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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剑最新章节列表(完结)天剑作者:天剑最新章节: 小说《天剑》介绍: 天地的平衡掌握在两只神秘的蛤蟆身上,一只花花绿绿,它吞噬天地,造化万物。还有一只白色镏金,它掌握了时间和空间,威力无穷无尽。
一个腹黑的男主角,一只猥琐的花蛤蟆,一段充满人性的剑修之旅,在天剑大陆轰轰烈烈上演了。快若流光,引动星辰,是谓《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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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最新9章节阅读(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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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鸿蒙(上)】
那时没有巍峨群山,湍急冲突的水浪,星象和地理还都渺无踪迹,也没有永不相交的天海,我们如今享用着的世界起初被扭曲,裹成椭圆的球体,各种元素毫无生机地悬停在稀薄的水气间,互相间还未开始日后激烈的冲撞。
  没有耀眼的光,轻微的呼吸,极目之处只是无垠的黑暗,万物尚未出生,也不会死去。这片混沌是平衡的,却又绝对沉寂,只有时光的奔流不停地冲刷它,似乎想令它摇动,使它倾斜。
  如此地千年万载,也许在谁也说不准的某一天里,光阴的力量终于在无形中推动了一粒火花,它的热度本来被环绕四周冰凉的水完美地抵消,然而在这一触下,牵引的力量微微发生了偏移,再也不能将它留在纵横复杂的平衡之网中,它疾速地坠落,穿过茫茫数万里,烧灼阻碍自己的水雾和土屑,铿锵地击响一簇又一簇的火花,带动着五行之力展开彼此间的碰击。
  混沌瞬间不再是混沌,轻清的火竭力挣扎,要摆脱沉滞的土的束缚向上飞腾;而向上仰望,却看得见水和尘沙含混着缓缓下降,像要压灭四散迸射的火线;火在熄灭,同时又有新的火粒在撞击间旋转飞跃;物质循环着变幻属性,摸索着自己的规则,世界的边缘在沸腾中时而鼓胀,时而收缩,激变中仿佛分崩离析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宇宙间的第一次争战,持续的时间并不比酝酿的时间短多少,甚至要更长远,因为这场巨大的纷扰,被后人分为阴、阳、木、火、土、金、水的七种相互生克的灵力始能形成,纯净单一、顺应循环流动的被称作“清气”,复杂易变,逆循环而动的被称作“浊气”,那正是生命的本源。
  当宏大的声音平息,变动被纳入秩序,险些将要碎裂的世界复归沉默的时候,我们称之为第二次混沌的形成,依然没有光,而如果侧耳倾听的话,却仿佛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是风正掠过水面,将五行的种子捏合在一处,塑造着生命。
  盘古,就出生在这时。
  没有人不知道盘古,他为我们开辟混沌,支撑天地,临死身躯化入大地,仍不忘施惠于万物,称得上是神中的至尊。相比较面对着其他神袛兴起的崇敬和畏惧,人们对他更多地怀有感激之情。
  据说他初次睁开眼睛,伸展蜷曲的手足时,交杂的清浊二气便不得不开始分离,安静已久的世界重又感到了从内部传来的、不逊于上回争战中萌动的巨大力量,然而这一次,力量不再反复无序,而是带有意志,执着地指向同一个方向,缥缈轻灵的清气被他托起,渐渐上升,弥漫的云霞不再下坠,沉重滞厚的浊气被他压低,越没越深,凝成地土。清浊之中出现了朦胧的空间,所展现的景象新奇绝伦,天空第一次滴落雨水,大地第一次孕育草木,水在凹陷的地表处积聚,形成了海,海中迟缓地游动着食土为生的虫虺。
  盘古喜欢新生的世界远胜初见的混沌,可是刚诞生的世界还很脆弱,只要稍稍放低手腕,天穹就像要垮塌似地往地面坠,两者的边界在远方分分合合。他担忧已截然分开的清浊二气某天将复归一体,从此便保持着双手托天,双脚踏地的姿势整整一万八千年,不能坐卧,也不能松懈。
  随着他身躯的不断成长,天地间原本狭窄的距离,渐渐扩展成几丈、几十丈、百里千里,直到最后不复重合。
  岁月推移,经盘古之手创造的世界在他的保护下生机勃发,然而盘古却不能像受他庇护的生物一样四处奔驰,怀着好奇探索四方。他的双脚深深陷入地土,脚踝上爬着泥泞,微风偶尔拂过不能跨动的双膝。他想要触摸世界的话,只能张口去接磅礴的雨水,尝它的苦涩或甘甜;他会侧转耳朵,捕捉身边穿梭的风;也会任由幼小的虺湿淋淋地从水底钻出,盘绕在他腿上。
  他曾看不懂一口小小的泥潭何以能隆起成庞然的山岭,不明白激越的河流何以很快变为冻土。还年轻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造物几乎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年少的时候一样懵懂。所以,日后的巫者和祭司所描绘传颂的——一个强健的中年男子,胸前泼洒着浓密的虬髯和长发,肌肉坚硬如石,与生俱来地拥有无可匹敌的智慧——那些话,那真是深重的误解。
  盘古并非生来就了解生死这根本的难题,他是以孤独的长生为代价,换得了对生死奥妙的洞彻。长年累月望着世界成长的盘古,即是目睹自然的规则在他面前一圈圈毫无偏差地轮转重复。活得越久,他才明白的越多,才能平和地关怀着世上所有生命的历程,引导清浊之气在他的躯体内稳定地融合,生生流转。
  在他死后,无论是神、人,还是妖、魔,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和盘古一样强大,一样长寿,却不会再有谁能比得上盘古拥有的智慧,或者是大爱。他们不是过于执着,就是失之冷漠。他们的力量仅仅来自清浊两者间强大的一方,而这力量越是高涨,就越易接近毁灭。无论生命长短,他们心中都有解不开的激烈爱憎的迷惘。
  当然,此时他们都未能存在,世界不过仅具雏形:西北多山,东南多海,盘古在天地的正中,不懈地托举苍穹。但即使在他的庇佑下,大部分的山和海仍深深地埋藏于晦暗的阴影中,初生的生物们行动迟缓,双眼蒙着灰白的翳。
  很显然,这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它还缺少极其重要的东西,是如今的我们,时时歌颂的,重要性几乎可以等同生命的东西——光明。
  如果没有光,也许所有生物至今还双眼浑浊,思维蒙昧,并时时受着持续的黑暗的威胁。
  但在当时,似乎自然并不愿给新生的世界这一恩赐,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足足一万年,最初的一道光,才劈空而来。
  当时西北大荒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大山,终年暴风雷霆不断,山峰被一道深幽的峡谷分为两翼,那便是日后极具盛名的不周山,将有多少劫难自它兴起,但于此之前,它也先诞育了无法描摹的奇迹——赋予世界光明的衔烛之龙。
  和盘古一样,衔烛之龙也有着极其富丽的传说,传奇中说它青鳞金鬣,身周护有九重祥云。天涯海角、宇宙洪荒,只在它睁开眼时才能笼罩在光明下,当它闭上眼,万物也就黯淡无光。它是掌控光阴的尊神。因它能以一己之力光照四野,消弭黑暗,后世人们便称它为“衔烛之龙”。
  当这条青鳞的巨龙第一次睁开双眼,向着黑暗咆哮后,世界突兀地绽露了光彩,连盘古也惊奇地抬头凝望镀在不周山棱线上的金光,高峰在群山阴影中凸现;峥嵘如岳的云块在抵撞中,边缘摩擦出强烈电光,所有生物眼前的阴翳顿时脱落,大地开始生长花与树木,花有深浅不一的红色,树木包着深青的表皮,水波折射出千万粼粼的光点。
  若说盘古将物质的混沌分离,则衔烛之龙将时间的混沌分离,岩石有了层纹,树木有了年轮,万物生灭在它双眼的开阖间留下刻度,它宣告了生与死的度量衡。
  似乎绝对的生与死唯一做不到的,就是主宰衔烛之龙的生命,飞驰的时光在苍茫的不周山上耸起山峰,堆垒巨石,使得水脉在石中穿行,却不能在龙的鳞甲上留下划痕。
  衔烛之龙年复一年看着山颠的烈焰飞雪,万物的生死兴灭。它和盘古一样,无尽头地孤独,却不能和盘古一样,安于长生带来的、难以磨灭的寂寞。最终它选择了水边的一条弱小的水虺,赐它名叫——钟鼓,将自己的神力和它分享,并用了二千年助它修成应龙。
  它就是日后众所周知的烛龙之子,而盘古和衔烛之龙费尽精神造就的世界,正是险些崩溃在它手中。
  这条鳞密如排星的应龙最后占据了灵地不周山,往往忿怒那些冀望借助山中充沛灵力脱胎换骨的生物闯进自己的领地,它或是强行兴云,将山顶的大雪吹落在山脚,或是直接抡起利爪,凌空抓着它们的背脊扔进深渊中,杀得性起时,山涧都被尸体阻断,冰雪被鲜血暖化,重新凝成滴露状的红色晶体,据说云霄诸神都对这个名字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这些是未来的故事罢了,现在说它还太早。
  到此时为止,远古的世界中同时有两位宽和的神袛守护着天地间得之不易的盎然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一切正趋于美好,然而那里没有灼烈的呐喊、立决的生死、甜蜜的低语,依旧不是我们手中的这个世界。
  属于我们的、充满纷争的纪年,却是以盘古的死亡和烛龙的沉眠开始的。
【楔子·鸿蒙(下)】
经过无数以万年为单位的计量,盘古的双肩渐渐垂了下来,他的头发变得和不周山上的积雪一般苍白,双膝被风吹地簌簌颤抖,仿佛他的身体不再强健如岩石,而是松软如泥土。他平静地环顾四周,毫不畏惧,他想,是带走了他身边无数生灵的死亡终于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死亡一天天迫近,催促着他,但他仍高举双手,勉强地呼吸着,不敢放心离去。因为他看见每当风暴狂烈时,悬绝的大地与天空仍会微微地漂动,他担心没有自己,七种灵力失去制约,又将混杂起来,将安宁的世界拖回混沌中去,世界历尽艰辛诞育的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毕生的努力也会化为乌有。怀着这样的忧虑,盘古又勉力支撑了三百六十年,每一天中,他都感到寒冷在体内盘踞的时间比前一刻更长,他几乎熟悉了死亡的气息。
  那天深夜,饱含水气的云块郁积在天边,空中飘拂着雨丝,没有半点劫难的征兆。而当盘古如往常一样眺望四方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线前所未有的冷意流遍四肢,迅速地穿过心脏,顿时强烈的睡意攫住了他,数万年来他都未有如此困倦,使他不由自主地阖起双眼,高昂的头颅垂落下来。他虽仍想着现在还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天地的平衡还有被击破的可能,仍然尝试着握紧双拳,提起全身的力量来延缓死亡的步伐,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指缝间的云被挤碎,雨水沿着手臂冲到地面。
