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征迁房子,二退役军人孩子参加高考,一孩复役有无照顾性

一、家山何在
人言落日是天涯,
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
碧山还被暮云遮。
——宋
李觏《乡思》
祖父,嘱咐
据族谱所载,我们的“入黔始祖”的籍贯是“湖北省枝江县江口镇袁码头”——那是巨流长江在中游边上的一个小小所在。我所能够想象的,就是我们这位在这里出生的始祖,朝夕伴随着长江长大,然后,顺顺便便的,他就把长江的壮阔浩荡装到了自己的心胸之中。我们这位文武双全的始祖后来到了贵州,做过地方军政使的职务,负责带兵剿灭悍匪,保一方平安。他身后,被清廷诰封为五品“文林郎”,在黔西北,估计很难再找到他那样的合葬坟墓——墓是夫妻合葬的,墓里有两套棺椁,因为墓前有三块碑,以致自此之后,那一片区域就有了一个地名叫“三块碑”。据说,早先的时候,平远州这一方山地水土是封给我们始祖的,可是历经二代祖和三代祖的“兰桂齐芳”之后,当地悍匪重兴,文弱的家族以致慢慢失势逐渐衰落。但是,始祖的后人人丁兴旺,迅速开枝散叶,各房嫡庶纷纷迁徙并定居于四里八乡乃至外里他乡。
到了我曾祖父的这一支脉,则是定居于平远州的六冲河西岸大峡谷之上的一个大村落里。在家谱上,祖父是嫡母所生,他在11个兄弟中排行第五,讳“荣芳”,字“定华”。在他的二十多个兄弟姐妹之中,应该说,他可能并不是最俊朗漂亮的,但相较而言,他确实是最聪明智慧的一个。据说满周岁抓阄的时候,祖父一只手抓起来的是笔,一只手抓起来的是书,抓到了手上就不肯放下来了。不管这是不是偶然和巧合,总之,祖父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对笔墨纸张、书本文字极其感兴趣。乃至祖父的兄长们进私塾念书时,虽然他的年纪远远还没有达到上学的资格,但是因为他闹着一定要去,所以这个小小的五少爷早早的就成了“小学生”。这个每天由家人仆从背在背上,陪同护送着去私塾的“小学生”,很快就让老师既惊且喜——他比远远大他好几岁的同窗们都好学,也远远比大他好几岁的同窗们聪明,短短几年下来,四书五经已经滚瓜烂熟,诗词歌赋文章也都能做并且做得很是有模有样,不夸张的说,他是方圆百里之内的第一“神童”。方才十来岁,不用说是自己的家里,就是很多人家的门联匾额、亭台联对,都来纷纷请他题写。很快,他以最小的年龄和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平远州的“秀才”功名,大家庭以及他自己,都是认为他可以接着一路考下去,拿到“举人”、“解元”、“会元”甚至是“探花”、“榜眼”最终光宗耀祖——当然,全国仅有一个的“状元”暂时就先别考虑了,得等拿到了再说。可是,突然天地一声巨变,末代皇帝退位了。可能我祖父是以清朝“遗民”自居的,在乱世之中,不管是对民国政府还是任何当政者,他既都不感冒,更也不合作。好在家道在我曾祖父的手里还算殷实,不用操心生计问题的他还是继续做着他的公子哥儿,整天过的也就是饮酒赋诗、吟风弄月的逍遥日子。到了已近成年,于是家里张罗着,给他娶了六十里之外门当户对的萧姓人家的千金为妻。这个萧姓人家的千金——也就是我的祖母,知书识礼,虽然没有李清照那样的绝世才华,但绝对比李清照更加温柔贤淑,因此完全可以想象,我的祖父和祖母的新婚之后,肯定是过着“琴瑟和鸣唱、赌书泼茶香”的雅致日子的。但也正如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悲哀与凄凉一样,生逢乱世,恩爱夫妻却不得不中道生离死别,我的祖父自然和祖母也同样如此。不过,这当然是后话了,按下不表。
祖父的三哥和四哥在后来分别出任过乡长及保长,但这两位祖父的兄长在职位上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时,据说往往都是来找他们的五弟商量,让我祖父帮他们出谋划策给解决的。按理说,我祖父并未去就任过什么高官显职,他唯一去坐过的最重要交椅也只能勉强算是和清水衙门沾边——他曾经在邻县的中学堂里做过校长。然而,整个大家族的族人们却都很拥戴和敬重他,才进入中年时他就当了我们这个家族的族长。按照二姑母对自己幼年回忆的说法,她记得我的祖父他老人家出门或是归来时,往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两个背着一把长铳的保镖或者说是家人,看起来是实在威风凛凛的。但我的祖父,并不是一个喜欢摆架子、耍威风的人,古道热肠的他操心起别人家的事来,远比他自己家的事要多得多。
作为族长,每次路过村中孤儿寡母的家门前,他都会关心的询问:张氏王氏陈氏或某氏,你家中还有粮食和油盐酱醋吗?回答如果是说快没有了,他就立即掏出自己的银两,赶紧让人买了送过去,生怕孤儿寡母捱饥受饿。他认为一族之中无论上下老小,都应该衣食无忧,他做着如此种种的这些事,觉得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之所以大家选他当家族的族长,他之所以愿意做这个家族的族长,就是因为他想有更多的机会来帮助和服务族人,乃至延伸到外人。
而我所知道,并认为是他一生所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却也是为很多人所诟病和嘲笑的——在祖父40来岁那年,二十里之外的罗姓家族大院里,一个少爷酗酒暴怒之下打死了自己家里的一个仆人,在那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尽管不是很多,但也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可是我的祖父,他知道这件事情了后,拍案大怒,说是不管佣工仆妇都是自己的家人,也都是父母所生,即便做错了什么,主人怎么能做出把家人打死的这样没有天理的事来?于是,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一个“地主阶级”的“内奸”和“叛徒”一样,他偏偏一定要为被打死的那个仆人家里去主持公道。那罗姓地主家族发生了打死了人的事情之后,立即花了些银两已经去安抚住了死者的家属,本来事情完全就此了结了的,但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真真正正的“咬金”,我祖父去给死者的家人说,你把钱退回去,你家的一条人命岂是这点钱能了结的?罗家现在给你们赔偿多少,我现在就给你们同样数目,你们只需要同意上告要求杀人偿命就行,其他一切出力出钱完全不用你们操心。死者出自一个贫寒的小户人家,其家属原本已经同意私了,现在突然又能得到我祖父代罗家人出的“赔偿”不说,并且还有可能给予死者一个公道,自然是再也不可能不乐意的了。我祖父于是自己亲自动笔操刀,给那死者家属撰写了状纸,自己出钱到县里,找曾经和他是私塾同窗的县长,要求判决罗姓家族的少爷杀人偿命云云。这罗姓家族的祖上,原本和我们这个家族是一直友好往来的世交,从无过节也并无不快的,自此也就把我祖父和这个家族视为仇敌——他们怎么会愿意,善罢甘休的让年轻的凶手就此失去性命呢?于是整个罗姓家族的族人都团结起来,共同出钱出力,分别向县里和死者家属两处进行打点、活动,以及求情和安抚。而我祖父这边呢?他老人家虽然是族长,但对于这样的事情,却几乎没有一个族人赞成他这样去做,可是他却明知不可为而偏偏一定要去为——需要出力,他自己一个人去做;需要出钱,他就从自己家里往外拿。这件人命官司就这样一打起来后就打了长达两年多的时间,结果,死者的家属反而过来请我祖父罢手,说是人死了已经不能复生,就算偿命也没有意义了云云。而这时,我祖父从曾祖父那里继承得来的财产,则几乎已为此花光……
我记得祖母给我讲过这个我祖父的真实故事,也记得在这个故事的讲述过程中,我完全没有听见祖母,对她早已逝去多年的丈夫有半个字的怨言。就算是为了毫不相关的人,只为了一个公道与天理,即便家里的钱因此近乎被花光,我祖母也是同样支持祖父去打这场官司的。然而,阴差阳错的是,数年之后,我的二姑母出嫁到了曾经原本彼此视为仇敌的罗姓家族一户当中——这自然又在后来引出了彼此多方的一些尴尬与不快,甚至是为我二姑母此后人生中的某些不幸埋下了祸根。不过,这当然也是后话了,按下不表。
我祖父并非只是个会花钱的公子哥儿,眼看家里因为他去帮别人打官司而几乎山穷水尽,凭借他手中的笔和头脑里的学识,在那个学问还算值钱的年代,他逐渐的,又开始让家里宽裕起来。祖父的兄弟各房,从曾祖父那里分家之后,大多因为大手大脚的尽情挥霍,或者不会操持家计乃至吃喝嫖赌等等原因,逐渐败落甚至是完全破败;唯有祖父,在祖母这个贤内助的全力支持和料理之下,他在从曾祖父那里继承的田地之外,又以己力另行购置了田地土产等等,破落的各房佣工家人,才又有了祖父和祖母这里的寄食之处。
命运往往就喜欢开这样邪恶而吊诡的玩笑——到了“解放”之后,其他破败的兄弟各房几乎都是“成分”极好的“贫农”或是“中农”,他们的后人因此获得了良好的政治面貌,一个个的先后纷纷走上仕途,或至少成为了“公家人”;而我的祖父,这个一心为善的乡绅长者,就仅仅因为勤俭劳作得来的合理合法的富有,他的“成分”被划为了“大地主”,以致牵累了他的子女,乃至导致和造成了一些悲剧——自然,这更是后话了。应该说,祖父之所以被划为“大地主”,他庞大的财产数目固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关键卡口;然而不能不说,那些窥伺到机会并想借助这个机会,来觊觎和图谋祖父的财产的那些人,更是让我祖父被戴上“高帽子”的重要原因。而这些觊觎和图谋祖父的财产,并为此推波助澜的,甚至还有些就是亲族里的自家之人。果然,有道是“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我的祖父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日子里,被批斗之余,他又从“大地主”变成了一个穿长袍的农夫,被威逼去做他从来没干过的农活……
对于祖父,我其实是没有见过面的。是完完全全的真没有见过,连照片都没见过——因为他是所谓的“恶霸大地主”,又是清末的“余孽”秀才,所以自然就被“文化大革命”给“革”掉了命不说,也把他的所有财物包括照片都给完全“革”掉了。虽然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但是他能娶到我祖母那样的贤妻来做妻子,他能娶到我祖母那样的良母来做我伯父、姑母和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六人的母亲,他能娶到我祖母那样的祖母来做他的9个孙子、7个孙女的祖母,我想,且不说他的一生的其他任何一切,就仅仅这一点,也实在是已经足够有价值,实在是已经很值得的了。
前些年,我去到祖父曾经生活的乡村里,见到了几位已经90多岁的老人,他们小时候都是在祖父的家里长大,和他们自己的父母一样,也都曾经是祖父的家人佣工,虽然历经几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但他们却仍然深深记得那份真挚的主仆情谊。他们紧紧握着我的手,含泪微笑的回忆他们的“五老爷”,他们都说,这辈子,“五老爷”是对他们最好的人,也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人。
祖父他老人家,用他的一生,嘱咐他的后人,要行侠仗义,要急公好义,要忠孝节义。他的儿女们,都遵照他的嘱咐去这样做了,遗传得最多他的品性的应该是我的二伯父,以及我的父亲,他们两人更是用短暂的一生,也都这样的去做了。
然而,对于我,我想,我只能用我的一生去听从祖父的嘱咐,也努力的去做和他一样,也和我二伯父以及我父亲一样的人。但是,我是不会想让我的后代来到这人间,也不得不去经历云诡波谲的这一切的了。
祖母,主母
人们是这样是这样述说,祖母当初出嫁来到我祖父家里时的盛况的:送亲的队伍排着队浩浩荡荡,沿着官道绵延了两三里,轿夫抬着八抬大轿,挑夫挑着绫罗绸缎,马车拉着珠宝箱奁……
这些情景我当然没有见过,我甚至也几乎没有去想象过——因为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祖母的出嫁肯定是会风风光光的,并且我认为这些,也并不是祖母值得和赢得那么多人佩服和敬重她的地方。
