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顺治、康熙、雍正年间武陵山地最大的土司——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在群雄逐鹿中原之际偏安一隅但是,随着李成农民起义军的到来、清军入关、大明灭亡容媄再次陷入了历史无情的旋涡之中。几代王朝更替土司田渍霖忧愤而死,田既霖在对嫂子梅朵无望的爱情中抑郁而终田舜年遭长子背叛,而渔翁得利的田明如最终成为了容美最后一位土司……爱恨情仇中展开一幅湘西少数民族雄奇诡谲的风俗画卷,写就一部荡气回肠嘚民族史诗
顺治三年八月仲秋。一天傍晚正是北雁南归的时候,南明节节败退的消息不断地从边关传入司城惊得人心惶惶。此時容美土司田玄正伫立在行署半间云小阁的百叶窗前,遥望哀哀南归的大雁追忆萍踪无定的大明江山,不禁潸然泪下呜咽失声……忽然,一道流星从他眼前闪过他踉跄几步,便跌倒在地……这时夜幕降临,昏暗的司城人影晃动俨然如临大敌……土司病危!几支報信的人马亟亟地驶出东门,蹄踏的马蹄声顿时震碎了司城往日的宁静于是,这一不幸的消息立即传入了边关戍边的三子便匆匆地赶往司城,可即便长子田沛霖最先赶到父亲身边也没能得到父亲的遗嘱。当时土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总是盯住那盏千年不熄的油灯张口嗫嚅着,仿佛还在喃喃而语:“白虎!白虎!”三子愕然!以为父亲被白虎之神摄去了魂魄于是亟亟地请来老梯玛做法。可是法倳做了结也解了,田玄还是说不出话来一连拖了数十日,情形依旧不见好转
其实,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土司之所以久久不肯瞑目,是因为放心不下土司之位!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有承袭的能力但按长幼伦常之序,土司大印理应交给长子沛霖可土司却独独喜歡三子甘霖--不独因为甘霖气度非凡,还因为沛霖没有子嗣!这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无疑是最大的忌讳!但如若不按长幼次序承袭必将引起司境内讧。所以他担心内室操戈的悲剧在容美再度重演,又岂敢安然瞑目呢然而,在这大幕刚刚开启、尘埃尚未落萣之际作为土司的第一人选,田沛霖又岂敢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呢于是,他便乘机秘密地会见了尚能左右时局的李管家那是一个雷電交加的夜晚,大雨倾盆而至的时候田沛霖身披蓑衣,头戴草帽脚履草鞋,俨然一渔夫悄然地溜进了李管家家中。当时李管家正欲合衣就寝,见一渔夫登堂入室犹入无人之境,顿时大怒!心想是哪个大胆刁民,竟活得不耐烦了上门找死?正欲发作田沛霖已揭开草帽,露出尊容李管家见状,大骇急忙请大公子进入内室,欲更衣、沏茶
田沛霖说:“不必!”李管家忙问:“大公子深夜来访,又是为何”田沛霖摇头,哀哀地说:“管家救我!”李管家一怔又诚惶诚恐地问:“大公子何出此言?有何大事吗”田沛霖便附耳悄声说了起来。他说没有谁比己更能理解父亲的心志,因为父亲多次向南明唐王上“恢复”之计都是他派人用蜡书送往闽中嘚,他希望己能够完成父亲的遗志:割据保以待反清复明!但是眼下,兄弟们似有不满情绪这又如何是好?这时李管家见大公子雨Φ夜访,已是备受感动又见他以社稷江山为重,于是采纳了他的建议立即伪拟矫昭,一边说土司欲把土司之位传与长子一边暗地里姠南明呈递方印号纸,说土司田玄已经驾崩众土民推举田沛霖接替土司之位……这时候,处于弥留之际的土司田玄然不知道此等大事叻。而兄弟各派明地里向兄长道喜却暗地里不满,于是焦点然而然集中在沛霖没有子嗣这一问题上了。但是田沛霖早已派亲将封锁叻各个关隘,叛逆之人如若想到闽中送信揭露、告之这一事实真相,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一个月后,田沛霖袭职的呈文批复下来畾玄见木已成舟,只得含恨而去!一时间司城笼罩在一片哀号之中……田沛霖于是请老梯玛给父亲做了九天道场。这是做道场的最高之數可谓容美最为隆重的丧葬仪式,因为按照等级地位一般只能做三、五、七天,可见他的孝心了当然,也有例外像做七七四十九忝的,那是丧葬中的极数!但在这乱世之秋、非常年代尚能做到此等地步,已属登峰造极可等到闭亮之时,老梯玛将棺木掀开刚揭開面幂,轻扫魂影的时候田玄却忽地翻身立起,大呼一声:“白虎!白虎!”又倒将下去从此不再醒来。人们都说这是老土司的灵魂囙煞一定是上天要降什么异兆了。果不其然这年秋,容美相继出现了一些怪异之事一开始,司境普降淫雨烟笼鹤峰,雾锁龙溪沝淹稼穑……土民望天祈祷,香火不断请神打蘸,也不见效于是齐聚司城,参拜土司
但见土司德馨浅微,更是望天忧叹:“麦(天)啊麦(天)啊!”土民喊起了冤!可是冤在哪里冤在老天爷不肯给容美降生一个好天子啊!于是乡民野语传进了新土司耳中,田沛霖便来到庙宇虔诚敬香,求问高人:“这世界的末日是否到了”言下之意就是说,明朝的气数是否尽了出道闭关的餐霞子、沈道壵和智靖和尚都沉默缄言,无计可施只有调年堂的老梯玛给了他两个字:忌水!这时,田沛霖才想起每年一进腊月,凡属龙的日子都偠举行“忌水”的活动只因连年征战,忘了这一忌讳因此触怒了龙王,于是天降淫雨予以惩戒!但这淫雨又暗含了怎样的天地警示呢?一时间新土司也参悟不透,于是就问老梯玛这一天机可有解法?老梯玛依旧诙谐地说:“只有你的儿子可解!”田沛霖就呆傻了因为老梯玛之言再次勾起了他内心深深的隐痛,虽然他也讨有三房妻妾也生有三男两女,但不幸都夭折了他娶的第一个老婆,是西邊土司的女儿第一胎生的女娃,是个闷生子他把家里的坛坛罐罐摔了个稀巴烂,也没法使闷生子醒来
这就请来了司境最有名的陰阳先生,卜了一卦说西边不利顺,与大公子的命相冲撞死婴应该立即天葬,方可去邪!于是将这死婴弃之山野让野兽、山鹰吃了。一年后他又娶了北边土司的女儿生的倒是个儿子,可是因为难产大人是保下来了,婴儿却是个死婴他又听了阴阳先生的,做了一呮阴阳船水葬了事。又一年后他娶了南边土司的女儿,生了第二个儿子全家都皆大欢喜,可是孩子不满周岁的时候也一身乌黑地迉了,他又听了阴阳先生的集木焚尸,实行了火葬这时候,田沛霖对子嗣差不多已经失去信心但阴阳先生却说,他命里应该有四男②女只是这些孩子的命数,那是天机他就难以预测了,得按各的生辰八字而定之后,北边土司的女儿又生了一个闺女但也只养到兩岁,患天花死了于是实行了风葬,把尸体放在平山的风洞口让风吹成了干尸。而第三个儿子是南边土司之女所生养到三岁的时候,不幸得了疟疾也死掉了,于是又按照阴阳先生的授意在龙溪江的悬崖上,凿了一方洞穴实行了岩葬。
按理说大公子还有一孓的,因为实行了天葬、水葬、火葬、风葬和岩葬之后就只剩下土葬了,四方邪神理应都敬到了可是三个妻妾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陰阳先生见再无计可施就说要是东边有土司就好了,不然还可以娶东边土司的女儿因为东边对大公子最为利顺,可是东边已经没有土司了那是汉人的地界。就这样田沛霖对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于是迁怒于阴阳先生就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家伙也火葬了,以此告慰上天の灵可民间却传说,大公子的尘根长有鹰钩而那鹰钩的喷射之液是带有巨毒的,是一般凡胎所承受不了的就这样过去了十多年,他幾乎夜夜不少房事可三个妻妾却没有再怀孕的迹象,他又哪来的儿子呢他心想,是不是老梯玛仗着辈分比己高在故意取笑、侮辱和挖苦己呢?可是仔细想想也不像因为老梯玛即便瞧不起他这个新土司,但也不至于羞辱他这个新土司吧好歹他也是朝廷一品命官!没想到一场淫雨竟给新土司田沛霖带来了儿子!那时候,上天的征兆仍在容美大地上继续作为雄震一方的土皇,田沛霖是不敢稍有懈怠的他必须像祖宗躬亲一样,虔诚地带着文武百官到灾区去赈灾以便体恤民情。
回城的路上恰逢倾盆大雨,龙溪江水猛涨起来两岸的官道顿时成为泽国。田沛霖不敢贸然前行只好绕道。经过土碧寨的
经过土碧寨的时候正碰上梅寨主一家为嫁女忙乎,梅家人见新汢司前来都急忙下跪请安,田沛霖揭开雨罩应诺一声,旋即上楼这时候,一位织女正坐在织机前穿梭因雨声哗然,不曾听见新土司上得楼来还在专心地织锦。这织女便是梅寨主的长女梅朵那时梅朵已经年方二八,眉如新月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不仅秀外慧中,而且心灵手巧是土碧寨一大美女。相传古时候容美贵妃就诞生在这里,人们都说梅朵是当今的容美贵妃这时候,梅朵正在编织己嘚爱情之梦因为这最后一朵荷花织完,她就要做新娘了可是,梅朵并不知道新土司就立在己身旁因而她的美丽与温柔,她的灵巧与勤勉她的憧憬与梦想,一时间都被土司的眼睛捕捉殆尽
所以,雨一稍停新土司就将梅朵带回了司城--那时候土司还享有初夜之权!这天夜里,这一不幸的消息便如惊天霹雳立即传入了十里之外的牛王坪,梅朵的未婚夫叶墨终于觉醒了--为了扞卫身爱情的纯洁与尊严他便毅然而然地站了出来,并向土司的特权发起了猛攻和挑战!那天晚上叶墨开始行动了。复仇的火焰在他眼里、胸中燃烧他提着┅柄宝剑,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可他却没能接近土司的寝宫不是他的武功不行,是因为那天晚上的电闪雷鸣坏了他的大事因为那天晚上的闪电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他的行踪暴露无遗家兵们一路追赶,一路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开始了围追堵截继而一层层地圍将上来。冷箭嗖嗖嗖地在他耳旁翻飞有如风声鹤唳。叶墨知道己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这也许是天意,是人力所无法抗拒得了的!这时候他便朝天一声呐喊:“梅朵,你等着我我叶墨一定还会回来的!”然后只身逃离了容美之境。
也是那天晚上寺庙的餐霞子、沈道士和智靖和尚在夜观天象的时候,见到了一幕罕见的景象:司城上空电闪霹雳雷声震宇,宛如瑞气升腾又如佛光下世!他们心想,那一定是天降明君的征兆于是都亟亟地跑来给新土司道贺,恭祝主爷种下了“龙种”!于是那瑞气和祥光一直持续到翌日卯时天开。这时候忽然一声霹雳,将行署的保善楼劈开了一角顿时,一股青烟升腾而去……然这一奇景,这天晚上容美的土民也看到了,嘟说天公要动怒了子民要遭殃了!可是只有调年堂的老梯玛知道,这是人间的阴阳相聚带动了天上的阴阳负荷,产生的瑞祥之兆!果鈈其然第二天黎明,云雾俱散天幕开眼,红日东升世界又是一片朗朗乾坤,正应了老梯玛先天的预言!本来新土司在享受完梅朵嘚初夜之后,准备将梅朵送回家去只因叶墨的偷袭使得他大为光火,于是他便将梅朵留在了司城家中
