始尖叫着,易遥突然心里窜出一股火,冲进房间,抓着那女人的头发朝茶几上一摔,玻璃咣当碎了。那女人还在叫,易遥扯过电脑的键盘,“你他妈叫什么叫!操!”,然后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悲伤逆流成河12
路灯将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
  走几米,就重新进入黑暗,直到遇见下一个路灯。偶尔有一两片树叶从灯光里飞过,然后被风又吹进无尽的黑暗里。
  易遥突然停下来,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
  齐铭回过头去,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我没钱打掉它。我也没钱把它生下来。
  大风从黑暗里突然吹过来,一瞬间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川世纪般的寒冷。
  以及瞬间消失的光线。
悲伤逆流成河13(1)
易遥收拾着桌上的碗。
  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无聊的电视剧。手边摆着一盘瓜子,边看边磕,脚边掉着一大堆瓜子壳。
  易遥洗好碗拿着扫把出来,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母亲要钱。“我要钱。给我钱。”这样的话在家里就等于是宣战一样的口号。
  扫到了她脚边,她不耐烦地抬了抬脚,像是易遥影响了她看电视。
  易遥扫了两把,然后吸了口气说:“妈,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
  “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都不多余。”标准的林华凤的口气。揶揄。嘲讽。尖酸刻薄。
  易遥心里压着火。一些瓜子壳卡进茶几腿和地面间的缝隙里,怎么都扫不出来。
  “你好好吃好伐?掉得一天世界,亏得不是你扫,你就不能把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吗?”
  “你扫个地哪能了?哦哟,还难为着你啦?你真把自己当块肉啦?白吃白喝养着你,别说让你扫个地了,让你舔个地都没什么错。”
  “话说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么了?”易遥把扫把一丢,“学费是爸爸交的,每个月生活费他也有给你,再说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请个菲佣也要花钱吧,我……”还没有说完,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把瓜子撒过来。头发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虽然是很小很轻,砸到脸上也几乎没有感觉。可是,却在身体里某一个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遥丢下扫把,拂掉头发上的瓜子碎壳,她说:“你就告诉我,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有,就给我,没有,就当我没问过。”
  “你就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就拖去卖吧!你最好是把我也卖了!”
  易遥冷笑了一声,然后走回房间去,摔上门的瞬间,她对林华凤说:“你不是一直在卖吗?”
  门重重地关上。
  一只杯子摔过去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黑暗中人会变得脆弱。变得容易愤怒,也会变得容易发抖。
  林华凤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发抖。
  关上的房门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刚刚披散下来的稍微有些灰白的头发拂上去。然后沉默地走回房间。伸手拧开房门,眼泪滴在手背上。
  比记忆里哪一次都滚烫。
  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里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脏里深深浅浅地捅着。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么生活费。哪有学费。你那个该死的父亲早就不管我们了。
  林华凤的手一直抖。这些年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不是一直在卖么?”
  是的,是一直在卖。
  可是当她躺在那个男人身下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易遥,你的学费够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关于她父亲的谎言,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说来欺骗易遥,还是用来欺骗自己。
  她没有开灯。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块钱。
  除去水电。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块。
  她抓出三张一百块的,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易遥的房门,“打开!”
  易遥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易遥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张钱拣起来,“你不欠我,你一点都不欠我。”
  易遥把手上的钱朝母亲脸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门外,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遥站在弄堂前横过的马路对面,看见林华凤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回去了。
悲伤逆流成河13(2)
小摊上那块“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完饭,易遥没有告诉林华凤学校组织第二天去春游,每一个学生需要交50块。第二天早上,易遥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课时一样,背着书包,一大早起来,去学校上课。
  空无一人的学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废弃的医院。又干净,又死寂。
  易遥坐在操场边上的高大台阶上,仰起头,头顶滚滚而过的是十六岁的浅灰色浮云。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做完广播体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齐铭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易遥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一百块就可以睡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词语的下作和污秽。
  齐铭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游凯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凯回过头看到齐铭,不再说话。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拉着那个男的走了。
  齐铭面无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复地搓着,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
  “就像是无数饿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讨饭”,这是易遥曾经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脸上的皮肤变得像是劣质的石灰墙一样,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层厚厚的白灰来。
  齐铭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最后一个h因为太用力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一连划破了好几层,墨水晕开一大片。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ch。婊子。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没有什么人。
  易遥和齐铭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头顶是缓慢移动着的铅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个,”关掉水龙头,齐铭轻轻盖上饭盒,“问你个事情。”
  “问啊。”易遥从带来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洁精。饭盒里扑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钱吧……”
  “你知道了还问。”易遥没有抬起头。
  “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吗?”声音里的一些颤抖,还是没控制住。
  关掉水龙头,易遥直起身来,盯着齐铭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你什么意思?”易遥拿饭盒的手很稳。
  听到流言的不会只有齐铭一个人,易遥也会听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齐铭听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的是,齐铭也听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说完易遥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齐铭脸上泼过去。
  “你就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一样的!”
