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43岁,昨天侧卧看手机突然一下地动山摇是什么生肖,差点晕过去,幸好不是站立,晚上睡觉又来一次,请问啥原因?

父女试吃童年味道的“QQ糖”,这完全就是小宝贝儿最爱的糖果宝贝儿-父女-糖果-在线观看-风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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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放:3,178我上个月大姨妈是16号完的,我用验孕棒开始只要一条后来晚上回去看又是两条了,什么情况丫,-亲子问答-大众点评网
我上个月大姨妈是16号完的,我用验孕棒开始只要一条后来晚上回去看又是两条了,什么情况丫,早上在测一次热门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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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步杀(下)作者:张欣
  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一首节奏分明,铿锵有力的狐步舞曲飘然而至,音量如寒汀竹影般影影绰绰,时而流畅时而渐消,更增添了些许神秘。那是一个巨大空旷的舞台,一束柔和的追光亮起,紧跟着起舞的男女,他们礼服加身,妆容精致到可以看清楚每一根上翘的睫毛,光洁的额头大理石一样平滑,下颏微微扬起,神情漠然如结起薄冰的湖面。
  怎么看都是绝配型佳偶。
  他们的腿部也密不可分,潇洒灵动之中杀机四伏,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心思缜密却波澜不惊。将所有的刀光剑影暗藏于无限优雅之中,一切算计都在步伐的方寸之间,慌者输,乱者杀。音乐声渐渐震耳欲聋。
  三郎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都是端木哲种下的祸根,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更让三郎吃惊的是,在一侧台灯的微光里,苞苞安静地靠在床头,慢慢地吸着薄荷烟。
  挂钟指向凌晨4点36分。
  什么情况啊?三郎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坐在被子里。
  床下的衣服裤子凌乱地摊了一地,全数带着当时急于扒下来时的痕迹。
  他懊丧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倒回床上。
  最近发生的事只能说是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他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头脑清晰如刚刚清理过的抽屉。昨晚也没有喝酒,发生的一切都在自我掌控之中。苞苞对他的怨恨和失望也都是必然。
  数天前的一个下午,他在24小时银行自助服务厅里取钱,那是一幢大厦的一楼,并不当街,要拐几道弯才能见到。但是令人称奇的是门前少有的自备停车位,居然常有空置,所以他常到这个服务厅来,算得上驾轻就熟。自动提款机吐出钱之后,他数都没数就卷进口袋。机算永远大于心算,这是他的信念。最后一个动作是收回银行卡。
  刚一转身,他就愣住了。
  排在他后面的站在黄线之外的人居然是苏立,他当时就石化了,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或者穿越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但真的是苏立。
  苏立比他平静多了,因为等待操作个人业务的人还有六七个,他们在苏立后面排队,其他的机器前面也有若干人,总之这是一个公共场所。所以苏立微笑地示意之后,还有条不紊按照语音提示取了钱,收回了银行卡。
  淡定啊,取钱还重要吗?他暗自想到,像移动的泥塑一样走出服务大厅,在门外等待苏立。
  满脑袋疾风骤雨,九级狂澜。
  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最称心如意的,是在一次国际春季时装发布会上,他们都带着自己的作品,在繁忙的后台意外相遇。当时无比混乱的后台陡然间静默无声,进入默片时代,时间变成固体,形成抽象的雕塑,在他们的身边勾勒挺立。他们四目相望,彼此熟悉而又惊讶,然而那是激战前夕,他们只是用眼神、气息、温情,还有他们的淳朴无华、高级灰色调的作品相互关照。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心灵相通。只有华丽的相见才不枉当初在深山老林里的缠绵,名利的确让他们变成了当今时代的楷模。
  没想到他们的重逢这么平常。
  他们都穿着休闲装,神情散淡,俗气地取钱,跟这个世界交易。
  还是她先开口说道,你……还好吗?
  他想说,不好,或者很不好,或者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跟我联系?难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吗?这一句就算了,有点像韩剧台词。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吗?他妈的生活简直来源于港台剧。
  凌乱。
  最终说出来的是:还好吧。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仿佛她会瞬间消失,“你呢?”他说。
  我还好。
  他想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会儿吧。可是他看见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手表,他马上说,你赶时间吗?我送你过去。顺手指了指停车场上的宝马。
  她说,不用了,我搭地铁很方便。
  哦,他只好这样说,不过并没有忘记互留手机号码。只是苏立报号的时候有一丝不为人觉察的迟疑。
  就像清风拂面,只有片刻的欣喜。
  后来的若干小时,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没有办法工作,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翻杂志那些华服红唇变得惊悚,溢美的词藻像聚集在一起的苍蝇,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喝咖啡烫了嘴。然后莫名其妙地希望天黑,好像天黑就能掩盖什么似的,或者带给他多大的勇气。
  最终他忍不住给苏立发了信息:“今晚8点之后我在花园酒店大堂吧等你,你慢慢来,我会一直等下去。”
  花园酒店的位置就在地铁上面。
  苏立没有回复。
  三郎还是推掉了晚上的应酬。他感觉她会赴约,否则她就拒绝了。但是她有些犹豫,或许她有家庭、孩子了,不想再翻陈糠烂芝麻。但是他不行,必须知道她的一切,至少对自己是个交代。否则他就完了,他陷在一片看不见的沼泽里.她是他的光。
  五星级酒店有一种独有的香氛,属于暗香浮动,借以启动客人神秘的大脑,记住每一次的人住,像幽会一般贴心又不动声色。
  三郎点了一杯软饮料,坐等苏立的到来。
  8点45分,苏立的身影匆忙地出现在玻璃门处,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三郎站起来对着她挥手。
  还没等她坐下,三郎便省略了所有的寒暄,直道,“我离婚了。”苏立的表情明显僵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她望着他,慢慢坐下。“我其实过得很不好。”三郎补充了一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苏立点了榨鲜橙汁,静静听着三郎的陈述。三郎说,“我跟前妻就是不合适,责任主要在我。”其中的细节当然不提,也没有必要提。
  然后满脸写着:你呢?该你了。
  苏立想了想,好像不太想谈自己,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们家破产了,我爸欠了高利贷,现在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她居然笑了,“怎么这么不真实?像剧情简介一样。”她不往下说了,或者是说不下去了,笑容变得苦涩,清澈的眼神掩饰着沧桑。然后她就闭嘴了,什么都不想说,她脸上写的就是这个意思,眼睛望着别处。
  他特别有抱住她的冲动,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还能更糟糕一点吗?好让我能够配得上你。当然,他没有。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是高冷的羞于表达情感的都市人,必须坚强到牙齿。
  “一个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了点头。
  他的内心一阵狂喜。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当然他仍旧沉默,但是已经感觉到久违的激情与冲动正在重生。
  男人对这种能力需要病态的认可。
  这也是三郎深感对不起苞苞的地方,昨晚给母亲过完生日,那是一个完美的夜晚。他回到家中依然兴奋不已。这时的苞苞正在卧室收拾她的衣物,她自己有单独的柜子,两年了,他碰都不想碰。终于在平静分手之后,苞苞可以把她的东西全部拿走了。三郎也是想等这之后再把大门的锁换掉,所以他并不知道苞苞会在这个晚上来收拾衣物。
  一个巨大的黑箱子摊在卧室的地上,猛地看上去满床满地都是女人的各种衣服、裙子,还有轻薄质地的性感内衣,带有情趣意味的小护士制服。苞苞在低着头收拾,见到他,用无奈的眼神打了招呼。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冲上去抱住了苞苞。
  二话不说,将她按倒在地,在那一堆垃圾品位的衣服上,苞苞显得颇有诱惑力。他像疯了一样,把这件事做得地动山摇。实木的大床轻飘如一叶扁舟,肆意撞击在墙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苞苞完全是被吓住了,任其摆布,没有呻吟也没有喜极而泣的机会,意想不到的风暴将她彻底淹没了。这时候的三郎像换了一个人,没有理智,没有思维,脱缰野马一般地奔驰。
  身体的语言却在提醒他,一切的症状都是心因性的,他不能停止,他可以,他完好如初。
  “这算什么呢?”苞苞在他的身后幽幽地说道。
  薄荷烟的味道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既清凉又刺鼻,“就算是夫妻一场吧。”她仿佛自言自语道。
  幸福使人慈悲。昨天傍晚,母亲的每一条皱纹都是舒展的。此时他最希望自己做的就是转过身去,对苞苞真诚地说一句,以后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们的恩怨就此扯平。当然,他没有。他一动不动背对着她躺着,这个世界没有也许,没有以后,即使是所谓周济,你乐意,别人未必乐意。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天快亮的时候,三郎又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阳光从月白和雪青相间的厚厚的窗帘缝里挤进来,令静美优雅的融色披上了霞光。三郎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日光并不是那么可憎,他起身拉开了窗帘,仿佛拉开了新生活的序幕。
  苞苞并不在床上。
  地上的大黑箱子也变魔术一般收拾妥当,靠墙肃立,外加两个大环保手袋。这么大的工程他毫无知觉,可见睡得多么死。
  天色湛蓝。
  远处,以西塔为代表的一重又一重的高楼大厦像青山峻岭一般错落有致,看着让人心里踏实。如果是晚上,就变成集成电路板那样星星点点光束密布。三郎喜欢繁华,没有繁华就没有繁华中质朴的自己。
  洗漱完毕之后,三郎换上干净的衬衫来到客厅,听见厨房里传来炸鸡蛋的声音。看来苞苞也不准备兴师问罪,他也想把这个尴尬的早上礼貌、谦和地混过去,从此劳燕分飞各奔东西。正是因为从此再无挂碍,现在才要表现得体面一点,不必面目狰狞。
  三郎在餐桌前坐下,像两年前任意的一个早晨。
  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智障人士特有的那种既诡秘又发自肺腑的笑容。
  手机的铃声响了,果然是母亲,只有她会这么早打电话。
  “我一晚上没睡。”她说,“当然是高兴的,大溪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就像饼印,想不认都不行。”
  他仿佛看见母亲的笑容。
  昨天傍晚,他回家给母亲过生日,母亲穿上他亲手做的衣服,稀罕地来回摩挲,这布料太好了。她赞叹道。你儿子是布痴啊。他说。手工也周密,是个好的手艺人。这已经是母亲对他的最高夸奖。他很想说,这里面有爱。当然,他没有说,如果心里有千言万语,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母亲盛好汤,就是普通的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她是一个家常惯了的人,不喜欢夸张。她说,做衣服就是不要夸张,布料好、沉静的颜色,哪里需要设计?加上纯手工,就是上等的货色。
  吃饭也是,不会夸张地操办。
  这时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母亲的眼睛在问。这时三郎才说,我还约了苏立,妈,你还记得苏立吗?
