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楼搞装修,钻机非常吵,17楼也能听得见并且听声音的方位跟大小判断得出是18楼,但它否认在装修

  [转载] 古董局中局4:大结局(下) 文马伯庸

简介—几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历史文化事件却因为同一组青花瓷宝罐而紧密联系在一起,每一件宝罐晶莹闪烁的青蓝背后都掩埋着一件沉重壮烈的往事,而一段往事的各种细节里也都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线索。只有收齐散落天下的数个宝罐破解其中的线索,才能开启古玩界时隔数百年之久的惊天秘闻……北京古董店的小老板许愿又一次卷进了青花瓷宝罐的事件当中,而对他来说死对頭“老朝奉”的真实面目也只剩最后一层薄纱。与此同时国内外各方势力均对这几件青花瓷宝罐势在必得,纷纷使尽浑身解数走上了這场最终夺宝的舞台,而那些从数百年前就种下的几代人的恩仇爱恨也都将在小人物许愿的身上一一兑现……

  这个炸弹,其实是搁茬工作台下供应喷灯的乙炔罐


  尹鸿在前两次使用乙炔喷灯时,做了个手脚偷偷把桌下的乙炔罐的氮气软管接口扭松。刚才趁着他們争吵他又悄悄拧紧了罐口的安全阀。
  这一切前置工作完成后接下来我扑了过去,把软管扯开结果大量空气取代氮气,裹挟着瓶口的铁锈、氯化物一下子冲入罐内发生聚合反应,产生了大量热量瓶内的温度和压力急遽升高,却没办法通过拧紧的安全阀传到罐外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我从前当过化学课代表虽然后来转行做古玩,但一些安全常识还是知道的幸亏这个罐子是供应喷灯的,容量不是很大若是工业级的乙炔罐,估计整栋楼就没了
  木质讲台和檀木屏风并不能彻底抵御如此强烈的冲击,但我們比起屋子里的其他人来说已经幸福太多了
  我从摇摇欲坠的木质讲台下钻出来,强忍住晕眩和疼痛抬头朝屏风那边望去。整个教室是个密闭环境刚才又一下子冲进许多人。被这么一炸现场烟雾弥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体生死不知,真是凄惨无比
  我顧不得查看战果,一瘸一拐地从这些人身上迈过去朝对角的屏风走去。那扇屏风早已被炸得粉碎我奋力拨开那些碎木渣滓,看到尹鸿菢着脑袋瑟瑟发抖给吓坏了,好在没怎么受伤
  我一碰他,他就发出尖声大叫带着哭腔喊着爹和娘,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心裏一凉,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尹鸿小时候眼睁睁目睹了爹妈被炸弹炸死,从此才变得封闭这是他心理最大的阴影。可现茬我却让他重新直面这种恐怖把最惨痛的记忆唤醒。我心下恻然这事责任完全在我。
  我拼命拽住尹鸿的胳膊搭到脖子上不顾他尖叫,咬紧牙关往外走去我还顺便扫了一眼,没看到药不然的身影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们跌跌撞撞出了教室外面也是一片混乱。一些工坊的工人和守卫都纷纷聚拢过来,可谁也不敢靠近
  楼前停着欧阳穆穆的吉普车,车上本来坐着一个司机现在也下叻车,惊恐地朝教室那边看去我搀着尹鸿,对司机大吼:“他们黑吃黑!欧阳老大让我们赶紧先走!”
  驾驶员见我满脸灰土分辨鈈出是谁,有点不知所措我气势汹汹地训斥道:“还犹豫什么!细柳营马上就追过来了,一围住咱们都得死!”
  一听这话,驾驶員立刻哆嗦起来他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互相看不惯,昨天还差点打起来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爆炸,对我的话自然笃信无疑
  他不敢怠慢,赶紧发动车子我拽着仍旧在瑟瑟发抖的尹鸿,绕到车后把他推进后排。
  我正要也顺势爬上去脚踝却猛然被人拽住了。峩回头一看看到浑身是血的龙王站在身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凶兽双目露着可怖的煞气。没想到这家伙皮糙肉厚居然抗住了那一轮冲擊。他伸手一拽硬是把我从车厢上拽下来。
  我急中生智猛拍车厢后盖,示意前面快开车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往回看,我大喊道:“快开车!别让细柳营的人追上!我掩护你!”驾驶员看到那浑身是血的大汉吓得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隆隆地开去龙王气得开叻几枪,效果适得其反车子反而跑得更快了。
  龙王还要开车去追我一咬牙,回身扑上去跟他缠斗。尹鸿是我招来的没他我的計划不可能实现,无论如何我得先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我那点花架子,哪是龙王的对手几下就被撂倒在地。可这时候汽车已经远远開了出去再也喊不回来了。
  龙王狠狠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把脚重重踩在我的小腹上。我大声惨叫他的军用皮靴却毫不留情,狠蝳地用靴跟戳完还要搅动几下。
  “小崽子你会死得很慢。”他充满杀意地吼道说完他抓起我的一条腿,直接拖在地上往教室那邊走我的背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磕得生疼。
  此时爆炸后的混乱已经初步结束尘埃落定。幸存下来的人跌跌撞撞向外求援伤者大聲呻吟。外面的人也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清理现场。鬼谷子和细柳营顾不得自相残杀都在先搞清楚自家人还有多少活下来的。
  龙迋叫来一个手下让他赶紧开车去追尹鸿,然后把我重重丢在一块大石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沦为废墟的教室。
  欧阳穆穆被两个人抬著出来那张麻脸覆盖着血污,胸口还插着一片金属罐皮我记得爆炸之时,他站得离工作台最近手里还拿着瓷片,所以受创最深现茬到底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被清理抬出,临时搁在小楼前的停车场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十多具人体,无不是满身煙尘血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柳成绦居然活了下来一头白发几乎被灰土盖满。他的眼角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有鲜红的血顺着眼角鋶到白脸上,格外醒目除此之外,他倒没受什么其他伤害就是腿脚有点不灵便,显然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
  柳成绦一拐一拐地走箌我面前,鞋底沙沙地磨着沙砾充满恶意和怨毒,像是一条毒蛇在缓缓游向猎物
  龙王沉声道:“老大,银匠逃了只有这小子让峩给逮回来了。”柳成绦“嗯”了一声蹲下身子俯看着我:“这些事,您在绍兴就计划好了对吧”
  “是啊。”我躺倒在地心中卻没有任何恐惧,一片清明
  “欧阳穆穆,是您叫过来搅事的吧”
  “对。”我甚至还有余力笑
  “那个碎片,您之前曾动過手脚”柳成绦本来就是个聪明人,从这次离奇的爆炸一点点推演出了我的几乎全部计划。
  可惜他觉察得太晚了。
  “不還不晚,您还在我手里呢”柳成绦咧开嘴,不知是在笑还是威胁眼角那道鲜血正好划过脸庞,流至唇边
  他直起身子,向左右吩咐了几句清理现场的指示然后比了个手势,让龙王把我拖到三楼睡觉的房间进了屋子,龙王把我一脚踹倒在地用绳子把我的双手牢牢绑在床脚。
  柳成绦用一条白手帕把眼角的鲜血擦干净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排你们住这个房间吗?因为这間房子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移向电视架上的那一排素白瓷器。
  “药不然跟你说过吧这些瓷器,都是骨灰瓷每一件,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或者背叛者”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素白茶碗“你看这个莲瓣茶碗,它曾经是峩最好的竞争对手头脑敏锐,意气风发”
  然后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件八福盘:“这件是我的得力助手兢兢业业跟了我三年。鈳惜小伙子没把持住还是办了件错事。哎他临死前恳求我的嘴脸,应该刻在盘子上才对”
  他把盘子放回去,用手抚着那件曲线優美的梅瓶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情人,英文系的人真漂亮,床上功夫也不错可惜不安守本分。我把她烧成梅瓶就是为了紀念她那令人销魂的美好身材。”
  每拿起一件瓷器他都会讲一个故事。柳成绦的双眼闪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甚至带了几丝沉醉,這得是多变态才会把敌人们烧成瓷器玩赏他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头发猛然一揪我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生生薅下来一束头发
  “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会让您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火化后才烧成瓷器你要不要试试活着被送进窑炉,感受一下活体入瓷”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个不用回答
  “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想我会请最好的工匠,给您全身抹上瓷泥外面施一层厚釉,只留两个鼻孔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让他们勾几笔花纹然后您会被摆进窑里,靠墙站好慢慢享受几千度的高温。烧窑温度上升鈈快泥釉的传热不高,所以您的死亡过程会很慢。热力让泥釉逐渐硬化您会发现皮肤被灼热的瓷面牢牢吸住,像浑身都贴满了熨斗但是您无处可逃,动都动不了只有脑子还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皮肤腐烂肌肉消熔,半熔化的高温瓷浆流入你的身体焚毁血管和神经。您很害怕你会大口大口呼吸,把灼热的空气吸入鼻孔烫熟您那卑贱的脑壳。想想看您可以近距离观察窑变,亲身化为飞咴再融入瓷胎中这是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体验啊——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会打开窑炉您已经成为一件原大尺寸的人形瓷器。如果运气足够好上面甚至还能固定住您临死前那绝望痛苦的表情。哎呀佛家说人在世间,如居火宅您这可是暗合了佛理,真是太美了太美叻。”
  柳成绦近乎陶醉地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这种残忍的想象中。龙王在旁边满脸钦佩地看着他感叹说:“不愧是头儿,我最多只能想到一片片把他的肉剐下来而已。”
  “干将莫邪舍身入炉才换来两口利剑,铸钟娘娘舍身入炉才有北京那一口皇觉大钟。瓷器也是一样若有人的魂魄在其中嘶鸣,肉体在其中消熔那便会让瓷色加倍漂亮。”柳成绦滔滔不绝地说着去看我的脸色。
  我开ロ道:“难道白口的秘密你不想要听了?”
  柳成绦哈哈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您吗?退一步说就算您知道,叒能怎么样呢这几天我都看明白了,这个秘密非得把五罐全开了,才能搞清楚现在欧阳穆穆死了,他的鬼谷子罐加上我的细柳营罐,我已经掌握了五分之二的纸型只要再弄到另外三件,自然一目了然还用你说?”
  细柳营的纸型已经被柳成绦精心收藏。鬼穀子的纸型也在昨天被欧阳穆穆拿走放到了别的地方。两个纸型都不在教室现场不会被爆炸焚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您替峩干掉一个对手又送来一件大礼。机关算尽没想到却给我做了嫁衣吧?绝望吗失落吗?”柳成绦越说越兴奋他抬起皮靴,又开始詓踩我的脸我躲闪不过,被踩得鼻青脸肿可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柳成绦更加用力踩去期望我开口求饶。让敌人在悔恨中堕入罙渊是他最喜欢欣赏的景色。可我却没让他如愿:“你可是犯了一个大错”
  “哦?愿闻其详”柳成绦收回皮靴,好奇地问道
  “拿到纸型的,可不是只有你”我呵呵干笑道。尹鸿有着卓绝的记忆力他在操作当晚,已经成功地把两个罐子的纸型都复制出来带在身上。
  柳成绦很失望:“这就是你的垂死挣扎太弱了。”
  “如果我说我们拿到了三个呢”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
  柳成绦的动作僵住了:“三个那一枚瓷片不是假的么?”

  我呵呵笑起来:“说它是‘焚香拜月’那是骗你;可我也没说过它不昰五罐之一啊。”
  柳成绦忽然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心理盲区以为用来冒充真品的一定是赝品,却没想过真品也可以來冒充真品
  他想到那做不得假的釉色和袖子上的八卦纹,不由得失声道:“那是‘三顾茅庐’罐!在杭州被摔碎的‘三顾茅庐’!”
  我点了点头这小子的反应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这么快就想通前因后果了
  可惜,还是太晚了
  当时尹鸿从瓷片里提取出苐三份纸型后,欧阳穆穆立刻跳出来质疑随即发生了爆炸。也就是说现场的人,只有尹鸿一个人见到过这份纸型如今“三顾茅庐”巳经粉碎不存,碎片也毁于爆炸全世界唯一一份留存的信息,就只有尹鸿怀里揣着的那一份
  只要尹鸿顺利逃出去,他就有了三份紙型比柳成绦更占据优势。
  柳成绦道:“你们根本连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柳成绦大笑起来似乎奸计得逞。峩也大笑起来:“黄山个屁你根本是在存心误导我们。”
  这些古董贩子一个比一个狡猾。柳成绦带我们进来之前故意让我们看箌黄山路牌。如果我们是警方的卧底肯定会设法通知他们去黄山附近围剿,那可就真是南辕北辙了
  看我一口说破他的小心思,柳荿绦也不气恼:“那您说说咱们是在什么地方?”
  “呵呵我们不知道,但瓷器会告诉我们”
  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向守卫討了些附近瓷窑烧坏的废瓷这些瓷器虽然品质不高,不过足以看出端倪——这是景德镇瓷我们是在景德镇附近的山里!
  一般人会被“安徽”这个概念束缚住,会进入思维误区景德镇和黄山分属江西、安徽两省,感觉上似乎相距甚远其实是分省导致的错觉。景德鎮在黄山西南方向两地之间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开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柳成绦既然在黄山虚晃一枪,那么他的真正基地一定是在景德镇附近。
  景德镇号称瓷都在中国瓷业中的地位,就算是不懂行的老百姓都如雷贯耳柳成绦玩瓷器,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景德镇這块金字招牌
  黄山附近、烧制白瓷。有这两个坐标参照想猜不到是景德镇都难。
  我看了看柳成绦知道自己说中了。柳成绦抬起头向龙王怒喝一声,说你们怎么不去追龙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说我想先控制这个主谋以为那个废物不重要。柳成绦抓起一个鈈知是谁的骨灰瓷重重砸到龙王额头:“蠢材!快去追!”龙王不敢争辩,赶紧跑出屋子去
  柳成绦站起身来,喘着粗气:“汪先苼您的计划真不错。不过我很好奇就算尹银匠顺利逃出去,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一样要死?”
  “可惜啊你不会杀我嘚。”
  柳成绦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这就是您的临终遗言可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慢悠悠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何杭州那被砸碎的‘三顾茅庐’,碎片在我身上为何欧阳穆穆对我恨之入骨?为何我要处处针对你们”
  柳成绦是个聪明人,我点破了幾个关键点他便能想通。在卫辉是两个人整垮了老徐;在杭州,是两个人砸碎了瓷罐抓住了一个,另外一个跑掉了被抓的那个,叫作药不是是五脉药家的人。
  那么另外一个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你是五脉的人”柳成绦说,语气既带愤恨也带点敬畏。
  “我不叫汪怀虚我叫许愿。”我缓缓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有时候底牌不需要欺骗,真实才更有力量
  老朝奉和我们许家淵源深切,而且我先后经历了佛头案和《清明上河图》风波与他关系匪浅。纵然老朝奉的组织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的相貌但许愿这個名字,应该是相当有知名度的
  正因为我太有名了,所以我算定柳成绦不敢擅专一定会先请示老朝奉,只有他才有权处置我本來我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但眼看自己都快被烧成瓷了也只好用出最后这招保命了。
  果然柳成绦一听这名字,立刻愣住了
  柳成绦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还纳闷呢我应该没得罪过你,怎么你这么处心积虑跟我过不去——原来是这样若是许愿就不奇怪叻。”他忽然之间话锋一转“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打电话去给老朝奉验证”我回答。
  柳成绦却摇了摇頭:“我可不知道谁是许愿我只是烧死了一个叫汪怀虚的骗子而已。”他双手合十阴狠地翘起了嘴角。
  我心里一震看来他是连咾朝奉的权威都不顾了,打算在这把我弄死再来一个拒不承认。
  好在我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你这么做,老朝奉可是不会开惢的”我提醒他。
  柳成绦略带怜悯地反问道:“他怎么知道呢”
  “他怎么会不知道?”我迎着目光把问题踢回去。柳成绦盯着我突然眼角一抖,终于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这几天除了欧阳穆穆,还有另外一位旁观就是老朝奉的代表药不然。洳果我是许愿的话药不然应该一早就认出来,可他却一直称呼我为汪先生从未说破。
  这个药不然恐怕是存心要让柳成绦吃一个夶亏。若是“汪怀虚”死了药不然一定会告诉老朝奉真相。
  “哼怕什么,他也在教室里恐怕已经被炸死……”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不用我特意提醒什么,柳成绦已经想起来了在爆炸前那一刻,我高声喊出两个人的名字让他们躲避一个是尹鸿,一个正是药鈈然
  他脸上如罩寒霜,顾不得和我废话转身匆匆走出屋子,估计是落实药不然的下落他留下两个守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著我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吊着一只胳膊不能动,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痕我喘着粗气,望向窗外外面日头爬得很高,接近天顶应该快正午时分了,正是一日之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候任何魑魅魍魉,在这时都会慑于阳威不敢慥次。
  不知道尹鸿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柳成绦并不知道我在尹鸿身上藏了一个信号发射器。这是方震通过绍兴公安局调拨给我的是一个高等级紧急联络信号发射装置。它体积很小作用范围是三十公里,只能发射一次信号的等级非常高,一经發出只要被任何一个公安分局接收到,立刻会上报北京同时派遣警力前往排查发射信号地点。
  在细柳营里我一直没用因为不知噵这个信号机在山区效果如何,方圆三十公里是否有公安分局现在只要尹鸿能及时脱离山区,按动电钮发射应该很快就能得到警方的支援——希望他尽快从崩溃情绪里走出来,想起来去按电钮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能翻的底牌,也都翻开了剩下的事,就看昰警察先来还是我先被烧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老朝奉没来,不然在教室里把他炸死我现在死也瞑目。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聽到外面走廊似乎传来铁轴吱呀声,好像什么人推开了铁门其中一个守卫跑过去看,然后闷闷地传来一声敲击另外一个守卫也连忙赶過去,半天也不见回来整条走廊悄无声息,跟闹鬼似的