  这场大雨终结的时候,盘古仰起头,向天吐出最后一口包含生命的热气,倒了下去。
  立刻,所有的山峰、所有的云层,一齐发出悲伤的轰鸣,剧烈地摇动着,就如同死了主干的枝叶,纷纷要飘零和枯萎,世界失去了支柱,五行的元素疯狂骚动,啸叫着要回到最初的混沌中去。海面顷刻间退缩千里,缠结的彤云烧红天际,庞大的火球夹杂着雪片在其中翻滚,天幕的四角被地力吸引着下垂,苍穹越收越狭窄;地极同时震动,地缘翻卷着向中央聚拢。
  盘古才刚死去,他忧虑的事就发生了。
  不周山的剧烈摇撼惊醒了安睡中的衔烛之龙,它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可怖的景象,山峰倾侧掀起的烟尘,甚至遮蔽了他眼中的光芒,一瞬间的白昼淹没在昏黄的灰沙中,兽群和飞鸟难辨方向,已不再四处奔逃飞翔,而是匍匐着哀鸣,尽力把头藏在腹下。恐惧像席卷的洪水,扑灭了它们心中微弱的火焰,挣扎着逃生的希望。
  火球开始互相冲撞着坠落,千百道浓烟冲天而起,崩裂的山石如密雨般飞散,沟壑丘陵一刹那间全被扫平,塘中的鱼、树间的鸟顿时被抹消了痕迹,连钟鼓一半的身躯也已埋在碎石下,它刚想飞动时,沉重的石块滚落,压住了尾部,土壤在上面堆成一座新的高峰。
  迫在眉睫的危险不容衔烛之龙再思考,它尽力舒展身体,盘住几乎被拔起的山根,拖动整座不周山缓缓回归原位,以一己之力与狂乱的五行元素相峙,对抗意欲并合的清浊二气。护身的祥云在它灵力的控制下层层堆垒,形成一根没入天际的云柱,云本来是流动的气体,此时却变得坚硬如石,抵住倾覆的天空。  清气又开始上升,与沉浊的地土越离越远。片刻之间,不周山间矗立起的这根洁白石柱,就像活着时的盘古一样,重新支撑天地。
  而盘绕在柱底的衔烛之龙用尽力量,周身碧青的鳞甲光芒黯淡,呈现出死寂般的深黑色,它虽焦急,却再无力睁开双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界,却即将要失去光明,被吞入黑夜的腹中。
  然而黑暗被天际闪现的一道光痕撕裂,一个硕大的金色球体从裂痕处跃出,它看起来是完美无瑕的圆形,正中燃烧着纯金色的火焰,边缘晕着柔和的光潮,曳出长长霞光。它自东方出发,延着天穹向上运行直到天顶,绵密洒下剔透的光,完全覆盖了整片大地。说不尽的光丝雨线中,枯木抽出柔韧的枝条,新叶晕润,嫩芽蛰伏在枝头。河中复有潺潺水声流动,源头上几片树叶悠悠漂下。浅碧草色没入岸下,其中绽放开细巧的花蕾,花意浓淡,犹如凌空抛出一匹锦绣。
  衔烛之龙微微一瞥后,安然地陷入了未知的沉眠。
  人们传说,盘古死去的瞬间,体内灵力奔涌而出,泽及四方。
  他金红的左眼化为光明的太阳,人们将之奉为力量和正义的象征,银色的右眼化为月亮,时而表征着智慧和温柔,时而又在其他星群的影响下,转化为冷漠和多疑。两者代替衔烛之龙,按时序掌控昼夜。
  他隐藏在云中的长发散作星辰,分成二十八星域,依序照耀着四季十二月和一天中的十二时辰,人类将它们运行的轨迹刻在石上,以求占卜胜败祸福。
  他的精髓齿骨,凝结成珠玉金石,有一些极为特殊的,更是埋藏在无限黝黑的神秘山腹中,敛收着光芒,它们的贵重,如同天上的明星一样。
  血液流成波光浩瀚的江河,经脉化作纵横地势,盘结的肌肉堆成丰饶的田土,滋养万物。大地中央的神州沃土草木葱茏,人兽繁衍,共有百余族,各有所长,有的善于耕作,有的善于织造,还有聪明大胆的人敢于驯养野兽作为劳力,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光景。
  但盘古神力覆盖不及的地方,土地就不够肥沃,多穷山怪水,极其险峻,种种奇特的恶兽最喜欢藏身其中,它们都有人想像不及的奇特能力,比如虽然是鱼,鳍下竟会长出一对翅膀;还有的身体是只猛虎,却长着与常人无异的人面,背上有千只不停眨动的眼睛,以此视物。它们没有人的创造力,上天却赐给它们许多灵力,能够呼风唤雨、播云飞沙。
  普通人遇见它们,往往又惊奇又恐惧,觉得与自己驯养的野兽全然不同,久而久之,就特别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称作“妖”。
  虽然人力不足以与妖相抗衡,幸而人、妖、兽三种族之上,还有孕出自盘古所遗灵力清气极盛之处的众神,智力与寿命均远远超过凡人。他们之中,伏羲、女娲和神农被众生尊为天皇、地皇、人皇,统称“三皇”,其中伏羲创历法、造书契,概括天地万物万事,被礼为至尊。
  人们又尊蓐收为金神、句芒为木神、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后土为土神、飞廉为风神、商羊为雨神、羲和为日神、望舒为月神。
  诸神居于洪涯境内,以不同的方式关注天下生灵,统御五行四极,使得各族守着自己的地界,不互相侵吞,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乱。
  不周山中,烛龙之子钟鼓遵衔烛之龙所托,守护撑天之柱,此地乃上古神龙居停之所,不在管辖之列。
  此外,世上更别有盘古遗留浊气的盘踞之地,却非世人所知。
  一片锦绣河山,正是等候着人类以铁枪蘸足血泪于上撰写历史的长卷。
  这,才真正是我们的世界了。
【断章·琳琅抄·梦醒心愿】
一般说来,太初鸿蒙的漫长在大部分史书里三言两语便可带过,甚至全无一席之地,人类以爱恨交缠泼绘的长卷才可称作“历史”,远古奇幻在众人眼中,不过配作琐屑清谈。
  然而历朝历代总有数人汲汲于考求语焉不详的情节,如地理志上全无记载的西北不周山、撑天之柱旁灵力喷涌的龙穴等等,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成书于汉代的《琳琅抄》。
  据说这本书“杜撰极多”,全三十卷,以无凭无据著名,书中不仅有疯话,还有据之画出的图,譬如一目生于侧的畸视人、阶梯不通复道斜行的宫阙。对太初鸿蒙,并非如他人一般以寥寥数语倏忽了结,在种种记述之间,甚至还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钟鼓”。
  “……烛龙有子名钟鼓,凶龙嗜杀,据不周灵地,恣行屠戮,群峰腥染,众水红飘……”
  于是,人人视为乏味的上古时代,倒透出几许刚烈的血色来。除去盘古和衔烛之龙这样恢宏的传奇,那个时代,还有一条小小的水虺。 
  按《琳琅抄》所载,是时盘古的双手还高举天穹,在西方,刚刚定形两千年的不周山顶,还喷涌着赤红的灰烬,衔烛之龙尽责地为世界带来光与暗的交替。
  有一只虺懵懂地诞生在山脚的一条浅浅溪流边。
  这道水流微弱得像紧贴在石上的洇痕,四周苇草稀薄,收入虺眼中的,除了木然的山石,别无它物。由于食物不足,艰难活下来的它孱弱得很,长不过一二尺,同样,毒牙似乎也不尖锐,不足以保全自己,遇上利爪的飞禽,就得慌不择路往草根中钻。曾有一只褐羽的鸟险些抓破细鳞剥开它的身躯。
  山中终年挟雪的阴云常把它冻得蜷成一团。它和其他生物一样,并不知道盘古和衔烛之龙,也不对什么感激和抱怨——已运行起来的世界不着痕迹地推动着它们。
  这只虺唯一的心思是很羡慕飞鸟爪和喙的力量,还有高飞的能力。雪细的时候,它不懈地在半湿泥地上磨擦腹部,希望那里以后能拥有坚硬的鳞片,并揣摩该怎么做才能不费力地飞到空中。它努力了很久很久,尽管心里藏着这样了不起的志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头昂得再高些。
  它把身体缩起来,又一场风雪咆哮着冲下。每天入夜时分,不周山顶堆不住的积雪总会借着风势倾下,提醒虺又一日过去了,而它仍未能成功,长不出翅膀飞离严酷的环境。
  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怀着期待忍耐着风雪,尚不知离自己的梦想仅有几步之遥。
  初次看见钟鼓时,它正在磨砺着鳞片。衔烛之龙有些吃惊地看着虺古怪的模样。它想起自己之前看到想飞渡峰顶的鸟群,中途被滔滔风雪吹得羽毛摧颓,力竭落入翻滚着粘稠浆液的熔岩池中。似乎除去它与盘古,所有生命都那么脆弱,即便前一刻它们还鲜活耀眼,却会在瞬间化为腐朽。久而久之,衔烛之龙感到身周越来越寂静,风雪的声音仿佛也消失了。无限智慧不能告诉它已活了多久,也不知道将会有谁看着它死亡,惟有它的命数不得衡量。
  或许,时间才是最利的锋刃,孤独的痛楚和强大与否毫无关联,以至于刹那之间,衔烛之龙做了一个决定,它决定下次醒来,如果这条虺没有离开,就要留下它。
  这个决定使钟鼓得以诞生,它心里从未消减对那一刻的感激之情。但对当时的虺而言,那天又有些不堪回首,面对四合苍山间飞出的青色云光,它被里面传出的殷殷雷声震得有些发抖,一边依然虚张声势地昂起头,一边想着怎样逃走。
  那时祥云盘旋着,从中卷起温暖的微风拂过它的额头,虺在柔和的热度中低下头,舒展开身体,渐渐它发现自己的身躯越来越长,头抵河的源头,尾部拍击着吞没水流的碎石滩,它惊奇地来回翻滚,对凭空而来的力量感到不可思议,直到将水道压成一片石砾地。
  除去力量之外,虺拥有了另外一样对以前的它来说太过奢侈之物——它的名字。衔烛之龙为它赐名“钟鼓”。
  在遥远的未来,众神都将知道,这是仅次于衔烛之龙的、天地间最强大的“龙”。
  后世传说龙能够喷云吐雾、播沙扬石,如此种种,对钟鼓来说只是不足道的小伎俩。甚至三界分立之后,钟鼓以一己之身依然能威慑云顶天宫,金神蓐收等性情肃杀之神,也不得不带三分忌惮地尊称它为“烛龙之子”。
  他们知道钟鼓从不直呼烛龙的名字,而以“父亲”相称,便简单认为两者即是父子,由这称谓误解了烛龙与钟鼓间的传承,实际上除了被赐予的强大能力,钟鼓简直没有继承来任何东西,好的坏的,都是秉性生就。它没有学到洞彻幽微的智慧,只凭本性横冲直撞;它没有学到宽柔慈悲的心怀,只凭力量肆意滥杀;它对衔烛之龙有着深重的敬爱之情,但那并不是靠学来的。
  长年累月中钟鼓也无法说清为何会愿意在烛龙面前多收敛本性,不滥杀生灵,不随意开辟山川,然而又憋得难受,偷偷在不被看见的地方大肆妄为。钟鼓太年幼,对看不见的不着形的一切无从措手,它不知道再怎么颠倒的行为都源于心的深处。谁让它对思考的事毫无兴趣呢,不学无术真是要不得的。
  衔烛之龙却可以通透地看见真实的那个钟鼓,在虺与龙间变化不已,钟鼓始终记得往日经历的恐惧与抱持的渴望,连灵魂深处都不安地终日咆哮。当它自觉曾是虺时,便行杀戮,来证明龙的血统;想到已是龙后,还是行杀戮,以不停歇的胜利确保不可能再变回虺,并对败者轻蔑不已。
  烛龙曾告诫说:“徒恃一时之勇,不足以长久,终将为天道循环所转,输得无声无息。”
  而钟鼓沉思半晌的反应是:“父亲,您是说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和盘古相比如何?我会输吗?”