让我经常去想但是很难想象的是,一个千金大小姐,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自然是谁都能过,同时也是谁都会过的——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祖母的非凡之处就在于,她老人家能够在奢与俭之间自由穿越——1951年年底平远州“解放”后,家里的所有金银财宝,一瞬间全部都被充公的完全没有了,祖父的侍妾以及其他佣人仆妇长工丫鬟,全部都被当局驱散和安排走了,高屋华房也不能住了,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的丈夫也被抓去批斗失去自由了……可是,这个从出生以来一直在蜜水里泡大,长得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中年妇人,却没有被某些宵小之徒看到他们所期待的笑话,她非但完全没有被一落万丈的命运给击倒,她似乎还对这无情的命运甚至给反击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境遇一样,虽然满怀悲伤,但绝没有在她的孩子们面前,显出丝毫惊慌无措的失态之举,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力量,让她自己成为一颗巨大的“镇定安抚丸”,很快的就镇定和安抚住了我的三位伯父、两位姑母以及我的父亲。此时的她负担巨大,共有四子二女合计六张嘴,就在她的身边围绕和等着她要吃饭,然而灵心慧性的她却“巧妇‘能’为无米之炊”,耍魔术和变戏法似的一样,她把米糠、野菜、豆渣等等曾经是佣人仆妇们用来喂猪的东西,点铁成金一样的亲手烹调,以母爱为佐料,使得六位曾经的“少爷”和“小姐”以及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太太”自己,居然能够吞咽得下去,并且居然能够活了过来,而且还让人无比惊奇的是——活得甚至还越来越好!她原来在闺阁之中学会的,原本只是用于锦上添花的女红,此时却成为了养家活命的重要技艺,因为她那双巧手简直能把一个衣服上的补疤,缝出好像“这衣服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的美学效果来——就算是穷人也照样是爱美的,又何况口袋里稍稍宽裕有些银两的人以及富人?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计,都纷纷的要来找她。她主要靠自学而学会了织布,靠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边玩边帮忙,她神奇的开办起了一个微型“服装厂”,从布匹到成品,全部都是由她一手出产和完成。她遑论是咒骂——她几乎从来没有,甚至是大声呵斥过一次她的孩子们,深深爱着和疼着孩子们的她舍不得那样做,她所做的是让孩子们觉得——就算父亲不在身边再或甚至就算是永远的失去了父亲,他们固然知道那是很大的伤痛和缺憾,但因为拥有着母爱,所以也不觉得那是什么太了不起的大事。她自己把血汗和泪水默默的咽下,却把灿烂的笑容和温暖的关爱留给孩子们,直到她的子女们一个一个长大成家……
这些情景我当然也同样没有亲自见到过,只是在祖母逝世后,听到她曾经的佣人仆妇和长工丫鬟,以及邻里乡亲们回忆她时,这才知道曾经的这一切的。作为一位妻子,她不愧是贤妻;作为一位母亲,她不愧是良母;作为一位祖母,在我的心中,这人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加慈爱的了。
我出生的那年,祖母已经是七十五岁的古稀老人了,但她精神矍铄、身康体健,看起来就像才六十上下。作为她最小的儿子的长子,我的出生,自然是让祖母无比高兴的。据说我从出生开始,就几乎都是由祖母一手照料着长大的。但就在我刚一岁多的那年,祖母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她的二儿子,我的二伯父因肺癌病逝,这位对她的孩子乃至别人的孩子,都一样慈爱无比的可怜母亲,偏偏被不公平的上天夺走了她的心肝宝贝,我的祖母因此哭晕过去好几次,一病不起。或许就只是因为放不下对我的牵挂,担心我无法存活下去,祖母硬撑着病体,又逐渐的慢慢让身体恢复了健康过来——至于她心里的伤,我知道那是一直沉潜存在和无法痊愈的。我的“名”和“字”都是二伯父给取的,完全可以想象,当祖母她老人家把幼年无知的我抱在怀里,亲热的叫着我的乳名“麒麟”时,她的心里是怎样哀凉的怀想着她新丧的二儿子的。
和祖母共同度过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我6岁之前的记忆几乎完全是一片可恨的空白。而我6岁之前,据说是个可伶可俐的聪明懂事孩子,我和祖母心有灵犀默契相通,常常是不用她说我就知道她想什么,她现在在做什么我就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居然处处懂得“照顾”祖母她老人家,并且一心一意的做她的小帮手,居然知道时时处处不让祖母伤心,而是让她老人家开心,总之,我似乎明白我的使命,是要引领着祖母走出她丧子之痛的泥潭——但我却不知道,强忍着丧子之痛的祖母,几乎完全是因为对我的不舍,而逼迫她自己活下来养育我长大,然后,在冥冥之中等着继续承受对她极其不公的上天,再次向她施与丧子之痛的致命打击……
大概是6岁开始,应该是因为我与父亲的妻子的关系更加尖锐和紧张,与我的“姐姐”极其不睦,在我的所谓“姐姐”和父亲的妻子经常双重夹击的“栽培”造就之下,我逐渐变得孤僻乖张和“古怪”暴戾起来。深深记得是7岁那年的事了——某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不记得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父亲的妻子一把抓住我的头发让我动弹不得,大我3岁的“姐姐”则不停的对我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如果当时的我,能够做到圣人所说的“左脸被打了就再把右脸主动迎上去给人打”就好了,可惜我当时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觉悟,我被身体的本能所驱使,既想摆脱头皮差点被父亲的妻子给扯掉的剧痛,又想反抗所谓的“姐姐”施与我的铁拳钢脚。我的头发被父亲的妻子用一只手一直抓扯着,并按住我的头晃了好几圈,我的双手则被父亲的妻子用她的另一只手抓住,以免我回击她的女儿,腹背受敌的我哭了起来,忍着头发被扯住的疼痛,晕头晕脑的飞起一脚朝我所谓的“姐姐”踢了过去。在厨房里劳作的祖母听见了我的哭声,发现外面的动静,她老人家迈着甚至还不到三寸的小脚赶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她的血肉之躯已经挡在了“姐姐”和我之间——可怜她老人家的背上,挨了她的孙女狠命击打的几拳也就不说了,我穿着一双高帮的黄牛皮硬鞋,在挣扎和还击之中,就这样狠狠的踢在了祖母的左脚踝上。看到了祖母被我踢得趔趄欲倒,我的所谓“姐姐”,于是幸灾乐祸的跑跳到一边拍起手来哈哈大笑,父亲的妻子自然也随着她的女儿一起龇牙咧嘴的笑起来,她松开了她自己抓住我的双手后,连声叫好的说,真是个好孙子啊,连自己的亲奶奶都敢打呢!等你爸爸回来了,看他不打死你才怪!想来若不是祖母,冤屈而又甘愿的被我踢了这么一脚,父亲的妻子和我所谓的“姐姐”,自然是绝对不会轻易对我就此罢手的。我总算是被解救下来安然无事了,只是,我可怜的祖母那时已经是八十来岁的老人,已经步入生命中的风烛残年了!但是,她老人家却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忍耐力,从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受了伤的她有任何的不适与难受——她也完全忘记了她自己所受的伤和这伤所带来的疼痛,她心疼得眼里含泪的抚摸着我的头,仔细查看我的头发,不用说,我的头因为被父亲的妻子狠命的一把抓住拨弄旋转,由此而被扯掉了不少头发。祖母轻摇着头叹息,问我痛不痛,我摇头说不痛,跪到了地上伸手要卷起祖母的裤脚,想查看她被我不慎踢到的伤处。祖母握住我的手却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轻声的安慰我说——不用看了,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但我还是坚持卷起了她的裤脚,然后就看见祖母白如霜雪的左边小腿前面的正中间,有一大团乌青。在父亲的妻子和我所谓的“姐姐”,持续不断的幸灾乐祸的邪恶大笑里,泪如雨下的我完全哭不出声来了……后来过了好几年,有一次我看见祖母洗脚时,发现了她的左脚踝上凹进去了一个小坑——我知道,那正是我此生对祖母施与的最大“杰作”,那完全是被我踢伤后才导致那样的结果的!那个小坑里装着的,是祖母对我无限的疼惜和无限的怜爱,更是我今生今世莫大的悔恨。长大后,我一直不敢再穿高帮黄牛皮硬鞋,而每当时不时的在脑海中怀念祖母时,有时候想起踢伤她老人家的这过去的一幕,我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右脚给砍掉——然而,就算我真的砍掉了自己的右脚,祖母被我踢过的事实还是始终无法改变了。
我经商的父亲时常出门在外,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远远比不上在外面的多,而家里,自然就是祖母在尽力操持。小学二年级时,记得有一次学校要求每个班级都要召开家长会,老师通知大家,说是在某天必须把家长请到学校里来。父亲不在家里,我连着等了几天也不见他回来;而父亲的妻子,且不说她自然要陪同我的“姐姐”去出席,就算她不用去,即便我请求她,想必她也肯定是不会去的。因此,在学校家长会召开的前一晚,我着急得团团转的不知如何是好,连饭都吃不下。祖母知道了后,一再的安抚我,说是她会陪同我去。我摇着头,愁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不行啊,老师已经说了请家长是要请父母的!祖母笑了,说哪有这样的规定呢——那么确实没有父母的小孩子要怎么办?可笑那时7、8岁的我,简直把老师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认为是真理和圣旨一样,脑筋也不会转弯,虽然觉得祖母的话似乎也对,稍稍感到了些安慰,但还是无比的担心自己没有能够做到老师的要求。第二天上午,我还是在期盼父亲能够奇迹般的突然回来,但是奇迹自然并没有真的出现。到了下午,我无精打采、忐忑不安而又无可奈何的牵着祖母的手一起去了学校,远远的看到班主任语文老师后,我赶紧把头低下,生怕她责怪我请到的不是父母,谁知老师见到祖母后,对祖母非常尊敬,赶紧请祖母坐下并专门倒上了茶。前后左右的看了看教室里差不多已经到齐的家长们,我这才发现原来祖母的质疑完全是对的,我连续几天茶饭不思的担心,简直是多余到不能再多余——有两三个同学分别请来的是他们的祖父和外祖父、外祖母,只不过,仅有的四位老人里,很明显我的祖母是年纪最大的。我完全放下心来后,不禁开始暗暗庆幸父亲不在家里,因为我要是把父亲请来后,如果老师给他说了我什么让他觉得不满意的地方,我十有八九是要被骂乃至被打的。东思西想、南神北游的我,应该是并没有怎么去听老师到底给家长们说了些什么,但老师单独告诉祖母的我在学校里的综合评价,我倒是听到其中一句“可以打85分”的话。家长会结束后,我牵着祖母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又兀自的担起多余的心来,我害怕祖母会告诉父亲,说老师只给我85分,要是父亲知道了的话,对我期望和要求都很高的他,很可能又会让我承受皮肉之苦了。祖母看见我愁眉不展,但她却喜笑颜开的摸着我的头,眨了眨眼睛之后说,老师说你差一点点就可以打满分了,你上学上得很好呀,我会告诉你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听到祖母这么一说,那时的我,哪里会懂得和能够想到祖母对我疼惜与怜爱的苦心,我不由得心花怒放的跑了起来,直到祖母跌跌撞撞的直叫我停下别跑,我才想起祖母的小脚是根本不能走快的——而从家里到学校,来回的路也有好几里!