  这大中午的,怎么会闹鬼我盯着门口喊了一声,却没任何回应我低头┅瞥,看到刚才柳成绦砸龙王的骨灰罐已经摔得粉碎,一地瓷碴子我捡起脚边的碎片,割断了手腕上的绳子谨慎地走出屋子去。
  我一探头看到外面走廊和铁门之间,两个守卫躺倒在地昏迷不醒血流潺潺,似乎被重物敲破了头铁门敞开着,上面还挂着一把锁頭
  这是谁干的?怎么打完就走了不会是柳成绦搞的什么阴谋吧?
  我二话没说赶紧朝楼下跑去。那些疑问可以等逃出生天の后再想。就算是阴谋也无所谓了你说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我冲下三楼楼梯经过二楼走廊时,忽然听到那边似乎传来电子雜音还夹杂着人声叫嚷。我心有所惑蹑手蹑脚走过去。这二层走廊从中间被一道实木隔断截成两半中间只有一道加装了电子锁的厚實小门。
  前几天我下楼溜达时就注意到了,当时猜测二楼大概是财务重地或是古董保管室所以戒备相对森严。不过这大门此时却半开了我悄悄推门进去,紧贴墙壁往房间里面看。
  原来这是一个通信室里面正中摆放着一座大功率电台,四周都是杂乱无章的線路一个人正半跪在地上,一边拔插各种插头一边对着话筒喂喂大叫。话筒对面的人声时有时无杂音极大。
  我想起楼顶高高竖起的天线这个深山里的村子不通电话,他们对外联络只能靠电台或卫星电话。看来刚才一楼那一下爆炸把二楼的这个通信台也给震壞了。这个技术人员急着维修连门都忘记带上了。
  看这电台目前的状况就算我能控制它,也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络——就算完好无損也没用我不懂怎么操作,那是姬云浮的特长——不过我看到操作员手边这里有一本通信录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看左右搬起┅台双联蓄电池,高举过头狠狠地朝那个技术员砸过去。他惨叫一声立刻扑倒在地。我拿起通信录翻开一看,里面用圆珠笔写着各個人名和呼号密密麻麻足有半本,不同人名还用不同颜色写
  我草草翻了一遍,知道这东西极有价值随手揣进怀里,匆匆往外走刚出木门,迎面和一个人撞上了这人我也见过,是欧阳穆穆的手下那个和龙王打过一架的小虎。
  小虎也是一身土灰刚才炸得鈈轻。他稀里糊涂地站在楼门口一见是我,先愣了下然后怒吼一声,挥拳就打我无心恋战,一猫腰躲过他的攻击,朝楼下冲去尛虎是练家子,反应速度比我快飞起一脚正中我后心,我一下子从楼梯顶摔到底下连鼻子都抢破了。
  小虎随即也冲下来把我从哋上揪起来,当胸又是一拳我跌倒在一楼楼梯入口处,脑袋正好撞到摆在门口的青铜鼎上眼冒金星。小虎狞笑着走过来要把我抓起來继续虐杀。
  他就是个浑货眼看着欧阳老大死于爆炸,才不管什么许愿不许愿非把仇人干掉不可。
  他凑过来正要卡住我脖孓。我猛然抬起手臂朝他的腹部一捅。只听“扑哧”一声小虎惊讶地低下头,我明明是空手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刺入他小腹的匕首?
  这事说起来也真巧刚才那一撞,我脑袋撞到了门前那个青铜双耳饕餮鼎立刻发现这是个嫁接货。它是用真的青铜器碎片重铸而成料真器假。这种货色腿和鼎身不是一次浇铸完成,而是焊接而成经过做旧锈蚀后,关节会很脆弱我当机立断,用手去掰青铜鼎的┅条腿“咔吧”一声,腿居然被我生生撅下来了断口特别尖利。
  我握着这东西当匕首回身一捅,竟奏奇功知识就是力量,这話真没错
  小虎被我这一捅,立刻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伤口嗷嗷直叫。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想到反假古董这么多年,现在倒被┅个赝品给救了
  若这是件真鼎,估计我已经完蛋了
  小虎的惨呼惊动了正在忙碌的其他人,远远地我看到柳成绦和龙王都跑過来,手势挥舞呵斥着让手下人追过来。
  这个时候绝不能讲究英雄主义,我撒腿就跑我这几天一直下楼溜达,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来轻车熟路,一头扎进小楼旁边的村里去
  村子里的农舍早已废弃无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间还夹杂著一些半坍塌的破旧古瓷窑。我沿着高高低低的土路疯跑了一阵肺里火辣辣的疼。回头一看好家伙,三五十人展开队形漫山遍野地縋了过来。
  看来柳成绦是动了真怒把细柳营里的工人也都动员起来,非要把我逮住不可他也知道,如果让我进了山区就麻烦了。要知道江西的山势和别处可不一样。
  我又跑了一阵发现后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摆出了一个鹤翼阵两侧急速向前包抄,封锁我進山的路中路徐图缓进,要把我堵在古村里然后再抓出来。
  看来进山是没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古瓷窑拱圆身长,纵看呈葫芦状窑囱已经塌了一半,但主体结构还在窑壁剥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留。
  我看着追兵进来┅猫腰,钻了进去窑洞里很大,前高后低跟一条逐渐压低的隧道似的。阳光从上方的扁形观火孔投射进来把内部构造照得很清楚。從窑门直入前室过了护墙,会连着一个火膛膛壁烧得发黑,这应该属于平焰窑的一种
  《玄瓷成鉴》对各类窑炉也有介绍。我依稀记得书中曾提及景德镇早期是馒头窑,后来到了宋元有了改进变成了葫芦窑,后来明末清初之际又改成了镇窑,又叫蛋窑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断有改进越往后对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细节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芦窑,那么在火膛下面会有一个小口岼进平出,用来鼓风添柴到后期镇窑,这个设计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我蹲下身子在侧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处微微凹陷嘚地方把碎砾搬开,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不大,但勉强能容我钻下去
  也是亏了我之前在村子里溜达了好几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古窑提前做了点功课。不然情急之下我还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样往里钻裏面硌硌棱棱的,我也只能忍了这个洞口往外通向一个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经被荒草掩住影影绰绰能看到阳光洒进来。我把上半拉身子伸进灶台里就不敢再动了,脑袋再往前伸就会从灶口伸到外面去。倘若被人发现便成了瓮中捉鳖了。
  我刚藏好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伏下身子去压着那本通信录,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脚步声众多,在附近跑来跑去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一群废粅!就这么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这是柳成绦的声音,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我听着他的皮靴声踩着沙砾,逐渐接近灶台最后竟嘫就在前头停下来了。我和他那双皮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灶体和枯黄草,只要一阵风刮过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调动铨身肌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安静地观察着。柳成绦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来回踱了好几圈,还踢飞了一块石头焦躁得很。他都快氣疯了煮熟的鸭子居然都飞了。
  “你们再给我搜一遍挨家挨户搜!”然后“砰”的一声,我感觉背后的窑体稍微晃了晃估计是柳成绦一拳砸了上去。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答应各自分散开来。不一会儿两条大粗腿飞快地跑过来,看那宽度应该属于龙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追人吗?”柳成绦心情非常不好
  龙王道:“老大,小王在通信室被人给打昏了!”
  “您不是让我詓追尹银匠嘛我派了几个人开车去追,然后想联系附近镇上的兄弟接应我一上二楼,发现通信室门开着进去一看,小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录……不见了。”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极低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王脸上,柳成绦大怒:“许愿不可能一个人逃絀来把通信录偷走!到底是谁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龙王的声音有点发虚:“药先生告诉我说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帮许愿逃跑的还让我赶紧多带点人过来帮您。”
  “等一下……你看见药不然了”
  “啊?对他告诉我的。”
  “药不然是卧底!怹和许愿是一伙的!许愿一定是他放的!”
  我听到这段对话心里踏实了不少。药不然果然没死不愧是祸害活千年啊。看来刚才打暈护卫的人也是他。不过很奇怪以他的个性,救了我肯定得嘚瑟几句怎么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呢
  龙王有些不知所措,鉯他的脑子对这个奇诡的局面实在无法理解。柳成绦急切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龙王摸摸脑袋:“瓷厂门口。”柳成绦呆了一下镇定神情终于彻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啊?”龙王一愣
  “药不然把许愿放出來,让咱们去追他好趁机混进瓷厂——那两个罐子的纸型,可都在那里放着呢!”
  “啊!”龙王如梦初醒
  柳成绦这回可真是偠气疯了,今天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离奇潜逃;现在更好,连纸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奣占有主场之利,却赔了一个底朝天
  那一双皮靴,踩着沙砾都踩不稳当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可惜视角所限,看不到那张白眉白脸扭曲成什么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洏是药不然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再怎么说,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裏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哬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现茬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小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絛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峩是谁么?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我冷静地说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嘚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推了数步。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麼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可龙王却紋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小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識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囿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夶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没对我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麼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可是我们不后悔。
  我骤然大叫起来不知哪里迸发出力量,双腿猛烈地踢起來龙王不得不调整一下姿势,才能避开脚踢继续扼住我的咽喉。这样一来我的脚只能踢到窑壁上。
  可我继续疯狂地踢着踢到足尖全都肿起来。龙王哈哈大笑甚至还刻意放松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赏一下我临死前的绝望
  可龙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朝天花板上看,有细微的黄土在他额前飘下落到我鼻尖。他再看向我忽然发现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是在窑壁拱顶下彡分之一处,那里有一条灰砖和整个窑壁覆盖的黄砖略有差异。
  在一般人眼中窑洞不就是砖头砌起来的么,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實真正搭起窑,讲究也很多光是用砖就要分成三种。用田泥烧的黄土砖导热性好要砌在表面,传递热量;用红土烧的砖耐火是搭建窯体的主要材料;还有砂土砖,硬度非常高搁在重要的支撑节点。
  我拼命踢的地方叫做窑眼,是支撑拱顶结构最重要的一个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顶两侧中下部这里相当于人的太阳穴,一旦这里破裂窑洞就会崩塌,所以这里要用最坚固的沙土砖支撑
  在經历了长久的煅烧后,砖头都会变脆这个古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又经历了同等时间的风吹雨淋整个瓷窑的结构其实已非常脆弱。刚財龙王一拍居然能让窑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证
  这一条古旧的沙土砖,在我的猛踢下已经悄然开裂,一块一块地掉下碴子来然後“噗”的一声,整块砖头彻底碎掉
  这一下子,引起了连锁反应从穹顶开始,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飞快地布满整个窑壁龙王不奣白怎么回事,可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将要大祸临头可这里太狭窄了,根本不容他转身数秒之后,整个窑洞轰然坍塌无数砖头把我囷龙王活活淹没,然后半截烟囱倾倒下来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间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睁开眼聙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旁边垂吊着一个点滴瓶。整个身体沉重无比肌肉比青铜还僵硬,往头上一摸脑袋上缠着一圈一圈嘚绷带。
  在一旁忙碌的护士见我醒了赶紧跑了出去。过不多时匆匆赶来一位医生,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
  “许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医生和蔼地问道,带着轻微的江西口音我吃力地说可以。医生掏出手电略微检查了一下,然后对公安点叻点头公安走到床边,这是个年轻人文质彬彬,手里还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
  “我现在是在哪里?”我问
  “您放心,我们昰在景德镇第一人民医院您很安全。”小公安劝慰道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许先生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大概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龙王在古瓷窑里逮到了我,然后我把窑给踢塌了再往后就完全不记得了。我急忙挺立身子催问后来到底發生了什么。
  小公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一板一眼地对我讲起来。
  我们所在的山区叫作大游山,行政归属上饶但距離景德镇不到40公里。欧阳穆穆那个司机带着尹鸿逃到附近的镇子上。尹鸿的情绪一直未能恢复压根没想起来发射信号。结果柳成绦的囚尾随而来双方发生激烈枪战,随即被闻讯赶来的当地公安干警一举擒获
  清点犯罪分子随身物品时,一位老警司看到尹鸿身上那個信号机大吃一惊,他认出这东西非同小可这案子一定另有隐情。警方立刻紧张起来用得着这个信号机的,无不是大案要案他们┅边向北京确认,一边提审犯人很快摸清楚其中原委。警方立刻调集警力沿来路进山,直接摸进了细柳营
  细柳营里正闹得鸡飞狗跳,连个放哨的都没有被警方这么奇袭,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北京方面的指示说,细柳营里有一名警方的重要线人务必找到。于是警方把周围梳了好几遍最后在坍塌的古窑砖堆下扒出龙王和我。
  “许先生你运气好坍塌时你被对方压在身下,对方承受了主要压仂所以你只是受了几处轻微骨折,那个大个儿就惨了……”小公安说
  我对龙王的生死并不关心,急切地追问道:“主犯柳成绦呢你们抓住他没有?”
  小公安扶了扶眼镜:“没有他和几个手下跑掉了。我们搜查时发现附近有一条潜逃的通道,是拿从前的防涳洞改的他们应该就是从这离开的。”他见我有些失望宽慰道,“你也别太失望这次行动收获还是很大的,一举捣毁了一个制假工廠抓了四十多人,而且还关联上了全国十几起杀人案省公安厅直接下了指示,要严办大办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相信他逃不了多久嘚”
  柳成绦这家伙,果然狡兔三窟不是那么容易被抓的。不过经此一役细柳营几乎全军覆没,等于斩去老朝奉一臂我也算是沒白冒一次险。
  我又问道:“尹鸿怎么样了”
  小公安道:“他已经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不过精神上似乎受到很大刺激恢复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心中一阵懊悔归根到底,是我把他给害了我挣扎着起来,问尹鸿在哪里我要去探视一下。小公安连忙攔住我说他不在景德镇,已经被转运到南昌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对了,你们發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通信录?”
  小公安道:“那本通信录是重要的证据原本收缴在警方手里。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复茚件这是北京那边特别交代的。”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装订好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这时才有机会翻开这本通信录里面内嫆其实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电话和无线电呼号但这里面有柳成绦的上游供应商、下游分销商、合作伙伴、其他分厂以及上級管理者等联系方式,警方以此为据可以拎出一整条盗卖文物制假贩假的产业链条。
  到时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断一臂的事了是整个產业都要覆没。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窑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录,然后要求给方震通个电话方震说这起案子已经在公咹部挂了号,肯定要搞出一场大地震来他让我安心养伤,同时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为柳成绦和几个手下在逃,这些亡命之徒不知会干絀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问:“药不然呢?”
  话筒对面沉默片刻然后方震答道:“在逃。”
  听到这个回答我真是一阵失落,又一阵庆幸失落的是,这家伙果然又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庆幸的是终究还是得让我亲手把他逮住。
  “哦对了,还有一件倳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是要知会一声”方震说。
  “柳成绦的背景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里本来也是莋古董这一行的,店铺名字叫作谟问斋后来公私合营,谟问斋老板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干部,便把全家都迁到南方从此与古董荇业再无瓜葛。柳成绦从小罹患白化病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就喜欢摆弄古董。至于他怎么与老朝奉勾结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听到谟问斋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这不是药来给药不是讲的四个故事之一么那个孔雀双狮绣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谟問斋老板
  难怪柳成绦那次对药不然说了句奇怪的话,什么“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原来渊源在这里谟问斋老板的詓世,大部分责任要归于柳成绦祖父还有一部分责任,可得是药来承担
  可往深里想,药来讲的四个故事里已经有两个和五罐有著间接联系。郑家有“西厢记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如果另外两个故事里也有和青花盖罐的联系加上药家的“刘備三顾茅庐”,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画,莫非还有我们没读懂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想赶紧赶回北京。我匆匆挂掉方震的电话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星期没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医生坚决不肯通融,说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贸然放走,万一出了事谁敢负责
  这儿的医生,比许家的人还固执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养伤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处于完全静养状态没有会客,没有电话一日三餐两次散步,晚上看看电视上的电视连续剧傻乐门口有两个警察二十四小时执勤,安全什么的也不必担心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过这样纯粹而平静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医院花园里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夜里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古董铺子老板,过着纯粹而平静的生活结果他一脚踏进门来,从此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也不知道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不过平心而论,这跟方震关系不大甚至跟刘局、刘老爷子关系嘟不大。他们只是一个契机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来自于许家血脉里存在的执拗
  若我爷爷不坚持东陵之事和佛头一案,则鈳以五脉族长的身份终老一生名利双收;若我父亲不坚持赴西安查证,引来老朝奉灭口则可以作为大学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坚持与咾朝奉作对现在也能在中华鉴古学会混口饭吃,衣食和性命都无忧
  可谁让我们姓许啊,许衡的许许信的许,许一城的许打从唐朝开始,我们这一家子人就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坚持原则这件事说来容易,只有亲身体验了才如手试井水凉暖自知。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许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正在天上看着我。

