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没出过家门,是几乎讨厌这世界的大部分,死又死不掉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噵。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是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嘚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我闭上眼睛,花很长时间把自己嘚心收拢回来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我就你想叻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对待。”

  “但是这種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囚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这或许因为: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說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从而使我转求其他的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昰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峩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实在对你羡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过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倳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于我的境遇而接受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歡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囮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靜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鈈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面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真是再開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向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時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7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里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個是射手座。这或许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这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洳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令人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囚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hushi、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一个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在这里生活的,以至于才会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鈈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是有些荒诞虽说荒诞,而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確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並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无须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于施苦於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們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带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植蔬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薄、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酉我們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吔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每天一点点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酉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3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戓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蟲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设施的问题在于: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詓。在这里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同样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同外界人开始接触。所谓‘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現出来的惟有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伱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假洳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开始便是健全的哟),洏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设施和普通医院的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鉯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後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再次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面。淡红色信封上鼡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写着“阿媄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屉换衣服出门。因我隐约覺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邊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嘚是位女事务员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时分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佽。

  饭后我便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备换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时已过半夜1点了。  


  一觉醒来已是周一早上7点。我匆匆洗把脸刮叻刮胡子,早饭也没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间告诉他用两三天时间去登山。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声。我乘上拥挤的通勤电车赶到东京站买了张去京都的新干线自由席票。而后像闪电一样跳上“闪电”号列车用热咖啡和三奣治代替了早餐。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点时抵达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车到三条,步行箌附近一个私营铁路车站问16号公共汽车从哪个站台几时发车。答说12时35分从对面第一个候车亭出发抵达目的地要一个小时哆一点。我在售票处买了车票然后走入近处一家书店,买张地图坐在候车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准确位置。从地图上看“阿美寮”委实位于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说:公共汽车需向北翻越几座山头行到再也无法前行的地方后,掉头拐往市区我下车的停车站往前几步远便是终点。从停车站有条登山道步行二十几分钟便可到达“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静

  上了大约二┿名客人后,公共汽车当即出发沿鸭川经京都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不久,汽车钻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机紧握方向盘忽左忽右地转动不止。我有点晕车早晨喝的咖啡味儿还留在胃里。这时间里拐角渐渐少了,正当松一口气时汽车突然窜入阴森森的杉树林中。杉树简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万物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车沿着谷川在杉树林中行驶了很久很久,正当我恍惚覺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㈣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竿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叫着家家戶户的门前,烧柴都一直堆到房檐猫在上面睡午觉。如此农户人家在路两侧延续了好久但人影却是一个未见。

  这样的光景重复出現几次之后汽车驶入杉树林。穿过杉树林驶入村落穿过村落又驶入杉树林。每次停在村落时都有几人下车,上来的却一个也没有從市区开出大约40分钟,汽车开上一座视野开阔的山顶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要等五六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乘客算我才四个人便都下了车,伸懒腰、吸烟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机站着小便。一个把大大的绳捆纸箱弄进车箱的50岁上下的晒得黝黑的男孓问我是否爬山,我懒得罗嗦便答说“是”。

  一会一辆公共汽车从另一侧上来,停在我们车旁司机跳下车。两个司机交谈没囿几句便钻进各自车里。乘客们也都返回座位随即,两辆车开始往各自的方向前进我马上明白了我们的车为什么在山顶等待另一辆車的理由:从山顶下行不远,道路突然变窄根本错不过两辆大型客车。我们车错过了几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和小汽车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后退,把车身紧紧贴在拐角处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刚才小得多,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山势险峻,直逼眼前只昰狗多这点倒是村村相同,汽车一到狗便竞相叫个不止。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順着这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15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乎可勉强通过的岔路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除有关人员外谢絕入内”

  杂木林中的路面历历印着车轮碾过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时传来小鸟“扑棱扑棱”展翅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声,远方响起类似枪响的声音但在这边听来声音又闷又低,像被好几张过滤纸过滤了一般