  母亲有点吃惊,但还是点点头。
  想不到苏立带来了大溪。看到大溪第一眼的时候,母亲就热泪盈眶,所谓血脉相连是最骗不了人的。这是苏立送给母亲最大的礼物,也让三郎如坠梦中,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神奇的事,并且不偏不倚就降临在自己的头上。所以,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大溪,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因为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他的想象。
  母亲一夜未眠是很正常的。
  “我记得苏立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母亲一直絮叨,她的担心可以理解。她与其他母亲不同的是,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够好,家境不够好,特别是苞苞坚决要离婚,应该是对母亲最沉重的打击。
  “她家破产了。”他只能这么直接地安慰母亲。
  “哦,那就好。”
  怎么能这么说?母亲也真是的。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客观的母亲,只要对自己的孩子有利,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滔。
  “她也一直没结婚,你看大溪教得也很好。”他继续给母亲吃定心丸。
  母亲一连串的嗯嗯嗯。
  这时,一碟煎鸡蛋、培根和涂好花生酱麦包的盘子放在了三郎面前,三郎急忙向苞苞点头示意。
  “妈,您放心吧,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我还要上班,挂了啊。”
  苞苞一言不发,平静地倒奶。两只玻璃杯变成宁静的白色。她在三郎的对面坐下,面前放着同样的西式早餐。
  两个人默默地吃早餐,刀叉的声音反而有些刺耳的锐利。
  “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吧。”三郎打破沉静。
  “嗯。谢谢。”
  “还是回你妈那里吗?”
  “嗯。”
  “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淘金路那套公寓去住吧。”
  三郎当年曾经投资一个62平米的小套房,因为地段还不错,放租比较方便。
  “不是租给人家了吗?”
  “租约到期,那个客人搬走了。现在空着,不过要自己整理一下。”三郎是真心同情苞苞,她那个妈,怎么一起住啊。
  “真的可以吗?”苞苞沉默片刻,看着盘子说道。
  “都说了你不嫌弃就去住,客人不租了就是说那条街上住了黑人,还有好多洗脚妹。”
  “没关系.我想去住。”
  “那一会儿我们就过去,我帮你把箱子提上去。”
  “房租怎么算啊……”
  “房租就算了,你想住多久都行。”三郎也看着盘子说。
  “哦,那就谢谢了。”
  吃完早餐,苞苞洗完杯子和碟子。两个人提着箱子出了门。临走的时候,苞苞环视了一下客厅,三郎装作没有看见。
  车子开在环市路上,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再往前开右转就是淘金路了。苞苞坐在后座,一直用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这时像是偶然想起一样突然说道:“两年前的5月12号,你跟端木哲见过一面吧。”
  “怎么可能?”三郎脱口而出。
  苞苞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5月12日很好记啊,是汶川地震纪念日,你用我的手机给端木哲发过一条信息,叫他到我们家来一趟。
  “那两个警察又来找我了,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端木哲的手机,里面有我发给端木哲的信息,我告诉他们那不是我发的,他们不相信。我只好告诉他们,当我知道端木哲要害死你的时候,我害怕了,想到他有一天说不定会杀掉我,再说他搞的减肥药又吃死了人,警察到处抓他。所以说好一起逃跑,但是我并没有跟他约好碰面的地方,就更不可能给他发信息了。
  “谁能拿到我的手机发信息?你还是想好怎么跟警察说吧。”
  三郎一个急刹车,苞苞的脑袋碰到前座椅背上,啊了一声。因为听得太过入神,汽车差点追尾。
  她是幼儿园老师,但不是幼儿园智商。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
  三朗本能地开着车子,右拐后驶进淘金北路。许久没有过来,曾经充满小资情调的街道和铺面有一种时过境迁的破败。
  他再一次想起了薄荷烟细腻的慢慢弥散开来的烟雾,像花一样在眼前绽放,生机勃勃的太阳蛋在白色瓷盘里微微摇晃,苞苞最后环视客厅时目光中的淡淡忧伤。为什么每一个画面都显得意味深长?
  本来,这是一个轻松、休闲的周末。
  为了去听晚上的音乐会,黄莺女士从下午就开始梳洗打扮。傍晚出门的时候,她穿着香奈儿的外套,配戴镶嵌山茶花标志的珍珠项链,整个人还要香喷喷的.打上蝴蝶结就可以送人那种。每次都是这样,除了盛装,晚饭还要去西餐厅。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这样的享受才算完整,要对得起这个美丽的夜晚。
  周槐序陪母亲去了三兄弟西餐厅,这个店铺并不精致奢华,反而有些过分随意,桌椅、桌布、布置、摆设都是有年头的陈旧感觉。然而菜式非常地道。如果用餐时兄弟中的老大一高兴,还可能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奉送一道价格不菲的甜品,然后聊上几句。每次黄莺女士都可以享有殊荣,因为老大喜欢老派而盛装的女士,感觉与他的铺面相映生辉。是苏格兰交响乐团在大剧院演奏古典音乐。他们的位置在楼座一排。小周也喜欢交响乐,至少可以闭上眼睛休息脑袋。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
  观众在陆续进场,各色人等。有人平静,有人异常兴奋。有女人化着大浓妆,穿着比黄莺女士夸张多了,也有人随便得像上街买菜一样就来了。有人一直歪着头在欣赏大剧院的建筑特色。
  这时他的眼神停留在楼下大约15排的位置,他看见了苏而已和柳三郎,中间的座位上坐着大溪。
  苏而已在看节目单,柳三郎的一只手搂着大溪,不知在说什么。
  小周掏出手机打给苏而已,他看见苏而已接听了。
  “你在哪里?”他说。
  “我在大剧院,准备听音乐会。有事吗?”
  “跟谁在一起?”
  “大溪的爸爸,”
  “哦,没什么要紧的,我再找你吧。”
  周槐序收起手机,他可以绝望了吧——她甚至连骗他的心都没有,如实秒回他的问题。就像他因公调查柳三郎,很正常地牵扯到苏而已,苏而已也必须回答他和忍叔提出的问题,哪怕是触及隐私。
  那天他们就约在利群茶餐厅谈话,一人一杯柠檬茶,都是公事公办的表情。因为不是开饭时间,所以店里清闲,客人不多。他和苏而已非常默契地表现出素不相识的样子,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交往。这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最佳态度,必须承认,小周的内心不可能波澜不惊,也有一点点掩饰良好的尴尬。不过苏而已还是平静地回答了他们所有的问题,包括她和柳三郎的情史,以及柳三郎是大溪生父的事实。
  小周暗自叹了口气。
  “嗯,她的确是个好女孩。”这时黄莺女士在他身边感慨了一句。
  “你说谁?”
  黄莺女士往下努了努嘴。原来她也看到了苏而已。
  “你跟她又不熟,怎么知道她好?”小周有些丧气地说道。
  “因为她不接你的球啊,你喜欢她,谁都看出来了,可是她装傻,而且装傻到底。”
  小周的内心大为惊讶,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母亲说道,“她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你懂什么叫母子连心吗?傻儿子,是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小周一直以为妈妈是思维简单的女人,喜欢鲜花、香水、唱歌、听音乐会的女人就简单吗?这是偏见,要改变。
  “可是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比起那些世俗的想法,真爱才最难求吧。”
  “爱情非常短暂,但是人最终都是普通和现实的,你的条件那么优秀,应该想得长远一些。”
  “那你还说她好,言不由衷,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真心觉得她不错,只是她不合适你。”
  “听不懂。”
  “因为她也喜欢你啊,傻儿子。”
  “哪有?她根本不太理我。”
  “如果她喜欢你,就会跟你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能是她真的爱你,所以远离,她希望你好,希望你完美,世俗的东西总是更长久。”
  不知为何,小周像是被点中穴位一样,鼻子一酸。
  “再说了,人家是一家三口,你不觉得你是多余的吗?”
  死结。
  灯光渐渐暗去,在海潮一般的掌声里,满脸慈祥的老外指挥走出前台,与首席小提琴家拥抱致意。随后,他站上指挥台,背对观众。良久,他才确认身后如沙漠一样空廓冷寂,指尖一点,音乐声响起。
  周槐序对于音乐的天然感受力应该来源于黄莺女士,从小到大,因为陪伴母亲,他成为优质听众。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的乡村、田野、雨过天晴、翠堤春晓,也有疾风骤雨、悲痛和哀伤以及克制的叹息。但是此刻,他闭上眼睛,交响乐的宏伟磅礴化作绵柔的背景音乐。
  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坐在楼下的柳三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技术部门恢复了端木哲手机上的数据。
  苞苞不承认她给端木哲发过信息,理由令人信服。那么谁比较容易拿到苞苞的手机,在苞苞离家前发信息给端木哲?当然是柳三郎。
  他为什么要发这个信息?他叫端木哲到家里来想说什么?
  这些疑问都很正常,但是忍叔后面的话,令小周的后背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只有0.2秒钟,但绝对是惊着了。
  忍叔说,老王的案子里,谁最不可能杀人?小周回答,大王。忍叔说,对,小王或跛足人都是有理由激情犯罪的,一个贪财,一个被砸了饭碗,但是没有。那么,忍叔继续说道,端木哲的案子里,谁最不可能杀人?
