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别人电子书制作价格一款手机,小说阅读要多少钱?

想开一个小说阅读网站,请问从网站的制作到发布到网络上总共大约需要多少钱,后期维护等需要多少钱_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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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没有办法预算的。小说网站这个东西就看你有没有独家了。如果没有。只是随便弄弄 你可以弄个杰奇小说系统先修改。网站建设大概一千左右就够了。小说网站肯定需要采集 不然前期你网站没有书 自己弄 弄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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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为免费和收费两种,免费的相当消耗个人精力,收费的则需要看你要什么样的服务器和推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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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收费的,可以不登录看啊,也可在烽火中文网.搜狗小说网看免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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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登录和看免费章节是不收费的,只有看收费章节才需要交钱
不需要,QQ号就能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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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迁  上海人,1981年出国。旧金山艺术学院硕士。艺术家、作家、自由撰稿人,长期为海内外各大纸质媒体撰稿。 2004年起出版有长篇小说《宝贝儿》《错敲天堂门》《古玩街》《桃子》《丁托雷托庄园》《风吹草动》《失眠者俱乐部》,中短篇小说集《旧金山之吻》《见鬼》等。  一  她是在惠登里十三号长大的,这条灰扑扑的弄堂坐落在静安区和普陀区交界处。穿过小菜场,在一片歪歪倒倒的木板房后面,就是黑沉沉的苏州河。春夏之交刮西南风,小菜场的鱼腥味,苏州河的下水道味,再加上沿河酒精厂的烂山芋味道,造纸厂的碱味,五味杂陈,弥漫了惠登里那一带的街区。  据说在当年建造时,惠登里算是考究的,叫做新式弄堂建筑。一排连体七幢青砖石库门住家,黑漆大门,白垩石的门楣上雕了吉祥云纹。挑高客堂,磨石子铺地。住这种房子的人家,一套红木八仙桌、太师椅是必备的家什,摩登点的还有丝绒沙发、西洋美人榻。夏日,八幅落地门一开,穿堂风习习而来。厢房窗口悬着湘妃竹帘,房间里家具沉重,阴凉如水。灶间在客堂后部,烧柴爿灶头是中式的,贴了蓝白二色的西洋瓷砖。总有几只猫偎在灶头上,见人进来一跃而下钻进桌底。上面是亭子间,豆腐干似的七八个平方,给娘姨和佣人住的。头顶就是晒台,天热时跟烘山芋炉子一样。每家进门都有一方小天井,放置了生绿苔的盆景,亦有养鸡养兔养鸽子,一角缤纷世界。弄堂口凌空横跨了一架骑楼,右手边有道窄窄的楼梯,看弄堂的毛爸一家就住在上面。骑楼下有口水井,平日用大铁锁锁牢了井盖,怕小孩子掉下去,或夫妻老婆吵相骂,想不开要寻死。天大热时,毛爸在居民们要求下,用钥匙打开铁锁,于是大家把西瓜放在网兜里,垂到井水里浸凉之后享用。  惠登里的门牌是按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来排列,十三号是笃底的一幢,营建商本来准备自己住的,因此房子造得考究些,面积也比其余六幢大些。天井更是整整大了一倍,门廊下栽有一株海棠,阿九常把鱼肚肠等厨余埋到树下。四五月里,海棠吐蕊,红白一片,但城市里地气不足,开出的花瘦,薄,一场雨,就败了,落英满地。靠北墙置了两个黄陶大缸,养有大大小小的金鱼。她两三岁时,常由外公抱了到天井里抬头看花,俯身观鱼,水面上漂了粉色花瓣,金鱼身上红白相间,青灰色的一条弄堂,就仅此一树旖旎,两缸彩色。  姆妈曾无意间跟她说过:从前,整条弄堂都是你外公的。有人要来顶手房子,要先缴两条大黄鱼。  她太小,对什么是大黄鱼一些概念也无,以为水缸里的金鱼就是缴来的大黄鱼,什么是房子顶手更是不懂。幼儿园里老师对她们说:现在新社会,所有的土地、房子,连你们小朋友的人都是人民政府的。  走出惠登里,四周的环境就不敢恭维了,朝北去几条鸡肠小弄,都是最简陋的楼房,局促得跟鸟笼似的。薄门板后,家当一览无遗,碗橱吊在水缸上面,迎面就是眠床,床下放了脚盆等杂物。饭桌靠紧了眠床,为了吃饭时床上也可坐两人。二楼充其量只是个阁楼,三角形的逼仄空间,个子高些的人,立直都有问题。瓦顶上开了扇老虎天窗,探身出去,屋顶上搁了几只破面盆,种了五色的太阳花。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满滴水的衣物裤衩。这么一上一下巴掌大的地方,满满当当住下一家大小。天大热时,屋里像蒸笼一样,男人赤了膊,一条短裤一把蒲扇,整夜天睡在当门口的藤椅上。阁楼里,女人也剥了身上衣物,摊手摊脚躺在地上的席子上。弄堂里人多为患,好几户人家合用一只电表,为几分钱的电费,吵相骂无日不有。面汤水从隔壁老虎灶上打来,自来水是要到弄堂口的公用水龙头去提的。两步远就是一间敞开式的公共厕所,苍蝇乱飞,尿臭袭人。每日清晨,在生煤球炉的青烟中,一排男人并了肩面壁而立,睡眼惺忪地叼了香烟,乱抖一阵,释放一夜人生之急。  这还算过得去的,沿了小菜场一直到苏州河,一长列用木板、铁丝、竹竿、芦席、铅皮、砖头,加上黄泥巴拼凑起来的棚户,那真叫四面漏风,八方玲珑。下雨时屋里大珠小珠落玉盘,要水桶接了才不至于水漫金山。这种地方照样住下一家子。拉老虎榻车的,码头上扛大包的,收垃圾的,做一天吃一天,屋里家徒四壁,四季衣服只好全部堆在床上。晚上,全家老小也睡在同一张硬板床上。仅有的家具就是一口水缸,水缸上面的盖板,也权当饭桌。  再过去,就是苏州河了。乌赤墨黑的河道里挤挤挨挨地停泊着木船、水泥驳船,船上装载的货色,用油布密密地罩着。有装运农产品的,也有敞仓驳船装运大粪的,为了粪汁不溅泼出来,上面撒了一层稻草。撑船的举家住在船上,舱板一掀,钻出一群半大孩子。船家女人蹲在船头上用一只很小的洋风炉炒菜烧饭,洗刷衣物。平时赤了脚,在狭狭的船舷上行走自如。跑船的大都是苏北人氏,自成一伙,不太跟岸上人交谈。船民个性强悍,有起冲突来会跟人拼命,本地人也忌惮三分,避而远之。黄昏时,夕阳流金,在乌黑水面上闪闪跳跃,二三船民像乌鸦一样蹲在船头上,一个个面色黝黑,捧牢了硕大的搪瓷饭碗,吃粥。粥里有黄色的山芋,配了一块鲜红的榨菜。  在那个地块,惠登里像是仙境般的住所了。  这些衣食不周的穷人家特别会生小囡,三四个不足奇,多的七八个。吃饭辰光捧了饭碗,满弄堂跑,单脱手还能打弹子。热天夜里,横七竖八地睡在小菜场的案板上喂蚊子。在苏州河那般乌黑的河水中,还有人游泳,赤条条的,十几枚脑袋在黑水滔滔中上下沉浮。都是些棚户区里的小鬼,虽然只会狗刨式,但水性好得不得了。一群小猢狲在桥上排了队插蜡烛似的跳下来,河面水花四溅。乡下人运蔬果的船经过,总要被偷掉几枚,船夫被偷急了,会用撑船的长竿没头没脑地扑打。被打中的头破血流,回家涂点红药水算数,倒也不见有过啥感染。平日,小赤佬们在弄堂口的人行道上大呼小叫地斗鸡,官兵捉强盗,呼啸来去。小菜场刮鱼鳞的案板就是乒乓桌,稍微开阔些的地块,就作了足球场,几只书包垒起就是球门。一记点球过去,一块玻璃应声粉碎。小赤佬们捡了书包就逃,跟来一番问候祖宗十八代的恶骂。  这些闯祸坯子却不大到惠登里来,小赤佬们忌惮看弄堂的毛爸。只要这批小贼坯一冒头,骑楼上的毛爸便一目了然,叼了一根香烟,捏了柄竹扫帚,施施然地从小楼梯下来。立在弄堂口,“噗”地一声把香烟屁股吐在脚下,捋一把袖管,紧一紧腰带,再眼露精光地一瞄——一看这个功架,小赤佬们绝对买账,一个个瘪嗒嗒地溜走。望着远去的背影,毛爸骂一句“辣块妈妈的”,再摸出一根香烟点上。  弄堂里都晓得,毛爸是会武功的,别看他精瘦小样,嶙嶙骨骨,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练家子的身坯。两条臂膊上青筋竑起,满掌的老茧,嗨地一运气,面孔涨得血红,手指头可以在砖墙上钻出个坑来。据说他当年曾以一敌三,打得几个长一码大一码的外国烂水手满地找牙。还有一说是:毛爸从不赤膊,因为背上文了一条青龙,从后背盘到前心,张牙舞爪吓人倒怪。毛爸虽然只是个看弄堂的,但算是街道里的积极分子,上通派出所下通居委会,所有发下来的票证,先到他手里再分发到各户人家。开会由他通知,邮差信件也先送到他那儿再转交。所以毛爸在惠登里也算是个人物,居民多少要刻意交往。听说毛爸还在争取入党。  她外公跟毛爸是小同乡。外公是个大胖子,青光头皮,眼泡虚肿,腮肉下垂,像个城隍庙里的布袋和尚,一口上海话带有浓重的南通腔。平常穿套暗色香云纱的对襟褂子,圆口布鞋,戴顶无檐的罗宋帽,嘴上衔一根熄掉的雪茄烟。她老觉得外公这副打扮,像是连环画里的坏人。外公不做事,常年孵在家里吃老米饭。夏天,老头子赤了个膊,一大坨肉山肉海,摊在客厅里的藤椅上,拼了命摇把蒲扇,蒸笼头上还是汗出如浆。阿九不停地绞来井水毛巾让他揩面,可是没用,过一会儿淌下的汗水就在藤椅下积了一摊。为此阿九在下午总要用清水拖一次地板。她午睡起来,坐在八仙桌上吃西瓜,当阿九弯下腰来拖桌底下,就看得见汗布衫的领口里,两只硕大的奶子一跳一跳地扑腾。  阿九是那种难以看出年纪的妇人。皮光肉滑,说三十八九也好,说五十出头也可。背面看去,矮墩墩胖笃笃。正面看去,满月脸塌鼻梁。阿九脾气交关好,一张大阔嘴巴总是笑嘻嘻的。一双手肉墩墩的,腕上戴一只翠色玉镯,说一口苏州糯米腔,“你”是“倷笃”,“我”是“额尼”。早晨买菜回来,外公总要蹩到灶间里去瞄一眼菜篮子,兴冲冲地:今朝吃啥?阿九于是献宝似的把鸡鸭鱼肉、蔬杂果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在案板上,顺口排出一天的菜单,两人啰里八嗦半个钟头,最后阿九总要问一句:倷看阿好?  