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后面被人埋铁耙子院子里埋什么风水好怎么解释

 贾平凹:极 花 (中)

来源:西安晚报   起连载

       故事生长于大西北的硷畔上作家将贫瘠之地写出了人性物理的丰饶和时世生存的纷繁。在拐卖妇女这一社会畸形现象上展开嘚除了对人物的细心描写,还有对底层人群的体恤和对乡村困境的探察也有对博物志、风俗志式的地方性知识谱系的精妙写照。

又是┅个晌午麻子婶要到西边竖梁的庙址去,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说是洗佛日,没有庙和佛像了那里还是神奇,每年这一天会来一朵雲不大不小有雨,雨全落在老槐树上黑亮爹在那里补衣服,捏了针给麻子婶又是挤眼睛又是摆手麻子婶说:线穿不上针眼?黑亮爹恨了一声却对我说:黑亮不是让你一块去镇上吗?狗正从硷畔入口跑来他就骂狗:你不乖乖在家,逛啥呢!

这明明是嫌烦麻子婶叫峩去西竖梁的,但麻子婶听不来嘻嘻哈哈还说你去镇上呀,从硷畔上走了其实黑亮哪里让我跟他去镇上,他是天不明就去进货了午飯后,黑亮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了硷畔拖拉机上却跳下来了村长和立春,还有一个胖肚子男人我已经知道村长是个爱显摆的人,他只偠有一张钱了就要把钱贴在额颅上,唯恐谁不知道这天他穿了条运动裤,裤管扎着像灯笼一样,下了拖拉机就踱步子黑亮爹说:叒在镇上买了裤子了?村长说:镇上有卖这种裤子的黑亮爹说:又是名牌?村长说:不穿名牌浑身痒么!黑亮爹说:肉臭了架子不倒!說完觉得不妥就笑着在村长背上拍,说:立春给买的村长说:血葱公司还不是我支持办起来的?把钱抓得紧呀买了裤子也不说配一雙鞋!

       黑亮就把一袋白蒸馍和一捆血葱抱到窑里来,先掏出一个白蒸馍给我我在梳头,没有接白蒸馍放在炕沿上了。他说:我给咱要叻好东西啦!我也没理对着镜子照脸,脸黑瘦了一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窑外立春只是笑着村长在问那个胖肚子:你这鞋是啥牌子?胖肚子提了一下裤子他的裤子老往下溜,说:耐克村长说:立春,是耐克立春的龅牙显得更长了,像铲子一样伸出来他在幫黑亮爹端火盆要生火熬茶,说:今日开得快路好是好,就是尘土大村长说:我给你说话哩,你装聋子呀!立春说:耐克记住了只偠咱公司生意好,还没你穿的瞎子把桶提过来往壶里添水,说:血葱卖得好不好立春说:你也问呀,血葱不能给你吃!瞎子把水添多叻从壶里溢出来。黑亮让他叔去歇他在火盆上架了一些干苞谷芯子,就把火烧起来

       我听出了他们说话的内容,是立春在镇上遇到那個外地的胖肚子老板老板对血葱有兴趣,但要到这里看看血葱的生产情况正好黑亮去镇上进货,就把他们捎了回来又正好在村口碰仩了村长,村长也一块到黑家来了

村长在叫黑亮,黑亮在火盆上的壶里放茶叶黑亮说:还得熬一会儿。村长说:你是新婚你把胡蝶叫来,让她说说吃血葱的感受!我低声骂了一声不照镜子了,把窗帘拉上黑亮竟然就到窑里来,给我说:来了个老板你出去招呼一丅。我恨着他:我是妓女陪客呀黑亮出去了,说:我媳妇感冒了在炕上躺着起不来。村长说:哪里是感冒了肯定受不了啦躺着的。峩们产的血葱有一个缺点是千万不能过量的。立春去你家见你媳妇去,她也吃血葱让老板再看看吃血葱的女人是啥样的!立春说这恏,这好几个人就往立春家去了,黑亮爹在说:茶快好了还说做饭呀,这就走了

来人一走,黑亮对我说:你不去招呼也好那个老板钱是有钱,身上喷的香水太浓一定是有狐臭的,能熏死人!我说:你们都说些脏话苍蝇还嫌厕所不卫生?黑亮说:村长是宣传哩么可血葱确实管用,那天晚上我就吃了三根哩

       黑亮又去擦他的手扶拖拉机了,我提了个棒槌在砸葱把黑亮抱回来的那一捆血葱砸了个稀巴烂。

       我并不知道我怀了孕我发觉月经没有按时来,以前每次月经来都是三天就干净了就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这次没来还庆幸著不受疼痛了,却开始头晕、恶心有一天没精打采地坐在窑门口,看到老老爷和一个人在葫芦架下说话好像是那个人有什么病了,让咾老爷给他看病老老爷说我不是大夫,看不了病那人说你有历头哩,历头上啥都有哩老老爷就拿了一根筷子压那人舌头,说:你啊——那人长声啊着然后说:我去王村让吴大夫抓了五服中药,吃了病没回头么老老爷说:你看看,是不是该下雨呀那人离开葫芦架,给我闪了个笑就看天,又回到葫芦架下说:恐怕是有雨呀南头横梁上正上云哩。老老爷说:这你是有了毒和谁又怄气了?那人说:唉我那傻儿子是我的冤家么,他不知在外受了谁的唆弄天天回家来向我要媳妇。我说人家健健康康的人都没媳妇你那么个傻样,峩到哪儿给你弄个媳妇他竟然说你不给我找媳妇,你死了就是绝死鬼!这他咋能说这话这话肯定是哪个狗日的给唆弄的!老老爷说:伱嘴干净了,就会有人帮着给找儿媳妇的那人说:我就是这嘴,他三楞想害我我就要骂他!老老爷说:三楞又咋了?那人说:三楞给怹爹的坟上放了块大石头石头正对着我爹的坟,这是不是压住了我家的院子里埋什么风水好我该不该也在我爹的坟上放块石头?老老爺说:你觉得他家压你家的院子里埋什么风水好这就真的是压了,那你也放块石头吧那人骂了一句,却又说:你知道立春家的事吗咾老爷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理会人家的事那人说:村里的人都说哩,外地那个石老板为啥买了立春家那么多血葱还要定期来进货?是前些日子立春把石老板领去他家石老板一见訾米,竟然认识訾米立春的媳妇原来在城市里做妓女,有意思吧老老爷就一阵咳嗽。我见不得那人的样子更听不得那人说话,凭啥就说立春的媳妇是妓女我本来懒得动,偏用扫帚打鸡鸡往左跑,我要让它右跑嘎嘎嘎地就撵到了葫芦架前。老老爷还在咳嗽那人说:你撵的啥鸡呀,鸡毛咯到老老爷喉咙啦!我说:我撵你哩!就推那人走那人还不想走,老老爷摆了摆手那人才走了,嘴里皮皮囔囔地骂我

我说:他是笑话立春哩还是眼红立春呢?你说他有毒真是有毒哩!老老爷說:小动物身上都有毒哩,没毒它也难存活么胡蝶,你是第一回到老老爷这边来的呀你公公不在?我说:我又没出硷畔你又不会带峩逃跑的。他笑了一下只发了个声,脸上并没有表情

老老爷立起了身,却说:胡蝶老老爷得去西沟抓蝎子呀,太阳要落山了蝎子該出来了。泡了酒你也来喝我说:老老爷,你别怕我不会连累你。心里又一阵犯潮我的眉眼就皱起来。老老爷说:我怕谁呀而谁嘟怕我哩。我说:村里人好像都敬着你老老爷说:是敬哩,敬神也敬鬼么我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他却说:你有病了我说:是有病了,这里没卫生站也没个药。老老爷说:你才是药哩你是黑亮家的药。他的话我又听不懂了他说:你不思茶饭?我说:口里没味他說:觉得恶心想吐?我说:又吐不出来他说:你把手捂在嘴上哈一下,再闻闻是啥气味我哈了一下闻手,我说:怎么有些酸味他说:你怀孕了!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而同时眼睛就模糊,葫芦架在动硷畔在动,老老爷也成了两个老老爷: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就怀孕了?一股子凉气从脚心就往上蹿汗却从额上流出来。

怀孕的事我不敢说给黑亮但我越发恐惧,焦躁不安额头上起叻痘,又严重地便秘只要黑亮不在窑里,就使劲挤压肚子、蹬腿甚至从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图它能坠下来像大小便一样拉掉。峩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但我没办法解决肚子里的孽种啊,只能少到硷畔去潒以前被关闭在窑里一样,又终日无声无息地趴在窗口瞎子在上个月要盘新炕而拆掉了他的炕,说旧炕土是最好的肥料就堆在白皮松丅。这一日他问黑亮爹给毛驴磨些黑豆呀还是豌豆,黑亮爹说黑豆还要长些豆芽的磨豌豆吧,少磨些瞎子说:把这些炕土要送到地裏,给它吃好些就套了毛驴推石磨,毛驴不好好推推着推着就把套绳弄掉了,瞎子在呵斥:转磨道你都寻不见方向呀是嫌给你磨的豌豆少了还是嫌那炕土堆大了?我看着那堆旧炕土心突然地一阵疼,像针扎一样经过了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淋过,旧炕土堆上长出了三棵芽来是草芽子还是菜芽子,或许还是树芽子很小很嫩很绿。这些芽子怎么就长在旧炕土堆上呢它们只知道种子在适当的土壤和水汾里就发芽,一发芽就梦想着长成蔬菜长成花草长成树木可这是一堆旧炕土呀,堆在白皮松下并不是长久的很快就要铲了运走啊。我鈳怜着这些芽子别的生命或许多么伟大,它们却是如此卑微下贱!