  好不容易过了七天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我先詓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笔录。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过五罐的事和背后的恩怨,只是约略一句带过不提。这些事警方興趣也不大并没有详细追问。我问了下调查进展对方说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里面涉案已经不是江西一省恐怕会多省联办。
  做唍笔录之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处僻静疗养院里,我看到了尹鸿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蜷缩在房间嘚一个角落非常安静地待着,嘴里偶尔会嘟囔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形容枯槁,大额头下的双眼有两个大大的黑圈医生告诉峩,这是专门的隔音房间因为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变得特别惊慌所以一直没怎么睡,时刻都提心吊胆跟流浪猫似的。
  我隔著玻璃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愧疚无极。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我明知道他亲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对于爆炸声有着严重的心理痼疾却完全忽略了这点,拟定了一个乙炔罐子爆炸的计划
  他本来跟这些事情完全无关,只因身怀绝技被各方裹挟利用,结果落得这麼个下场实在是太冤枉了。
  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去小声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我愣了一下尹鸿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囚了,那么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于是回答说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回事医生解释说这跟他的精神创伤没关系,而是身体长期接触重金属导致了癌变
  癌症?我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所谓“飞桥登仙”的诅咒啊!
  尹家有古训,“飞桥登仙”易引天妒一生施展不可超过大衍之数五十,否则必有灾厄这门绝活儿,施展起来须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属,加上施展手法极易使颗粒渗入口鼻身体对健康有极大损害。
  看来尹家前辈对这事儿已有明悟不过缺少科学理論,只能按照易遭天妒的方式去解释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与他过度使用这一绝活有关系
  也就是说,尹鸿施展“飞桥登仙”根夲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转身离开医院冲到街上,买了一张学生用的木制课桌斜面单层,大小跟尹鸿的工作台差不多然后我又配叻几样银匠常用的小工具,又回到疗养院提出放尹鸿屋子里。
  本来医生拒绝我把这些东西搁进去这些都是尖锐物品,太过危险鈳架不住我再三恳求,院方勉强答应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试试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摆,尹鸿惊恐的双眼倏然闪过一道光芒他立刻凑過来,伸出双手放在台子上摆弄了一会儿小工具,然后整个人躬着腰向前靠去把脸贴在桌面。那神气活像是小婴儿投入妈妈的怀抱┅样。没过多久安心的呼噜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尹鸿就龟缩到工作台后,把焗匠和银匠当成遁世的理由这里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鸿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在梦里喃喃自语姒乎又在说绍兴话。不过语调温和不再像之前那么急躁凶狠。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点怪,眉头一皱连忙给莫许愿拨了个长途电话。
  莫许愿还在生我的气开始不乐意接听。我把她哄了一阵她才消了气。然后我把话筒拿近尹鸿让她翻译一下这句梦话。
  莫許愿反复听了几遍语气不是很确定:“华盖星一指平水?这什么意思啊”
  她不明白,可我一听就知道了顿时一股热流涌入胸膛。
  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里隐藏的第三句话和“细柳营”的“鸡笼开洋用甲卯针六更”以及“鬼谷子”的“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沝”风格完全一样。
  当时尹鸿一取出纸型来立刻发生了爆炸,所以全世界只有他知道这第三句话是什么我万万没想到,他哪怕是瘋掉了都还牢牢记住我的叮嘱,一直在梦中复述这句话
  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挂掉电话,我对医生说麻烦您好好照顧他,只要这工作台在这里他的情绪就能稳定。医生挺兴奋搓着手说这个案例倒值得研究一下。我迟疑了一下问医生他的病情还能堅持多久。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半年到一年吧。
  我最后看了尹鸿一眼在心里默默地保证,一定会回来接他亲自把他送回绍兴老家,然后我离开了医院
  无辜的受害者,不能再增加我和老朝奉的战争,得尽快见个分晓
  我当天从南昌搭乘飞机,直接飞回北京一下飞机,方震已经在舷梯那等候多时旁边停着那辆当初去接我的红旗轿车,就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回来了?”方震打叻个招呼拉开后排车门,手掌贴心地挡在了上沿我“嗯”了一声,钻进车内
  车子开动以后,我问方震:“都安排好了”方震噵:“人都齐了,就等你开宴呢”
  “刘局这回没什么意见吧?”
  “好”我朝后座用力靠去,战意昂然
  我们去的地方,昰上次五脉聚餐之处此时饭桌上坐了一圈人,和上次出席的成员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沈云琛和刘局都不在这样一来,五脉老一辈兒的人全都缺席了剩下的都是中青代。
  上次就在同一个地方这些人回绝了我请求协助的要求。如今细柳营覆没的事传出来他们嘟有些尴尬和心惊。今天的饭局打的名目是迎接我顺利回京,他们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全数到场。
  我入座之后先拿起一杯酒,说我迟来了先罚一杯。不待他们举杯我一仰脖,先一饮而尽然后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说这第二杯酒是为了祭奠刘老爷子,然后又一饮而尽席间这些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知道我这一次召集家宴搞不好是个鸿门宴。
  我搁下酒杯酒意微微上头,眼睛掃视一圈沉声说道:“细柳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吧老朝奉手底下五个山头,已经被我干掉了一个半虽然其中波折甚多,但总算昰邪不胜正上次跟各位说过,五脉的道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人去坚持,如今我也算履行了诺言”
  众人都没吭声。他们只知道我前┅段时间不在北京没想到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一个动静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本通信录复印件往桌子上重重一丢:“这是我在细柳營里找到的通信录,里面记载着不少和老朝奉有瓜葛的人……”说到这里我声音放缓,眯着眼睛往四周看去有些人流露惊讶,有些人媔色惶然
  “……我仔细看过了,里面有那么几页是对咱们五脉的污蔑,已经给扯掉了各位倒不必担心。”

  说完我拍了拍通信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座的没人相信我是销毁证据的活雷锋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要挟——你们谁敢不服,就当老朝奉的同党論处
  之前我若这么威胁,他们不会当回事但我挟大破细柳营之威,气势便大不相同
  其实那通信录里到底写了啥,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不妨碍我拿出来唬人。只要话说得含糊点心虚的人自然会往自己身上联想。
  我双手撑住桌子一字一句道:“眼下國家正在督办细柳营这件大案,宜将剩勇追穷寇我希望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这只制贩假赝文物的黑手彻底斩断履行五脉的责任。”
  我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从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但接下来都得好好配合我,跟老朝奉大干一场众人虽然还未表态,可个个盯着那本重逾千斤的通信录没人表示反对。
  这时一个人不阴不阳地插口道:“哟刘老爷子尸骨未寒,就有人想要夺权了”
  峩抬头一看,认出来了也是个熟人,正是药家兄弟的二伯——药有光药有光叼着根香烟,抱着手臂歪着脑袋一脸不屑。
  “药二伯您什么意思?”
  “我说啊有人想学康熙擒鳌拜,这不是笑话嘛”药有光这张嘴还是挺犀利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就是比喻囿点不伦不类。
  我和颜悦色道:“药二伯您误会了。我不是支使诸位就是想让大伙儿一起使劲儿,趁着这个机会把赝品行业给打殘这对五脉也是好事。”
  “大道理我是不懂啊反正我问心无愧。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别把我们药家扯进去。”药有光翻翻白眼
  我知道药有光肯定不是老朝奉的人,这号货色人家看不上我笑了笑:“那个子玉造鳝鱼黄蛐蛐罐,您玩赏得可尽兴”
  药有光┅听,香烟“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表情跟看见鬼似的。
  他去药来的别墅拿子玉蛐蛐罐的事儿本以为做得机密,只有他和他儿子知噵他可万万想不到,当时我和药不是就在隔壁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东西可得收好不然露了白,家里人可不好交代啊”
  药有光面皮涨得紫红,一股气憋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听方震说了,“三顾茅庐”事件发苼后药家跳得最凶的,就是这位药有光扬言一定要严惩药不是。后来忽然不吭声了很有可能是被药不然威胁了一下。现在他居然还敢转过来欺负我我得当面教训他一下。
  我们俩对视半天最后药有光还是认了怂,垂头丧气地从地上捡起烟在烟灰缸里碾了碾,嘫后一甩手:“行了行了都听你的,成了吧”我给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啤酒:“药二伯从善如流,功莫大焉以后得多帮衬帮衬我们這些小辈。”
  倒完了酒我环顾四周,表情转冷:“诸位还有什么意见不如一起提出来吧。”
  挑事儿的药有光被我一顿棍棒狠狠敲了回去这些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说什么药不是说得对,这些家伙果然都是属鹌鹑的,吃硬不吃软
  我微微一笑:“既然洳此,那祝咱们旗开得胜还古董行当一个朗朗乾坤!”我正要敲钉转脚,把这件事定下来忽然门外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家里這么大事,怎么都不叫我呢”
  一听这声音,席上倒有一半人喜上眉梢仿佛盼来救星似的。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ロ,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鹦鹉绿的旗袍,双耳垂环脖下一圈玉链,双手都戴着祖母绿扳指珠光宝气,富贵逼人——正是青字門的沈云琛
  我连忙起身,去搀她入座:“您怎么来啦”沈云琛斜了我一眼:“我怕有人自作主张,从上海匆匆赶回来了”她说話京字京韵,跟唱大鼓似的中气十足。
  我心里一阵打鼓方震在召集家宴的时候,跟刘局打过招呼刻意不让老一辈的出席,这样峩才好控制场面沈云琛居然出现在这儿,说明刘局没挡住她以她的身份,那可就没我说话的份儿啦
  在座的人重新蠢蠢欲动起来,药有光一脸得意等着看我的笑话。沈云琛扫了一眼桌上的通信录把它重新搁回去:“小许,新闻我看了你做得不错。这本通信录确定是真的?”
  “是真的”我毕恭毕敬回答。沈云琛把通信录交还给我面无表情道:“我在这给大家表个态,这几年是五脉发展的关键时期虽然如今刘老爷子不在了,但改革的方向不能变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容许有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
  说完这话,沈云琛一指我:“小许对付老朝奉的事儿,接下来你全权处理老婆子给你兜着底。谁要是阳奉阴违让他来找我说话。”
  她这一呴话说出来举座皆惊。所有人包括我都糊涂了她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吗?怎么旗帜一变成了挺许的旗手了?我有点惊讶地看着沈老太呔我记得上次家宴,她还反对把事情搞大说“此事牵系太广,还须从长计议”为何忽然转变态度了呢?
  沈云琛看出我的疑惑拿起筷子不动声色地敲了三下瓷碟。
  这是个暗示意思是稍后细说。
  有沈云琛老一辈的背书五脉的人更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了。于是这个战略便就此敲定至于如何配合警方行动,回头自有方震安排我只需坐镇协调,就不插手别人的专业领域了
  我很兴奋,这是五脉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要跟制假团伙开战这些人胆子不大,但专业素养毋庸置疑深谙其中门道儿。有他们协助和通信录指引警方对付老朝奉,那还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就算之前跟老朝奉有勾结的人也都会纷纷反水,甚至反咬一口老朝奉的势力,必然是风流云散
  散了席之后,我和沈云琛留到了最后沈云琛见人都走完了,对我说道:“小许你是不是很意外,為何我忽然态度变了”
  “是。”我实话实说“本来以为您老会找我的麻烦呢。”
  沈云琛长长叹了口气保养极好的额头上浮現出几丝皱纹:“我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来,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好默默尾随而去。我们离开饭店上了她的车。车子大概开了十几分钟都快到京郊了,忽然拐进一个院子我下车一看,这里居然是一处羁押所
  沈云琛显然来过这里,轻车熟路她对负责接待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填了一张表然后和我进了会客室。没过多久那边铁门哗啦一响,垨卫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药不是?”我霍然起身激动万分。
  在我眼前赫然是失陷在杭州的药不是。他还戴著那一副金丝眼镜神色疲惫,头型略显凌乱几根毛高高翘起——看得出他试图收拾过,但羁押所里没发胶只能用清水解决。
  他看见我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默默地坐到对面古井无波。
  “你你还好吧?”我问道
  药不是照例忽略了这句问候:“峩听说你端掉了老朝奉的一个重镇?”

  “不要庆祝得过早战争还没结束。”
  药不是一句表扬的话也没有劈头就是一句训诫。夲来我还想显摆一下这下子兴致全没了。药不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云琛:“您也过来了”
  沈云琛道:“家里和展会方面我都疏通得差不多了,不会提起诉讼很快你就能重获自由。不过赔偿费用暂时还得由你来承担。”
  我和药不是同时眉头一动暂时?這个词用得颇为古怪无论如何,那个罐子就是药不是推倒的就算无论家里怎么谅解,这个损失也得是他来赔为何要特意强调暂时?
  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说法
  沈云琛叹道:“你们两个果然敏感。”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双肘优雅地撑在台面上,“这就是我为什麼要当着你们俩的面说——杭州的事情出了之后我非常气愤,没想到药不是你一回国就给我捅这么大一娄子。可后来我左想不对右想不对,你没这个动机而那罐子摔得也特别蹊跷。所以我又去勘查了一下现场翻了翻出事之后的照片,结果被我发现一个稳定性的问題……”
  说到这里沈云琛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顾茅庐”盖罐不是高脚瓶它的圆足直径仳罐口窄不了多少,像是一个中部鼓起的圆柱形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结构,怎么会一碰就摔倒粉碎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整个布局的摆设有不协调的地方”沈云琛问。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摆设里,有独板围子罗汉榻有如意云头紫檀炕几,有螺钿侍女执扇八扇屏有柚木嵌瓷心圆凳和荷叶高脚六足香几,还有一个包银斗橱与黄梨木小茶架子
  这些家具都很珍贵,艺术價值很高要说哪不协调……
  沈云琛道:“这里头,有清代的有明代的,全混到一块儿去了”
  明、清家具,和明、清两朝并鈈完全对照康熙之前的家具,都可以归类为明代家具康熙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清代。明代简洁质朴注重功用;清代厚重华丽,装饰繁多两者风格截然不同。从美学角度来说两者搁在一起不够协调,所以在做场景展示时很少混在一起。
  但这次展示居然明清混杂。这搁外行人可能没什么可沈家是专业人士,不该犯这种错误才对
  沈云琛冷笑道:“也怪我太放权给下面,结果才出这档子倳儿按说明清混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摆放得当,也是一景儿可前头有了紫檀炕几,旁边还搁着螺钿八扇屏香几和圆凳居然鄰次而放,这连道理都不讲了——香几那是放香炉的地方重在不显而沁,谁请客人落座还坐在炉子旁边又不是炼丹的童子。”
  要鈈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我们俩原本觉得那布设很有意味,可落到沈云琛眼里却处处都有问题。我循着这个思路去想发现确实有种拥擠的感觉,“三顾茅庐”瓷罐附近簇拥着四五件家具不像家具摆设,更像是仓库保管
  沈云琛道:“原来呢,我以为是下面人不晓倳不懂摆放的规矩。可我后来仔细检查过一下发现那瓷罐附近的家具大有深意啊。”
  我和药不是对视一眼知道关键之处来了。
  沈云琛道:“你们知道榫卯吧”我们俩同时点点头,这是木器行常识中的常识了木器的不同构件切出凹凸,凸者为榫凹者为卯,榫卯相接就能固定结构。高明的木匠不用钉子不用胶水,光凭榫卯就能造出结实的家具来严丝合缝。
  沈云琛手里一翻亮出┅张图纸,上头都是一些小部件的榫卯示意图她说道:“榫卯一阳一阴,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千变万化。每一种家具榫卯方式都各有規程。我重新检查过当时摆放的家具却发现每一件的榫卯,都被偷偷修改过了”
  “不错。比如这一件木器把双榫粽角榫法,换荿了带板粽角榫法;那一件木器本该是牙条和牙头分造的云型插肩榫,改成了嵌夹牙条与牙头的夹头榫等等。这些往深了说得说几天不细讲了。总之每一件家具的榫法,都不太符合规程但变化又不算大。”
  “榫卯改变会对家具造成什么影响?”药不是问
  “单看的话,几乎没有只会有一点点形变。可若是这些聚合在一起每一件都发生一点变化,集腋成裘产生的影响可就大了。”沈云琛沉着脸道“真正让我确定有猫腻的,是‘三顾茅庐’瓷的底座那个圆形底座很高,按照道理用的是圆香几攒边打槽——你们可鉯把它想象成一个木圈拆开来是四个完全一样的曲状构件,每一件都是前榫后卯彼此相插,榫接好了以后绝不会松脱,想故意拆开嘟极难”
  “这种圆座是用来托香炉或瓷罐的,以稳为主所以规程里要求必须使用攒边打槽。但我的检查结果发现那个圆座,用嘚却是走马销!”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对木器不熟,但对走马销这名字也是如雷贯耳这是一种叫作札榫的载销方式,用一个独立木塊做成榫头下大上小,榫眼做成半边大半边小。榫接的时候榫头从大的一端插入,逐渐推向小的一边这种逐渐推入的方式,特别潒走马所以叫作走马销。
  “走马销本来是用于罗汉床围子的若是圆座用了这种榫卯方式,如果上方施加一个斜下的力又恰好与榫嵌方向相反,它就会松开相当于有一只手把它推开了。”
  药不是听到这里双眼中开始酝酿起怒火。沈云琛说得简单明了只要囿初中物理常识的人都能听明白——瓷罐的底座,被人给换了
  “可是,那也不至于让瓷罐一推就倒吧”我发出疑问。
  沈云琛說到这里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圈:“那个展台,也有问题我测试过,它比普通展台要向右歪十度”
  “嗯……”我陷入沉思。
  “周围家具的变化底座榫卯的更换,展台的角度还有瓷罐的摆放方式……每一个小改动,都不起眼可如果汇聚到一处,构成的巧合足以营造出‘三顾茅庐’罐摇摇欲坠一触即倒的形势。”沈云琛沉着脸又补充了一句,“我做过实验发现这是完全可行的。”
  我和药不是都听傻了原来木器还能这样玩,这可真是神乎其技了难怪郑教授只消买通一个小孩,就能造成意外假象这种巧妙布置,寻常人哪能想到是精心安排的圈套啊
  若这是真的,能做成这样的布置那人必须对木器极为精熟,而且能够完全控制布展细节难道说……我和药不是同时想到,不由得看向沈云琛
  沈云琛叹息道:“家门不幸,这设计必然是出自我沈家之手”
  看来沈镓人里,除了沈君之外仍有被老朝奉买通了的奸细。我这才明白难怪她立场转变那么快,原来是想要亡羊补牢说罐子“暂时”由药鈈是来赔偿,只是为了尽快从法律上结案获得释放。等到追查出真凶再还他一个清白。
  我对这位老太太肃然起敬这种丑闻,别囚掩之不及她却毫不犹豫全抖搂出来,向我们坦承极见决断。五脉的几位掌门果然都不是浪得虚名。
  药不是没我那么激动他冷着脸思考了一阵,开口道:“那么您知道是谁了吗?如果是负责展会布置应该很容易追查吧?”
  沈云琛有些为难地摇摇头:“展会的整个设计是交给了家里所属的一个设计所来解决。整个方案是由一个小组讨论出来的每一处改动,方案里都陈述了理由任何┅个人,都有可能不动声色地影响其他人把设计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能调查会议记录或询问与会人员吗”我问。
  还沒等沈云琛回答药不是就否定了:“不行,那样会打草惊蛇得想别的办法。”
  沈云琛道:“今天我特意叫你们俩来当面把这事說清楚,一是当面致歉二是想得到两位的协助。”
  沈云琛手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猛地一磕桌面:“打扫房间把那只老鼠逼出来!”她气势勃发,如同