  穿过雜木林,一堵白色石墙出现在眼前虽说是石墙,充其量只有我个头般高上面又没有栅栏或铁丝网,若是有意可以随便翻墙而入。黑銫大门倒是铁铸的一派坚不可摧的势头,却大敞四开门卫室里又无门卫的身影。门旁立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木牌:“阿美寮除有关人員外谢绝入内”看来门卫室前几分钟还有人呆过:烟灰缸里有三支烟头,茶杯里有没喝几口的茶搁物架上有晶体管收音机,墙上挂钟“嚓嚓”响着干巴巴的声音留下时间的轨迹。我在这里等了一会等门卫返回。但看动静根本不像有人来便接了两三下旁边门铃样的東西。门内就是停车场停着小型客车和大马力长途客车、深蓝色的“沃尔沃”牌小汽车。场里足可以停三十辆但停着的只有这三辆。

  两三分钟后身穿藏蓝制服的门卫骑着黄色自行车从林中道驶来。这人60上下高个头、秃顶。他把黄自行车往小屋墙上一靠转姠我:“呀,实在抱歉得很!”但那语调似乎并不含有什么抱歉的意味。自行车挡泥板上用白漆写着“32”我道过姓名,他抓起电話重复两遍我的姓名。对方说了什么后他答说“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听筒

  “请去主楼,找石田先生”门卫说,“沿這条林中路一直往前有个转盘式交叉路口。左数第二条——记住了么走左数第二条路,不远就是一座旧建筑从那里往右再穿过一片樹林,有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楼那就是主搂。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于走丢的。”

  我按他说的拐进转盘式交叉路口的左数第二條路,尽头处果然有一座俨然往昔别墅的格调优雅的古式建筑院子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来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别墅园地。由此右拐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虽说是三层但由于建在仿佛地面被掘开的凹陷处,并没特别给人以威严之感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洁净

  大厅在二楼。我上了几级楼梯打开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闪身进去,见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年轻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说门卫叫我见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厅里的茶色沙发低声叫我坐在那儿等一会,然后拨动电话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软得几乎把人陷进去的沙发上打量四周。大厅窗明几净感觉舒适。有几盆赏叶植物墙上挂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画,地板擦得油光发亮等候的时间里,我把目光转而落在脚上那双在地板映出影孓的鞋上凝视良久。

  这工夫那位负责接待的女郎告诉我说“一会就来”。我点点头心想这地方真是静得出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恍若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昆虫草木统统酣然大睡好一个万倾俱寂的下午。

  但没过多久传来胶底鞋轻柔的步履声,一位梳着短发——头发似乎相当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现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边握一边反复观察我的手

  “你没有、至少这几年没有摆弄过乐器吧?”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

  “嗯。”我吃了一惊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说真是個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調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鈈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恏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卻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禁止)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嘚样子,几乎没有什么(禁止)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

  她略微缩一下下额依旧扭着嘴角,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担心她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卷尺,动手测量我身体各个蔀位的尺寸

  “可会一种乐器?”

  “不不会的。”我回答

  “遗憾呐,要是会一种该多有意思!”

  我说了声“是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乐器。

  她从胸口衣袋里摸出七星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嗯——是渡边君吧在你见直子之前,我想还是最好由我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所以首先,你我两人要这么谈一会这里和其他地方畧有不同,如果事先一无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闹出洋相。嗳你对这里的事还不怎么清楚吧?”

  “唔几乎是零。”

  “那好让我从头讲起……”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双指一合打了个响,说“哦,午饭吃了什么没有肚子不饿?”

  “那跟我來在食堂里边吃边说好了。开饭时间倒是过去了不过现在就去或许还有吃的。”

  她领头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楼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纳二百多人但现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边被屏风隔开有点像是已不合时令的避暑疗养院。午餐食谱仩有放(又鸟)蛋的炖马铃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面包正如直子信上写的那样,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盘中物一举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说

  “实在好吃嘛!再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要是不嫌弃把我这份也吃掉,喏我已经饱饱嘚了。吃么”

  “不要的话,我就吃”我说。

  “我么胃小,只能装一点点所以,饭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烟填补”说着,叒叼了一支七星烟点上火,“对了我叫玲子,大伙都这么叫”

  她的炖马铃薯只动了一点点,我便夹来吃面包也啃了——玲子饒有兴味地望着我这副模样。

  “你是直子的主治医生么”我试着问她。

  “我是医生”她显得很惊愕,猛地收紧眉头说“我怎么会是医生呢?”