  显而易见,若为人入世,它一定是倚仗武力鞭挞众生的蛮夫,在史册留下暴戾恶名。
  衔烛之龙只得叹气回答:“钟鼓,等你年岁再长些,当能明白我今日之言,也能明白盘古可敬之处。”
  也许这斥责过于婉转,不仅压不倒钟鼓的气焰,反而助长了它的莽撞,它干脆将其理解为,成为应龙后,至少能有和盘古一样的力量。
  这个念头促使它做了危险的事——它决意立刻变成应龙。
  此时距离当初钟鼓脱胎换骨,刚好过去了两千年。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还要修炼千年之久方可成为应龙,不过,这对于分享了烛龙神力、寿命恒久的它来说,应该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吧?
  钟鼓却连这样的时间都不愿再等待了。
  它忘记了衔烛之龙曾经告诫,成为角龙之后须修炼将近千年,方可前往不周山的龙穴深处试炼,这是成为应龙的必经之途。而在此之前冒险进入龙穴,其中强大的灵力会使钟鼓灰飞烟灭,永远消失。
  龙焰扑灭了黑暗,钟鼓穿过幽深的石窟,投身山腹,浩瀚灵力顿时摩擦着它灼热的甲片与龙角,甲片变得更加坚硬,绮丽的暗纹隐隐生成,两只角则十分明显地抽长,现出美丽威严的样子,还有其他许多变化让钟鼓来不及一一体会,在龙穴不时喷涌的赤红电光中,它知道自己已经向“应龙”急剧蜕变着。山体撼动,巨响不绝,仿佛钟鼓的莽撞行为是它一爪按住了山岳的心脏。
  可是,它没有再出来。
惊醒的衔烛之龙紧盯着大山,恐怕错过一丝钟鼓的气息,它想要推倒山体,又担心灵力喷涌压陷地平,平白给大地带来灾难。它初次感到智慧一无用处,焦躁得不再入眠,地上失去夜晚,空中明光煌煌。
  衔烛之龙想到,将失去的是我所知的钟鼓,亲眼看它头上生出珊瑚似的角,金色眼瞳熠熠生辉,真的失去了它,任哪一条虺再修炼成龙,它可能是黑色、青色、白色,就算还是金红的龙鳞,那也不再是钟鼓了……
  而那个时候的钟鼓,正在龙穴深处奄奄一息,铺天盖地的灵力涌动、渗透让它蜕变成应龙模样,然而超出常理的急速生长也令它鳞甲破裂、经络巨创,视野里尽是腥红,血流成河。
  钟鼓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擅闯龙穴的傻瓜,后世亦有极少数角龙急于求成,不同之处在于,它们连应龙的模样都变化不全,就已经被强大的灵力撕成了碎片。
  只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钟鼓聚集起仅剩的力量抗衡着四周灵压,再没有气力腾飞而起,死亡降临不过早晚。它也无力再以龙焰照亮四周,任黑暗吞噬自己,意识却是无比清明。
  钟鼓心里,还有着连衔烛之龙都没有看到的地方。
  它压在山底受着抽髓换骨般煎熬时,抱有的妄图,确实是一蹴而就变为应龙,但与盘古一争高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它真正为的是能够和烛龙一样定夺明暗、规整日夜。从来它最最迫切想拥有的,就是这力量,为此甚至孤注一掷来交换。
  衔烛之龙无法教授钟鼓这种能力,是因为其与生俱来。但是在钟鼓的想法中,只要拥有了力量,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再成长下去,也就是变为应龙,那么,只要早些成为应龙就好了。
  若是被精擅权谋的后世人评论,自然不免从钟鼓的身上看出些险恶野心,说这是它为了要成为天地主宰跨出的重要一步,在衔烛之龙身边潜伏两千年是为最后反噬一口,只有了解它的烛龙和全知的盘古都不在了,曾经身为虺的、那些软弱不堪的记忆才能被完全遗忘。
  幸好后世黄帝以降,钟鼓的名字早已湮没,才免了众口烁金。其实这点蝇营狗苟,在钟鼓炽热的龙息下,只会像被火燎断的蛛丝,无力地飘落而已。
  又有谁能够想到,钟鼓为之忍受痛楚的,不过是想让衔烛之龙亲眼看一看黑暗时的景象——河水两岸的苇草中会浮起无数青白色流动的光点,闪烁在黑黢黢的水浪上,一时间那些微光好像点亮了波纹粼粼的河流。
  “衔烛之龙,天地随其视而明,因其瞑而暗。”所以,无论它的寿命达到多么遥远的纪年,终其一生,它无法看到夜色中的景象。
  钟鼓想展开幽暗的世界在生来只可见光明的烛龙面前,这是它费尽心力才想到,唯一能为烛龙做的事情。它甚至没有想过,烛龙分赋昼夜的力量既是与生俱来,形同无法脱离的自然循环之理,就算它自己也掌握了定夺明暗的能力,又有什么办法能让衔烛之龙开眼时不见光耀、只见夜色呢?
  钟鼓全然不理会那些,它原本就是个只看眼前的狂躁性子,有了念想就一心一意要去实现。至于为什么从未直率地说出来……钟鼓在父亲面前,仍然只是个任性别扭的孩子啊。
  整个不周山发出轰窿巨响,似乎天地都要随之震碎。
  这是衔烛之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任性而为。
  山腹被一只利爪强行打开,昏昧间,钟鼓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仿佛回到两千年之前,毫无改变的,它依然狼狈不堪仰视对方——虺也好,龙也罢,临到决定命运之时,它永远如此渺小无力……
  钟鼓毕竟得救了。
  它来不及为化为应龙、大难不死而高兴,也顾不上遗憾自己并没有如愿获得掌控昼夜的能力,它静静守在为了救出自己、灵力消耗过甚而一时休眠的衔烛之龙身旁,全心全意期盼父亲早日复原。
  万幸之事,摧损不周山并未像烛龙一开始担忧的那样,造成天地浩劫,这座山有若活物,在被劈开巨大裂缝后未过多久,又轰隆隆地、连带着周遭大地的巨震,合拢在了一起,仅在山体上留下一道无比狰狞的“伤痕”,默默铭记过往种种。
  然而,几天之后,真正的浩劫几乎没有预兆地来临。
  盘古死了。
  世界支柱颓然倒下。
  然而他是不忍心就此遗弃世界的,他巍峨的躯体溢出许多灵力,慢慢变化着,四肢越来越坚硬,仿佛要化为巨大山体,血液破肤而出,流过千里万里,与河流无异,而他的左眼与右眼,在皮肤覆盖之下,尚且散出微弱光芒,酝酿着未知的变化……
  可是不会有生灵注意这些,自从盘古倾倒,在一片黑暗之中,大地龟裂震颤,一日抬高九万里;天空风云涌动,一日落下八千丈,曾被盘古巨大躯体分开的清、浊二气疯狂叫嚣着,意图再次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似乎要再次回归了混沌,回到那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虚无之中。
  无数生灵在这场浩劫中逝去,消散在越来越接近的天地之间。
  不周山,钟鼓一边想着“盘古真是没用”,一边张开灵力之网将衔烛之龙护住。即使这点力量抗衡在天地倾覆的大劫面前微乎其微到了可怜的地步,钟鼓也毫不在乎,反正它最不缺的就是凭着一股血性往前,有时叫作愚蠢,有时我们也把这称为勇气。
  不过大概是注定钟鼓那条刚捡回来的性命不会顷刻丢掉,天地的轰鸣和叫嚣终究惊醒了衔烛之龙。这仁爱宽厚的上古龙神睁开双眼之时,光明破开了无序而混乱的世界,犹如带来了无尽希望。那些尚且幸存于天地之间的生灵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痛苦挣扎,它们抬首,然后便看到了——
  上古巨龙的灵力充盈了整个天地,无数祥云朝着光明的源头聚拢,最终成为一根拔地而起的撑天巨柱,硬生生将快要相接的天地再度分开。
  天空风云止息,大地重归安宁,钟鼓缓缓高飞,环绕在父亲周围。
  衔烛之龙的双目已不复曾经的明亮,只是慈爱依旧。
  记忆中两千年前温暖的微风和柔和的热度再次将钟鼓包围,那一瞬间,钟鼓从父亲的眼中读到了什么,然而它来不及想,就听到了衔烛之龙的嘱托:
  守护天柱,永远不可踏出不周山。
  …………
  后来的故事像人们所猜度的那样,撑天之柱阻止了天地合而为一,于是盘古躯体的幻化、那些遗惠后人的传说得以完成,他的左眼化为太阳,带来光明和温暖;他的右眼化为月亮,在夜黑的时候也留有温柔的光芒——
  “盘古殁……其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不久之后,不周山忽而大雨如注,却极其安静,仿佛空气中也酝酿着沉默的哀伤。钟鼓难得静静伏在山腰远远眺望,穿过无限雨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虚空。它过去在这里,现在在这里,将来,也许直到世界消亡,会一直都在这里。
  那一天,世界新生。
  那一天,衔烛之龙用尽了所有力量。来不及多看一眼初生的日月江河,它合上了双眼,陷入未知的沉眠。
  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钟鼓无所谓再掩饰本性,它暴虐喜战,全无顾忌,将进入不周山的生灵通通杀死。
  雪大的时候,它会盘踞在不周山顶,漫天风雪冷却因杀戮而沸腾的热血。它偶尔想起,曾经有一条小小的虺变成了龙,龙最大的心愿是让自己的父亲见一见黑夜中瑰丽的景象。
  钟鼓本不必那么快与父亲别离,若是衔烛之龙没有从龙穴中救出它,没有耗去那么多的灵力,或许在立起天柱之后,就不会因为力量耗尽而陷入永眠。那个时候世界也有了日月星辰自行运转,或许终有一天可以找到让衔烛之龙得见黑夜的办法。
  然而命运有着多少岔路,踏错一步,永不能回头。
  所谓愿望,大概正是不可实现之事。
【第一卷 乱云生】
自深秋入冬,整季吹起了干燥的西风,一片雪花也没有,往年积雪过膝的田地失去保护,在疾烈的风势下,地表的泥土碎成细微的尘沙。
  紧接着次年开春,迎面便是一场大旱。
  自从伏羲创建上元太初历,并将之镌在白玉版上,授予人类太初元年起,经历七百四十六年,各族的历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大灾。这次灾难所播下的种籽,在人们目光所不及处生长萌芽,其结果是席卷天地的剧烈激变,凡人神袛,概莫能外。
第一章 凶年
     
  河水平缓有力地流淌,即使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水面上依然结着盈尺高的朦胧水雾,挡住岸边人的视线,偶尔云气裂开,隐隐透出远方的一抹青色,微微摇曳。
  这条河俗名“长流水”,水量四季不减,是阻隔西地和中原“神州沃土”的天生屏障,使西方蛮荒部族的人世世代代难以踏足中原,只得苦守一隅。 
  在岸边远眺的蚩尤不快地皱了皱眉,他猜想河的对面也许就是一片茂密的桑树林,听说中原人擅长利用蚕织造名叫“丝”的布匹,和安邑人穿着的粗硬的麻布截然不同,以丝织就的衣物轻软柔滑,披在身上如同一层薄云,据说这技艺并非人力所得,而是神袛传授的精工。
  蚩尤的部族指地为名,称作“安邑”,处于地势陡峭的西方与风雪交加的北地毗邻之处,缺粮少水,天赋的产物只是几眼不能入口的盐泽,但山中多藏金铁之精,铸冶之术可算各部落中首屈一指,然而今春大旱,靠着刀虽然还能猎到野兽,但锻造再好的农具也犁不出地里一滴水。  
  ——所以我们才到这里来。
  水雾再度拢合得密无间隙,那点柔和的苍青像滴入水中的染料般消融无形。
  蚩尤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河边,但他的胸膛,却为这个再跨前一步就能攫取的目标灼热起来。
  他转身下令:“渡河!”