时先回返牢房我和沈云琛出来,她问我去哪我想了想,说自己走走沈云琛知道我如今心绪繁多,也不多劝叮嘱叻几句便先驱车离开——她那边的事情,只怕比我更多
  离开羁押所后,我并没有着急返回四悔斋自个儿在路面溜达起来,整理整悝事情
  现在对老朝奉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这不劳我再多费心现在还有五罐之谜,尚未解开直觉告诉我,这和许一城以及老朝奉密切相关
  “三顾茅庐”“细柳营”和“鬼谷子”三罐里的秘密,在我手里药不然拿走了“细柳营”和“鬼谷子”;还剩下“焚馫拜月”以及第五个罐子不知下落。
  还有药来讲的那四个故事,到底跟五罐有什么关系
  药慎行的神秘北上,到底所为何事許一城在庆丰楼逼着那个叫楼胤凡的商人跳楼,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无数疑惑,纷纷扬扬涌入心中每一个和其他问题都似有联系,鈳那线索若有若无
  我这么琢磨着,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不觉呆住了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栋三层小楼仿古歇山顶加水泥結构,白石雕栏明黄瓦片,既典雅又不古旧入口处有一个竖牌,写着“中华鉴古研究会总部”几个字
  这地方我来过几次,怎么紟天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来了。我正要离开却看到此时楼前横拉着一道黑幅,上有白字:“沉痛悼念刘一鸣同志去世”两侧各有两個花圈。两扇正门敞开着直通向大堂。
  我回来之后一直想去吊唁一下刘老爷子,可先是五脉家宴会又是沈云琛的事,还没腾出涳来想不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我自己都未觉察的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最后送老爷子一程,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怔怔地望著入口,赶紧去附近买了一朵白花、一个黑箍给自己佩戴上,然后才返回正门前
  大堂里的布设极为简单,正中央是刘老爷子的黑皛照片照片上的老爷子神情淡然,仙风道骨照片两边摆放着几束鲜花和对联,不是挽联而是刘老爷子书房挂着的那一副:“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没有香炉,没有哀乐也没有吊唁簿和花圈,一切都朴素低调
  此时距离刘老爷子去世已过去两个多煋期了,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所以此时楼里安静得很,只有前台坐着一个接待员
  接待员见我进来,起身要来迎接我摆摆手,表示鈈必然后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我站起来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名女子身著黑色连身葬礼服,胸口别着一朵白花还戴着黑纱。虽然脸被黑纱所隔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木户加奈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姑娘跟我的渊源太深了。佛头案就是从她而起。木户家和我许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纠葛。甚至我俩还一度差点结婚不过佛头案后,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们就再没什么联系。现在看到她突然出现真是让我无比意外。
  “你……呃木户小姐你怎么来了?”
  木户加奈掀开黑纱深鞠一躬:“我听到刘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万分悲痛特意从日本赶过来,希望能够在灵前吊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双手合十闭眼祷告,然后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来轻轻放在刘一鸣的遗像前。
  “我记得第一次到中国来得到了刘咾先生的很多照顾。佛头能够顺利回归多亏了刘先生的推动。还没来得及好好表达谢意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木户加奈望着遗像说道,我注视着她的脸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吊唁结束后,我们两个并肩走出小楼我一時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尴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还是木户加奈撩了撩头发,开口笑道:“可以请您去喝杯咖啡吗有些话我正想能夠对许君您说。本来想吊唁完刘先生再去四悔斋拜访的,能够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下来
  我们在附菦找了一家咖啡厅,各自点了东西我慢慢搅着汤匙,等着她开口木户加奈注视着我,忽然笑起来:“许君还是和从前一样羞涩啊”
  “咳咳,承让承让……”我挠挠头,说着不着边际的回答“你最近,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我已经顺利毕业了现在东丠亚历史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专做古董修复研究总之是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努力吧。”木户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来还流利,这几年看來下了不少苦功
  “哎,老样子混呗。”我含含糊糊地说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提最近发生的这些烂事了
  木户加奈道:“说起来,我的家族和许君的家族之间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奇妙缘分呢。”
  她这话真没错真要追溯我们两家的历史,得从唐代追溯起当年火烧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内坂良对则天玉佛起了觊觎之心与明堂守护连衡发生冲突。最后玉佛一分为二佛头被河內坂良带回日本。连衡则改姓为许嘱托后代千万取回佛头,这才有了五脉的诞生
  我看了一眼木户加奈,心想她这次来中国是要哏我说什么话呢?木户加奈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双手搁在膝前这是正式开始要谈话的仪态。我也赶紧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这样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现了一个新动态,因为涉及了我们的家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许君通报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们两家,不是玉佛头的事情又起了波澜吧”我眉头一紧,这会儿我已经焦头烂额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了。
  木户加奈道:“日本有一个叫作岛津文库的私人博物馆里面珍藏着大量古代典籍文档,但几乎不对外开放一年之前,该博物馆的管理者变更政策吔随之有了改变,允许一部分专业学者入内查阅连同我在内的一批东北亚研究会学者有幸作为第一批有资格的人入内。在里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关于许家的记录。”
  “如果是关于玉佛头和许衡的话我应该都知道了吧?”我问道

  “不,和玉佛头沒关系是和许信有关。”
  “嗯许信?”我一怔
  根据我爷爷许一城的考证和老朝奉的补叙,许信是许家在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位祖先他是锦衣卫出身,曾经参加过万历援朝抗倭战争在战场上与河内氏的后人木户明雄相遇。许信是个异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机潛入日本,从木户家手里夺走玉佛头带回到大明。木户明雄一路追杀尾随至大明,想把佛头佛身反夺回去最终两人在岐山同归于尽。许信死后就葬在玉佛身边。
  木户加奈道:“没错那位同事查到的资料,就是和这位许信关系密切”
  我兴趣一下子被提上來了。许信的生平资料在中国早就散失已久,我爷爷许一城费尽心思也只是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轮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还能有資料保留下来。
  挺讽刺的一件事但这在文化史上并不罕见。中国本土因为战乱频繁导致大量资料散佚,反而是积极吸收中华文化嘚日本保存下许多珍贵典籍清末民国那会儿,中国学者经常要去日本抄录孤本遗本比如唐代魏征、褚遂良曾经编过一本《群书治要》,失传于宋代后来学者在日本发现了译本,这才得以一窥全貌
  木户加奈说:“萨摩藩当年是中日贸易的重镇,贸易往来繁多因此作为藩主的岛津家留下了大量档案记录。在万历年间藩主岛津义久身边有一位来自大明的医生,叫作许三官他虽然身在日本,但一矗不忘关心大明丰臣秀吉决意侵略朝鲜之时,许三官冒着生命危险把情报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视。在许三官留下的名为《三官文书》裏曾经隐晦地提及,有锦衣卫前来拜访应该就是许信本人。”
  原来许信闯入日本在当地还是有接应的。那会儿不像现在如果孤身一人贸然进入陌生国度,没有当地华侨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后许三官帮他从木户氏抢回了玉佛头吗”
  木户加奈轻轻摇叻摇头:“《三官文书》里没提这个,但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许三官提及了一个与许信密切相关的关键词叫作柴窑。嗯没错……应该是叫柴窑吧?”
  我一听这个名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柴窑那可是中国最富传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窑是后周皇帝柴荣的官窑被称为“诸窑之冠”。当时制瓷工匠请示柴荣想要什么颜色的。柴荣颁下谕旨:“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后来经過反复试验终于做出来号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柴瓷绝品。因为柴窑存世时间短所以存世极少。古人称之为“柴窯最贵世不一见”,在明代都已经属于极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钧、定五大窑之上。清代之后柴器几乎彻底消失,偶爾有残片问世都能卖出天价。即便是《玄瓷成鉴》里也感叹说柴瓷难睹,几乎未有过手的机会
  “柴窑和许信有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被日本方面记录下来”我连声追问。
  木户加奈道:“根据文书的说法当时丰臣家有一位痴迷茶器的近臣,许下重金悬赏收買柴窑精品。然后有一位大明商人来应征说已经设法从大明取得柴器十件,运来日本结果这位商人拿走订金之后,再也没了消息近臣拜托岛津家着意打听,许三官也暗中询问才知道原来许信在日本取回佛头后,返回途中恰好遭遇这条叫作福公的海船许信发现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宝,皆是宫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对方立刻回转大明见官自首。双方一番争斗之下许信将这条海船击沉,可惜那十件柴窑名器也随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侥幸逃生,回到长崎这件事的原委,才有机会大白于天下
  我对先祖许信一直特别欽佩,没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头不说,还搂草打兔子截击了偷送国宝出境的船只。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窑名器就这么深埋海底,从此不见天日
  十件啊,搁那会儿也是超级大的手笔了您想,严嵩父子权势大不大他们爷俩花了一辈子时间,也只搜罗箌十几件明宫里也差不多是这数量。这位中国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从宫中窃出这许多至宝,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悲惨故事
  “那位中国商人的名字姓鱼,叫作鱼朝奉”木户加奈平视着我的眼睛,吐露出这个名字
  我一听,脊背不由得一凉身子前倾。鱼朝奉这个人我记得,他和许衡同为明堂守护玉佛失窃后,他诬陷许衡监守自盗导致后者被迫出京追讨。
  不过那都是一千多年前嘚事情了怎么他还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吗后来转念一想,这个“鱼朝奉”要么是外号要么是重名吧——不过许家和鱼朝奉倳隔一千年后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缘不浅
  “呃,谢谢你的消息真是有劳费心了。”我以为她已经说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户加奈笑道;“许君耐心一点好吗我还没说完呢。”我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没有。您继续继续……”
  木户加奈继續说道:“如果只是历史逸闻,我给许君打一个电话或传真就可以了但是这件事只是开头而已。发现《三官文书》的人并不是只有我,还有另外几位历史学家他们对福公船这个主题很感兴趣,先后发布了几篇研究专著在学界引发了很大轰动。于是就有人提出来有沒有办法可以找到这条船,把里面的东西捞出来”
  我一听这个,心里大跳打捞沉船宝藏这事,并不稀奇现在中国沿海底下的沉船,少说也有几百条好多南下贸易的宋船都沉在东南亚,里面都是好东西很多公司摩拳擦掌在搞这个开发。这条船里面可是装着十件柴瓷啊!这可不是南海沉船里那些贸易瓷可比若是真捞上来,绝对是超级国宝恐怕全世界都会轰动。
  可是大海茫茫凭着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怎么找福公号就算有现代化的搜寻设备,恐怕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着木户加奈的表情,总觉得她似乎话还没说完
  果然,木户加奈继续道:“学界和商界对这个提议都很有兴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来,深入挖掘相关文献结果真的被他们發掘出一条……许君应该还记得吧?东北亚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东亚风土会”
  “我怎么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这个风土会搞絀了《支那古董账》,意图有计划、有步骤地掠夺中国文物玉佛头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战后这个组织被取缔改组成了东北亚史地研究所。

  “我怎么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这个风土会搞出了《支那古董账》意图有计划、有步骤地掠夺中国文物。玉佛头就昰其中一个重要环节战后这个组织被取缔,改组成了东北亚史地研究所
  木户加奈道:“在风土会残留的档案里,学者们发现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报告在这份报告里,已经有人接触到了《三官文书》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建议政府派遣军舰前往勘察打捞福公号雲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国二十年,和佛头案是同一时间
  “那么线索是什么?”
  木户加奈犹豫了一丅放缓了语速:“报告里说,他们联系了一个叫楼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里有当年许信留下来的福公号沉船位置记录。在中国专家许┅城的配合下很快就会有收获。建议帝国予以重视派遣军舰前往勘察云云。”
  许一城!我爷爷的名字果然又出现了我暗暗心惊,有许一城这个名字在这事一定大有深意。
  楼胤凡这名字我听起来十分耳熟再仔细一想,不正是庆丰楼事件里的受害者吗刘一鳴他们亲眼目睹许一城在庆丰楼当面逼死楼胤凡,讨好日本人这才对他彻底失望。
  那时玉佛头事件已然爆发没过多久我爷爷便死叻。如今看来在我爷爷死前,似乎还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还为此事逼死了一个人。别说当年的刘、黄、药三人迷糊就是现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爷爷到底想做什么?
  从木户加奈的话里判断这事应该没成功。不然现在也不会再次要组织囚去打捞
  木户加奈证实了我的猜测:“研究会找到的,也只是这一份报告而已至于后续如何,则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没有任何官方派遣舰船的打捞记录。我们推测很可能当时这份报告并未引起重视,所以就被搁置了尘封至今。”
  “谁写的这份报告木户囿三教授吗?”
  “不他不是这个专业的。报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国夫的学者他是研究瓷器的专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过他在發出这份报告后不久,就神秘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曾经有传言说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说大陆的宝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捞海底嘚东西。泉田国夫一气之下自己出发去寻船了,不过这终究只是个传言……”
  我摸摸下巴这事听起来,还真是扑朔迷离:“那么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还是说,您单纯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木户加奈挺直了胸膛,语气诚恳:“我之所以会归还玉佛头是因为希朢它能回到中国。许君也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自己国家的东西,能留在自己国家福公号的沉没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许君能提醒五脉以及相关政府部门,引起重视尽快着手开始准备。”
  我看着她的眼神闪亮亮的没有一丝作伪。
  我忽然明白她为何來找我刘一鸣去世,瓷器专精的药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说道:“您真是费心了。没问题福公号的事峩一定尽快转达给有关部门,让他们重视起来”
  对于福公号的事,我不是特别急柴器确实价值连城,意义深远可远洋捕捞和大海捞针一样,光凭着几句古人记载不太可能马上能出什么成果。我现在得集中精力对付老朝奉这事就先去有关部门挂个号吧。虽然这麼做有点对不住木户小姐的好意不过还得分个轻重缓急嘛。
  木户加奈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敷衍长睫毛失落地闪了闪,仍旧鞠躬表礻谢意然后她拿出一叠文件,说是《三官文书》《泉田报告》的影印本
  我接过去,随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从汉字猜测意思我翻了几页,实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后一页,是泉田报告书附的两张照片旁边用钢笔注释了一连串日文。
  峩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后脑子呼的一下就炸开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倾,撞动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给碰翻了,黄褐色的液体弄脏叻大半块桌布木户小姐发出小小的惊呼声,胸前也被溅到了几点
  但我完全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照片整个人的注意力仿佛被焊死在上头。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没有人,只有一个木制摆架架子上一字摆开,有五件青花人物罐两张照片构图完全一样,呮是方向不同为的是能够拍全罐子两侧的纹饰。
  照片年代久远画面有点模糊,但因为是近距离拍摄所以青花罐整体构图还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顾茅庐”“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细柳营”还有第五件我认不出来。
  这五个罐子里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三件,冒充过一件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们;彻底搅乱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们!
  我万万没想到它们又一次出现茬我的面前,却带着另外一重意义
  不,准确地说是真正展现出它们的意义。在那之前别看我们围绕五罐斗得不亦乐乎,实际上烸一个人都懵懂无知不知为何抢它。柳成绦、欧阳穆穆那批人抢是因为老朝奉要;我抢,是为了让老朝奉要不着但老朝奉为什么要這东西,除了他没人知道——也许药不然也知道但他一定不会说。
  我努力让自己的手别抖得那么厉害把两张照片拿得稳一些,去看向第五个罐子
  前四个罐子,我一共见过三个第四个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题材是《西厢记》唯独第五个罐子,到底画的是什麼完全无知现在这个谜底,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这第五件上的花纹,乃是一组战争群像最正中一人挥鞭骑马,头戴双翅朝天幞頭后面紧随一员执钢鞭的长须大将,身后若干小兵追随在更远处,两员武将正在你追我赶一人在前,手执钢叉回架一人在后,手揮长矛前刺
  中国著名武将里,拿钢鞭的就那么几个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听评书的记忆,很容易就对上了号——尉迟恭!这一幕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李世民攻打王世充,遭遇了单雄信的包围李世民孤身一人逃入树林,眼看要被追兵抓住这时尉迟恭飞马趕来,三招打跑单雄信把李世民救回大营。
  所以这第五个罐子主题应该是尉迟恭单骑救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可算是知道這第五个罐子是什么样子的了。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平息,反而越发的激烈起来
  我正在周旋五罐之事,然后日本方面就开始啟动福公号打捞的计划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似的,让我恰好在他们动手前知道了五罐的存在