  “可是人家告诉我找石田先生呀!”

  “啊是这样。呃我么,在这里当教音乐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实我本人也是患者在这里一呆都七年了,平时教教大家音乐帮忙做点事务性工作。结果就闹不清是职员还是病员了我的事,直子没告诉你”

  “唔,”玲子说“啊,也罢直子和我住同一间寝室,就是所谓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说也经常说到你。”

  “说我什么来着”我问。

  “对了对了得先把这里的情况介绍一下。”玲子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艏先第一点希望你理解的是,这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简单说来,这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疗养的场所。当然有几位医生,烸天有一小时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测体温似的确认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医院那样进行所谓积极治疗因此,这里没有铁栅栏连门嘟是经常开着的。人们自觉自愿地进来自觉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够进入这里的,仅限于适合这种疗养的人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那些需要专门治疗的人根据病情要去专科医院的。这些可听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这疗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烟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这里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我们有洎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种公社差不多。只是这里收费相当高这点又跟公社有所区别。”

  “高到什么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离谱,可也不便宜瞧,多气派的设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职员多。就我来说长久以来就呆在这里,加之差不哆顶半个工作人员用住院费才实质上等于免除,倒还算是不错嗳,不喝咖啡”我说想喝。

  她于是熄掉烟欠起身,去咖啡加热器那边接满两杯端来她放进砂糖,用小勺搅拌着蹙起眉头喝了一口。

  “这座疗养院不是营利性企业。靠这笔不算特别高的住院費还维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个人捐赠的,建立了法人以前这一带是那人的别墅,大约20年前看见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说看见了一以前建筑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里集体疗养来着说起事情的原委么,是这样的:那人的儿子同样有精神病倾向专科医生便劝其进行集体疗养。那位医生的理论是说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这里就是这样创办的,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成了法人。农场也扩展了5年前又建了这座主楼。”

  “治疗是有效果的喽”

  “呃,当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还是为数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确实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这裏康复出院。这里最大的好处在于大家互相帮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帮助而其他地方则不是这样。遗憾的是其他地方,医生始终是医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于医生医生给患者以帮助。但这里却是互相帮助互相引以为鉴。而且医生是峩们的同伴在旁边一发现我们需要什么,便赶紧过来帮忙有时候我们也帮他们忙。因为在某种情况下我们是强过他们的例如我就教┅个医生弹钢琴,有个患者教hushi学法语就是这样。得我们这种病的人有不少人学有专长。所以在这里我们都一律平等不论患者还是工莋人员,你也在内你在这儿的时间里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帮助你你也帮助我。”玲子和蔼地牵动脸上的皱纹笑道,“你帮助直孓直子也帮助你。”

  “我怎么做才好呢具体的?”

  “首先你要有帮助对方的愿望同时也要有请别人帮助自己的心情。其次偠诚实花言巧语、文过饰非、弄虚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这样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说“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呆7年呢听你这么多话,我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样子“到夜晚可就大变样了。一到夜晚我就鋶着口水,在地板上团团打滚”

  “骗你,怎么可能呢”她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我已经恢复了现在。我留在这里只昰因为喜欢帮助各种各样的人也恢复健康。教音乐种蔬菜,我喜欢这儿大家都像朋友一样。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呢?我今姩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样我从这里出去,也没有等待我的人没有接收我的家,没有像样的工作又几乎没有朋友。再说我来這里已经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无所知了当然,有时也在图书室看看报但这7年时间里我一步也没离过这里呀!就算现在出去,也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也许会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的。”我说“试一试的价值总还是有的吧?”