  小周没有说话,但是给电了一下。
  忍叔说,我想了很久,这一次端木哲手机的出现,和他两年前发给他远房亲戚的短信,有同一种故意,就是提示我们端木哲在逃。但事实上,端木哲这样一个上了大学就不认父母的人,工作这么久,有钱没钱都从来没有回老家探望过父母,而且有一次他父亲病重,亲生父亲啊,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有回家看一眼,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到把对父母的挂念托付给远房亲戚?根本不可能,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思维推论。
  这一次手机的出现,显然是有人放到货车上的,这个人知道我们一定会以此为线索追踪这个案子。
  生的对面是死。
  活跃的在逃对面是什么?是彻底的消失。
  端木哲这个人有野心,像他这样贫寒又欲望强烈的人,上了大学,有了文化,有时反而是罪恶助推器。他不可能跑到非常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地做苦力,他想过好日子,也吃不了那份苦了。他如果去制冰毒反而是合理的,去寻找苞苞也是合理的,怎么可能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串案思维,逆向侦查。忍叔说这是他认同的一种思考案子的方式。
  毫无关联的人和事,看似两个独立的案子,有时候会突然打通脑袋里的死疙瘩。每一个职业里的人都会修炼出特有的直觉,其实他一直都在否定这个直觉,但是它仍旧顽强地冒出来。
  这种感觉有点像下盲棋,这也是小周最佩服忍叔的地方。他不动声色,但是前棋走的每一步从未忘记,后棋无论如何是一种下意识的关照。虽然不知道对手是谁,棋路却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小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跟柳三郎夜跑时撞上还不止一次,发现他还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绝对不缺力量。不过转念想想还是不对,好吧,就算大胆设想柳三郎杀了人,怎么处置尸体?这可是个技术活,应该是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秘密搜查柳三郎的家和宝马座驾并不是一件难事,但结果像用漂白粉擦过一样,就算过去了两年的时间,还是有可能发现微量证物。然而事实证明想法就只是想法,多半是站不住脚的。
  忍叔轻易不下判断,一旦认准的事就会直奔南墙。他决定秘密调查柳三郎所有的社会关系。
  于是,柳森浮出水面。
  柳森是柳三郎的亲叔叔,自柳三郎的父亲过世以后,柳森对柳三郎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资助他完成学业包括他的毕业典礼,都是柳森热泪盈眶地参加,两个人感情深厚。
  柳森现任民政局副局长,两年前曾任殡仪馆的支部书记,这是一段让人浮想联翩的经历,以往不为人知的杀人焚尸案在这一类人手上也发生过,并不出奇。
  于是,忍叔和小周去了殡仪馆,调查了两年前端木哲失踪那段时间的火化名录,反反复复,每一个死者都进行了核准。误差率是零。关于柳森的性格和为人,他们也调查了他曾经的同事,都说他这个人还不错,豁达开朗,乐于助人。优点是果断,有能力也有魄力,很务实的领导;缺点是好美人美酒,见到漂亮姑娘迈不开腿,喝酒容易喝高,有一次喝高了放狠话,说他一辈子不印名片不主动跟人握手,但是谁敢惹他就只好风烟滚滚送英雄了。
  柳森的酒后戏言加深了忍叔对他的怀疑。可惜疑案从无。
  终于,潮水一般的掌声让周槐序睁开了眼睛。黄莺女士一边鼓掌一边斜了他一眼,表达了心中的不满。
  “这都是第三次返场了,你才睁开眼睛。”
  “三次了还要别人演奏?买白菜一定要白搭萝卜吗?”
  “讨厌。”黄莺女士噘起小嘴,继续鼓掌。
  外籍指挥还是被热情所屈从,《茉莉花》的旋律宛如湖心的涟漪,缓慢地静如莲花般地荡漾开来。
  为什么年轻的妈妈们都是半夜买童装?也对,只有半夜熊孩子才是没法折腾的,妈妈们才有时间逛淘宝。
  凌晨两点,苏而已还在电脑前处理订单。只要起身决定睡觉,就有一声猫叫的提示音把她拉回来。订单这种事就是这样,你不处理,妈妈们可没耐心傻等,转眼就找下一家,海淘呗,不缺你那一件。所以一听到猫叫,苏而已就没法睡觉,乖乖坐下来处理订单。
  房间里总算暂时安静下来,苏而已得空急忙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重重地倒在沙发上。
  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用手一摸,抓出来一只毛绒叮当猫,张着嘴傻笑。是大溪从三郎家里揣裤兜拿回来的,洗衣服时她把它扔在沙发上,现在依然是扔到脚下那一头。
  需要这么拼吗?她想。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关上电脑睡大头觉吧?她应该学习那些游手好闲的女人,吃茶点,做头发,涂涂指甲,买买名牌才对。自从三郎来找过她之后,几乎是一天一个头彩,所有的担心和麻烦都烟消云散。三郎成功地挤进了成功者的队列,他是真正有才华的,他离了婚,关键是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变。这样的一家团聚是她从不敢想的结局,完美得让人害怕,更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或者陷阱。
  更没想到的是,问题竟然出在自己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真的是有出场秩序的吗?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相识或者相遇,或者成为故事,或者变成沉香,以一种美丽伤痕的形式在心中隐痛地变迁。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有一些触及不到却又忘不了的爱,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轰然来袭。
  这个发现很不好,在跟三郎共同奔向幸福的日子里,苏而已发现她的莫名的心虚和烦躁都是有原因的,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周槐序。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发现是小周治疗了她的“爱无能”。这个阳光干警的小宇宙够强大,而且没被污染过,总是清澈透明的。他的笑容可以灿烂到刺痛她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让人失神落魄,让人无力挣扎,无处逃遁。
  也许是她厌倦了,厌倦了她和三郎苦哈哈的、年纪轻轻就历经沧桑守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努力要过上人见人羡的生活而付出的那种沉重。她可以感觉到三郎也是冷血的,尽管他对自己的过去不愿多说,但完全可以体会到他阴郁的另一面,她常常看着他望着窗外发怔,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苦尽甘来,或者突然紧紧地抱着大溪,令大溪有些不适应。
  小周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保留了一个男生最纯正的天性,善良、自然、不会算计地去爱。
  她的手机就扔在桌子上,如果再收到小周的短信,哪怕是深更半夜,她一定会打过去,然后相约一起去喝砂锅粥、去吃云吞面,一起去江边散步。即使什么都不说,只要可以在一起,感觉他白衬衣一般的洁净,春天一样的温暖,也是她所盼望的。
  但是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收到他的信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暧昧的人,自从知道她与柳三郎的关系之后,他便没有给她发过任何信息。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只有她明白的忧伤和做错事似的自责。
  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却是另一个排山倒海的开始。
  她怎么会不明白,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两条路,一条是想走的路哪怕山高水远,而另一条是对的路,是必须往前走的路。她跟三郎曾经那么相爱,时至今日,所有的障碍都像变戏法一样化为乌有,走下去就是花好月圆。
  可是爱这个东西太不可靠了,时空、心境、际遇,甚至出场先后都可能产生无法控制的化学反应。
  她知道她应该走对的路,可是精神出轨对于女人来说既可怕又残酷。并且所有的力量都在迫使她远离那个虚幻的所谓真爱。黄莺女士满脸都写着“不”,她只要有半点不淡定都会被视为“侵入者”。还有母亲和大溪,人生之旅不是江湖古道,不是铁剑柔情快意恩仇,而是扶老携弱,慢吞吞地倚杖前行。
  缺乏美感的都不是爱,更像是一种无奈。而挫折和变迁也可以把曾经相爱的人变成铁哥们儿。
  苏而已在沙发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的身上盖着毯子,耳畔听到细碎的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她坐起来揉眼睛,看见母亲和三郎坐在餐桌前剥豆子,不知在说什么,还是笑模样,大溪坐在地上,在玩三郎给他买的游戏机。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这样的场景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母亲对于三郎的现状自然是十二分满意,尽管过去对这个腼腆的不起眼的穷小子压根儿都没正眼看过。财富可以重新雕塑一个人的气质,两周前,三郎登上时尚杂志的封面,母亲买菜时在街上的报刊亭发现,郑重其事地买回家,放在苏而已的工作台前。
  杂志封面上的三郎微低着头,侧光,冷漠的神情,酷。封面称呼他极简大师,介绍他的品牌“死人杰克”,风格是干净、沉默、举止高贵。
  封面上还印有他的金句:少,就是多。我从不谀媚客户。
  母亲说,她现在每天的心情都像过年,下雨天也都觉得天是光的、亮的。又夸苏而已当年的眼光神准。
  总之每一句夸张的话都让人接不住。
  见她坐起来,母亲笑道,“三郎都等你两个多小时了。”
  “干吗不叫醒我?”
  三郎道,“反正也不着急,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蛋,“你到底醒了没有?”他总是记得当年他们在山村调查的时候,叫醒她,看着她坐起来他才离开,可是她又倒下去睡了。
  她只好笑了笑。
  三郎继续道,“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今天天气太好,就改变主意了。”
  苏而已还是笑笑,并不想作好奇状。她走到窗前,天气果然很好,蓝天四挂,连半片云朵都没有,美得无法无天。
  洗漱之后,已经快中午12点了,两个人吃了苏而已妈妈下的面条,然后开车离去。一路上,都是三郎在说话,东拉西扯的。但是苏而已从心里感谢他,如果让她演,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
  驾车往连州的方向开了两个多小时,便到达粤北山区。这一带虽然贫穷,但还是山清水秀,深藏在山里的某一处农庄,三郎说已经被他用合适的价格盘下来了,这地方还真不错,山上遍种毛竹,还有一圈荔枝树。蓝天之下,清风掠过,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清新的水墨画卷。
  空气如矿泉水一般没有杂质,负离子爆表,深呼吸的时候有醉氧的感觉。
  住人的平房修得朴素、宽敞,除了厨房和起居室,还有一处庭院。庭院的设计偏暖色,空间层次丰富,将人们的活动空间从室内延伸到室外,完全是自然过渡。室内有生态棚架,藤蔓植物,高挑的房梁上,原色系的手织布倾泻而下,在日光中纹理细密,柔软绵长。
  室外是30亩有机农业体验区,另外还有有机蔬菜种植园和精品水果采摘园各50亩。一派小富即安自给自足的田园景象。
  农庄里还有小溪,若是美女蹲在溪边也可算作“西施浣纱”写真版。据说曾经的庄主是个文化人,但三郎给的价钱好,时髦的解释是有钱才有资格任性。并且三郎提着一皮箱的现金作为诚意定金,庄主思来想去,就以托孤的心态含泪把这里卖了。三郎说,在合同上签一个数字和见到现金,感觉完全是两回事。真心想得到什么,不要调情,直接开房。
  永远不要小看现金的震撼力。
  苏而已承认这个地方令她眼睛一亮,但是派什么用场一时也想不好。不见得现在就来这里养老吧。
  农庄里的另一侧正在大兴土木,朱易优穿着一身工作服带着工人盖厂房,见到三郎和苏而已,笑嘻嘻地走过来,“我跟民工站在一起还分得出彼此吗?”他看上去的确又黑又瘦,跟农民工没什么两样。
  他管苏而已叫苏局长。
  原来,三郎要把农庄改建成工厂,死人杰克的出品就是用最商业的手法来包装纯天然的手工制作,他将从西南山区请来一些掌握传统女红技术的手工艺人,从纺纱织布的组织纹样开始,通过手工缝制和植物染色,令那些手造之物成为真正的有生命的衣裳。
  其实,人们对于商业的理解有失偏颇,商业不一定是快,也可以是慢;不一定时尚而沆行,也可以精良成为少数人的恩物。时代不同了,工业机制品永远不可能同时兼备深厚的情感和用心的灵性。随着人类的欲望急速膨胀,华丽的炫耀的稀奇古怪的衣服已经堆积如山,分秒之间就可能失去价值。无论如何,纯手工和纯天然的方式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奢侈品。
  三郎知道苏而已迷恋手工,迷恋用心,不想当设计师或者艺术家。她需要的是清晨鸟儿的呜叫,风穿竹林沙沙作响,细雨无声,屋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她需要的是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寂静无声。
  这里取名华南织布局,将作为礼物送给苏而已。
  苏而已的内心不是不感动的,但是她不敢看三郎一眼,很怕跟他的目光对上,不然她会对他说,你干吗要对我这么好?我并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当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双颊渐渐地泛起桃花。
  这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才有的美丽,是这个时代的稀缺物质,犹如干净的空气和水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只有苏而已自己知道,她的内心非常羞愧,所以才会脸红,才会不敢看三郎的眼睛。对于自己的精神背叛,她深深地自责,同时也深深的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三郎绝对是最懂她的人。
  清晨,也只有清晨你才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在沉睡。
  只要是夜幕降临,它永远是不夜、不眠、不休,多晚都不算晚。天亮了,它便开始沉沉睡去。
  不到早上6点钟,小周就饿醒了。昨晚跑完现场又开会,晚了,他和忍叔都睡在队里。昨晚吃的是盒饭,根本不顶事。他起身穿上衣服,忍叔翻过身来说了一句,“这么早?”他们昨晚快4点才睡。
  “我饿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过来。”
  忍叔起身道,“算了吧,我跟你一块儿去利群喝碗皮蛋粥,再来一碟牛肉拉肠。别跟我提包子,听着都饱了。”
  小周也不想吃包子,吃伤了。
  街道上的交通早高峰要到七八点钟才开始,所以到处都还是沉睡状态,一切安静有序。洒水车叮叮当当走走停停,路边的灌木和柏油路一片一片地湿了。城市也需要苏醒和洗脸,这种感觉还不错。
  两个人走在去利群茶餐厅的路上,因为辛苦和晚睡,都是面色灰暗,目光呆滞。怎么这么饿?不是得糖尿病了吧?小周想。
  此时忍叔懒洋洋道,“你看我们混的,跟犯罪嫌疑人也差不了多少。”
  “什么意思?”