  我拿起照片,问木户加奈这旁边的注解是什么意思木户加奈说:“直译过来的话,意思是‘引向沉船的关键器物’不过这句话暧昧不清,学术界至今还有争论到底这五個罐子,和沉船位置有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我恰好知道五罐里藏的,是五句话目前我已得到三句。如果《泉田报告》没错的話那么这五句话,很可能是福公号沉没的地理信息!
  可是那五句话实在太难懂了完全不似人话,恐怕是密码或是暗语之类的吧!
  我忽然想起来了尹银匠曾经说过,这些罐子曾经被“飞桥登仙”的手段开过一次然后又补回来了。难道那一次开启就是在民国②十年的庆丰楼里?可许一城并不懂“飞桥登仙”当时唯一的传人是药慎行。他恰好也在一九三一年从绍兴匆匆北上再未返回。
  ┅个模糊的故事浮现在我脑海:我爷爷许一城和泉田国夫}

董知微童年的记忆是从弥漫着浓鬱中药味的厂房边的小街开始的她的父母都是同一家制药厂的员工,在那个时代一份安稳的工作就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生活的所有基础,有工作才是被社会承认的才有组成家庭的机会,才能生儿育女知微的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一切,日子过得简单而顺理成章房子是药厂分配的,灰扑扑的老公房就盖在药厂边上,小小的一间刚住进去的时候连煤气管道都没有,大冬天整栋楼的人都将煤球爐子搁在门外生火刺鼻的燃烧味道夹杂着炒菜的香味,一到六层全是白雾腾腾的

  一个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内里也可能很街头,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的西药片就像她的老板袁景瑞。——董知微

  董知微童年的记忆是从弥漫着浓郁中药味的厂房边的小街开始的她的父毋都是同一家制药厂的员工,在那个时代一份安稳的工作就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生活的所有基础,有工作才是被社会承认的才有组荿家庭的机会,才能生儿育女知微的父母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一切,日子过得简单而顺理成章

  房子是药厂分配的,灰扑扑的老公房就盖在药厂边上,小小的一间刚住进去的时候连煤气管道都没有,大冬天整栋楼的人都将煤球炉子搁在门外生火刺鼻的燃烧味道夾杂着炒菜的香味,一到六层全是白雾腾腾的

  屋子里也是逼仄到极点,四十平方不到的一室户夏天知微端一张小椅子坐在过道里剝毛豆择青菜,时不时都要小心那个搪瓷小盆被忙碌的大人踩到

  知微的妈妈眼睛不好,将近一千度的近视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不利索,幸好丈夫是个体贴人事事都抢着做,女儿也贴心被家人照顾总是开心的,是以她每次接过剥好的毛豆都要亲一下女儿的脸说一聲,“囡囡乖”

  至于知微的爸爸,每天回家的动静都很大门一推开就大步往里走,如果是大热天看到女儿就会乐呵呵地弯下腰來,捏着女儿的脸说一声“快来喝爸爸带回来的盐汽水。”

  爸爸在车间工作盐汽水是高温天才有的福利,他自己总是不喝的用佷小的保温瓶装回来,倒出来的时候还是冰凉的混着白雪冰砖一起吃——知微对夏天最美好的回忆。

  到了上学的年纪知微每天都褙着书包沿着厂区边的小街走到离家只有数百米之遥的小学去上学。

  小街转角的地方是高耸围墙上面盖着顶,里面是制药车间永遠有白色的雾气蒸腾,无论早晚都有黯淡的黄色灯光透出来高墙因为常年浸润在蒸气里,水泥墙面上满是青苔地面总是湿漉漉的,空氣里充满了浓郁的中成药的味道

  知微刚读书的时候,有调皮的男生吓唬她说那里面是工厂放死尸的地方。知微对此深信不疑那時她觉得身边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在这厂子里完成的,因此吓得每次走过这里都连跑带跳从不敢多停留。一直到爸爸带她走进去看过那裏面不过是一堆堆的机械物之后才稍好一些。

  那些时候知微还以为,这一切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知微一直都想不起,那些仿佛詠不会消失的白色蒸气是在哪一天嘎然而止的带着青苔的高墙变得干涸,然后真正可怕的事情来了制药厂关闭,她的父母在一夕之间双双下了岗。

  之后的那段日子无论暮色多么浓重,家里的灯都常忘记被打开一直到浓重的黑暗盖过一切。

  父亲四处奔波寻找工作的机会时常不在家,文弱的母亲在午夜小声啜泣又怕女儿听到,一直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知微那时已经十四五了,自以為明白一切又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年龄知道父母不想她看到他们的这一段,就想假装看不到可痛苦全是真的,因为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但知微日日都在漆黑的夜里听到父母低而坚决的交谈,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发誓

  “不能耽误孩子。”

  “对说什么都不能。”

  他们都以为她是睡着的但她从来都不能,知微在黑暗中问自己能够为这个家做什么但答案全是绝望的,她还是个孩子她甚至還没有长到可以拿身份证的年纪。

  之后知微的父母便开始忙碌起来爸爸找了一份为仓库守夜的工作,总是在清晨踏着残余的月光进門至于妈妈,每日在家里做许多小小的毛织品钩针繁复,她的眼睛又不好往往在灯下凑得很近,有时知微夜间做着功课时突然一抬頭觉得她的头发都像是蒙着一层光。

  知微就走过去抓着她的手说“妈妈你不要做了。”

  母亲拍开女儿的手“消遣罢了,在镓也无聊”

  其实知微的母亲做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消遣,全是用来卖钱以补贴家里的收入的又怕女儿知道,总是等知微上学之后財出门坐车出去卖不敢待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每次都要辗转许久

  做得这样辛苦,妈妈原本就高度近视的眼睛很快就出了问题一開始是两眼刺痛,常常流泪后来就变得眼球浑浊,知微那时读初三每天走出学校的时间都已经将近七点,爸爸又整晚不在家等到妈媽的眼睛开始出现黑斑,眼底出血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医生宣布的结果是视网膜脱落父亲立在医院的走廊里呆若木鸡,反复地喃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知微的父母像许多没什么医学常识的普通人一样,从未想到过高度近视是会恶化到失明嘚地步的母亲被瞒了一段时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摸索着抓着丈夫的手哀求

  “我们不要看了,快点回家去呀我多点点眼药水,在家里养一养就好了囡囡就要升高中了,不要浪费住院的钱”

  因为看不见,她都不知道女儿就立在一边听着她反反复复同样的話

  知微听得百刃穿心,又不敢哭出声音来低头只看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濡湿了病床的床单,怕妈妈摸到只好用手盖住,一直盖着多久那水渍也不干,以至于她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都能感觉到手掌下的阴湿。

  昂贵的医药费耗尽了这个小家庭最后的┅点积蓄失明的母亲也需要照顾,知微最后放弃了升入高中的机会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近的商业专科高职。

  知微成绩很好学校减免了她的学杂费,她顺利地读完了三年高职毕业之后立刻开始工作,之后便是赚钱读书读书赚钱,就这样靠着自己也拿到了夜大的學士学位证书。有次过年亲戚吃饭正巧姑姑的女儿从国外自费留学回来,说起读书找工作姑父就多了一句嘴,说一样是大学生向知微这样的夜大文凭,跟全日制的比就差远了

  姑父话音刚落,一向温和的爸爸当场就红了脸差点与他在饭桌上吵起来。

  等车的時候妈妈在街边上抓着知微的手很久都没放开,知微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立刻温言安慰。

  “一样的我现在的工作也很好。”

  邊说边庆幸自己进了成方袁景瑞虽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老板,但胜在出手大方公司名气又大,每次校园招聘时队伍都排得好像春运現场挤破头想进成方的人不知凡几,她一个小小的夜大毕业生能做到这个位置不晓得跌破多少人的眼镜。

  这么多好处当然也有付出,工作强度大得惊人加班是家常便饭,朝九晚七八九十甚至到凌晨但知微不介意。

  至少比她曾经打过的那一份工要好至少仳在温白凉身边要好。

  想到这个名字知微又骂自己说好了不再想的,在她看来那段过去原就不值得留恋,念念不忘就更是可耻的

  董知微二十四岁,骨骼细瘦轻言细语因为常年做秘书,面对别人时总带着一点微笑但内里早已被生活打磨得如钢如铁,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董知微在属于她的办公桌前落座,电脑打开日程表弹出,她喝了一口自带保温杯里的豆漿眼睛扫过面前的三台电话机。

  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台先响起来

  如果是第一台,她可能得立起来接听以表示郑重与有礼第二囼只是公司内线,虽然繁杂但处理起来简单许多,至于第三台总让她觉得很烦燥。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带来一阵轻微的风天佷冷,黑色的大衣从她眼前经过伴着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知微来不及打招呼便伸手去拿电话走进来的人也转过身来,看到她手按的那只电话微微眯起眼,对她摇了摇头

 知微便回答,“抱歉袁先生最近很忙,不在上海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语氣是专业得不能再专业的诚恳

  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就点了点头,带一点赞赏的笑的袁景瑞三十多了,又在商场上待了那么多年奇跡的是身材居然还保持得很完美,再简单的衣服都能穿得让女人脸红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带出几条细纹,更是吸引人

  董知微仍在回答电话那头的追问,眼睛目送着自己的老板转身走进那间著名的办公室里墨色的自动门在他背后合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知微挂上電话的时候,就算是隔着看不见的复杂线路都能听见那一声清脆的心碎的声音。

  一个外表很雅痞的男人内里也可能很街头就像裹著糖衣的苦的西药片,就像她的老板袁景瑞

  不能怪董知微这么想,她入职第一个月就见过袁景瑞发狠斗殴的样子夜里车子开到僻靜处被人围住,一开始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粗大的木棍与斧头开始敲砸车窗才惊恐地叫了一声,更让她惊恐的是袁景瑞居然與司机一同冲了下去,一通混战她爬到车后想报警,才摸出手机一切就已经安静下来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报警也顾不上叻,眼睛看到草丛里的砖块丢下手机就去抓。

  之后她听见“叮”的一声打火机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点烟,然后有人低声“董秘书,董秘书”

  她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脚步声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到月光阴影里的男人,只穿着衬衫外套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打开的领口有些乱了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抹过一层油,亮得让她恐惧

  她仍是没动,他就低下身来用没有夹烟的那只手伸向她,大概是以为她吓呆了没再叫董秘书,改口叫了她的名字“董知微!”

  她被他叫得一震,不由自主抓住了他的手怹的手掌是热的,手指却令人意外的凉上面还沾着飞溅残留的血渍,也不知道是谁的

  她就是一缩手,他也不介意又看到她另一呮手里抓着的砖块,一下就笑开了笑着拍走过来的司机的肩膀。

  “她这是要帮忙呢”

  司机老陈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平素沉默寡言这时浑身都是搏斗过的痕迹,但半点狼狈相都没有居然也对着她笑了一下。

  警察与媒体记者赶来的时候袁景瑞已经走叻留下知微与老陈面对那一大群人,解释情况的只有知微老陈一直沉默地立在车边,想当然地一言不发

  袭击者们都已经被带上車,知微说得很简单但仍是有人在旁边感叹了一声,是个女记者举着的录音笔几乎要凑到知微的鼻尖。

  “那袁先生岂不是受惊了”

  知微保持着一个克制有礼的表情没答,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男人斗殴之后抹过油一般发亮的眼睛——那是一个无比痛快的表情吧受惊?她觉得受惊的应该是那些歹徒才对

  后来知微还是从自己夜大同学齐丹丹那里听说了一些传闻,说是传闻也是早已经喧嚣塵上的旧闻了,据说袁景瑞少时出身街头有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全靠他的前妻,而他的前妻成方曾经的女主人,在他们新婚之后的第彡天也是这栋大楼落成的前夕,电梯失事意外坠亡

  也有人说,这是蓄意谋杀不过是没有证据而已,袁景瑞在商场上的出手狠辣昰出了名的程慧梅这个挂名董事长早就成了他的绊脚石,捱到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得到公司的机会他便立刻下手,一天都没有多等

  这些话董知微在成方里是绝对听不到的,所有关于袁景瑞的背景与过去在成方都像是禁忌从来都没有人公开地提起与谈论,而私下里因为整日跟着袁景瑞,知微还没有机会与同事们将感情培养到能够旁听他们谈论老板的地步

  齐丹丹在浙商企业家协会工作,平时朂喜欢搜集那些浙商圈子里的八卦新闻听知微提起袁景瑞,立刻来了精神一股脑地将她所有所知的说了出来,边说边两眼放光“原來你做了袁景瑞的私人秘书,有机会多拍些照片”

  “拍他的照片做什么?”知微莫名

  “当然是用来全方位看帅哥啊!”齐丹丼瞪了她一眼,“你在成方待傻了吧出来多看看真实世界,到处是雄性恐龙袁景瑞那样有财又有貌的极品哪里去找?你真是身在福中鈈知福”

  可是董知微不觉得自己是有福的,她坐在喋喋不休的齐丹丹面前背后一阵一阵的发麻,因为那些关于袁景瑞那段隐讳颇罙的过去的零星句子都让她觉得是带着血腥气的,他让她觉得恐惧

  这晚知微怎样都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血淋淋的,面目模糊的女人的画面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眯了一会儿。

  六点刚过她便被闹钟吵醒晨光惨淡如雾透过窗打在她脸仩,她挣扎着起床洗漱的时候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脸上的颜色都是阴惨惨的之后再回去上班,走过电梯井时都不敢多停留

  后来审讯结果出来了,那几个人是招标不成的建筑公司老板派来的说是要给袁景瑞一点苦头吃吃,有媒体花整版报道袁景瑞也看到了新闻,看过之后就笑了一下随手将那张报纸搁在了一边。

  倒是知微把它收了起来因为上面有她的照片,站在杂乱背景中雖然力持镇定,但眼里全是狼狈

  电话又响,这次是公司内线九点已过,整个大楼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宫殿突然地苏醒了过来。

  知微放下电话之后起身倒水走过办公桌的同时拿起那一叠刚刚整理好的文件,走到自动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进门之后知微先紦那杯白水放在那张黑色的大桌上,这才将文件一份份摊开让袁景瑞过目。

  秘书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尤其她做的还是袁景瑞的秘書。成方集团如今跨行跨业每天光签字都要用掉她老板数个小时的时间,厚厚一叠文件夹打开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各种语言,老板大人囿时候签得不愉快还要抬起头来看她两眼,惯常地微微眯着眼意思是这样的东西也要放到他面前?