老头子一颗硕大的脑袋点个不停,眼睛笑得眯眯一线,口水就要淌下来了。阿九的一手小菜,连疙瘩之极的姆妈也无话可说。有人请客吃饭回来,外公就一个劲地追问:今朝吃的小菜怎样?姆妈便撇撇嘴,说:请客吃饭,吃个面子而已,味道呢——真还不及阿九烧得好。阿九烧的酒席台面,八冷盆八热炒,色香味不输饭店里的大师傅。平时的家常小菜,浓郁清淡兼有。尤擅鱼腥虾蟹,一道清炒虾仁,用荷叶衬了上桌,粉红翠绿。一道蟹粉豆腐,盛在宝蓝色的大碗里,黄金白玉。照外公的话: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红烧肉也做得好极,一口坛子放在灶上,炖煨过夜,端出来满房肉香,粉糯鲜肥,入口就化。  外公是个胖子,想来跟阿九的小菜脱不了干系。  阿九不是她亲外婆,但她从小阿婆长阿婆短。外公叫她老九,姆妈只叫她“喂”,多少有些轻慢。阿九却不以为然,笑眯眯地一口一个“大小姐”,端饭送茶,从无怨色。家事都是阿九做的,清早即起,买菜烧饭侍候吃喝收拾房间浆洗缝纫倒痰盂刷马桶,偶尔,骑楼上的毛妈来帮佣半天,大脚盆里汰被单。他们三个,都是手指头都不动一动的。外公比较好话头,一日三餐吃饱吃好,下半天孵趟浑堂,晚点再来一顿夜点心,便百事皆可。她小孩子一个,吃饱穿暖,也不难侍候。难弄的是姆妈,从小被宠坏,碰不碰要发趟大小姐脾气,作天作地,弄得一家人鸡飞狗跳。  姆妈是外公的独养囡,锦衣玉食养大,在家里说一不二。人生得登样,三十出头的妇人,面架子滴滑水嫩,肤色如雪,身材也苗条,一点亦看不出曾经生养过小囡。又讲究穿着,衣橱里满是摩登衣装,中西行头,绸缎织锦,花呢洋纱。平日出个门,必定细细打扮个把钟头,描眼画眉,雪花膏搽足,嘴唇膏血红。或是梳了个横爱司头,前刘海用火钳烫出两个卷,着一袭紧身旗袍。或是烫个大波浪卷发,雪花呢西装大衣玻璃丝袜,脚蹬三寸高跟,袅袅婷婷地走在街上,竟有几分唱戏明星的派头。  外公唤女儿叫做“妹妹”,有了外孙女,也叫做“妹妹”,尾音有上下之分,一大一小,从不会弄错。  十三号里尽够宽敞,她跟姆妈住楼上,外公住楼下前厢房,后厢房是阿九的房间。阿九笃信观音菩萨,初一十五吃斋。房间一角被她布置成佛堂,红木供桌上,彩瓷的观音共有三尊,持瓶相,拂尘相,如意相,披了红缎子被面,低眉垂目,像煞三胞胎姐妹似的,并排并地享用阿九的香烛供养。忙碌一天,晚间万事搞定,阿九必要去后房佛堂里拜佛念经。有次她生猩红热,姆妈怕传染,阿九就带了她在后厢房住宿。一觉醒来,薄暗中烛火摇曳,香头点点,阿九匍跪在观音菩萨前面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前面厢房里,传来外公如雷的打鼾声。  一家门三大一小,七巧板似乎还少了一块:她未曾见过生身父亲。但有问询,家人也讳莫如深,小辰光说她是花盆里长出来的,垃圾桶里捡来的,全无正经口吻。事体偶有端倪,姆妈一年半载会收到远从青海的来信,打开看完,就嚓嚓撕碎,面色发白发青,屋里气氛就变得阴晦诡异。外公如果不识相,多一句嘴,或者讲错句话,姆妈便抹眼泪擤鼻涕,再耍起性子来摔碎一二枚茶杯,父女俩拌上半天嘴。这种时分,阿九就把她带到灶间,下酒酿圆子给她吃,叫她不要多管大人的事。  姆妈是有点势利眼的,看不大起惠登里的邻居们,说这条弄堂里都是些小市民,没啥搞头的。平日进出,鼻头朝天。有时携她乘了三轮车,到朋友的花园洋房去做客。人家的小囡都有英文名字,文质彬彬,不玩洋娃娃不踢毽子不跳橡皮筋,一本正经问她:你弹钢琴还是拉小提琴?等到晓得她什么也不会,于是不再理睬她。一伙人谈话说笑,把她尴尬地晾在一边。结果姆妈一发狠,花几十块钱买了把小提琴,请了个私人老师,每两礼拜上堂课。像杀鸡似的拉了几个月,烦得屋里厢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最后倒是老师抱歉了:我看你这个小囡,学琴有点那个……还是找点别的事做吧。  全家一口大气呼出,小提琴从此搁到箱底,再也没人提起。  对于姆妈的做派,邻居们则报以白眼,背后常有人点点戳戳,芝麻辣酱。促刻的还奉送大号一个,“十三号里的妖怪”。弄堂里的小姑娘们,顺水推舟地叫她“小妖怪”,还编了首童谣:大妖怪,狮子头,咪西咪西五香豆。小妖怪,洋葱头,咪西咪西碰鼻头。不肯跟她白相。她只有爬在二楼窗口,含了手节头,看人家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一弄堂的笑语欢乐,独独没她的份。所以,她在十三号里不快乐,吃好穿好也没用。  毛爸屋里的四个萝卜头,跟她年龄相近。偶尔带了来看金鱼,毛爸客堂里跟外公吃茶讲账,萝卜头们放在天井里,跟她玩一阵。男女到底有别,男小囡们比较粗鲁,玩官兵捉强盗,骑马打仗,玩玩就人来疯了,手脚很重地扯她的头发,常常把她弄哭,毛爸就出来,给小赤佬后脑勺来上一记:辣块妈妈的。虽然不如人意,但是她太寂寞,还很盼望萝卜头们来十三号天井里玩,屋里厢是不许进的,大小姐的规矩,嫌小赤佬们龌龊百搭。  毛爸当年从乡下出来,流落街头,两天没得饭吃,差点饿煞。遇上贵人外公,看是小同乡的分上,安排了在惠登里看弄堂。这份差事一干十多年,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结了婚,家主婆也是苏北来的,孤身一人讨饭到上海,靠帮人浣衣为生。阿九讲毛妈是个缺嘴夜壶,整日价没一句话,可是身大体胖,邪气会生小囡,萝卜头一个个生出来,毛爸日脚也日益吃重。虽然公私合营后,外公的房产收归国有,老头子还是私下津贴毛爸一些钱物。毛爸口袋瘪瘪,开销却不少,香烟吃得结棍,嘴唇皮熏得乌赤墨黑。早上一定要泡一缸酽茶,晚上一定要喝二两烧酒,猪头肉花生米都少不了。毛妈偶尔帮人洗衣服赚几个零钱,没得正式工作。单靠每户人家收几个管弄堂费,没法维持一家门的开销,因此毛爸对十三号里特别巴结,常有走动,送上些乡下带出来的土产干货,珍珠米啊山芋干啊,有买煤球买米等重活,招呼一声也一手包揽。阿九则把穿不了的衣物拼拼改改送去骑楼,让四个萝卜头不致太过寒酸。  阿九带她去过骑楼上,就是长不过十来尺,宽不过八尺的一块楼面。她惊诧这么小的地方,怎能住下一家六口?阿九在回来的路上给她释疑:上海房子紧张,螺蛳壳里也能做盘道场的。喏,那张大床睡了毛爸毛妈,脚弯弯里再睡两个小的,床底下还有套被头铺盖,到了晚上拉出来,两个大的就睡了地上,伸手伸脚,舒舒坦坦的。江北人到上海,有这样一个场所安身,有口饭吃,已经好煞哉……  她也见过毛爸一家吃饭,煮一大镬子籼米饭,每个小孩都是满满一大碗,菜却只有几块咸带鱼,一盆没什么油水的炒豇豆,红烧大头菜,一碟大蒜辣火酱。就这么一些简单,或者说清苦的吃食,四个光榔头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般把饭菜一扫而空。有时十三号里请客,小菜剩多了出来,怕第二天要馊掉,外公就叫毛妈把剩菜端了家去。过年过节之际,阿九也会多做些霉干菜红烧肉,黄豆笃蹄髈,清明蒸的青团子,端午包的肉粽子,中秋的月饼毛豆芋艿,过年自家磨的水磨年糕,包的蛋饺,按了人头派好送过去。男孩们看到有食物来了,九阿婆九阿婆叫得山响,马屁十足。  萝卜头们的小名是按年份生肖来排的,马头、猴头、狗头、猪头。为了防止生头虱,一律剃光头。老大马头比她大个岁把,身材瘦弱,小辰光生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高低不平。他读不进书,人倒也不是笨,只是脑筋在别的地方。喜欢养动物,小辰光斗蟋蟀,养金蛉子;大点后养鸽子,骑楼窗台上搭了一个棚,里面养了四只鸽子,两只雨点,两只白鸽。回家第一件事就从窗口爬出去,在屋顶的斜坡上侍候他的宝贝。夏天的傍晚,鸽子在绚丽的晚霞下盘旋,一片灰色的屋顶上,赤膊的男孩翘首仰望,物我两忘。  老二猴头是个坏坯子,长得长一码大一码,精力无穷,拆天拆地,打猫欺狗,在街坊邻里到处闯祸,为此常被毛爸吊起来打。有一次,猴头在光天化日下把一个三岁小女孩的裤子当众剥下,被人家家长揪去派出所。领回来之后被毛爸一顿暴打,惊天动地。猴头吊在骑楼的扶梯上,被他爹用练武用的阔板带抽打,整整两个钟头,抽得他哭爹叫娘,满身乌青血痕,连尿也撒在裤子上。街坊看不过去,连苦主都来劝歇手。毛爸说:你们不要来劝挡,我这是在救他,否则大起来,就是个枪毙鬼。  最后毛妈跟她老公说:你这样打冤家似的打,还不如我明天买包老鼠药,大家一塌括子吃了干净。人说闷头不响的女人做出事体来辣手,毛爸怕真的出事,才歇手。猴头被暴打之后,老实了个把礼拜,伤好之后照样混世界,只是学乖了,闯祸的事自己不出面,有帮喽啰跑腿。毛爸说过,如果再被派出所抓进去,辣块妈妈的看我不打折你贼猴子的腿。  二  她六七岁时,不知怎的,食物一下子变得匮乏,粮油肉蛋,样样都实行配给。阿九满篮子小菜提回来的日子一去不返,如今篮底只有一把瘪嗒嗒的青菜,两块巴掌大的豆腐干,一条两指宽的带鱼。这就是全家人一天的伙食。外公是个大吃客,一生就“好”一张嘴巴。如今天天清汤寡水,吃得眼睛翻白,下嘴唇都耷了下来。每日清早即起,揣了一把钱钞,到苏州河边寻索,跟乡下人讨价还价。末了,做贼似的提了一只蒲包里的老母鸡回来,吩咐阿九:快点杀掉,不要出声响。一砂锅鸡汤在灶上还未炖熟,老头子就急不可待地揭开锅盖,撕下一条鸡大腿,也不顾烫嘴,蘸了点酱油就啃起来。可是,就算出了高价买,能觅到的货色还是越来越少。外公在河边兜了一上午,回来提兜里只摸出几枚鸡蛋,一把茼蒿。阿九则去熟食店排队等开门,晚去的话,叉烧、红肠、糖醋小排骨都卖光,只剩下白切猪头肉,猪头上的毛都没拔净。实在没办法,只好有啥买啥,猪头肉买回来,先用小镊子一根根拔去毛,再回锅红烧。外公一辈子贪吃,现在吃不着山珍海味,红烧猪头肉也吃得满口流津。姆妈一向嘴刁,猪头肉,那是黄包车夫吃的,她才不要吃成猪头猪脑的样子。  小学里老师讲:苏联人在逼我们还债,毛主席周总理都不吃肉,全国人民同甘共苦,一定要争这口气。所以她家还有猪头肉吃,已经算是好煞哉。  姆妈常不安分,吃饭吃到一半,摔下饭碗,带了她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一杯可可,火柴盒子那么一方蛋糕,店堂里好坐半天。连最后一点奶油星子都吃光舔净,服务员要翻白眼了,才怏怏地回来。很快,吃高价奶油蛋糕也要糕饼票了。全家配给的票证,不够姆妈一个礼拜花用。老头子常常为此跟女儿拌嘴,饿急了的人,不管父女之情,彼此恶言相向。阿九夹在中间做和事佬,结果两头不讨好。  姆妈口口声声:此地没法过了。有个同学五几年去了香港,三搭两搭搭上,向派出所递交申请,要到香港去。  她家如此,毛爸一家的凄惶可想而知。四个萝卜头本来就肚大嘴馋,如今常年不见荤腥油水,连粥饭也要克扣了吃,饿得眼睛发绿,一天到晚想从什么地方弄些吃的来。猴头跟一帮子野蛮小鬼,徒步跋涉过大半个上海,到西郊去偷乡下人的甜芦粟,刚灌荚的蚕豆,在地里掘手指头般粗细的山芋。农民伯伯则用粪勺盛了大粪汁,天女散花般地泼过来,泼得那帮小赤佬一头一身粪尿淋漓。