9岁那年,有一天,在每个月固定的零花钱之外,父亲额外给了我一元钱,让我去百货商店买半透明的白纸,用来临摹练习毛笔字。因为听说父亲第二天又要出远门去了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估计是潜意识里想暗暗的顶撞一回父亲,我于是把那一元钱胡乱花掉后口袋里只剩了5分钱,开开心心的回家之后,我大吃一惊、无比害怕的看见了父亲竟然还在家里。也不知道,我突然从哪里而来“灵机一动”的“聪明”,我几乎想都没想的赶紧跑到祖母的房间里,把那剩下的5分钱放进了祖母的口袋之中,并且告诉她老人家说,钱是父亲让我交给她的。吃晚饭时,父亲果然就开口问我了,说给你一元钱买的白纸呢?我只能是嗫嗫喏喏的回答,说我还没有去买。父亲就已经开始不高兴了,说那你想拖到什么时候才去买来练字?已经漏了一个多月没有练习了!我不在家,你就可以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吗?我低着头,自然不敢说一句话。父亲又问我,那给你的钱呢?我战战兢兢、心里发慌的朝着祖母看了过去,拼命的鼓起胆子,回答他说——我放到祖母那里了。父亲看了我一眼,于是没有再说什么,我有惊无险的侥幸逃过了一劫。晚饭后回到房间里写作业时,祖母坐到了我身边,我第一次见到她老人家对我竟然有如此严肃,她小声却威严的问我: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我无比的害怕祖母会去告诉父亲真相,急得眼泪马上掉了出来,立即回答她老人家,说是我知道自己错了,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祖母的表情还是很严肃,她老人家又问我,你知道错在哪里吗?能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吗?我无声的留着泪,拼命的使劲点头。看到我诚心认错和那么害怕,祖母立即心软了,脸上又恢复了无边的慈祥和不尽的慈爱,她老人家掏出了一元钱塞进我的口袋,轻抚着我的头说,你明天赶紧乖乖的去买纸回来练字,要好好的听你爸爸的话啊……
过了两年,我的所谓“妹妹”也慢慢长大,能够紧紧跟随着她的母亲与姐姐,走进同一个战壕,开始三人合力,一起来对我开展精神和肉体的攻击了——每当她们的三张嘴口沫横飞的,对我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进行各种指责和咒骂,我最先是不肯示弱的,尽管再怎么笨嘴拙舌,还是同样会辩解乃至回嘴。而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我一张并不灵巧的嘴,又怎么能够说得过和骂得过她们的伶牙俐齿呢?逐渐的,我学会了无可奈何的冷笑,并在三张嘴继续对我口沫横飞之时,我连连点头,称颂她们说得是、骂得好。这样一来,偶然也会让她们觉得惊异和没意思,于是提前把嘴闭上了;但这样的方式一用多了后,不但开始失去了效果,反而更加激怒了她们,往往使得她们的咒骂更加恶毒起来。而听到某些实在难听得难以忍受的恶毒咒骂——如果仅仅只是对我的咒骂也就罢了,她们往往还很会指桑骂槐的,甚至牵连到她们所深深愤恨的祖母身上,怒发冲冠的我于是再也无法忍耐的率先动手,于是就愚蠢的上了她们的当。在父亲的妻子作为一个成年女人的“大力支持”下,我的“姐姐”与“妹妹”和她们亲爱的母亲一起,自然就把我当成了一个练习拳脚棍棒的人肉沙袋。她们三位,都是非常聪明并且具有大智慧的人,见到了有时候和我发生的战争中,祖母会冒着也被她们的拳脚侵袭的风险把我拉出战团,她们也害怕祖母万一被她们打出什么闪失了的话,会过不了我父亲那一关,于是——当着祖母的面,这三人像是演戏一样,有的对我直接恶毒叫骂,有的则对我“好心规劝”,她们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而“有礼有节”的对我进行多管齐下的“教育”。在父亲的妻子的主导下,她们一般都是不会率先对我动手的,当我实在无法忍受而动了手,她们自然会回报以十倍、百倍的还击,祖母一旦来解救我,她们不但立即停手,还能全都做出一副被我打伤的样子和神情出来。而当祖母偶尔被乡下两位姑母轮流接去小住时,她们自然也就肆无忌惮的对我为所欲为了,我三天两头的承受着她们言语的侮辱,耳光对着我响亮,拳脚朝着我呼啸,吃和穿上更是受尽侮辱与欺凌。也许这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最最伤痛的,是每当父亲出门回来时——三张嘴里全都在说我的不是,父亲的妻子说我对她很“忤逆”,“姐姐”说我不尊重她,“妹妹”说我不爱护她,我那奉行“棍棒成才教育”的父亲,一向认为作为男孩的我比较调皮顽劣,自然就相信了她们,我往往于是又因此受到一顿暴揍。每当父亲“受理”她们的告状而对我进行“预审”时,我最先还会辩解几句,但由于对父亲的天生畏惧,往往一句话就会因此被我说得七零八落不成文理,越听越气的父亲自然更加由此认为全都是我的错,逐渐的,被打的次数多了,我甚至懒得争辩和分辨什么,甚至有时候还会心灰意冷的“帮”着说她们全都是对的,我全都是错的——父亲听到我这样一说,自然又更加的来气,认为我是不服气却又无理取闹,不用说,我被父亲的严厉责骂和棍棒教训必然又会雪上加霜。
也许是不想给我父亲添堵,也许是想让我父亲继续把这个其实已经残破的家勉强维持下去,也许是冥冥之中已经知道她自己和父亲两人彼此都已将不久于人世……总之,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是出于何样的心理——有时候也其实是看到我承受冤屈的,但祖母好像并没有在父亲对我进行武力教育时解救过我,当然,除了在对我的教育这一事项上,父亲不允许祖母干涉,其他的一切,父亲都是很尊重祖母的意思的。每次被骂被打之后,都是祖母也只有祖母温柔的安慰我,心疼的用各种药水和药膏,仔细给我涂抹身上的乌青与淤血,也每每在这个时候,祖母都会告诉我诸如“饶恕非愚蠢,吃亏是积福”之类的道理。可是到得如今,我发现在自己过往的经历之中,我在自己所谓的家里吃了那么多的亏,却并没有收获到自己所积蓄的任何福分,而不管我是否饶恕,我其实都是一样的显得愚蠢而又可悲……
我13岁那年,父亲因受权贵陷害,而落入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囹圄之中,在家里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后,父亲的妻子经过几次故意挑衅闹起事端,然后等于是把祖母和我抛开,让我们另行单独开火。祖母是从来不存私蓄的,当时从家庭经济上相比而言,在她老人家的儿女之中,只有我父亲相对比较宽裕一些,但现在,她的儿子远在天边并且失去了自由,她已经是快90岁的老人了,让她怎样独力的和我生活下去呢?可怜可叹的是,这一切都是多年以后,我才摧心裂肺的明白过来的——而当时的我,甚至还觉得父亲不在家里了,自己这下将不会因为做错了什么,或甚至是没有做错什么的就被暴揍一顿,所以居然感觉是还挺良好的。我完全不知道祖母是怎样不容易的,才会向她的女儿开口拿到一些些粮食,完全不知道祖母在怎样的内心煎熬里,勉强自己存活下去,其实仅仅只是因为我没有人来照顾,我甚至愚蠢到居然还来有意的伤祖母的心——某天放学回来,看到我和祖母的晚餐只有一个菜,并且还是和中餐一样的菜,我不高兴的说怎么又是这样的菜?我没胃口吃了!那是我今生记得的祖母唯一一次对我发火,她眼里分明有强忍着的泪,她大声对我说,我觉得我们有这个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知死活的我,听到她这样说后就更加生气了,我赌气说,那我就是不吃!谁知祖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抚我,她也很生气的说,你不吃就别吃吧!我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听到祖母这样一说,心里觉得她老人家已经不再疼我了,委屈的一把拿起桌子上自己的那碗饭,狠命的扔到了地上。祖母愣了一愣,气得用手指指着我,骂出了从来不会用脏字的她,已经是最“狠毒”的话——你,你,你这个“小军犯”……之后我哭着躺到了床上睡过去了,第二天清早因为因为肚子饿而起了个大早,我这才发现昨晚的饭菜根本就没有动——敢情祖母也没有吃东西,我把饭菜加热了一下后闻着香味而垂涎欲滴,顿时觉得祖母所说的是对的了,这样的饭菜确实也是好吃的,我把饭菜在桌上摆放好了后,赶紧去叫醒了祖母让她起来吃饭,祖母笑了,照例摸摸我的头,说她不饿,让我先去吃。从这之后的第二年秋天,祖母离开我去乡下之后不久病逝,我连续将近两年多,在父亲的妻子和我所谓的“姐姐”联手虐待下,几乎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如今想起,从我那样无知、愚蠢的伤害过祖母的角度来看,实在是我活该和理当受到的报应。
我14岁那年的夏天,一方面是因为过度忧伤的思虑千山万水之外我父亲的安危,一方面是因为长期被我父亲的妻子完全断绝经济来源而衣食不周全,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的妻子早就想把祖母赶出这个家里了,这时候自然更是去通知我的伯父和姑母们,要求把祖母接走。在祖母即将离开我去乡下的前几天,有一个傍晚,她在洗脚时看见了自己脚趾的趾甲有些长了,想了想,她问我能不能帮她剪一下脚趾甲。我当然是十分乐意的,赶紧找来了小剪刀,蹲到了她的脚边。祖母的脚边放着绣花鞋,她从小被包过的小脚简直比三寸还短,外观已完全变形接近于一个斜三角形了,我拿起小剪刀朝她大脚趾的趾甲正准备剪下去,祖母却赶紧叫我停下来。她确实本来是想让我帮她剪脚趾的趾甲的,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担心我的手不够稳重和灵巧而不懂得剪,还是出于什么顾忌,祖母她老人家终究还是自己动起手来。我坐在她脚边,看着她戴着老花镜,坐在小凳子上,弯着腰费力的把脚抬起来,手握着那把已经生锈而不太好使的小剪刀,一下又一下的细心修剪着她的脚趾的趾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坚持一定要给她修剪,起码让自己这一生,有最后一次侍奉和帮她老人家做过些什么的经历,不至于让可怜的我,今生从此就不再有任何伺候她老人家的机会了……
我14岁那年的深秋,祖母本来就即将要过她的九十大寿的了,被乡下的二姑母接去住了一个多月后,正当她的身体刚刚好转起来、健康有望逐步恢复的时候,某天下午,她踱步从房间里出来,坐到二姑母家的院子里,刚刚晒了一下太阳——也许这就是早已注定好了的所谓“命”吧——这时候,一个远房的叔叔去镇上赶集,从院子前面路过,看见了她,就停下脚步和她打招呼聊了几句。这位叔叔也不知道究竟是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总之就算是无意,也让人终身无法原谅这种愚蠢至极,同时也是恶毒至极的无意!),他告诉祖母:听人说,我某某哥哥就快没命了。祖母一听到她视为心肝宝贝的儿子,在人们口中已然有了这样的传闻,而至亲人等,则是将我父亲的人身安危的真实情况视为绝顶机密,一直守口如瓶的瞒着她老人家的,可怜我祖母她老人家顿时就浑身瘫软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也许这就是早已注定好了的所谓“命”吧——我可怜的祖母她老人家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已经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无比悲惨的经历过了一次,她实在承受不起这样致命的再次打击,所以,她逼着自己先死在了她的儿子的前面。我想,在天堂或者在另一个世界,我所在这个人间见过的最好最完美的母亲,一定是开着门正站在她的家园前,热切的期盼和等待着,满面笑容的迎接她最小的儿子回家。