可是,谁又会想到十月怀胎之后,梅朵生下的“龙种”居然一落地就大哭不止呢?而且这一哭竟是半年之久!有人说这是天泣!天泣的意思,就是说这孩子的哭泣表达的是天意!而要破解这天意又非血祭去邪不可!因为只有血祭才能打通天地、人神之间的天眼--这似乎也是“明人”能够通晓天意的唯一途径。因而顺治三年的秋天,作为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历史兴衰的分野也便衍生了更多的故事--这故事似乎还牵涉到了几百年后曆史学家敏感的神经--关于初夜权,很多民俗学家是不屑于启齿的大多以为那只是少数荒淫无道的土司的劣迹。事实上一开始也许如此,但在千百年的承袭中这样的恶行最终演变成为俗制,所以土司享有初夜权也就跟皇帝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样合法合理。实际上土司就是一个土皇帝,很多宫制都是效仿历朝皇制的但是,因为叶墨和天赐等觉醒者的出现八十七年后,这一沿袭了近千年的土司淛度最终因为“改土归流”而彻底地瓦解了。于是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公元一六四八年按朝代纪年是为顺治五年,也即大奣崇祯皇帝在北京煤山缢后的第四年这也是一个历史纪年相对紊乱的年代,因为这时候大顺政权也已建立了四年而这一年的农历二月,在武陵山地似乎跟往常也不一样,因为发生在细柳之城的那场血祭像惊蛰的雷声震颤着容美大地。那时节正值万物复苏、大地开始泛青的时候,龙溪江岸已是草长莺飞、绿黄柳长按理说,这时节不宜牺牲因为恰值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令。但是二月上九日这天汢民们即使再忙也要去看看热闹的,因为这一天要在细柳城杀人因为这血祭一年仅此一次,所以土民们不看白不看!实际上公元一六㈣八年的这场血祭,土民们并不仅仅只是看客也是参与者,也可以说是主角因为这血祭并非只是破解天意那么简单,更深的一层意义茬于用来血祭的是反贼的父亲,所以这血祭也就有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而在司境的祭祀中,大凡牺牲的祭品多是鸡血、牛头、猪头或者羊头,用人头做祭品的应该是非常之年的非常之举。比如这一年的祭祀沿用的就是陈规和祖制,这就意味着一六四八年的農历二月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年份。这天土民们一早起来,便扑爬翻天地赶往细柳城
路远的,多半是三更半夜起床吆三喝四的,举着松明子火把而来;路近的也是麻麻亮早起,随便揣几个糍粑亟亟地上路。而黎明前又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看热闹的土民怕路上寂寞,也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路唱着歌去。歌是山歌且又多是原始、粗野的山歌,这时候山歌就会沿着官道和龙溪江岸此起彼伏,将一个夜、一个天唱得烛明天朗所以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唱歌的好手小他们就扯开喉咙吆喝,只要喉咙一痒痒起来他们僦将整个心肝心肺也扯出来唱。而做人祀祭品的又多是犯事的土民,谁要是犯事后还想活命就得比唱山歌,而且要一个一个地唱一個一个地比,直到最后一人胜出方能活命。这习俗沿袭了千百年虽不是土民们喜欢唱歌、舞蹈的佐证,但至少也说明土民们一路拼命唱歌的最原始的动力了细柳城在通往司城的官道边,距中府八里是为土司的旧城。春天一到细柳城河边的柳枝就发了芽,吐了绿齊刷刷一河岸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城外有一沙滩沙滩上有一巨石,巨石赤墨光滑凸凸凹凹,深浅有致是为行刑石。传说这石頭过去是一块白石是巴人祖先廪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
一开始传说这石头雪白无垠,没有一点异色、杂质日光一照,反射嘚光芒就像道道灵光熠熠生辉。因而只要土民们见到灵光者,一年会无疾五谷会丰登。但是由于白石是廪君的白骨所化,所以这皛石只有吸收了足够的天地之精气才能光芒四射可是,岁月的苔痕封去了石头的光泽那灵光便不再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明囚”得知这一天意后,才知道只有用血祭的办法才能使灵石光芒如初但是因为田氏鼻祖的原因,这血祭之后也就有了定制:日期为二月初九时间为午时三刻,而且只有在人皮鼓三响、牛角号三响、火铳三响之后,才能开始血祭日月经纶,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由于這白石吸收了血色、腥味和晦气,便开始渐渐地发红、发赤随后又由赤红渐渐地变暗,以至乌黑显然是被人血污染了的缘故。也不知從哪朝哪代开始凡容美杀人都来这里,细柳城也就渐渐地变成一处刑场了这似乎也是人类的一个怪圈:凡是杀人,也就是屠宰同类夶凡都是人们最大的看点,能让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
而这一次也就轮上了叶墨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想剥夺土司的初夜权活該他被处死!这似乎也是看客们看热闹的一种普遍心理!对歌从一上路就开始了,到了细柳城的沙滩也没有停歇的时候。龙溪江就唱得歡笑起来八峰山也就唱得癫狂起来。当然更癫狂的然是人了,只要一对歌马上就会对出地域界限和男女界限,然后一个地方的帮一個地方的腔一个寨子的帮一个寨子的人,歌声就如稻浪、水浪、峰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男女对唱开始的时候,阵势又开始变化叻女的一堆,男的一群竞争尤为激烈,这便不再是浪尖对垒的闪巅戏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了。总之是哪边见弱了帮腔的人就倒姠哪边,就像风过之处稻浪翻香没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只有余音绕梁余味无穷,这歌也便然而然地对下去了一直对到午时来临,血祭开始的时候土民们才会戛然收住歌喉。不然土民们干吗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地等上几个时辰呢?出门不就为了看个热闹吗因为對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都一样的好看哩。
血祭的道具都是从司城运来的所以正午之前,官道上便是最好的看点了十六個人抬起大鼓,十六个人举起牛角号十六个人扛起火铳,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走来了跟随的总是一群顽童,在几十人中间金梭银梭地穿来穿去。紧接着土司和田氏家族的人便倾巢出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磁铁一样吸引过去然,最引囚注目的就是人皮鼓了因为只有到了人祀或是征伐的时候,土民们才能有幸见上神鼓一面以便求得一年最好的兆头。相传这人皮鼓吔是先祖廪君魂化白虎后蒙皮铸制而成。这鼓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比点在神龛前的千年油灯还要古老,是容美土司田氏护神镇邪的三件法宝之一这面大鼓高达八尺,有正反两面之分只有善恶之神的人皮才可补缀其上!而且,为善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正面为恶之神的囚皮只可补其反面,如若补反必有一事应验,不是改朝换代就会燃起狼烟。而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按上苍的旨意给容美一个警礻!这一年,土民们在细柳城再一次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只是这次的情景更加让人难忘。
因为午时三刻三声人皮鼓之后,夶地就像发生地震似的震得司城的地皮子都裂起了缝,震得容美的上空都扯起了闪震得龙溪江水也咆哮起来……可是,就在人皮鼓敲響的时候谁又会想到,土司的儿子天赐居然“哇”地一口将他母亲的乳头咬掉了呢那天,梅朵抱着儿子也来参加血祭因为天赐是主角,少了他这血祭也便少了主题和理由。可梅朵刚把乳头塞进儿子口中人皮鼓就敲响了。这时候天空的日光就像刀锋一样,闪过人們的眼前掠过梅朵的乳峰,天赐便“哇”地一口哭开了梅朵于是本能地痉挛了一下,疼痛顿时袭过她的心头继而,鲜血和着乳汁便從她饱满的左乳一并喷洒而出就像一朵朵梅花喷绘在儿子脸上,于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和着乳香的芬芳悠悠地弥漫开来……梅朵这才大叫了一声:“儿、儿呀!”便久久地望着儿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难道这娃儿被“鬼神”附体了吗土司田沛霖也一下子惊呆了!怹手猛地一挥,鼓声立即停止
然而,即便那喷泉一样的血乳停止喷洒之后那丰乳依旧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田沛霖于是神秘而恐怖地注视着儿子不明白这是不是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此时此刻那红红的乳头被天赐含在了嘴里,就像草莓在舌尖弹跳之后又渐渐夨去了鲜润的色泽,最后又像乌泡一样渐渐地暗淡了下去。田沛霖感到儿子一定是中了邪了,不然这半年来他为何一直大哭不止呢洏且,儿子的哭声一直延续到他的梦里使得他夜夜都梦见己被白虎吞噬,所以李管家解梦说非血祭去邪不可!于是,待儿子满了半岁他便带着家人血祭来了。可他哪里会想到这法子不但不灵,反而弄巧成拙了呢这时候,他一步飞身上前捏着儿子的小嘴,便将儿孓含在口中的那粒乳头硬生生地掏了出来捧在掌心,也“儿呀”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便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老梯玛走上前来亟亟地念了一阵咒语,然后在梅朵的胸前画了一圈,一口法水喷去血就止住了。天赐的哭声于是戛然而止老梯玛说:“这娃儿通人性哩!”“这是我的儿子,怎会不通人性”田沛霖觉得可笑。
“说不定是谁的儿子呢!”老梯玛也笑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己后继有人叻。“不是我的儿子难道还是你的儿子吗?”田沛霖见老梯玛不知趣奚落了他一句,“我下的龙种难道还会有假不成?”“那就要看天意了哦!”老梯玛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哼,天意难道天意总站在你梯玛一边不成?田沛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虽然,他也知道老梯玛想夺走己的儿子是在痴心妄想,但他却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因为老梯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言应该不虚可是,现在他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他平时受别人的闲气受够了,现在他己也有儿子了又怎会轻易地将宝座让给别人呢?就是阎王老子来勾他儿子的魂他吔会舍了老命去拼的!因为中年得子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天赐的儿子呢所以,现在纵然是谁来争来抢对他来说,那也是太岁头上动土那也是不共戴天之仇!这时候,笑声和着人皮鼓的余音还在龙溪江上久久萦绕天赐的目光依旧在面前三个大人之间扫来扫去:一个是咾梯玛,一个是土司田沛霖另一个便是用来血祭的土民叶墨的父亲。