马头为了鸽食,去偷粮店的珍珠米,捉牢了被送去学堂,吃了警告:功课不好又偷东西,再犯就要开除。毛爸的气性也不比以前,小赤佬外头犯了事,被人寻上门来,也只是骂几句辣块妈妈算数,动手教训亦是要花力气的,肚皮瘪嗒嗒的人哪有这份心思。  阿九有时在她兜里放些糖果糕饼,说肚皮饿时点一点饥。她有次分了点给狗头猪头,不想从此惹事上身。常常在弄堂口,猴头狗头猪头三兄弟截住她,问她讨要吃食。有的话,她也就给了。有时实在没有,小赤佬们情急之下会动手搜她口袋,翻她的书包。她又害怕又尴尬,还不敢告诉大人。可巧有一次被阿九撞见,三个萝卜头围了她动手动脚。回来细细地问出缘由,不由得面色铁青:强盗抢啊?这几个小鬼头要死快哉!  阿九一向会做人,上门告状前,先在家翻箱倒柜,找出饼干箱底的两斤陈年面粉,打了三只鸡蛋,撒了一把葱花,摊了几张鸡蛋饼,喷喷香地携了到骑楼去。乘小赤佬们甩开腮帮子大嚼之际,阿九悄悄地跟毛爸把缘由说了,并说:我瞒了她外公,毛爸倷清爽个,老头子最宝贝这个外孙女了,晓得之要跳脚哉。  毛爸脸上讪讪的:这贼猴子的皮又痒了。转身作势要去拿板腰带。猴头多少精怪?从阿九进门就知道没啥好事,看在有吃的份上才留在屋内,一面大嚼鸡蛋饼,一面一只眼睛斜瞟着。此时一见要挨打,一个箭步蹿出门去,三跳两步就不见了踪影。毛爸把腰带往墙角一摔,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阿九听:老啰,管不了啰。  外公原来就好吃,现在则变得猴急。吃上一顿炒猪肝会眉开眼笑,多吃一顿蒸茄子就要发蠹头脾气,像小孩子一样。如果几天没吃到称心的饭菜,他就会坐立不安,面色发臭。常常问阿九讨几两粮票,到四马路的面摊上去吃大肉面,说是饿得吃不消,非要加点油水不可了。四马路就是福州路,老上海人叫惯了不曾改口。路上大小商店林立,大饭店多,却少有人踏进门去,多是在外张望,过个干瘾。小面摊也有,外公常去吃的一家是夹在福州路和九江路的小饮食店,十来张脏兮兮的桌面,上置脏兮兮的筷筒、酱醋。供应阳春面,八分钱一碗,三两粮票;素交面,一角两分一碗;小馄饨一角钱,大馄饨一角五,大肉面一角八分一碗。说是大肉,其实只有薄薄的一片,吃客小心地用筷子挟起,说笑这家大师傅的刀工厉害,肉竟可切得这般薄,风再大些,就可以刮走哉。外公欢喜去这家面馆,是因为掌厨的师傅也是他的小同乡,有一次搭上了话,从此外公去的话,那块“大肉”就比较厚扎些,汤头里的油水也多些。  有时,外公也会带了她去吃碗小馄饨,自己摘了罗宋帽,埋了头呼噜呼噜吃面,蒸笼头上冒着热气,吃得满面怡然。店里人多,买了筹子的客人就立在坐客的背后,一面抽烟,等候座位。一个不小心,烟灰掉下来,正好落进坐客的后脖颈里。被烫着的人跳起身来吵相骂,辣块妈妈的。一时间店堂里热闹无比,顾客都伸长头颈,饶有兴味地看把戏。她略一分神,面前还剩半碗的小馄饨即刻被一双乌黑的手捧走,急回头,却吃了一惊: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目光无神,把个乱蓬蓬的脑袋埋在碗里,用乌脏的手抓着勺子,连馄饨带汤囫囵吞下肚去。  外公在回家的路上还会嘀咕:好好的一碗馄饨,吃还未吃了……意思是责怪她没有看好碗中食。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除了长期周济毛爸一家,每年最热的几天,买担西瓜,切开放在天井里招呼四邻八舍来吃。阿九烧了时鲜菜肴,他会盛了分送给邻居“尝尝味道”。家里也常有客人来往,外公总是殷殷留客,奉其所有,尽欢而散。过去的外公虽然嘴馋好吃,但大方豪爽,也不失讨喜。两年多来缺肉少油的日子,就把他变成一个斤斤计较、只顾了一张嘴巴的糟老头子。  外公没事时,喜欢和阿九谈论现今从市场上消失了的食物,进而谈到这些菜肴的烹饪方法,再回忆最后一次吃这道菜时有啥人在座,烧的味道如何,吃客评价又如何。老早吃的红焖对虾有手掌般大,现在看不见了。虾子海参要用鸡汤小火焖,鲜得落眉毛。鲥鱼季节短,只有四月份桃花汛的十来天工夫,要用网油裹起来蒸的。清炒鳝糊上桌还哔噗作响,下饭最好了。老张家别的菜马马虎虎,一道火腿鸡丝煨鱼翅倒是绝活,现在吃不到了。王伯伯屋里厢则擅长烧扬州菜,味道还好,我只嫌他太清淡了些。大小姐小辰光到人家屋里吃饭,菜倒没吃几口,只顾拣了大块的叉烧喂给台底下的狗。大闸蟹现在是老价钿了,原来一块洋钿一大蒲包,尽吃不动气,我最多一趟吃了六只,三雌三雄,吃得舌头都破了,吃不完还可以拆蟹粉,炒蛋,吃夜宵。挖一勺来拌面,味道也鲜得来。老正兴的刀鱼面,已经长远不见了。听说现在刀鱼都出口去了,实在想不通,外国赤佬哪能会得吃刀鱼?骨头介多,噎不死他们?长远没吃羊肉了,以前穷人家三九天里也要买条羊腿,羊肉萝卜砂锅炖了,撒一把青蒜,火热滚烫,再咪点老酒御寒。你晓得吗,黄包车夫吃的糟钵头是猪肺猪大肠,猪脚蹄,猪尾巴,落脚货,最便宜了。不过,偶尔来一客,味道也不错的……  外公可以无穷无尽地无轨电车开下去,绘声绘色,过足瘾头,把自己说得口水直流。阿九开始还跟他虚应接嘴,后来烦了,说:老头子,阿好不要再捏鼻头做梦了。现在啥辰光?饭吃饱,就好煞哉。  外公就讪讪地:做做梦,又不犯王法……  外公的梦想是顿顿吃大餐,而姆妈最大的梦想是到香港去。一趟趟地跑派出所,脚骨都要跑断。户籍警不耐烦地打官腔:回去等吧。不要老来这里问东问西,我们工作交关多,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  姆妈有一批和她志同道合、天天做梦到香港去的朋友:社会青年,新疆逃回来的,装病不服从分配的大学生,或有父母亲眷在海外的。这些人家里都有些闲钱,有件把舶来品来掼派头的:一辆老是掉链条的蓝岭脚踏车,手腕上戴只表面发蒙、走一天慢三分钟的罗兰克斯。平日吃吃白相相,打打桥牌,淘淘旧货,孵孵咖啡馆。那时上海的咖啡馆屈指可数,除了海员俱乐部、凯司令、德大西餐馆,还有一家在南京西路同仁路的拐角,叫上海咖啡馆,简称上咖,隔壁就是静安区公安局。这帮朋友常下午在上咖聚集,女的带副绒线,有结没结,听人讲山海经。自有一批消息灵通人士,泡在上咖一下午,消耗的口水比吃进的咖啡还多。讲得最多的就是:谁最近批出来了,投奔她二娘舅的连襟的堂兄弟的过房爷,日内就要动身去深圳。前年到香港去的阿三头回来探亲了,人模人样地住在国际饭店,那套行头,花衬衫牛仔裤火箭式船鞋,啧啧……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去香港是梦想。香港有应有尽有的物质享受,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猪油罐头,麦乳精,精装巧克力,喇叭裤,尖头皮鞋,好莱坞电影,交谊舞会……想做啥就做啥。  要担心的只是一桩事体,要会得赚钞票。不过,听说上海人过去的,没有不做老板的。上海人头脑活络,再没钞票,也要门面做足。刚到就在旺角租间写字间,壁橱大小亦足够了。西装瘪三先做起来,挟只公文包,里厢放沓草纸,煞有介事地去跟人谈生意。中午出去喝杯丝袜奶茶,吃客叉烧饭。等到有点名堂了,掮一块港商的牌头,参加两届广交会,跟大陆做进出口生意,鸡头鸭脚,赚多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未婚的上海女人,长相还说得过去的,不是麻皮跷脚羊痫风,都是奇货可居。上海女人白皙,秀气,见过世面,会得打扮自己,能干兼旺夫。你看娶了上海太太的男人大多数都发了,在美华新邨买了房子,一百五十个平方。写字间搬到中环,女秘书请一个,英文书院毕业倒还在其次,面孔一定要是平塌塌的,狐狸精不能上门。等到银行里有了头寸,九龙码头造起仓储,囤积居奇,卖空买空,如此这般,太太就可以在家享福,早晨指挥了菲佣拖拖地板,洗浴室,烫被单衬衫;下午出去做头发,逛街购物;晚上照例是有饭局的,之后总有麻雀牌局,或者舞会,菲律宾洋琴鬼伴奏,蓬嚓嚓,蓬嚓嚓……  这些人谁都没去过香港,都是道听途说,想当然,没有的都是好的,饮鸩止渴,隔灶头饭香,探出墙头的红杏,纵欲的诱惑,编织出泡在上咖这群青年人虚幻但又五彩缤纷的梦想。  姆妈沉溺其中,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虽然三十出头,小囡也有了,但人生得后生,风韵犹存。先申请探亲访友过去,到了那边就活络了,单身男人,不管高矮胖瘦,年老年少,凭她这等姿色,捉牢一个总没问题吧。等到身份办出,再申请女儿过去,一年回来探次亲,出出风头。平时有外汇寄回来,也算对得起家里人了。  这样想多了,不由得身处幻觉之中,觉得已是准香港人了,要摆出些香港人的派头了。先是打扮向香港人看齐,结果弄得隔壁弄堂的老裁缝忙煞,拿了家里旧衣裳,要他照香港画报上的式样改,领口要开,腰身要收,屁股要包紧,裤脚管要小。裁缝师傅的老花眼镜滑到鼻尖上,昏头昏脑开了几天夜车,终于大功告成,画虎成猫。姆妈穿了奇装异服喜滋滋地招摇过市,既然被你们叫成“妖怪”了,干脆一妖到底,最好妖得你们下巴骨落下来托不回去。  姆妈倒也不是一点正经事也不做,上学时学的俄语,老早还给老师了。现在要改换门庭,从头开始学英语。上海有的是老牌教会大学的毕业生,如圣约翰,如沪江,如东吴大学。有些英文底子,但是出身、教育背景受限,不受人民政府重用,英文再好,也似锦衣夜行。在家赋闲吃老米饭的也不少,闲来荡荡襄阳公园,跑跑淮海路国营旧货店。如今有人上门拜师,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遂一口应允,谆谆教导。甚至自己编写教材,John go to school. Mary go home. John meet Mary at street, they become friends……  市面上好像在渐渐化冻了,对上海人来说,小菜场就是风向标,饭桌就是晴雨表,粮食没那么紧张了,副食品供应多了。苏州河边,乡下人卖老母鸡也不必畏畏缩缩了,阿九又可以烧点时鲜小菜了,外公又有口福好享了。民生的土壤一旦松动,人的精神也活跃起来。  可是,姆妈去香港的申请还是没有批下来。  一口气还未喘完,1966年到来了。  三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中午姆妈还在饭桌上说:下半日有节英文课,可能要回来晚一点,夜饭不要等她。外公说:今朝夜里小菜不错,阿九早上买到一条胖头鱼,夜饭烧粉皮鱼头汤,还有长远没吃过的草头圈子。姆妈眉头一皱,教训外公:这种油唧唧的东西少吃吃,小心高血压血管爆掉。外公道:我活到这个年纪了,怕啥!高血压也不要紧,血管爆掉,脚一伸就去了,太平间里一送,省掉多少手脚?只要有得吃,我才不管高血压低血压了。看父女俩又拌嘴,阿九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小菜场里听人传说,又要搞运动了,倷还是早点回来好。外公说,不晓得究竟要搞出点啥名堂来。姆妈把筷子一放:搞运动怕啥,我是去学英文,又不是去轧姘头。