那是在一个傍晚,当听到有人到了家里,来向父亲的妻子传达祖母病逝的噩耗,我闻声而立即就放声大哭,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肝肠寸断”的真实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回事。自从祖母离开我这两个月前去乡下二姑母家,我已经开始过上了衣食无着的生活,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以为祖母会长命百岁的好好活下去,我终究会和她老人家,在将来总有一天能够一起过上好日子的——而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这个一手把我抚养长大,给了我无尽的温暖的我最亲最爱的人,从此与我阴阳相隔,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不停的哭,哭,哭,而听到了我的哭声,我的所谓“姐姐”冷笑着显然是故意大声的对父亲的妻子说——哟,看来感情深得很哦!我并非装着没有听见“姐姐”说什么——我今生今世,永永远远的都记得,她那副阴阳怪气而又极尽恶毒的腔调,并且终身不会对此予以任何的原谅——当时的我,完完全全是哭得已经彻底的无暇他顾,我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到哭不出来了声音,而泪水却不停的从心底喷涌而出,我哭倒在床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接着脑里一片空白并感觉眼冒金星,之后不知道到底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赶去了乡下,远远的看到白色的灵幡,在十几米高的竹竿顶上被风吹着摆动和飘扬,听到哀乐之中的诵经声,我的眼泪又来了。在祖母的灵堂里,我虔诚的“跪经”(道士为亡灵超度诵经,亡者后人跪在灵前直到把经颂完)和“救苦”(道士为亡灵超度念咒,亡者亲眷后人弯腰匍匐,手杵半截苦竹依次而行绕大圈子,并将手中寓意亡者苦难的五谷放到容器之中),我无比的希望自己一丝不苟、至诚至敬的“跪经”和“救苦”,能够让我最亲最爱的祖母,从此完全解脱她在人间的所有罪孽——如果她这样的人也还有罪孽的话,能够让我最亲最爱的祖母去往天堂后从此福寿康宁。我已经不记得也不知道,在祖母丧事的七个昼夜超度之中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但我记得在祖母即将出殡送葬之前,我仿佛被命运打了一闷棍。在祖母即将出殡送葬之前,丧礼照例是有个打开棺材盖子,让亲眷后人最后见上一次逝者面容的仪式的,然而因为我生肖属马,风水先生说了这会和祖母下葬的时辰有所冲犯,所以我以及只比我小两天、同样对祖母怀有很深感情的堂妹都不能够再见到祖母的最后一面。这最后一次见面仪式行完,棺材就要永远的钉上而落地埋葬了,想到堂妹虽然也和我一样,我们都不能最后一次再见祖母的遗容,但祖母最后两天的日子却是在三伯父的家里,由她一直伺候着离开人间的,而我则福薄到没有见到祖母逝世前在这个人间的最后一面,也就罢了,居然连她老人家的遗容我也无缘可以见到最后一次,我的心痛得似乎要爆裂开来。但是,此时的我脸上只有一阵阵的惨笑,却连一滴泪水都已经流不出来了,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的我的堂妹,她知道我的痛楚,她本来是要安慰我的,可是她看着我,强忍着不哭却泪水早已涌出了眼眶,但还是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哥,你别哭别难过,这时候我们都不能哭的,要让奶奶一路走好……听着堂妹语不成声的哽咽,我们两人——两个14岁的孩子,为了“要让奶奶一路走好”,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力量,硬生生的止住自己的抽泣,我深深记得,当时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是已经完全虚空完全空无了。
祖母下葬后,我返回县城时,路经二姑母家里。二姑母一边给我做吃的,一边和我说起她的母亲——我最亲最爱的对我最好的祖母。二姑母告诉我说,祖母在她家里吃饭的时候,手里拿着碗,时常是半天筷子却不见动。当二姑母问她怎么了,祖母难过的说,我在你这里倒是有吃有住,可是麒麟不会做饭,那孩子又不会低头奉承、主动讨好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到底一日三餐怎么过……听到这里,我泪如泉涌、语不成声的对我二姑母,也同时是对我天上的祖母说,我其实是会做饭的,甚至也会做菜!只是祖母她老人家决然想象不到,当她离开我身边后,父亲的妻子把装粮食的柜子上了锁,我根本就没有粮食可以做饭,又更何况是做菜?听到我的话,二姑母很生气的说,她花的钱全是你爸爸挣来的,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做?又问我,你为什么不把她上的锁给砸烂?我闭上了嘴,没有说话。其实,我虽然也能砸烂那把锁,但就因为父亲的妻子把粮食上锁的那份恶毒用心,我宁可饿死,因为觉得那样做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所以我自然是不会去动一动那把锁的,又何况是砸烂那把锁,而去动被锁上的粮食?
此后,我经历了此生之中永生难忘的饥寒交迫的两年多的岁月。记得在常常没有饭吃的时候,我只能是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以书充饥。记得祖母逝去后的第二年的忌日,我正好看到张洁的《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作者写的虽然是她的母亲,但我看到某些章节,就完全把书里写的主人公置换成了我的祖母,泪水止不住的流,但却还只能无声饮泣——以免父亲的妻子和我的“姐姐”与“妹妹”们,将会因此一起而对我冷嘲热讽的笑话。两年多后,16的我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一头一脑的扎进了我一无所知的这个社会中……
日,18岁的我在广西百色市漂荡了两个多月后,终于进入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室,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份工作。那天夜里,激动得辗转反侧的我,在凌晨甫一睡去时,就看见了祖母向我走来,祖母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找到了工作,她老人家满心欢喜,微笑着对我说,傻孩子赶紧好好睡吧!否则明天怎么有精神把工作做好呢?1999年3月,因为没有学历,而在办公室做着同样的工作,却一直总是拿别人一半的工资,我愤而辞职后,因为打算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证失败,去到了京沪高速公路山东省临沂市兰山区红花埠工段的一个工地上,去做打杂的苦力民工。那正是鲁东南大地上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夜晚,睡在简陋工棚里的我在睡梦中觉得无比的寒冷,接着我分明的看见我亲爱的祖母走到床前为我盖好被子,嘴角含着疼爱的笑意,喃喃的说,你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啊,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总踢被子呀?2002年5月的一个周末,我从桂林就职的广告策划公司出差到广州,旅途上劳顿了一天后,刚躺上酒店房间里的床上便睡了过去——这时,割舍不下她的孙子的祖母又来到了我眼前,这一次祖母和以前所说的话却截然不同了,她依然微笑着但却庄重的说,孩子啊你应该找个好姑娘结婚了,你的身边没有个人照料怎么行呢……每一次在梦里,都欢喜无比的以为祖母还生活在自己的身边;每一次醒来后,不得不悲伤的调整美梦与现实的距离,发现自己的泪水,从天堂之上流了下来完全把枕头给打湿,这才想起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最亲最爱的亲人——祖母,已然在我14岁之时,就已经永远的离我而去了……而每每在醒来后,总是回忆起少小时候,自己被有理或无理的打骂后,祖母每每在安慰我时,就用讲故事的方法转移我的苦痛,她给我先后讲了女娲补天、嫦娥奔月、神农尝百草以及二十四孝等等等等,她所知道的神话传说故事;总是无法忘记祖母在一年之中的各种节日时,用她那双奇巧无比的手,剪出五彩缤纷的花花草草,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折叠出的金银元宝和鸡鸭猫狗;总是无法忘记祖母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总是戴着一个浅底黑色帽子之下,那张老年之后无比慈祥,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漂亮秀雅的脸。因为父亲的妻子对我的“另眼相待”,所以我拥有了直到今天仍然残留在身体上的一些疤痕与后遗症,也在内心最深处,留下了永将伴随我一生而无法挥散去的阴影。始终记得老态龙钟的祖母,在把我从父亲的妻子的拳脚棍棒下抢出来之后,老泪纵横的安抚我时,看着她老人家无比慈祥的面容与怜爱的目光,我不由得很快止住哭泣的想要安慰她老人家——就是在这样的时光中,我度过了自己的少儿时代;也就是这样的境遇里,是祖母给了我生活下来的一缕阳光,知道自己纵然失去再多,但总算还有来自祖母给予的温暖。自然而然,谁都可以想象,我和祖母之间有着一份怎样的祖孙之情。祖母是在她的九十大寿即将来临时永远别我而去的,到得如今已经离开我有二十四年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阴世阳世”和“托梦”的说法,但我宁愿相信在天堂的祖母是时时牵挂着我的,就象在人间的我也会经常的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里,时不时的会想起她老人家——否则,我和祖母又怎么会在梦里相见呢?