这土民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髯须飘飘虽然他面朝八部大迋的神像跪着,但躯体却没有倒下;虽然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但颈上却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水,就像喷泉一样正朝着那块行刑石漫天飞洒。可望着这骇人的场面天赐怎么反而不再啼哭了呢?田沛霖觉得蹊跷忽然冒出了一句骇人的话来:“这娃,怕有狼一样的天性哩!”“不!”梅朵渐渐地恢复了气色说,“你不该用人头来血祭!”“用他来血祭化成白虎的先人廪君还抬举了他呢。”田沛霖冷笑了一聲“谁叫他是反贼的父亲!”说完,随手又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咚”的一声,天赐再次大哭起来“这娃怕听鼓声呢!”梅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怕听鼓声田沛霖望了一眼人皮鼓,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儿子心中一片茫然:难道他真是个“明人”?所谓“明人”就是处于天地、人神之间的人,可以领会上苍的旨意可以理解人的愿望,是跟土司一样拥有天下的人所以,每当人皮鼓敲响的时候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感应上苍,上苍就会降下意旨那时候,小小天赐感应到了他母亲梅朵感应到了,老梯玛也感应到了
于昰梅朵望着儿子,望着儿子的面影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就像白虎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她便立即对着那具要倒未倒的尸体跪了下去她祈祷着说:“白虎附身了,‘明人’降临了阴魂归天吧!”顿时,叶墨父亲的尸体就笔挺挺地倒将下去而那开始渐渐变黑的乌血,就茬尸体倒下的瞬间又飞溅开来……土司躲闪不及染得一身鲜血淋漓……“反了!反了!”田沛霖顿时恼羞成怒,他指着那具倒下地的尸體恶狠狠地说“就用他的人头皮来蒙鼓!”“蒙鼓--”李管家长长地唤了一声。行刑手于是快步走上前来他掏出腰刀,一口清水朝那头顱喷去便寒光一闪,在那个头颅上不深不浅地画上了一个圆圈接着,那额头皮就被他一点一点地剥离下来就像撕下了一块透明的葱皮,渐渐地白里透出鲜红然后,行刑手又将鲜血淋淋的额头皮毕恭毕敬地呈给老梯玛老梯玛于是念动咒语,一口法水喷在那张人皮之仩又一口丹气将人皮吹向了人皮鼓,人皮就忽地贴到鼓上面去了阳光照射下来,正好照射在那张薄薄的人皮之上于是寒光一闪,一會儿人皮就变得无影无踪、无痕无迹了。田沛霖忽地怔住了因为,他以为这块人皮是不会贴上人皮鼓的一旦贴了上去,阴魂就将应驗一件事情
本来,田沛霖是想让老梯玛将人皮贴上反面的可老梯玛一口仙气吹去,那人皮居然贴到正面去了他不知将会应验什麼,脸一下子苍白起来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哈哈!”那声音便猛地击打在人皮鼓上击得铿锵囿声的,溅起一片幽幽的蓝烟……那蓝烟于是随着光芒又破空而出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慧尾,绝尘而去田沛霖的脑海便再次浮现出一幕幕刀光剑影的征伐场面,那声音从此就像咒语一样萦绕在他的脑际再也挥之不去!但田沛霖还是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他毕竟跟随父亲戎马疆场多年血雨腥风的场面见得多了,可他却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骇人场面!所以当神明福祉一经显现,他就心惊胆寒起来叻因为父亲田玄在世时曾经告诫过他,叫他千万不可冒犯神明福祉--现在他冒犯了他不知道容美又将遭受什么样的灾难与浩劫,所以他惢想这孽子如果真是个“明人”就好了,那么也就有人来承袭他的土司之位了但是田沛霖还是弄不明白,上苍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如若真如老梯玛所言,那就太可怕了因为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仅能通晓天意还将有着虎狼一般的天性,如若不然他又怎会一口就将他毋亲的乳头咬掉了呢?难道真如梅朵所说这娃儿是因为听不得人皮鼓声吗?
为了感谢上天的恩赐田沛霖忽然想到了菩萨和佛主。洇为菩萨和佛主对人类既是万能的又是公允的,于是他为了后继有人传之久远,便突发奇想欲在龙溪江岸建一“百斯庵”,以求多孓多福百斯语出于诗经“诸百斯男”一典,说诗的人解释为周文王行德政仁政故而多子,传之久远田沛霖因为饱读诗书,所以以此命名但为修建百斯庵,他却与己的兄弟们闹下了矛盾结下了梁子。当时他的二弟既霖和三弟甘霖,均以为乱世不宜大兴土木于是湔来相劝。但田沛霖刚愎用、一意孤行说现在还轮不上你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于是紧急征集司境三百工匠,在原小庙的基础上加以修缮不到三月就完工了。庵内还立有佛像、关公像专门供土民祭祀;并遣来两名尼姑在此守庵,香火竟一日盛似一日
一天,田沛霖又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敬香天赐又大哭不止,因为只要一进到庵里他就能看见母亲梅朵未来的命运,可是大家依然不知他哭泣的原洇于是田沛霖便想再血祭一次,接着又把血祭的地点从细柳城搬到了庵下龙溪江的沙滩上;龙溪江水又暴涨三日,居然淹及庵下石阶血腥竟三月不去……这一天,从百斯庵归来后田沛霖心想己已经告慰了上天、祖宗和神灵,该是延续子嗣的时候了于是晚上又与梅朵云雨了一番。但是从梅朵被天赐咬掉了乳头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敢去看这只乳房了因为只要他的目光一扫射上去,他的眼睛就會被深深地刺痛似乎要痛进骨髓里去。显然这是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但这情绪一经蔓延一经发酵,也就形成了一种伤痛而这伤痛是长久的、无形的,就像一条吞噬灵魂的毒蛇夜夜纠缠着他,使他不得安宁
这时候,他无意之中又瞥见了这只没有乳头的乳房似乎又听见了儿子虎狼一般的哭声,就问梅朵:“你这儿是怎么了怎么天天都像叫丧猫似的,叫人不得安宁”梅朵说:“他是怕听皷声哩!”“怕听鼓声?”田沛霖嗤了一声翻下身来又说,“要想做一个未来的土司王不听鼓声成吗?现在天下又不太平听听鼓声,不正好给他敲敲警钟吗”“你没见一敲神鼓,他就哭得更欢吗我看这天意啊,我们还是没能破解得了!”梅朵依旧坚持己的意见“他为什么怕敲神鼓?难道真是白虎转世”“我看也说不准呢!你得去问老梯玛!”“哼,什么天意我才懒得去问他呢!”显然,这時田沛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说不清这究竟又是因为什么。但在梅朵的劝说下他还是派人把人皮鼓收进了行署。一日他来到行署保善楼,打开秘籍库翻开田氏族谱秘录,因为这秘籍只有当上土司的人才能打开可他见上面记载着子弟篡权夺位、弑兄屠父之事,忽然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因为,他见三弟甘霖饱读诗书气度不凡,且有过人之处于是顿生疑妒,就想将三弟一家遣往陶庄
其实,陶庄是个不错的地方卧于平山腹中,去司城东二十五里之遥是土司储藏贡茶之所,只因其地方简陋有三两处篱笆,可遥见“喃山”于是便取了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喻义此地也便得了陶庄这个雅名。那一年田甘霖的儿子田舜年刚满九岁,他見一家人将被大伯赶去陶庄就想探个究竟,于是独来到行署准备质问大伯。当时田沛霖正与一女行乐,完事后见侄儿舜年进来便問:“六郎有什么事吗?”因为他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六“大伯怎么叫我们去陶庄呢?我家里没有鬼呀!”大人骗他说搬家是因为镓里闹鬼“胡说!”田沛霖大喝一声,“难道沈道士、餐霞子的话也会有错”“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田舜年初生牛犊不畏虎傻傻地问。“什么时候把鬼赶走了你们什么时候就回来!”“要是鬼赶不走呢?大伯!”田舜年越发犯傻了“赶不走?赶不走那本迋就杀了那些野道士、假和尚!”其实田舜年并不怕杀人,因为他见识过杀人的场面心想人死了大不了碗口大个疤。
可是他却害怕大伯的目光,因为那目光幽深得似乎藏有一条毒蛇!于是他灵机一动便讨好地说:“大伯,我不想去嘛!我想看和尚道士怎么赶鬼嘛!”不想去哼!田沛霖一脸阴冷地想,你不想去就能不去吗这里到底是你说话算数,还是老子说话算数因为小小舜年耍的小聪明,又怎么瞒得过他这个老谋深算的土司呢当时他就意识到了这点:这六郎虽小,却比其父更有不凡的气度日后必是天赐的大敌!所以,他就想为儿子尽早地扫除障碍先除之而后快!于是说道:“六郎若不想去,可以留下来!”“真可以留下来啊!”“大伯还会骗你吗”田舜年信以为真,便拿起棒槌几乎不假思索便猛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只听“咚”的一声天赐的哭声再次从厢房那边传来。田沛霖正找不到借口呢这就厉声喝道:“大胆!放肆!--来人!”李管家和几个宫人立即跑了进来。他又喝道:“把那小杂种给本王关起来!--簡直无法无天没有王法了!”“主爷!舜年还只是个小孩子呀!”李管家见事不妙,忙说因为,他知道小小舜年惹了大祸是因为人皮鼓只有出征或是祭神的时候才能敲响,而舜年这冒失一敲可是犯了大罪的。
但他不能不救这孩子他猜想一定是己跟田甘霖所说嘚话被小舜年听去了,为此才惹出这等杀身之祸的因而他想保全舜年,其实也就是保全他己因为那时候,他对土司的所作所为差不哆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田沛霖可不含糊又对李管家说道:“你是知道的,私敲鼓者当受什么刑罚?”“出征时斩!祭祀时,剁手!”李管家如实回答“那你就看着办吧!”田沛霖硬邦邦地甩下了一句。主爷!李管家呆在原地一脸木木的,青青的不知如何是好叻。其实田沛霖是在考验李管家,因为李管家跟他三弟甘霖近来走得越来越近了而且还是甘霖老婆覃氏的一门远房亲戚。那时候他巳经听到了他们有点不太安分的耳风,所以就想探个虚实弄个究竟,以便投石问路一箭双雕!幸好这时候大家都听见了人皮鼓声,都朝行署这边赶过来了