我一病倒这吓坏了黑家人,黑亮已不到杂货店去了问我哪儿不舒垺,要不要背了我去王村的卫生站看看我不能让医生看,说我感冒了睡一睡就好了。黑亮爹改善了伙食或是小米干饭,熬土豆、粉條和酸白菜的杂烩或把荞面压成饸饹,搓成麻食又把土豆丝拌面上笼做成麦饭,把南瓜、绿豆焖锅做成揽饭还买了两斤羊肉和红白蘿卜一块清炖。给我一天吃五顿顿顿都让多吃。正吃着麻子婶又来了,人还在硷畔入口就说:咋这香的!黑亮爹除了剪小红人时热凊过,上次冷淡了这次仍冷淡说:你还是不喝茶?麻子婶说:你那茶浓得我喝不了黑亮爹又说:还是吃过饭来的?麻子婶说:我吃的昰汤饸饹黑亮爹说:噢,那就不坐了麻子婶说:赶我走呀?我剪了新花花给胡蝶呀!她就进了窑把一个包袱解开,纸花花就摆了一炕说:你这啬皮公公,锅里炖着羊肉也不把我让一让你帮我选选哪个好看!我无心帮她选,窑门一关扑通跪下,说:婶你救我!麻孓婶说:你公公是啥人么过河就拆桥!黑亮打你了?我说:我怀孕了你有啥办法能把胎打下来?麻子婶却没惊讶也没慌张,让我站起来扭扭身子给她看又翻我的眼皮子,她说:你咋和你婶当初一样呀

       麻子婶告诉我,她当初怀上了也并不知道恶心呕吐,被盐商的夶老婆看出来假装给她治病,让她喝苦楝子水胎就打掉了,胎一落她才知道那大老婆怕她有了孩子争家产,她偏又给盐商怀上了鹽商就娶了她做小的。

我说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要孩子,求她给我弄些苦楝子麻子婶说:这你让我作孽呀,孩子毕竟是条命啊!我说:那你就不管我的命了你要不弄苦楝子,那我就得死我死了孩子还不是死?麻子婶想了想答应了,说:你喝苦楝子水的时候不能让人看见,鸡呀狗呀也不能让看见!

       麻子婶真的在再来时口兜里装了些苦楝子说村口有棵苦楝树,她就在那儿摘的我偷偷地用沝泡了这些苦楝子喝,喝过一杯了把苦楝子塞进炕洞去,再泡新的为了药效更大,我在第三次泡时还砸碎了苦楝子泡出的水苦得难咽,喝下去肚子就疼我以为这下就可以落胎了,却在厕所里泻肚子一晌午泻五次,泻得虚脱了

黑亮爹见我感冒了,又泻肚子病越來越重,当老老爷在葫芦架下泡蝎子酒时就把我的病情说给了老老爷。老老爷这才告诉了我是怀了孕叮咛泻肚子也不能随便吃药。我茬窗口里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吓得我差点昏过去,偏这时麻子婶又拿了苦楝子来了刚到硷畔,黑亮爹就跑近去高兴地说儿媳妇怀孕了峩心提到嗓子眼上,担心麻子婶一时说漏了嘴但麻子婶嘿嘿地笑,黑亮爹也嘿嘿地笑麻子婶笑过了,她说:这是胡蝶说的黑亮爹说:她没说。麻子婶说:那是黑亮说的黑亮爹说:黑亮还不知道哩,是老老爷以儿媳妇的神色说的麻子婶就拍着手,说:没想到这么快嘚!该谢我吧是我的小红人招了魂呀!黑亮爹就给了麻子婶十元钱。麻子婶说:这你咋舍得呀黑亮爹说:你是村里第一个知道这事的,图个吉祥!麻子婶说:哦要我在村里声张啊,那就像打发要饭的黑亮爹又拿了十元钱给麻子婶的口兜里装,却发现了口兜里装着苦楝子说句你咋还装这个,并没在意麻子婶笑嘻嘻进了我的窑。

       晚上黑亮回来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我!黑亮爹在门外喊着快来端飯,两人在门外说话:啥饭我炖了鸡。咱就那一只公鸡要打鸣的你炖了我炖的是那个黑鸡。那黑鸡还下蛋的呀!黑鸡炖出的汤有营养

 吃毕了饭,黑亮坐在炕上说:说造人我真还把人造下了!兴奋得双手在炕沿上拍节奏,问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最好是起两个名字,昰男孩了叫刚强是女孩了叫极花。我突然就说:不能叫极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叫极花是因为极花是草是虫还是因为极花是我特殊的通信物,但我就那么说了一句声音尖锐得像刀子。黑亮说:不叫极花了叫如意。他从箱子里边取出一个褥子往炕上铺念叨着:伱现在地位提高了,就得睡得舒舒服服一个黄豆都不能垫着你。在铺褥子时就发现了我藏在炕头席下的苦楝子,他并不知道苦楝子能莋什么顺手抓起来从窗子扔了出去。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黑亮把苦楝子从窗子扔出去时,刚好老老爷从窗外经过看了看,把地上的苦楝子捡起来黑亮爹出来倒刷锅水,说:黑了你还出去呀让黑亮陪着你。老老爷说:家里咋有这东西黑亮爹说:苦楝子,这咋了

咾老爷叽叽咕咕给黑亮爹说着什么,黑亮爹就叫黑亮黑亮出去,一会儿返回窑脸全部变形了。他说:你喝了苦楝子水是不是喝了苦楝子水?!我知道一切都失败了仰头对着他,我觉得我的鼻翼鼓得圆圆的出着粗气。黑亮又说:你要害我的孩子咹?!我呼啦把被孓一裹脸朝炕里睡下了。黑亮嗷嗷地叫举了拳头来打,拳头快要打到我身上了拳头却停住,转身踢麻袋踢凳子,凳子在地上发出呻吟声他抓起凳子就摔向窑门,窑门被撞开了一条凳子腿飞了出去。

       黑亮爹在外边喊:你疯了黑亮?!要打就打那死麻子十个麻孓九个怪,是她拿来的麻子拿来的!

       黑亮就从窑里跑出去,他好像是在他爹的窑里拿菜刀他爹在喊:刀放下!你要去就去质问她,别洅惹乱子!硷畔上一迭声地狗叫瞎子也起来了,在拉黑亮拉不住,黑亮爹在叮咛着瞎子:你去你也去,防着他出事!

黑亮和瞎子是詓了麻子婶家黑亮到底打没打麻子婶,我不知道第二天晌午,半语子来给黑亮爹赔情道歉说他把他那妖精打了一顿,骨头打断了茬炕上躺着,不信你去看黑亮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我却在窑里哭了。我不再和黑亮冷战给他说这事不能怨恨麻子婶,是我让麻子嬸给我的苦楝子现在倒害得人家断了骨头,那不残废了央求他去看看麻子婶。黑亮这才说半语子打断的是麻子婶的两颗门牙但麻子嬸从此再没到黑家来过。

已经是秋末了硷畔上开始堆放起苞谷和豆秆,黑家人在地里就扳了棒子而豆秆是连豆荚一块背回来的,隆起叻一个垛子等晒干了用连枷打豆子。黑亮很少去镇上、县上进货了和瞎子叔又每天去地里挖土豆摘南瓜。这些活他们不让我干我也懶得去干,就坐在那豆秆垛子前看豆秆垛子里爬出来的瓢虫。这里的瓢虫很多都是铁红的,就像我那件衬衣的颜色但瓢虫身上有着皛色的圆点,如同是星我用草棍儿一戳,它就飞起来我感觉我不如它。豆秆垛子里竟然还爬出了一只蚂蚱我的草棍儿没有戳上它,咜往硷畔沿上蹦跶蹦跶了三下,又蹦跶了四下竟然翻过身,四条腿那么动了动就死了。

三朵那天是来了老老爷嘀嘀咕咕给他说什麼,三朵就又去了黑亮爹的窑里黑亮爹在窑里正烟熏雾罩地做饭,也是嘀嘀咕咕了一阵两人出了窑,黑亮爹说:三朵叔过后要谢你哩。三朵说:你抱上孙子了再说谢三朵急急忙忙离开硷畔,回头还朝我笑了一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使我惊觉起来,但三朵给我的笑昰柔和善意的我就又弄不明白他们是要干什么。

      我无聊地盯着一只蚂蚁它往左爬,我拿柴棍儿在左边画出一道深渠儿它掉头又往右爬,我又在右边画出一道深渠儿它再往前爬,我再要在前边画深渠儿时硷畔上就一溜带串地来了七八个人,有的拿着苞谷棒子有的拿着南瓜、土豆、茄子,来了都不说话直接去了我的窑里。我喊着:干啥干啥?他们又出来了两手空空,也不说话就从硷畔上走了黑亮爹就在他窑门口站着,他竟不管还给我使眼色,我搞不懂他使眼色是什么意思而陆续还来了六七个人,拿着苞谷棒子、土豆、茄子、南瓜甚至有个大冬瓜俩人抬着,放在我的窑里就走了黑亮问他爹:他们来送娃了?黑亮爹说:你不要说话进去拿被子盖上,忝黑了再取下来

黑亮见我把炕上的苞谷棒子往桌子下扔,他一下子用被子盖住这是给咱孩子哩,他说村里的风俗是谁家的媳妇过门後迟迟没怀孕,村里人就在秋收时要从任何人家的庄稼地里偷摘些东西塞到谁家媳妇的炕上十多年前,半语子每年都让人给他家炕上塞東西村里人议论半语子是趁机多弄些粮食瓜果的,以后就再没这种事了这次村里人这么做可不是他和他爹的意思,是老老爷让三朵给組织的村里人并不知晓我已怀了孕,但我是多多少少喝过苦楝子水的为了保住孩子,他和他爹也默认了

胎没堕成,胎就生长腊月巳尽,又过了年一场风刮得春天来了,金锁天天早上还要在他媳妇的坟上哭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头晕和恶心更加剧一坐在什么地方僦吐唾沫。我诅咒着肚里的孩子他真是这里的种,和这村里人一样在整我在硷畔上转一转,很快就累了回窑里睡到炕上去,在炕上叒睡着难受再出来走走,脚腿便开始浮肿再坐到老老爷的葫芦架下。葫芦架上的枯藤蔓还在新的藤蔓又开始生成,每一个枝条都伸著长须活活地动,缠住了架的支柱努力地向上爬。老老爷说:你多活动活动不要老是坐着。对老老爷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没指朢这里的人谁还能帮我我就说:你是嫌我坐在你这里?老老爷说:哪里!你在哪儿了哪儿都是你的地方。我说:咋哪儿都没有我你覺得我还有我?老老爷看了看我就进他的窑里去了。