  “他们背着命案,不就是我们背的命案吗?他们打劫金店,我们就背着黄金首饰要多沉有多沉。就说那个假币案,现在连点头绪都没有,不还得我们扛着,逃都逃不掉啊。”
  “怎么听着有点沾沾自喜啊。”
  “我哪有。”
  “别管多么现代化的城市,都少不了我们呗。”
  “你不觉得吗?”
  忍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心跟福尔摩斯一样骄傲,像公安局长一样威风,嘴上死也不肯承认。把自己说的,多么微不足道似的。
  但只要是风餐露宿艰难困苦的时候,他总是会说,我们是心里有蛟龙的人。算是最励志的一句话了。
  茶餐厅里已经有不少食客了,都是一些年纪偏大的老者在吃早餐。因为是相熟的街坊,又大声地打招呼,个个都好精神。小周只想吃饱肚子再去睡一觉。
  两个人找了位置坐下,因为离收银台近,小周喊了一句,“报告芦姨,两个A套餐。”
  芦姨眼睛都没抬地嗯了一声。
  她在包三鲜馄饨,守着一盆馅,一摞面皮,一只手一捏一个。反正她不是包馄饨就是剪虾须虾线,很少看她闲坐着,老百姓讨生活着实不易。客人多的时候才专事收银。
  不一会儿的工夫,服务生就送上来两碗皮蛋瘦肉粥,两碟牛肉拉肠,外加每人一个热柠茶和一个煎鸡蛋。实在是豪华早餐。
  两个人闷头开吃,吃得有滋有味。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也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只听见芦姨“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大喊,“假币啊——”小周抬起头来放眼望去,芦姨拿着一张百元大钞指着门口,只见一个穿白衣服的精瘦青年已经闪出茶餐厅的门外,拔腿就跑。小周下意识地从座位上弹起,扔了筷子追了出去。但此时的忍叔一声未吭,带倒了两张椅子,跑在小周的前面。
  白衣青年一路狂奔,丢掉了手上一兜子的菠萝包,这是一种茶餐厅最受欢迎的面包,酥皮,里面夹一片黄油,菠萝包滚了一地。
  白衣青年风一样地飞跑,他回望了一眼,发现紧随其后的忍叔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时,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忍叔应声倒下。小周当即就傻了,想不到用假币的小毛贼手上有枪。
  他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忍叔,子弹打在忍叔的大腿根部,鲜血像打翻的红油漆一样在地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仓皇的一瞬间,小周听见忍叔冲他喊道,“追啊!”
  是竭尽心力的一声呐喊。
  顿时,小周像得到指令一般放下忍叔,冲着白衣青年奔跑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不顾一切地跑着,第一次感觉到灵魂出窍,天和地,偶尔的人群,早班的车流,所有的一切都在晃动,拼命地晃动,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呼呼的气喘声十倍百倍地放大,什么也挡不住他疾风骤雨般的奔跑,根本忘记了白衣青年手中有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抓到他。
  这样不知跑了多久,眼见着白衣服飘在眼前触手可及,终于,小周像猎狗那样飞扑了上去。
  几乎是同时,又一声枪响划破漫长的迷惘。
  这个城市,醒了。
  周槐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几张影影绰绰的脸庞全部关切地面向他,有父亲、母亲、身穿警服的大头儿和小头儿,为什么这么混搭呢?一时想不明白。
  他又昏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不知道几点钟,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萧锦一个人在病房陪伴他,见他醒来,给他喂了水,吞咽的动作都会带来刀割一般的腹痛。
  “你伤到肚子了,”萧锦轻声道,“好在是肚子受伤,不危及生命,就是流了太多血,所以你会感觉到意识模糊。”
  “不过你好厉害,”她继续说道,嘴角满含笑意,“受伤之后还踢飞了嫌疑人的手枪,把他和自己铐在一块儿。”
  听她这么说,小周才渐渐恢复了一点记忆。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摊红油漆似的浓厚的血,快速地漾开。
  “忍叔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还好。”萧锦答道,同时正背对着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然后转过身来,走近床边.慢慢地给他擦脸和手,又道,“医生说你要少说话,睡吧。”
  他也觉得忍叔应该没事,腿伤,离心肺还那么远呢,肯定没事。
  萧锦告诉周槐序,白衣青年是个吸毒人员,当时吸食的毒品是新型麻果,这种毒品会令吸食者产生幻觉,或者精神异常。这个人就是这样,吸食之后相当兴奋,揣着枪出来买吃的,还敢大模大样用假币。
  据称他们那个窝点买了几大箱假币,正是队里在追查的批号,应该是很有价值的线索。
  这一伙人,假币是在网上买的,仿77式手枪是在网上买的(3把,子弹62发),就连毒品也是网上买了之后快递(量大,1公斤以上),甚至同伙之间都不太知道真名和底细,因为也是靠网络纠集在一起的,全部是年轻的男性,其中两个人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那个白衣青年,吸食麻果之后,曾经跟父母动过刀子,还把家里点火烧了。四次强制戒毒,这次复吸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周槐序并没想到案情会这么复杂。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只见黄莺女士带着保姆走了进来,保姆手里提着装汤水的保温壶,还有夸张的果篮。黄莺女士直扑到床前,见到小周醒了,虽然舒展了眉头,但是眼圈还是红了。
  趁着萧锦端着脸盆出去洗毛巾,黄莺女士小声埋怨道,“当初就该听你爸的话学医的,多么现成的条件。你看看你这一行,也太危险了,真是太可怕了,跟警匪片里演的一样……”
  小周没有说话,用眼神制止了母亲。
  黄莺女士仍旧忍不住道,“这一枪真是打在妈妈的心上,如果再往上面偏一点点,哎呀我都不敢想……以后妈妈都随你,你想于什么都行,我说的是真的,绝对不当你的对立面。”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小周轻声回道,“你别在萧锦面前说这些,很丢脸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那么傻吗?”黄莺女士一个劲地点头。
  正说着,萧锦又端着脸盆回来了。黄莺女士急忙客客气气地跟小萧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感谢她日夜守在小周的病床前。
  萧锦说,“这是应该的啊,阿姨,我和小周有战友之情,保不准以后还是搭档呢。”
  当时听到这句话,小周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仗着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三天之后,小周就可以下床了,虽然走路缓慢,但毕竟可以下床走路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忍叔。
  萧锦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小周,忍叔已经牺牲了,吸毒者的那一枪打在忍叔腹股沟的主动脉上,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已经血尽人亡。但是医院还是坚持心肺复苏术40多分钟,其实心电监护显示器一直是一条直线。
  周槐序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神情甚是迷茫。
  所谓搭档,通常是指因为各种原因而在一起密切合作的两个人的工作关系,看上去毫不相干,事实上血脉相连,是荣辱与共的兄弟,是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得多的人。
  何况,他们是没有代沟的两代人,在一起的感受是自然舒适,犹如一个人的两只手。
  深深的自责感乌云压顶一般向着周槐序的心头袭来,他如果当时不去追人,而是替忍叔包扎,叫救护车,忍叔就不会走吧?那些小毛贼还是会冒出来的,他相信还是可以抓到他们的。可是……他们也仍然带着枪啊……并且,那真是忍叔希望的吗?他的耳边还响着“追啊”那一声泣血的呐喊,忍叔就是那种不抓到坏人比死还难受的人啊。
  心里面翻江倒海,腹部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后背也冒出了一层虚汗。
  看见他面色苍白,神情黯然,萧锦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忍叔的爱人吧,嫂子听到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三天不吃不喝……”萧锦说不下去了。
  她扶着小周来到走廊顶端的病房,忍叔的爱人半靠在病床上,两眼并未落泪,而是枯槁地望着窗外。也有一名女内警陪伴忍叔的爱人,她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忍叔爱人的一只手,默默无言。
  小周一眼看出嫂子披着一件忍叔生前的旧毛衣,榨菜色,天冷了,忍叔永远是这件起球的旧毛衣。
  我们是心里有蛟龙的人。想到这句话,小周忍住了要滴落下来的眼泪。
  嫂子见到小周,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看着他,是他熟悉的,每一次嫂子看着忍叔的眼光,是淡淡的深情。
  嫂子的床头,放着忍叔的遗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居然还有眼药水之类的杂物,有一本黑色人革面的老土笔记本,的确是忍叔常用之物。时代发展到今天,有电脑有苹果6,但是忍叔一直有记工作笔记的习惯。小周拿起这个笔记本下意识地抱在怀里。
  嫂子轻声说道,“你留个念想吧。他这样的笔记本有16本。”
  小周点头,内心一派凄惶。
  原来,以前那些再平凡稀松不过的日子,才是山水同宽日月同辉的灿烂时光,是夕阳无语壮志凌云的默默相守。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涌上心头。
  小周出院以后,又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才归队上班。
  办公室里一切如故,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没有了忍叔,这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身影,难免又是一阵阵茫然。
  他现在跟萧锦搭档,还有些不习惯。
  小周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也不在他面前提前尘往事。对于小周来说,最大的改变是忍叔治好了他的失恋症。以前再怎么克制,总会有一些想法飘过,现在彻底断了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一想到忍叔用手捂住伤口,鲜血洪流一般从他的指间涌出,而他只大喊了一句,追啊——!这一幕铭心刻骨,令他永生难忘,如何还能够风花雪月,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应该是对忍叔最大的不敬,如果他真的从心里悼念他,最该做的,就是把他未做完的事情做好。
  他最后一次见到苏而已是在健身房,当时远远看到赵教练陪着一个女孩子打拳,女孩子背对着他,瘦削的一条,戴一双大红色拳套,并且每一拳都打得发泄一般地有力量。赵教练的两只手臂上都戴着长方形的足有6到8寸厚的拳靶,一边后退一边抵挡,嘴里还念念有词,纠正动作。
  他走了过去,意外发现女孩是苏而已。好好的,为何又不练习唯美的弓道了?是要发泄什么样的情绪呢?