  与他同来的部族中百余人在他身后松散地围成个半圆,他们都是安邑身经百战的勇士,杀敌之多,以致披甲的缝隙中都似填着血腥。这些足以令普通的妖兽畏惧而逃的人,此刻却像被封了口,保持着古怪的寂静。
  他们也眺望远方看不清的水与天相接之处,然而不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犹豫地相互间打量,听了蚩尤的命令,谁也没有动静。   
  蚩尤不耐烦地跨前一步,压低声音再喝一声:“渡河!”
  毫无生气的人群起了阵波动,像水鸟的翅尖点过水面般地细微,但蚩尤的目光从右至左扫过他们时,却又停了声音。
  蚩尤似乎此时才感觉到这阵沉默异乎寻常,他向人群又逼近一步,笔直射下的阳光像是忽然飘离了轨道,给他的侧脸打上一片阴影,使他的语声听上去分外沉闷。
  “怎么了?不愿渡河?”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静默。
  “你们还记不记得?刚离开安邑才十多天,带的食水就全用完了,后来就靠吃些地洞里藏的蛇鼠,早上舔些石上结的露水走一整天!有人晚上睡下去,早上不见得能再醒过来……说好要一起过长流水去找活路的,可我带他们走的只是一条死路……我们能走到这里,也是他们用命来换的。现在中原就在眼前,难道你们反而不愿渡河?”
  蚩尤的目光移到右首最前方的人身上,问:“辛商,你是我兄弟,有话就直来直去地,有什么不能说!”
  名叫辛商的年轻武士披着简便的皮甲,原本朱红的花纹已被尘土擦暗了,嘴角挂着水迹。
  他们忍耐了许多天的干渴,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一条没有被干旱殃及的水流,长流水像传说中那样浩浩流动,水波中跃动着微光,使他们一看见就忍不住冲上去跪在岸边,掬水喝了个够。这水迹便是刚才渴极了狂饮所致。
  辛商低下头,不敢直视蚩尤的眼睛,喉头滚动着,好像有一句话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蚩尤只觉得所有人变得牵缠不休,他想他们都是用刀用箭的好手,没一人不曾杀死过一两头凶猛的野兽,为何此时软弱到连个不字也不会说,活像被鸟叼走了舌头。
  怒气在他心中郁积起来,他觉得按着刀柄的右手手心开始发热。
  他悄悄伸出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
  “辛商!”他尽力抑制声音的起伏,“你怕什么?前年出猎遇见一头比翼,我们两人合力还不是把它杀了,长流水只是条大了些的河,既没爪子也没牙齿。”
  凤喙、虎尾、豹身的比翼是北方一种罕见的怪鸟,它们身有四翼,翎羽如铁,寒如冰雪,逐人类的血腥而动,高飞时便如掠空的阴云,所过之地顿时凝结霜花。每到严冬,北地滴水成冰,再热的鲜血一喷出伤口就会冻成冰渣,那时它们闻不到任何猎物的气味,便要乘风飞往温热的南方觅食。
  能杀死这样一头妖兽,是猎手最大的荣耀。族人将比翼的獠牙磨成两枚珠状的坠子,镶了红铜,分赠给蚩尤和辛商。
  辛商抬起头,他比蚩尤稍矮一些,目光正落在蚩尤挂着铁黑色珠串的脖间,珠串中央就是那枚兽牙,红铜被仔细地擦得很干净,泛着朴拙的光。辛商觉得自己脖子上紧贴着比翼牙的那块皮肤一热,同时一股傲气冲上心头,紧绷的喉咙被猛地冲开:
  “好,渡河!”   
  好字才刚脱口,边上忽然有一人跨出行列,截道:“慢着。”
  “蚩尤,辛商现在就算答应,说的也不过是意气话,只怕转头就要后悔。不能渡河是我的主意,只管问我吧。”
  “临猗。”蚩尤紧盯的目光从辛商转到这个中年人脸上。
  这个叫临猗的人虽然也披着带血味的甲衣、束铜片缀成的腰带,头发辫成几股发辫,除了胸前不挂炫耀武功的兽牙珠外,和其他安邑人的打扮一模一样,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丝安宁的气息,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原来是你,临猗,”蚩尤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嗓音里像滚动着刀锋,“你只是一个祭司,有什么话说?”
按惯例,各族的祭司并不参与耕作与狩猎,也不同族人聚在一处,他们另有专用的祭场,只需主持每年的各项祭礼,为族中大事烧甲占卜,布晓神谕,因而他们的手指光腻白皙,从来没有生过茧。
  但安邑尚武,祭奉伏羲的临猗也并非无能之辈,平心静气时,蚩尤也钦佩他的勇猛。安邑的习俗,向来以多杀伤为佳,杀得越多,越得人的赞佩,但临猗却以此为烦恼,常常说万物相食乃是定理,人固然不得不为之,而天道主慈柔,若不常深自为诫,日后难免相报,所以他每次出猎后,都将自己猎得野兽的兽牙埋在地下,而非挂在胸前。蚩尤不太明白那些混着祭歌的说辞,但本能却促使他与临猗格格不入。   
  临猗并不退缩地回视蚩尤说:“长流水不可渡。”
  “临猗,你是伏羲的祭司,”蚩尤冷笑一声,“就以为自己真是那位缩在洪涯境里的伏羲陛下吗?不过长流水?”
  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过长流水,不去中原富庶的地方?再两手空空地回安邑?回去吃什么,啃石头皮么?族里那几袋存粮,大半给了我们,我们吃完了,再转回去吃剩下的那一半吗?”
  说到最后,蚩尤急躁的声音几乎变成吼叫,人们的不安加深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不定,惊慌无措,像是风雪中受惊失去方向的鸟群,不知道该把性命赌在哪方。
  但临猗并未有所动摇,他只说了一句,话里似乎透出某种力量,整个场面骤然安静了,但那是弥漫着死气的安静,连蚩尤的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畏缩。
  他说:“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条长流水。”
  “长流水隔开了我们和中原,中原丰饶,我们贫瘠,几百年来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过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丰饶的大地,邻近安邑的稷山、新绛、曲沃、侯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试着来破开这个桎梏,这些你们也都从传说里知道,但是,难道只有西方如此,东方、南方、北方直到海边的土地,就全都是神州沃土了吗?中原中原,之所以有个中字,总是为了和四极有别,东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里的部族,并不比我们好过,他们为什么不去中原,因为同样的河流阻碍着他们,这四条河只有一个名字,就是长流水,”他深深喘了口气。
  “难道你以为凭着我们肉体凡胎,真的能过这条河?游过去?那为什么其他人都过不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变得单调,甚至连表情都显得隐晦玄秘,他的眼睛迷茫,如同读着龟甲上的卜文。
  只懂得杀戮的人为这些揭示战栗了,他们突然觉得是有个不愿现身的人,借了临猗活生生的肉体向他们说话,在恫吓,在威胁。   
  时间似乎停顿了长长的一刹,久到人们感到脉管中流动的血僵成了道道石纹。仿佛为印证临猗的话,在他们背后,河水涌动起巨大的波澜,凝结在河面上的雾气像是被拍碎了一般,突然散成无数的水珠,折映闪耀,水面泛起的雪白花沫卷着流火般的阳光汹涌地流荡,隐没在天幕下。这应当是水的,望起来却像火,似乎几千里内,都看到这一股光潮肆意泛滥。
  这庄严的光景使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临猗的话,忽然觉得洇满汗水的皮甲沉重得不堪负担,绝望使他们的头颅低垂下去,像抽走了脊梁,从不离身的刀器木然悬在掌中,轻轻巧巧就能被人夺走。
  但是蚩尤不信,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际长刀的刀柄上,这刀同他出生入死。
  只要自己有这把刀在,就算是长流水也能劈断——这才是蚩尤所坚信的。
  “临猗,当初我们决定离开时你不说,现在这些祭书上的话你说给自己听吧。祭书只有你能看,谁也不懂真假。就算真是四方各有一条长流水,那另三方也不归我们管,只要能过眼前这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临猗的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色,犹豫着道:“留下来向老弱妇孺口中争食,安邑的男子,做不出这样的事,当日我确也心存侥幸,想着祭书上的话也未必是真,我修心奉侍伏羲陛下多年,毕竟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长流水之名,耳闻而非目见,或许是口耳相传中夸大了的普通河水。”
  “但是,”他回手指着奔涌的光潮,“天下旱成这样,我们一路过来,天上云都没一片,白天是光秃秃地一个太阳,晚上就是亮得像火钉的星星,安邑除了几口盐池,水井早干得堆泥,安邑人素来不太敬神,可是你看这条河——”
  他一下失去了自持力,震抖着道:“这是天设的阻碍,安邑虽强,也不能与天相抗。安邑可说只剩下我们这群人,不能白白在此牺牲。”   
  蚩尤凝视着脸色怪异的临猗,缓缓道:“凡事成与不成,不在伏羲,而在你我。”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他的刀在他掌心中突地一跳。
  蚩尤的心底猛然冲起了深陷困境时才有的熟悉而强烈的制胜欲望,他分不清是冲着谁去的,是为了面前的临猗,默不作声的人群,还是屡屡被提及的伏羲的名号。
  人们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森严,隐隐流动猩红的光泽,深黑色的瞳仁像是被血溅湿的一般。谁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不由退开半步,彼此交换着眼神。
  他不再与临猗争执,侧身向着众人。
  “多说无益,我只再问一遍,无人愿随我渡河?”
  “蚩尤,”辛商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要说了,这条河我们过不去,你是我们里头最厉害的,你说河水会干,浅得足够叫我们趟过去,大家都服你信你,跟你到了这里。”
  “可是,”他顿了顿,“我们都看得见,长流水比你又强得多了。”
  “不错,”另一人也鼓起勇气,“不如沿河朝南折,也许别处有雨。”
  “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脚的地方……”
  “……不错,中原我们去不成,别的部落却敌不过我们。”
  蚩尤看见他们嘴巴在翕动,周围一片嗡嗡声,嘈杂地像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弓弦同时振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们把未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各人都有主张,唯一的共通点是不能再想要去过这条河,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于既定的天命。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对的若只是猛兽恶鸟,种种可见之物,是绝不会如此退缩犹疑的,然而无论向着虚空射多少箭,箭都会落下;无论向着风雪刺出多少枪,枪头也沾不到血;因为这些都是不会死的存在,就像现在,他们认定,将力量用于征服这条不干涸的河流,只是徒劳无功。  
  唯独蚩尤不明白这些,迄今为止,他所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就是冲向自己的目标,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从不根据路来选择终点,也不容忍别人来改变。
所以他听得嘴角带起了微微的轻蔑的冷笑,却又感到一点寂寞。
  他咬着牙,握住右手手腕的左手猛地加力,将亮在鞘外的一截刀锋推回去。
  往日和他背靠着背面对敌人的人们,这次要互相背对而行了。
  寂寞压倒了他的愤怒。
  “临猗!”久久未曾作声的他突然高喝,打断了纷杂的争论。
  中年男子排众而出。   
  “我把他们带来,你把他们带走吧,记住,我带了多少人来,你就要带多少人回去。”
  临猗吃惊地脱口说:“你要独个儿留下?”