  在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给她喝。
  你情愿为了她骑车一个小时去买验孕试纸。
  你情愿为了她每天帮她抄笔记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样的,你也情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婊子。
  易遥推着自行车朝家走。
  沿路的繁华和市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电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机场的平行电梯上,被地面卷动着向前。
悲伤逆流成河13(3)
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发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易遥什么都没说,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又砸。
  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发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发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发出热辣辣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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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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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14(1)
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雾……
  就像十四岁的齐铭第一次遗精弄脏了内裤,他早上起来后把裤子塞在枕头下面,然后就出发上课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着早上的裤子去厕所。遇见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涨红了脸。
  母亲看他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过来。却意外地被齐铭拒绝了。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啊,不是都是我帮你洗的吗,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亲伸过手,“拿过来,你快去看书去。”
  齐铭侧过身,脸像要烧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走进厕所把门关起来。
  母亲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哗哗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齐铭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望着自己,脸上堆着笑,“傻小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血管里流进了心脏,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咙发出难过的痒。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个蚊子块来。
  “没什么,我看书去了。”齐铭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很不舒服。
  “哦哟,你和妈妈还要怕什么羞的啦。以后还是妈妈洗。乖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
  齐铭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悲伤逆流成河14(2)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只是随口问了问,也没想过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诉自己。毕竟是在微妙的年纪,连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会在班级里引发尖叫的时代。
  “你告诉我这些干嘛……”齐铭的脸像是另一个红灯。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问的吗?”易遥皱着眉头,“告诉你了你又不高兴,你真是犯贱。”
  “你!”,男生气得发白的脸,“哼!迟早变得和你妈一样!刻薄的四十岁女人!”
  易遥扯过自行车前框里的书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过去。
悲伤逆流成河15
就像是这样的河流。
  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条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齐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样,会慢慢地在河床上积满流沙,然后河床上升,当偶然的几个旱季过后,就会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对岸的母亲,会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但事实却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母亲,抑或是某一只手,一天一天地开凿着河道,清理着流沙,引来更多的渠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
  就像这天早上,齐铭和母亲在桌上吃饭。母亲照例评价着电视机里每一条早间新闻,齐铭沉默着往嘴里扒着饭。
  “妈我吃完了。”齐铭拿起书包,换鞋的时候,看见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门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哎哟,再加一件衣服,你穿这么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亲放下饭碗与刚刚还在情绪激动地评价着的电视早间新闻,进屋去拿衣服去了。
  齐铭走到柜子前面,拿过钱夹,抽出六张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里。
  齐铭打开门,朝屋子里喊了一声,“妈别拿了,我不冷,我上学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齐铭拉开门,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诉我,你口袋里是什么!”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过来,几乎要晃瞎齐铭的眼睛。放在口袋里的手,还捏着刚刚抽出来的六百块钱。齐铭拉着门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声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来一般,旋涡一样地吸进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静。满满当当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静。
  还有寂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和激动而涨红的脸。还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悲伤逆流成河16(1
“什么口袋里有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齐铭转过身来。对着母亲。
  “你说,你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母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压抑着的愤怒粉饰着平静的表像。
  “真没什么。”齐铭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摊在母亲面前。
  “我是说这个口袋!”母亲把手举起来,齐铭才看到她手上提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张纸被拍在桌上。
  齐铭突然松掉一口气,像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随后却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冲上头顶。
  桌子上,那张验孕试纸的发票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前一分钟操场还是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飞机。而后一分钟,像是被香味引来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学生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黑压压地堵在操场上。
  广播里的音乐荡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音乐被电流影响着,发出哔啵的声音,广播里喊着口令的那个女声明显听上去就没有精神,病殃殃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样的声音,真让人不舒服。”
  齐铭转过头。易遥奇怪的比喻。
  易遥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边一米远的地方,齐铭规矩地拉扯着双手。音乐响到第二节,齐铭换了个更可笑的姿势,朝天一下一下地举着胳膊。
  “那你怎么和你妈说的?如果是我妈应该已经去厨房拿刀来甩在我脸上了吧。”易遥转过头来,继续和齐铭说话。
  “我说那是老师生理卫生课上需要用的,因为我是班长,所以我去买,留着发票,好找学校报销。”音乐放到第三节,齐铭蹲下身子。
  “哈?”易遥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热的,“还真行。你妈信了?”