勿啥好搞。  她刚读五年级,虽然还懵懂,却也感到姆妈说话行事过分地张扬。但姆妈一向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蠹头脾气,谁讲也不听的,因此姆妈出门后,她一直心神不定。灶间里传来炸鱼的香味,阿九烧的粉皮鱼头汤是她最喜欢的小菜:一个硕大的鱼头炸得透透的,再放在大砂锅里与生姜块,料酒,豆豉,粉皮一块炖,香气扑鼻。端上来的鱼头看似完整,但筷子一撬就散开,她是个小吃客,第一筷子下去总是瞄准了鱼眼睛,剜出来夹到自己饭碗里。鱼头里满含胶质,嫩肉,脑髓,外公总要吃一小杯黄酒,跟她两个把整个鱼头吮吸得干干净净。  黄昏时,她正在灶间里,看阿九清洗泡在盐水里九转十八弯的猪大肠,突然前门被拍得山响,阿九甩了双湿淋淋的手去开门,嘴里还嘀咕:啥人啦?阿是要去投胎啊,这么急赤乌拉地…… 门一开,一个人影子跌进来,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衣裳丝丝缕缕挂下来。她俩都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姆妈,头发被人横七竖八剪去,像狗啃一样,裤脚管被剪到腰间,内里的三角裤都露出来。光了脚,鞋子不知去向。阿九一迭声地问道:要死哉,是哪能回事?姆妈蜷缩在沙发上,不做声,眼神发直,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末了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  是夜,没人去动那粉皮鱼头,砂锅里一层油花渐渐地凝结。连好吃的外公都不动筷子,只是喃喃道:哪能没有王法了。哪能没有王法了。阿九心神不定,几次去检查前门后门是否关好上锁。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喧闹,弄堂里有人蹿进蹿出,高声喧哗。  最后,阿九说:天塌下来,夜饭还是要吃的。差她去楼上叫姆妈下来吃饭。房间从里面锁上了,她一阵惊慌,脑子里闪过种种不祥的念头。外公自己上楼,拍着门叫:妹妹,下来吃饭,不要想不开。敲门良久,门一开,姆妈穿了一件长睡衣,头发用毛巾包着,面色灰败,人倒还镇定,对外公说:饭,是吃不下的。想不开,倒也不会的。马路上剪头发又不是我一个……  当夜,她睡在阿九房内。一夜悸动不安,窗外天色发红,弄堂里人的脚步声进进出出,深夜了还有汽车在马路上按喇叭,锣鼓声时起时伏。阿九在佛前久跪不起,她一觉醒转,迷糊不知身处何境何地,黑暗的房中香火浮动,咏佛祷告声如断如续。  已记不清家里被抄了几次,只记得她家是弄堂里第一家被抄的。前几天,外公还带了她去骑楼的毛爸处,带了不少吃食,说是长远没来看望大侄子了。毛爸对外公一脸恭顺,泡茶敬烟,把小孩赶到门外,让客人坐在床沿,自己坐了一把小矮凳跟外公讲话。外公寒暄几句,试探地说:听说现在外面很乱。毛爸说:是很乱。外公说:还好这条弄堂有你小毛看着。毛爸笑一笑,没做声。外公又说:听阿九说外面有人抄家。毛爸说:我也听说了,但这块周围还没有,大概不碍事的。外公透出一口长气:小毛,拜托你多只眼睛看牢点。  就在外公去过骑楼的第二天,十三号门前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名字都被打了红叉叉——打倒大流氓反动帮派头子反动资本家XXX!剥开资本家臭老婆XXX的画皮!揪出女阿飞腐化分子,右派分子的臭老婆白骨精XXX!大字报的大意如下:讲话糯笃笃的好吃鬼外公,竟是上海滩大流氓黄金荣手下的一个头目,为虎作伥,一贯鱼肉百姓,所以有钱买下整条弄堂。大流氓还欺男霸女,有三房老婆,除了江北乡下的原配大脚婆娘,第二房是个落魄书生的女儿,被流氓头子逼迫成亲,结果郁郁而终。至于阿九,原来是苏州长三堂子里的妓女,大流氓帮她赎了身的。女阿飞、白骨精当然是指她姆妈,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好逸恶劳,结婚离婚,生活作风腐化,成天向往香港的糜烂生活。她嫁的男人,是1957年戴帽的右派分子,至今还在青海劳改。总归,这一家门都是乌龟王八蛋。  她是从贴在门口的大字报里知晓,她不是从花盆里爆出来的,也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有个远在天边的父亲。不过除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这个父亲人高人矮,脸黑脸白,美丑胖瘦,她一概不知,而且没人可问。  外公看了大字报回来,在房里转圈子,喃喃自语:奇怪了,我怎么变了黄老板手下的头目,我连跟他话都没讲过,只是远远地看过几眼。他到我们钱庄来存铜钿,都是掌柜出面接待。那时我只是个刚学出生意的跑街,哪能有资格跟他搭讪?真是瞎七八搭。  阿九提醒道:倷忘记哉?早前之倷个老酒吃饱,跟骑楼的小毛吹牛皮,说是黄老板也跟倷笃店里做生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穷祸就此闯好哉。  外公不承认:我讲过这个闲话?乱话三千。大字报还说你是长三堂子的红倌人呢。  阿九苦笑:就凭我这张塌扁面孔,还红倌人?帮长三堂子里烧饭也不够资格呀。  外公说:我不相信小毛会弄怂我,又没得罪过他。再则,他一管毛笔也捏不直的,会去写我大字报?  大字报可以叫人写的。  不会的。  那么倷排排看还有啥人?  外公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别人还尚可,小毛我几十年未曾待错过他,怎么可能做下这种昧了良心的事情?  阿九道:人心难测,倷不晓得的?  外公:这个世道,真正弄不明白。  阿九:现在就是弄明白也太晚了。倷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天,阿九清早出门买菜,却紧张兮兮地提了空篮子跑回来,说外头抄家了,马路上人山人海,冲到人家屋里,红木家什被拖出来乱扔。全家惊慌失措,刚想把家中细软藏一藏,就听到弄堂口锣鼓响起,由远及近,冲了这块儿来,在十三号门外喧嚣成一片。大门上的铁环被拍得山响,门一开,冲进来一大群人,戴了红袖章,都是面熟陌生,里弄干部,居委会大姐以及住在附近几条弄堂的左邻右舍,平时见了也点个头,这当口个个面孔铁板。毛爸也在其中,戴了只袖章,嘴角上叼了根香烟,一面孔革命的样子。  外公出来拦在客堂间门口:你们要做啥?  众人答曰:抄家!  外公: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犯王法,凭啥要抄我的家?  毛爸说:凡是黑五类,资本家,都要抄。  外公毒毒地盯了毛爸一眼:小毛你要讲点良心。我既不开厂,也不开店,所有房产,五几年就公私合营了,政府是大老板,房管所是二老板,我算啥个资本家?  毛爸说:不要来这套,什么良心不良心的!现在是要讲阶级立场的。你怎么不算资本家?靠定租吃饭,就是资本家。  外公争辩说:定租又不是我自己去要来的,政府给我的。又没有违反政策。  人群闷了一下。有人说:破四旧你晓得吗?  外公显得吃惊:啥个四舅?我姆妈是独养女儿,哪来三舅四舅的。  人群先是窃笑,然后喊口号:资本家不老实,就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一个里弄干部鼓动众人:跟这个老棺材浪费什么口水,进去抄了再说!  一群人推开外公,涌入客堂,冲到楼上。毛爸熟门熟路,指挥众人打开大橱,拉开抽屉,一通乱翻。绣花旗袍,狐皮大衣,高跟皮鞋,女人胸罩,长筒丝袜,从二楼窗口飞到天井,飘飘扬扬。楼梯上人上上下下,欢声笑语,俨如庙会般热闹。姆妈的房内是重点,一群劳动大姐涌进去,衣柜的衣物被拖出来,用剪刀剪碎戳破,雪花膏瓶子掼碎。天井中满地凌乱,红木家具被搬到天井里,当场被劈掉几件,只缘了木头太硬,用来劈的柴刀卷刃,才说明日再来继续劈。从早上九点多一直抄到下午五点,这帮人才撤走,满地狼藉。  外公立在一地凌乱中,喃喃道:这些人,我平日又没惹过他们,怎么做出这等促刻事体出来?  阿九一面收拾残局,一面叹气道:人没三长两短,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姆妈一言不发,呆如木偶。  跟第二次的抄家相比,第一次抄家要算是和风细雨了,仅是里弄里的乌合之众,随了大流打秋风,捣乱一阵,掠去些浮财。第二次就是组织好的,市里发下名单,由派出所牵头,居委会带路,北京来的红卫兵主抄。六七个红卫兵,有男有女,都是一身军装,戴了红袖标,威风凛凛。进门就吆喝他们三个:跪下!姆妈还想犟,劈头就是一皮带。一个剪童花头的北京女红卫兵,面孔绯红,看着稚气未脱,却泼辣凶暴,卷了舌头,喝道:打不死你这个臭婊子!跪下!  任性倔强了一辈子的姆妈,和外公阿九一起跪在天井的水泥地上。红卫兵们把沙发床垫割破,锅碗砸掉,地板撬起,墙壁也被鑿开。折腾良久,并无所获。他们向外公逼问财产的藏匿之处,老头子被打得满口是血,尿撒在裤裆里,嗫嚅着说:解放前做跑街,赚的钱全部买了这条弄堂房子,公私合营后就靠定租定息吃饭,多年下来吃用也差不多了。金银财宝是没有的,打死也没有的。  几个红卫兵朝里弄干部看去,好像责怪他虚报军情。里弄干部只好亲自出马:XXX,你说没黄金财产,当年人家问你顶房子,先要缴两条大黄鱼,有没有?  外公承认:有的。  那么,一条弄堂缴来也不少。说!大黄鱼被你藏到哪儿了?  老早都换成法币了。  什么法币?  外公哭丧了脸:就是蒋介石发出来的断命的法币啊,1947年蒋介石政府硬劲规定,民间不得私藏黄金,逼牢了上缴。换成法币,结果三钱不值两钿,天天贬值,几十条大黄鱼就此出送。国民党真该死啊。  眼见搜不出黄金,外公嘴里也逼问不出什么,红卫兵恼羞成怒,拿两个女人出气。上次抄家还剩下的破皮鞋,剪烂的绣花鞋子,拿来挂在她们的头颈里,名曰:妓女——女阿飞——破鞋。姆妈那天穿了一件斜襟的夹袄,边角上有几处绣了花,是上次抄家剩下少数几件还完整的衣裳。红卫兵喝道:妖怪!脱下来!  姆妈一抖:脱下来,我里面就没有穿了。  脱!  姆妈还想宽待:那么,我去换一件可以吗?  剪童花头的女红卫兵也不多话,上前一脚踢去,夹头夹脑就是“啪,啪”几记皮带。  阿九悄声说:妹妹,脱吧,这样下去要弄出人性命的。来,我陪了倷一道脱。  她那年十一岁,亲眼见到,年过六十的外公被打得头肿得像个面瓜,大小便失禁。母亲和阿婆两个女人家,赤裸着上身,头颈里挂了一串旧鞋子,跪在人来人往的天井里……  她家被从十三号里赶出去,全家住进毛爸的骑楼。十三号被分配给住房紧张的劳动人民。毛爸一家分配到十三号楼上的前厢房,后厢房与客堂间分别住进不同的人家,亭子间里搬来一家拉老虎塌车的。底楼则被居委会拿去做了里弄加工组,几十个家庭妇女坐了小板凳绕线圈。  