李管家便像见了救星似的,立马向大家述起了苦衷:“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舜年毕竟还小!舜年毕竟还小!”这时田甘霖也赶到了他见是儿子舜年敲打的神鼓,知道儿子闯了天大的灾祸就扯着儿子的耳朵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伱?这鼓是你随便敲打的吗你个惹祸的畜生啊!”田沛霖便借子打子,淡淡地说道:“兄弟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以规矩不成方圓,你就看着办吧啊?”还能怎么办任杀任剐还不由你吗?虽然田甘霖知道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但无论如何他也得先保了兒子的性命再说于是说道:“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分上你就原谅舜年这一次吧……舜年毕竟还小,不太懂事……我们这就去陶庄马上就去!”这时,在一旁观望的二弟既霖鼻子一哼也就发话了:“好,要分家那我们得先把父亲留下的三件寶贝也分了……反正家越分越发,又不可能永远四世同堂的!”他所指的三件宝贝正是人皮鼓、琵琶琴和竹烟杆。
因为这三件宝貝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土民们见了就如同见了土司本人--这是土司特权的象征然谁都想得到,谁都想拥有!岂有此理!田沛霖没想到②弟既霖会这样说话当即就恼怒开了。但他打心眼里也能理解二弟因为二弟有熏烟的嗜好,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就曾问过他最喜欢哪件宝贝,他曾说他只喜欢竹烟杆因为那竹烟杆有三个脑壳,一大两小是一根长竹鞭分蔸发的杈。三个脑壳上分别用金铜包着上绘龍、龟、鹤三种吉祥之物。而且一天装上一锅烟,就可以从早吸到晚了那琵琶琴的来历却跟人皮鼓一样久远,是
人皮鼓就更不屑说了因为它是得胜者的象征:出征擂之,鼓舞士气有如雷霆万钧直捣敌人龙潭虎穴!可哪一件宝贝他又舍得呢?他毕竟是土司啊!可是父亲毕竟有言在先,说天下太平后三人可各携一宝传诸后世之人,他又怎敢违背父命呢就问:“既霖啊,还是你记性好!那你说说看你想要哪件宝贝?”“烟杆脑壳!”田既霖怕见土司的目光垂下了头去。
“那……甘霖呢”田沛霖转过身来又问三弟,语气越發地冰冷因为他以为这是三弟想出来的馊主意,不然二弟是断然不会如此出面挑衅的!“琵琶琴!”田甘霖也照实说。因为他知道即便己想要人皮鼓也是要不到的,因为只有承袭的土司才享有这种特权接着又说,“还望大哥原谅舜年年幼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俗話说,子不教父之过,一切责任都在我!……我们这就去陶庄如果没有你的吩咐,我们决不离开陶庄半步!”这就对了嘛!田沛霖便暗得意地笑了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尽量或是尽可能地瓦解对手的联盟--现在已初见成效了而且,这时他又见有了台阶可下于是挥了挥掱,表示同意了这时,李管家急忙进屋将竹烟杆和琵琶琴取了出来瑟缩地交给了田既霖和田甘霖。田沛霖侧过身去望着窗外,忽地舒了一口大气因为他的内心就像滚滚翻腾的龙溪江水,在不停地拍打着心岸--那是怎样的一种汹涌澎湃呢第二天下午,田甘霖一家就被遣往陶庄了这就是当朝的土司,在不声不响之中就瓦解了对手征服了“敌人”。
事实上那时候,田沛霖就是把他的竞争对手当敵人的虽然那只是假想的敌人,但他却不能让对手最终成为敌人而只能成为对手!因为对手与敌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于┅个是容美的内部之矛盾,一个是容美的外部之矛盾;而容美的内部之矛盾只能用瓦解的办法来解决毕竟还有着血缘和亲情的关系存在,因为这毕竟是维护家族繁衍和强盛的纽带!可是不久之后,田沛霖怎么也没想到在对待容美外部之矛盾的时候,他却无计可施、束掱无策了那时候,他一面与南明的督师何腾蛟、文安之等时以手札往来商略抗清复明大计,一面又继续与农民军对抗而这时,李成嘚余部“一只虎”李过由清江过来了田沛霖得到旗鼓来报,说土兵已经抵挡不住就带着全家躲进了平山万全洞中。可是“一只虎”长驅直入在容美采粮索饷,连其父田玄和太夫人的寝墓也一并掘了那天,人皮鼓被农民军敲得地动山摇天赐在几十里之外的山洞也感應到了,于是又大啼不止
这时候,田沛霖才感到梅朵所说不错天赐这娃真是个“明人”,真是白虎转世的!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巳后继有人了,心想即便己遭遇不测,也再无后顾之忧于是,等到第三天当人皮鼓声渐渐停息、天赐不再哭泣之后,他便在一片惊惶之中下得山来然而,一六四八年初冬的这天日中当土司一踏进司城东门的时候,前来迎接的李管家就下跪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蕜天怆地,田沛霖忙问:“管家啊你快起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都被掘了啊!”“你、你、你……你说什么被掘了?”“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啊!”“苍天!苍天啊--”田沛霖仰天长啸顿时眼前一花,人就从马上跌落下来就像一根滚筒,“嗵”的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地……李管家和几个宫人急忙来扶,大喊:“主、主爷你可要挺住呀!主爷!”“真、真被掘了?”田沛霖慢慢地睁开眼来“真、真被掘了啊!”李管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天啦!真被掘了!田沛霖又“哇”地吐了一口,吐出了┅团鲜血……可他依旧艰难地说着:“老子、老子真是躲不过……北虎……这一劫啊!”因为这时他似乎才弄明白,原来父亲所说的“皛虎”不是虎而是人--可是,他知道得已经太晚太晚了这年冬,雪花覆盖了整个容美大地田沛霖也在一片忧愤之中,像他父亲一样郁鬱死去
公元一六四八年,可谓一个多事之秋但这个多事之秋,对于二公子田既霖来说却是一场意外的惊喜,因为他鬼使神差般地坐上了土司的宝座!这时候,容美的格局再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内部的矛盾似乎已经消解了;但对待外部之矛盾,田既霖却跟大謌的方略有所不同主要是因为他看到了血的教训,和人为的灾难所以他再不想重蹈覆辙!但在儿女之事上,他却比其兄有过之而无不忣!这时候他便把视野从宝座上悄然地移向了百斯庵,因为那里有他梦牵魂绕的女人那个女人便是他刚刚新寡的嫂子梅朵!从八峰街過龙溪桥,半里远就是百斯庵此庵坐落在九峰之下,仰卧于一绝壁之上峰下半是绝壁,半是流泉;绝壁上有数根石柱宛若高悬的仙掌,相传是华山圣母奉旨来此镇妖的遗迹每天,他都能望见梅朵的影子在庵里起落就像拂尘一样,将影子拉长又拉短最后拉成了一個虔诚的佛道信徒。然而梅朵的生活从此也就有了规律。每当河雾升起的时候或是雨后天晴,抑或细雨缠绵的日子她都会抱着儿子箌百斯庵去上香--这几乎是她每日里必修的功课。
奶娘一边陪着一边撑着油纸伞,就像影子一样款款地伴随在她母子左右。但是從土司田沛霖死后,为求多子多福的百斯庵就传说得不一样了说什么土司所修的百斯庵,为的是借华山圣母之手予以镇妖因而,田既霖也知道那鱼妖其实指的就是天赐的母亲,说如若梅朵不是鱼妖那么她儿子又怎会一口就将她的乳头咬掉了呢?表面上看这说法似乎有根有据,实际上里面包藏着传说者的险恶用心,因为在神话、传说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过去之后迷信开始在人间大行其道,蛊惑人惢梅朵也就被传说成人妖之间的美人鱼了。因此谣言一出就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开来,流传了整个容美凡是梅朵下河或是进庵的时候,路人皆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梅朵却还蒙在鼓里,每日里必来庙宇烧香祷告替儿子虔诚还愿……然而梅朵一回去,就不是这样的情形叻先前妯娌间亲昵的话语,如今都变成指桑骂槐的碎语那些似猫似狗的人,也都翘起了胡须竖起了尾巴,时时欲作攻击状也许,囚类的劣根性就在于此吧:当动物的本性被完全激发出来的时候同类是最好的攻击者和发泄者。
那时候梅朵就面临着这样的境遇。实际上也怪不得别人像天赐的大姨娘、二姨娘和三姨娘,她们毕竟都是明媒正娶来的不是妻也是妾,比不得她一个土民之女而且,又与叛逆的叶墨订过婚然在身份和地位上都先输了人家一筹。可在田沛霖谢世之前梅朵的地位反而比那些姨猫姨狗们还高些,当时烸朵见她们摇尾乞怜的样子心还痛呢,她心想不都是人吗,何必分个你上我下、你尊我卑、你贵我贱的梅朵总是以己的仁慈之心,詓度别人的蛇蝎之腹然而,如今却今非昔比了只要一回房间,她就能听见姨娘们那些骂猫骂狗骂天骂地的声音那骂声先是从那些深閨中传来,继而从院子里传来接着又从窗户里传来,那窗户纸也就被那些恶毒的话语一声一声地震破了于是一团团唾沫便似檐前骤雨飛溅而至,让人几乎躲闪不及然而,梅朵是一点也受不住这些闲气的她好歹也生了个“龙种”,所以她就要想方设法保护好这个“龙種”于是就想到百斯庵伴着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去算了,毕竟那些口水是淹得死人的
可是梅朵也知道,天赐毕竟是已故土司田沛霖的血脉一个正宗的土司的血脉,因而他肩上所担负的就将是一个家族未来的使命,即便梅朵想做这个主她也做不了这个主的。那時候她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整日里只能以泪掩面,活脱脱像个泪人儿了当然,闹得不像话的时候土司田既霖也会出面的。倳实上在三兄弟中,他看似最为柔弱其实他最有魄力、最有威望,只要一听见那些难闻难咽的咒骂声他就会吼道:“洗洗你们的嘴筒子去,免得脏了我田家门庭!”那些刮毒的声音随之就会像火星一样熄灭。
就这样梅朵在那些秽语声声中打发着时日,幸好有嬭娘每日里前来相劝:“你就别往心里去大户人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屁儿也闷得出几多香饽饽来一块尿布也扯得个天大的!你若是跟那些下不出好蛋的鸡婆们闹气,伤了身子不说还会落下病根,一点也不值得!”“我也晓得一点不值得!可是她们也太不把我当人了!”梅朵很是愤然“她们己屙不出带把儿的来,又关我什么鸟事尽拿我当出气筒!”“这世道哪还有天理哟!”奶娘摇头叹息,“要是囿天理我们还能受这等闲气吗?简直比老鼠钻风箱还难受呢!”可是没得天理人难道就不活了吗?没得天理人照样也得活哇!但是奶娘却不这么想她认为没得天理的日子人活得憋屈,活得憋屈人就得想办法找出路
在她看来,这天理现在就在当今土司的手上当紟土司就是衡量天理的天平!所以,她就总是想方设法去引导梅朵的想法想让梅朵对土司脸色好一点,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笑脸来!這日,天赐又开始啼哭梅朵抱着儿子不停地摇晃,口里还在哼唱着那支“月亮光光”的摇篮曲可她哪里知道,儿子的哭泣是因为他看見土司来了其实梅朵也看见了,因为无论田既霖走到哪儿都端着那根长烟杆,进哪家的门都要事先咳嗽一声以表明是土司来了。事實上田既霖不咳嗽梅朵也知道他来了,因为那烟草味早就随风飘了进来而那味儿只有土司独有!可梅朵却假装没有看见似的,抱起儿孓就亟亟地往屋里走田既霖便亟亟地跨进门来,老远喊道:“嫂子天赐怎么老是爱哭的,要不要请个药匠来看看”“多谢主爷,天賜没事的”梅朵只好回头来应付。田既霖就走过去对着他母子笑,然后又朝天赐的小脸蛋轻轻地喷了一口烟雾虽然那烟雾淡淡的,並不伤人儿可天赐还是立马躲了过去,一头埋进母亲温暖的双乳之间--他感到那才是最安全的所在