在天上,我相信,我的祖母必定也是和天主的母亲一样的圣母。我甚至认为,她比天主的母亲可能还要更慈爱。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位祖母,自然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但是,在我生命之中早早的就失去了这样的一位祖母,必将也是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因为在我能够奉养她老人家,想回报她于万一的时候,却早早的就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了!然而,这却也更是令我体会到生离死别的痛彻心肺,因而生起“断舍离”之心,不想让自己留下后代的最本源的一个原因。是的,我不希望我自己的儿女甚或是孙子孙女,来到这人间后,哪怕是受到任何一点点的伤害;我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女甚或是孙子孙女,来到这人间后,或早或晚,终将有一天,我们必然会经历人间最最惨痛的生离死别……
父亲,福轻,付清
对于父亲,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忆和描写……
我出生的那年,父亲32岁;父亲逝世的那年,我14岁。在短暂而又菲薄的14年父子缘之中的岁月里,我和他,总是聚少离多。大概从四五岁稍稍懂事开始,我就对高大、俊朗、威严的他,充满畏惧——就如同老鼠见到了猫一样。
据我的祖母和姑母们回忆,说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并不在家里,但我出生的那晚,我父亲梦见了邓小平把他叫去。所以他就一直有些迷信的疑心,把这个梦和我的未来关联起来,认为我的未来就算不会飞黄腾达,也绝对不容小看,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寄予了殷切厚望的。
我两岁多的时候,应该是父亲担心我被人拐走或自己走丢,我很快就被教会了,能说出自己是某省某县的某某地方的人,而且还能把这些字完全写出来。这让周围附近的人无比惊异,都觉得这孩子简直是个神童。但是,我越长大,就越是不止“泯然众人矣”,在很多方面,简直连“泯然众人”都不“矣”,这让父亲非常失望和叹息。他至少起码有三两次这样对我说——成龙你就上天,成蛇你就钻草,一切都在于你自己的选择,随便你怎样吧。也不止三两次这样对我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强烈无比的自尊心让我觉得难过至极,为自己没有达到他的要求而自责,为自己的愚笨而自卑,又为自己的不够努力和偷懒而发狠的暗下决心想要超越,却又忍不住贪玩的想自暴自弃。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有当着我的面肯定过我。直到后来,我才在一个“世交”的朋友无意中说起而知道,他其实对我的学业还是认可和满意的,但那已经是他逝世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父亲对我的礼遇相待,深深记得有过三次。
6岁那年,我因右腿膝盖被车压断而住在了医院,有一天他来病房看我时,可能发现我的指甲长了,于是拿出了指甲钳细心的给我修剪指甲,坐在病床边轻轻的给我把剪过的指甲一一锉平。我当时的心情应该不仅仅只是受宠若惊,更多的可能是惊奇和害怕,惊奇的是父亲居然会有这样温柔的举动,害怕的是他将对我布置更多的学业和提更高的要求,但当天的结局却是实实在在的皆大欢喜。
8岁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出门很久才刚回家的父亲去赴朋友宴请,回来时给我带了一碗狗肉,他要已经睡下的我起床把肉吃了,说是趁着祖母不在家,这对我的身体大有补益。那个冬天,从不吃狗肉、牛肉、马肉的祖母被我大姑母接到乡下去小住,所以我是带着一种和父亲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犯罪”的喜悦心理,平生第一次吃狗肉。在我一边吃着,一边偷乐着想像,要是祖母知道我们吃狗肉后会怎么不高兴之时,父亲顺手拿过了我脱下在床架边的秋衣秋裤,然后他发现了我那衣裤因为很久没换洗,而发臭并且有了虱子,我顿时胆战心惊的以为又要被暴揍一顿了,捧着那碗狗肉不敢放下也不敢吃,低着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父亲只是铁青着脸拿起我的秋衣裤,走出了我的卧室关上了门。接着,我就隐约的听见了父亲的妻子和父亲剧烈的吵闹起来,说我是怎样的忤逆不孝,说照顾我一直是祖母的事而与她无关,之后便是一阵嚎哭。捧着那碗狗肉的我又喜又悲——喜有三喜:一喜的是父亲没有打我,二喜的是威严的父亲毕竟、居然、终于在从来都是只知道严厉管束我的学业,而在此之外也是会知道关心我的,三喜的是骄横跋扈的父亲的妻子,这下总算恶人有恶报的被教训了;悲有三悲:一悲的是我完全没有得到“姐姐”和“妹妹”一样,在衣食住行上无微不至的母爱,二悲的是经常出门在外的父亲,对我这样的“主持公道”的举动何其稀少,三悲的是伶牙俐齿的“姐姐”和“妹妹”,必将又会帮着他们的母亲,一起向父亲倒打一耙的告我的状。那碗狗肉,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内涵最丰富、滋味最齐全的无上美味了,所以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也不敢再吃狗肉。
大概是我9岁还是10岁那年的夏季,某天下午放学回来,看到父亲和他的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大声的吵骂,愤怒的父亲动手打了他的妻子,父亲怒吼着说要离婚。听到他这样说后,或许是过度的高兴让我忘记了恐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对着外面的父亲说:离婚是应该的,我支持你!立马,我就看到了父亲的妻子,用无比恶毒的眼神朝我狠命的扫射过来,同时也听到了无比恶毒的咒骂,源源不绝的从她嘴里向我喷薄而出……第二天是个周末,我不用去上学,因为不愿意离婚而寻死觅活,父亲的妻子被送去了医院,祖母也跟着去照料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父亲。我看见父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看,自言自语的叹息着说:对牛弹琴,对马吹箫,对猪对狗拉二胡……那时的我,虽然不能够设身处地的懂得,父亲深陷在不幸婚姻里无法自拔的凄楚,但我是很明白的看得出他的内心应该是很痛苦的。父亲把我叫到他身边,赞许的看着我,说不错呀,我儿子也支持我离婚啊。然后他撇过头去,估计是忍住眼泪,再转过头来,他告诉我说他马上就要去邻县的某个地方了。他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他先递给我一块钱,然后又递来一块钱,再然后又递来一块钱,似乎是想了想,又继续递给我两张一块的钱。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时候的一块钱已经完全是一笔巨款了,更何况,父亲先后一起给了我5块钱——他把他的那叠钱里最小面额的一元纸币,全都给了我。父亲的内心里面应该是极其矛盾的,他不敢给我太多钱——否则的话,直接给我几张当时最大额的十元纸币也就行了,可能担心我“怀璧其罪”因此被偷被抢危及生命安全,但他必然也担心他不在家里时我缺钱花,所以居然破天荒的一次就给了我多达五个月的零花钱。父亲摸摸我的头,要我自己学会照顾好自己,叫我好好听祖母的话,然后叫我回房间看书学习,他自己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身影……
父亲对我的粗暴相待,记得和不记得的,那就是太多太多太多次了。
大概是5、6岁时,一次吃饭,我从火锅里夹了一块煮熟的豆腐放进嘴里,因为吃得急了点,那块豆腐在被我一口吞下之后,我的食道里被烫得简直让我上蹿下跳。可是我的父亲,他不但没有教我应该马上喝点冷开水什么的,而是“趁火打劫”的严厉教训我:吃饭应该有个吃相,那么急,这下舒服了吧?又有一次,院子里运来了一堆生石灰要用来粉刷墙壁,我不知所以的拿了一把石灰玩,玩了一阵丢掉石灰后,眼睛有些发痒,不由就用手指头去揉搓眼睛。这下好了,石灰得到了一点泪液的滋润,于是瞬间发作起来,我的眼睛里一阵烧灼感,我害怕得哭了起来。当时就在身边的父亲,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把握,认为我的眼睛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他非但没有帮我也没有教我——应该赶紧用大量清水清洗眼睛,还幸灾乐祸的说,玩了石灰不知道洗手,这下知道教训了吧?