  “不错。”   
  “蚩……”   
  “住口。”   
  辛商又要开口,却被蚩尤喝止。
  蚩尤看着焦急的辛商,深知对方眼中的担忧并非作假。
  “辛商,我们是换刀的朋友,”但蚩尤还是开了口,边走到辛商面前,“你死了,我就应该去死;我死了,你也应该去死。当年我们说的话,今天不必再作数。”
  他的声音很是沉闷,令人想起雷雨天逼近的黑云,辛商觉得艳阳下自己的背上却掠过一阵冰冷,他不由自主,抵御般地挺直腰。   
  蚩尤突然探出手,拔出辛商挂在腰间的刀。
  众人大惊失色,都以为那刀会落在辛商的脖子上,有数人已扑上前去。
  却是临猗拦住他们,他摇头道:“辛商无事。”
  同时“珰”一声脆响传来,只见一道银色的弧光撞在半埋在土中的石块上,那石头大而坚硬,加上蚩尤非同一般的力道,流畅的弧光折成了两截。   
  那正是五年前两人互换的短刀,蚩尤用不惯,便将自己的一柄悬在床头,辛商则是终日佩在身边。
  蚩尤弯下腰,捡起断刀,将它插进腰间的铜带,他的手指轻擦过刀锋时,便有红丝沁出来,刀锋飞薄而锐利,显然曾是一把极好的刀。   
  “我的刀是送给和我一样的勇士的,你配不上它,我不想看它被你磨了锐气。”
  辛商的脸烧地通红,愤怒之色急速充盈在眼中。安邑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刀和弓,朋友之间馈赠的若是这两样武器,就代表结下了并肩作战的情义,若被讨回,是相当耻辱的一件事。
  “你换给我的那柄,我死了的话,魂魄回安邑的时候,再亲手还给你。”
  辛商从未听到蚩尤说过如此不祥的话,他几乎能想像出月光昏晦的夜里,有人的脚步跨过扣紧的屋门,走到自己床边的景象。因羞辱而生的愤怒突然没了方向,怔怔地说不出话。
  人群突然也失去喧乱的力量。
  蚩尤不再理会辛商,对着又开始要低下头的众人叱道:“把头昂起来。”
  喝责如鞭子般抽响。
  “不敢堂堂正正走自己选的路吗?!”
  临猗遥遥地站在一方,早先偶尔乍现的狂态收敛无迹,他又变回平日里温和的模样。
  他的声音极轻地传来:“蚩尤,无谓做必死无疑的事。”
  蚩尤应着这话一笑,好像对“必死无疑”这个冷酷的说法感到很痛快。
  他指着临猗的方向,说:“不愿渡河的,都到那边去。”
  人们开始慢慢地移动,先是凌乱不明显的脚步声,而后渐渐变成了一股声浪,在浪头的轰鸣中,听起来也格外清晰。他们向后躲避退却,就好像以往无数次向前冲去。
  蚩尤和临猗之间立刻空出了一条界线,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将共同走来的他们切成碎裂的两半。
  并没有人向蚩尤走去,从临猗的眼中看去,那方的世界静寂得只有单调的风和水,而蚩尤的身影像是荒漠无言的石像,令人的心中生出一阵畏惧和隐痛。   
  蚩尤凝神望了他们一眼,解下结在背后盛着一点干粮的布囊掷给临猗。
  “这我不需要了,你们拿走吧。”
  临猗张了张嘴,像还要重复最后的劝说,然而话未出口,却有一个稳定的声音响在他之前。
  “慢着,我愿一同渡河。”   
  随着这短短六字,所有人吃惊的目光同时落在这个排众而出的人身上。
  他形容瘦削苍白,肩披的皮甲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比起魁梧的安邑人,足足要矮一个头,看上去毫不起眼。临猗扫他一眼,脱口道:“你不是安邑人?” 
  那人并不答话,仍然缓步走向蚩尤,步子不疾不缓,好像刚才做下的决定并不攸关生死。
  蚩尤看着他在面前站定,从未有生得如此孱弱的人追随身边,说要和自己并肩而战,他甚至觉得这个人还不比腰间的刀高。这个人笔直的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激昂的感情,蚩尤觉得自己像被木石定睛望着,心中兴起一阵古怪的恶感。
  蚩尤只沉默了片刻,深吸口气,忽然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不管你是哪里人,跟我来,我们用的是一条命了。”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谦逊,淡淡地说:“生死是莫大的事,不可轻掷,我站出来,更是愿保这次渡河万无一失,只要过了今晚,我便有安全无虞的渡河之法,不知可否听我一言,稍安勿进?”
  他的音调不响,一字字却格外清晰,顿时临猗和蚩尤的脸上同时露出惊诧的表情。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围成几个圈,篝火逐个亮起来。白天里阳光虽烈,到底还是早春的时节,日一西坠,晒了整天的大地上腾起的不是干燥的热气,而是一股阴凉,令人不由地猜测本该蕴集在天上的云气,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锁到了地底。
长流水边四五里处开外,起伏的山脉绵绵延伸到西方,山石撑拄,有好几处巨大的石块像是对合的手指般堪堪顶住,人走在下面,仰头看不见天光,无比地陡峭难行,更不能在那里过夜。所以立意回乡的人们并未即时离开,决定在晚上择定路程后,清晨出发。   
  人们虽然挨紧着坐在一起,却失去了过去的生机,他们在部族的庆典上,会拍着手掌高歌,和身边的人分享烤好的猎物,场面混杂而欢快。但现在他们只是将手拢在火边,偶尔才有人低声交谈两句。
  辛商盘腿坐着,垂头摩挲着腰间原本挂刀的地方,偶尔又忍不住,不安地回头看看身后远远坐着的蚩尤和外乡人。他绝对无法相信那个突然出现、行迹诡异的家伙。自午后听到玄夷的豪言起,他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曾在狩猎归去的路上见过这人几次,当时旁人告诉他,这个身上连小刀也不佩一把的家伙叫玄夷,是南方天虞部的人,自称是敬慕“人皇”神农,仿效他经历天下、探索万物的真微的游历者,不过两年前来到安邑后,就不再离开,多半是个被自己部族赶出来的罪人才对。
  辛商身边的临猗,紧紧地盯着火堆,似乎也正困惑于此,他开始有些动摇,一心想着玄夷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在他们的火光照不及的远处,蚩尤摸出火石,敲击着打火,碎刀在他的怀中散发着寒气,他颤抖一下,缩起了肩背,随即又挺直了。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声言要和他一同渡河的玄夷,此刻默不作声,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
  他的面孔与安邑人常见的那类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完全不同,容貌清秀,看久了却有点模糊,好像摇晃在盛夏阳炎中的残影,左脸颊颧骨上侵蚀着一片蛇鳞般的黯白痕迹,
  恰是这个人,赞同了他的作为。
  蚩尤心中仍未能摆脱恶感和隐约的感激交杂在一起,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两人无言了半晌,玄夷忽然抬头,眼神越过蚩尤投向他背后,那里正飘起一线莹莹月光。
  时节恰逢月尾,月轮已细得只剩一弧,但清光丝毫不减,顷刻间澄澈明净的月色迅速照遍河边,暂时被暮色隐没的长流水,像是受到召唤,再度现出身形。
  玄夷注目那道月光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分明流露着一点喜悦。
  “月将残尽,正好助我们渡河。”
  蚩尤本来也扭过头去看那道月,听了这句话却是一愣。
  他知道月有阴晴规矩,曾听临猗说过有些能人能算准一年之内的变化,却不知道月亮和渡河有什么关系。
  他回过头,不解地问:“是该月亏的时候了,怎么扯得上渡河的事?”
  玄夷道:“首领有所不知——”
  “咦?”   
  他一个外族人,便不和其他人一样直称蚩尤的名字,蚩尤的武勇,虽早冠盖全族,到底还不是族长,他便折中取了个称谓,蚩尤从没听见过有人这么叫自己他,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怪了一声。
  玄夷见他迷惑,知他不明,又催问一声:“首领?……蚩尤?”
  这回蚩尤知道是对自己说话。
  “‘首领’是个什么东西?”他瞪着眼睛,只有在遇见想不通的事时,他才会看来有些近人情,“别人都不叫我首领,我只有一个名字。”   
  “那是我们族中的敬称,我是来投靠的天虞族人,不能和别人一样。”
  蚩尤摇头:“你们的习惯不好……在安邑我决心要过了这条河到中原去,是想过它会因为大旱变浅,但也没想过它要是不浅我就会退缩着不过去。你说让我再等一晚,难道不是想等着看河能不能干?你要不等它干,照我说的泅水,现在就该在对岸中原了。”   
  玄夷低低一笑:“这称呼……以后你会用得着。”
  “什么?”
  玄夷提高声音:“首领误会了,首领只见过安邑的河流,再深不过没顶,只想到这点不足为怪。……长流水至今不衰,又是西方的屏障,再多几十个旱日怕也晒不干它……到底是有神佑与否,此事过于飘渺,我说不清,也许它另有源头,而那处并无旱情……”   
  “是在何处?”
  玄夷摇头:“真要如此想,除非是洪涯境……”
  蚩尤一听,直起腰,一手按膝,像要跳起来。
& &“首领不必急躁,”玄夷立即说,“长流水或许刻意为之,洪涯境中的至尊,也未必见得多么看重中原,临猗所说的,至多只是揣测,不可当真,但退一步讲,倘若伏羲陛下真有此意,我们也束手无策。”
  “照你这么说,说来说去,还不是过不去。干脆现在冲一冲,好过在这里多想。”
  “束手无策,那是对洪涯境说的,”玄夷说得不疾不徐,就像按着涛声的节奏,“只要是河,一定有涨落盈枯,盈枯归于水,而涨落之势……”
  他指着蚩尤背后天空:“取决于月神望舒。我请首领再等一晚,就是要再测一测月龄。”
  “河水随月,有涨有退,两极可距十肘,退潮时长流水就会失去现在的威力,水位急退,也流不快,渡河的机会,会高得多。我已算过,两天后下弦枯潮,潮水最低,那时强渡,或许能一举成功。”
  “当真?”蚩尤有些怀疑地指着地上交叠的杂乱线条,“这就是你说的测算?临猗说过,有些部落的人,能算太阳月亮的轨道,你是那种人吗?”   