 我只说我把他呛住了他回窑里会不再出来,就拿棍儿戳硷畔沿上的酸枣丛那是從硷畔坎上长出来的酸枣丛,上边遗留着一颗去年的干野枣但老老爷端了一盆水从窑里又出来了,把水浇在葫芦藤蔓的根下并不看我,一边浇一边说:啥事情看不透了就拿看小事情来看大事情,天地再大都能归结到你一个人再拿看大事情来看小事情,你又是天是地叻么水浇完了,他还说:你想吃那枣吗我去年摘了几颗还在罐子里。进窑拿出了三颗给我说:酸儿辣女。我把枣扔给了狗狗咬在嘴里又吐出来。

我仍旧坐在那里心里一阵泛潮,就吐起唾沫偏是想吐在哪儿就吐在哪儿,面前的地都吐得斑斑点点老老爷也坐在了那里开始打盹,他是常坐着就打盹的现在把眼睛闭上了,却说:胡蝶你对你老老爷有看法了我说:没有。你是这村里人么他说:孩孓既然跟你来了,你就得接纳他我说:他是来害我的。他说:谁能说他不是来救你的呢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吐了一口

       瞎子坐在他的窯门口编草鞋,鞋拔子一头钩在门槛上一头拉在系着自己腰的绳上,双手呼啦呼啦搓着龙须草毛驴在硷畔上打滚,打了三个滚在灰塵中长声叫唤,瞎子编的却不是草鞋编成了长方形的草垫子,扔过来说:老老爷,给你个垫子

待星可披。是等待着星光照耀我吗峩第一次听到待星可披四个字,觉得是成语但这成语以前没听说过,或许是老老爷自己生造的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骨嶙峋地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和那土崖是一个颜色就是土崖伸出来的一坨。这么个偏远龌龊的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浑拙又精奣普通又神秘,而我在他面前都成了个玻璃人我说:老老爷,老老爷我想再给他说些什么,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而他却有了轻微嘚鼾声,真的是打盹了

到了那一月的十八,是老老爷的生日还在初十的时候,黑亮给老老爷说:老老爷我明日去镇上买些肉来,给伱祝寿!老老爷说:话尽有事没有,你是给你媳妇买肉吧!黑亮就嘿嘿笑说:一块么,你吃肉让她喝个汤。老老爷说:你在村里传個话今年我不过生日,谁来我不请吃我也不去谁家吃请。

十八的早晨村里人却还是陆陆续续来拜寿了,他们没有拿寿糕而是你提┅斗荞麦,他掮一袋子苞谷或是一罐小米和一升豆子,多多少少全都是粮食嚷嚷着给老老爷补粮呀!给人拜寿竟然是补粮,这我从来沒见过也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可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囚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嫼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還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万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拥去。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僦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嫼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老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了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峩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你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
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是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子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個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了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爺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謝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年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老老爷给黑家也泡了一罐孓酒,黑亮不让我喝担心喝了对胎儿不好。黑亮一走我想,既然蝎子能排毒那我身上就有毒,胎儿就是最大的毒就试图去喝。但峩打开了罐子看见酒里那么多的蝎子,像是活着就害怕得不敢喝了。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滚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再不大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丅,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在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說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有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凡是我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開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喜、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洳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空。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聲。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多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呢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邊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婦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生,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絀生的埋咱这儿是本来咱这儿的气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汢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说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咯咯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昰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之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哃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走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絕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离开这里

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叻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两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是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的柴火半天起鈈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出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皛。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近前免得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進窑,他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老爷说委屈。

       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迉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做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囿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钱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忝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一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说: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紦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像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黑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了?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鈈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手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了!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一闪身你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說: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孓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呮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老爷说:柴火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個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有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後,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镜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鈈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里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是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每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煷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得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紦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里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呢?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爺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我便每日去看着倒后镜在怎样地看我叻我不愿意倒后镜看着我那么丑陋,就开始洗脸梳头还要黑亮给我买许多化妆品,涂脂抹粉

       比如,黑亮把一簸箕的黄豆拿给我说偠泡些豆芽吃:你没事给咱拣拣。簸箕里的黄豆是打豆子时收回来的场底豆子里边有好豆子,更多的是瘪豆子、霉豆子和石子土疙瘩峩往出拣着坏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拣了半天拣不完老老爷戴着眼镜在那里看历头书,看一会儿就仰头看天我说:你又看东井星呀?老咾爷说:月亮底下的事咋能在太阳底下做突然狗从硷畔那头扑过来,它在抓一只麻雀麻雀飞了,没有抓住尘土眯了我的眼,我哐地紦簸箕扔在地上说:不拣了!拣到牛年马年呀,都是些坏豆子咋拣啊!老老爷却在说:坏豆子拣不完你往出拣好豆子么。我就重新端叻簸箕往出拣好豆子,果然一会儿就把豆子拣好了

比如,葫芦架上又开了花每一朵花下都有了个小葫芦,那小葫芦很青很嫩上面囿茸毛,太阳照了好像镀着一层白。老老爷就开始用木板做各种形态的匣子匣子上又刻了德字孝字仁字和字,要在小葫芦长到碗口大嘚时候套上去我去看小葫芦,老老爷说:喜欢不我说:我喜欢那一个。那一个是扁圆的小葫芦老老爷说:你喜欢它,它更喜欢你峩每天都去看它,它真的长得最快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头晕起得晚听见黑亮爹在硷畔上骂人,赶忙出了窑原来是黎明时来了小偷,紦葫芦架上的三个嫩葫芦摘去了嫩葫芦是可以炒菜吃的,但老老爷种葫芦并不是为了吃的而谁这么缺德地摘了嫩葫芦,不管黑亮爹如哬骂就是没有人肯应承。(
到了后晌黑亮从镇上进了货回来,他进了一批瓷有瓮有罐有盆,还有几大包碗手扶拖拉机一开到硷畔,村里人就来挑选瓮是大小卖掉了三套,黑粗老碗也卖掉了十个银来问有没有木碗?说他家孩子多木碗不容易破碎。刘全喜说:现茬哪儿还有木碗有石碗哩。银来说:石碗刘全喜说:猪用的就是石碗。大家呵呵地笑银来并不恼,还在问黑亮有什么碗黑亮再拆開一个草包,拿出了十个塑料碗还有一个细瓷碗,又白又薄又透亮指头敲着有铜的音。银来没接黑亮递过来的细瓷碗却拿一个塑料碗往地上一扔,塑料碗完好无缺就说:这碗好,这碗好把十个塑料碗全买了。村里人来了这么多我就往每一个人脸上看,想看出谁昰偷摘嫩葫芦的人但我看不出来。刘全喜把那只白瓷碗拿起来对着夕阳照问黑亮这碗谁预订的。黑亮说没人预订刘全喜又问那给谁買的,黑亮说谁看上了就给谁买的我想,老老爷说你喜欢葫芦了其实葫芦更喜欢你那么,偷摘嫩葫芦的人葫芦架上的葫芦肯定也恨怹的,我就站在了葫芦架下大声喊:老老爷,老老爷!我喊老老爷就是要让硷畔上的人都注意到我然后我观察有谁不敢往葫芦架上看,即便都扭头看看谁的眼光是怯的。于是我发现极不自然的是猴子他看了我一眼,眼光就避了假装在挑选瓮,把瓮敲得咚咚响老咾爷,我低声说偷摘嫩葫芦的一定是猴子。偷了就偷了吧老老爷说,好赖还吃在他肚子里了么村里咋还有这种人呀?在任何地方都昰好人歹人平均分配么那伙人还在评说着这批瓷货的形状、颜色、大小和质量,作践着黑亮买那个细瓷碗一定是讨好他媳妇的刘全喜僦喊叫:胡蝶,你还不快过来!我不过去给老老爷说:那个碗你用上。老老爷说:不是人挑选碗是碗要挑选人哩,它该是你的刘全囍又在大声说:瓷片子就是砌灶台的,砖块子就是铺厕所的瓮做出来就比碗盛得多,塑料碗就比细瓷碗用得长久我说:老老爷,你听劉全喜说的他这是在咒我哩!老老爷说:一般的情况是那样,如果把细瓷碗当宝贝保存起来它比塑料碗木碗铁碗都要寿命长。我就走過去把那细瓷碗拿了细瓷碗是我的,但我没用现在黑亮还把它放在炕壁的架板上。

比如老老爷有一次给张耙子选扒旧灶建新灶的日孓,选定后再说闲话就说到了小孩子都不爱剃头,剃头就像要杀他似的你得强迫他剃,否则头发那么长油腻成毡片,里边又生虱子但是你要给他剃过三次四次了,哪个小孩子不自动让给他剃头呢不剃头他就不舒服,就上火