大概是7、8岁时,某天晚上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我被父亲用他的一条厚厚的黄牛皮带,狠狠抽打了一顿后,他叫我从从家里滚出去。我于是拉开客厅的门,泪落无声的就真的准备走了出去。父亲于是说,要走的话,先把老子给你买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再走。于是,我就真的马上把衣服裤子脱了下来扔在地上,那时候已经知道羞耻,自然就没有脱掉那条小小的三角内裤。父亲忍不住笑着说,要走的话,也得把三角裤脱掉才行。望着院子外的茫茫黑夜,我既不愿意脱掉内裤,心里也生出恐惧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但又觉得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于是忍不住的再次放声大哭……
父亲专门为我准备了“家法”——那是一根当地人用来做钓鱼的钓竿的一种竹鞭,那竹竿极细而又极富柔韧性,打我时,他就是用这竹竿朝着我的小腿猛抽,每一竿子打下去,小腿上就会出现一道血痕,我自然是痛得哭着满地乱跳。父亲则残酷的带着笑问我,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他“美称”用竹鞭抽打我为“竹笋炒肉”,还会问我这道菜是否“好吃”。 大概是10岁时的某天,因为父亲的妻子以及我的“姐姐”和“妹妹”,在他出门回来时,联合向父亲夸大其词的告我的状——我于是愤恨的说将来要杀了她们。父亲一听,立即问我是否说了这样的话,根本不容我分辨——其实笨嘴拙舌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在三张嘴共同朝我倒打一耙的攻势下,为自己辩解。父亲于是从他的书柜里,拿出一柄一个云南军官送给他的指挥刀,将那柄刀从鲨鱼皮的刀鞘里抽了出来,递给我,怒吼着说——你杀啊,好好杀给老子看一看。我自然不敢接过那刀,既是委屈也是被吓得大哭了起来,不用说,我自然又一次被父亲用“家法”,给我精工细作的烹调了一顿“竹笋炒肉”的大餐。记得那次,我小腿上的伤,至少是一两个月之后才慢慢的完全痊愈。
我上小学时,在学校里,有大概好几年吧,有些同学送给我一个绰号并且一直是叫我做“小财主”的。拿着父亲高兴时给我的零花钱,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每天的课间,把学校里和学校附近吃的、喝的、玩的都享受了个遍。也因此,这更增加了父亲的妻子对我的憎恨和厌恶,她咒骂我是“败家子”、“化钱窿”。又因为她这样的咒骂,所以每当我一有钱在口袋时,就赶紧故意的花个精光。其实,除了小孩子忍不住的馋嘴和好奇,而花钱去买吃食和玩具之外,我花钱最多的地方还是用在买书上。父亲给过我的最多的东西,应该也就是书了,每次他出门归来时,总是都会给我带上好几本,他认为适合我的年龄看的书。我有满满一大箱小人书,多达几百本,更是他买给我,以及我用他给的零花钱买来的。
说我父亲是“平原君”,那肯定是太过于夸张了几千倍,但是,他确实有着平原君那样的古风,急公好义的他不仅讲道义,还有勇有谋并身体力行的去做过不少慈善的事情。县城北郊的村子里有个很大的家族姓张,这张家有一户叫张天友的,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原因,突然发了疯,此人性情暴烈而又孔武有力不说,还身手敏捷,似乎是会点武功的“练家子”。我是某天在自家院子里,亲眼远远的看见过张天友发起疯来,挥舞着一把长长的砍刀,大步流星的追赶他的父亲,可能是逃命心切而激发的力量,这个疯子的父亲虽然已经60来岁,但也居然跑得极其飞快。那疯子不巧被一块石头绊倒,于是咆哮着飞起手中砍刀,朝他父亲瞄准后狠命的扔了过去,真的就只是差那么一点点,那个可怜的老人家就会奔赴黄泉,命丧在他亲生儿子的手下!那时候,对于这样的一个疯子,周围附近的人自然都是对他谈之色变、退避三舍的,可是也没有什么“有关部门”前来采取什么措施以维护大家的安全。于是,我父亲去找张天友的父母商议,问他们是否愿意,由我父亲出资送他们的儿子去地区精神病医院医治。那家人一听,当然是感激涕零和感恩戴德的同意了。接着,我父亲去县公安局里,找我那个任职刑侦队长的堂伯父,借了一副手铐放在衣袋里,提着酒肉像是去正常人家做客一样的,到了完全是六亲不认的“武疯子”张天友的家里。神奇的是,那个疯子见到我父亲,居然客客气气像是个正常人一样,见到我父亲拿出的酒肉后,三餐不继的他不由自主两眼放光的大吃大喝起来,吃饱喝足也醉了,我父亲于是掏出手铐把他拷上,偕同张天友的父亲一起,把这个疯子送去了两三百里开外的医院医治。这个张天友的儿子,出生时就是个兔唇,当地的大人小孩都不叫那个名叫“贵林”的孩子的名字,而是用当地方言叫他的残缺特征——“豁豁”——他鼻子底下的完全没有人中,上嘴唇的中间是丝毫没有门牙的“门帘”遮掩住的。我的祖母和父亲,曾经专门在吃饭时,严肃的告诫我们,说是必须叫“贵林”的名字。这个孩子,也是我父亲出资,送他去省人民医院,让他的嘴巴变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可能也由此让他的命运走上了一个正常人的坦途……更不用说,邻居一户姓卢的人家,住的是茅草屋,某天卢家的第三个女孩子大清早哭着来敲门,说是她母亲重病必须送去医院,但家里没钱。我父亲二话不说,问那个大姐姐需要多少钱,对方回答说可能要两百才够,我父亲于是拿了三百给她,安慰她不要哭不要着急,钱先拿去用不够再来。类似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父亲到底做过了多少,毕竟我在10来岁以前只是个贪玩的孩子,不可能专门去了解和记住他的这些所作所为。之所以能记得张天友一家的事情,只是因为后来疯子的父亲对我家恩将仇报——不知道是我父亲在酒后,说了句什么批评他们张氏家族的话,这个后来经常被他疯病反复发作的儿子毒打的老头,勇猛的提着巨大的钢钎,伙同好几十人,拥到了我家里来不止威胁,还真动了手,说是要把我家的房子给放倒拆毁……平时,只要是他在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有来找他喝酒和吃肉的朋友们到我家里来,家里可能也没有什么“高朋”,但“满座”却是三天两头都在发生的事。
12岁那年我小学毕业时,记得父亲郑重的告诉我,说是他不会再动手打我了,希望我能够严格要求自己,要好好的自己学会管束自己,因为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无心却有意而说出的谶语,自此而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的生辰八字中,有两个“丙”字,可以说是巧合,但也许更应该说是注定吧——八字算命口诀中好像有这么一句——“两丙两庚命不长”。而我的八字,则是严重“克父”的。1991年的春节,也就是他出事的那一年,记得过年时除夕夜的那晚,祖宗牌位前高烧的一对大红烛,其中偏偏左边的一支没有均匀、圆满的好好燃烧,而是朝着一个角度烧出了一个大缺口。蜡烛流泪,那时我自然不会知道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桌子上鸡鸭鱼肉俱全,冷盘热菜具备,祖母的厨艺那可真是做家常菜的顶级水平。可是父亲几乎没有动筷子,只是端着酒杯,表情不是很愉快的,一口口喝他用茅台浸泡的人参酒,当然,他同时非常孝敬的给祖母也倒上了酒。饭后,临近12点,父亲让我和“姐姐”每人持一根小竹竿,竿头悬挂了一串一万响的鞭炮,放到院子的墙头上,然后由他点燃。两根竹竿上的鞭炮噼里啪啦同时一阵巨响后,突然声音小了一半,姐姐手里的鞭炮,居然在炸响到一半时就熄灭和断掉了,而更奇怪的是,在院墙底下找了一圈,居然没看到掉落的鞭炮。不久后的某天清早,父亲起床洗漱后是照例的先喝一杯白酒的,当把酒倒进玻璃杯时,“啪”的一声响,玻璃杯居然自己裂开了。我看见也记得他坐在那个铁火炉前发呆了好一阵子。又在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有一天去街上,回来后,脱下外套,黑着脸把那件呢子中山装点起火来烧掉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他懊恼的对他妻子说,居然有在空中飞的鸟拉屎掉在了他的衣肩上。
在出门做生意之前,父亲总照例的是要杀一只大公鸡的,这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吃肉饯行,而是会从公鸡的两条大腿腿骨的骨纹来看卦象,再用从鸡头的眼眶旁边取出的两块像是鸭子的小骨头,放到水碗里用筷子搅动,看这对“小鸭子”游动的情况,而用来占卜他此次出门的经营成果。有一天他叫我去请了大伯父过来,他和大伯父一起喝酒吃了那只炖汤大公鸡。我看见也听见他对大伯父说,过几天再请大哥过来另外吃一只。当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她的妻子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听见父亲的妻子大哭着对他无比恶毒的叫骂:你这个被枪打炮摧的死路毙,死不见家乡,白骨头现天……父亲摔门而去,当晚并没有回家。他最终没有再买另外一只大公鸡,自然也没有再叫我去请大伯父,大伯父自然也就从此没有机会,在这辈子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进餐和饮酒了。大伯父应该也是对这件事记得十分清晰的,乃至后来在办理父亲的丧事时,按照程序和仪式,父亲的妻子必须哭灵——当父亲的妻子在父亲的棺材前嚎哭时,大伯父不无愤怒、声音哽咽的说,潘绍芬你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不和他吵闹成那样,他会出门去自己找死吗?父亲的妻子听到这话,罕见的闭住嘴没有回声,但也立即就止住了她的哭腔。
我父亲多年来所做的营生,确实不是很合法——他带着几个亲信随从,从云南瑞丽、景洪等地,通过向口岸两边的熟人行贿、“上贡”等方式,偷渡到缅甸,将那边短缺的货物成批的倒卖过去,再将那边廉价的东西一车车的走私回来,就在这来往之中赚取相对丰厚的利润。这自然是个充满高风险的行当,稍有不慎或是“运气不好”,很可能一票货物就会被偷光抢光或者没收充公不说,可能连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但多年来,父亲的“运气”似乎都还算不错,一直未曾失手,虽然有几次惊险发生,但最后都能全身而退。尽管如此,这样的生意做起来,根本没有正常和准确的时间可以掌控和把握,所以他每次出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家里。那时候的自己,少不更事,因为害怕父亲督查我的功课,因为害怕被他责打,反倒在心里时常的希望他出门在外的时间长一些更长一些,完全没有想到我的祖母,是怎样愁肠百结的倚门而望她心心念念的游子归来。听说父亲还在我出生之前的时候——那个“凭票供应”的年代里,伪造过粮票,把假粮票做得比真的还更像真的,从而让家里的人能够买得到并有足够的粮食吃,不但自己家人没有忍饥挨饿,更还惠及到了不少亲友——因为大家都享受到了他所给予的实际利益,所以自然也没有谁会认为他所做的是“犯罪”的事。心灵手巧的他自己学会了雕刻印章,曾经为了营救一个被下冤狱的朋友——因为同情那人的父亲重病可能等不到儿子送终,他胆大包天的私刻了某个公安部门的印信,伪造了一份证明,提前把人给释放了出来……
当接到当局的通知,说是父亲的货物里被查到有5公斤海洛因——这简直比晴天霹雳还更晴天霹雳,不,简直是在晴天里同时打了几百个霹雳!也正好就是那年,据说是由国家领导人邓小平老先生所倡议,《刑法》被全国人大审议通过,修改成了凡是贩卖毒品达50克就要被判死刑。而我的父亲,他的货物里“夹带”的海洛因有多达5公斤,那换算下来就是可以判200个人死刑的。身陷囹圄的父亲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初审判决下达后,他甚至连上诉都没有的就表示服从判决。或许,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在不幸婚姻上的解脱。可是,生而为人,活着再怎么痛苦再怎么不幸,因为你还有着妻儿老小,你就不应该也无法逃避责任的啊!他的骨灰在棺材里被铺展成为一个人形,即将盖棺之前,按照仪式,我跪在下葬的坟坑前手抚棺材,叫了三声:爸爸,爸爸,爸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当面”叫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是否能够听见?
他在这人世间只活了46岁,我以前时不时的会想,自己是否能活超过46岁呢?如果我有一个儿子的话,我自然不希望自己在46岁的时候突然死掉,而让我的儿子因此永远的失去父亲——但是,如果我命中注定只能像父亲一样在这人间留下46年的时光,我肯定不会让我的儿子或是女儿来到这个世上,并孤单悲苦的活下去。不,就算我能够活超过46岁,想想无常的命运和无常的一切,想想究其实质而言,委实只是无边苦海的人生,我真的不希望也认为自己——没有任何权利去制造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苦难的人世!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福轻的父亲。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或许更是一个福轻的儿子,至今勉强存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非但远远没有达到他所曾经心怀的飞黄腾达的期望,简直是虎父出犬子的窝囊废。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付清了他宿世业债的父亲。
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或许更是一个难以付清宿世业债的儿子。
所以,尽管我知道他在九泉之下一定不会心安,他肯定希望我给他传宗接代把香火给延续下去,但是我想对他说:父亲,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生老病死种种的我一路经过所承受的痛苦,真的实在太痛太痛太痛,所以,我不想要一个新的生命来到这世间后,或许也会像我一样的,去承受很可能是他或她所无法承受的一切……
父亲的妻子
据人们所说,我是她生的——也就是说,她是我的生母。
据她自己所说,我同样是她生的,但她却每每总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与此同时也对我严加声明——“早知道的话,一生出来就应该把你这个野种扔进粪坑里泡死”。那是我12岁的时候,已经很有些懂事的我,微笑着回答她说——如果当时你直接把我扔进粪坑里弄死的话,我会在阴间里给你立长生牌位永远供奉,感谢你永生永世!我当时说这样的话,还真不是讽刺和回击她,如果我没有能够活着来到这个世上的话,我是真心实意的要诚挚的感谢她,那绝对是和24K十足金一样的真心实意——如果我一生下来就被她直接给弄死掉,那么,想来我就不用承受之后太多太多寒彻骨髓、凉彻心腑的辱骂、折磨和虐待,想来我就不用承受太多太多生不如死、阴魂不散的悲伤、隐痛和梦魇……
也还完整的记得,大概是我6、7岁时候的悲伤一幕——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吵了起来,父亲的妻子双眼里似乎像是要喷出火来,紧咬着牙齿,一字一句的对我说:老娘将来就算是做叫花子,也要讨到钱来找人把你弄死,不一刀一刀的把你割成肉酱就没法解老娘心头的恨!如今年深岁久,而那时年幼无记,我无法确定自己是还是不是或者可能是——曾经说了诸如她“不配做我父亲的妻子”之类的话,所以这才导致她如此言语。只记得,当时我听了她这样说之后,心里着着实实是不寒而栗的,但比起不寒而栗的害怕乃至恐惧,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我开始严重的怀疑自己的身世——我到底是不是她生的?一个6、7岁的孩子,他怎么想象也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舍得这样说,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呢?