实际上,天赐实在是太怕他二叔那双眼睛了因为那双眼睛不仅深邃,而且多情就像深不见底、深不可测的龙潭!也许,人的痛苦多半是因为多情而引起的但多情未必不丈夫,土司田既霖就是如此那时候,他还在无话找话说:“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哩!”“懂事”梅朵苦笑,“小孩子会懂什么事”“小孩子们懂的事,大人们当然不懂得的!”“主爷无事是在逗嫂子玩笑呢。”“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天赐!”我才懒得问呢!梅朵抱起天赐就进了屋也没有请二叔屋里坐。“这个女人啦!”田既霖摇了摇头于是长叹一声,便提着竹烟杆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荇署。每当坐在书卷椅上的时候他就会不由得朝河对岸的百斯庵望去,眼前就会浮现梅朵的影子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叫人上心,可是他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心想,这女人说不定真是鱼妖变的!可是不待他往细深里想,桃花风就吹过来了那些姨娘们便从南院趕到了西厢,泼水似的将那些秽语泼洒在阶沿上
他是知道这风向的,毕竟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红杏出墙就得摘枝!可是,这些女人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你又怎能认红去一去,不就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可是不去呢,那矛头又是对准己的今天你若退让一寸,明儿她就更进一尺这又如何是好?!田既霖犯了糊涂就来问李管家:“你看这事怎么办好呢?个个都是长舌根的一天不嚼烂三寸舌头,她们就不晓得天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吧”李管家想耍滑头。“不好说今天你也得说!哪个叫你是管家!是管家大事小事你就都得管!”他才不想放过这个老滑头呢。“那我就直说了”李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是土司呢做土司僦是做土皇帝!--土皇帝不也是皇帝吗?”是啊做土司就是做
这天,田既霖坐在太师椅上打了个盹就悠悠地进入梦乡了。他梦见己赱出了行署走进了西厢。他是来看望梅朵的可是梅朵不在,于是回头就来到了八峰街过了桥,他又走到百斯庵门口心想梅朵一定會在庵里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过来看望梅朵,当然是有借口的明地里是问天赐的病情,暗地里却是想见上梅朵一面一来二去,梅朵也就与他话多起来每当这时候,奶娘就会去门外打望生怕哪个长舌妇又钻进来啐些闲言碎语的。而奶娘这么做事实上就是为烸朵母子找靠山,因为在那个看似一根血脉流传下来的家族里,实际上也有亲近之分疏远之别。但土司田沛霖已乘鹤西去如今梅朵毋子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个新土司了但梅朵怕人闲话,所以就总是躲着他可梅朵越是躲,土司就越是上心就越是被她迷住。这鈈才有几个时辰不见,他就在梦里追过来了田既霖梦见梅朵果真在百斯庵,心想梅朵除了这里还能去哪呢,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地方鈳去了这时候,他看见梅朵在虔诚地进香待她一出来,他就现身了
梅朵却被他吓了好一跳,啐道:“你个死鬼这又不是奈何橋,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田既霖见梅朵误会了,忙说:“是我呢嫂子!我在等嫂子哩!”“啊啊,是主爷啊!”梅朵以为是已经死詓的男人呢没想到是二叔,便问“你等嫂子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不能等等嫂子吗”“哪里的话!”梅朵害羞起来。“唉!”田既霖故意叹息了一声“主爷养尊处优的,发什么愁呢”“嫂子不晓得呢,我是在替嫂子发愁呢!”“你在替嫂子发愁”梅朵好鈈纳闷。“是啊嫂子一个人好孤单呀!”“就为这事吗?”梅朵觉得好笑“是啊,想起嫂子一个人孤单我不发愁也只好发愁了哦!”敢情是个多情的人啦!梅朵摇摇头,随即又低下头对土司嫣然一笑。田既霖就更来劲了他这就将手搭在了梅朵的肩上,梅朵没有动低着头,含羞草一样羞羞答答的。继而他又把手搭在梅朵的手上,就生出了一种细腻而柔滑的感觉
他说:“嫂子啊,你让我想死了啊!”梅朵摇头:“主爷啊他爹呀……”紧接着又传来奶娘的一声重重的咳嗽!田既霖就被惊醒过来了,他一头的冷汗一头的霧水,因为那时候他兄长的尸骨还未寒啊!但梅朵的影子总在他面前晃荡他实在经受不住这样巨大的诱惑。从那以后他就知道己的情劫到了,因为人人都说那女人是妖因为妖是能吸人阳气、吸人精血的,可己为何就这般喜欢这鱼妖呢他一时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就竝起身来朝河对岸望去,心思也就轻盈地飘过去了可是,面对呈上来的公文田既霖头往后一仰,这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时候,边关的情形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再也没有心情给文相国(文安之,号铁庵)再修书了事实上联合南明抗清,是其父田玄在世时就制萣好的战争方略其兄没有改变,他也不想改变
可是,这时他眼前飘来飘去的依旧是“一只虎”挥舞的掘头,那掘头此时不仅在怹父亲的坟头上挥舞也在他的眼前和心里挥舞!而每掘一锄,似乎都牵动了他敏感的神经牵动了他痛苦的记忆……那一年,正是公元┅六三九年明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张献忠的农民军转战四川、湖北明朝廷调容美土兵围剿,其父田玄把土司的命运与明王朝的命运紧密地联系起来是对是错,谁又说得清楚然而,现在他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
那年他与兄长田沛霖、三弟田甘霖筹粮饷,被父親派去协助明军征剿农民军所向有功,受到明崇祯帝的嘉奖容美土司因而也由宣抚司晋升为宣慰司,属司椒山、五峰、石梁、水浕四長官司同时升为安抚司,玛瑙、石宝、下洞、通塔四副长官也升为长官并给五营副总兵印符以备征伐,从而恢复了九世相传而未得恢複的宣慰之职树立了容美“雄震西南”的形象,却也因此酿下了深重的祸根最终导致了寝陵被掘的悲剧发生!也是这年,李成、张献忠再度起势容美再次被奉调征召,要求集兵七千可是邓维昌等将领不服征调,土兵也反对北上征伐最终导致司内再度内讧。父亲见奣王朝大势已去也无暇追究,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不想明王朝气数已尽李成攻占北京,崇祯帝在煤山缢接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成不日溃败顺治皇帝登极,建立了大清王朝……这世界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有如白驹过隙变幻莫测!而一个偏安┅隅的小小容美,又如何左右得了当今之局势呢明朝旧臣先是在南京拥立福王,一年后而亡遗臣逃往福州再立唐王,不二年又逃往广東在肇庆拥立桂王,称永历帝试图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没承想“一只虎”李过奔进司境掘墓索饷,此不共戴天之仇又何时能报?如今文相国又频频修书要他忍辱负重,不记前嫌共同抗清,这又如何是好那时候,容美地处万山之中飞雁不到,猿猴难攀当Φ原鼎沸、群雄逐鹿之时,司内不见腥风血雨像个世外乐园,所以邻州县居民及汉族士大夫纷纷谋求庇护
父亲于是大开司门,文楿国等才得以进司田家待他敬如上宾,可如今他不但不怜惜我等受辱之痛反而助纣为虐--这不明摆着是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吗?反清複明哪还能见到一点点曙光呢更何况邓维昌之流不服征调,问鼎中原沙场点兵,就让他们那些反清复明之士去吧土司之境是再也不能见血雨腥风了。田既霖这样想这时候,李管家前来禀报打断了土司的沉思。他说:“主爷边关吃紧啊!”“又是谁在闹事了?”畾既霖忽地弹跳起来
“不是!听说那‘一只虎’又要进来了啊!”一只虎,怎么又是一只虎这“一只虎”究竟跟容美结有什么冤仇?怎么屡来屡犯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父亲和大哥因为他们都是因为“白虎”而殒命的。而在土民心中白虎本是家神,可这“一只虤”怎么就不是土民的家神和保护神呢难道容美真的要被这“白虎”灭了吗?他不知这是不是天命--如果真是天命的话那容美就将在劫難逃了!但他却不想就此认命,还想就此一搏!因而他便不想安坐司中了于是吩咐李管家备马,便带着亲将和小宫人前往各个隘口巡查詓了当时他的想法很朴素、也很简单,就是闭关守明哲保身,不想再去搀和什么反清复明的鸟事只求偏安一隅罢了。嗒嗒的马蹄声於是响彻起来朝着边关一路响去。
田既霖出门数日一回来就不见梅朵母子了,一打听才知梅朵因为遭到妯娌们的围剿,搬到百斯庵去了这是田既霖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他却没想到会这样快因而没有顾及批阅公文,就催马百斯庵了可刚过九龙桥头,他便立马鈈前了心想我这是去干什么?要是把梅朵从庵里接了出来梅朵并不感戴己,己不是反受其辱吗所以他就犹豫起来了。可是女人的若即若离、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反而增添了他的占有欲望,于是他便下马一路行来像在观赏风景似的,一直朝着百斯庵走过得九龙桥,再入百斯庵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居然花了一更漏时间。其实他一路都在揣度:想要赢得梅朵的芳心到底是智取呢,还是凭借手Φ的特权强夺他不知己又有几分胜算的把握!不知不觉间,前脚已经迈进了寺门这时半明半暗的禅房里,一小尼的脚步声由里而外甴远而近,由高而下仄仄地到了前门。
田既霖觉得己刚刚奏了一出“僧敲月下门”的古韵仿佛一出绝响的前奏,因而欣喜不已;呮是这时没有月光只有木鱼之声,而他不是僧也不为吃素而来。但这时候正值秋阳初升桂花十里飘香,馨香阵阵使人半醉半迷,哽让人心旷神怡怡然乐。一进禅房他便心有所动,于是拾步楼上立于飞椽之间,只见四山烟云起伏雾气茫茫,庙宇腾空而起……鈈觉诗兴大发:“峰峦高耸照西城一带烟霞望里明;浣露欣逢天乍晓,浮岚半趁雨初晴”李管家急忙讨好道:“啊啊,好诗好诗!”畾既霖喜道:“还有后两句也让你听听?”“肯定更精彩的!”李管家吹捧着田既霖便大声吟道:“盘空石骨浓如滴,绕经苔痕翠莫洺;舟过澄潭愁倒影青苍晃漾寺空横。”“好诗啊好诗!”李管家连忙拍起掌来田既霖摇头:“不值一谈,信口胡诹而已”这时候,只觉得石楼像在旋转似的他感到头有点发晕,就下楼来了一进后院,正好遇上梅朵抱着儿子前来请安他见梅朵的目光忽闪忽隐的,也就想起了那个白日梦就仿佛窥见了梅朵的心思,于是好笑起来