  “恩,”齐铭低下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听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抒一口气,说了句‘小祖宗你快吓死我了’就把我赶出门叫我上课去了。”
  “按照你妈那种具有表演天赋的性格,不是应该当场就抱着你大哭一场,然后转身就告诉整个弄堂里的人吗?”易遥逗他。
  “我妈真的差点哭了。”齐铭小声地说。心里堵着一种不上不下的情绪,“而且,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这事和你有关吧?”
  易遥回过头,眼睛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她定定地望着前面,说,“齐铭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有时候我觉得你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来放我面前,我都觉得没什么,也许还会朝上面踩几脚。齐铭你还是别对我这么好,女人都是这样的,你对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价了。真的。女人就是贱。”
  齐铭回过头去,易遥望着前方没有动,音乐响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就像听不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头的电动玩具。她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但齐铭却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一个比一个贱。
  “后面那个女生!干嘛不动!只顾着跟男生聊天,成何体统!说你呢!”从队伍前面经过的年级训导主任望着发呆的易遥,挥着她手上那面脏脏的小红旗怒吼着。
  易遥回过神来,僵硬地挥舞着胳膊。音乐放到第五节。伸展运动。
  “我说,”训导主任走远后,易遥回过头来看齐铭,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惊呼‘成何体统’,她要知道我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当场休克过去。”
  像个顽皮的孩子。讲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笑话。眼睛笑得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却像是在齐铭心里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千沟万壑的心脏表面。穿针走线般地缝合进悲伤。
  齐铭抬起头。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就这样过去。
  在音乐声的广播里,所有的人,都仰着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极地等待遥远的春天。
悲伤逆流成河16(2)
地心深处的那些悲怆的情绪,延着脚底,像被接通了回路,流进四肢。伸展运动,挥手朝向锋利的天空。那些情绪,被拉扯着朝上涌动,积蓄在眼眶周围,快要流出来了。
  巨大的操场上。她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
  她抬起头,闭上眼睛,说,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他抬起头,说,我也是,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易遥回过头来,脸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说,我是说这该死的广播操还不结束,我才不像你这么诗意,还想着能去更远的远方。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学校了。
  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看得傻了。
  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坠。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但是,是你一个人,还是和我一起?
悲伤逆流成河17
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递给易遥。说,给。
  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你哪儿来的钱?”易遥停下车。
  “你别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你先拿着。”齐铭跨在自行车上。低着头。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速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悲伤逆流成河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发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悲伤逆流成河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发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发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0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发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悲伤逆流成河20(1)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发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发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发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发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发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发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速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悲伤逆流成河20(2)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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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悲伤逆流成河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悲伤逆流成河23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悲伤逆流成河24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发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发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恩”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发朝墙上撞过去。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悲伤逆流成河25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悲伤逆流成河26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
  却并没有诗词中的那种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固定地来回着。撞在耳膜上。把钝重的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的一切摆设都突显着白色的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已经快中午了。
  与时间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压着,睁不开来,闭上又觉得涩涩的痛。光线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来回扫着,眨几下就流出泪来。
  易遥翻个身,左边太阳穴传来刺痛感。
  “应该是擦破了皮。”
  这样想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觉到被牵扯着的不自在。顺着望过去,手背上是交错来回的几条白色胶布。下面插着一根针。源源不断地朝自己的身体里输进冰冷的液体。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根扎在血管里的坚硬的针,手指弯曲的时候像是要从手背上刺出来。
  塑料胶管从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轻轻地晃来晃去。
  接通的倒挂着的点滴瓶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体。从瓶口处缓慢而固定地冒着一个一个气泡。
  上升。噗。破掉。
  右边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静静地望向自己。
  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37度的水。“你醒了。”
  他们说把手放进37度的水里面其实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热度的。不会完全没有知觉。
  易遥抬起头,齐铭合上手里的物理课本,俯下身来,看了看她的手背。检查了一下没有肿起来。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
  呼啸着的白光。在寒冷里显出微微的温柔感来。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身上。
  “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低血糖,”齐铭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矮柜前停下来,拿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热气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雾,浮动在他目光的散距里,“所以早上就晕倒了。不过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瓶葡萄糖输完就可以走了。”
  齐铭拿着水走过来,窗帘缝隙里的几丝光从他身上晃过去。他拿着杯里的水,吹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易遥。
  “你和你妈又吵架了?”