可是,至今,可能直到永永远远,直到我生命的终结,我是也始终无法断定,长得完全和她在外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的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或者说,她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据说是由于父亲想和她离婚,而我是最最赞成的——也因此,她自然是非常的愤恨,“想要断绝她生路”的我入骨。可问题是,我那时仅仅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如果她只要对我还算能够勉勉强强的过得去,我又怎么会可能胆敢对我本来十分畏惧的父亲说,我支持他和他的妻子离婚呢?都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这个事情,并没有什么清醒的旁观者,我这个当局者则一直都只能是处在迷惑之中的了。
10岁之前对父亲的妻子的记忆,几乎完全都是她要么一把抓着我的头发,要么一把扯着我的衣领或脖子,她的另一只手则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反扣在我背上,这样我几乎就无法动弹了——在这样的安全无忧的情形下,她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和“妹妹”,轮番上阵或者是齐头并进,对我进行扇耳光、挥拳脚乃至施棍棒。我这样被打了后,按父亲的妻子的说法,我是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或是说错了什么话,接受这样的教训是应该的。而我的“姐姐”和“妹妹”,或许是因为她们两人天生明慧,从来不会像我这样做错了什么事情,或是说错了什么话,以致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妻子像对付我这样来对付过她们的。也因此,我自然是不服气的,在武力上不能给予有效的报复,我只能在嘴巴上过过瘾——每次被打后,我都会哭着或已经哭不出来的,血红着眼睛对她们说,等到将来我长大后,一定要杀了她们。其实,幼年的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杀人”和“被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严重状态,大概是从9岁开始,我沉迷于武侠小说的阅读中无法自拔,对小说里的报复和仇杀情节发自心底的喜欢,也就把自己身受夹击的现实生活和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相混淆了。而只要我这样一说,父亲的妻子乃至我的“姐姐”和“妹妹”都会很高兴,因为我必将由于口舌之快而再受到一顿暴揍——她们三人绝对和一定的会向我父亲告状,而我父亲则十有八九会对我进行出手惩戒。我父亲时常出门在外,他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实际情形,每次他回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总是检查他给我专门布置的学业——诸如硬笔书法练习、毛笔书法练习乃至唐诗宋词的背诵等等,而我因为贪玩或是只顾去读武侠小说,往往都是没有完成他交代的功课,他本来就已经很生气了,而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的妻子乃至我的“姐姐”和“妹妹”,都非常的会把握火上浇油、趁火打劫的机会。父亲听说我居然说出了想“杀”掉“自家亲人”的话,他并不了解我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因为对他的天生畏惧,也自然不会主动去告诉他,他只是想当然的会认为他的妻子对待我,是和对待我的“姐姐”和“妹妹”一样的,因此,我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那简直还了得?于是,父亲自然会审问我是否说了这样的话,在三方指认下,我确确实实的是说了,但分明的感觉到自己是沉冤莫白、百口莫辩的,可还得必须承认自己确实是错了,由此“自愿”的接受父亲的体罚乃至“家法”。每当此时,简直是父亲的妻子最最高兴和最最得意的时候了,我想,她简直恨不得我父亲下手更重一点、继续再更重一点——如果能够直接把我打死,那一定是会让她无比开心的事情。可是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是我的生母,这时候她已经在我心中慢慢死去了;如果她和我毫无关联仅仅只是我父亲的妻子,这时候的她,也同样已经在我心中完全死去了。
我10岁那年深冬的一天,地上已经结冰——黔西北那里的方言叫“下凝”,走在凝冻油滑的路面上去上学,我光脚穿着一双布鞋,没有穿袜子也没有袜子可以穿,而那双鞋子的两只鞋底,已经从中间断成了两截。走着走着,我发觉自己的脚掌,开始从感觉冰冷变成发热再变成发烫,乃至觉得无比的烧灼,我最先是不明所以的奇怪,继而却在心里生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慰和悲伤混合的感受。回到“家”里,晚上洗脚上床时,我觉得很惊讶,怎么脚掌火辣辣的疼——仔细一看,居然脚掌上全被神奇的给打上了“戒疤”和“法印”,敢情那布鞋的塑料鞋底上的一个个密集的小圆点,因为没有袜子和鞋垫的遮挡而亲密接触,于是就完全“投影”到了我的脚掌底之上。想起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写到韦小宝脚踏七星,而我当时简直是脚踏至少七十星,我甚至还开心的哈哈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我当时究竟是一种什么自虐自乐的心情,但应该是惊奇大于伤感,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并体会到这样“大开眼界”的事。只是过了几天后,去乡下走亲戚回来的祖母,看到我的脚掌已经冻得生出脓肿,我走路也已经一瘸一拐的,她老人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这才开始觉得,原来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好事。而父亲的妻子——我的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生母,对此,她如同完全没有看到一样,就更不用说她是否放在心上了。她放在心上的是她的两个女儿,我的“姐姐”和“妹妹”以及她自己,她们穿的都是崭新的皮鞋,并且鞋子里都一定还有温暖的鞋垫和袜子。
11岁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年,大陆境外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台风一样的刮遍并“侵袭”了神州大地。不用说,这部电影也风起云涌的,来到了我们小县城里。我自然是听见了人们纷纷传说这部电影很感人很好看,很多人看了都哭得一塌糊涂,对此,我最先在心里是极其不以为然的,觉得不就是母亲对孩子的那点所谓母爱吗?这能有什么好感人的?然而,这终究不过是我自己在欺骗自己,其实我本真的内心,却又是如何的从心底深处多么的期望母爱的温暖——所以,我自然是也想去看这部电影的。我小学时候有一个最好的好朋友和同学,这位比我大一岁的姓孙的男孩子,生长在一个充分享受到父爱母爱乃至哥哥姐姐的爱的家庭里,他听了我告诉他,说自己想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他告诉我说是他已经看过了,但他觉得这电影根本就没有一点意思,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看得直哭。然而他很热心,出于和我的要好,他愿意陪我再去看一次这部电影。我于是用我的零花钱买了两张电影票,和他一起进入了电影院的放映大厅,记得当时已经是这部电影的热潮快过了的后期了,几百人的座位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多个观众。电影开始后,我很快就进入了剧情之中,更加快速的,我就把自己代入了电影里那个与母亲生生离别的孩子身上,我的泪水无法抑止的不停的流,一边无声的哭泣,一边努力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的继续观看。及至电影结束,红肿着双眼看到字幕出现,再到落幕后灯光亮起,我才从无尽的悲伤里清醒过来,猛然想起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看电影的,那么,我的好朋友到哪里去了呢?前后左右的查看,我才发现孙同学在通往厕所出口的那一排座椅上睡得正香,把他叫醒后,他朦朦胧胧的说,看了电影开头后他就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看到我在哭,他没有打扰我看电影,就找了地方睡觉。但是,他仔细看了我的脸,估计是我哭得太厉害的缘故,眼睛应该很肿,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说你又不是女孩子,怎么居然哭成这样呢?自然,我的好朋友孙同学,他不知道也更不会懂得我心底的无限伤悲。而随着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广被家喻户晓,这部电影的主题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也在那个时候唱遍了大街小巷乃至家家户户——当然,我也会唱这首歌。只不过,我并不按照歌里的歌词唱,而是把它们前后颠倒了一下——本来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但我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块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根草”。我深深觉得自己并不是唱错了,更不是故意唱错的,我是实实在在的觉得自己过着的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根草”的生活。我的“姐姐”和“妹妹”自然也是去看了这部电影的,她们当然也都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电影主题歌,并且她们肯定觉得,这歌里唱的简直就是她们现实生活的写照——这个世上对她们最好的,确实是她们的妈妈。每当我用自己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前后颠倒方式唱这首歌时,我至今还深深记得我的“姐姐”和“妹妹”,她们两人一致的朝着我把白眼瞪了过来,与此同时,她们两人使劲的把我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根草”更正过来,在“像块宝”那三个字上故意放慢节奏,并且进行提高几个音量的强调。当然,她们之所以这样做,倒并不一定是说,她们真的认同她们自己确实“像块宝”——在她们看来,她们觉得我是绝对不能认为自己“像根草”的,而如果我觉得自己“像根草”的话,就等于是指责了她们的母亲不好,而她们在那个时候却是很深很深的爱着她们的母亲的,她们断然无法接受我对她们母亲的不认可——这可还真是真真正正,感人至深的母女情深!尽管在多年后,我的“姐姐”和“妹妹”,却都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约而同、纷纷一致的都对别人说她们的母亲也同样对她们“不好”。不过,不管我怎么唱,不管“有妈的孩子” 到底是“像根草”还是“像块宝”,父亲的妻子倒是对此无比的宽容而慈爱,她并没有因此而找茬又揍我一顿——但话说回来,她不过是一个半字不识的文盲,哪里又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2岁那年,我上小学六年级。一天上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叫做《一百个中小学生眼中的妈妈》的书。中午回家后,我打开了书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想知道别人的妈妈是怎么对待孩子的,也想知道同龄人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妈妈的。当然,这本书基本是母爱的颂歌,在那些写到妈妈对自己有多好的文章里,我虽然有所触动的因艳羡而眼眶发湿,但我决然没有感同身受的任何体会。不过,在这本书里,却也倒是有大概一两篇女孩子写的文章,她们写到了自己的妈妈对待她们和对待她们的弟弟,完全不同,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给弟弟,如此等等。其实比之我的境遇来说,她们的那点点小小的心伤,也还真的是如同郑智化在《水手》一歌里所唱到的——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然而,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第一次知道,第一次了解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像我一样不幸,尽管在不幸的程度上和我有所不同,可是也都和我一样毕竟是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啊!不由自主的,我把那一两篇并没有一味赞颂母爱的异类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得眼睛都哭红了。要说起来,那几篇文章的作者都是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故而被重男轻女的母亲所忽视,可是我呢,则正好非常可笑更复无比可悲的完全反过来,我被重女轻男的父亲的妻子,几乎从未当作是人一样的看待。那天中午,我翻来覆去看了这本书里极少数的几篇,其实只是轻描淡写的写到母亲不好的文章,以至于上学的时间已经到了都完全忘记掉了。等我发现了过来,飞跑着去到学校里时,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我清晰的记得数学老师正在让大家做测验试卷,这位姓张的漂亮女老师,看到了从来没有迟到过的我低头站在教室门外敲门,估计也见到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她只是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了”,我答非所问的回答说“我迟到了”,然后,她破天荒的居然也并没有再说什么责怪我的话。
13岁那年刚上初中不久,我在省团委主办的一张少儿报纸的副刊头条发表了一篇千字散文,这篇处女作发表后,我几乎成为了学校里学生之中的“名人”——非但如此,甚至整个县城里都间或有人谈论此事。少小“成名”,我不由得雄心壮志的梦想着,将来的自己要成为和要做一个著名作家,乃至于未来的我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我巨大的写作热情,正像干柴刚刚点燃着火,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迫不及待的提起笔来想写点什么东西。某天傍晚,正坐在书桌前舞文弄墨到自觉酣畅淋漓的当口,父亲的妻子与她的两个女儿在隔壁房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声说笑着,我被这严重的噪音一瞬间给堵塞住了灵感,不由得有些气愤和恼怒,于是也就大声的说:能请你们小声一点吗?听见我的话,父亲的妻子走了过来,她翻着白眼不屑至极的看着我,一边略略回过头去做着鬼脸朝着她的女儿,阴阳怪气的说:小—声—点,小—声—点,你们可别吵着大作家了!她的两个女儿,一方面可能是从来没见过她们的母亲,如此这般的做过这样的表情,因而惊奇和忍不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们母女素来同心同德,所以随即明白过来了她们母亲对我的嘲讽和打击,由此就会心并且开心的笑起来,于是,父亲的妻子自己也忍不住的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母女三人简直是无比欢乐得意的哈哈大笑不已。那笑声里,充满了对她们自己无知的得意,也充满了对我的极度侮辱。我的心里那种难言的滋味却分明的让我感觉,我真是宁愿被她们合力暴揍,外加恶毒咒骂一顿,也不希望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笑了半天之后,父亲的妻子瞪着我,发话了——别他妈的以为你会写几个字,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算得上是什么狗东西?!