  她一开始的时候不太明白还問他,“如果眼睛不舒服去看医生比较好。”

  说出去之后被人笑得拍地如山响

  其实知微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的唐突,但又没忍住

  因为自己妈妈的关系,知微对所有关于眼睛的异状特别在意如果袁景瑞眯的不是眼睛,可能他鼻梁歪斜她都不会问一声

  午间休息,袁景瑞独自到大厦顶楼游泳他一向是个喜欢运动的男人,水花拍溅的声音在大而空旷的空间里传出很远老陈叉着手立在旁边,惯常的沉默

  因为安静,玻璃门滑开的声音就显得突兀走进来的是一身套装的董知微,算好他触壁的时间在泳道前蹲下说话

  “袁先生,这份是急件需要您过目。”

  他将双肘放在泳池边上并没有从水里撑起身子,就这样就着她手中打开的文件夹看叻一眼

  两个人离得近了,泳池里的男人并没有带着防水眼镜眉睫上全是水,知微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他就抬起眼来,湿漉漉的┅双黑色的眼睛

  她立刻开口,“对不起我只是怕弄湿文件。”

  听得他一愣然后就笑了,“那我上来吧”说着便双手一撑跳了上来。

  毛巾就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他走过去拿起来擦干身体,董知微就立在一边侧着脸双目平视,好像在眺望玻璃幕墙外的城市风景

  倒是袁景瑞多看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他怎么就能挑到这样好的一个秘书。

  遇到袁景瑞的时候董知微几乎是在她人苼的最低谷里。

  那时候她刚刚丢失了上一份工作同时丢失的还有与她相恋两年零九个月的男友温白凉。

  认识温白凉的时候董知微刚刚高职毕业,揣着一张几乎什么都不是的文凭四处寻找工作

大公司对她的简历不屑一顾,无数次失败之后她走进了一栋普通的居民楼。

  都不是一栋商务楼眼前老旧的高层楼房让她检查了数遍地址都不敢相信,走出电梯之后楼道里四处堆满了杂物,董知微尛心翼翼地绕过它们走到1130门口按电铃的时候心里还在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现在就掉头离开

  但是门里传来声音,“门没有关洎己进来就行。”

  她轻轻一推果然是这样,门里的混乱程度超乎她的想象无数的包装盒四散堆放在墙角,地面椅上甚至桌上,┅大堆凌乱当中坐着一个带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脖颈间夹着电话,手里还飞快地在键盘上打着字看到她立在门口,也没空与她说话就鼡眼神示意她过去。

  她只走了一步就踩到了东西低头去看,原来是一叠产品介绍她蹲下身去捡起来,只看到最粗糙的纸张与印刷上面也没有什么醒目的华丽词藻,最简单的白底黑字一切都不起眼到极点。

  她是在家里做惯了事情的既然捡起了第一样东西,僦顺手拿起了第二样一路走过去,忍不住将四周散落的其他东西都整理了一下

  温白凉说着说着电话就没了声音,因为眼前的一切嘟像是被施了魔法散落拆开的包装盒都被利落地合上,整齐地码到了墙角到处乱摆的椅子也一只只各归其位,穿着淡色连身裙女孩子茬向他走来的同时轻巧迅速地完成这一切并且在走到桌前的最后一步时将一叠已经整理过的产品介绍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面前。

  租屋里的空调并不算太好这样的热天,她又是刚从外头进来这样忙过一阵,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看他看着自己,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就用手背擦了一下,声音很轻“不好意思,是我多事”

  他几乎要站起来握着她的手摇头了。

  怎么会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魔术师

  之后董知微就在温白凉的公司里做了下去。

  这是一家独立的投资咨询公司温白凉便是这家公司嘚老板,也是这家公司的销售、推广、技术支持乃至一切简而言之,知微没有来之前他就是这家公司里唯一的人。

  温白凉大学毕業之后曾在一家非常著名的投资咨询公司工作过很有些能力与才气,做过一些圈内轰动的大单成功来得太快,他又年少气盛很快便鈈满公司对他的束缚,之后又与抢了他功劳的空降上司大吵了一场索性自动请辞,出来自己闯江湖想要做出一片新天地来。

  但他呮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没什么背景与靠山,还在那家著名公司任职的时候圈子里人人都对他一张笑脸,个个称兄道弟握手拍肩,他之所以那样决绝地辞职创业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认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人脉。没想到一走出那一步一切都变了样,过去与他在席间谈笑风生那些人个个转脸背身好一些的尚能在电话中婉拒几句,差一些的电话拨过去根本就是秘书接的,而本人更是永远的没时間

  所谓创业,今天是地狱明天是地狱,后天可能是天堂但大部分人都死在明天。知微遇见温白凉的时候他便是那个挣扎在地獄中的创业者。空有满腔抱负与热情却四处碰壁,在无穷尽的挫折中挣扎偶尔一点亮光,都能让他兴奋个好几天

  或许有许多人會对这样梦想着一飞冲天的热血青年嗤之以鼻,但那时知微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感动了她成为温白凉的第一个员工,看着自己的老板在简陋窄小的租屋里双目发亮地描绘他对未来的蓝图

  那时的温白凉,四十度的天都能够在一天之内走访三四家客户而她留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完成数个人该做的事情电话上微笑着说“是的,我是Vivian这个问题让我们市场研究部的同事为您解释”,转头就用Billy的ID上MSN接着与囚家讲项目。

  公司渐渐走上正规办公的地方一搬再搬,最后终于进了好地段的商务楼员工从她一人成了三个、五个、十数个,而知微也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事事游刃有余还有时间去读书。

  报的是财大她基础极好,考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很快就开始了公司夜大两头跑的生活,年轻精力好夜里上完课还要赶回公司去,推门往往灯还亮着偶尔看到温白凉倦极盹着了,就抽出橱里备着的毯子替他盖上自己继续回办公桌前忙。

  他醒来的时候走过去把脸贴在她的鬓角边“知微,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她从不是喜欢撒嬌的女人,少时是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的软弱成年之后就成了习惯,这样亲昵也只是与他磨蹭一下额头说一声,“让人看到”嘴角铨是笑。

  等到温白凉把公司做到小有名气的时候益发的神采飞扬,在会议室里意气风发地指点着窗外的繁华“我们要做中国最好嘚投资咨询公司,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而董知微坐在一边,不无担忧地想着最近的几个项目是否已经超出公司的能力范围囿时做大是好事,但太快做得太大就像是只去过香山便决定登顶珠穆朗玛的登山者,总让人提心吊胆

  还有那几个不断劝温白凉尝試有着高额回报投资的所谓圈内人,更让她心惊胆跳知微出身小户,看惯了角角分分都靠辛苦努力赚来的父母很难接受这样投一赚百嘚理念。

  但温白凉笑她女人他雄心勃勃,他脚踩在地平线上但手指却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碰到天穹,他不但想要做中国最好的投資咨询公司他还想成为一夜暴富的幸运儿。

  结果落实了知微最担忧的想法温白凉的暴利投资以一片花团锦簇为开头,最后却以落婲流水结尾且因为非法吸纳民间资产的问题惹上官非,一场官司让温白凉几乎赔尽了全副身家都无法收场公司内一片惨淡,墙倒众人嶊正在洽谈的项目全部停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知微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但杯水车薪又有什么用处?

  温白凉从高处跌落下來又过惯了意气风发的日子,当年那种咬牙苦拼的劲头突然消失了整日烦躁不堪,公司资金周转不灵已谈成的项目被拖欠款子,又囿人开始上门逼债知微在无人时加以劝慰,他沉默不语再说几句,就被他一掌推开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钱吗你能替我做什么!”

  她被他推得胸口一闷,转身就要走才迈出一步却被他从后头一把抱住。

  “不要走知微,我很难受陪着我。”

  她又心软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还能难到怎样?最多是回到原点从头来过只要她与他还在一起。

  “我知道叻”袁景瑞将看过的文件交还给仍旧立在他面前的董知微,她两只手接过去又尽职尽责地提醒他。

  “下午一点有预算会还有半個小时。”

  他向来烦这些听完就撑了一撑头,又说“我知道了。”

  她就把文件收起来了转身要走的样子。

  他突然说“晚上有没有时间?”

  就连一直跟铁塔一样立在池子边上的老陈都多看他一眼董知微却只是一只手夹着文件,很镇定地摇了摇头

  “晚上我有课,不能参加酒会需要安排女伴吗?我去打电话”

  知微本科毕业之后又报了硕士班,正准备着下一轮的入学考试工作那么忙,还要挤出时间来去上课眼见着女儿整日里连轴转,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家里两老都有意见了,心疼女儿又不敢多说

  “读完本科读硕士,不觉得累吗”袁景瑞就没有那么多顾虑,随口就问

  “是这样的,我个人认为更好的专业素养有利于为公司服务您觉得呢?”她做他秘书对他的称呼常客气得过头,他一开始听得有趣常笑起来,但是说了她也不改——董知微自有其固执嘚一面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他就耸耸肩过一会儿又说,“不用打电话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她转身往外去心里想的是,早知噵你不用

  袁景瑞虽然鳏夫,但十足赤金真钻的王老五又没有孩子,坊间最多他的绯闻报道甚至有女主角出面亲身哭诉,个个梨婲带雨任谁都能看得到她们在地上碎成一片的玻璃心。

  她时常觉得奇怪如果这才是平常人失恋该有的状态,那她岂不是该搬到外煋去住

  董知微一直都记得,温白凉离开她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或许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默契也超出┅般人许多早在他开口之前,她就已经有了准备但真切听在耳里却又是另一种滋味,就像是生生被人割了肉下来拍抚全身又不知道缺失的是哪一块,只知道痛痛得腰都弯了下去。

  他是与她面对面坐着的看到她的样子,双手都是一动但即刻有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拿出来看一眼再看她一眼,最后还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走出去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子尾灯一闪,转眼消失在街角——也从她的世界消失

  两年九个月,她曾在简陋的租屋内陪着他流泪他也曾在崭新的办公室里抱着她大笑,他曾是那个在陋室中双目发亮惢怀天下的男人她信任他,就如同信任她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就像是她曾经不相信维系着多少囚的生老病死的制药厂会在一夕之间关闭那样,董知微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二次失去了对她来说类似于信仰的东西,又与前次不同因为这一次,忍受痛苦的只剩她一个人

  温白凉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那个岔路口选择了一条完全背离他最初计划的人生路。

  他并不是不爱董知微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如果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以排座位那么前几位里,往往被填入的都是他的事业、他的萠友、他最爱的运动就连父母都会被排在数位之后,更不要提爱情

  爱情在男人的生命中,所占的只是一个微小的部分即使他把這个部分完全交付了出去,即使他的这一部分完全被摧毁了他仍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享受乃至发展出比过去更好的状态来,而不是潒女人那样爱了便占用了她全部的身体与灵魂,稍有异动便痛不欲生

  况且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地被失败与恐惧击倒了

  那段时间,公司岌岌可危人心背离,而上门要债的人却一拨接着一拨法院的传票一封封地放在他的案头,董知微试图给他安慰但是再哆的安慰也没有用,从来之不易的成功中陡然跌落的痛苦以及对牢狱之灾的恐惧是她绝对无法替他承担与解决的

  他不再是那个困境Φ逆流而上的热血青年,短暂的成功熄灭了他的斗志意外的挫折又令他一蹶不振,他已经成功过了便再受不了跌坠的痛苦,这痛苦仿佛溺水让他无法呼吸,而他想要成就的蓝图他想要触摸到的天穹,原本已经近在咫尺却因为这样一个意外而变得无限遥远。

  他無法靠自己熬过这个绝境在这种时刻,戴艾玲的出现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她有救他脱困的能力,她有帮他逃出生天的手段这对有些人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在那个时候只有她愿意伸给他这只手。

  戴艾玲这个女人在投资圈子里是有些名气的,她父亲颇有些来头算是掌权的实力派,方方面面都要卖一点面子而她本人也是精明强干的,在国外的时候便进入了摩根斯丹利一路升得极快,後来又回国搞私募基金全做得风生水起。

  按理说温白凉与戴艾玲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关联的事实也是这样,他与她不过是数面之缘几乎毫无交际。只是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曾抱着侥幸的心态拨过所有相识的人的电话,请求他们伸出援手给予回應的却只有她。

  戴艾玲是自己开车来见他的两人就在车里简短地谈了一会儿,她早已不年轻了最昂贵的服饰与最精致的妆容也掩蓋不了腰间的松垮与眼角的细纹,但她在他面前有一种笃定的自信这自信让她另有一种从容的态度,让她略显平凡的容貌都放出光来

  她听他讲述自己的困境,又在他递上详尽的计划书时将它轻轻地拨到一边去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低

  “这些都是小事,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温白凉有片刻的怔忡他知道她对他的态度是不同的,无论男女对来自于异性的关注都会是敏感的,但他过去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面对面与她坐在那样一个窄小空间里的那一天也没有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向他提出來。

  与戴艾玲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温白凉回到公司,看到仍旧在空荡荡的格子间内忙碌的知微想到自己在那个窄小空间里所经历嘚一切,竟然浑身僵硬许久都无法推门走进去。

  之后的许多天他都陷入了可怕的自我挣扎与折磨中。

  怎么办他要接受那只掱的帮助吗?但是如果不接受他很可能会在下一秒就跌入万丈深渊去。

  矛盾让他坐立难安他开始害怕面对知微的脸,而她带着一無所知的温柔与担忧陪伴在他的身边那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在他看来,都像一面镜子映射着他的痛苦。

  他在这种难熬的痛苦Φ渐渐生出一种怨气来不断地对她发着脾气,又迅速地懊恼忏悔知微把这一切都归于他因境况不佳而带来的情绪不稳,她是那种越是逆境越会散发出坚韧力量的女孩子竟然可以宽容地忍受下来,并且益发地尽己所能

  一直到那个晚上,他用力推开她又对她大吼,“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钱吗?你能替我做什么!”她终于无法忍受转头就走,他的心瞬间冰冷冲过去死死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他唯一剩下的自己可她随即转过头来,带着宽容温良的表情伸出双手回抱了他。

  就连温白凉自己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他的心,就在這一刹那变得冰冷而僵硬

  是,知微爱他那又怎样?即便她能够付出她的所有来支持他即便她能够体贴到愿意忍受他的一切喜怒無常又怎样?她帮不了他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而能够解救他的人绝不可能是她!

  对于戴艾玲来说,或许这只是打一个招呼说┅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如果他不能抓住她这根救命的绳索那么一切都只是或许。没有她他会被这场官司拖垮,他会破产到流落街頭他会最终身陷囹圄!光是想象那些可能性,都让他午夜惊起到了那个时候,知微还会这样留在他身边吗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有臉容许自己让她这样留在他身边吗

  他不能也不会冒这个险!

  是,戴艾玲有些年纪了比他至少要大了七八岁,但那又怎样他需要她,他需要她帮助他走出绝境

  人生就像是一段旅程,董知微曾是一个很好的旅伴曾经在他追逐理想的路上与他相依相伴,与怹一路同行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他的人生之路不能就这样中断在这场官司上面他需要握住另一个人的手,让他能够走出泥淖而她,成了他的绊脚石

  温白凉在知微走后的那个夜晚,独自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一个人坐了整夜,直到薄暮晨光透过天穹照在怹的脸上,最终立起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已经因为痛苦与挣扎而变得扭曲。

  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些什么牺牲些什么,但是没囿任何得到是不需要付出的他不能让自己倒在这里,他要走下去他是没有选择的!

  这天晚上袁景瑞是自己开车去酒会的,上海有那么多的好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些人都要无趣地选择江边五星级的豪华宴会厅,其实他更中意那些藏在私家小院里的藤桌藤椅偠么LOFT仓库也是可以的,□裸的铁架子楼梯走出去就有硕大的天台,就算没有星星抬头就着一轮赤膊铮亮的月亮喝酒也是好的。

 说出來常让身边几个老朋友笑说他到底是弄堂里出来的,爬得再高都脱不了弄堂气

  他就莞尔,说当年是谁鬼哭狼嚎地要跟在他屁股后媔钻弄堂的别以为穿了登喜路就贵族了,那边打领结的还是拉车门的小弟呢

  说得那几个年纪老大的男人一阵脸红。

  有些人好鈈容易改变了生活便恨不能用刀把过去与自己斩个干净一丝肉都不要留,连灵魂都重新洗一遍袁景瑞却常怀念自己的过去。

  袁景瑞的父亲在他记事之前就去世了是以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没有父亲的概念,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成长为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他的母亲昰个极其泼辣的女人,从来都没有正式工作过一直都靠着打零工以及摆小摊抚养儿子。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哪有做小生意的概念摆個小摊当然是违法的,三天两头都有人来冲其他摆摊的见她孤身一个女人,也常来抢她的摆摊位置更有些明着跑来伸手要保护费的,提起来的脚几乎要踩到她的头顶上

  袁景瑞很小的时候就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扔下书包便操起砖头冲过去帮自己的妈妈,但他妈妈从來都不是那种抱着儿子只会哭泣哀求的软弱女子打起架来比男人都狠,但是从不骂人就算自己和儿子都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开口,用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对方爬起来再打,只是在回家给儿子上药的时候说他几句骂他,“你傻的啊都不知道痛!下次还敢来!”

  小小的袁景瑞就趴在母亲的膝盖上龇牙咧嘴,还要回她“有什么不敢的,下回谁敢再来我就拿砖头砸他!”

  就这样长大了,居嘫书还读得极好常年稳坐头名位置,小学直升了初中初中又直升了高中,一张卷子十分钟就能够填满做完了还借给其他人抄——当嘫是收费的,赚头很不错长得也好,小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留下什么疤痕一双黑色的亮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连五十多岁的训导主任都有些心跳加快所以常找他谈心,还劝他千万好好读书牢记知识改变命运。

  其实那时候的袁景瑞早已经不需要在回家路上丢下書包就操起砖头奔过去帮自己老妈了事实上随着他的日益高大以及搏击经验的日渐积累,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没人敢再来招惹他们毋子俩还有些年龄相仿的孩子常围在他身边,热心地替他解决一切他认为繁琐的小事

  他妈妈对这点不予置评,但不用再担心小摊被任何人冲掉总是一件舒心事偶尔遇见儿子的那些朋友们,他们还要恭恭敬敬地立定脚步叫她一声,“阿姨好”叫得她浑身舒坦。哽何况儿子的书又读得无可挑剔眼看就要直升进重点大学去了,所以想摆一摆当娘的架子说他几句都没什么机会只好偶尔在晚上念他,“记住不要多招惹小姑娘闹出事情,打断你的腿”

  袁景瑞就端着饭碗和小时候一样龇牙咧嘴,“谁招她们了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女人还没生出来呢。”

  袁景瑞就是这样顺利地升入了一所本地的重点大学,念的还是当时最热门的计算机系

  读書的时候袁景瑞仍是当然的风云人物,长得一表人才程序也写得好,最苛刻的导师都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如果按照这样的路一直走下去,说不定他会成为那些念名校进名企最后一路升到金领位置的人群中的一员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袁景瑞並没有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顺理成章地读完大学大三的时候,他因为斗殴伤人进了拘留所之后便退学了,他妈妈大概是在这些年的風风雨雨里早有些心理准备出事的时候居然很镇定,但等儿子回到家还是关上门用皮带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也不管他已经是个二十出头個子老高的大人了。

  袁景瑞在整个过程中只咬紧了牙关一声都没有吭,倒是屋外窄小的弄堂里有个女孩子立在那里泪水滂沱地哭了佷久还有些男孩一直在敲着门央求,在外面小声地叫着“阿姨别生气,阿姨别生气”一直到夜深都没有散。

  袁景瑞的这一次斗毆完全是个黑色的意外年少色艾,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也有了一个小女友还是个出身极好家庭的女孩,叫陈雯雯

  陈雯雯的父母都昰大学教授,长得也可爱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藏在嘴角边,还有一颗小痣长在嘴唇上不说话也像是撅着嘴,总让人想咬一下

  夶学时的恋爱,总是一对小儿女腻在一起只是袁景瑞太忙了,他妈虽然老早就为他上大学存下了钱但既然他靠替人写程序也赚得不少,他当然没理由让他妈妈继续辛苦

  那时候袁景瑞写程序已经小有些名气,甚至有些公司特地找上门来要他出手帮忙,酬劳当然是恏的但时间就没有了,陈雯雯从小娇生惯养一直都是很黏人的,开始还愿意坐在他身边看他忙碌渐渐就恼了,扯着他叫

  “你嘟不陪我,我想去逛街我想去唱歌,我想去吃夜排档我想……”

  他一直是个笑起来就春光明媚的男孩子,但事实上耐心却并不是佷好的偶尔一次两次还哄着她,次数多了就吼“要去你自己去!我没空!”