  苏而已见到他,像不认识一样,扭头就走。
  小周问赵教练,她怎么了?赵教练笑了笑,做了一个不知道的表情。
  所有的欲念成灰。
  周槐序一个人拿着忍叔的黑色笔记本去了天台,天台空旷,有一些粗生粗养的植物和石桌石凳,经得起风吹日晒。
  偶尔,会有一个半个犯瘾的警察跑上来吸烟,今天还好,一个人也没有。是一个常见的阴霾天,月朦胧,鸟朦胧,远处的楼群和街道犹如罩在一个毛玻璃的罩子里。
  有时候天气就是心灵的写照。胸闷,气短。
  他找了一条石板凳坐下,打开黑色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工作笔记,笔迹仓促、潦草,陈述简单扼要,没有半点抒情和感慨。但因为是共同经历的案子,那些熟悉的平凡的日日夜夜扑面而来,忍叔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竟然比他活着的时候生动一百倍。他是大忍之人,却因为有情怀,有担当,一双眼睛格外清澈。
  周槐序忍不住泪如雨下,伤心之余又深感天地庄严。
  良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
  他把工作笔记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端木案,周边?深圳、佛山……
  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无解。再想,还是无解。
  另外一页,没有写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后面写着一个人名,高首谦。小周想了想,也不认识这个人。
  他拿出手机,把电话打了过去。
  铃声响了三次长音之后,有人接听了,是一把朝气蓬勃的男声,“你好,这里是上书房藏书馆。”
  “藏书馆?是书店的意思吗?”
  “也算是吧,请问有仟么事吗?”
  “我想找一下高首谦先生。”
  “哦,高首谦是我爸爸,我是他的儿子高飞,我爸每周只上两天班。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分局刑警大队。”
  “哦,请问是曹警官吗?”
  “不是,我是曹警官的搭档周警官。”
  “你好,你好。”
  “你好。请问你知道曹警官找你父亲什么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约好了要见面,我父亲一直在等他的电话呢。”
  “对不起,非常抱歉,曹警官出差去了,因为走得急,一时还联络不上。他要办的事情由我接手。”
  “哦。”
  “请你帮我联络一下你的父亲,尽快见个面。只要他有空,我随时可以配合他的时间。”
  “好的。我再联系你。”
  周槐序给高飞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高首谦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头,相貌和善,精力充沛,头发稀疏,全部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周槐序按时来到上书房的时候,他已经泡好了陈年普洱茶,茶水醇厚、端庄,而且温度刚刚好。
  他戴一块老版的超薄浪琴,是个讲究人。
  上书房藏书馆在市中心步行街第二个路口,门脸很小,收拾得古色古香,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这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并不出奇,出奇的是招牌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上书店名,字体是魏碑,旁挂在店门一侧,存心让人看不见似的,属于那种多迈一步便一定错过的店铺。
  不过走进店里还是绐人别有洞天的感觉,比想象中大很多,外间全部都是书架,各种不同版本的书,大部分是旧旧的颜色。高飞介绍说,书店虽小,也还是按照经史子集排列。进门处还有一溜可以随便翻的书摊,大部分也是旧书旧杂志,其中还有外文画册。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内间便是办公场所,全部都是红木家具,打扫得一尘不染。
  高首谦介绍说,铺面是他很早以前买的,所以压力不算大,否则以现在的租金看,根本是撑不下去的。
  并且,他这里就是一个中转场所,有朋友拿东西过来,无论是旧版书、书画或是其他,无外乎请他掌掌眼,因为他做这一行资深,加上认识的人多,有时候一个电话就有客人飞过来见宝,寻个下家什么的,他也赚一点差价。不过坊间对他的口碑还行,大伙也比较相信他。喜欢古籍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知识分子也不好这一口,靠买卖古籍书吃饭纯粹是中国梦了。
  落座之后,两个人相对品茶。
  高老先生说道,曹警官来电话,主要是想了解老王藏书的事,因为是在老王的书柜里看到过高首谦的名片。曹警官的意思是谨慎处理老王的遗物,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和交代。只是后来可能曹警官一直忙,也就没来电话。
  小周没作解释,就说是曹警官出差了,交代他把这件事做好。
  高首谦介绍说,他跟老王的确是20多年的老朋友,是老王到店里淘东西,一来二往就熟悉了。后来有了交情,就会偶尔喝茶聊天,但是高老的习惯是从不打听客人手上有什么东西,反正说多少听多少。若是在名人手上收了东西也不外扬,越是威震江湖的人,他越是不提。五俗之首,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老王是个官员,自然喜欢口紧的人。
  近几年老王生了病,慢慢就断了联系。现在人都过世了,也是不胜唏嘘。
  高老说,古籍善本的收藏大致分为刻本、墨迹本、碑帖、信札和其他文献。墨迹本一直比较抢眼,又分抄本和校本两类,并且墨迹本大多是孤品,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就会引起激烈争夺。平时与老王聊天,他倒是对墨迹本颇有一番心得。高老就猜他是收藏墨迹本的。
  但是他对于文人画也深有研究。高老吃不准,又认为他是杂家。
  时间长了,才慢慢了解到,老王是典型的“干部收藏家”,早年在部队,当过营部文书、指导员什么的,转业以后呆过图书馆、银行、文化官员,就因为有文化,没有辜负那些收藏的黄金时代。他的收藏法则就一条:眼界高。但也只有他这样走南闯北的人才做得到啊。
  小周忍不住插话道,“收藏这些东西,真的有盈利空间吗?”
  “以前还是默默无闻,但是千禧年上海图书馆斥资450万美金从美国买回翁万戈家藏的80种542册藏书,应该是触动了市场神经。2012年过云楼藏书的拍卖,使古籍善本一步就迈进亿元时代。”
  “这么厉害?”
  “举个例子,就‘广东题材’而言,梁启超1916年作的《袁世凯之解剖》,成交价是713万,成为那一场拍卖会的标王。”
  “那老王到底是收什么啊?”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的视觉涵养很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
  高老突然停顿,半天没说下去。
  小周看着他,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高老继续说道,“不过同时,老王还有对特殊收藏品感兴趣的癖好。”
  “特殊收藏品?”
  “嗯。”
  小周直直地瞪着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老说,特殊收藏就是想法奇特异类,不同于普通人。譬如国外就有藏书家,分类是符号学、奇趣、空想、魔幻、圣灵,总之涉及隐秘和虚假科学就是收藏的标准。
  “这有什么深奥的意义吗?”
  “没有意义就是意义。”
  “老王也有这么不靠谱的一面吗?”
  “那倒不是。”高老解释说,他之所以跟老王的关系比一般朋友还要密切、绵长,是因为一直有人托他在老王手里买具有收藏价值的前苏联色情作品。
  20世纪20年代,布尔什维克初创时期,将曾经的鲁缅采夫艺术博物馆改为国家图书馆,其中收藏了有伤风化的材料,来源于充公的贵族图书馆。热爱淫秽内容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一种风潮。1910年的俄国老百姓对色情作品也是情有独钟,比如《十日谈》的插图小册子,还有1927年的“性罪犯的社会构成”图表,都是当年的抢手货。
  这些珍稀的俄国资料,至少具有社会学价值。
  “请问有过成功的交易吗?”小周问道。
  “有过两单,其中一单还是18世纪的日本版画。不过我也没有见过东西,东西全部是密封的,两头不见人,一切意愿都由我来传达。那时候银行还没有实名制,汇款都用假名,避免出事和尴尬。”
  “这叫视觉修养高吗?”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收藏就是收藏,跟随心性,肯定有高下之分,但那是客观标准,不是道德标准。退一万步,也是李银河说的,耻感也是快感的一部分,至少不是洪水猛兽。”
  “是极度的压抑感造成的特殊癖好吗?”
  “那是社会学家的事吧,我们就活在当下。”老人的语气散淡,倒是蛮有职业尊严的。
  离开的时候,高老把小周送到门口。
  小周突然停下脚步,想了想道,“高老师,我还是有点晕乎……怎么跟听故事一样,不像真的。”
  高老没有说话,等着小周往下说。
  “比如,我听我爸妈说,过去有很多政治运动,还有文化大革命的洗劫,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保存下来?”