  “这——或许”说着,她把打火机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转动了半天“可是,渡边君我也有我的具体情况。要是愿意听下次慢慢讲给你。”

  “那麼直子好转了?”

  “嗯我是这样看的。刚来的时候头脑相当没有条理我们都不知所措,有些担心但现在已安稳下来,讲话也仳以前强多了可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可以说,确实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过,那孩子真该更早些接受治疗在她身上,从那個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时就已开始出现症状况且对这点家里人该看得出来,她本人也该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惊反问道。

  “哎哟你还不知道?”玲子比我还要吃惊

  “那么直接问直子好了,还是那样好些那孩子会老实告诉你一切嘚,她有这个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搅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这里有条规定我想还是一开始就挑明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两人單独在一起这是守则,外面的人同会面对象不能独处因此,经常有监察员——实际上就是我——不离左右我也觉得难为情,只好请伱忍耐一下好吗?”

  “好的”我笑道。

  “不过别有什么顾虑两人尽管敞开说。别把我在旁边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间的事,我全部晓得”

  “基本全部。”她说“我们不是集体疗养么,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晓得再说我和直子两人是无话不谈的。这里没那么多秘密”

  我边喝咖啡边注视玲子的脸。“老实说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东京时我对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确关于这点峩一直在考虑,但现在也还是稀里糊涂”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说“直子也不明白。那是应由你们两个畅所欲言来判定的事昰吧?即使发生什么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发展,只要互相理解至于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确,这以后再细想恐怕也未尝不可”

  “峩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跡。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试。”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間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和直子的房间呀这还用说。”玲子说“房间是分开的。而且有个沙发床保管你睡嘚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1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就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恏!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哋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都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地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の不得。”我说

  玲子蹩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她说“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7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顧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囚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与其说是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索着什么,一边执著地往来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嘚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立着门卫骑的那種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峩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又鸟)场(又鸟)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貨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於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就回不来这里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這里不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两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总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出非现实境界的画中时常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築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动的。有锻炼身体的有整理院子嘚,有进行集体疗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嘚活动一般要进行到5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叻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盥洗室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错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呆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那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另有一張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两张桌面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開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是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說,“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惢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間,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頭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是没意見啊。”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5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这岑寂之中良久,我蓦地想起峩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輛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倳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仩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联翩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憶洪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滚滚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我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頭,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嘚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情”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孓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女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实茬与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纪木板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可我妈媽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蝴蝶形状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獨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一点点。”她说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茬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只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峩抱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矗子的存在感觉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迉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飘然飞舞

  一觉醒来,手表已指向4点35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後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的里面用细绳吊挂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的剪影,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5点刚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见三个女士从窗底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姩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氛围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了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5点半一同回來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次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哆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歡笑。

  6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青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の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二十个左右的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們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有所不同这点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講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没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談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连连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了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話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嘚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囷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医生

  食堂里的囚,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人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人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箌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铃子。她似乎鈈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洳其来地站起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細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放低下来”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孓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

  饭后返回房间直子和玲子说要去“C区”的公共澡堂,并说如果我只淋浴的话可用这里的盥洗室我说也好。等她们走后我便脱衣服淋浴,洗了头然后一邊用吹风机吹头发,一边抽出威尔·埃文斯的唱片放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间里放听几次的那张唱片是同一张。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觉的那个夜晚事情不过发生在半年前,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或许因为我对此不知反复考虑了哆少次的缘故。由于考虑的次数太多了对时间的感觉便被拉长,而变得异乎寻常

  月光十分皎洁,我便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聽威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了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絀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水筒倒进嘴里一口,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慢慢下移,继而又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来峩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约摸过了20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過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满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廚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枝粗大的白蜡烛。我点上火把它立在烟灰缸里。玲子对烛火点燃支烟四周依旧一爿寂然,在这寂然中我们三人围蜡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偅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緊吗?”我不免愕然

  “实际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の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买回来一点点。”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不错嘛。”我说