  易遥勉强着坐起来,没有答话,忍受着手上的不方便,接过水,低头闷声地喝着。
  齐铭看着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厕所。”齐铭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门关起来。光线暗掉很多。
  忘记了开灯。或者是故意关掉了。
  其实并没有区别。
  只剩下各种物体的浅灰色轮廓,还有呼吸时从杯里吹出的热气,湿搭搭地扑在脸上,像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手背血管里那根针僵硬的存在感,无比真实的挑在皮肤上。
  易遥反复地弯曲着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体会着血管被针挑痛的感觉。
  真实得像是梦境一样。
  雾气和眼泪。
  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悲伤逆流成河27
齐铭上完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处方单据,转身绕去收费处。找了半天,在一楼的角落里抬头看到一块掉了漆的写着“收费处”三个字的挂牌。
  从那一个像洞口一样的地方把单据伸进去,里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长长的衣服袖管里伸出来,接过去,有气无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蓝章,“三百七十块。”看不到人,只有个病恹恹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这么贵?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药水啊。”齐铭摸摸口袋里的钱。小声询问着里面。
  “你问医生去啊问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给你开的药。奇怪伐你。你好交掉来!后面人排队呢。”女人的尖嗓子,听起来有点像林华凤。
  齐铭皱了皱眉,很想告诉她后面没人排队就自己一个人。后来想想忍住了。掏出钱递进去。
  洞口丢出来一把单据和散钱,硬币在金属的凹槽里撞得一阵乱响。
  齐铭把钱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窗洞里说,我后面没人排队,就我一个人。说完转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画一样,浅浅地浮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尖嗓子,“侬脑子有毛病啊……”
  医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齐铭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医生的谈话。夹杂着市井的流气,还有一些关于女人怎样怎样的龌龊话题。不时发出的心领会神笑声,像隔着一口痰,从嗓子里嘿嘿地笑出来。
  齐铭皱了皱眉毛,眼睛在光线下变得立体很多。凹进去的眼眶,光线像投进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点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呐着。
  “医生,易遥……就是门诊在打点滴那女生,她的药是些什么啊,挺贵的。”齐铭站在光线里,轮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刚刚开药的那个医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齐铭,笑容用一种奇怪的弧度挤在嘴角边上,“年轻人,那一瓶营养液就二百六十块了。再加上其他杂费,门诊费,哪有很贵。”他顿了顿,笑容换了一种令齐铭不舒服的样子接着说,“何况,小姑娘现在正是需要补的时候,你怎么能心疼这点钱呢,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呢,她这身子骨,怎么抗得住。”
  齐铭猛地抬起头,在医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医生看到他领悟过来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问:“是你的?”
  齐铭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医生在后面提高声音说:“小伙子,你们年纪太小啦,要注意点哦。我们医院也可以做的,就别去别的医院啦,我去和妇科打个招呼,算照顾你们好伐……”
  齐铭跨出去。空旷的走廊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
  身后传来两个医生低低的笑声。
  齐铭走过去,侧身让过阿姨,脚在拖把上跳过去。抬起头,刚想说声“抱歉”,就正对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哟要死来,我刚拖好的地,帮帮忙好伐。”
  湿漉漉的地面,扩散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来。
悲伤逆流成河28
  ——是你的?
悲伤逆流成河29
 齐铭进房间的时候,护士正在帮易遥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粗暴地撕开胶布,扯得针从皮肤里挑高,易遥疼得一张脸皱起来。
  “你轻点儿。”齐铭走过去,觉出语气里的不客气,又加了一句,“好吗?”