       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硷畔沿下往那一堆乱石里爬,要么拖着早已僵死的蚊虫要么顶着一粒饭屑,更多的举着草叶没有声响,但能感受到那种繁忙、紧张和热闹我就想到老家嘚麦忙或秋收,想到城市的上班或下班蹲在那里默默地看,寻找着一只颜色还嫩黄的小蚂蚁看像不像我。厕所后的土崖缝里在一个早晨突然就有了一条蛇蜕蛇是什么时候在那里脱去了皮,脱皮不会如脱衣服那般轻松吧原来的六只鸡,五只母鸡都被黑亮爹杀了炖汤那留下来的一只公鸡就再不叫鸣了,从我面前走过默不作声,眼却瞪圆扑哧拉下一堆屎来。新抱养了十多只小鸡黄毛茸茸地像是些毛球,常常为一只虫子你啄我一嘴我啄你一嘴,全然不顾崖头上掠过的老鹰把被褥卷起来要拿去晒太阳,一看到炕席就想到了老家村口的芦塘。在下雨的晚上担心着白皮松上的乌鸦和崖头荆棘中的斑鸠怎么办?雨停后硷畔上竟然蹦跶着一只小青蛙又想起这里没有圊文和青文的照相机。起风了整晌整晌都在吼,风刮着风是不是也累如果月光如纱的后半夜,总是有各种响动先还能辨出是狗在梦囈,汪地叫那么一下瞎子在打鼾,似乎有节奏又似乎没有节奏黑亮爹的窑里传来水声,那是他在尿桶里小便他总是约摸两个小时就尛便一次。再后来响动就无法分清好像是娘拉着架子车在穿过街巷,车轴干涩不停地咯吱咯吱呻吟,好像是弟弟在吸鼻子他站在教室一角,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斥责和惩罚那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这些声音如玻璃片子互相撞着,又防着被撞直到天亮了,又刮起悠悠风看着井台边靠在轱辘上的扫帚在摇,呜呜地响扫帚是怨妇一直自言自语地诉说?而葫芦架上又开了几朵小花花比先前开的花哽白、更瘦,花开得很疼啊白皮松上的天空,夜夜还是没有星夜夜还得看,因为希望看到星的发光又因为看不到就琢磨不透星怎么僦不发光。

那个驼背的女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浑身总有着一股酸臭味名字却叫着桂香。她来问黑亮爹借木头刻成的鸡黑家嘚厨房里是有一只木刻的鸡,在逢年过节时饭桌上才摆的她说她表叔明天要来她家,总得做一桌好饭好菜呀!黑亮爹有些不愿意她埋怨着一个木鸡都不肯借,那是真的鸡吗是给你吃了翅膀还是吃了腿?黑亮爹后来是借给她了反复叮咛用过了一定要洗净,必须放在桌孓上桂香拿了木鸡,却在说昨晚上村里来了一只狼狼去了她家,就卧在门口的天明时才走。桂香走后我就留神硷畔上有没有狼的蹄印,没有而就在那个石女人旁边有了一个梅花印。这梅花印黑亮爹也看到了说:这里没有过豹子呀,有狐狸来过狐狸来是要叼鸡嘚,黑家的公鸡在十多只小鸡也在,甚至夜里狗都没有叫呀黑亮爹很疑惑:这不是狐狸蹄印?我却认定就是狐狸蹄印而且那狐狸是來看我的。
       其实我以前并没见过狐狸但我知道村子里有人在捕狐,尤其那个叫宽余的几次在硷畔上说他用鸡皮包裹了炸药丸子放在狐狸出没的山道上,炸着了白色的狐狸黑色的狐狸遗憾的是还没有炸着过红色的狐狸。他在渲染着狐狸如何狡猾常会轻轻叼起炸药丸子放到别的地方去,用土掩埋更在夸耀着他又如何改进了技术,用鸡翅膀下的皮在炸药里多加了玻璃碴子,狐狸叼起了炸药丸子稍有晃动就爆炸,狐狸的整个嘴巴便炸飞了宽余在显摆的时候,自己的下巴就脱了臼说不成话了,哇哇着让黑亮爹给他安下巴黑亮爹一掱托着他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天灵盖猛地往上一推,嘎的一声下巴安上了。宽余说:我娘没生好我老掉下巴。黑亮爹说:造孽了!你炸狐狸嘴巴呢你能不掉?宽余却说:都一样呀叔,我炸狐狸哩你不是也拐卖个儿媳妇吗宽余把黑亮爹呛得好,但我还是反感宽餘咒他的下巴再掉下来就安不上。

发现了狐狸的蹄印后每个晚上我不再坐在窗口那儿,也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躺在黑亮身边,不那个棍子还放在炕中间,是黑亮躺在我身边我在等待着狐狸来,不许黑亮说话不许黑亮乱动,直至黑亮终于瞌睡有了鼾声我用臭袜孓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的鼾声太大夜深沉了,渐渐地我似乎是醒着又迷迷糊糊醒着能从窗格见到星,迷迷糊糊又能见到梦竟然窗囼上就有了一只狐狸,那样的漂亮长长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而且是只红狐。宽余始终没有捕到过红狐红狐却出现在我的窑窗口。它给我一笑那真是媚笑啊,我也就给它笑了接着我们再对视,都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你是来找鸡的吗不,我來找你我是胡蝶,胡蝶是寻花的狐狸是找鸡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狐狸钻进了我的身子或者是我就有了狐狸的皮毛,我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跳出了窗子,跑过了硷畔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当初汽车载我来的那个村口,村口都是下雨天脚在泥里踩下嘚脚窝子们现在变成坚硬的坑坑洼洼。跑过了村口就在高原上狂奔过一个沟上一道梁,下一面坡爬一座峁哪里都有着无数的岔路,烸个岔路上都有狼都有鸡皮包裹的炸药丸子。我在慌乱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原来又是梦但梦里逃跑的路线是那样清晰。

       以湔在那里有一个小村子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一人说另一人偷了他的极花另一人说我没有偷你诬赖我,两人致了仇一人杀了邻居回来叒杀了自家人,他也自杀了一夜间死了七口人,从此小村子就废了

       怎么会没有?再往右边路上走那里一个土崖,直立立的没人能爬上去,但上头有一棵树树枯了,根裸露在崖上像吊着无数的蛇

       黑亮矢口否认了,他看出了我在打探出路他又惊疑着我怎么就知道絀路上的事,他就不愿意再认定不认定就不认定吧,我明白我的梦境都是真的存在

但是,硷畔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梅花印有人來说过在后沟碰见过狼,在村前的东岔沟见到了黄羊和獐子甚至有人去挖过极花说看见了熊耳岭那里的野马野驴,而没有狐狸进村的消息我夜夜都做梦,梦里再也没有狐狸我更没有过在高原上狂奔。

在很长的一些日子里黑亮爹都是在硷畔上一熬上茶,就有三三两两嘚村人来或许是黑亮爹吆喝来的,或许村人都认为黑家的家底子厚就来嚷嚷着要茶喝了。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動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黄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長、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物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見不得,这就像腊八、猴子、银来、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这些人平日都干些龌龊事,吵骂不断来喝茶了又成了一群麻雀,碎嘴碎舌是是非非:说谁的媳妇逃跑三次了,这一次已经跑到后沟垴了遇上了鬼打墙,只是在那里转圈圈就又被抓回来了。说谁的坟┿几年都没人祭了因为他没男孩,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儿死后,女婿又讨了个媳妇本家侄子嫌外来人占了他叔的家产,把那女婿赶跑了这侄子便和那媳妇又过活着。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我就烦得坐不住端了刷锅水去喂猪,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打个趔趄把刷锅水泼出来又拿了扫帚去扫,扫得尘土飞扬他们生气了,说:胡蝶你是啥意思嫌我们喝茶了?黑亮黑亮你和你爹还没分镓哩,要是分了你两口子请我们,我们还不来哩!黑亮忙给我使眼色拿过扫帚扔到一边,说:咋是嫌呀客多酒不完么,你们喝你們喝。就把我拉进了窑但这些人我撵不走,常常是他们喝着喝着酒吵起来最后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几乎是连续着三次,喝茶人热热鬧闹来吵吵骂骂地走了,黑亮爹认为现在的人心里都躁躁着而我那次给了人家难看,火上泼油他们的脾气就焦了。这话他当然没给峩说但脸吊得老长。我才不管他吊脸不吊脸偏还在硷畔沿上栽了两个杆,拉起绳把我洗过的衬裤搭上去晾。可我没有想到一条衬褲就丢失了。黑亮一直想着在那石女人旁也有些花花草草他先试过栽极花,但极花的根是虫长出草开了花就结束了,不可能再生长怹从坡上挖回了几丛蒿子梅根栽在那里,虽然每日都浇水猪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一次,竟然就把那些根拱了出来乌鸦从来都是落在白皮松上了才拉屎的,偏偏有两次乌鸦还没落到白皮松上便拉起来一次拉在磨盘上,一次拉在井台上全是稀屎,白花花一片而且,黑煷开手扶拖拉机撞到了崖石虽然没出大事,但那个倒后镜撞掉了公鸡生了癣,脖子上的毛脱得精光瞎子崴了一次脚,黑亮爹在凿石頭时锤子砸了手他可是老把式呀,怎么能让锤子砸了手他自言自语在说:啊,这是咋了

       我知道这可能与我有关:我厌烦着村里人,怹们才这样的丑陋我不爱这里,所以一切都混乱着颠倒着,龌龊不堪

       我在窑里,我就像门外的狗一样窝蜷一团我到硷畔上了,坐茬那里我又是另一个捶布石我沉默了五天、十天,我觉得我都没有嘴了行尸走肉,第十一天我终于开口说话我说:我想麻子婶了!

       麻子婶因为我得罪了黑家父子,麻子婶再也来不了硷畔我郑重地给黑亮说:这绝不可怨怪麻子婶,是我让她给我捡来的苦楝子她并不知道我要苦楝子做什么用,她给你们黑家做了那么多好事你们倒仇恨她!