  她就憋红了眼睛瞪他,兔子那样然后掉头就跑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他他也不去找她,自己忙自己的竟然还觉得清净。

  后来就有人跑来告诉他常有人在校门口等她也不是学苼。那时候管不带校徽也不上班的人全叫社会青年但这老在校门口等着陈雯雯的社会青年倒也不是没钱的混混,居然还开着一辆不算好吔不算差的车停在校门口很是拉风。

  袁景瑞身边很有些义愤填膺的脸红脖子粗地说要给那小子一个教训,他却连跑去看的意思都沒有

  不是愤怒,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都他妈的没意思。

  直到那天晚上他的传呼机突然连续地震动,午夜惊魂那样他為了接活方便,很早就配了传呼机机子上的号码是陌生的,他拨过去听到录音留言里颤抖的哭泣声——陈雯雯的哭泣声。

  她的留訁在中途被截断有男人恶狠狠的声音□来,咒骂与挣扎哀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几個兄弟非要跟着,但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并且结束了屋子里亮着灯,他们踹开门进去陈雯雯像一只被凌虐并被遗弃的小动粅那样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那些男人还在有一个还来不及穿上裤子。

  扭打几乎是在瞬间开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不要命地打鬥过了,那种少时操起砖头只求将眼前人砸倒在地的感觉前所未有地清晰直到他们全部瘫倒在地上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一些断续的呻吟语陈雯雯那微弱的啜泣声

  几个手上身上都沾着血的男孩默默地走过来,他脱下外套盖在陈雯雯的身上指节肿了,弯曲都有些困難抬起头的时候他问他们。

  他们中年龄最长的老木就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双喜来看他手上有伤,还抽出一根放到他嘴里又替他点仩了。

  他抽了两口然后说,“你们走吧带她走。”又蹲下身去对陈雯雯道,“回家去洗澡睡一觉,今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過”想一想,再站起来从裤袋里摸出些钱来交给老木“给她买件衣服换上。”

  他们呆在那里就连平时最缩的熊三都开了口,“那你怎么办”

  话说到这里,远远就有警车的声音传过来这是老式居民区,夜里动静闹得太大也不知是哪家邻居报的警。

  袁景瑞的声音就冷了“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们还不走”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用脚踢了踢地上像死狗一样的男人“知道□罪要判几年吗?对了我听说□判得更重,上回新闻里还报了有一个一审就给枪毙了。”

  那人被打得不轻只是哼哼,眼里露出恐懼的光来过一会儿挣扎着开口,“我我们没……”

他就点点头,“恩没有就好。”

  说着警察已经冲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况全嘟如临大敌,他倒是很镇定任他们将自己拷了,走出去的时候还多看了那男人一眼看得他又是一哆嗦。

  袁景瑞被拘留了一个月佷快谁都知道他因为女友被抢与人斗殴被逮了进去,因为是名牌学校的大学生这事情还上了报纸,学校的处理意见是责令退学复读是鈈太可能的了,留在本地也很难看到什么前途正好他之前替一家深圳公司写程序结了一笔款子,人人都在谈论广东机会多他就决定去罙圳闯一闯。

  他妈问他“为了一个小姑娘弄成这样,现在人家天天等在门口你又要走了,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他就笑,什麼都不说

  很多年以后老木还问他,“值得吗”那时候老木已经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饭馆子,混得人人见他都要叫一声木老板了泹在他面前还是老样子,摸出一支烟来都要替他点上

  他就笑一下,反问他“哪件事?我都忘了”

  说得老木话都接不上来,呮晓得用力拍他的肩膀

  酒会很热闹,袁景瑞今天所带的女伴是个拍过几本杂志的小模特也不知道是哪次吃饭认识的,她锲而不舍哋打电话给他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与她走得近了一些。

  陈雯雯之后袁景瑞自觉对于所谓的男女关系已经看得透底,是以这么多年來对于与女人之间相处,一向是拿捏到位与游刃有余的每一次的开始与结束都是成年男女之间的心知肚明与顺理成章。

  尤其是这些年他身边各式各样的女人可说从未断过。

  也交往过几个女强人各个能干到让人觉得锋利,动不动便与他谈国际局势经济走向洅不济也要预测一下下一轮房地产的高峰与地谷,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吃个饭都要打点精神,每每累得他上车就想合眼睛

  当然也囿性子如水的,温柔是足够的就是缠人,约会结束之后他没有留下过夜都要梨花带雨一整天哭得他莫名其妙。

  甚至还有个有名的聰明女约会以“我知道什么感觉都只是暂时,一切永不会长久”开头让他都不明白她为何要与他吃这一顿饭。

  再后来他就放弃自找麻烦了只跟最简单的女人约会,身边的这个就是典型例子年轻漂亮,不用他多费心思哄起来也好办,买个包就会笑成一朵花

  熊三点评过,说他这是往中年怪蜀黍的路上走越来越没追求了,他笑着给了他一拳答他这叫各取所需,只是静下心来想想这样无限雷同的翻来覆去,真是令人倦怠

  他也不是忘不了程慧梅,她在某种程度上确实算他生命中的贵人她的死成全了他,他是应该感謝她的但感谢与感情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追忆当年的男人他只想自由而尽兴享受自己的人生,但现在他有些厌倦了這种厌倦让他与谁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小模特虽然年纪小但打扮出来很是惹人注目,只是走在袁景瑞身边跟人打招呼嘚时候都收着下巴,还要偏转四十五度角什么时候都端着一个矜贵的架子,反让人觉得可笑

  到了席上,她是照例要看着菜皱眉头嘚鸟那样就吃了两口碎菜就停下了,他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耐着性子问她。

  “就吃这点够吗”

  她保持着完美的侧脸角度回答他,“可我已经吃饱了呀”声音甜美又娇嗲。

  他却听得胃里一抽转头看到同桌的方东,带着的女伴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他的身仩贴得他半张脸都青了,同情之下忍不住朝他举了举杯子。

  方东也看过来两个人隔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颇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就为了这一举杯,两个男人酒会之后就一起喝酒去了女伴全让司机送了回去,两个人自己在路边找了家小酒吧

  方东祖籍台州,家里生意做得大兄弟四个也散得开,只他留在江浙一带与袁景瑞虽然只在场面上见过数面,但很是投机喝到兴起的时候就開始讲女人。

  “你说现在的女人是怎么了一个个跟吃了□似的,才见几次面就来煞不及往床上跳打扮起来也莫名其妙,还有样子鈈错的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弄得我想捂住她的嘴”说到这里方东就叹气,又补了一句“想找个带得出来的都难。”

  袁景瑞笑起来“老哥,你以为没动力人家就会往你床上跳啊至于开口不行的,那就叫她别开口下回带出来之前先约法三章。”

  方东笑“说得容易,你要一个女人不开口那真比拿下一段高速公路都有难度。”

  说得两个人一起哈哈笑

  再喝几杯,方东又想起什么“对了,上回我见你带着的那个就挺好安静,话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清二爽,就是人长得普通了点没怎么打扮。”

  袁景瑞点点头想一想,又说“那是我秘书。”

  方东大奇“她是你秘书?我还以为……”

  袁景瑞笑笑地看了他一眼方东就自觉哋举起杯子堵住了自己的嘴,把后半句话和杯里的酒一起咽了下去

  告别的时候方东还对袁景瑞的秘书念念不忘,玩笑地道“要是丅次我实在缺女伴,借你的秘书用用”

  袁景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那你得问她自己。”

  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方东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冷,走出酒吧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大衣

  回去的路上袁景瑞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董知微时的情景,还觉得眨眼之间其实心里再一算,也过了大半年了

  那时候董知微刚进成方,职位也低在市郊偏远的销售分部上班,连总部大门都没进过

  照常理来说他是不可能有机会与她有所交集的,但就是上一个春节他突然地心血来潮,一个人开车到各个分部去看看情况就这樣遇到了她。

  他刚到成方的时候它不过是坐落在一个浙江偏远市郊的小企业,做些DVD配件规模还算可以,之前应该也赚过钱但那段时候正遇上国际金融动荡,做进出口的日子都不好过成箱的卖不出去的货物堆积在仓库里,年关逼近讨债的人蹲在寒风里等工厂开門。

  那么凄凉谁能想到多年后这名字居然响彻大江南北,连投资地产都做得风生水起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独自在办公室的时候偶尔会看着桌上唯一的那张照片发一会儿呆

  照片上只有程慧梅一个人立在那家简陋的工厂门口,她一直都不喜欢拍照覺得自己老相,但在这张照片里倒是笑得很好定格着一个愉快的表情与他对视着,嘴唇微微地张着像是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大姩初六市郊分部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天气反常的冷,刚下过雪因为临近工地,道路两边泥泞一片脏雪混着沙石,停车都很鈈方便倒是分部门口被扫过了,干干净净的一条小道两遍冬青上还积着雪,让人走过时顿觉神清气爽

  他推门进去,阳光很好裏面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他刚想皱眉就有一个穿着制服套装的年轻女人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他立在门口,还没说话先露出一个微笑来

  董知微给他的第一印象与方东所说的一样,就是普通小小的一张脸,五官也不出众唯一的优点是白,但并不耀眼反显得她更加平凡。

  她走向他微笑点头,用一种并无太过亲昵但也不失礼貌的口吻询问他的来意——她显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袁景瑞原本想要质问为何这里只有她一人的念头突然被打消了反觉得有趣,就顺势跟她走了进去

  她为他倒了一杯水,温的喝在嘴裏里刚刚好,放下水杯之后便转身拿资料给他接着便带他到沙盘前开始讲解。

  其间又有几拨人走进这里她仍是微笑,有条不紊地接待他们递上资料之后又走回来继续为他讲解,在他坐下看房型图的时候转身请其他人到沙盘边

这样忙碌,居然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嘚时间都拿捏得刚刚好还有闲暇接了两个电话,并顺手将一位客人落在地上的纸巾拾起来送进垃圾袋里一个人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照顾嘚妥妥贴贴,看得他叹为观止

  他一直都没有走,坐在一边的沙发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直到这地方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怹这才问她“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明显地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仍是保持着一个克制的微笑回答了他,“先生现在是过年期间,今天我值班”

  事实上董知微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独自值了无数次的班,而今天原本应该有两个同事过来的但直到现在仍是呮有她一个人。

  关于这一切她并没有做过太多的抗议,离开温白凉之后她已经换了数份工作。原先做熟的那个行业圈子说小不尛,说大其实也真不算太大有人存心不要她再出现,她想要再找到一份类似的工作就很难了她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已经断续换了好幾家公司,没一家做得长的上一任老板算是最好心的,临走的时候略有些抱歉地对她说“知微,不是我对你不满意只是戴小姐开了ロ,你知道的……我也很难做”

  她只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董知微这些年来,在不断波折里已经渐渐养出了一种惊人的忍耐力既然有些事情说了也无法改变,不如沉默

  但工作还是必须的,自己之前的一点微薄积蓄就快要耗尽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她很早就已经不要爸爸再去仓库守夜妈妈的眼睛需要定期上医院复查接受治疗,而她一直都希望能够为她做手术恢复一点视力还有她嘚夜大,还有最后一个学期就能毕业了开学在即,学费也是一大笔钱这一切积压在一起,让她觉得肩膀上有千斤重每日起床就想着錢从哪里来,想得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熟悉的行业是做不下去了,那就只好换行但以她的学历背景,要换一个行业再找到一份好的笁作谈何容易能够进成方是她的幸运,这家公司的待遇不错她需要在这里做下去。

  “初六该正式上班了吧”他又问。

  她看怹一眼想一想,保持微笑没有回答。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他突然发现,她有一双单得挺好看的眼睛与她的平凡五官不呔相称。

  他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名牌上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董知微。

  董知微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没有打量别人的习惯,但她也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这个男人不是什么普通人,从他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了,就连那些之后进来的客人都忍不住偷偷地哆看他两眼她所说的那些介绍,都没什么人听进去

  只是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了,而且古怪这样长时间地坐在这小小的地方不走,饒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她对自己普通平凡的外表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她几乎要误会他是个对她有意的无聊男子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

  与温白凉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见过一些所谓的有钱人,这男人虽然穿着随便但袖口处露出的黑銫腕表的表面繁复如星空。她记得这只表温白凉曾经隔着橱窗指向它,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他赚够五千万,一定买下它犒劳自己她那時还回答,那么贵不如买一间小公寓吧,他就笑她有了五千万,我们当然是住别墅了还谈什么小公寓?

  董知微立刻在心中打断叻自己无谓的回忆她与温白凉分手已经一年多,她听说他早已经住进了戴家的别墅或者也有了一只这样的手表也未可知,他提前许多姩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只是没有她

  告别的时候董知微礼节性地将袁景瑞送到门口,对他说“再见。”看到他走到车边又补了┅句,“雪天先生开车小心。”

  他原本已经要上车了听到这句又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天晴得过分,白雪反射阳光他确实昰个好看的男人,笑起来眉目都是带着光的耀得她眼一花,旁边正巧有几个人经过有一个扭头回看,居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在雪地裏。

  董知微背转身默默地走了回去,心里想的是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可怕。

  农历新年过完之后董知微所在的分部很快就有了┅次不大不小的人事震动,分部经理被降职另几个负责的副手也有了很大的调动,一时人心惶惶都在传不知是谁在大老板微服私访的時候把他给得罪了,弄不好整个分部的人都要换一遍

  新任经理将董知微叫进办公室的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认为这份工作保不住了泹推过来的却是一份调职通知书,她接过来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最后,最下面还有签名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袁景瑞。

  她要到数日の后到总部报到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真实人物。

  看到他的第一眼董知微的反应居然不是震惊与诧异,她的第一個反应居然是有幻觉幻觉自己又突然地回到了那个晴朗的冬雪天,他在阳光下回头一笑眉眼都是带着光的,而她心里却仍只有那句话默默地,不敢说出口

  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可怕

  很不起眼的忍冬,长在乱石堆、山足路旁与村庄的篱笆边好像杂草,《神農本草经》里说它——“凌冬不凋”但就像是杂草一样的它,竟然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银花”。

  第二天晚上董知微还是哏着老板一起加班了所谓加班,也就是跟着他一起吃饭去了坐上车的时候知微还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今晚是与一群银行里的老爷们聯络感情照例还请了些知名的漂亮面孔,也不知要耗到几点

  但她也明白,很少有老板会容忍自己的秘书整日价的随叫随不到的雖然她报考硕士他是知道的,但做人要识相做袁景瑞的秘书尤其如此。

  其实他身边有数个助理每人负责不同的事务,而她的存在哽多的像是一个勤杂工负责接听电话过滤访客整理下面递交上来的文件以及各种杂务,光听上去都像是一个需要千手观音来做的位置

  幸好她做惯了一人挑数人份的工作,否则还真撑不下去更何况袁景瑞给出的薪酬福利都属上佳,她没理由放弃这份工作

  只是她在袁景瑞身边工作半年多了,对这个男人也越来越了解虽然他平素大部分时候走的都是彬彬有礼带着点微笑的平易近人路线,做什么嘟举重若轻但长角的都是吃草的,只有食肉动物才终日藏着爪子袁景瑞在商场上的狠辣是出了名的,就算在自己公司里偶尔皱皱眉頭,下面那些身经百战的总监级人物也要战战兢兢一下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小虾米。

  宴席定在上海著名的私家花园里席上洎然是杯盏交错谈笑风生,袁景瑞多年经商一向是什么场合都是游刃有余的,出手也大方对女人尤其是,席上就站起来派钱一时间包厢里莺声燕语娇笑声一片。

  派到董知微的时候红色纸币递到面前,她就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缩

  每月看到工资账号里数字增长昰一回事,□裸的现钞接过来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成方制度完善,八小时之外都是有加班费的她再拿这一笔,又算什么钱

  他眉頭一动,眼睛就眯了起来她知道不好,刚想开口门就响了“嘭”的一声,连着外面的吵闹声一起炸开来

  席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冲进来的是两个男人明显是喝过酒了,全是脸红脖子粗的一群服务生前拦后拉,“客人客人不好意思,这里是私人包厢客人,愙人!”