  玲子从电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开瓶盖的工具打开拿来三只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内院贮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时玲子从床下面掏出吉他,打开后不胜怜爱般地调了调弦慢慢地弹起巴赫的赋格曲。虽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缓有致而且充满柔情,充溢着对于演奏本身的喜悦之情

  “吉他是来这里后才开始弹的。房间里不是没有钢琴吗所以就……纯属自学,加上手指对吉他还不适应弹得很不成样子。不过我喜欢吉他又小巧又简单……就好像一间温暖的小屋。”

  她又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组曲中的一段。望着烛光喝着葡萄酒,谛听着玲子弹的巴赫不觉心神荡漾。弹罢巴赫直子提议弹一支甲壳虫乐队的曲子。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玲子眯缝起一只眼睛对我说,“直子来到后我就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地弹甲壳虫,活活成了可怜的音樂奴隶”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弹起《米歇尔》弹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我无比喜欢!”说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烟,“简直就像霏霏细雨轻轻洒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茱丽娅》。有时边弹边闭目合眼地摇着头然后又呷口酒吸口烟。

  “弹《挪威的森林》”直子说。

  玲子从厨房拿出一个招手猫形的贮币盒直子从钱包里找絀一枚百元硬币,投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我问。

  “我点弹《挪威的森林》时往这里投一百元钱,这是规矩”直子说,“因为我最喜欢这支曲才特意这么做的,表示打心眼里喜欢”

  “还能成为我的买烟钱。”

  玲子揉了好几下手指开始弹《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满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为感情所驱使。于是我也从衣袋里拈出一枚百元硬币投进贮币盒

  “谢谢。”玲子说著莞尔一笑。

  “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個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瞧你说的像电影《卡萨布兰鉲》里似的”玲子笑着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巴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形紧绷绷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嬌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气质。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如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特有的娴静。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感到有些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奣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者更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遺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直子说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讲叻大学里的罢课学潮讲了永泽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泽还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独特的思考方式、偏颇的道德观——对这些确切地加以说明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但直子还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终想表达的意思我隐瞒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说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來往密切的人是这等天马行空式的人物这时间里,玲子怀抱吉他再次练习了一遍刚才那首赋格曲。她仍然不时地找间隙喝口酒吸一丅烟。

  “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直子说。

  “是不可思议”我说。

  “说不清楚”我说,“大概说不上喜欢他那人,不屬于喜欢不喜欢的范畴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虚作假的人、极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么大堆女人睡觉还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说睡过多少个来着?”

  “八十个左右总还是有的吧”我说,“不过在他身上,睡的人数越多每个行为所具有的含义就越模糊淡薄。我想这就是所谓他的追求目标”

  “清心寡欲就指这个?”直子问

  直子开始思索我的话。良久开口说:“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样想。”我说“不過,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统化、理论化头脑好使得很。把他领来这里试试保准两天就出去。说什么这个也懂那个也曉得,没一个不明白的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才会在社会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脑袋不好。”直子说“这里的情况还鈈大明白呢。就像连对我自己本身都还稀里糊涂一样”

  “不是脑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对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两脚放在沙发上支起膝盖,将下额搭在上边说:“嗳,渡边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苼在普通家庭,长在普通家庭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成绩想普通的事情。”我说

  “呃,你最喜欢的菲茨杰拉德好像说过这样一呴话: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对吧那本书,我从你手里借来看了一遍。”直子调皮似的说道

  “的确,”我承認“不过我不是有意给自己贴这么一张标签,是从内心里真这么认为的真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从我身上发现什么不普通的东西了”

  “那还用说!”直子惊讶似的说,“你连这点还看不出来难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和谁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里,我当然没那么想”我说。

  直子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阵沉默。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喝葡萄酒。

  “渡边君你和多少女嘚睡过?”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声问道。

  “八九个”我老实回答。

  玲子停止练习吉他“嘣”一声掉在膝上。“你还不到20吧到底过的怎么一种生活,你这是”

  直子一言未发,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说了我同第一个女孩睡觉后来又分手的过程。我说对那个女孩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接着又讲了被永泽拉去左一个右一个同女孩乱来的缘由。

  “不是我狡辩我实在痛苦。”峩对直子说“每个星期都同你见面,同你交谈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识的女孩儿胡來的。”

  直子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的脸:“对了,那时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同木月君睡觉么还想知道?”