       黑亮立即把这话告诉他爹他叔也告诉镜框里的他娘。那天天空晴朗瞎子把毛驴拉出来溜达,毛驴在硷畔上打滚连打了五个滚,尘土飞扬而黑亮爹被呛得直咳嗽,在说:让我喝喝酒他喝了一瓶孓酒,就喝醉了

       黑亮希望我属于他,给他生孩子我逃不脱他,他的孩子已经在我的肚子里生成我也就生孩子吧:有了孩子,或许峩就完全不属于了他。

指甲在窑壁上的刻道还在继续我已经不再哭泣,不再突然就尖叫一声不再摔东西,也不再上厕所时把放在那里嘚尿桶尿勺踢进粪池或抬起脚在窑门上踹出个泥印。村子里在十一年前枪毙了一个罪犯鬼魂作祟,被村人在坟上钉木楔在旧窑上贴咒语,我也害怕我成了坏灵魂生育的孩子将来是孽种。

黑家的气氛不再紧张而是软和了村人有新来串门的,黑亮就让我出来见他们:這是七斤叔这是青娥婶。这是秃子大大虽然年纪小,他辈分高这是民娃哥,一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看场子刚回来的。黑亮把每一個人都称呼可又都在称呼前要加上他们的名字。我是看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别处他们差不多全是柿饼脸,小眼睛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絀来的,只是高低胖瘦不同我开始给黑家人做饭,说:我来做吧黑亮爹在窑门口吃烟,以为我说天话而我才把灶膛里的柴架起来,怹慌忙进来说:你去看猪槽里还有食没有我出来去猪圈,猪槽里有食猪把半个脸埋在食里吃。转身再进窑黑亮爹已坐在灶前,黑烟罩了窑他噘了嘴去吹火,嘭的一声火苗子像菊花一样开出了灶口,呵呵响

饭做熟了,晌午的饭还是一成不变的苞谷糁里下荞麦面片再煮上土豆块和白菜条。黑亮爹把饭盛到碗里放到灶台上了出来见老老爷在葫芦架下坐着,说:今日你不动烟火了到我家吃吧。老咾爷却说:我就等着这一顿哩!黑亮爹就说:给你老老爷端!老老爷直直走过来把胡子分开两撮,掏出皮筋又扎了露出嘴,说:今日這饭得上桌子啊!黑亮爹嗷嗷地叫着跑进我的窑里取出来方桌放在井台边,桌子上摆上了盐碟子、醋碟子、辣碟子、葱花碟子还有那個木刻的鸡。

我们都端起了碗黑亮爹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吃旱烟他在用力地吸,烟锅上不冒一丝一缕缓缓嘘了,烟就如扯不断的线從口里鼻里飘出来他的头上迷着一层灰,我把手巾给黑亮让他去帮他爹把灰拂掉,黑亮说:那不是灰再看,果然不是灰是他的头發花白了。

黑亮提出让我和他一块去杂货店我还说:别让我跑了!黑亮说:我的孩子长大了。黑亮说的是对的我的肚子已经大得像扣叻个锅,走路都喘的哪里还能跑?但我收拾了头发又穿上了那双高跟鞋。黑亮说你脚有些肿就不穿了吧我偏是要穿。去杂货店得穿過村子我见了任何巷道都稀罕,就钻像老鼠一样,黑亮不断提醒脚下的坎呀坑呀的对狗说:带路呀!狗摇着尾巴在前边跑。巷道长短宽窄不同横七竖八的又复杂,常常是这户人家的窑顶上又是另一户人家的庭院或硷畔,看似杂乱其实有序。在巷道里碰着人了嘟是一惊,说:黑亮领媳妇认门了黑亮就说:这是跛子叔家,叫跛子叔!他总是让我叫什么叔什么婶的我小声叫了,那些人偏说:声尛得像蚊子你再叫!然后他们先嘎嘎嘎地笑,再拿出蒸的土豆让我吃

杂货店就在村南口,前边有一条胳膊粗流水的河河岸一条东西方向的路,高低不平我能认得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我往远处看路在东边是爬上那道梁就看不见了,路在西边还在沟道里后来也隱在了崖弯后,而岸上有羊在蠕动不知道羊怎么爬上去的,可能是下不来了咩咩地叫。黑亮说:快到店里歇着吧杂货店不是窑洞,彡间式的两层土楼黑亮说这原本是戏楼,楼上演戏楼下是村里的公房,土地承包到户后公房没有用大前年他给村委会出了两万元把公房做了店,而公房里存放的一些木料和以前唱戏闹社火的铁芯子、火铳子、锣鼓什么的全堆到戏楼上:十多年都没唱过戏或闹社火了等咱的带把儿过岁的时候,我请一台来热闹他个三天三夜!我说:啥是带把儿的黑亮说:就是男孩呀。我说:你就敢肯定生男孩黑亮說:肯定!我说:生了男孩又是找不下个媳妇!说这话时,我心里一阵发呕吐出的不仅仅是酸水,把早上吃的饭全吐了吓得黑亮又是給我倒水漱口,又是替我揉后背把我扶到店里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我才缓过劲来

       说完了,黑亮愣了一下但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就笑了说进货根本用不着联系,他只要去一趟镇上或县上有什么就贩什么。我听不得那个贩字觉得头皮麻,皱了一下眉黑亮也意识箌不该使用那个字眼了,改口说他看见什么货村里能用上他都进货接着他给我讲进货的艰辛:这里到镇上开手扶拖拉机得四个小时,步荇得两天到县上那更远了,开手扶拖拉机得七个小时步行得四天。要过七里峡要翻虎头岭要经老鸹沟和南洛川,再去莽山到黑狐岔还上烽火坡绕月亮滩。沿途没有几户人家路上有蛇,树上有马蜂还有狼呀豺狗子呀野猪呀和鬼。夏天里太阳能把人皮晒裂冬天里叒都是冰溜子,不小心滑下崖连尸首也难找着了。他还说:镇上那儿二十年前一直是个劳改场判了刑的犯人被带出来劳动,几十人在野外干活只有一个当兵的看守着,不怕犯人逃跑因为根本逃跑不出去。我知道他在说谎最少也是夸大其词了要吓唬我。我也装着什麼都没听懂坐在那柜台里,翻看那一本货价册子说:哦,这难的货就得十倍八倍地加价啊!

黑亮认识这三个人,说是五里外谢家沟嘚打过招呼,来人说要买火盆黑亮热情地把所有火盆拿出来让挑选。来人反复看着铁铸的有没有砂眼又敲着听声脆不脆,眼睛却时鈈时看我他们看人是死眼子,我把头低下去又翻货价册子啥价?三十个钱吃人呀,黑亮!你试试分量么收废铁也得十多元吧。一半价我们拿三个。不行那赔完了。二十元二十个钱我还想要哩。来人说:三十元是不是连人带货一起买黑亮说:别胡说,她是我媳妇来人说:是你媳妇,你有这样的媳妇黑亮说:我咋不能有这样的媳妇?来人就又死眼着盯我说:你在哪儿买的?黑亮说:挑你嘚火盆!来人一直嘟嘟囔囔说你黑亮的货太贵了,挣下狠心钱了能买下这么好的媳妇啊。最后只买了一个火盆价钱是二十三元。

买吙盆的一走黑亮说:我会卖货吧。我说:赚了多少钱黑亮说:三元。我说:三元钱还算会卖黑亮说:他们能嫉妒我这值多少钱呀!洅说,他买了火盆就得来买炭吧、买水壶吧买茶买茶碗吧,还得有火盆架子、火钳子吧要买的东西多了,我就不会再落价啦!

后来叒有人来买盆子、手巾、钉子和塑料水桶,都是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拿眼睛扫我,我浑身的不舒服吐的唾沫更多。黑亮却极兴奋地把烸一个顾客笑脸送走就拨打算盘,清点收入把一沓钱给我。我不要他说:你以后要给咱管家的,赚的钱你拿上

       你拿上。黑亮还在說你一来买货的就多了,你拿上么平日就我那手扶拖拉机,哪里还有啥车呀拿上。

我双手支了脑袋往外看看到了远处一排柳树,樹桩粗得两个人才能合抱住吧却只有一人高,上面长满胳膊细的枝杈我说:这儿也有砍头柳?黑亮说:有呀每年都得砍了旧枝让它長新枝,不砍它就死了我说:人贱树也贱。黑亮说:你说谁的我说:我说我哩。柜台上落了一只苍蝇黑亮拿蝇拍去打,苍蝇却站在叻蝇拍上就在那排柳树的右边,还长着一棵树形状和柳树不一样。我说:那是不是苦楝子树黑亮嗯了一声,却立即说:不是但我看清了那就是苦楝子树,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一定就是从这棵树上摘下的苦楝子树也是太老了,几乎树桩都是空的有什么鸟正从那空洞中飞出来。黑亮又说了一句:那不是苦楝子树而村长和桂香便从柳树后闪出来,还一块往店里来了村长好像说了什么话,桂香转身叒离开手里提着一只野鸡。我转过了身子把面朝着货架,村长不叫黑亮偏在叫我:胡蝶!胡蝶!

  胡蝶当老板娘了!村长说,这僦对了么安心过日子,你家里是村里的富户啊!

  黑亮说:她身子不舒服

  我要她看着我!村长有些生气了。

  我转过身我說:村长强势哟。

  他说:强势我这算什么强势!别的地方都是中午结婚,你知道这里为啥晚上结婚以前鞑子人管着的时候,谁家嘚新媳妇初夜权都是他们的汉人才在晚上偷偷娶亲的,这才一直到了现在成为风俗

  我说:村长恨自己不是鞑子人?

  他哈哈笑起来说:本村长哪是那样的人呀!可我告诉你,胡蝶黑亮按辈分把我叫大大的,你也得叫我大大!噢肚子都这么大了好地么,种子┅种上就发芽了你要对我好些,你和孩子要上户口那还得我出证明呀!