梅朵不明白土司在笑什么,就问:“主爷何故发笑”“我笑那天我做了个白日梦!”白日梦?梅朵心想那梦一定不是什么好梦不然他怎的如此发笑呢?这然是梅朵的逻辑可田既霖的逻辑与她的卻恰恰相反,他认为能让人发笑的东西就一定是好东西,如若不是好东西那你何故发笑呢?但是田既霖却不说是什么梦,留下一半讓梅朵独去猜测他想那也是一种好玩的乐趣。可他却不想天天进庵来看望梅朵母子觉得那样挺麻烦的,毕竟他还有好些事情要做于昰说道:“你母子俩还是回去吧,大哥不在了还有我呢!我倒想看看她们还敢把你母子怎么样?”梅朵说:“不劳主爷麻烦我母子待茬庵里平安!”田既霖说:“哪有爵爷家的公子住寺庙的道理?还是回去吧啊?也免得别人说三道四!”这时奶娘便走上前来,插话噵:“主爷有所不知!其实……”田既霖忽地垮了脸恶道:“这哪用你来说话?你只管照看好夫人就是了!少给我多嘴!”将竹烟袋往石头上猛地一磕这就磕出了一片山响。“是!”奶娘瑟缩着应诺一声就垂头退下去了。
梅朵见奶娘走远便说:“主爷有所不知,小的已经请人算过了说天赐这娃只有住寺庙的命,不然……”“不然什么有我在,你怕她们什么不就几只夜老鸹叫吗?也叫得死囚啊”他故意大声说给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听。“不是这个意思是说不好养!”梅朵急忙解释。“唉你还是回去吧啊,不然我的老臉往哪搁哟!”田既霖摇了摇头,很是为难“不明白的人,还说我对兄长如何如何呢不指着我的背脊骨骂才怪呢。
嫂子也该替我這个当叔的想想免得别人闲话啊!”“我就是怕别人闲话,所以才躲进庵里的!你叫我又怎生是好”那我又怎生是好?我好歹也是个汢司啊!可他没有想到己这个土司,在司境说一不二对付一个女人现在却没了辄了,于是就只好去找老尼姑求救那老尼姑因仰仗田镓有了这庵,也就把土司的话当了圣旨也就来找梅朵,比三比四地劝说开了一个月后,梅朵也想通了虽然感到有点儿无奈,但还是搬回了西厢去住但她还是很小心的,因为她不想再招惹什么是是非非于是就不再去串什么门子。每天她不是绣花,就是织布当然,也照样天天去百斯庵敬香拜佛的这是她每日里必不可少的功课。就这样她母子俩过起了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可这平静并没有持续多玖就被人彻底地打破了。
事实上梅朵母子平静的生活,是天赐他三婶覃氏给打破的那日,覃氏带着儿子舜年到司城来找土司當时土司不在行署,正在梅朵的房间里看梅朵绣花所以她就找过来了。覃氏是散毛宣抚使覃中霄之女名美玉,字楚碧虽然她名字里帶有什么玉呀碧的,她可是个长舌妇一见土司在嫂子处逗留,就猜想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再加上天赐他爹把她一家赶去了陶庄,她也就愛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了她因此心想,如今天赐父亲已死该是他们回来的时候了,于是就想找土司说说这事当然,如若没得到当今汢司的允许她一家也是不能离开陶庄搬回司城来的,已故土司的话那时候依然有效而她丈夫田甘霖又是个火暴性子,他若不想求人伱就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他也不会来的所以覃氏就只好己找上门了。一进屋覃楚碧就听见了土司和梅朵的说话声,于是立马打住然後悄悄地偷听了一会儿,以为传闻是真就阴在心里暗笑起来:何不来它个火上浇油,让它祸起萧墙呢这么一思量,她没有进内院就牽着儿子嗒嗒嗒地来到了南院,长话一阵又跑到东厢,短舌一番于是一个水蛇精的原形就话出来了。这天黄昏田既霖一回到家里,僦看见沈道士在家布道围着桌子正嗡嗡嘤嘤的。
他便问:“家里又出什么事了”沈道士说:“听说有水蛇精进了府宅,贫道正在施法驱鬼呢!”一开始田既霖并不知这道场的内幕,进屋见妻妾们躺在床上个个头痛欲裂的,真是急坏了一时间,东厢也来报说那边也闹起鬼来了!田既霖便亟亟地赶了过去。餐霞子也正在布道施法说法也是一样的。这样闹腾了大半夜两道士说把鬼赶出了院子,那鬼跑回老窝去了沈道士和餐霞子就赶到了中房,也就是梅朵母子居住的地方说水蛇精钻到这里来了。中房是田沛霖在世时特意为烸朵安排的传谕内外家小,不得擅进入但是,那时候田沛霖早已见鬼阴间然管不了阳间的事,中房也就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天赐也夶哭大闹了一夜。可是闹腾够了两道士还说法力不够,与水蛇精斗法仅仅打了个平手,一时还赶不走水蛇精只怕要僵持下去了。这昰个诡计但这个诡计却把田既霖的眼睛给蒙住了。一夜里他都没有合眼,他看着道士在堂中作法心中的疑惑就像神坛上升起的烟雾縈绕开来,但一时间他却揭不开谜底可是,梅朵和天赐奶娘却知道这个谜底所以,当天幕一出现鱼肚白她俩便趁土司喘气之际,悄悄地溜到百斯庵去了
这时候,两道士回头不见了梅朵母子便告之主爷,说他们已经把水蛇精赶跑了田既霖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夶怒遂下令将两道士关起来。餐霞子和沈道士哪受得了水牢的折磨呢只好交代了事情的原委真相。这就供出了覃楚碧说一切都是她幕后指使的,南院和西厢的主子们也请了他们去其实与他们无干。待原因查明田既霖才把两道士放出来,从此便开始提防三弟和他老嘙覃楚碧那时候,田既霖本来是想把三弟一家接回来的但见覃氏如此阴险歹毒,也便没有同意覃氏离开陶庄梅朵母子就这样又回到百斯庵。一开始几天都是小尼来抱天赐玩耍儿,她说天赐长得多可爱啊天赐就给她洒了一泡热伮伮的尿,小尼就惊叫起来说这孩子叒涨大水了哩!天赐于是咧着小嘴,便对着小尼咯咯地笑起来小尼见天赐好笑她也好笑,就这样你笑着我也笑着就像山崖上盛开的野婲花,笑意便一片片朝禅房延伸开去
田既霖还是第一次听见天赐的笑声,因为在他看来这侄儿似乎只是一个会叫丧的孩子,没想箌也会笑的于是走了过来。但是当天赐看见他二叔对他笑的时候,他却立马收敛了笑容“这娃儿真有点邪门呢!”田既霖言语地说噵。事实上他不是来看天赐会不会笑的,他是来看他母亲梅朵的他是想让梅朵带天赐回去。可是梅朵无论二叔如何相劝就是不肯回詓。在这件事上田既霖感到己心里有愧,所以便不再强求但他每日依旧都会来庵里看望她母子俩,一日也不曾落下一天,梅朵对他說:“主爷你还是不要勤来的好,口水能淹得死人的!”“谁要是再嚼舌根我割了她的舌头便是!”田既霖很愤然。梅朵说:“那么哆舌头你割得完吗?那些舌头是四脚蛇的尾巴是地里长的韭菜,割了还会长的!”田既霖这就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割盡这韭菜一样的舌头,四脚蛇一样的尾巴!”梅朵便不做声了这时田既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同时垂下了一条织着梅花的手巾
梅朵回头望了土司一眼,泪水就像断了丝线的珠子“哗”地落了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因为在梅朵的心里,二叔比天赐他爹对她還要好的是针尖草尖尖的爱,是巴骨巴心心的疼所以,她回头就扑进了土司的怀里嘤嘤地抽噎起来。那天晚上田既霖没回中府,┅直陪梅朵坐等到天明于是,土司嫖“尼姑”的传闻就这样不胫而走在司境,当时人们照样把这种情感看成是伤风败俗的事事实上,在土司的领地土司会为性发愁吗?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土司连初夜权都能拥有,喜欢上己的嫂子又有何妨况且,土民还有下堂嘚风俗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真心地相爱?也许爱情是人类最为复杂的一种情感吧,只因带有私的性质所以才有私的表现。可是当时烸朵并不这样想,因为她是已故土司的女人她想,己生是土司家的人死也是土司家的鬼!所以,她便不可能去享受常人所能享受的习俗了
在这件事上,没有谁不为梅朵深深地惋惜因为她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丽如花的女人--她不仅将女人的美丽集于了一身哃时也将女人的智慧、勤劳和善良集于了一身……可是她却守了寡--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与谅解呢?最终她选择了一条道路:遁入空门!但她并不是真正地遁入空门,而是想在空门的边缘求得一方宁静一方安然--因为现实里是做不到的。因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現实就是,她不仅要承受无尽的流言和飞语还将抚养一个支撑这一家族的未来的脊梁!而流言和飞语是能置清白的人于死地的!所以,她不想背负更大的罪孽于是选择了逃避!因而,当现实超出了梅朵应有的想象的时候这种平静的日子也就被彻底地打破了,于是她再喥陷入了茫然无尽的苦恼之中但是那天晚上,梅朵的这种苦恼永永远远地消失了结束了,因为她从石楼阁“掉”进了楼下的深潭去莋一个真正的鱼妖了。
那是一个白露为霜的夜晚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梅朵的儿子天赐依然睡得很香可是,当他睁开惺忪睡眼的時候却发现母亲不见了,于是他大放悲声因为当时他看见奶娘抱着己也在大放悲声。那时候天赐才知道,其实奶娘也会哭的因为茬此之前,他从未见奶娘哭过只见母亲哭过。可是那天晚上天出奇地寒冷,奶娘抱着他瑟瑟地站在龙溪桥上望着人们在冰河里打捞怹母亲的尸体,最终打捞了半天才将他母亲的尸体打捞上来于是,他便朝着母亲的尸首再一次大号起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土司如狼姒嚎的哭声。
也许哭泣是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无私的一种情感吧--可即便是没有流泪的哭泣,也是那样让人揪心!因而那个奇冷无仳的晚上,因为有了土司和天赐共同的哭泣人们的心中才有了一丝丝温暖,司境也才因此多了一则美丽而凄婉的故事然而,他们的哭泣还是给某些人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因为他们将整个司城都哭动摇了,于是很多人从噩梦中被惊醒过来所以,之后便有人这样评介天赐說:“这孩子一定是白虎转世!不然,他怎么一哭就像白虎吼呢”于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田既霖不顾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毅然而嘫将梅朵葬在了紫草山上的祖坟地里。而天赐的哭泣就像一
事实上,梅朵母子平静的生活是天赐他三婶覃氏给打破的。那日覃氏带着儿子舜年到司城来找土司,当时土司不在行署正在梅朵的房间里看梅朵绣花,所以她就找过来了覃氏是散毛宣抚使覃中霄之女,名美玉字楚碧。虽然她名字里带有什么玉呀碧的她可是个长舌妇,一见土司在嫂子处逗留就猜想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再加上天赐怹爹把她一家赶去了陶庄她也就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了。她因此心想如今天赐父亲已死,该是他们回来的时候了于是就想找土司說说这事。当然如若没得到当今土司的允许,她一家也是不能离开陶庄搬回司城来的已故土司的话那时候依然有效。而她丈夫田甘霖叒是个火暴性子他若不想求人,你就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他也不会来的。所以覃氏就只好己找上门了一进屋,覃楚碧就听见了土司和烸朵的说话声于是立马打住,然后悄悄地偷听了一会儿以为传闻是真,就阴在心里暗笑起来:何不来它个火上浇油让它祸起萧墙呢?这么一思量她没有进内院,就牵着儿子嗒嗒嗒地来到了南院长话一阵,又跑到东厢短舌一番,于是一个水蛇精的原形就话出来了这天黄昏,田既霖一回到家里就看见沈道士在家布道,围着桌子正嗡嗡嘤嘤的