  玄夷坐着弯一弯腰,慢吞吞地说:“我只是个珍惜落脚地的流浪人。”
刚才闪耀在他话语中的一点火花熄灭,刚刚鲜明起来的形象又暗淡了,他变回最初的样子,微微闭上眼,不发一言,整个人好像已融入火光的影子中。
  蚩尤歪过身去,盯着地上纵横难解的痕迹,烦恼地抓着头发,突然将手往横在膝前的长刀上一拍。
  “好,两日后渡河。”
  玄夷倏地睁开眼:“首领信得过了?”
  “你跟我们一起来,又肯帮我渡河,就是我的朋友,不会骗我。”
  “就算你骗我,两天后我最多就是个死,吃饱了水下轮回井。”他弹弹刀鞘,“你也得跟着下去。”
  玄夷摇头:“首领就算要死,也不屑与我这样的人同归于尽。然而我说的信,也不是首领口中这个意思。”
  “怎么说?”   
  “这个法子,我自觉有十成把握,但仍不是想让首领一个人去用的,我说的信,上头要系着随首领而来所有安邑人的性命,不知首领还能不能信得过?”
  “所有人?”   
  “所有人。”
  蚩尤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也看见,大伙儿都说过不肯过去,我信不信得过又怎么样。”
  “众人不是想回安邑,只是听了临猗的形容不敢过河,人们对中原富庶早有耳闻,按临猗所说,稷山、新绛、曲沃之流便早有染指之意,安邑人又怎会不动心,若只是一处寨子,只怕早被踏破了。可惜凡人不惮生死者有,不惮天道者少,我走遍蛮荒各地,像首领这般一心往而不回的,可说绝无仅有。”
  他顿一顿:“但请问首领为何执着于中原?”
  “我部粮草不够,边上也没处借粮。”  
  “如果只和这条长流水争斗,首领一人足以,也不需要我的方法,水再深再急,必定也不能困住首领。但既然到此不是为逞一己之勇,就算首领只身过河,又能怎样?无论多么勇猛,所得的到底有限,首领最后,不也是要两手空空回安邑去?”
  蚩尤愣住,他满心想的,只是过了长流水,进到中原腹地,征服那里的部族,至于踏平了道路后该如何做,不回顾的他从未想过。   
  “往而不回,是一人的英勇,但用来救全族就远远不够。所以要请首领再与临猗相谈,劝所有人留下。这才要问,首领能不能信得过。”
  这次蚩尤真的跳起来,一脚踢塌了半堆火,燃烧的碎木屑高高扬起落下,周围半躺下的人们都惊醒了,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们。   
  他指定玄夷,又怕被人听见,压着嗓子说:
  “这些话,白天怎么不说,要是早知道河水能退,我怎么会答应临猗带走他们!”
  玄夷抖落身上的火灰,淡淡道:“首领当时求胜心切,我若贸然进言,敢问首领当时会不会采纳?况且临猗鼓惑在先,又敢问众人会不会相信?” 
  蚩尤反被他说得无言,安邑重武好杀,凭玄夷这样子,是不会有人信他。
  他喘着粗气,用脚扫开烧干的木柴,怀抱着刀,重新坐在玄夷对面。
  “可是,”他懊恼地说,“你这次不开口,还害了我和辛商的交情。”
  他摸一摸怀中:“族里没人狩猎的本事比得上辛商,以后我得一个人出猎去了,我再没第二个换刀的朋友。”
  他忽然一笑:“本来我还想,你我过了河再回去后,就誓血换刀,做一辈子的兄弟。”
  “辛商不惮生死,却惮天道,我同他一样,有自己的恐惧,如无首领不畏天地的气魄,是不能和首领做同路人的。首领信得率性,不信也轻易,不是待朋友的道义,看到的,最多只是有用的追随者。”
  玄夷一边说,蚩尤就抓着头发。
  满头红发都被抓乱后,他说:“完全听不懂。”
  “这是天性使然,听懂了也无益。只是要说,天下虽大,未必能与人走在一起。”
  蚩尤听得不快,只觉得在这小个子口中,自己这样不能,那也不对。
  他摸索着刀柄,气冲上来,真想拔刀就砍了他,忽然又想到,至少怀里这柄长刀,算是和自己走在一条路上。
  蚩尤此时不知道,善始全终是人间至难的事。
  他回过神,却见玄夷深深地弯着腰,火舌快舔到了顶心的头发。
  “渡河的时机,我已全盘托出,以所有人的性命权衡,首领纵然不信,我也不敢强辩。但玄夷另有所求。”
  蚩尤哼笑一声:“你下这个套套我,总要做什么的,说吧。”
  “我算这次,只是想讨个能让首领倾听我说话的机会。首领曾说以我作朋友,我不敢当,也是怕首领纵然现在这么说,会有一天后悔。我所求的,只是托庇于首领,做个追随者。”
  “追随?要是我劝不回临猗他们,就得一个人过河,你这话岂不是白搭。”
  “玄夷有算星道之术,也自负有识人之能,我也说过,我看首领,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这次若成功,首领能成为天下第一人,安邑也随着成为第一大部族。安邑能收容我,我感激不尽,所以也不愿眼看它毁灭。若不成,则安邑是安邑,首领是首领了。”  
  “第一部族?”蚩尤想了想,“这名字不错。”
  他拧开皮囊塞子,将水泼在柴堆上浇灭了火,一阵青烟升在空中,看起来倒和部落中用来示警的烽烟差不多。
  他挎上刀,站起身,四处叫着临猗的名字。
  玄夷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充满着筹算之意。
【断章·光阴(上)】
  火堆燃起来了,六名祭司环在周围舞蹈高歌,白色长衣被火光耀得赤红。他们唱着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祭歌,歌声随着火焰越烧越烈而越抛越高,直如遏云的一箭。 
  站在火堆旁须发皆白的老者,峨冠广袖,青筋虬结的左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珠玉缨络的神杖,杖头雕着獠牙毕露的兽头,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征。他右手洒下最后一把祭香,舔着乌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窜高,飘散飞扬,像是一只巨鹰伸开双翼,要腾空而起。
  “是时候了。”   
  他低语着,俯头看向跪在他脚前的人。
  这个人在恢宏的火光下,淡薄得只如一丝阴影,长长的灰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垂在腰际,看上去宛然是个将入暮年的老人,但他抬起头看向主祭时,却可发现他眼角没有皱纹,双颊的肌肤毫不松弛,只是个刚度过少年时代的青年。他所在的地方,离火堆最近,热气几乎能烤焦发尾,但他的脸色是一片透着惧意的微青,生铁铸成般的毫无表情。 
  老者犹豫了一下,像要叹口气,又屏住了。他把手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上,眼中掠过怜悯之色。
  “师旷,神龙若真有灵助雨,回到族中,我定然让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灵魂,决不食言,你不要怕。”
  师旷撑在地上的双手悄悄收拢,握紧一把积雪,借助着寒意来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抵御般地挺直肩背。
  “过了轮回井,便是陌路人,”他瑟缩一下,“求纯泽大人能代我照顾父亲,我享不到的寿,让他代我过了。”
  纯泽微微一愣,师旷的语调中没有他所担忧的怨恨,也无执著不舍,纯然只是哀恳。
  “好,”他将神杖重重一顿,“我代一族应了你,决不食言。” 
  师旷的眼中掠过光采,眉头舒展,白描的画突然添了颜色似的,缓声道:
  “我再无留恋之事了,纯泽大人,请您召唤神龙吧。” 
  纯泽袍袖一抖,一卷卷轴落在手中,跑上来两个祭司,各持一端,迅速地在纯泽面前展开,一幅尺宽丈长的生绢上,批满难于释义的文字,纵横勾连,赤红的竟都是血。 
  又有一人捧来注满清水的青铜盆,水是特意带来的浮水地的山间清泉,传说能涤垢除秽,使人清心,纯泽将手洗净,重新握起神杖,最后望了一眼师旷。 
  “纯泽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纯泽收回眼神,背对着他说:“可以。”
  “请赐我一条布带,”他深深吸气,听见心底自己的声音悲切急促,和遭逢大难的所有人一样恐惧,断断续续似是拼命喘息,但他努力使说出来的话显得镇静,“好让我蒙上眼睛……神龙来到的时候,不至于吓得乱了心神。”
& &  六个祭司互相对望一眼,按浮水的习俗说,轮回有如紧扣的链环,此生死时怎样,来世就会转生成同样的模样,所以每户人家都会在家人死前给他妆点一番,缺了肢体,还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以求新生的康健。以师旷的要求,无疑是甘愿转世后做一瞽目之人。 
  纯泽沉吟一刻,还是使个眼色,便有人捧来一条红色的指宽布带,那原是用来扎焚木的。
  那人在师旷面前蹲下,拢着红布遮去他的视线。 
师旷只觉眼前一暗,狂乱的祭火,雷云封岭的不周山,密密飘飞,将要溅上自己鲜血的雪片,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他松了口气。 
  那只手在他后脑系结时,突然轻轻说: 
  “遮了也好,师旷,下辈子宁可看不见,也不要再生成这样的眼睛了。”
声音带着哽咽,他是纯泽最小的弟子,年龄虽近,平素两人也未见得如何和睦,此时不知为何,心中冲上一阵歉疚之情。
  师旷听了,静静一点头,应道: 
  “好。” 
  纯泽看着他们,复又叹了一声,说:“涿光,把绳索解了……师旷,望你去路顺遂。”
  涿光慌忙弯腰解开系在师旷双手双足上的麻绳,一路过来不周山,纯泽担心他不甘牺牲作了祭品,特意防备,双脚间的绳索只留了半尺的长短,步子稍急就会摔倒。 
  扣在脚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绳结几乎已冻成一块,难以解开,涿光手指抖动,师旷肌肤上的寒冷传递过来,只觉得心口的血都冻得寒了。好不容易才将两条绳索解开,涿光将它们远远甩开,还待要说什么,纯泽已淡淡道:“事既周全,涿光,回你的位置去,这就开始祭礼。” 
  适才还残存在眼中的暖意荡然无存,纯泽已正过描金的高冠,重理过衣裾,只有他是一领朱红长衣,下摆被雪水沾湿,干枯血渍般的暗红,正是适合描绘此情此景的颜色。
  祭歌重又响起,这次并不高亢,正像先前的曲调被长空反射过来的回音,低昂起伏,忽而曲折变幻,久久绵延在空中,仿佛细微的雨露,渗透到不远处矗立的不周山中去。 
  师旷缓缓弯下腰,将额头贴在地上,随即,他听见纯泽开始了诵唱,迸响地如叩动百座铜钟般宏亮,其余人的歌声瞬间被压倒,他的声音本身就似饱含着光与热,譬如在初升的太阳下,星辰全变得黯淡无光。 
  他念的正是卷上的祭文,师旷听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边,默默想着,如果山中真有沉睡的神龙,一定会被这声音唤醒,会和传说的一样,龙长鬣密鳞,通身缭绕金色的云光从天降临。只要它吃了自己,就是答应了纯泽的请求,庇护浮水部躲过天下大旱的劫难。
  这时纯泽的语声越来越快,到最后仿佛连成一声呐喊,师旷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回应般地起了震荡,地腹传来轰鸣,冻土正在翻起,他觉得就像俯伏在一头拱起腰身的巨兽背上,忍不住握紧双手要去抓那长鬃,想尽力平衡身体。但他只徒劳地抓散了积雪,大地还在撼动,似乎准备豁然裂开。晕眩中他听见短促的惊叫,随即又是訇然巨响,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猜想是那个层层叠叠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来,有人惨叫着自边上跑过,师旷反射般转头去看,透过蒙眼的布带,朦胧的红光映入双眼,他不由扯下布带,奋力站起身,向着左方叫道:“雪、雪可以灭火。”,一边摸索着伸手,想要拉住那个可能着火的人。
  师旷还未跨出两步,突然肩膀被人按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强硬地将他又压地跪倒在地上。
  “不要逃!”那个抓着他的人气喘吁吁地道,“不许逃,你贪生怕死!” 