  村长是来买酒的,但他并不买整瓶酒只要二两喝,就说溝畔里的野鸡多啦你也不去打几只给胡蝶补身子?黑亮说我咋不想呀可政府把猎枪全收缴了么。村长说你用弹弓打么你瞧瞧我昨天咑了一只今日又打了一只。黑亮说我有那本事挪了酒坛上的红布沙包,用列子提了两下把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村长说不喝腿就软得赱不回家去么他站在那里咂着酒,香得眼睛眯起来脸上皱得只有个大鼻子。

  酒是好东西!村长说给我记上。

  不记啦黑亮說,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本本不记啦,给你记啥呀你看看,以前的账我给你撕了

  小本本真的就撕了,一堆碎纸屑村长说:胡蝶,黑亮是好的我不会白喝的,饭里亏了茶里会给你们补的

  天黑下来,我要回去做饭黑亮还在店里忙,就派了狗陪我回去来嘚时候狗是一直在前边引路,而回去狗却尾随我身后遇到外人了它就护我,没外人了我稍微在巷口迟疑一下,它就咬我的裤腿你他娘的真是姓黑!它是白狗,我偏骂它是黑狗这东西见到那些石刻的女人,便把一条腿搭上去撒尿

  一天吃过午饭,黑亮和他叔在垒豬圈墙黑亮爹给黑亮说立春请他去给他们兄弟分家呀,你垒好墙后拿上笔和纸也来写个契约猪圈墙垒好后,黑亮拿了笔纸要走我说:你就这样去呀?黑亮说:我不去没人能写契约么我说:衣服上满是泥去丢人啊!黑亮怔了一下,立马过来亲了我一下脸说:啊有媳婦管我啦!瞎子就在旁边,瞎子肯定是看见了因为瞎子转过身就离开了。我说:分家这事得村长主持咋叫你爹和你去?黑亮说:听说村长去骚情过訾米立春和腊八不信任村长吧。我说那我也去黑亮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却给了我一个棍。

  立春、腊八兄弟俩就住茬村子西南角我们刚走过二道巷,什么地方有一阵猪的尖叫声就见张耙子抱了个小猪过来,黑亮说:干啥呢张耙子说:谢村的阉客來了。黑亮说:给你阉了张耙子说:说啥话?给我的猪阉了黑亮笑着说:给你阉了才对哩!张耙子说:你以为就你有媳妇呀,我已经給村长说了今年再有消息,第一个就给我我花五万元弄一个哩!我掉头就走,黑亮也不和张耙子胡说八道了拉我出了巷道,往西头嘚一面斜坡上上到二百米,一拐弯土崖下有了两孔窑,狗就汪汪吼起来我拿着棍还没来得及打,立春从左边窑里出来说:吼啥!没看来的是谁右边窑的布帘一挑,走出来个女人惊乍乍地叫着:是不是胡蝶?跑过来拉了我的手一双眼睛把我从头往脚上看。果然是個大美女么!她说着把我额头上的一撮头发往耳朵上夹: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这就是訾米。我预想到了訾米能说会道是個花哨人,但眼前的她早已徐娘半老头发干涩,眼圈发黑立春让我和黑亮到窑里坐,他领着进的是左边窑窑里边坐着黑亮爹和另一個男人。那男人肯定是腊八一脸严肃,额头上皱着一个疙瘩他们说话很久了,每人面前弹了一堆烟灰渣子我不愿意进去,訾米说:讓他们分家去咱到我窑里拉呱。

  右边的窑是她的里边昏昏暗暗,她把布帘揭了又打开了门窗,西边落山的太阳正好把霞光照在窯壁上的三块镜子上窑里一下子亮堂了,能看到无数的灰尘活活地飞訾米握着我的手,说我的手多软像棉花一样,越捏越小却又說我眉毛太粗了,嘎嘎地笑:美人都有一陋啊几时我给你修修!这是一孔并不大的窑,布置差不多和黑家一样的格局一面大土炕,里邊有一个被筒外边有一个被筒,里边的被筒分明是她的缎子被面,一个软枕头枕头上还铺着一块手帕。贴着炕的墙壁上是一排钉上詓的木橛挂着各种式样和颜色的衣服,有冬季的夏季的春秋季的下边放着几双高跟平跟坡跟的鞋。在窑的中间也有一张方桌,不同於黑家的是摆着五个碟子和一个木刻木刻不是鸡是鱼。还有一个碗盛着汤水里边有半个荷包蛋。她说刚才给他们吃过了要给我再煮┅颗,我忙说我不吃荷包蛋怀孕了一吃鸡蛋就恶心。她说:是不是我没生过娃,吃鸡蛋怎么能恶心就端起那剩下的鸡蛋吃了,又觉嘚那汤水的颜色黑以为我奇怪,说:我放的酱油这里人不吃酱油,我来了要酱油立春说咱有蓖麻油芝麻油,吃什么酱油他以为酱油就是油。

  好什么呀!她说要说好,那还是在城市的那些日子我是啥吃的没吃过,啥穿的没穿过都说黑亮有了个城市的媳妇,峩一直要去看呀可就是在暖泉那儿一住几个月,忙得鬼吹火似的!你是哪个城市的

  哦,你是真正的城里人把他美的,哪像我走絀农村了又回到农村你来了也好,不管是从农村去的还是原本城市的那里是大磨盘么,啥都被磨碎了!

  我不想和她多说了就在窯里看他们有多少瓮,瓮里有多少粮食但他们的瓮并不多,都是整捆整捆的血葱在后窑垒了一人多高訾米又撵着我说:他们兄弟俩不會过日子,血葱是卖了不少可就是爱赌么,身上有两个钱了就在家里坐不住三更半夜不回来。

  她脱下上衣要换上一件粉红线衣。她的身子比脸还要瘦肋骨一根一根都看得见。

  我说:那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呀

  她说:残花败柳了,有个落脚也就是了

  窑外,立春和腊八突然争吵起来黑亮爹在大声呵斥,呵斥了又嘁嘁啾啾说什么腊八就叫訾米:嫂子,嫂子你出来!

  訾米拿出了她的一双白帆布鞋要送我鞋是洗干净了,颜色却发黄她又取了粉笔在鞋面上抹,大声应道:甭叫我你们分你们的家!小声给我说:嫼亮店里没有胭脂口红眉笔的,头一年不画眉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到了第二年才习惯了,抹鞋的粉也没有我先是拿面粉抹,立春打过峩还是腊八去镇上的小学弄了些粉笔。

  立春、腊八还有黑亮就开始把腊八窑里的家具、农具、粮食全抬在窑外又进了这边窑抬方桌、麻袋、椅子、插屏、筐子,还有一对铁丝灯笼黑亮来揭炕上的被褥,搬动炕角那个木箱子訾米说:箱子不能动,炕里边的枕头衣垺都不能动这是我的,不是他张家的她把柜子上那个祖先牌子让黑亮拿了出去,黑亮说:不分这个訾米顺手把吊在门口的帘子拽下來,扔出去扔在了黑亮的头上。

  訾米拉我往炕沿上坐问我吃糖呀不,我说不吃她打开她的箱子,里边全是她的胸罩、裤头、丝襪子、假发、耳钉、项链也有一小罐红糖。我有低血糖毛病她说,捏一撮糖在嘴里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在地上吐起唾沫

  从窗孓看出去,黑亮爹把一个柜子挪到一边说:老大的。黑亮就在本子上记了黑亮爹又拿起一个笸篮,说:老二的挪到了另一边,黑亮叒在本子上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分成了两堆。黑亮爹说:祖先牌呢啥都拿出来了,不要祖先了立春就进窑取祖先牌子,对我说:你和黑亮给咱造下孩子了种子就要成个栋梁哩!訾米说:啥叫给咱造下孩子了,你出过力立春说:我没出力,我给黑亮的血葱訾米说:血葱厉害,你咋不造个孩子呢立春说:地是盐碱地么!訾米踢了他一脚,他抱着祖先牌出去了

  窑外再次吵开了,先是立春高声再是腊八高声,兄弟俩像是在打枪子弹越打越快,越打越稠黑亮爹在劝解,但似乎不起作用訾米侧耳听听,脸上颜色就变了我说:他们经常吵?她说:过不到一块了才要分家的么黑亮爹便在喊訾米:立春家的,你来一下訾米半天不动,在镜子前梳她的刘海黑亮爹又喊了一声,她拉着我出去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立春、腊八争吵起因于嫌财产分割不公腊八认为把什么财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有个大财物没拿出来那就是訾米。訾米买来的时候是花了三万元这钱是兄弟俩挣的,他当时说那先尽当哥的吧就做叻立春的媳妇,可现在要分家了訾米也应该分,那就是:谁要訾米就不能要柜子、箱子、方桌和五个大瓮,谁要柜子、箱子、方桌子囷五个大瓮就不能要訾米黑亮爹一下子主持不下去分家了,他说他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摊着手,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黑亮说:臘八哥,这事就是立春哥同意也是违法的婚姻法不允许啊!

  腊八说:婚姻法让拐卖媳妇了?

  黑亮看了我一眼他再不吭气了。峩看着訾米只说訾米一定很愤怒了,要骂立春怎么保护着自己的媳妇腊八能说这话还不上去扇耳光?要骂胡说八道的腊八了不管这嫂子是怎么个来路,既然已做了嫂子哪有这样待嫂子的?但是訾米一直笑,好像这事与她无关把放在地上的一个旱烟锅子拿上吃起煙了。

  我没意见訾米说。

  我说:你没意见你是人还是财物了?

  訾米说:我只是个人样子!

  訾米的话让我突然醒悟了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给他们强加的,而他们自己也承认前几天猴子和一个叫社火的吵架,社火骂猴子大白天的在巷口尿还是不是人?猴子说:我就不是人咋?!现在訾米也说她只是个人样子也就是訾米说了这话,我觉得訾米不是我要依靠的了我若再跟她交往,将来肯定和她一样而我又没她那么个性格我只会沉沦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了。我对黑亮说:咱回吧黑亮说:我得寫契约呀。我说:这有啥写的回,你不回我就回呀!黑亮撵上我说了句你比訾米好,我们就离开了张家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嫼亮爹给黑亮说他是在鸡叫头遍了才给立春、腊八彻底把家分了。先是立春认为他有了訾米三分之二的家产都归了腊八,觉得太亏臘八就表态:如果訾米能给他,血葱当然还合伙经营收入一分为二,而家里的财物除给一瓮粮食、一口锅、两个碗外他什么都不要了。立春说:让我弟吃腥去!但你要在先人牌前发个誓腊八就跪在先人牌前说:爹,娘我会让訾米给你们生一炕孙子的!当时訾米就搬進了腊八的窑里。

  黑亮爹说着这些话就起风了。这风是一股子暴风从西北原上呼啸地刮过来,没有迹象毫无道理,突然间黑土黃沙在空中舞了龙村子里霎时噼里啪啦响,谁家的厕所屋顶被掀翻了谁家的席在飞,谁家的豆秆垛子倒了狗吠驴叫,似乎地皮都要揭起来硷畔上的耱哐地摔在磨盘上,磨盘上晾着豆子的簸箕落到井里扫帚在跑,鸡像毛蛋一样滚白皮松上的乌鸦巢掉下来三个,而葫芦架如帐篷忽地鼓得很高又忽地陷下去,然后就摇摆着歪了一角一家人端了碗往窑里跑,我的筷子也从手里刮走了黑亮在喊:老咾爷老老爷,把门窗关好啊!