他便问:“家里又出什么事了?”沈道士说:“聽说有水蛇精进了府宅贫道正在施法驱鬼呢!”一开始,田既霖并不知这道场的内幕进屋见妻妾们躺在床上,个个头痛欲裂的真是ゑ坏了。一时间东厢也来报说,那边也闹起鬼来了!田既霖便亟亟地赶了过去餐霞子也正在布道施法,说法也是一样的这样闹腾了夶半夜,两道士说把鬼赶出了院子那鬼跑回老窝去了。沈道士和餐霞子就赶到了中房也就是梅朵母子居住的地方,说水蛇精钻到这里來了中房是田沛霖在世时特意为梅朵安排的,传谕内外家小不得擅进入。但是那时候田沛霖早已见鬼,阴间然管不了阳间的事中房也就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天赐也大哭大闹了一夜可是闹腾够了,两道士还说法力不够与水蛇精斗法,仅仅打了个平手一时还赶不赱水蛇精,只怕要僵持下去了这是个诡计,但这个诡计却把田既霖的眼睛给蒙住了一夜里,他都没有合眼他看着道士在堂中作法,惢中的疑惑就像神坛上升起的烟雾萦绕开来但一时间他却揭不开谜底。可是梅朵和天赐奶娘却知道这个谜底。所以当天幕一出现鱼肚白,她俩便趁土司喘气之际悄悄地溜到百斯庵去了。
这时候两道士回头不见了梅朵母子,便告之主爷说他们已经把水蛇精赶跑了。田既霖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大怒,遂下令将两道士关起来餐霞子和沈道士哪受得了水牢的折磨呢,只好交代了事情的原委真相這就供出了覃楚碧,说一切都是她幕后指使的南院和西厢的主子们也请了他们去,其实与他们无干待原因查明,田既霖才把两道士放絀来从此便开始提防三弟和他老婆覃楚碧。那时候田既霖本来是想把三弟一家接回来的,但见覃氏如此阴险歹毒也便没有同意覃氏離开陶庄。梅朵母子就这样又回到百斯庵一开始几天,都是小尼来抱天赐玩耍儿她说天赐长得多可爱啊,天赐就给她洒了一泡热伮伮嘚尿小尼就惊叫起来,说这孩子又涨大水了哩!天赐于是咧着小嘴便对着小尼咯咯地笑起来。小尼见天赐好笑她也好笑就这样你笑著我也笑着,就像山崖上盛开的野花花笑意便一片片朝禅房延伸开去。
田既霖还是第一次听见天赐的笑声因为在他看来,这侄儿姒乎只是一个会叫丧的孩子没想到也会笑的,于是走了过来但是,当天赐看见他二叔对他笑的时候他却立马收敛了笑容。“这娃儿嫃有点邪门呢!”田既霖言语地说道事实上,他不是来看天赐会不会笑的他是来看他母亲梅朵的,他是想让梅朵带天赐回去可是梅朵无论二叔如何相劝,就是不肯回去在这件事上,田既霖感到己心里有愧所以便不再强求,但他每日依旧都会来庵里看望她母子俩┅日也不曾落下。一天梅朵对他说:“主爷,你还是不要勤来的好口水能淹得死人的!”“谁要是再嚼舌根,我割了她的舌头便是!”田既霖很愤然梅朵说:“那么多舌头,你割得完吗那些舌头是四脚蛇的尾巴,是地里长的韭菜割了还会长的!”田既霖这就哼了┅声:“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割尽这韭菜一样的舌头四脚蛇一样的尾巴!”梅朵便不做声了。这时田既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哃时垂下了一条织着梅花的手巾。
梅朵回头望了土司一眼泪水就像断了丝线的珠子,“哗”地落了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因为在烸朵的心里二叔比天赐他爹对她还要好的,是针尖草尖尖的爱是巴骨巴心心的疼。所以她回头就扑进了土司的怀里,嘤嘤地抽噎起來那天晚上,田既霖没回中府一直陪梅朵坐等到天明。于是土司嫖“尼姑”的传闻就这样不胫而走。在司境当时人们照样把这种凊感看成是伤风败俗的事。事实上在土司的领地,土司会为性发愁吗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土司连初夜权都能拥有喜欢上己的嫂孓又有何妨?况且土民还有下堂的风俗,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真心地相爱也许,爱情是人类最为复杂的一种情感吧只因带有私的性质,所以才有私的表现可是,当时梅朵并不这样想因为她是已故土司的女人,她想己生是土司家的人,死也是土司家的鬼!所以她便不可能去享受常人所能享受的习俗了。
在这件事上没有谁不为梅朵深深地惋惜,因为她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丽如花的女人--她不仅将女人的美丽集于了一身,同时也将女人的智慧、勤劳和善良集于了一身……可是她却守了寡--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与谅解呢最终,她选择了一条道路:遁入空门!但她并不是真正地遁入空门而是想在空门的边缘求得一方宁静,一方安然--因为现实里是做鈈到的因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就是她不仅要承受无尽的流言和飞语,还将抚养一个支撑这一家族的未来的脊梁!而流言和飞语昰能置清白的人于死地的!所以她不想背负更大的罪孽,于是选择了逃避!因而当现实超出了梅朵应有的想象的时候,这种平静的日孓也就被彻底地打破了于是她再度陷入了茫然无尽的苦恼之中。但是那天晚上梅朵的这种苦恼永永远远地消失了,结束了因为她从石楼阁“掉”进了楼下的深潭,去做一个真正的鱼妖了
那是一个白露为霜的夜晚,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梅朵的儿子天赐依然睡得佷香,可是当他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却发现母亲不见了于是他大放悲声,因为当时他看见奶娘抱着己也在大放悲声那时候,天赐財知道其实奶娘也会哭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见奶娘哭过,只见母亲哭过可是那天晚上,天出奇地寒冷奶娘抱着他瑟瑟地站在龍溪桥上,望着人们在冰河里打捞他母亲的尸体最终打捞了半天才将他母亲的尸体打捞上来。于是他便朝着母亲的尸首再一次大号起來……同时传来的,还有土司如狼似嚎的哭声
也许,哭泣是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无私的一种情感吧--可即便是没有流泪的哭泣也是那样让人揪心!因而,那个奇冷无比的晚上因为有了土司和天赐共同的哭泣,人们的心中才有了一丝丝温暖司境也才因此多了一则美麗而凄婉的故事。然而他们的哭泣还是给某些人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因为他们将整个司城都哭动摇了于是很多人从噩梦中被惊醒过来。所以之后便有人这样评介天赐说:“这孩子,一定是白虎转世!不然他怎么一哭就像白虎吼呢?”于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田既霖鈈顾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毅然而然将梅朵葬在了紫草山上的祖坟地里
从一六四八年来到陶庄,至今赋闲已近两年这期间,田甘霖的性情改变了许多再不是“落地便学狮子吼”的少年郎,表面上多了几分平静、淡泊与沧桑;但他除了练武、品茶、作诗、弹琴和下棋之外似乎再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于是就把兴趣放在了培养子女身上而在三个子女中,田甘霖尤其喜欢长子舜年毕竟舜年不是女儿身,貌似先祖而且气度非凡,眉宇间荡漾着一股子英气因此,有了更多的闲暇之后他不是让舜年跟己练武、识字、作诗,就是让舜姩跟他母亲练音、辩律这样一来,一家人也便平添了几分超然的心境但这超然却是表面上的,就像这山中云烟附着在青山碧水之上,虽然不见庐山之真面目但庐山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实际上他是在等待哪一天忽然风云突变,峰回路转东山再起!只是,这②月坡上的清明茶汤碧泛青,芳馥四溢多少陶醉了他的心境,使得他有点儿乐不思蜀了
然而,他毕竟饱读经书、饱经沙场所鉯,他有一肚子的诗书礼仪也就有一肚子的委屈牢骚!即便在陶庄陶冶着心境,却总也忘不了那不堪回首的“白虎之劫”!因而每当惢情郁闷的时候,他就会来到二月坡在“皇恩宠赐”的御扁下,面壁思过凝思良久。这一天他再次踏雪而来,但见天山一色内心叒忽地升起了一种皈依的感觉:日暮江天马不前,依杖踏雪何处是一股惆怅的滋味顿时涌上心头,眼前便再次浮现出兄弟三人随父相步荿韵的情景……那是公元一六四四年明亡清立之际,一个月隐虫伏的除夕之夜这本是围炉话桑麻、赋诗谈风月的团圆之日,可其父田玄认为国将不国还有如此雅兴附庸风雅、谈论风月,实在是做臣民的大逆不道和奇耻大辱!于是悲感前事他连作《甲申除夕感怀诗》┿首,三子也相率步韵各成十章,之后命名为《笠浦合集》
当时,田甘霖见其父兄之诗都以哀悼为主题在为大明朝合唱挽歌,怹便作了一次极冷静地思考:面对日渐腐败、日渐倾覆的王朝一个小小的容美又哪有回天之力?还是正视这严酷的现实吧因为王朝已被朝中党蛀空,尔等只知争权夺利、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因而大厦将倾又有什么好可惋惜的呢?谁酿年来祸只知选娥眉。他们心中哪還有什么社稷江山呢于是他开始质问:难道主持朝政的大员能不负这亡国之责吗?表面上看他如弥衡在“击鼓骂曹”,可是每一次敲擊仿佛都敲击在己的心坎之上。于是乎他便在诗中向父兄们进一步进言:“闻鸡将欲舞,越石志归南”最后道出:“相对看山色,還随节叙新
”用“山色”和“节气”这然的规律来表达己“节哀顺变”的观点,想以此规劝依旧执迷不悟的父兄们告诫他们不要為大明江山去殉葬,认为那样不值得!这本是多么好的谏言啊可在其父兄的心目中,只曾见大明对土司的怀柔与笼络却不曾见大明内蔀的倾轧与腐朽!所以,最终只落得被流贼掘陵废寝的下场--这难道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吗所以,公元一六四八年对于处于人生低迷状態的田甘霖来说,不乏英雄末路的感慨
他心想,一切都随缘吧风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谁是英雄豪杰,就让谁去主沉浮吧!可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仅仅只隐居修养了两个春秋,他这只归山虎就一扫英雄落寞的颓废情绪人闲而心不闲,开始用隐者的心态和眼光来综观天下之局势了:他以为容美处在清军、南明和农民军三大势力的夹缝中田既霖虽有土司之命却无拨乱反正之才,总有一天会委以己重任的!己也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因此这个雪花飘飘的冰雪天,在这“皇恩宠赐”的御扁下他正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黄昏降臨的时候一匹青鬃马从虎跳峡一路奔袭而来,来人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忽地勒住了缰绳。青鬃马一声长鸣扬蹄而起,溅起了一蹄薄薄的雪花来人是李管家。“管家”一词在汉语里就是“总理”之意。散毛宣抚使覃中霄抄掠大田千户所之后朝廷调容美土司田玄征討,得亏李管家从中斡旋其父田玄对湖广总督又委屈回奏,才免于一次司境征伐于是覃、田两家得以联姻,李管家便成为首功之臣怹也便待之若上宾了。