不到十五平方米的骑楼,还抵不上以前一个房间大。屋里呈直角搭了两张眠床,又放了一张吃饭桌,饭桌上堆满热水瓶,砧板,碗筷,油盐酱醋,还要留出一小块地方让她做功课。桌下与床底塞满杂物,盛米缸饼干筒,樟木箱纸板盒,面盆脚盆小板凳。热天用的躺椅吊在天花板上,墙壁上敲了一排钉子,全家换洗衣物就装在网兜里挂在墙上。煤球炉是放在进门口的一小方楼梯上,人要侧着身子进出。房间里连放个马桶都没地方,三个女人用一个痰盂方便,外公人太胖,痰盂被他坐瘪几次。要上个大号,就得颤颤巍巍下楼,到隔壁弄堂的公共厕所去蹲坑。  外公的定息早已停发,存款冻结,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四口之家断绝了生活来源。经过奔走申诉,上面说一口饭还是给你吃的,外公被分配扫弄堂,一个月九块钱的生活费;阿九则去加工组绕线圈,计件付酬。姆妈是人缘最不好的一个,居委会给了她一个最吃重的事情做——在煤球店里做煤饼,说是要好好地触及她的灵魂,坚决打掉她身上的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习气。  每天清早,她还在困思蒙眬中,就听见外公窸窸窣窣地起床,洗漱,跟阿九压低了声音说话,咳嗽,吐痰。阿九点了火油炉子煮泡饭,外公吃了之后就去扫弄堂。然后她跟姆妈也要起来了,饭桌上有酱瓜和乳腐,有时会有半只咸鸭蛋,一根油条。吃过早饭她去上学,而姆妈去煤球店上班。  姆妈现在进出都戴一顶蓝色的女工帽,新长出来的头发掖在帽子里,头颈里扎条毛巾,再加一只大口罩,身穿千补百衲的工作服,一双解放鞋。走路贴着墙根,头低着,不跟人对视,也不跟人说话。煤球店里黑暗闷热,煤灰飞扬。做煤饼是个极其吃力的活计,搅拌煤屑,和泥,放进模子里大力垒实,再搬到室外晒干。蹲下站起,弯腰屈背,人出一身大汗,浑身上下粘满煤屑。面孔上黑一道白一道,花狸猫似的。鼻孔乌黑,像两只烟囱管,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姆妈从小娇生惯养,哪吃过这种苦头,又没那个力气,做出来的煤饼没有垒实,在搬运中就碎了,必须重做。每每被小组长呵斥谩骂,而且被目不识丁的劳动大姐们嗤笑。  她跟姆妈睡一床,两只被窝头碰脚,脚碰头。少有交谈,有时伶仃地看到姆妈麻木的眼神中流露出绝望和疯狂,她就会感到一种深邃的恐惧。她生怕有一天姆妈不再回来,而苏州河边簇拥了一群小赤佬,高声喧哗地观看氽江浮尸。  多亏阿九,一个糯嗒嗒好脾气的苏州女人,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除了在生产组绕线圈,还照料全家一日三餐。外公自从扫大街后,身体倒比以前好了,不再那么虚胖,血压也平稳了。胃口倒还是很好,扫了一上午大街回来,阿九帮他准备好了午餐,一大碗面,昨夜吃剩的剩菜,阿九再回回锅,给他做面浇头。吃完小眯一觉。老头子很会攀同乡,隔壁模具厂的门房和浴室烧锅炉的师傅都是苏北人,三搭两搭搭上,爷叔阿哥乱叫一气,得以混进厂里的浴室去泡个大汤,泡得面孔绯红,头顶冒烟,回来就看看隔日报纸,门房间爷叔借给他的,等着吃夜饭。现在屋里没多少进账,不可能天天买熟食了,凭了那么一点票证配给,阿九还是能把一日三餐弄得妥帖,营养保证。隔三差五还会弄点时鲜小菜让家里打打牙祭,鸡蛋羹里放几只蛤蜊,味道就特别鲜。偶尔买一块五花肉,肥的切了榨油,榨了油的猪油渣,喷香焦脆,馋唠胚外公和她两个抢了吃,被阿九骂老十三。瘦的切肉丝炒黄芽菜,肉皮也不丢弃,用来熬豆腐海带汤。带鱼上市,买来爆盐之后,吊在窗口风干一两天,再用一点油细细地煎香,吃粥下饭都妙,连脆骨都可嚼下去。春天荠菜上市,阿九买来包馄饨,在案板上排了一列,洁白圆润,诱人馋涎。  有时她恍然觉得,骑楼虽小,遮风蔽雨还是没问题。粗茶淡饭,活命也没问题。如果平平安安,不要碰不碰来次抄家,担惊受怕,这样的日脚也是能过下去的。人都是属橡皮筋的,抻长缩短,只要不断掉,都有办法活下去的。但是她们家有个不定时炸弹:姆妈的话越来越少,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眼神却一天比一天阴沉,瞳仁里乌云翻滚,风雨即来的样子。不止她,连外公阿九都怕她,却没办法交流、劝慰,只好远远地避了她。  四  九月份的上海,天气暴热,秋老虎还在肆虐,一片悠长的蝉声起伏。  骑楼临街,从窗口看出去,正是街面弄堂最热闹之处。上夜班的工人师傅赤了膊,蹲在弄堂口修脚踏车,一面七嘴八舌地讲中央文革的小道消息。劳动大姐们穿着口罩纱布改成的褂子,腋下一摊汗渍,胸前两砣印子。走路甩膀子,脚尖外八字,见了面互相打招呼——阿毛娘,吃过了吗?拖着鼻涕的小八蜡子们在马路上踢球,踢得全无规则,互不买账,最后就相骂起来,互相揭老底:你爸爸是贼骨头啊,偷厂里的东西到屋里来啊。对方不甘示弱地还嘴:你妈妈跟工宣队搞腐化,脱裤子被我看见了哟。一个乡下人吃力地拖了沉重的泔水桶,淋淋漓漓撒了一路,一步一挪地往苏州河边去。对街,小吃店灰蒙蒙的招牌上“凉面”两字,不知何故脱落了两点,变成了“京面”。店旁的垃圾箱满出来了,气味芜杂,一群苍蝇忙得不亦乐乎。拾荒者穿梭于大街小巷,背上的箩筐装满了撕碎的大字报。隔壁模具厂门口,两个小青工拎了墨汁桶在刷大标语。烈日一晒,墨汁臭味逼人。看门老头捧了个搪瓷茶缸,用一口苏北话很有权威地呵斥着闲人。一只大喇叭播送着语录歌,一遍又一遍。间或,一辆车帮上糊着红色标语的大卡车开过去,满载着戴了藤帽、手持梭镖的红卫兵,威风凛凛。  两只白色的鸽子掠过屋脊,一个盘旋,翩然栖落在窗台上。鸽子通体洁白,嘴啄和脚杆是浅红色的,那对眼珠却是朱红色,像宝石一般晶莹透明。它们稳稳地停栖在木头栏杆上,一点不怕人,缓缓地踱着步子,低头在翅膀下啄弄,偶尔转头瞥视窗口后面的她。  这两只小生灵安详自在,咕咕地呢喃着,挨在一起互相梳理着羽毛,亲密如天上降临到人间的神仙眷侣。这个不足二尺宽的小窗台就是它们的琉璃行宫,高踞其上,俯视着它们脚下争纷拥挤的人类世界。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脑袋闪了一下,又缩回去。  她蓦然一惊:谁?  那个脑袋又冒了出来:妹妹,是我呀,马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头已经推门入房,熟门熟路地双手攀了窗框,一个纵身踏上窗台,就爬到平台上去。  两只鸽子惊起,在空中盘旋。  马头蹲在平台上,嘴里咕咕地叫唤着,安抚着鸽子。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干的、橘黄色小颗粒的玉米,鸽子看到食物,降落在栏杆上,马头再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撒在平台上。  鸽子急促地啄食着玉米粒,嗉子一起一伏,看样子已经好久未进食了。马头蜷缩在平台的角落上,一次一次地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粒,喂他的宝贝鸽子。  自从抄家之后,两家大人就不来往了。倒是毛爸,见到在弄堂里扫地的外公,会偷便叫一声:爷叔……外公只是闷了头装没听到,不理不睬。毛爸碰一鼻头灰,讪讪地离去。小孩子们就随便得多,狗头猪头见了她还是一迭声地:妹妹,妹妹,有东西吃吗?分点来……她开始也绷紧了脸,很快就自己觉得傻气,于是也应答几次,有时也到十三号天井里去玩,房子里是不进去的。  平时,马头是弄堂里唯一跟她有交谈的同龄人,也与她上同一所学校。马头虽能说会道,但苍白单薄,衣衫不整,再加瘸了一条腿,学校里的小姑娘没人会多看他一眼。马头也自惭形秽,在女孩子面前更显畏缩。此时隔了窗子看过去,马头蹲在窗台的一角喂食鸽子,还是蓬头垢面,脚趾头从鞋子的破洞里钻出来,怎么看还是野小鬼一个。这个野小鬼神情专注,小眼睛眯眯笑着,竟然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和爱怜……  正在这时,阿九提了菜篮,脚步蹒跚地爬上楼来。来到桌前,从篮子里取出买来的东西:喏,排了半天队,总算买到了两斤热气脚圈,倷个外公长远没吃肉了……突然惊觉窗外有人影晃动,大骇:啥人?  鸽子随即惊走,马头也一吓,从窗口爬进房间,叫了一声:九阿婆。闷了头要往外走,却被阿九拦住:哎,马头倷哪能跑到我伲屋里厢来了?  我来看鸽子。  鸽子?啥个鸽子?倷不是早就把鸽棚拆走了吗?  马头嗫嚅道:鸽棚拆了,啥人晓得鸽子只认这个地方。在十三号里,它们不肯落脚,也不肯吃鸽食。  阿九说:那倷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就进来的呀,这屋里有女人家,不便当的。  马头犟嘴:这块以前是我的家。  阿九一句顶回去:现在不是了。倷不好翻老黄历的。  马头窘住了,想了半天,说:我反正要来看鸽子的。  阿九面孔板起来了:不可以自己蹿进来,就是要来,也要敲门。  马头讪讪地下楼去。  门一关,阿九就问她:阿是倷放他进来的?  门开着,是他自己跑进来的。  阿九说:野蛮小鬼。我要去跟伊娘讲,做做他的规矩。  她跟阿九都知道,毛妈是个捂酥豆,根本管不住她家几个小瘪三。  她帮马头说话:他只是来喂鸽子的。  阿九摇头:那也不行。现在屋里只有这么一垛垛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倷也不想想,如果坐在痰盂上,猛地跑进一个人来,有多少尴尬?  想想也是,但她实在是寂寞。一弄堂的人都不来往,跟马头总算还有几句搭腔,喂喂鸽子也蛮好白相的。便试探地问:如果他跑来敲门,怎么办?  阿九说:最好不要让他进来。这些小鬼没眼色的, 倷客气,他当成福气。来惯的话,整天在房里蹿进蹿出,格屋里日脚还要过吗?  姆妈突然失踪了。  早上出门和平常一样,晚间就没回来。屋里人一夜天提心吊胆。第二天中午煤球店就来人了,说姆妈是两天没来上班了,无故旷工,要开除的。全家都紧张起来,怕有意外,去苏州河沿岸寻找。弄堂里不知怎的听到风声,一群小赤佬也跟了看热闹。毒日头下,苏州河里臭味蒸腾而起,外公带了她,一艘艘驳船找过去,用苏北话跟船家搭讪,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女的,多高多胖脸多白,长怎样穿怎样,问是否看见在这块出没。  那时船民看到上海人被批斗了想不开去跳河,却少有同情,多是幸灾乐祸。上海人不是人上人嘛,也有今天啊!对于外公的问询,不是说没看见,就是说话不着调:昨夜看到有个女的在这块晃悠,是你家的闺女吧。也有人说今早见到个白白的物事在水里漂,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也不知是人还是猫狗。更有闲人在旁打哈哈:苏州河又没装盖子,人要寻死,哪里看得住?原来就急昏头的外公和她,听了不由得愈加心里悲切,神魂颠倒地不知所措。  