  护士看也没看他,把针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签压上针眼上半段处的血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儿那么娇气啊”,转过头来看着齐铭,“帮她按着。”
  齐铭走过去,伸手按住棉签。
  “坐会儿就走了啊。东西别落下。”收好塑料针管和吊瓶,护士转身出了病房。
  易遥伸手按过棉签,“我自己来。”
  齐铭点点头,说,那我收拾东西。起身把床头柜上自己的物理书放进书包,还有易遥的书包。上面还有摔下去时弄到的厚厚的灰尘,齐铭伸手拍了拍,尘埃腾在稀疏的几线光里,静静地浮动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钱?”易遥揉着手,松掉棉签,针眼里好像已经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觉。微微浮肿的手背在光线下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好。也不是很贵。”齐铭拿过凳子上的外套,把两个人的书包都背在肩膀上,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易遥继续揉着手,低着头,逆光里看不见表情。“我想办法还你。”
  齐铭没有接话,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说,恩,随便你。
  手背上的针眼里冒出一颗血珠来,易遥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但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颗。
  易遥重新把棉签按到血管上。
悲伤逆流成河30
十二点。医院里零落地走着几个拿着饭盒的医生和护士。
  病房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
  走出医院的大门,易遥慢慢地走下台阶。齐铭走在她前面几步。低着头,背着他和自己的书包。偶尔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后重新回过头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几乎要吞噬干净。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淀出悲伤的轮廓来。
  易遥朝天空望上去,几朵寂寞的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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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31
回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午休时间刚刚开始。
  大部分的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窗户关得死死的,但前几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块玻璃变成了一个猛烈的漏风口。窗户附近的学生都纷纷换到别的空位置去睡觉。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头上蒙着各种颜色的羽绒服外套。
  易遥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块玻璃的窗户边上。
  从那一块四分之一没有玻璃的窗框中看过去,那一块的蓝天,格外的辽阔和锋利。
  她从教室走进来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进书包里,抬起头,刚好看到齐铭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女生走拢过来。
  本来周围空出来的一小块区域,陆陆续续地添进人来。
  化学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易遥桌子上,一脸微笑地说,呐,早上化学课的笔记,好多呢,赶快抄吧。
  易遥抬起头,露出一个挺客气的笑容,“谢谢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点,面对着易遥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头晕。打点滴去了。”
  “恩……齐铭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随意的口气,像是无心带出的一句话。
  易遥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这才是对话的重点以及借给我笔记的意义吧。”她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会啊。他没来上课吗?”
  “是啊没来。”唐小米抬起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易遥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不过他这样的好学生,就算三天不来,老师也不会管吧。”说完易遥对着唐小米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露出个“谢了”的表情。
  刚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从教室外走进来的齐铭身上。
  从前门到教室右后的易遥的座位,齐铭斜斜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遥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点把糖水喝了,医生说你血糖低。”
  周围一圈女生的目光骤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遥包围过来。
  易遥望着面前的齐铭,也没有说话,齐铭迎上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头,把杯子靠向嘴边,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雾气,被冬天的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悲伤逆流成河32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
  心里的声音是,“我赢了。”
悲伤逆流成河33
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呆,还是带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的周围永远都有无数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反射开来。就像是各种调频的电波,渴望着与他是同样的波率,然后传达进他心脏的内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电波,会瞬间化成巨毒的辐射,朝着他望向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易遥觉得朝自己甩过来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绵绵的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出响亮的耳光。
  被包围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为被他关心着。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遥远而苍茫的人海里,扶着单车的少年回过头来,低低的声音说着,喂,一起回家吗?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悲伤逆流成河33
放学后女生都被留下来。因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们已经全部留下来量过了。今天轮到女生。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发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发漂得发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发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悲伤逆流成河34
开门的时候母亲破例没有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因为频道里正在播着国际新闻。
  她的兴趣是韩剧里得了绝症的妹妹如何与英俊的哥哥交织出旷世恋曲。而世界上哪个地方被扔了炸弹或者某个国家面临饥荒她根本不会关心。
  齐铭记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饭在一起看电视,播到新闻频道的时候正好在说中国洪水泛滥灾情严重,当时母亲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又来了又来了,没完没了,不会又要发动我们捐钱吧?他们可怜,我们还可怜呢!”
  说了没几分钟,就换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韩国白烂剧,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因为失恋而哭得比娘们儿都还要动人的时候,她抽着鼻涕说,“作孽啊,太可怜了。”
  齐铭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齐铭换好鞋,走到沙发面前,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放下遥控器,“你老师早上打电话来了。”
  “说了什么?”齐铭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说了什么?”可能是被儿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一个上午都没去学校,还能说什么?”
  “早上易遥昏倒了,我带她去的医院,又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打点滴,所以跟学校请了假了。”齐铭喝着水,顿了顿,说,“请了假了老师也要打电话啊,真烦。”
  母亲口气软下来,但话却变难听了,她说:“哎哟,你真是让妈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还以为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昏倒了关你什么事儿啊,她妈都不要她,你还要她干嘛,少和她们家扯上关系。”
  齐铭回过头皱了皱眉,“我进屋看书了。”
  母亲站起来,准备进厨房烧饭。
  刚转过身,像想起什么来,“齐铭,她看病用的钱不是你付的吧?”