  是纯泽。 
  他怒喝着:“神龙即将降临,各人自归本位!”
  师旷觉得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知是谁的汗,或是血,四周风声咆哮。
  纯泽扼着师旷的肩膀,一半须发被火堆倒塌瞬间喷出的火舌燎得焦黑,慑于他素来的威严,四散奔跑的祭司们又迟疑地聚拢,然而六人里已有一人仆倒在地,后背烧得木炭般焦黑。 
  他们站得摇摇晃晃,木然地顺着纯泽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
  那里盘结的黑色云层正剧烈地沸腾,偶尔开裂的缝隙间透出刺眼的金红电光,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过的奇异影像,看起来无比华耀,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这影像稍纵即逝,立刻又沉没到云海中去,只听得见疾雷随着它的隐现纵横奔腾。
  而电光一旦腾起,刚才还似站在浪尖的人们觉得地表驯服地安静下来,波动渐止。 
  纯泽大喜,无暇再顾及师旷,弯腰拾起适才落地的神杖,展臂一挥,神杖上的流苏已被烧断,碎裂的珠玉滚落在泥浆里。他奔向壅积的云下,放声高喊,喊的仍是那段祷文,声音逆着风送到远方,然而与威势炎炎的雷声相比,轻飘只如盛夏树枝间的蝉鸣。
  纯泽生来天赋既好,身份又尊,是立于一族顶点的人物,一生中从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这就是人力和神龙灵力的差别,就像将夏蝉与骄阳相比。他不由地跪拜在地,凛冽的北风吹高他腰间的白色长带,扯得笔直。
  其余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间被风吹成干冰渣,紧紧贴在背上,恐惧寒到心里。他们没有一个人越过纯泽的位置,无形中就藏在纯泽的背影中,受着庇护。 
  他们不敢仰视,只听见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区区人类,也敢在不周山放肆!” 
  “我们是浮水部的祭司,因天下大旱,部族难以为生,”纯泽的声音中带着狂喜的颤抖,他略略抬头,四周扫视一眼,看见师旷缩着身子跪坐在两三步之遥处的岩壁下,便指着道,“此物与众不同,特献作祭品,求神龙为我部降雨。”
  浮水部所祭的神龙,正是守护撑天之柱的钟鼓,纯泽念诵的祭文将它惊醒,钟鼓往常多见各类追逐灵力的妖兽潜入不周山,却很少见到有人类踏入不周山的范围。它只觉得他们举止怪异,喧哗不已,搅乱了静寂的山景,唯恐他们惊扰衔烛之龙的长眠,特意飞下峰顶,要将他们扫荡干净。 
  此时钟鼓顺着纯泽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如盖的飞岩下探出一段阴影,分明是个人形。
  纯泽又跪行几步,深深吸一口气道:“此人生有妖力,是我族中选出的最合适的祭品,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言辞恳切,钟鼓听了,却怒气勃发。 
  它虽嗜杀好战,无数生灵毙命在它爪下,但它既为应龙,以天地日月精华为生,绝不会如下等的妖物之流,以食腥膻血肉来壮大自己的力量。 
  这些人,和他们带来的所谓精挑细选的祭品,对钟鼓而言,无疑只是一种侮蔑。
  “无稽之谈!” 
  一叱之下,所有人突然听到了撕裂声,抵挡不住狂风暴雨的旗帜,常常就在这样的一响过后断成两截。
  盘旋的电光猛然亮起,盛大的光芒几乎将头顶的黑云映成半透明的虚影。
  俯伏在地的纯泽,身体挺直展开,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后仰,而后又被穿透,有一簇血花从他后心溅开。血的热气冲化了凝在衣服上的碎冰粒,涓涓地流个不停。 
  他仰面倒地,他的嘴唇还在抖动,嗫嚅着要将那句“神龙受祭,赐我甘霖”念完。
  风声顿时凄然。  
  本来瑟缩在一边的师旷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突然扑到纯泽身边,托起他的头,不敢置信地拿手去盖胸前的伤口,像是要尽力堵住不断流出的血。但他把手掌覆上去时,纯泽的全身已经冰冷,掌心的一点温暖无疑已挽不回他的生命。
  雷声依然隐隐,电光也还是纵横不歇,朦朦胧胧的龙影下,仿佛垂下了鲜红的云,一时变得狰狞无比。
  “孔苍!”师旷回头大喊,“快来再念祭文,告诉神龙,我愿作祭品,求它赐雨!”
  他叫的孔苍,是纯泽最为信任的弟子,此时他和其余几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出十来丈远,听见师旷喊他,也不回头,只是喊:“师旷,快逃命吧。” 
  他们像炸了窝的野蜂似的四方冲突奔逃,没有指引,没有序列,根本也不去揣测下一步会踏在哪里。那卷写着祭文的生绢被来回踩了好几脚,鞋底的雪泥把字迹蹭得模糊。 
  “孔苍,快回来!纯泽不能白死啊!” 
  他的叫喊,却被空中的一声冷笑压了过去,随着笑声,师旷看见奔跑的五人停了一停,时间突然顿住了一样,他们姿态各异,下个刹那却全倒在地上,手指不甘地凌空一抓,似乎在那里看到一根救命的绳索。 
  血喷涌着,染红了飘扬的雪花,最后静静凝在他们身上的,是薄薄一层红雪。 
  师旷心中一空,他觉得全身热了起来,心脏鼓涨得难受,恐惧带来的寒意全被驱除了。他稳稳放下托着的纯泽的头颅,走去捡回卷轴,一步步走得异常镇静。 
  云越压越低,几乎像要去压弯他的脖颈,龙的身影更清晰了,如果师旷抬起眼,就可看见密排的金鳞。
  而他只是盘膝坐下,尽力用手指擦去沾的泥土,但上面记载的是祭典专用的文字,他看不懂也读不出。
  师旷叹一口气,低低念着纯泽死前未曾念完的八字,等待着撕裂心肺的一击,虽仍害怕,心中却没有不安。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眼前景象模糊不清,耳中嗡嗡作响,全身似乎只剩下舌尖还活着,只剩下心口还有一点热血。
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喝。 
  他勉强瞪大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站在前方,心中欢喜,以为有人活着,他想笑一下,发现肌肉也僵木得难以动弹。
  只觉得一阵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积在身上的雪突然化成水流进衣领和口中,师旷的舌头被水一润,好像恢复几分的体力,眼前也略略地亮了。 
  他吁一口气,挣扎着抬高头仰视那个正迅速靠近的人影。
  那并非师旷的同伴。 
  甚至一眼看去,就能明白,他并非凡俗的人类。本文出自烛龙RPG世界观小说《神渊古纪》,未授权任何转载
  他散着火红的乱发,额角处生出两枝角,近发根处是海底珊瑚般的红色,继而变成光耀无匹的金黄,仿佛用最纯正的精金铸就。入鬓的长眉像迎着风的刀刃斜斜飞起,眉下压着噬人的眼锋,臂膀上有几片金鳞未完全褪去,断续的绯红电光和云气在身周飞翔,他虽化作人形,但龙威犹在,通体像是透着火焰,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挂淡青的鳞片,安宁清静的颜色令人看了出神,冲淡他全身的几分煞气。 
  师旷看着他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睛,低低道:“望神龙受祭,赐我甘霖。”
  钟鼓的手,本来已要探出去,直接破开这个古怪人类的胸膛。此人的同伴已死得干干净净,他不逃跑,却还敢做着令自己厌烦的事。他要亲手将心摘出来,好好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与别人不同的东西。
  但他看见师旷直视的眼睛,迟疑一下,忽然道:“你难道不是人类?”
  师旷被他问的一愣,立刻醒悟过来,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双眼,道:“您也看中这双眼睛?看来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
  钟鼓皱了皱眉,再凑近些,望见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蓝色,像是嵌着颗映着海水的珍珠,与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这样奇特的眸色,甚至超出了他所知——他所知道的人类,生来全是一色的双瞳,只有妖物才生有异色,以昭明血脉之别。
  师旷看他神色好奇,心中放宽,却更有一些涩然: 
  “为这双眼睛,族人说我有常人没有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您能看得出它们的用处,我生在世上一回,也许就为了今天,请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 
  钟鼓还在仔细端详那只左眼,琢磨着是不是要将它取到掌中把玩,对师旷的请求不过回了一声嗤笑。
  “我若要吃你,早在那老头念祭文时就把你吞了,你不逃跑,就为了再和我说一遍这话?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救人。”
  师旷按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紧握,眼神飘到钟鼓身后,那里倒卧的尸体已被雪盖住,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几座石块。他忍不住猜想,若剥开不周山上交叠的冰和雪,会不会翻出成千上百的尸骨,他们永远保持着死时的姿态,渡一口暖气,就像能活过来。
  “我既为应龙,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你的眼睛在陆上虽然罕见,可海中多得取之不尽,你如果要求我,就拿我没有的东西来换。”
  钟鼓说这话时,神态极为倨傲,又带着一种小孩子偷偷作坏事般天真的恶意。
  师旷已然失望,听他一说,又好像得了一线光明,踌躇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怕钟鼓反悔似地赶紧点头,追着道:“我会弹奏一种名叫‘琴’的乐器,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尽心准备。” 
  “乐器?”钟鼓不屑,“我早就知道,一群家伙拿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是只会发出些嘈杂声音的废物。”
  “不,我的琴乐和旧日传下来的乐器不同,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里,也没有能匹敌的音乐!”
  “洪涯境算不了什么。”钟鼓淡淡地说。 
  “那么……”师旷低头想了想,鼓起莫大的勇气抬头道,“为何不听过再说呢?只要您听过一小段,就会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样的!” 
  钟鼓饶有兴味地望着急切的师旷。 
  “好,七天……七天后,如果你的音乐不能叫我满意,”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气,“我会把你撕得粉碎。”
  未完待续……
【断章·光阴(下)】
  师旷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洞外时时传来长啸,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吼叫。 
  他也许该生一个火堆来抵御可能出没的野兽,舒缓一下冻僵的身体,或是就着雪水,吃两口好不容易剩下的干硬碎裂的麦饼来振作精神。但他只是低垂着头,注视着收拢来的一堆器物,有烧得焦黑的芬芳木料、青铜的酒爵、三股绞紧的麻绳、还有那卷脏污了的祭文,红色的文字依旧鲜艳夺目,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掷。 
  这珍贵无匹的东西,此时对师旷而言毫无用处。
  他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七根弦。 
  白色柘丝绞成的琴弦,素洁如霜,鸣动之时,如振玉落珠,最善传音达情。 
  他手中所有的残余的木块虽可用作琴身,但麻质粗松、绢丝柔脆,都不堪移作弦用,那约定的七天中,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弦琴? 