几天寻访下来,音讯全无。  可能的去处都查过了,包括姆妈的那些准香港人朋友。那些人在运动中毫无例外地受到冲击,现在都是缩头乌龟,哪敢窝藏一个麻烦人物!派出所甚至到外公的苏北老家去外调,也一无所获。  找不到活人,那剩下的可能就是自杀了,死在一个不为人所知之处。  外公焦虑得坐立不安,人垮了一大圈,满嘴的燎泡,翻来覆去地念叨:急死人,急死人,妹妹到底去了哪里……  阿九是家里最镇静的一个,说:老头子,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倷自己再倒了,屋里厢倒真要吃不消了。  外公拍着大腿,说:我怎能不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九说:依我看,还不到急的辰光。  外公说:此话怎讲?  阿九说:就是倷说的“死不见尸”。倷想想,有事体的话,不管上吊跳楼,卧轨吃药,总有个结果,尸首总要被人发现。这么些日脚过去,没有消息,就是说人还活着。  外公摇头:难说的,如果跳河的话,潮水可以把人带到海里去,尸首就寻不着了。  阿九肯定地说:依我看,妹妹是不会去跳苏州河的。老头子,倷想想,大小姐这么要干净的一个人,怎肯去跳那么龌里龌龊的一条河浜?  家里出了这种事体,对她说来是多少煎熬。一回到家里,就听得两个老人嘀咕着死啊活的,直叫人头皮发麻,心烦意乱。她才十三岁,担不起这副生死的重担。  天酷热,骑楼狭小,一到下午,西晒太阳像只炉子般地炙人。阿九热得汗布衫湿透,两个大奶晕明晃晃地印在胸前。外公照例脱剩一条短裤,横躺在地板中央。也没想到外孙女如今大了,触目所见一个袒胸露腹的老男人有多少尴尬。  她只有避了出去。大太阳底下荡马路,不久就一身的汗。她歇口气,顺便看看贴在弄堂口的大字报,由弄堂里的某某,揭发也住在这条弄堂里的某某,借了运动,发泄私人恩怨。大字报极其猥琐下作,专做下三路文章,像是钻在人家床底下,男女交合全被他窥视去,再绘声绘色地摊到光天化日之下来。  前面是小菜场,有几个营业员在杀鸡,另几个负责拔毛。一个老太婆坐在路边卖葱姜,地上摊着一排小葱几块生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街沿上撒尿,半爿雪白的屁股满是蚊子块。隔壁饮食店橱窗里,几个老妈子在做生煎包,门口一个胖女人在卖葱油饼。再往前走,路边一个年轻工人在刷大标语,一手漂亮的魏碑体杀气腾腾: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她口干舌燥,想买支棒冰解渴,摸遍口袋只有三分钱,结果花一分钱买碗大麦茶,喝下去才好过些。  前面是北火车站,车站外的广场上有一大群人聚集着,原来是个像章交换点。上海人素有收藏僻,邮票钱币照相机旧手表老家具,旧货店总是挤满了人,在运动中也不肯停息。但交换买卖领袖像章是非法的,纠察队抓到了要没收。所以有人在大热天还穿了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有人来询问,衣襟一掀,显出密密匝匝一大排金光闪闪的像章。也有把像章缀在手帕上,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裤袋里。那些像章小如分币,大如碗口,叮当作响。场子里各种年纪的都有,兜来转去,向人炫耀展示自己的货色,有意交易的,则偷偷到场外成交。  她穿梭于人群中,东看看,西瞧瞧。突然一眼就看见了马头和几个小赤佬,鬼鬼祟祟地蹿来蹿去,哪里人多哪里去。因为是熟人,她好奇地盯了看,看来看去,就看出些名堂来:人家交换像章,马头他们就簇拥在周围,七嘴八舌地乱讲价,搞得人头昏脑涨,接着是一伙子起哄推搡。乘人不备,其中一个小赤佬,从这人裤兜里掏出皮夹子,手法极为迅疾。得手之后,皮夹立即三传两传传走,最后扒手们大叫一声:纠察队来了!一哄而散。  亲眼目睹,她惊愕之极。外公曾说毛爸一家门没好货,猴头是个枪毙鬼,两个小的是闯祸胚,马头算是他家最不惹事的一个,料不到他在外面做三只手。  她本能地晓得要快点离开,被这些小赤佬看见不好。但马头眼睛尖,远远地看到她,就一跷一跷地跟了过来,和她并肩走,一言不发。她停了脚步:十三点吗!马头你发神经啊?跟牢我做啥?  马头心中有鬼,转弯抹角地盘问她:妹妹你到北火车站来送人?  不送人。  那么来做啥?  她没好气地说:白相!不可以来吗?那你来做啥?  马头嬉皮笑脸:我也是来白相。北火车站蛮闹猛的。  她只是冷笑一声。  马头撑不牢了,心虚地问道:妹妹,你看到啥好白相事体了?  啥也没看到!  马头追问:真的没看到?  她不做声,一扭头往前走。  马头跟上来鬼祟地:我前几日倒是看到一件稀奇事体,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 我不稀罕。  马头吊她胃口:如果是跟你家有关的呢?  她愣住了,能有什么事?  马头神秘地说:上个礼拜,我看到你姆妈了,就在北火车站售票处,跟一个男的在一起。  她一抖,不知所措,随即说:瞎讲八讲,你看错人了。  马头嘻嘻一笑:不会看错的。噢,你姆妈跟那个男的很要好,像夫妻老婆似的……真的,不骗你的。  睬你个白眼!她面孔一板,转身就走。  她最听不得这个。一个神经搭错、死活不知的姆妈已经烦死人了,再弄个野男人出来,还了得?这帮小赤佬到弄堂里瞎七搭八说一通,最怕的就是居委会听到风就是雨,她一家人还要过日脚吗?  马头还是盯在屁股后,她真的翻了脸,转身跺脚骂道:马头你神经啊!十三点吗?你再跟,我要叫人了。  马头摆手说:好好,我不跟就是了。妹妹,大家上路。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看到啥事情——也不要说。大家向毛主席保证……  五  她病倒了,发烧到三十九度六。阿九带她去地段医院看急诊,医生说是中了暑,开了扑热息痛,再给她吊盐水。大热天里,医院里人满为患,她躺在急诊室走廊里的一张长椅上,胳膊上插着粗大的静脉滴管,烧得昏昏沉沉。医生说要多喝流质,阿九便出去给她买冷饮去了。候诊室里闹哄哄地像个小菜场,请不出病假的小青工脸红脖子粗地跟医生吵架,要请医生“吃生活”。小护士大概中午在食堂里吃了夹生饭,把气出到病人头上,口气冲得不得了。药房里慢吞吞地磨洋工,叫人等得肚肠发痒。她躺的长椅上,还挤着一对老夫妇,那老头开始时屁股沾了点椅沿,后来就鸠占鹊巢,越挤越进来,就差没坐在她身上了。  在昏睡迷糊中,她梦到和马头在一处燠热的大房子里闲逛,在薄暗中毫无目的地乱走,到处都是人,一律背对着他俩。一枚很大很亮的像章高悬在天花板上,扩音器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马头在人群中穿梭,很轻易灵巧地从他们裤袋里掏出钱包,随手交给她拿着。她推辞不得,手上捧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钱包,心里“噗通噗通”地跳,老是觉得下一刻就要被人抓住了。她低声哀求马头别干了,这么多钱包,够了。马头冷笑着打开每一只钱包给她看:空的,都是空的。转身又去掏更多的钱包,但每一只都是空的。她不由得替马头着急起来,希望他能掏到一个确确实实有钱的钱包,就此罢手,她也可卸下重担。突然马头满脸欣喜地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次赚着了,接着……把手上的东西向她抛来。  一群鸽子,白色的,紫色的,脖子上羽毛闪着绿光的,浅灰色夹杂着斑点的,从马头的手上飞起,直愣愣地向她飞扑过来。撞在她身上,翅膀划过她的脸庞,脖子,钻进她的头发中,领口里,在她怀里蠕动着。  她一惊,遽然醒来,发现原先靠在她椅上那个老男人,依然背对着她,但他的一只手,在身体的掩护下,偷偷地放到她胸部,抚摸她刚刚隆起的乳房……  她本能地叫喊起来,可是病弱和骇怕使她的叫声像猫叫那样微弱。老头很快地把手抽回去了,头都不回一下,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靠在椅脚的老太婆转头盯了她一眼,没等她说话,便先开口:小姑娘,叫啥叫?这个椅子坐不得的?是你家的?怎么不搬回去?  老头子也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没说话,用力咳嗽一声,啪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她又羞又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她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她被一个老甲鱼吃了豆腐吗?不能,她自己先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有证据吗?没有。那老太婆一脸泼妇相,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如果吵将起来,她绝不是这对无赖夫妇的对手。  这时正好阿九回来,提了一热水瓶的冷饮,看到她被挤得缩在角落里,好声好气地请这对夫妇让开点。老太婆还是一副横蛮腔调:这又不是你家,你好待,我也好待的,偏不让。阿九说:倷总也要讲点道理,小姑娘生毛病,倷两个挤了大半张椅子,一身的汗,不适宜的。老太婆当场跳脚,破口大骂:长三堂子里的妓女,资本家的小老婆,一大一小两只烂糊逼。阿九只回了一句嘴:倷个嘴巴清爽点。冷不防旁边的老头子一拳头打在她脸上,阿九的眼睛马上肿了起来。  急诊室满满一房间人,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殴打女人,没一个人说一句话,也没一个出头劝阻。老太婆还在显摆地叫嚷说她家三代工人,吃够了资本家的苦头。大家看看,到现在这种辰光,资本家还要猖狂!  她再也躺不住了,自己拔掉滴管,挣扎着起身,在满房间人的注视下,由阿九搀扶着,离开急诊室。头昏目眩地走过三个街口回到惠登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辰光,黯淡的斜阳染上窗棂。外面街上的嘈杂声隐隐传来,鸽子在窗外咕咕地叫着,除了一只苍蝇嗡嗡地盘旋,房间里倒是寂静。外公和阿九都不知去哪里了。热度好像退下去一些,但身子还是软塌塌的,她坐起身来,在床头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已是半温的冷饮喝下,又躺回去。  正在自哀自怜之际,门上响起敲门声,她跌跌撞撞爬起身去开了门。见是马头,便让他进了门,自己又跌回到床上。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并没有急于爬出去料理他的鸽子,反而走近她的床头,关心道:妹妹你生病了?  