  “是个好问题,”高老下意识地抚住小周的肩膀,“你说得没错,当年私藏一本外国书籍就会被送往古拉格劳改营,怎么可能收藏这些物件?但是也总有人小心翼翼把藏品套人有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文章中,还有《毛泽东选集》里,黑胶革命歌曲唱片的封套里,密封在大缸里埋在后院。总之——”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步行街口。
  小周歪着脑袋看着高老。
  “有需求就一定有暗渡陈仓。”老人语调平静地说,但是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狡黠的笑容。
  暗物质啊,忍叔的话在小周的脑海里划过,留下印痕。
  他把所了解的情况如实向队里领导作了汇报。
  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由高首谦父子为主导,带领助手来完成老王藏书的清理工作。高飞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系古典文学编目专业毕业的,无论家传和深造都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作为收藏家的老王的确是一个杂家,他的书。房整整一面墙的顶天立地的书柜,全部装了锁。透过玻璃柜门,里面并非有条不紊,而是横七竖八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但是混乱中自成体系,别有一番气场,令人生畏。诚如高老先生所言:纸寿千年,一是寂寞,二是壮观。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小周看到了玻璃门里面用透明胶粘贴的高老先生的名片。暗黄的底色上有一本打开的线装书。
  也是公安局长期合作的开锁佬上门配了钥匙,算是打开了尘封的历史。经过整整一周夜以继日的清理工作,高老和高飞都累得疲惫不堪,负责搬书的助手共计三人,登高爬低,尘粉一身。
  一天,高老先生对小周感慨道,老王还真是有城府之人,他在我面前从来不提刻本,但实际上他就收藏了宋刻巾箱本,简直让我大吃一惊。要知道刻本现在可是按页码计价的。
  小周茫然。高老先生戴着白手套拿出一套书给他看,小周感觉品相一般,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别。高老先生解释说,巾箱,是古人放置头巾的小箱子,巾箱本指开本很小的图书,意谓可置于巾箱中,携带方便,也可以放在衣袖中。老王私藏的这套宋刻巾箱本,由于名字太长,小周没记住,共13卷,此书甚是珍罕,为铁琴铜剑楼旧藏,一函六册。2003年,嘉德公司的古籍专场秋季大拍,高老先生曾经有幸见过这套书,但因自己鼠目寸光而失之交臂。记得当年的成交价是170万,现在想来便宜到难以置信。
  小周听了,更加云里雾里,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高老先生脸颊泛红,目光如炬,可见他的兴奋程度。他笑言,每一个藏书家心里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找到一个老太太,她要卖掉家中的一本书,可是她根本不识字,而要卖掉的这本书竟然是古登堡《圣经》。在告知实情和自我珍藏之间,无论经历怎样翻江倒海和涅槃重生的内心戏,藏书家最终选择后者是独一无二的答案。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小周当时并不知道那本《圣经》的珍贵程度,后来到网上去查,才知道这本书世界上现存不足50本。
  高老先生说,收藏古书和收藏其他艺术品有很大的不同,除了价格,还有一段过往的时光,书籍里的印章、批注、钤印和不同的刻本,里面全是故事,蕴含了无数经手人的精神世界。
  为了慎重起见,最后两天,高老先生请来某资深拍卖公司古籍善本部的职业经理人,对于老王的藏品一同鉴别和判断。这个经理人年富力强,超爱嘚瑟,满嘴挂着名人后代,不吓死你不算完。
  艰巨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共整理出包括刻本、墨迹本、信札、文人画、特殊收藏品等在内的重要分档,共计146件,总价值初步估算为3700万元。
  这个结果让周槐序暗自吃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个父亲的苦心孤诣也莫过于此了。老王难道不知道小王的品相吗?然而正如鸡汤君所言,不设前提的宽容,就是爱啊。他还是希望小儿子读书学习吧?还是希望他不要不学无术吧?希望他在发现珍宝的时候理解父亲的期许吧?
  大王杀小王的案子还在审理中,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无语。
  但是老王还是爱小儿子多一些吧。
  队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一起杀人案的戏剧性,周槐序又是一个人去了天台,又是一个阴霾天,虽然没有下雨,一切尽在烟雨中。
  有几个警察围成半圈吸烟、闲聊,见到小周,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以往他会夹在耳朵后面,他是不抽烟的。但是这一次,他点燃了,浅浅吸了一口就咳起来,但他还是又吸了两口,走到天台的边缘,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怀念忍叔。
  星期天,小周在房间里补觉。
  周末的晚上又是加班,他是清早回到家的。黄莺女士刚起床,他对妈妈说,不要叫我,包括吃饭都不要叫我,睡到几时是几时,实在是太困了。
  黄莺女士一个劲地点头。
  所有的警察都一个毛病,缺觉。
  周槐序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顿时昏死过去。人像掉进了黑洞,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银河系。岁月静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周边……”
  周槐序的眼睛像听到指令一样,唰的一下睁开了。前一秒钟他还睡得跟铅块般沉稳。尽管脑袋并未清醒,甚至在几秒钟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敢肯定,他听到了一个神秘的指令。
  他开始习惯性分辨。
  他房间的门虚掩着,床头柜上有一杯水。肯定是黄莺女士进来送水,走时门没有关实,留有一条缝隙。
  小周从床上跳起来,冲出门去。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刚好挂断电话,有些惊奇地看着儿子。
  “醒了?”她说。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英钟,是下午2点10分,“吃点东西再睡吧。”她继续说道。
  “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跟朋友通了个电话,是马阿姨。”
  “跟马阿姨说什么?”
  “说皮肤护理的事,她知道一个美容店,店里用的产品和小姐的手法都非常地道,价格也合适……,,
  “不是这些,还有?”
  “还有?嗯……他们的面膜是黑色的,据说是火山泥……”
  “不是,你刚才说周边什么的,周边。”
  “哦,那个店离我家太远了,不方便去。她说这是一家连锁店,我们家周边肯定有,我正说要百度一下呢。”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小周的脊背仿佛触电一样,电流直达头顶,背部渗出细汗。参悟一瞬,刹那花开。他一声不响扭头回到自己的房间,穿好衣服。穿裤子的时候,用脖子夹着手机打给萧锦,叫她开着二手车立刻过来接他,并说好在楼下的银行门口碰头。
  萧锦最大的优点是不哕嗦,从不多问一句,也不会大惊小怪,像机器人一样按照指令行事。
  黄莺女士说,“我给你下一碗面条吧?”
  “不用。”
  “就算是警车也飞不过来啊。”
  不是时间的问题,他心里有事,胸口就会满满的,什么东西都吃不进。他还是摇手,穿好鞋子走出家门。
  他站在银行外面的马路牙子上等待萧锦。
  街道上车流滚滚,穿梭不息。
  每个人都在忙着发财,或者糊口。他想起一个僧人的话,我们的结局都是奔赴死亡。他终于明白了忍叔提示的意思,殡仪馆是全国唯一一家最正规最繁忙也最烟火不熄的连锁店。
  柳森在周边地区的殡仪馆肯定也是驾轻就熟,每一个系统都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圈子,在中国。
  和估计的时间差不多,萧锦开的车停在了小周面前,小周打开门跳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这么短的时间,萧锦还给小周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辣鸡翅,怎么做到的?真是贴心服务。“去哪里?”萧锦面无表情地问道。“深圳。”小周答道。萧锦一踩油门,二手车向着广深高速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当地警务人员的配合下,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但是深圳殡仪馆里,一无所获,并没有任何异常。
  疑点,出现在佛山殡仪馆,两年前那个特殊时段登记死者的花名册里,有一个名字引起了小周的注意。
  这个死者的名字叫仇知,34岁,中山大学在校博士生,死于脑癌。
  一模一样的登记,小周曾经在广州殡仪馆的花名册里见到过,因为查过若干遍,几乎每个名字都有印象,尤其是年轻人,越是低龄便匆匆告别人生,越是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他记得当时还跟忍叔交流过,“怎么会起这种名字,仇恨知识吗?”
  “那个字念‘求’。”
  “哦。”
  “是求知的意思吧。”
  “这么年轻,真是可惜啊。”
  “嗯,谁说不是呢,当了父母就更见不得这样的事了。”忍叔一边说着,一边在笔记本电脑里寻找仇知的户籍资料。
  这是内部掌握的综合信息查询系统,他们核对每一个死者的身份,必须准确无误。
  当时换小周起身点眼药水,长时间看着屏幕,眼睛真是又干又涩。
  离世的人可真多啊,当他们变成密集的名单和数字,让人感觉生命好虚无,轻松如黄泉路上的结伴而行。
  仇知的户籍资料中,的确有死亡、销户的记录,但是他的照片还在,看上去英气逼人,青春不可方物。
  想到这里,小周打开笔记本电脑,核对广州殡仪馆留存的资料。果然,他的记忆准确无误——仇知的记录一字不差地赫然在目。
  难道他被烧了两次吗?