  要用琴声去打动那强大而暴戾的龙,这是个疯狂、一往无回的决定,说不清是怎样的情感促使师旷如此蛮勇,但他明白自己已毫无退路,或者说,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师旷叹着气,扭头向藏身的岩洞外望去,这荒凉的、从未为音韵熏染的群山,贫乏得惟有山石冰雪,粗暴而蛮狠,没有人的心会被它们打动,也许不周山中,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比如琴音,比如怜悯。
& && & 他的思绪渐渐紊乱,他的眼前闪过故乡零乱的景色,他一会儿看见村口木楼上插的火把,一会儿井边的柳树纷垂的枝条,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暖风中流莺啼啭。 
  他又听见绽着春花的篱墙边,一个老迈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
& && & “渴……我渴啊……” 
  阳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尽,四周变得冰冷而黑暗,混着干咳的痛苦喊声不停地幽幽扎进耳里,铁线般勒住他的心。
  “父亲……”他向着黑暗的深处轻声呼唤。 
  “渴……我渴啊……”
  “父亲……” 
  “渴……师旷,救救我,我渴得受不住啦……”
  最后一句,不再是呻吟,而是尖厉的喊叫,师旷一惊,猛地睁开眼,忽然有个可怖的念头钻进心间。
  “不,我还有一个办法——用人的筋络作弦。” 
  他心底有个阴冷的声音提醒他自己。
  坚韧有力,足以承负音调的万种变化,淡红色的弦。 
  这个念头一生,他似乎已嗅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气,胸间泛起呕吐的冲动。
  洞内并排放着六具尸体,那是在太阳未下山前,他收敛的纯泽等人的尸骨,为的是让他们有栖身之所,不至于永世飘荡在不周山。 
  他的眼神呆滞地转动,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失去生命光泽的脸庞僵硬干枯,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几步,又恐惧地退回来。
  苦痛的喊声还在脑海中回响,逼迫他,催促他。 
  他抓起青铜的酒爵,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朝山壁砸去,精美的方纹磕坏了,大小不一的碎铜片迸散,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裂口异常锋利,足以撕开已死的惨白肉体。 
  师旷咬紧牙,将碎片抵在腿上,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立刻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
  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络。 
  哀号声戛然而止,师旷的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发心,他把眼睛张开条缝隙,看见一截朱红的袍袖。 
  “师旷,为何不起来送我一程?”
  “纯泽大人……” 
  他眨几下眼睛,眼前站的人高冠长衣,神采照人,手中神杖缨络灿然,宛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你没有死?”
  “不,我将往归途去了。” 
  师旷想站起来,忽然右腿剧烈地疼痛,他挣扎一下,又颓然倒在地上。
  他仰头愣了一会,才像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苦笑道:“纯泽大人,不妨多留一步,也许我也可同行。” 
  纯泽淡淡一笑:“你只是焦躁恐惧之下心绪动摇,被自身的迷惘所趁,才会乱梦颠倒,真幻失察。我来也是为告诉你,不周山中,传说有种黑色的冰蚕,有鳞有角,将它埋在雪中一个时辰便能结茧,其丝光莹如珠,比柘丝更胜十倍。”
  师旷跳起来,满脸惊喜:“在哪里有?” 
  纯泽指指地上:“就在你脚边。”
师旷惊地往后一躲,侧过身时,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双腿灵活如常,哪里有什么受伤的样子。 
  “你天性敏锐,易被感惑,若被幻想所拘,就怕真的醒不过来了,虽说是在幻中,你宁愿不动我们的躯壳,还是要多谢你。”
  师旷从未听纯泽说过谢字,讷讷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半晌只是说:“纯泽大人,我们这次来不周山找神龙,人人都拼了性命,你们要都走了,剩我一个,你说,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纯泽沉吟道:“我与孔苍六人,已成不变之数,此时七日之约未到,机变未起,福祸不测,凡人终究不能洞察天机,求雨的成败,全在彼方转念之间,你手中所有,实在是一分也没有。”
& && & 师旷急道:“那还请纯泽大人指点,什么样的乐曲才能打动神龙?” 
  “发端于情,自然感心动耳,神龙虽然暴戾,一样具备七情,你只需凭藉本心。”
  师旷想了片刻,并不见释然的样子,只是说:“我虽无用,也会尽力而为。” 
  纯泽忽然面色一肃:“我太轻看了你,以为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是我此生的大错。人说一入轮回,便成陌路,我怕来世不能相遇,一声歉,一声谢,都趁最后的时机说了,我也走得安心……”
  他话未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外低低道:“纯泽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不可久留。” 
  恍惚之间,星月已退去,灰蓝的晨光泻入洞口方寸之地,纯泽扶着洞壁,脸上透出苍白的死色,勉强要露出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僵木,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眼中突然流下泪水。
  师旷突然记起神龙来临时,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纯泽。 
  那时候也有温热的水滴溅在自己的手背上,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也许是和此时一样的眼泪。 
  忽然间霞光大亮,纯泽的身形微微一晃,被清晨的风吹散了。 
  今天是不周山难得有的好天气,昏黄的日光轻雾般铺开来,山色有如浸在水纹中般荡漾不清,然而师旷手中的弦,偶尔却笔直闪过纯净的亮银色,像是这幅山水画折断的细痕。
  “七天已到,你的琴若让我不满意,我会像杀死其他人那样杀死你。”
  钟鼓并未显现人形,它半隐在盘绕的云中,俯视抱琴的师旷。 
  它自负无所不知,其实并不重视与师旷的约定。
  不过是水沉香木和冰蚕丝,它不屑地想,能发得出什么样的声音,是像凤鸣?还是青鸟的啼叫?它无趣地盘弄爪间的雪花,不耐烦地想现在就杀死那渺小的生物。 
  “为着这双眼,我从来被族人视为不祥之人,从小只有父亲庇佑我,我本来不服,但此次来求雨,死了六人,连纯泽大人也葬身在这不周山中,也许就是因为沾染了我的不祥,”师旷肃穆地正坐,“希望我这不祥之人,能破此宿命,为我族带回生机。” 
  他顿一顿,本想说若不成功,只求能与同伴们并首在山脚下的岩洞中,只是想到这条龙的乖僻,踌躇不敢开口。
  转瞬他又失笑,苍山白雪,何处不是埋骨之地,轮回路上,既已有人扬幡相待,自己还挥不去一点点愁怀么。 
  他打消这念头,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抚上了弦。
  嫋嫋如烟的音丝升起来了。 
  师旷的手指拂在主喜悦的弦上,终年阴郁的天空明净起来,雪片不再狂暴地飞扬,细细碎碎,像暮春散落的花瓣。
  半空中,钟鼓身周的云气呈现出温暖怡人的金红。 
  钟鼓觉得自己回到幼时,那时他才刚得到衔烛之龙的神力,只是一条筋骨柔嫩的小龙,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也会在河滩上打滚,懒洋洋地翻身,那时都还没有太阳,纵使光阴流逝,河水也总是一成不变地泛着粘稠的白沫,生、来得艰难,死、也去得迟缓,但它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它可以飞翔在父亲的身边,共同交错着穿过浩瀚的云层,天地是它掌中的玩珠。
  后来……
  后来是什么呢? 
  灵动的琴音缓缓拉长,就好像午后拉长的日影,寂静而怆然,它引导着钟鼓回忆。
  后来我一心想要更强大,我有了殷红的鳞片,黄金的角,但那不够,我想要强大到将曾为虺的过去一概抹尽,想要拥有和父亲同样的掌控光暗的力量,于是我违背了父亲的话,急切地冲入险恶的龙穴…… 
  云气仿佛掩抑着哭泣一般,聚散变幻。师旷的手指随即向上勾过,转而滑到最粗的两根弦上,惊惧和恐怖,七情之中最能摧伤心智的感情,它们发出钟磬般的音律时,山中飞起啼声喑哑的乱鸟。
  师旷的心神一时也失了清明,他害怕土尘已盖满了村庄,人们气息奄奄地平卧在床上,他的父亲呛着窗外吹来的干风不停咳嗽,每天夜半,有幽魂走向井边,摇着辘轳放下吊桶,桶底不断撞击着干涸的井壁。 
  钟鼓则看见自己日复一日飞翔在撑天之柱旁,坚信有一天衔烛之龙能重新睁开双眼,摆脱守护天地的重担,再与他并肩飞翔,他这么企盼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天地间响彻长长一声龙吟。 
师旷挥落右手,七弦訇然齐响,一曲终结。他迅速地按住弦的震动,以绝对的静默作为尾声。
  他身上衣衫被汗水浸透,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倚着山岩重重喘息,急剧的心跳中,听见云上的钟鼓说:“你赢了。” 
  金光闪处,师旷看见红发红甲的青年站在面前,仍是桀骜地挑着眉,眼里却似乎有着红丝。
  他将一片金色鳞片递给师旷。 
  “把我的鳞埋在井中,无论多少年,都可保井水不枯。”
& && & “我会命一条角龙送你回部族。” 
  “还有,每年的这个时候,你要来给我奏你的琴曲。”
  他别过脸:“会让我想起很早以前的日子。” 
  一道水痕印在颊上,师旷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他极力掩饰的泪光。 
  师旷临走时,钟鼓要他将刚才乐曲的第一段再奏一遍。
   “听起来特别悦耳。” 
  “当然,那根弦是专用来弹奏喜悦之音的,神龙大人,沉湎于快乐不过是蒙蔽自己。那是琴中最易流入取媚之道的一弦,不可多弹多听。”
  钟鼓只淡淡一笑,化作道金虹投入不周山深处。 
  时上元历七百四十七年,春。
  又逢春日,钟鼓和往年一样,降下云头来听师旷的琴音。几十年过去,无论外界如何变迁,师旷未曾打破约定,年年皆来为它奏琴。
然而今日从山路上迤逦而来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钟鼓想起上一年师旷来时,满头白发如新雪一般,乐曲更形美妙的同时,身体已衰弱得连琴也快搬不动了。
临走之时,他理着琴丝说,即使不能再来不周山,也要让子子孙孙都信守承诺不变。
  这一天,果然到了。 
  钟鼓仔细地端详,看那少年的脸容确有几分师旷的影子,却还俊秀更多。 
  他已端坐在银狐皮褥上,抱着自己看惯的七弦琴,白衣是丝制的,还罩着一领压金绣锦的薄纱,望之如玉。身后跟着六个祭司,捧着各色祭器。 
  钟鼓不由想起山脚下那几具尸骨,还有师旷当年被献作牺牲时的狼狈情形。
  它屈指算算,认识师旷已有四十余年,自己眼中弹指的瞬间,就人类而言,已是该到寿命终结的时候。
  沉思之间,乐声已起。 
  弹得虽然精妙,毕竟多了一份谨慎的窥测之意。
  师旷为他奏曲,从来豁达,即使有求于他的第一次,也不曾折腰屈膝。他的后人,已失了气度,纯然使乐曲变作取悦自己的器具。
  人生如飞鸟,相失天地间。 
  钟鼓切切地领悟到光阴的无情。
  他将这群人赶出自己的不周山。 
  **的大雪,从此再也不肯为谁融化。 
  拯救了浮水部的师旷,再无人敢厌恶于他,而是致以饱含敬畏与困惑的目光,将他的事迹辗转相传,并奉他为太古时代最伟大的乐师,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只有一位名叫“太子长琴”的仙人。 
  他的声名流传不绝,继承他血脉的人中,也不断诞生在音乐上有着绝世才华的人,他们都被称作“师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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