她不想说话,翻个身,面朝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马头又说:九阿婆下午到线圈组来,一只眼睛乌黑。说是陪你在地段医院看毛病,被隔壁弄堂的人打了。所以我过来看看你。  她眼睛红了。  马头骂道:册那,那两只老棺材,眼睛瞎掉了,也不看看山水,欺负到惠登里头上来了。妹妹,不要伤心,我叫狗头他们,今朝夜里去砸掉她家几块玻璃窗,看她还狠三狠四吗?!  她心里一暖,嘴上却说:我没力气跟你讲话,还是去照看你的鸽子吧。  马头又朝窗外望了一眼,说:这个不急。我是特为来看你的。  她一下意识到自己睡得蓬头乱发,衣衫又不整,这个样子是不好见人的。  还没等她说话,马头说:猴头在苏州河码头上偷了只西瓜,我给你拿了半个过来。  她鼻子一酸:我不吃,你拿回去。  这可是正宗的平湖西瓜噢,还在井水里冰镇过了。怎么,你嫌瓜是偷来的?清高死了!  她缓缓地坐起,虚弱地笑道:好嘛,不吃白不吃!说是偷来的瓜特别甜。  马头也开心地笑:我来帮你剖开,来,尝一块,蜜甜蜜甜……  她和马头那帮人渐渐走近,在菜场售卖紧俏货的队伍里,马头会让她插队。她的回报是帮马头做初中代数。马头常带了鸽子到江湾体育场去放归,也叫上她。这一路走过去要两个多钟头。马头和她,跟了两个拖油瓶狗头和猪头。包在手帕里的鸽子,马头三兄弟各拿了一只,还有一只让她拿着。鸽子很安静,温柔,暖暖的,被捧在手里一动不动,有时会轻轻地啄她的手指头。马头兴致勃勃,一路上讲的全是鸽子经:他从九岁开始养鸽子,第一对小鸽子,是他打弹子赢回来的。从此入了迷,不知为了这些小东西付出了多少心血。毛爸开始是反对的:人都吃不饱,还养什么鸽子。为此他极力抗争,挨了不少打,在平台上搭造的鸽棚,也被老头子掀掉过好几回。后来毛爸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你身上盘了条龙,要配只会飞的凤凰,才能发达。可惜你老婆属猪猡,四个萝卜头也没一个是飞禽,全是走兽。毛爸大概思量鸽子是飞禽,才算是默许了。不过搁下话来:鸽食自己想办法,家里是一分钱也不会出的。鸽子最好是喂干的玉米粒,耐饥,长力,而且对鸽子的嗉子有好处。可是上海这个吃软饭地方,粮店里有大米粳米籼米糯米卷子面切面馄饨皮子黑面粉富强粉,就是没有干的玉米粒,要到专门的店里去买,可是他哪有这个钱。  马头决不肯让他的宝贝挨饿的。  马头说他摸透了每个月头上,苏州河里的驳船送干玉米来的辰光。货色上岸后,用老虎榻车分送店里,他乘人不备之际,用小刀在装玉米粒的麻袋上划个口子。老虎塌车一路颠簸,玉米粒就撒了下来。他和狗头猪头跟在后面捡,一步一弯腰,像鸽子啄食般地,在毒日头底下。  那能捡多少啊。她问道。  大概能捡小半口袋,够鸽子吃个三四天。问题是鸽子很挑食,玉米撒在平台上,从缝隙中漏下去的,再捡起来,鸽子就不吃了。是人的话,一粒饭掉在地上,还要捡起来吃下去呢。  马头说偷玉米粒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的。粮店少了斤两,于是派了两个人运送麻袋包,前面一个人拉老虎塌车,后面一个人推,兼带押送。这样一来,马头就没办法了。鸽子一天不喂还撑得过去,两天不喂就蔫头蔫脑,三天不喂,别的鸽子一个盘旋,一声召唤,你的鸽子就被挟走了,那是最坏的结果,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的。  她没听懂:等一下,马头你说鸽子被挟走是什么意思?  马头跟她解释:鸽子是种很奇妙的动物,一方面,它非常忠诚于它的家族,它的巢,几百里外也会找回自己的家。另一方面,它们又是非常经不起引诱的,养鸽子的人家,如果附近有大型的鸽群,就要小心了,你的鸽子可能被鸽群所引诱,所裹挟,到那个鸽群的栖息地去吃食,栖息,交配,鸽子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儿是它的家,再也不回到你这儿来了。所以养鸽的人一定要让鸽子吃饱吃好,把鸽巢清理得干净舒服,而且,在鸽子的发情期,还要为它们配对打雄。  上海人把牲畜的交配叫做打雄。  她是懂这个词的,听了脸一红。  马头说,为了买鸽食,他跟弟弟们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四兄弟去撕大字报,街上大字报一层覆着一层,吱地一声撕下一大片,足有斤把重,撕下一大筐卖给废品回收站,也有几毛钱可拿。那些日子,大字报撕不胜撕,一有最新指示,各个单位都要上街贴大标语响应。但是这个生财之道很快被大家晓得了。闸北区工厂多,大字报大标语终年不断,他常去那儿撕。到后来,那儿的小赤佬也尝到甜头,划出范围,不许外面的人去分一杯羹。他跟猴头与他们打过好几次相打。但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有一次,他去撕一家工厂刚贴上去的大标语,被抓进去,挨了不少耳光。  马头还自顾自地讲下去:鸽食还是要买的,否则鸽子要逃走的……  她陡地抢白了一句:所以就去做三只手了?  马头一愣:啥人三只手?  她冷笑:你自己晓得!  马头做个鬼脸:噢,你原来还是看到了的。  她不响,回头朝狗头猪头看看。  马头说:没关系,他们都晓得的。自己阿弟,不会到派出所去报告的。  你做阿哥的,是啥榜样?!  马头严肃起来:啥榜样?我不跟他们讲大道理,但是我会照顾他们,在他们肚子饿的时候带他们去吃生煎馒头。  她满脸讶异地看着马头。  怎么啦?一个八九岁的男小顽,肚皮饿时,人家有得吃,他没得吃。你跟他讲什么都是屁。而一客生煎馒头就是幸福,就是乐胃,就是一切。  你真把阿弟当狗一样教育啊!  哼!一只吃饱的狗比一个饿肚皮的人来得好。妹妹你少来教训我!你从小在十三号里长大,住大房子的有铜钿小姐一个,你没饿过肚皮,你不晓得饿得前心贴后背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也没尝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催你交学费的味道。你更不晓得穿了脱底的鞋在操场煤渣路上跑步的滋味。你不懂被阿爸左一记右一记抽耳光辣哗哗的味道。你不懂的事体太多了。  她争辩:瞎讲,我也是吃过苦头的。  你饿过肚皮吗?你有过早饭没吃就到学堂里去,上了两节课眼前冒金星吗?你有过看同学成群结队出去吃面而你只能啃个冷山芋吗?跟你讲老实话,饿肚皮是天底下最受罪的事体。偷个皮夹子算什么!火车站那些人,都是口袋里有几个铜钿的,否则不会吃饱了没事做来换徽章。他们是人,我也是人,都是爷娘生的,凭什么他们吃饱穿暖,我兄弟几个要受罪?  她找不出理由来反驳马头。  马头说:皮夹子到手,我也只拿钞票粮票,别的工作证什么的证件,丢进邮筒寄回去。  盗亦有道,她缓了口气,对手里的鸽子说:小乖乖鸽食有了。  马头笑了笑:鸽子顾到,人也要顾到。有了钞票之后,先买好一个月的鸽食。手里还有多,就带三个阿弟去吃一顿生煎馒头,一人一大碗鸡鸭血汤,十二只生煎馒头。你没看到猪头那么小的人,十二只生煎馒头眼睛一眨就吃光了。屋里还没走到又叫肚皮饿,真是一帮天吃星下凡。  狗头在身后插嘴:生煎馒头一两四只,十二只也只有三两。我也吃不饱。  马头转身训他弟弟:不是说你天吃星下凡吗?吃吃吃……  狗头说:阿哥,我也出力气的噢,你办事体时我帮你打野眼的。  马头说:又表功了?不过今天袋袋里没铜钿,没得生煎馒头吃的。  狗头说:阿哥,走了一个多钟头了,肚皮饿煞了。你不讲生煎馒头还好,一讲,真的走不动了。  她摸了摸口袋,还有两角多零钱,于是买了四只葱油饼,一人一只。  像城堡一样的江湾体育场终于到了。一扇大铁门关着,外面高耸的围墙上,贴满了风吹雨淋的大字报和标语。马头熟门熟路,带了他们从一个缺口处爬了进去。这地方是她第一次来,宽阔的比赛场地要比她们学校的大了几十倍,但是空空荡荡,跑道上长满野草,两边堆满了周围工厂的生铁铸件,已是锈迹斑斑。马头带了他们爬上看台,小心地捧出鸽子,解开手帕,把鸽子放上空中。她饶有兴味地偷看马头的手,传说扒手们都要练功,把手指头往墙壁上戳,让中指和食指变得一样长短,偷起皮夹子来像把镊子一样。可是马头的手并没有传说的那种异样,还是像正常人一样,中指比食指长,只是手指甲缝里藏了不少污垢。  先放出去的鸽子在空中盘旋,直等到四只鸽子全都升空,才一起向西面飞去。马头站在看台的最高一层,仰了头,朝鸽子挥着手。衣衫被风吹起,露出一排肋骨。裤子上有个直角形的破洞,是刚才爬墙时钩破的。大脚趾从穿了洞的鞋子里冒了出来。他忘情地高声呼叫,精力十足地爬上跳下,向空中打着唿哨,一直到鸽子消失在视线中。  在庞大荒芜的体育场中,几个少年人自得其乐,在看台上做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蹦跳奔跑,在栏杆上拉单杠,滑梯,朝远处丢石块,互相追逐推撞。放开喉咙大声号叫,宣泄着粗野但活泼泼的元气。她从旁观到加入,跟男小囡们一起玩得很疯,一头的汗,脸孔通红。关于偷皮夹子的争论早就丢到脑后去了。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真正下水的。开始时,马头只是说帮个忙,带只眼睛看看。出于朋友义气,她去了,什么也没做。结果晚上马头他们不但邀她去吃生煎馒头,还给了她三块五毛钱,说这是他们的规矩:见者有份。她不肯收,马头说她必须拿着,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们。结果她拿了这些钱买了一双紫红色的尼龙袜子,配了淡青色的棋盘格花纹,看上去就觉得穿起来很舒服。再花了三毛一分钱买了块紫雪糕,她至少有三四年没尝过这种高级冷饮的味道了。作为一个女孩,对这些小小的物质享受总有一份企盼心,她并非贪得无厌,只是被忽略得太久了。外公阿九只管让她吃上饭,有四季替换衣物,别的就勉为其难了。她没有得到过像她这个年纪女孩应得的关怀和照顾,她还记得第一次来月经时,竟然是在十三号天井里,大庭广众之间。自己浑然不觉,狗头在她身后叫起来,妹妹,你怎么啦?裤子上全是血。她转头一看,意识到难堪的事情发生了,不觉又羞又怕,不知所措。结果还是毛妈把她让到房间里,教她怎么对付这种女人的麻烦事。  走出了第一步,就不由她自己了。开始,她做马头们的中转站,扒手得了手之后,把赃物传到她这儿。纠察队的注意力都在那些野蛮小鬼身上,没人怀疑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会跟扒手们有什么联系。她从从容容地离开现场,在一个说好的地方跟马头他们碰头,交出皮夹,再大家一起去吃点心。  她喜欢这种被人需要、认可的感觉,不管是谁。对于钱财,人家分给她多少就拿多少,从无二话。不久圈子里就流传着“妹妹很上路”的美誉。她从小就被同龄的小朋友排斥,其实内心一直渴望被人接受。