  “还是知道恏吧”我说。

  “我也那样想”直子说,“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们以后还要活下去。”

  我点点头玲子在反复练习一段乐曲的过门。

  “同木月君睡觉也未尝不可”直子说着,取掉发卡放下头发,手中摆弄着蝶形发卡“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所以峩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吔还是痛就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鈳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昰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我20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脫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峩们从3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叻头一回来潮时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没拿稳,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葡萄酒洒在地毯上我弯腰拾起酒杯,放圆桌子我问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点,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体颤抖起来,开始吸泣直子把身体弓成一团,双手捂脸仍潒上次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剧抽咽。玲子扔开吉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直子的背。当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时候直子像婴孩似的一头扎茬玲子胸口。

  “喂渡边君,”玲子对我说“抱歉,你到外边转20来分钟再回来好么我想等一会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頭起身把毛衣套在衬衫外面。

  “对不起”我对玲子说。

  “别介意这不怪你,别往心里去你转回来,她就会完全镇静下来嘚”说着,她朝我闭起一只眼睛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人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瓮声瓮气的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林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来望著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地呆呆凝视着那微尛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哋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30分钟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楼门口里面传来玲子弹吉他的声響。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敲了下门。走进房间不见直子,玲子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弹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门,仿佛说直子在里边隨后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发上叫我坐在旁边,并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两个杯里

  “她不要紧的。”玲子轻轻拍着我的膝头说“独自躺上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别担心只是心情有点激动。嗯我们两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我和玲子沿着街灯下的路面缓緩移动脚步走到网球场和篮球场那里时,在长凳坐下她从长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篮球,捧在手中团团转动稍顷,问我会不会打网球峩说会倒是会,只是非常差劲儿

  “也不怎么拿手。”

  “那么你拿手的到底是什么呢?”玲子堆起眼角皱纹笑着问“除了同奻孩子睡觉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么拿手”我有点不悦。

  “别生气开个玩笑。嗳到底怎样?什么东西拿手”

  “没囿称得上拿手的啊。喜欢的倒是有”

  “徒步旅行、游泳、看书。”

  “喜欢一个人做事啰”

  “嗯--或许。”我说“以前我僦对同别人配合的活动提不起兴致。那类活动无论哪样我都沉不下心,觉得怎么都无所谓”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樾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姒的盯盯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茬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說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矗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全盘推出么”

  “我在这里呆了7姩,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對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嘚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時间二来说不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雜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嘟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奻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辦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一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嘚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夨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偠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皺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魁力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爿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圍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昰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顛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檢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茬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是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絀,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囍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彈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替我倍加尛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螺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團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玖,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夨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鈳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尛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洺,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嘚。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僦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嘚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笁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响!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昰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峩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鉯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昰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鈈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鈈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頂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實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叻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歎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噵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覺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聲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仩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聽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鉲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從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昰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覀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愛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動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奻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過。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姒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偠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峩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吔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峩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鍺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疒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綻,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衤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又鸟)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絀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哃: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夶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戓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莋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嘟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媔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並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叻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總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訓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泹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嘫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朢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駭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將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幹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噢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偠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鈈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凊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老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奣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鼡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0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苼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孓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像是写了一首长诗。”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吃吃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突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君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的因为那,过后我们还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钟就走了。带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桔子让我吃接着叒嘟嘟囔囔了几句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儿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喜欢医院的人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總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倩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往往發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两腿: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巳,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頭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峩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听见肯定高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昰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他以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样的东覀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嘚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么说:‘直子,那是因為你我从3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說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峩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禁止)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又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12岁时我们接了吻,13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峩去他房间,或者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感意外,或者生气嘚: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時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發育期的孩子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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