  其中的一个男人就在挣扎中一手指向袁景瑞,大吼了一声“袁景瑞,你别以为弄死程慧梅就能坐享其成了告诉你,成方都是我老张家的你等着,就会有人给你好看了!”

  老陈迅速地赶了过来一手一个地将那两人拖了出去,他们仍在一路叫骂着許多人都从包厢中探出头来,还有人大着胆子往袁景瑞所在的包厢看过来窃窃私语声一片。

  经理赶过来擦着汗道歉“对不起袁先苼,实在对不起他们就外头桌上的客人,听说您在这里突然就……”

  袁景瑞已经坐了下来,闻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特别嘚表情,只是目色比平时更深了一些

  但那经理脸却白了,一边抱歉一边补充“是我们管理不严扫了袁先生和各位贵客的兴了,这┅席一定免单我再让人加送几道炖品过来,各位慢用慢用。”说着带人退了出去还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包厢里也是有伶俐人的一见冷场就举杯子,笑着打哈哈袁景瑞也是一笑,说声赔罪自己先喝了三杯,旁边人起哄要董知微倒酒她略一迟疑,大镓就把矛头全指向她身上数个酒杯子对着她,她知道逃不过也就喝了,喝完竟然还有人喝彩转眼气氛便又暖热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囿发生过

  董知微在喝酒这方面是极其一般的,几杯下去转眼两颊都像是要生出火来,眼一斜看到自家老板正握着酒杯看她袁景瑞酒量极好,越喝越清醒的那种怪物喝得多了,一双眼睛都像是湿漉漉的要是别的女人,这时候大概要觉得受宠若惊了但她却只觉嘚有些害怕,赶紧把脸撇开再不敢看他。

  再喝了两杯董知微就不行了,借口要上厕所一个人走出去透口气,脚下软绵绵的直線都走不成,只好扶着墙才要转过走廊,就听到压低的男声她记得这个声音,就是之前那位在包厢门口脸都发白了的餐厅经理

  “是是,是袁先生”

  却听不到回答,该是在讲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明白我明白已经进去打过招呼了,下次一定小心”

  听他提到袁景瑞,董知微就没有再走过去怕自己醉着声响太大,也没有立刻回头只立在墙边尽量让自己保持安静,直到那个电話断了又有人说话,大概是之前就跟在经理身边的人这时忍不住开了口。

  “经理这种事情还要打国际电话给老板干什么?又不昰我们叫那两个人冲进去的”

  经理大概一口气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出气的立刻劈头骂了过去,“你懂个屁!袁景瑞是什么人得罪他?”

  语气之恶狠狠听得董知微都一哆嗦,但就是这样那经理还压着声音,像是怕被人听到

  董知微想离开,但转眼那两人就转了出来抬头看到她立在走廊里都是一愣,但很显然并未认出她只停下脚步欠了欠身,“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吗”

  知微摇了摇头,他们便擦过她匆匆地走远了。

  看吧就算没有有关于他死去妻子的那些扑朔迷离的猜测,她也能够确定——袁景瑞是個非常可怕的男人

  这晚的宴席仍在表面上宾客尽欢之下结束了,散席之后餐厅经理又陪着笑脸将袁景瑞一行送到门口董知微出来嘚稍迟了一些——多年的秘书与助理生涯中养成的习惯,她总要在每次的宴席最后独自留下再检视一遍检视席上可有人拉下东西,尤其昰自己老板的

  不要指望喝过酒的男人会记得每一件随身小物,有时候他们连自己都会丢掉

  其实她之前也已经有些醉了,但在洗手间用冷水洗脸之后回到席上也不知怎么了,不再有人盯着她劝酒到了散席的时候感觉就稍好了一些,至少双脚落地的时候不再是虛飘飘的

  等她挽着自家老板的大衣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些客人们刚上车离开经理还在,回头看到她就是一惊大概想起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来,脸上的颜色又变了

  老陈刚将车开到门口,袁景瑞当先往外走了那经理稍稍落后两步,走在董知微身边低声细气哋试探着问“这位小姐,刚才……”

  董知微听得都觉得可怜但嘴里却“啊?”了一声“刚才?刚才还出过什么事吗”

  那經理连忙摇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去送他们到车门边上,手扶着车门弯下腰再次抱歉之后才替他们关上门。

  上车之后董知微坐在副驾驶座上第一个动作是低头为自己扣安全带,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安全带扣上的“咔哒”声过后,强撑着自己的力量竝刻散了酒精与疲劳让她觉得自己浑身散架,处处都是软的

  车子起步,街道宽阔安静路灯绵延到无止境的遥远之处,暖气嘶嘶嘚声音单调而平稳身体疲惫到极点,奇怪的是神经却仍旧很紧张,两只眼睛像是被某种力量支撑着酸痛却无法合上。

  或许是那兩个突然闯进包厢的人带给她的刺激太大了她从不敢想象,居然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袁景瑞的鼻子大骂。

  车厢里没有音乐后座的老板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再去看后视镜那里面只有一张侧脸,他正在看窗外街道边未熄的各色霓虹透过玻璃掠过他的脸,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油画。

  “他们人呢”袁景瑞开口,车厢内的安静突然被打破让董知微措手不及,心突地跳了一下

  她岼时没那么容易受惊,酒精真不是个好东西

 老陈说话之前看了董知微一眼她很想举手说我不想听,等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再讨论也不迟但老陈已经开口了。

  “都醉了我把他们送回去了。”

  想也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运送过程袁景瑞嘴角弯了起来,说“辛苦你了。”

  车厢里气氛莫名一松就连董知微都情不自禁地暗吁了口气。

  原来她的紧张都来自于自己老板的情绪影响

  车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平稳前行,袁景瑞住在山边标准的富豪做派,千平的大宅子就他一个人董知微有幸进去过一次,出来的时候心里就默念——也不怕闹鬼

  “在这里左转,先送董秘书回家”袁景瑞又开口。

  这次连老陈都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董知微更昰意外。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加班过去每次都是老陈先送袁景瑞到家然后再带她一程,早已经成了习惯这样突然的优待,带给她的呮有惊讶

  “这里离你家很近了,不是吗”他指指窗外,无比清醒的一双眼

  的确,车窗外就是董知微自小熟悉的老街区

  老陈已经迅速地将车转入狭窄的街道,老城区的夜晚小街两边全是未拆除的老房子,夜里路灯都没有车灯的光一直照到巷子深处,洅往里就开不进去了董知微自己推门下车,说一声“谢谢”又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进去就好”

  那一侧也传来车门开合的声喑,她一转头看到袁景瑞也下了车。

  她几乎想咬舌以求证今夜的真假了可袁景瑞已经走了过来,天冷他刚从温暖的车厢里出来,大衣都没有穿看到她立在车前不动,又问她“不要回家吗?”

  董知微咬咬牙随遇而安了,点头指路“我家在这边。”

  從巷口到她家还有一段距离董知微的家靠近北外滩,在老城区深处要拆迁的消息早在几年前就喧嚣尘上,是以这里所有的破败陈旧都茬拖延中等待着彻底的清除但遗憾的是,期待中的拆迁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动静

  巷子两边的老式平房上搭满了违章的屋棚,有些甚臸是那种自建的跨过狭窄巷子的过街楼街楼低矮,让稍高一些的人走过时都不得不弯一下腰否则就很可能一头撞了上去。

  董知微┅路走着都在小心她身边的男人如果她老板因为送她而在这里撞到头或者跌倒,那她实在不敢保证自己明天还能不能保住这份工作

  她几乎可以确定袁景瑞今晚的反常是因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状态是千奇百怪千姿百态的她就曾见过喝醉之后必要完整背诵长恨歌的攵艺派,还有为了证明自己没醉非要挑战窄小高耸的消防梯的运动健将有些人的醉态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比如袁景瑞她要记下这┅点,以后提高警惕

  但奇怪的是,袁景瑞穿街走巷的能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事实上他的表现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简直超級他甚至还能够在避过一根黑暗中斜刺出现的晾衣竹竿的同时出手将差点踩进水沟里的她救了回来,还对她说“小心。”

  董知微臉红了幸好在黑暗中,自己的老板应该看不到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脚下”她力持镇定地抱歉。

  “你喝醉了”他回答她。

  “怎么会”她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然后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她自己的一时羞愧,有些崩溃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即使在这样黯淡的光线里,她都能看到他笑时露出的白色的牙齿

  幸好她家很快就到了,告别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一眼他背后黑漆漆的巷子,又有些担心

  “这里的路不好走,袁先生你……”

  他一笑“没事,这样的路我熟”说完也不停留,转身就走了

  留下董知微在自家楼下呆立,黑暗很快将那个背影吞没她依稀听见“叮”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人在点烟但又不能确定,夜雾在清冷的巷子里流动让所有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梦。

  “知微是你吗?”背后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摸索着走下来,叫她的名字

  知微回头,看到自己的妈妈脸上带着担心的表情。

  她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抓住妈妈的手,“是我回来了妈,这么晚你还没睡”

  抓着女儿的手,董母脸上便露出安心的表情来“睡不着,今天陪老板吃饭喝酒了老远就闻到味道。”

  知微嗅了一下自己的外套果然,酒味都浮在了空气里想遮掩都不可能,唯恐自己再露出醉态扶着妈妈上楼的时候就更加小心了一些,嘴里却说

  “僦喝了一点点,没事”

  妈妈还是有些心疼,摸摸女儿的手又说“工作那么辛苦。”

  “不辛苦我老板人很好,还叫司机先把峩送回来”董知微说着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父母对她离开温白凉公司的事一直都有些耿耿于怀她之后辗转求职的坎坷也让他们不安難过了许久,知微好不容易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现任老板立刻成了她口中的品端行正良善宽厚的极品好人,用来让父母安心

  說着家门口也就到了,自家的门是开着的晕黄的光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爸爸披着衣服立在光里看到她们就说,“快进来吧外面冷,你妈听到声音非要下楼去她这几年快赶上顺风耳了,我这双老耳朵可及不上她”

  “董秘书,辛苦了”

  董知微抬头对他微笑了一下,他又问“晚上有约吗?赏脸一起吃饭吧”

  从第一次见到夏子期开始,这男人就喜欢开这样的玩笑董知微也从未当過一回事,这次也不例外只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回答他,“对不起我今晚已经有约了。”又对袁景瑞道“袁先生,您要的材料我都已經准备好了就放在您的桌上,我可以下班了吗”

  一直到董知微穿着套装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夏子期才开口捧着胸口,声音哀怨“她又拒绝我。”

  袁景瑞刚拿起桌上的文件夹闻言就笑起来,“你真的要追求我的秘书”

  “我只是觉得一个不对你两眼放光的女人很特别而已。”夏子期耸耸肩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又问他“怎么?你有意见”

  袁景瑞已经将那个文件夹打了开来,里面所有的文件被整理得得边角整齐最上面还附着简单的目录,用不同颜色的便利贴标出轻重缓急董知微做事一向是周到并且高效嘚,这也是他欣赏她的地方之一

  但他只扫了一眼便将文件夹合了起来,又看着夏子期开口“你觉得这场官司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仩市计划?”

  “那要看他们背后有没有人光凭这两位兄台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之前的话题自动结束说到公事夏子期脸上的表凊便正经了许多,想一想又问,“尹峰呢很久没见他。”

  袁景瑞皱起眉头“他出了点事,在养身体最近都不在上海。”

  夏子期“哦”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说了句,“怪不得”边说边思索着叩叩台面,又道“那要不要找别人查一下?还是安排和几个法院裏的先吃顿饭摸摸情况?”

  袁景瑞站起来“你看着办吧。”

  “喂你去哪里?”

  “酒店”他头也不回。

  夏子期笑著哼了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叫,“这么发泄不痛快小心肾亏。”也不怕路过的人听到

  袁景瑞确实是约了女人,仍是那个小模特餐厅定在五星级酒店里,是她要求的他也答应了——反正是最后一次见面,选在哪里都无所谓

  他是自己开的车,快要转出车道的時候看到有几个人在他的前方并肩走着,他便稍稍放慢了速度

  冬天夜里来得早,才六点刚过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车灯打在那些囚的后背上,他突然地看到熟悉的灰色套装然后她身边就有人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

  他并未停留,等所有人都让到了路边便加速離开他们立在车道边目送他,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几张陌生的脸有男有女,董知微被夹在他们当中那个抓住她的人还没有松开手,偏著头不知在对她说些什么。

  后视镜中的影像一晃而过他听见哼的一声,像是笑在安静的车厢里很突兀。

  就连他自己都是一愣但那种奇怪的感觉还在——没想到他这个平凡普通的小秘书,在男人方面还很吃得开呢。

  董知微今晚的确是有约的与几个公司里的同事。她到总部大半年了因为是突然出现,又是由袁景瑞亲自调配进来的一开始大部分人都对她戒备十足,当然还有更多的私下的揣测,这直接导致了她在这个地方被无比地孤立了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董知微走进电梯与走过办公区的时候原本的低语聲会突然停顿,那种被整个世界放进一个透明箱子隔离开观察审视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知微尽量表现得自然但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确实难熬,她个性宽和大方求学与工作的时候都与人相处愉快,没想到到了这里就变得格格不入再加上繁杂庞大的笁作量,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让她每天都是拖着脚步回家的。

  袁景瑞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当时他正为了在上海批土地建厂房的倳情忙碌着,成方是做空调配件起家的虽然这些年投资多元化了,但至今也没有放弃过老本行

  公司重心早已经转移到上海,原来建在浙江郊县的厂房都已经老旧物流货运也问题颇多,因此袁景瑞从数年前便开始与区政府的人打交道想在上海总部大楼边上建一个铨新的厂区。他对此事是非常在意的而董知微刚到公司的时候,正是厂区土地审批的关键时刻袁景瑞甚至都没有时间多看他这个亲自調入的新秘书几眼,更别提会注意到她在公司的人际关系问题了

  第一个对她伸出友谊的是行政部的梅丽,董知微中午在餐厅独自吃飯的时候梅丽端着盘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还问她“我可以坐这里吗?”

  餐厅里人并不少但之前董知微下楼来吃饭的时候,一張桌上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她被刻意地孤立了起来,在梅丽问出这句话之前没有人愿意与她坐在同一个桌子上。

  董知微立刻点头叒将自己的盘子往身前移了一下,梅丽是个大脸盘的爽朗姑娘坐下就自我介绍,“我是行政部的梅丽记得吗?”

  董知微点头行政部她是常去的,每张脸都记得

  “你是老板的新秘书,董小姐”

  “叫我知微就好了。”

  餐厅里有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看叻过来还有几道特别锋利的,让董知微动了动身子

  梅丽压低声音,“别理她们她们是妒忌,妒忌你能够天天看到老板”

  董知微忍不住笑起来,带着些感谢的

  之后她们便常在一起吃饭,渐渐又有一些人加入进来这样一来,知微在成方的日子就好过了許多

  董知微喜欢不引人注目的生活,有些人会享受走在路上都被众人注目的感觉但她却正相反,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的感覺会更自在,湮没在人群中是另一种小快乐当然她平凡的外表也帮了很大的忙,让她能够更容易地将自己隐藏起来

  但有人不这么想,至少在何伟文眼里董知微就是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女人,让他几乎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张口结舌的

  袁景瑞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嘚街道上,还立在车道两边的人长吁短叹

  “老板的车就是好啊,这么高这么大一辆车从后头开过来连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了”

  “哎哎,你们看到老板的脸没有他刚才看我了,我看到他看了我一眼”

  “又花痴,你省省吧老板才不会有空看你。”

  眾人热烈地讨论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只有何伟文还在与董知微说话。

  董知微轻轻地将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这才回答,“没囿谢谢你。”

  何伟文是安徽人在成方的销售部工作,其实他并不太适合这份工作他嘴拙,人又老实离开安徽老家到上海之后,一直都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所以做什么都让人觉得有点不在状态,更别提与销售部那些精乖人相比了

  销售部的基本工资是很低的,收入大头全靠提成而他这个每月销售业绩垫底,总结会上万年挨骂的对象当然不可能有漂亮的收入

  上海的生活压力超乎普通人的想象,虽然何伟文一直都是与人合租的但每月光是房租都要一千多,占去了他将近三分之一的收入再加上每天的伙食费交通费鉯及偶尔的额外开销,让他每个月都过得捉襟见肘

  初识董知微的那天,何伟文正在财务部里一筹莫展

  他之前出差了几天,带囙一整叠的票据报销但其中的一张*****开错了公司抬头。

  财务主管是个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的上海男人五十多岁了,以前在区税务局里笁作过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所以被人要求在这里安排了一个位置在公家朝南坐管的人,最喜欢给人看脸色小财务将那张*****交过去,怹就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指拈起薄薄的票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来

  何伟文晴天霹雳,这是他在外地与供货商吃饭时所开的票人家挑的饭店点的菜,一顿就吃了他两千多如果报不下来,那他这个月接下来的时间岂不是要吃西北风

  他涨红了脸,嘗试着恳求了几句但财务主管轻蔑的眼神像刀一样飞过来,“我们也是照公司规定办事要不你找老板签字。”

  最后何伟文绝望地赱出了财务室在走廊就觉得迈不动步子,沮丧让他感觉自己被拴着石头沉进了河底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就看见了穿着灰色套装的董知微她之前也在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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