  当然不是。
  第二天,小周和萧锦一起走访了仇知的家,仇知的母亲是一位机关干部,端庄而有礼,不到60岁的年龄,银发如雪。她家客厅的墙壁上,并没有挂着仇知的黑框照,而是一幅放大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仇知在绿草茵茵的球场上,一身运动服,手里还抱着个足球。
  蓝天白云之下,他神采飞扬,微笑着看着这个世界,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只想记住他完美的样子。”说这话的时候,仇知的母亲显得十分平静,然而仍旧可以感觉到话语后面的不易察觉的颤音。
  小周和萧锦齐齐望着照片,不知如何回应。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仇知的妈妈慈祥地看着儿子,淡淡的辛酸,淡淡的深情。两年了,对于一个母亲浩瀚的思念实在是微不足道啊。
  仇知的母亲确定孩子的后事是在广州殡仪馆办的,她拿出了骨灰证,也的确是广州殡仪馆签发的。
  两个人重新返回佛山殡仪馆,继续寻找相关资料。
  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了,查起来没那么容易,新人问老人,不断重复简单的需求,还要耐心等待。还好功夫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死亡证明,派出所销户证明,当然全部是仇知的资料,领取仇知骨灰证的原始记录也找到了,经办人一栏里写着——柳森(代)。
  可以想象他是不经意的。
  也可以想象他是托熟人办事,因为这么近的距离要异地火化,总得有些理由,也不方便用假名。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火化车间的烧人师傅说,这个年轻人他确有印象,倒不是因为年轻,黄泉路上无老幼嘛,而是这个仇知满头都缠着绷带,后来说是脑癌也就合理了。比较奇怪的是家人都没有来,说是在国外,告别室里只有一个兄弟,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神情呆如木鸡,所以给他留下印象。
  “仇知”火化的这一天是5月13日,正是端木哲收到苞苞信息的第二天凌晨5点。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然而,就算柳森在两年前私烧了一具无名尸,也不能确定那就是端木哲。
  一只黑色的、体格健硕的重磅哑铃,被高高举起,向着那个年轻男人的头部猛然砸了下去,动手之狠,之没有丝毫的犹豫,之坚定果敢,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看恐怖片。
  苏而已当时就傻了,片刻间石化。
  她依然是在深夜处理童装订单,累了就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揉捏着叮当猫,一边想着三郎跟她商量结婚事宜时的情景。
  说是商量,语气毋庸置疑,就是织布局开张的那一天,请来有限的小范围的家人和好友,用农场菜园里的菜做沙律,请“胜日门”的法国厨师去做西餐,包括牛扒和甜点,畅饮葡萄酒,田园露天的形式。
  两个人也都是白色手纺、样式简单的布衣布裙。用纯色纪念我们单纯的爱情。他说。
  不是不动心,旧病痼疾,是没有那么动心。
  苏而已叹了口气,三郎的兴致和情绪让人不好意思打击他,真的是痴情和天真。苏而已说过,不需要任何形式。三郎说,为什么不需要?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不是吗?我们记住的几乎都是形式。
  每当此时,思绪就像营养不良的发梢,开叉。
  最后一次见到周槐序是在健身房,她打拳是因为有深切的罪恶感,看上去是发泄,其实每一拳都打在自己身上,希望减轻内心的不安和自责。见到小周就更让她无地自容迅速离开了。她没法面对。还是赶紧结婚吧,人生总有一些矛盾或者问题是无解的,一生永无答案。如果你的心足够柔软,那么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
  这时她捏到叮当猫坚硬的心。
  仔细一看,叮当猫还真是有心的,圆圆的肚子上有一条细致的拉链,拉开,一个优盘露了出来。
  她有些好奇。
  把优盘插进电脑,显示出来的视频是三郎家的客厅。
  过了一会儿,看见苞苞在编舞,一看就是儿童舞蹈,动作简单、重复,苞苞跟着音乐一遍一遍练习。
  接下来的一段还是苞苞,她在往酒瓶里放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
  神色十分紧张,不时张望一下门口。
  最后一段,就是三郎用哑铃砸人的情景,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一点畏惧都没有,那个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但他仍然在砸,一下一下的,只是那个人倒下时就离开了画面,三郎也踉着离开了画面,只有那个黑色的哑铃,一扬一扬的,下面砸成什么情况,看不见。
  苏而已倒过去辨认了一下,确定被砸的人是端木哲,三郎跟她说过这个人,说他是个化学老师,苞苞的前男友,说他制造假的减肥药吃死了人,也制造过冰毒。他的样子,苏而已是在网上追逃通缉令上看到的。
  木然的脑袋慢慢像要炸开一样。
  苏而已一夜未眠,本想找到三郎家里去,又没想好说什么。应该怎么做?她倒在沙发上,烙饼一样辗转反侧。清晨迷糊了一会儿,醒来心里野草丛生,还是一片混乱。
  然而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心被提在嗓子眼儿随时可以蹦出来。
  所以电话都没打,直奔柳三郎的工作室。
  离开家门口的时候突然脚软,差点没坐在地上。朱易优到纺织局搞基建以后,工作室这边多请了一个窗口小姐,主要负责接待客人,端茶倒水。小姐告诉苏而已,三郎在办公室里跟客户谈事,好像是要决定进口哪一家的织布机。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件事,因为代理商很多,价格的差异也很大,还真不好作决定呢。
  苏而已在会客室等了3个多小时,一口水也没有喝。
  将近中午1点钟,三郎才送客户出来,见到苏而已,眉毛跳了一下,实在感到意外又有些惊喜,赶紧送走了客人,拉着苏而已进工作室。
  关好门之后,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而已的手迟疑了一秒钟,但还是紧紧抱住了三郎,不知为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也在想你?”他低声说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埋头在他的胸口,唯一害怕的是他突然消失,从此再无踪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头探出来。
  越过他结实的肩膀,工作室最醒目的是一块大面积的吊装,感觉成百上千的空衣架升浮在空中,偶尔会挂上一两件最新设计的衣服,绝大部分是空置,给人虚位以待的期望值,那些木质的,沉甸甸的超宽衣架悬挂着他任意驰骋的梦想。三郎是前途无量的设计师啊。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她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
  当然,她知道她不是来温存的。她竭力平静心情,轻轻地推开他,“我们去吃饭吧。”她说。
  “我还真是饿了,早上就没吃东西。”
  “走吧,就去二楼吃自助餐,不用等。”
  “算了,叫比萨吧。”他转身打开门,吩咐接待小姐打电话叫一份12寸的海鲜比萨。关好门以后笑道,“我一分钟也不愿意离开你。”
  “那我来泡茶吧。”苏而已莞尔,虽然有一些勉强,但也不落痕迹。
  她到烧水的吧台前洗杯子,找茶叶,把电水壶里灌满纯净水烧上。三郎再一次从后面拥抱了她。
  除了爱,那是一种深深的依恋。
  曾有若干次,在三郎的家中,夜晚,他恳切地央求她留下来。她有些抱歉,推说单身的时间太久了,还没有准备好。三郎笑道,我们还需要准备什么?大溪都能上街打酱油了。但即使如此,还是高高兴兴地送她回家,仿佛又格外喜欢她的自重和矜持。而她,也喜欢这样的三郎。看来他真是饿了,大口大口吃着比萨,一时噎着了,苏而已帮他拍着后背,又把茶杯递给他。可是她自己,吃不进任何东西。
  “说吧,什么事?”三郎用纸巾擦了擦嘴,一屁股坐在工作台上,微笑地看着苏而已,“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来找我,而且是上班时间。”
  苏而已拿出叮当猫,放在工作台上。
  时间突然像混凝土搅拌机,滞重而缓慢。工作室里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仿佛同时被吓住了,都屏住了呼吸。当然仅是片刻。
  “看过了?”三郎看上去并没有情绪失控,像是说看过一本时尚杂志,或者一场时装秀。
  苏而已点了点头。
  长时间的沉默。海鲜比萨浓厚的烘焙香味还没有完全散去,俗世的人间烟火前所未有地令人眷念。
  “你想我怎样?”他说。
  无语。
  “想让我自首,是吗?”
  还是无语。
  “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干吗不看着我的眼睛?每次都是这样,拒绝交流,你在逃避什么?”
  她看着他,他的脸色暗沉,死灰,“我问你,苏立,你还爱我吗?”
  迟疑了半秒,“当然。”
  “当然个屁。你早就不爱我了,从我们相遇开始,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你呢?你做了什么?”这时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高高在上,恶气满盈,还有一份对全世界不满的凛然。
  “如果你爱我,”他继续说道,“你根本不会来找我,而是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帮我扛住身上一半的担子。”
  他逼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一辈子都不说出来。”
  她实在有些吃惊,他竟然是这么想的,而且理直气壮。
  “我们真能跑得掉吗?”
  “坚信,就可以成功。”
  他越是坚定,就越是令她惊恐。
  “如果当初我怀疑自己的设计,也不会有今天。”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可是这个世界是有是非的。”她说。
  “有个鸡毛是非,贪官污吏横行,全民腐败猖獗,我们都在一个臭水沟里混着,傻逼才仰望星空。”
  “可是我们心里是有星空的啊。”
  “我没有,你也没有。你爸爸欠人钱跑了,你怎么不去举报他?”
  “你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话痛快,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可以举报我的父亲。”
  “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正义的人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是一样的人。你知道吗?三郎,我们的心每天都会受到煎熬,就像生活在地狱里。”
  “别说得那么诗意,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已经不爱我了呢?为什么不能够诚实一点。”
  “这是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三郎脸上的笑意变成了一丝冷笑,肯定地回了一句,突然又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喜欢周警官,大溪跟你说小周叔叔为什么不是我爸爸?我都听到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有了。大溪住过他们家,好身世啊,富贵之人,所以一脸的无欲无求。”
  “我和周警官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尽管没有底气,但是苏而已只能这么说,她不希望三郎的处境雪上加霜。
  “发生过什么,你知我知。”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干什么?爱情大放送啊。”
  “三郎,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然后呢?我们度完蜜月,你送我去自首?少演这种舍生取义的戏码,真让人恶心。你成全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你知道吗?苏立。”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出局了,没有任何机会了,你那么冰雪聪明,会不知道怎么做吗?”
  “乱世是有乱相,但是也真的是有是非的,我们跑不掉。”
  “没有是非,只有立场。你不想那么做而已。”
  苏而已彻底蒙了,这才是最真实、最赤裸裸的柳三郎吗?
  “我才不会去自首,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端木哲要杀我,我自我审判了一万次也是防卫过当。你可以去举报我啊,去跟那个周警官,说不定是我成全了你。”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有一点沾沾自喜,并且,看了看工作台上的那只叮当猫。
  她真是痛彻心扉,她知道这个世界丑恶,万没想到是她心爱的三郎,为她演绎了这个可怕时代的一代人的写照——决绝的自私,冷漠兼无情,把以暴治暴当作替天行道。他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格子衬衣给老乡挑水的憨厚青年,不是那个遇到还价的人就会脸红的学生哥。他那么成功,又那么可怕;那么热情如火,又那么冰霜似铁;那么坚持,又那么脆弱。
  才华并没有使他更快乐,也没有使他更高尚,而让他平添了一股为所欲为的勇气。
  她再一次泪如泉涌,唯一的愿望就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他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其实他的内心害怕极了,胆怯极了,他被这件事折磨了整整两年,根本就扛不下去了。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走过去,目前的他像一个爆炸物,发热发光极度膨胀,吱吱冒着白烟,随时都有可以四分五裂。
  “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她轻轻说道,让声调尽可能平缓,“其实我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你走开,滚!”他也是语气平缓地说道,没有再看她一眼。
  一连数日,柳三郎每天晚上都泡在“酒幕”。
  是两个台湾人开的酒吧,男的老老实实开店,女的是半仙特质的说话软绵绵的无龄妇人,名字叫作泓禧,人称禧姐姐。她会算紫微斗数,在巫术界有一点小小的名气。
  三郎喝着金门高粱,一条火龙直钻肚肠,着实过瘾。社会飞速发展,绝望的时候也还是古老的酒朋友最贴心,最牢靠,不离不弃。卤猪蹄、香豆干和盐水煮花生米,一切都是现成的。
  不知是不是想赚三郎的酒钱,禧姐姐皱着眉头算了几天“紫斗”,还是没有结果。
  三郎独斟独饮,心情烦闷。
  他对自己的表演非常羞愧,又没有喝雄黄酒,为何暴露出自己是蛇蝎之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有这样惊人的一面。犹如端木哲附体,他终于理解了他的敌人,他们是一样的,无论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报复。他们的成长之路,应该说都是成功和幸运的,但是也都没有办法超越自己。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穷途末路?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苏立,他的女神,他的缪斯,他的“父亲”,他的才智和力量的源泉。
  偏偏就是她,他看着她渐行渐远。
  像风一样,抓不住。“才俊,你喝得慢一点,”不知什么时候,禧姐姐走过来,她管年轻的酒客都叫才俊,亲切而温暖,“不然会烧坏胃哦。”
  她笑嘻嘻地坐在三郎的对面。
  她的妆容精致,你永远想象不出她洗尽铅华的样子。她多少岁?别猜了,她也永远不会告诉你。禧姐姐穿一件铁灰色的对襟中装,盘扣,两只宽大的马蹄袖上绣着艳丽的玫瑰红色的牡丹花。女人总是觉得带一点点风尘气会更吸引男人,其实狗屁。
  男人心底的选择永远是纯真。女人就是80岁了,如果眼白仍有淡淡的蓝色,还是可以令男人动心。
  禧姐姐给三郎倒酒,“是失恋了吗?”