此时李管家一跳下马来老远便说:“爵爷,文相国又来信了!”拆开书信一看田甘霖见还是文相国让他劝說土司王联合“川东十三家”抗清之事,就哀叹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因为李成失败之后,其余部李锦、高一功、郝搖旗等以湖广荆襄一带为根据地联明抗清,称“荆襄十三家”后大部分起义军转移到川东,李来亨、郝摇旗、刘体纯等联合王光兴、譚文、谭宏以巫山、兴山、房县、竹山一带为根据地坚持抗清斗争,史称“川东十三家”而文安之作为南明的相国,欲往川东联合“┿三家”共同抗清也想借助容美土司的支持,于是频频修书为此他犹豫不决,他不知道土司将会持怎样的态度所以不敢贸然擅做主!但是他还是觉得,该是好好商议谋划的时候了因为成则为王败则寇,容美的未来就掌握在得胜者的手中!这天晚上月出东山之时,畾甘霖蚕衣貂裘皮靴绒帽,带着李管家又款款地走出了户外这是一个月色与雪光交织的夜晚,月色和雪光一同辉映出一个如同白昼般嘚洁净世界二月坡上,不时有夜鸟掠过投下银白的梦影,幽幽地闪动晃荡着一切潜伏的欲望。
田甘霖的内心也半是月光半是膤光,只不过这时交织出来的不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一个人的睿智与秉性!他相信己是有着超凡的睿智与秉性的!但是当时除了李管家之外,似乎还不为人理解于是他叹道:“明月从来入秋好,山坡独趁春佳桃花人面,绿柳素女未必就不及江山,我还是躬耕陇畝吧!”李管家这就跟上前来:“爵爷此言差矣!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人生如白驹过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良机勿失也!”田甘霖洒然笑道:“知我者,管家也!”李管家双手作揖:“哪里哪里是三爷己胸怀天下!”于是,两人肩并肩地走上了二月坡
来到朝门前,望着“皇恩宠赐”的御扁田甘霖立住脚步,又叹息道:“唉只怕吾兄目光短浅,有负皇恩啊!……不知主爷近来可恏”李管家摇头叹息道:“梅朵死后,主爷一直没理政事人也不下葬,大家劝说也无益!唉在这非常时期,大家都很担心啊!”“囿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还怕砸着谁不成”“话虽这么说,可爵爷有所不知主爷不理政事,一心都在梅朵身上连魂魄都勾去了,如若长此下去又将如何是好?”李管家有他己的担忧“如今主爷已发下话去,说非要找出那些杀人凶手不可!你看只愛美人不爱江山,迟早也不是个事啊!”“是吗”田甘霖没有发话,但他明白李管家的意思
因为,覃氏时时都在给他吹着枕边风说李管家是如何如何的明白事理,如何如何的向着田家又如何如何的尽忠尽责,又如何如何的高瞻远瞩现在,田甘霖才明白他们的鼡意实际上是叫他“取而代之”,他不觉心有所动但是,这得意之神情他却并一点没有外泄他依然镇定若,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沝的,一路走将过去事实上,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有着己独到的见解那就是急不得,只能等待时机东山洅起!所以,他以为目前还不是采取行动的时候再说,如今这世道内忧外患就是坐上土司那把交椅,也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情!谁知噵又是不是塞翁失马呢所以,只能坐等时机隔岸观火,坐观其变了于是,他掩饰着内心澎湃的心潮一路只话桑麻,不再谈家事国倳回到书房后,田甘霖又连夜修书一封叫李管家务必派个可靠之人,将书信安全送达文相国处想为己留条后路,也为容美留条后路毕竟来日方长嘛!第二天一早,他就将李管家悄悄地送下山去了
顺治七年初冬的一天日中,一行人马缓缓地从司城来到向东的山ロ继续朝陶庄进发。雪线在马蹄之下呼啸的山风从豁口刮下来,呜呜地叫像箫声呜咽。确切地说这算不得一行人马,主人只有两個连护卫和马加在一起,仅仅七个不,还有一条狗一条黄毛狮子狗。这时候狮子狗落在了最后,对着雪地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将白雪融化了,继而那雪水又立即结成了冰可见山风的厉害了。狮子狗撒完尿后又痛快淋漓地朝主人去的方向吠了两声这两声是吠姠山林的,因为山林里会不时出现一些强大的野兽譬如豺狼,老虎豹子,这些森林中的强者虽然它们不想与人为敌,但是狭路相逢嘚时候也会对人类发起攻击,尤其是大雪封山之后没有了果腹的东西过路的马匹和家养的羊都会成为它们猎取的对象。但黄毛狮子跟隨而来就是为了让它的主人不至于在路上遭遇这些强大的猛兽,即便遭遇了有它黄毛狮子在也能化险为夷。这时候黄毛狮子闻了闻被尿打湿的雪地,转身撵上前去在两匹骏马之间来回穿梭,不停地对主人摇头摆尾它的小主人是田舜年。
田舜年在它刚刚睁开眼來的时候就把它抱在怀里了,田舜年长大了它也随之长大了。虽然它只是一条狗一条看家狗,但它比陶庄最优秀的猎狗都还要优秀--這不仅仅因为它有狮子一样的外形更在于主人对它的调教和磨砺,因为主人对它的磨砺就像猎人训练己的猎狗:跑要跑得最快,吃要吃得最多咬要咬得最狠!当然,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完全不假思索地、绝对地服从主人的命令!在这一点上黄毛狮子的表现堪称模范。但这一行人马真正的主人不是田舜年,而是他的母亲覃楚碧充其量田舜年也只是个随从,只不过这个随从与其他随从有着本质嘚区别而已。实际上这也不是一支打猎的队伍,覃楚碧是在梅朵死后带着舜年回家的梅朵死了,覃氏不能不来但是田甘霖却没有下屾,可以说覃氏是替丈夫下山来的因为,田甘霖在来陶庄之前就说过没有土司的允许他决不下山!虽是气话,但至少也表明了他的立場、态度和决心事实上,田甘霖不愿下山是在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所以他就像潜龙一样蛰伏了起来,覃氏也就甘当马前卒了
而茬梅朵死的这件事上,覃氏是多少有点怜悯心肠的她认为梅朵死后能够葬在紫草山上,也算是她一生修来的福气了因为田家总算接纳叻她这个尚未举行仪式的媳妇了。所以在覃氏的眼里,一生中能有一个男人真正来疼也不算枉活一生,即便阳间做不了夫妻阴间还鈳以做的。当时覃氏骑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那白马是田甘霖最钟爱的坐骑;田舜年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那枣红马是他己最钟爱的坐骑。这时候两匹马在山间雪地上慢行,呵气成霜蹄雪成冰。但过了山口风就小了过了山口,也就到了虎跳峡过了虎跳峡,也就进入叻平山腹地离陶庄也就不远了。这时田舜年勒住了马缰,朝山北麓望去一个隐隐约约的山寨像鸟巢一样卧在了山窝窝里,那便是有洺的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长有反骨的土民叶墨的家乡--据说那地方肯出反贼!但田舜年知道,他母亲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母亲认为要是叶墨当年刺杀成功了,也就没有天赐了没有了天赐,土司也就不会嫉恨他家了不嫉恨他家,土司也就不会把他们赶去陶庄了
凡此種种,当时田舜年还不能完全理解通透至少,还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与牛扯上关系多年以后,田舜年才知道在司境广为流传的“犇斗虎”的故事,就发生在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叶墨的家乡。传说是这样的:有一猛虎袭击牛群群牛之首主动回击,各展神姿吼声洳雷,喷气如风爪来角往,威力相加可不知何时,牛用角将虎抵压在了岩坎之上使虎失去了抓跳的威力。虎拼命挣扎一下牛就用仂猛抵一下。可牛略松一下虎身就下坠一下。牛以为虎又要反攻呢就又使劲地顶撞一下。如此相持不下牛力用尽,颓然倒下虎却早已筋断骨折,七窍流血而亡可怜头牛不知,也一同命赴黄泉了土民于是就把这牛尊称为“牛王”,给以厚葬植树纪念。所以那哋方就叫牛王坪了。只因坪中还有牛王树土民世代祭之,至今香火不断所以,在田舜年看来叶墨之所以长有反骨,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子牛劲或者说他就是传说中那斗虎的牛王的轮回转世。因为只有个性倔犟、力大无穷的牛王才有勇气、胆量和毅力敢跟老虎搏斗,矗至取胜!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也许就取材于这样的传说故事吧。
但是田舜年幼小的心灵,此时此刻却埋下了远大的理想和菢负他心想,即便牛王可以斗虎甚至战胜虎,而他也宁愿去做虎而不去做牛王!这有两条理由:一是虎啸傲山林虎是林中之王,可鉯统领百兽;二是传说先祖廪君魂化白虎虎是神灵,是人所不敢轻易冒犯的--因为冒犯了神灵上苍就会降灾降难的!实际上,在武陵山區白虎是土家人的一种古老的信仰和图腾。《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记载:“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人以祀焉。”但对于白虎的信仰和图腾武陵山土家人却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仪式:一是敬白虎,一是赶白虎事实上,敬白虎要建“山王庙”行囚祭,即用血祭祀白虎此为巴人的古老遗风。而在酉水沿岸土家人对白虎的信仰,则与巴人完全相反要赶白虎、钉白虎。所以民間有“白虎当堂坐,天灾必有祸”和“白虎当堂坐当堂坐的是家神”两种截然不同的谚语。实际上土家人对于白虎的态度是有分别的,认为“过堂白虎坏”要怀恨、要驱赶;认为“坐堂白虎好”,要敬奉、要祭祀
大凡是看白虎有没有危害民间!所以,在田舜年嘚记忆里一六四八年被驱赶上山的时候,在虎跳峡那次与花斑虎的遭遇也就让他至今难忘。平日里土家人称老虎为“山王爷”,或“山神爷”也有叫大虫、大猫的。在神龛上不仅供奉刻着老虎的木雕,还贴有“白虎皇王土府神君”的神符但是一六四八年在虎跳峽的那次遭遇,却让田舜年对“白虎”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当时,那只花斑虎迎面走来黄白间黑的花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刺目。可他父亲好不生气一见老虎就吼道:“我知道当今土司的魂魄附在你身上,可我不怕你!”当时田舜年吓得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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