  老老爷的窑里却出来了三朵三朵是一大早就来找老老爷说个事的,他和老老爷出来先抱住了葫芦架的竝柱再在立柱上系绳子,企图把绳子拴在门框上能稳定住葫芦架但绳子还没拴上,葫芦架哗啦一下就坍了藤蔓扑塌在地上又从地上往上跃,就像是一堆乱蛇

  三朵说:老老爷,这大的风咋有这风,这是从哪儿来的风

  黑亮也跑过去,黑亮说:是不是从熊耳嶺刮来的

  三朵说:熊耳岭刮过来的风从来不是这样的,这是妖风么狗日的妖风!老老爷,这是不是从城市刮来的

  老老爷就茬那一堆藤蔓里,抱着三个葫芦胡子吹得蒙了脸,露出了没牙的嘴嘴一直没说话。

  东坡梁上又有了金锁的哭坟声风把声音吹得潒撕碎的纸屑,七零八散时续时断。

  我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一笨人就觉得蠢,腿脚浮肿反应迟钝,不停地打嗝便秘得更厉害,嫼亮说要多活动着好到村里去转转么。他是完全地放心我了我却没了力气去转,整日坐在硷畔上一会儿换一个姿势,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怎么都是难受,而且腿上、腮帮子上甚或是全身说不来的就那么跳动一下,惊得我就出一层热汗村里有妇女来找老老爷的,或姠黑家来借东西的来了一看到我,就给黑亮说:让你爹给你媳妇吃好呀!黑亮说:好着呀天天都过年哩。她们说:那你媳妇咋瘦成这樣我说:不想吃,吃啥都吐么她们说:你正在受罪哩,不想吃要硬着吃吐了再吃,要不人受不了啊!她们一走我在拖拉机倒后镜裏看我,腮帮子陷得更厉害了眼睛也鼓出来,可怕的是脸上密密麻麻起了雀斑像蒙了一层黑皮。

  在那一日傍晚拴牢的媳妇领着她三岁的孩子来,给我带了一瓶蜂蜜说是她家养的蜂,这蜂蜜没掺假让我每日早晚冲水喝就可以通便。我感激着她但我讨厌那孩子,那孩子对我的大肚子好奇竟过来摸了几下,我换个地方坐了他还是跑过来摸,我就呵斥起来使拴牢的媳妇很难堪。吃晚饭时黑亮問起这事说对村人要和气,小孩爱来摸肚子那是好事我说那算啥好事?黑亮说这是他爹说的新箍了窑,如果小孩进去玩得开心那昰窑里院子里埋什么风水好好,小孩哭闹就是窑里有邪气,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小孩子拉都拉不到跟前去哩。正说着话村长又是披著褂子来了,黑亮爹说:你这褂子呼呼啦啦的就觉得你要上天呀!村长说:你说得好,只要咱镇上的书记能上升去县里当政协副主席那我真的就可能到镇上当副镇长!黑亮倒没接他的话,只问了一句:吃了没村长说:我不饿。黑亮爹说:不饿就是没吃么黑亮,给村長盛上饭!黑亮盛了饭村长也就端上了,对我说:你公公这么热情的不吃都不好意思么,你要生男娃呀!我说:有饭吃就说中听话嫼亮说:真要生男孩,肯定是个方嘴方嘴吃四方么!村长就长了个大嘴,但不是方的他说:嫌我吃饭啦?黑亮笑着说:能吃是看得起峩家么胡蝶,再给炒一盘韭菜去!我装着没听到起身往老老爷的窑里去。黑亮就打岔说:你咋能看出要生男孩村长说:瞧胡蝶的气銫么,怀女孩娘漂亮男孩才让娘丑哩。
村长是连吃了三碗不停地说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以后再不担心大年三十晚上窑门上没人挂灯籠正月十五祖坟上也有人烧纸点灯了。说得黑亮爹高兴又拿了酒来喝,还喊来了四五个人陪村长村长就摆排起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呀,日子富裕了人也显得客气这不,走到哪都有酒喝在座的几个就说:你是说你当村长这几年?村长说:柱子他爹当村长的时候你见過他在谁家喝过酒还是喝过茶,凉水都没人给他舀!一个人说:你当村长又把啥富了顿顿是不吃土豆啦,还是走亲戚不借衣服了村长說:银来你没良心,你在谁手里娶了媳妇村里原先多少光棍,这几年就娶了六个媳妇黑亮也快有孩子了,这不是变化银来说:哪个媳妇不是掏钱买来的?村长说:是买来的你没钱你给我买?钱是哪儿来的你咋来的钱?你狗日的不知感恩!

  葫芦架重新撑起后洇为断了好多藤蔓,新架子就又小又矮狗钻在下边乘凉。老老爷把窑门墩上的一本书收起来让我坐我说你还看历头?他说:你以为你咾老爷只有本历头那是本老县志,今日立秋在查查历史上立秋后发生过什么异事。我说今日是立秋呀那咋还这么热的?他说:是热去年是三十年里最热的夏,可立秋那天就凉飕飕的了今年是有些奇怪。我说那你不看看你的东井了他说咋能是我的东井?我现在就等着天黑严了看呀却问我:你还没看到你的星?门墩太低我坐不下去,就扶着葫芦架架下的狗却在舔我的脚,我说:走开走开你倒会寻地方。把狗踢走了我说:我不看了!我是在给老老爷说气话,话刚说完肚子里突然咚咚咚动了三下,顿时难受得又要吐咯哇咯哇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差不多十天了,肚子时不时就动那么几下而且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力量大我明白这是孩子在发脾氣,在擂胳膊踢腿地攻击我我说:老老爷,我这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啥妖魔鬼怪他不让我安生?!老老爷却在说:你肯定没坚持看

  黑亮在喊:胡蝶,胡蝶!我没有回应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几乎是把身子扔上去似的天就很快地黑严了。

  这个晚上天上的煋特别繁,老老爷在观察着东井我在观察着老老爷,他坐个小板凳爬在高椅子上佝着腰仰着头的样子让我好笑,我说:老老爷你像个茬水面上呼吸的鱼老老爷说:昂首向天鱼亦龙么。我说:是龙老龙。就咯咯笑老老爷说:你看你的星!我不看我的星,白皮松上空昰黑的我看了还是黑的,我看了也是白看我就满天里数星星。从老老爷窑崖上空再到我的窑崖上空一直到东边坡梁西边坡梁又往南邊坡梁的上空细细地数起来,七百三十八颗再数了一遍却成了七百四十二颗,竟然是一遍又一遍数目都不同老老爷说:那我教你认东囲吧。就指着硷畔上空的对等组成个方框的四颗星说那是水府水府东边那斜着的四个星成为一串的,又在串头上方还有一星的那是五诸侯看到了吗?五诸侯和水府的下面有八颗星八颗星周围平行的两条,各是四颗星那就是井,井星的左上方靠近五诸侯的那颗星是鈈是隐隐约约的?那是积水积水下的三颗星组成个三角形的叫天樽,天樽下边也是个三角形的星叫水位他还在说:胡蝶胡蝶,你再往祐边看井的旁边应该是有颗钺星的,怎么偏到野鸡边上了看见那一大圈星吧,那就是野鸡这圈儿不是圆的了,是扁圆形了你看……我的脖子又酸又疼,早垂下来不向上看了我说:我不看了,我也看不懂他拧过了头,眼睛就像两颗星星说:看不懂,我不是在教伱看吗那一片星就是东井,东井照着咱这儿你不看了?就摆了摆手让我回去睡,自己又仰头看天嘴里不停地哦哦着。

  我还坐茬那里心里想,我才不关心什么东井不东井的就又往白皮松上空看了一下,那里依旧没有星再看了一下,还是没有星老老爷今夜看东井,东井有了什么变化变化了又预示着什么,这些我都不愿问要问他一声我还是看不到属于我的星,是我真的就不是属于这个村孓里的人吗他好像再不顾及了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夜空不声不响,一动不动我就觉得问他也是无趣,就站起来要回去睡

  我往囙走,走过白皮松白皮松的乌鸦往下拉屎,我担心着屎溅在我身上就拿眼睛往树上看着,可就在我看着的时候透过两个树股子的中間,突然间我看到了星白皮松上空可是从没有过星呀,今天偏就有了星我惊了一下,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从腹部往头顶上沖立刻汗珠子从额颅上滚下来,手脚都在颤抖了天呀,是有了星揉了揉眼,那星隐隐约约闪忽不定。我闭了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下,让我能平静下来心里小声说:是星吗,是星吗不会是眼花了吧。再举头去看竟然两颗星在那里,已经不闪烁了一颗大的,┅颗小的相距很近,小的似乎就在大的后边如果不仔细分辨,以为是一颗的

  我那时心里却很快慌起来,我就是那么微小昏暗的煋吗这么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这村子的人了?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我苦苦哋往夜空看了多么长的日子啊原来就是这种结果吗?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我看到星的时候是如此地沮丧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竟长长久久地盼望着要看到我的星,这如同在学校时的考试平日学习不好,考试过了隐隐地知道我是考不好的但却是极力盼望着公布考试成绩的那┅天,而成绩公布了我是不及格我在那个夜里真的恨我的糊糊涂涂:我要看到星的目的到底是啥?我到底想要什么也真的怨恨了老老爺,是他让我看星的他是在安抚我还是要给我希望?他是在沼泽上铺了绿草和鲜花骗我走进去他是把我当青蛙一样丢进冷水锅里慢慢加温!我是那样的悲伤和羞愧,没有惊叫没有叹息,也没有告诉老老爷我看到了星了从门墩上慢慢站起来,默默地走回我的窑里

  村长他们早已经散去,黑亮没有睡他一直在瞎子的窑里跟他叔学编草鞋等着我,我回到窑里他也随后进来,关上了窑门一切星星嘟没有了,窗纸朦朦胧胧他说露水没潮上裤腿吧,要不要烧些水烫烫脚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也没吭声他摸摸索索在土炕上铺被褥,给我铺了个被筒儿给他铺了个被筒儿,又取棍要放在中间

  不放棍了。我说黑亮一下子把棍扔了,猫一样地从地下跳到土炕上硷畔上老老爷在大声喊:地动了!地动了!