14岁那年的冬天,我的祖母和父亲相继的刚永远离我而去不久。每天清早去上学时,天寒地冻、北风肆虐,单衣单裤的我自然不能抵御寒冷的侵袭。那时,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祖母和父亲的我,哀切的怀念着祖母的慈爱,凄切的想念着父亲的在世时我因之可以享受到的依靠,当寒风从我的衣领,从我的袖口,从我的裤管里如同刀割一样在我的血肉上撕扯时,我已然麻木的心里只热切的想着一件事——死。我想象,我期待,我觉得要是这如刀的寒风,如果能够直接把我刮死,一路将我刮到另一个世界里我的祖母的身边,那该有多好……以致后来过了很多年,尽管在冬天的寒冷里,我早已经具有能力购买并穿着很厚的衣服,可以由此让我的身体一点都不觉得寒冷——但是,我始终无法让当年已经残破的心,感受到任何暖意……是的,一到冬天,我的心里就从头凉到脚,寒冷省略了我活着的意义,它直接让我经常性的面对和想到了——死。
我最先是住在临路的堂屋那个平房的房间里的,因为父亲的妻子说了要腾出房间来用于出租,以便“把租金拿来让大家生活能够过得好一点”,我于是搬到了厨房后面半开放的一个瓦房房间里。因为我搬到这个阴暗的住处,但还要看书学习,于是,一个30瓦的原本用于厨房照明的昏黄电灯泡,被我移动了一下位置,挂到了厨房和这个瓦房之间没有门的门框顶上。因为我身无分文,没有钱去买电线和灯泡,自然不能有专门用于给我照明的权利和享受了。我所住的这个厨房的隔壁瓦房中,继续从半开放的通道往里走,还有一个并没有封顶的“房间”——这个没有封顶的地方,是用来存放生火做饭做菜和取暖的煤炭的。一张弃置的草席,被两颗铁钉悬挂在了石头门框上,14岁的我就靠这张草席,阻隔着从隔壁露天而来的残酷寒冷。寒假里,一个飞雪飘舞的早上,父亲的妻子吃饱了饭后,探头走进露天的煤炭间,然后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狠命的一手就把草席扯了下来,扔到地上踩了好几脚,一边踩着地上的草席,她的嘴里一边咒骂:妈的X,难道还怕冷死谁吗?躺在床上忍饥挨饿正在看书的我,先是愕然,继之默然,最后微笑,非常配合的对她说:是啊,怕冷死谁呢?再把这瓦房的房顶拆掉岂不更好?因为此时的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了,所以近两年来,父亲的妻子不知道是手下留情,还是考虑到我反抗与回击的力度已经不小,她已经和我的“姐姐”与“妹妹”一起,基本不再对我动手而只是采用“君子动口”的手段。听到我这样说,她怒视着我,但还是并没有继续对我采取和使用什么武力行动。这房间里实在太冷,我只能蜷缩成一团,在又薄又硬的被子里权且主要靠自己的体温以感觉到一点暖和,仍然躺在床上的我没有被她的怒视给吓倒,我冷笑着咬着牙,也怒视着她。父亲的妻子如果先对我动手的话,我确实当时是在心里已经决定了的,就是被她们合力把我给打死,我也会用尽最后一点力量都要还击,因为这生不如死的境地已经让我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太坏的事。然而,真的得真心感谢父亲的妻子的大慈大悲,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手,从而保住了我可怜的小命——她要真的动起手来,被饥饿与寒冷交加折磨的我,哪里会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她和我的“姐姐”与“妹妹”三人的对手呢?又饿又冷的我还是没有起床,我既是懒得动,也不想去把那张草席捡起来修补好,然后重新挂到门框上去遮挡外面的寒意。当澟烈的寒风从那通透的门框中灌进来时,心在一滴一滴的不停滴血的我,甚至在虔诚祈祷——老天啊,你就再继续寒冷一点吧,请把我一步到位的就这样直接冻死吧……
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够好好的继续坚持活着,忍着不死。更奇怪的是,自从发生了狠命扯下草席,并进行践踏和咒骂的一幕之后,父亲的妻子不知道为什么,偶尔还居然会和缓的对我说上几句话,就仅仅因为这样,我不但天真的以为她开始改变对我的态度了,我甚至还幼稚可笑的觉得,自己的心里甚至有了那么一丝暖意。一天晚上,我听见父亲的妻子打开她们通往厨房的门,她走进厨房后居然折过来到了我的睡床前面,她似乎有些心疼的说——你在这里这么冷,你姐姐和妹妹她们两人去乡下了,我们住的这里面要暖和一些,你就进来睡空着的床吧。听到她的话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疑惑的看着她,但是她微笑着轻轻点点头并且没有走,这让我确信了她并不是戏弄我。但与其说我是想逃离寒冷,不如说我是想接受温情——因为想逃离寒冷,绝对只是暂时的逃离,毕竟暂时空出来的床位并非我的栖身之所;而我原本是一个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就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给对方的人,既然这个据说是我生母的人已经这样对我表示关心,我总不能无理和无礼的拒绝掉她的好意。所以,我从自己的那个寒酸——寒冷得让人心酸的床上起来,跟在了据说是我生母的人的身后,第一次在冬天的夜晚走进了她们的房间。我看见5岁的弟弟和她母亲一起睡一个床铺,刚刚睡着的弟弟听见了动静后,看见我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分明是觉得惊讶而奇怪的。她们所住的房间里,简直温暖如春,在明亮的灯光下,那个房间正中位置放着的大铁炉子热气腾腾的散发着热量,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简直已经是人间的幸福天堂了。据说是我生母的父亲的妻子,居然还是依旧带着些浅浅的笑意,她说:你快到你姐姐她们的床上去睡下吧,我好关灯了。我感动的点了点头,从心底涌上来一阵又酸涩又甜蜜的感觉卡在我喉咙里,让我说不出来半个字。等我躺到了床上,打开被子盖上了身体后,父亲的妻子却并没有关灯,她朝我看过来,眼睛里完全恢复了她平常对我时的冷漠与不屑,她说:哎呀,你身上脏兮兮的,把姐姐她们的床都给弄脏了……没听完她继续说什么,我迅速无比的揭开了那张确实很干净也很厚的被子,然后一跃而起,三步两步就走出了她们那个温暖的房间,打开通往厨房的门走出去之后,我回过了身, 无比来火的朝那扇房门踢了一脚——也许是想把外面的寒冷也踢一点进去。父亲的妻子于是大怒,立即咒骂了起来的她似乎很委屈,她连珠炮似的说:难道说错你了吗?踢坏了门你有钱去买新的吗?不过奇怪的是,她自己倒是也并不疼惜那扇门,在我走出房间后,她狠命的把那扇门“呯”的一声猛然关上。归去来兮,短暂的几分钟却如同换了几十年和几万里的时空一样,我重新回到了我那冷硬犹如铁板一样的床铺之上,尽管已然迸裂开来的心里,和单薄破烂的被子都是一样的寒冷,然而,我却平生第一次感知到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句话的温暖含义。那一夜,我没有睡着,只是躺在床上默默的一直任泪水长流到天亮……
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是我喜欢的一个人物,他在《西风颂》里留下了这么个一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过,我总认为这句话不但是过于浪漫了一点,甚至还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薄,因为只要是自己真正亲历过严冬的苦寒的人,恐怕都只会觉得,日子离春天怎么还那么远?好在不管冬天再怎么难熬,只要还煎熬着没有死,冬天过去后也自然总会就是春天。可是,对我来说,春天却又是另一种煎熬在等着我。且不说春寒料峭——“吹面不寒杨柳风”那绝对是吃饱穿暖的人,无病呻吟才会有闲心感受得到的,绵绵的春雨简直比寒冬更加让我狼狈不堪。一天傍晚,放学走到半路时突然下起了雨,我浑身淋湿的回到我的住处后,看到了父亲的妻子丟了几个脸盆在我的床上——雨水从房顶的瓦缝里滴答滴答的漏下来,掉在那盆子里,盆子里很快就积了大半的水,雨水继续掉下来后就弹跳着往床上和被子上溅。第一眼看到了放在床铺上,用来接房顶漏下的雨水的脸盆,想想如果不是我的祖母和父亲已经逝去,我怎么可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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