  齐铭头也没回,说:“恩,我付的。”
  母亲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干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儿媳妇。”
  齐铭挥了挥手,做了个“不想争论下去”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当她是你儿媳妇好了。”
  母亲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围猛得变大了一圈。
悲伤逆流成河35
 林华凤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
  没来由的头痛让她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凿。直到终于分辨清楚了那一阵一阵尖锐地刺激着太阳穴的并不是幻觉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门声时,她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没穿衣服,直接冲到外面去。
  “肯定又没带钥匙!逼丫头!”
  她拉开门刚准备吼出去,就看到齐家母子站在门口。
  “哦哟!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齐铭妈尖嗓门叫着,一边转身拿手去捂齐铭的眼睛。
  林华凤砰地摔上门。
  过了一会儿,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厚睡衣拉开门。
悲伤逆流成河36
头顶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云。暗红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黑色的天空上。
  学校离江面很近。所以那些运输船发出的汽笛声,可以远远地从江面上飘过来,被风吹动着,从千万种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种悲伤的汽笛声。
  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看上去特别孤独。
  易遥骑着车,穿过这些林立的高楼,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冗长的弄堂骑过去。
  其实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给副班长的时候,易遥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转过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几笔。
  易遥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手中的笔盖被自己拧开,又旋上。再拧开,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遥一定会用力地朝着她的后背捅过去。
  飞机闪动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盏一盏关掉头顶的黄色阅读灯。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苍茫的世界里。内心装点着各种精巧的迷局。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只是单纯地在夜里,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向同一个远方。
  其实我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
  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
  可以……吗?
悲伤逆流成河37
弄堂的门口不知道被谁换了一个很亮的灯泡。
  明亮的光线甚至让易遥微微地闭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强光下变得很浓。像凝聚起来的一滩墨水一样。
  易遥弯腰下去锁车,抬起头,看到墙上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抬起手摸向左边脸,太阳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块皮。
  易遥盯着那一小块已经发黑的血迹发呆。直到被身后的邻居催促着“让让呀,站门口别人怎么进去啦?”才回过神来。
  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块血迹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鲜红,变得漆黑,最终瓦解成粉末,被风吹得没有痕迹吧。
  年轻的身体。和死亡的腐烂。也只是时间的消耗问题。
  漫长用来消耗。
  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难以过去了。
  易遥把车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走了几步,听到弄堂里传来的争吵声。再走几步,就看到齐铭和他妈站在自己家门口,而林华凤穿着那件自己怎么洗都感觉是发着霉的睡衣站在门口。
  周围围着一小圈人。虽然各自假装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易遥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这时,齐铭他妈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易遥,她脸上突然由涨红的激动,转变成胜利者的得意。一张脸写满着“这下看你再怎么嚣张”的字样。
  易遥往向站在两个女人身后的齐铭。从窗户和门里透出来的灯光并没有照到齐铭的脸。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闪动着光芒。
  夜航的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光芒,孤单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遥走过去,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悲伤逆流成河38
“真好,易遥你回来了,”齐铭的母亲脸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诉你妈,今天是不是我们家齐铭帮你付的医药费。”
  易遥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齐铭。她也无从揣测这个时候站在母亲身后的齐铭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满脸温柔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遥你倒是说话啊!”齐铭母亲有点急了。
  “你吼什么吼,”林华凤抬高声音,“李宛心你滚回自己家去吼你儿子去,我家女儿哪儿轮得到你来吼。”
  齐铭妈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压着脾气,对易遥说,“易遥,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家齐铭心好没让你躺地上,带你去了医院,也帮你付了钱,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妈一样”李宛心还是没好敢说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样!你好歹念过书的!”
  “妈逼的你骂谁呢?!”林华凤激动得挥起手要扑过去。
  “妈……”易遥拉住她的衣服,低下头,低声说,“早上我确实打点滴去了……钱是我借的齐铭的……”
  林华凤的手停在半空里,回过头望向易遥。
  易遥抬起头,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脸上。
悲伤逆流成河39
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湖面。
  站在远处的湖。
  或者是越飞越远的夜航班机。
  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话说明白就好,也没几个钱,”齐铭母亲看见气得发抖的林华凤,满脸忍不住的嚣张和得意,“就当同学互相帮助,我们齐铭一直都是学校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同学之间的忙还是要帮的。”
  对于齐铭家来说,几百块确实也无所谓。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装逼!”林华凤回过头来吼回去,“钱马上就还你,别他妈以为有点钱就可以在我家门口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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