  “嗯。”
  “没有在酒幕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非要现在植入广告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嘛,没失恋过怎么叫男人呢?”
  一千万只草泥马从三郎的胸口奔过,赚酒钱还不够,还要谈人生啊。真他妈的想吐。
  “你到底给我算出来没有?”三郎的舌头已经大了,木木地问道。
  “当然算出来了,才俊,我就是过来告诉你结果的,你有白手起家之相,少有的聪慧多艺,财富可以迅速积存,已经挤到富人堆里去了。”
  “完了?”
  “要注意肝火旺盛,还有泌尿系统的毛病。”
  三郎抬起头来,醉眼蒙咙,茫然四顾。
  “总之是四个字。”禧姐姐的眼神吊诡。
  “哪四个字?”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禧姐姐。
  “风鬃雪蹄。”
  三郎有些不解,禧姐姐用食指点了一点金门高粱,在桌子上写了笔画多的那两个字。
  三郎还是不解,“我是马吗?”
  “你是不一般的马哦,所以说你是真正的才俊啊。”
  到底什么情况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禧姐姐那一张猩红色的肉嘟嘟的嘴唇也开始模糊,她说了什么,完全听不见了。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深夜时分,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柳森,阴沉着一张脸,两只手臂在胸前扭成一个麻花,没有表情地注视着他。
  三郎硬撑着坐了起来,头很沉,隐隐的炸裂的那种痛。“抱歉,又让你送我回来。”记忆中,他似乎拨过柳森的手机号码,但是没有意识,舌头木到动弹不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应该是禧姐姐叫叔叔柳森把他接走。
  柳森叹了口气,“去喝一点蜂蜜水吧。”
  他把三郎扶到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调制好的蜂蜜水,“还要这样下去吗?周期性发作。”
  “对不起。”
  “我明天还要上班。”
  三郎看了看挂钟,凌晨1点55分。他低下头去。
  “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柳森的语气异常冷静,“我们能不能就事论事,不要演得这么累?”
  “我想去自首。”三郎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扛不下去了。”三郎的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柳森厉声道,“那我怎么办?跟着你一起去死吗?我上有老小有小,还有好多女朋友是跟着我吃饭的,你替我想过吗?”
  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又麻又痛,三郎说不出话来。
  “拜托你醒一醒吧,扛不住也得扛,是狗屎你都给我吞下去!”柳森厉声道,怒不可遏地看着三郎。
  三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自他知道端木哲要害他以后,整个人都不对了,因为生性自卑、敏感、玻璃心,不然也不可能做设计师。应该就在那段时间,他几乎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开车、吃饭、坐电梯,哪怕是散步,无不感觉有人要加害于他。
  在大街上,行走在人群中,无数穿心裂肺的目光,全都令人生疑。或者在不经意的片刻,有他不知道的跟踪,更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他开始拧巴,内心一直恐慌不定,本来被风投看中,品牌意外成功让他产生过暴发户的焦虑,感觉忽然而来的财富也会忽然消失。现在又多了一重恐惧,每一次离开家和工作室这两个熟悉的地方,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如果就此别过,再也没有回来,也不一定吧。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尤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和设计。于是从记恨到憎恶直至愤怒,可以说端木哲深刻地激怒了他,这一切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如火山爆发,终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满脑子都是“干掉他”这三个字。
  “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他气若游丝,出现濒死的状态。
  “因为你认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但其实,你又有什么不能侵犯的?那就是你爸爸一直坚持的精英教育啊,只有他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别人都不入流。这一点也深深地影响了你。可是你想一想,你爸爸他一辈子看不上我,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我难道就没有自尊心吗?可是那又怎样?我还不是那么爱你。没有谁是不可侵犯的,要懂得做人的卑微,每个人在别人的心目中,都可能被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的确,柳森叔叔对他是极好的,出事以后,他冷静下来,才感到害怕、恐惧和不知所措。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场,他瘫软在地板上,不可收拾。也只能给柳森叔叔打电话,他来了之后,当然也惊到了,可是他没有埋怨他一句,而是想尽一切办法令他摆脱干系。
  “如果当初你能忍一忍,不那么做……”柳森叹道,“现在警察不是在满世界找他吗?会放过他吗?”
  可是当时的他,认为干掉端木哲是对自己的“靶向治疗”。
  三郎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片刻,柳森才呵斥他道,“你给我打住,哭有个屁用,这种事当初就不能做。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往后退。”
  “真的能扛过去吗?”
  “别忘了端木哲是一个坏人,警察抓到他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们来定义是非吗?“
  “命都没有了,是非有什么用?能扛过去的都不是事,能回头的都不是浪子。有些事,查不出来就是没发生过。”柳森语气坚定地说道。
  柳森走了以后,三郎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柳森叔叔的话言犹在耳,也许这就是血亲的力量,令他重生。
  他回到卧室,靠在床上。客厅里的灯有意没有关掉,仿佛柳森叔叔还在那里。他睡意全无。
  手机里面有一串留言,他慢慢看着。
  其中一条是酒幕的禧姐姐发过来的:“才俊,其实一共有七个字,风鬃雪蹄狐步杀。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请好自为之。禧。”什么意思?是说他和端木哲吗?然而他们谁是风鬃谁又是雪蹄?还是禧姐姐不想明说,她已经看到了一场阻止不了的血光之灾?
  酒醒之后,三郎再也睡不着了,他不是害怕,他知道苏立并不会去告发他;告发不是她的哲学,也不是她的性格。叮当猫肚子里的秘密也已经被他删除干净,当初他为什么会留下证据?他想证明什么?不知道。但是他明白,他彻底失去了苏立,没有周警官,这也是他们的结局。
  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沉默,是苏立对他最后的守护。今夜始知,所谓最好的时光,就是回不去的陈旧时光。寻常、缺憾、不完美,才需要回忆去雕琢和升华。
  他躺下来,侧卧并蜷曲着躯体,这样会感觉安全。
  突然,他非常想念父亲。
  空灵缥缈的旋律仿佛从天际款款而来,袅袅娜娜,似有若无。远远望去,丹峰林立,满眼苍翠。
  这是小周熟悉的班得瑞乐团演奏的《寂静山林》,以来自瑞士一尘不染的音符而著称。真正的寂静并非全然无声,名曲之外,这里有来自阿尔卑斯山原始森林的鸟鸣,还有罗亚尔河的溪流声,令人瞬间温和下来。
  山林的确是寂静的,田野、山谷和清清的溪水,是天然的露天广场,一群年龄各异的瑜伽和太极的舞者,穿着简朴的全无装饰的原色系土布衣裙,随着纯净辽远的音乐,在落日余晖下冥想般缓缓起舞,宛如身处梦境中的东方净土。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素颜而端庄。
  今天是华南织布局开业,首场秀的名称是——清贫的奢侈。
  小周在山庄的门口,看见了电视台时尚栏目的采访车和录像车,于是叫萧锦把警车停在了山庄外面,两个人徒步走进华南织布局。
  艺术家从来都不缺朋友,这里云集着数目不少的豪车,自然也有相貌姣好的俊男美女,他们的气质和风采,总是散发着古玉一般的光芒,吸引着平凡普通的路人希望与他们亲近。
  小周和萧锦是来逮捕柳三郎的。
  他们在柳森的别克房车上,在前排椅背的最下方勘查到了陈年的血滴,经过DNA鉴定,确认是端木哲的血迹。
  逮捕柳森之后连夜突审,他承认是柳三郎砸死了端木哲,他去帮忙处理尸体,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把端木哲背下来的,放到他的别克车上离开的。那个楼梯的出口,隐藏在不起眼的楼侧,只有清洁工会偶尔出没,这也是所有小区监控录像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画面的原因。
  为什么没有换车呢?
  柳森的解释是,因为刚换了别克房车,突然又换车担心会引起关注。一切如常反而是最安全的。
  对于端木哲的手机所发出的信息和游走汕尾,柳森并不知情,只是冷漠评说:多此一举。许多事都是死在多此一举上。
  不过柳森强调,柳三郎的举动是他授意或者暗示的,当他得知端木哲要加害于三郎,他不止一次在三郎面前提出过必须干掉他。他深感自己太不冷静了,即使是对待恶棍,也应该相信法律,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完全没有必要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人,实在辜负了党对他多年的培养和教育。
  从始至终,柳森的神情都异常淡定。
  逮捕柳森的那天下午,他还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的办公室用间隔柜分成接待区和办公区,办公区在里面,有大班台和文件柜,因为间隔柜上端是通透的格子,所以看得见里面的大致摆设。外面的区域是一套深棕色的皮沙发,茶几擦得纤尘不染,上面摆着水果托盘。
  沙发旁边另有茶水柜,杯子、各种茶叶以及饮水机,排放得井井有条。
  秘书叫小周和萧锦两个人坐下,正要泡茶,被小周打手势制止,便礼貌地离开了。
  柳森在办公区背对着门口打电话,听上去是让他批一块墓地,“……我真的没有这个权力,要再等两个月我们会统一放号,根据网上报名的秩序排位……一切都是透明的,经得起检查的……现在没有,真的没有。红线女旁边还有?你去现场看过?拜托,那是统战区和社会名流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都是党的好儿女,盒子上都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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