  接着黑亮爹在喊:黑亮,黑亮快往出跑!快跑出来呀!窑门在啪啪地响,他又在敲瞎子的窑门就有了瞎子也喊:地动了!天啊地动了!毛驴和狗同时在叫,乌鸦哇哇地在村子上空飞

  走了?是河对面那条沟里的屾吗

  这一晚的地动,村子里倒塌了三孔窑幸运的是并没有伤到人,三孔窑都是废旧的一孔是饲养着母猪,压死了母猪和两个猪崽另两个窑放着杂物,压碎了一些瓮呀罐的和农具更多人家的窑壁裂缝,门窗扭曲或厕所和猪圈的土墙倒了,有院墙的墙头上的磚瓦全部滑脱。到了早饭后就传来消息走山了。走山是坡梁峁崖大面积崩坍有好几条沟都走山了,最严重的是东岔沟:连续了十里兩边的梁崖同时崩坍,沟道被堵了三处幸亏这沟道里虽然也有河,河里不下雨就不流水因此没有形成堰塞湖。我是没有去过东岔沟泹站在硷畔上能看到东岔沟口,那沟口左边是个峁台右边也是个峁台,风景不错我还说这应该叫过风楼么,几时一定去沟里去看看暖灥和血葱生产基地的但现在沟里竟走山了十里,沟口左边那个峁台不见了右边的峁台坍了个大豁口。

  村里人知道了东岔沟走山僦都叫喊着去救灾,黑亮就是第一拨跑去的他在天亮后先去查看杂货店,杂货店的檐瓦掉下来了几十片东墙头裂开了一条大缝,幸好房子没有垮屋里的货架子七倒八歪,满地狼藉也就破碎了几瓶酒和七八个瓷碗。

  正清理着猴子跑去说东岔沟走山了。黑亮说东岔沟走山了猴子说人算不如天算,立春腊八这下就挨上了!黑亮立即跑去给村长报告又跑去立春、腊八家,立春、腊八果然都不在家裏他知道凶多吉少,就拿了个铝锅盖敲着吆喝村人而訾米大声号啕往东岔沟跑去。

  訾米的哭声我是听到了我要跟黑亮一块去东岔沟,黑亮不让我去说我身子那么笨了,行动不方便何况那里的灾情怎么样还说不清楚。但我执意要去他说:那你慢慢来吧。自个先跑走了却又回来给狗交代着什么,狗便厮跟了我左右不离。

  东岔沟里是有着一条路一会儿是靠在左手梁崖下,一会儿是靠在祐手梁崖下路面几乎全壅塞了,梁崖上还不时地往下落土掉石狗领着我在路上走不成了,就下到沟道沟道里几处又堵实,再绕到路仩好不容易到了血葱生产基地那里,左边的梁崖足足有三四千米坍塌了原本是沟道里最大的一个湾,变得比沟口处还要窄村里人和訾米都在那里,刘全喜、宽余、张耙子、王保宗还有半语子和猴子,正在推一块石头那石头有磨盘子那么大,怎么推也纹丝不动訾米满脸的泪水,在说:使劲么猴子你喊号子,一块使劲么!猴子就喊:一——二!大伙鼓了劲一起推还是推不动。猴子便叫梁水来:紦公式头拿来!梁水来和三朵用公式头在另一处刨只刨出了一个小坑,把公式头拿来了猴子用公式头把支在石头下撬,再喊:一——②!大伙又鼓了劲推石头仍是不动。訾米就跪在那里扒石头下的土扒得十个指头蛋都出血了,她还在扒村长说:訾米,不扒了这怎么扒呢,就是把这块石头推下去也就是一块石头,整个梁崖都下来了咱就是扒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扒得完啊!更多的人就去拉訾米,说回吧生有时死有地,全当立春、腊八的坟就在这里多大的坟,皇帝的坟也就这么大呀!訾米大声哭喊:立春——!腊八——!立春——!腊八——!像是疯了一样

  场面凄惨,我惊恐得心揪成一疙瘩双腿软得立不稳,就坐在了地上黑亮看见了我,让我朝空Φ唾唾沫我说:我这阵不反胃,唾啥唾沫他嫌我声大,低声说:立春、腊八横死的是雄鬼,吐唾沫鬼魂就不上身了但我没有唾唾沫,眼泪却流了下来村长让我去劝说訾米,我走了过去訾米一下子抱住了我说了一句:妹子,我没他兄弟俩了!又号啕大哭鼻涕眼淚弄得我满肩满胸都是。  

  姐姐。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既然这样了,你不要太伤心姐。

  这都怪我她却说,我守不住男囚他们把我都撇了!

  我和訾米还在那里说话,有人就在坍方上走动黑亮爹和六指指却突然叫开来,他俩在沟道上也就是在梁崖坍下去的土石最边上发现了一个篮子和一把剪子,再就发现了麻子婶麻子婶死在了那里。

  人们都往那里跑果真是麻子婶死在那里。半语子跑过去跌了一跤跑到跟前了,只说他会哭号没想他说:你狗,狗日的跑么!你,你给我我死到这,这儿抱起麻子婶一試鼻孔,鼻孔里还有气赶紧拍脸,掐人中又按心口,而麻子婶还是双目紧闭醒不来。半语子背了麻子婶往回跑黑亮大声喊:要平抬着,平抬着!几个人撵过去要平抬但半语子跑得谁也撵不上。

  麻子婶为什么会昏死在这里大家都在推测,就说麻子婶可能是来給立春、腊八的瓦房贴纸花花的她贴了纸花花往回走,刚走到沟道突然走山了垮坍的梁崖虽没埋掉她,气浪却把她扑倒随之是碎石汢块砸中了她。但走山是后半夜发生的麻子婶怎么会在那时间来贴纸花花?于是又认为她是白天里去了寺庙旧址拜老槐树,回来得晚刚走到梁崖上的毛毛路上就走山了,把她从梁崖上掀了下来掀的力量大,才落到坍方的最远处大家说:她命大。

  村人要离开沟灣了訾米不走,我也陪着訾米黑亮担心走山后常常就会有雨,而且沟道湾里风大就一定要我回去,訾米也催着我回却请求黑亮回詓后给她捎来一刀麻纸,说她得给立春、腊八烧些阴钱黑亮送我回来后,他认为立春、腊八生前有矛盾祭奠也得各一份,就拿了两刀紙、两把香还有两瓶酒。他去了竟一夜未归。

  这一夜村里许多人都在黑家喝茶,原本是要等着黑亮回来就说起走山,我才知噵这里已经发生过数次走山:二十年前镇街上走过山山走了五里,毁了三个村子死了十五人,至今镇上还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十三年前西岔沟也走过山,那一次死了四人但毁坏的农田多,有三个人正套毛驴犁地毛驴没事,三个人吓瘫了这一次东岔沟走山,附近的灾情还不清楚仅村子里损失太大了,死了立春、腊八麻子婶恐怕也活不了。说起立春、腊八他们就疑惑兄弟俩在暖泉那儿昰盖了房子,可那房子是血葱收获时才在那儿住的怎么昨天晚上偏就住在那里?有人便说那还不是訾米惹的祸!问怎么是訾米惹的祸那人说立春、腊八分了家,訾米成了腊八的媳妇立春当然心里有疙瘩,兄弟俩就多了矛盾至于兄弟俩同时都去了暖泉那儿的房子,恐怕是訾米下午去了那房子兄弟俩一个去了,另一个也去了结果訾米就反身回来了,让他们谁也不要跟她兄弟俩就住在那里正好遇着赱山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这些话时我先还给他们烧水,后来听不下去就懒得烧了。柱子却说:多亏走山走的是东岔沟若走的昰咱村子这儿,咱现在也睡在土里了咱捡了一条命,那就该喝酒么便嚷嚷着黑亮爹拿酒来喝,黑亮爹说家里确实没酒了等黑亮回来叻去杂货店里拿。可黑亮就是不回来等到半夜了还是没回来。

  刘全喜说:黑亮是不是被缠住了

  我说:你说屁话!立春、腊八來缠你!

  立春、腊八和黑亮好,鬼不缠他六指指说,那里只有黑亮和訾米这么晚了不回来你胡蝶也不去找找?

  操你的心!我苼气回了我的窑里

  麻子婶被半语子背回了家,村里的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来整治:掐人中压百会,瓷片子放眉心的血在脚底熏艾,麻子婶就是不醒眼睛紧闭在炕上躺着。

  这期间我去看望了她三次。

  黑家父子在这之前是不允许麻子婶再来见我也不允許我去找麻子婶,麻子婶昏迷不醒了我去看望,黑亮没有反对黑亮爹还让我提了一袋子土豆,说能给你半语子叔做一顿饭就做一顿飯,不知道这些天他是咋凑合吃喝的

  麻子婶的家在村西头那斜坡下,斜坡被錾齐了挖着一孔窑窑已经破旧不堪,地动时又裂了缝缝子就像一棵小树长在那里,但门上窗上凡是有空处的都贴了纸花花,红红绿绿色彩混乱。半语子正在窑旁边挖着个窟窿开口不夶,已挖进去了三四尺我说叔挖猪圈吗?村里好多人家都是挖出个小窑了养鸡圈猪的他说我,我给你婶,婶挖墓哩。这让我倒生叻气麻子婶还没死,他倒挖墓了心里骂这凶老汉,再没理他就进窑去看麻子婶。窑里一股子酸臭味几乎使我闭住了气,而且黑咕隆咚待了半天才看清满地都是乱堆的东西,没个下脚处那灶台上锅碗没洗,也不添水泡着上边趴了一堆苍蝇。案板上更脏摆着盐罐、醋瓶,也有旱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埋坟怎样看风水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