现在总算遂了愿,她跟马头这些人玩在一起很开心。  马头说:其实掏钱包很容易的,最要紧的是动作快,在半秒钟里解决问题。如果不成功,也不要勉强。水里总是有鱼游来游去的。他们现在作案的地点不限于北火车站,凡是人多拥挤的地方,都是他们的目标。南京路上中百一店,淮海路的第二食品商店、十六铺轮船码头、静安寺的老大房、新华书店都是下手的好场子。虽然几年“文化大革命”进行下来,上海人穷富的分野不是那么明显,但还是看得出来。一个捉襟见肘的家庭是不会上淮海路抢购奶油起司条,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老大房门前排队等鲜肉月饼出炉的。劳动人民也不会挤在新华书店的柜台前抢购鲁迅全集的。中百一店更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外地人到上海,最先一头扎进去的地方就是中百一店,身上都带了交关多的钞票,帮亲眷朋友买这个买那个。这些外地人最好下手了,嗓门大:营业员!营业员!性子急,拼命往人多的地方挤,生怕来上海一趟买不到东西。又丢三落四,顾了头不顾尾,皮夹子拿进拿出,一点不知防人眼目,随手在衣袋里一塞,一点警惕性也没有。在这些小扒手眼里,外地人就是一群大肥羊。  她第一趟出手就是掏了个外地妇女。三十八九岁,戴了块花花绿绿的包头巾,大脸盘,腮上两块日晒雨淋的红斑,在中百一店手表柜台上趴着,面对一排手表拿不定主意。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钱包,拿出来又放回去,几次三番,营业员不耐烦了:哎呀,真是的!有什么好多看的,全是一样的。转头对嗑瓜子的同柜营业员用上海话嘀咕:外地人,真是拎不清爽。这只也要看,那只也要看。烦都被她烦死了。那个外地妇女看到营业员面色不对,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一只全钢的上海牌。等她伸手到衣袋里掏钱包时,整个人就像挨了一记闷棍: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呢?刚才还在的呀!啊啊啊,我的妈呀,人民政府呀,毛主席呀,那可怎么办哪?我不要活了……  就在众人围拢来看热闹之时,她已经退出人群,往店门外走去了。她一派轻松,就是有人拦住她,搜她的身,也找不出半点破绽,钱包早就一传二,二传三地转走了。她甚至还在卖副食品的柜台停下来,买了一包陈皮梅,往嘴里塞了一颗,才施施然地跨出中百一店的大门。  那只塑料钱包里足足有一百四十多块钱,还有十六斤全国粮票。照马头的话来说,是块大肥肉了。照规矩,落手的人分三分之一,有四十多块,余下的由众人平分。她一辈子没拿到过这么多钱,给自己买了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四双尼龙袜子,两块花绢头。还有,她过了整整一个月享口福的日子,小核桃,加应子,咸桃板,檀香橄榄,紫雪糕,中冰砖,想吃什么就买。家里阿九做的饭菜,渐渐地看不上眼了,一盘黄芽菜炒肉丝,寥寥几根肉丝数都数得出来。热天是天天吃冬瓜汤,天冷了换成白菜汤,吃顿干煎带鱼算是开大荤了。现在她已经习惯和一批同伴隔三差五到外面吃点心了,生煎馒头咖喱牛肉汤锅贴春卷蟹壳黄油豆腐线粉汤大馄饨小馄饨两面黄芝麻汤团麻酱冷面糟田螺,从中山公园吃到城隍庙,小饭摊、点心铺子、合作食堂都让他们吃了个遍,只有正规的高级饭店不敢进去,生怕别人怀疑他们的钱钞来路。  她偷了几次,技术越来越好,少有空手而归。钱财倒还是其次,同伙们的钦佩是她得意的一件事。还有的就是那份刺激:每次她盯上对象,从贴近,试探,碰触,等待时机,快速下手,得手之后又飞快转移。虽然只是一刹那的事,但从走进场子时神经就绷紧,一口气吊在喉咙口,但举止行动必须保持自然。直到赃物转走,才一口长气吐出,身心一下子放松,简直像洗热水浴那样浑身舒坦。如果说她有过心里愧疚,也是一下子就消散了。  马头的鸽子孵出小鸽子,现在他有八只鸽子了。小鸽子长到一定的时候,就要带出去放归。他总叫上她,有时有狗头猪头跟着,有时就他们俩。人民广场,长风公园,桂林公园。远至七宝,闵行。带了鸽子不让上公共汽车,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在春夏之交,沿了中山西路一路走去,杨柳飘拂,鸟声鸣啾,田野里油菜花开得金黄一片。走得久了,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在荫凉处歇脚,喝点大麦茶,微风一吹,另有一种惬意。马头话特别多,说弄堂里杂七杂八的事,一号里后厢房的女人要离婚,因为地方小,阿婆跟儿子媳妇挤了睡一床。九号里客堂间的儿子,到四川三线去的那个,武斗中被打断一条腿,听说锯掉了。她喜欢听人家倒霉的事情,为自己找一点心理平衡。马头有时也说他家的事,比如毛爸虽然有武功,但不敢杀鸡,看到杀鸡头要昏的。毛妈为什么热天从不穿木拖板?因为毛妈右脚有六根脚指头。马头闲谈中说起如果再有钱,就去买辆脚踏车,他喜欢永久牌的加重车,深蓝色的,前面装只篮兜,可以放鸽子笼子,后面可以带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去松江、佘山,或者更远可以骑到苏州去。他们都没出过上海地界,因此有了小小的争论,她说苏州好远,脚踏车骑不到的,一定是要坐火车去的。他就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某某人曾经骑到过杭州,三天三夜。于是她反问三天三夜晚上不睡怎么骑得动。马头说不睡没关系,只要吃得好就有这个力道。她知道马头所谓吃得好的标准就是半斤生煎馒头加一碗牛肉汤。这就显出马头的孤陋寡闻来了,马头从没听过她外公描绘过的那些精美菜肴,更别说吃了。因此她一种种地列举出来,还特意添油加醋,以此来刺激马头,看到马头馋涎欲滴而若有失所的样子,心里就有了点小小的得意。  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争论,也是路上排解寂寞的小插曲。最后到了目的地,马头总要找一块开阔的地方放鸽子,等鸽子升空后,他就找一块草坪躺下来,大仰八叉,看鸽子盘旋,聚集,然后再往回飞。他说仰面朝天是最好的角度,整个天空袒露在你眼前,你躺在地上,鸽子在天上,有一根线牵在中间,你好像也飞升到天上,俯览着躺在地下小小的自己,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美妙。不信,你也躺下试试?  她不肯:不要,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躺在地上看鸽子,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来吧。  她勉为其难地离他三尺远躺下,并没有找到马头所说的美妙感觉,鸽子早已飞走,天空是灰白色的。她生怕草坪上有虫子爬进她衣服里去,所以躺了不到一分钟就坐起来了。再看马头,衔了一株草茎,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走神了。  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可以走了吗?回到屋里要很晚了呢。  马头醒来:急什么,你屋里又不等你烧夜饭,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总归不大好。  再坐一会儿。  两人坐在草地上,很长一段时间无言。就在她想再一次催促马头起身回去时,马头突然开口,说:妹妹,你比以前好看了。  她一愣:你说什么?  她平时跟马头那批人打交道,从来不涉及男女之类的话题,一直以哥们义气相处的。这不仅是当时的风气,而且带有少年人朦胧的羞怯。马头也从不提起男女之事,玩闹时也只当她是个同性伙伴。今天突然来了这一句,实在使她回不过神来。  马头说:我说你越长越好看了。  她心里乱跳。任何女孩,有人夸赞她长得好看,心里一定是开心的。但同时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逼近,这危险是她不熟悉,不知怎么应对的,所以第一个反应是排斥,抗拒,从一开始就堵上这个源头,不至于泛滥到无可收拾。  所以她板起脸来:马头你十三点吗,说这个算什么意思?!  马头没被她吓住,有点嬉皮笑脸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是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你看你自己,奶头都鼓起来了。  在同年龄的女孩中,她的胸部是发育比较早的,十三四岁已经显形了,近来愈发丰盛,衣服穿得厚时,还不怎么招眼,但春夏之交,在一件衬衫,再加一件两用衫下面,就明白地显示出少女的婀娜来。  她大窘,旋即又暴怒。马头怎么可以对她说这般轻薄的话语,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巴掌甩过去,可是看到马头嬉皮笑脸地坐在那儿,好像鼓励她肢体接触般地。她真是从没跟这些男孩子拉拉扯扯过,她只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时值黄昏,路上的人群和脚踏车如流,再走一阵,人和车就稀少了。她对这段区域不是很熟悉,路灯昏黄,路过的小弄堂口有些鬼祟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叫她:小阿妹,过来一下,跟阿拉交个朋友好吗?她心里怦怦跳,板紧了脸,只顾朝了市中心的方向走。偶一回头,看见马头一跷一跷远远地跟着,心里放心不少。到了中山北路,马头跟了上来,跟她并排走着,侧了头看她的神色,问:妹妹你还在发脾气?算我错好吗。她只是咬牙切齿骂一句:神经病。径自加快了脚步。  马头在她身边走了一阵,讪讪地:我也真是发神经,放走鸽子,心里一轻松,那句话就不知怎么出口了。好了好了,我已经认了错,你就不要再不开心了。  看到她还是不做声,马头换了一副口气,说:我其实也没想怎样,男小囡背后讲女人是常有的事,他们也讲你,但我从来都是帮你的,不许他们乱讲。  她骂道:一帮下流胚。  马头嬉皮笑脸地说:人都下流的,下流是正常的,不下流,人就要绝种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不由得抬眼朝马头看了看。  马头没挨骂,受到鼓励,说:拿鸽子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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