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光照在梧桐树上发出什么?

  夜幕如泼墨油画,被轻微低垂的电缆割据成排列整齐的乌色蛋糕块,空楼窄巷被路灯映衬得发黄,看上去摇摇欲坠,剥落掉的砖瓦碎裂在地,倒在地面的垃圾箱发出阵阵酸臭,唯有鼠蚁横行,蚊虫耵聍。

  阴沟灰鼠沿着长长的木板爬到平房上,继而钻进阴暗角落,电线杆上悬挂起半月,静静地注视着地面的一切。

  徐艺洋扎起高高的马尾,犹如第一次连同姜贞羽擒拿罗德延的模样,面色冷然。刘些宁握紧了拳头,微微凸起的手臂肌肉显得漂亮极了,她任凭无法使力的另一只手自然下垂,与徐艺洋紧紧地背靠背,两人对罗门打手摆好了架势。

  四周走来的打手们无一不是手握钢管或砍刀的,他们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处置两个女人,对于他们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然而不是所有事都在他们的预料里。就当他们其中寥寥几个上前时,刘些宁率先攻击,凭借不错的身手,直接将这几名放松警惕的打手击了个人仰马翻。方才还在持以嘲笑神情的打手瞬间警惕起来,他们操起钢管与砍刀向两人疾驰而去。

  黑靴之下,顿起沙尘,两个女人在男人们的围殴里不断躲避着直挥而下的钢管跟闪烁着寒光的刀刃。在这场看上去不占上风的打斗里,两个人的配合却是几近完美。正当一名粗糙大汉朝刘些宁砍下之时,她借助徐艺洋的后背反手挽住她的双臂,在徐艺洋极速弯腰的瞬间借力,提前飞踢踹中大汉的手腕,致使砍刀落地,她趁机蹬上大汉的脸,鞋底砸中他的面部。

  在双脚跟着吃痛的大汉一同落地时,刘些宁见右手边有三个打手冲来,她下意识地叫道:“艺洋!”

  “明白。”徐艺洋微勾起嘴角,松开刘些宁的一刹那,向后微闪,钢管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银晃晃地在她面前破出一道冷光,随即单手肘击打中左边这位倒霉的钢管打手,趁他手腕脱力,徐艺洋迅速抓过钢管,在这名打手捂着胸口,神色狰狞着想要再度冲上来的时候,她修长的腿猛然发力,狠狠地击中他的下颌。

  面对右手边的打手,徐艺洋毫不含糊地朝他们挥去钢管,在搏击战斗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砍刀落下,钢管被削成两半,徐艺洋只能够进行闪避,两人也被冲散在打手里,刀从背后横身而来,刘些宁大声提醒,徐艺洋快速向前躬下身子,这才躲过那令人后背发麻的刀刃,然而皮筋被削断,徐艺洋的头发散开。

  正当她起身之时,迎面一个打手直接上拳,那人正是罗德延,她急忙侧身避开,顺势双手挟住罗德延的拳头,悄然将脚放在他脚后跟处,迅速以肩膀撞击他,罗德延措手不及,朝后倒去的同时压到另一个弟兄,在叫骂声中,又有打手冲向了已经气喘吁吁的徐艺洋。

  刘些宁在击倒一名打手后,立刻看了眼徐艺洋,她想要过去,谁知被两名打手拦住了去路。

  “去死吧!”手持砍刀的打手朝她挥刀之时,突然被人从后背挟住双臂。

  徐艺洋借助身高优势,紧紧地锢住打手,可女人的力气不比男人,她很快被这名壮汉爆发般的发力给往前甩去,徐艺洋落在地面,一个灵活地翻滚来到刘些宁面前。她半蹲在地,喘气不已,刘些宁又开始跟两名打手展开周旋,正当她刚起身时,一道黑影悄然来到她的背后,她来不及转身,后脑被一根钢管狠狠地击中。

  似乎是出现了短暂性耳鸣,徐艺洋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没听见任何声音,她的头脑一阵眩晕,半跪在地,鼻中有血液流出,她急忙擦去。意识还在回笼,她看见刘些宁很快被打手制服在地,她想要叫喊她的名字,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感觉头发瞬间被人抓起,迫使她整个身子后倾,被迫对上了打手们嘲弄的眼神。

  “整个燕尾市就没人跟跟罗门火拼,你们这两个女人简直是不自量力,”罗德延走过来,他微眯起眼,从腰际掏出□□,望着徐艺洋,再看看朝这边投来愤怒目光的刘些宁,他嘲讽道,“临死前都是一样的眼神,好生气,但又好无力——我亲爱的哥哥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表情。”

  “哈哈哈......”徐艺洋突然笑了起来。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罗德延以为她莫不是癫狂了,便继续冷笑道,“徐sir,如果害怕了,你可以说出来,兴许我们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徐艺洋斜睨他一眼,破掉的嘴角露出讥笑道:“我笑你们是狗,跟在主人身后张牙舞爪惯了,当他松开链子,你们还以为像往常一样捡飞盘回来,但你们知不知道啊,今天零点燕尾就回归了,罗德笙必须马上离开燕尾市,你们觉得他还会在你杀了我两以后等你们回去一起走吗?做什么春秋大梦?我老实告诉你们,你们嘴里叼的飞盘最后只能成为你们乞讨的破碗,而你们以后也会活在下水道里,见不得光。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的反问令打手们心生芥蒂。

  “挑拨离间行不通的,徐sir。”罗德延道。

  在打手们面露狐疑之时,刘些宁也看向他们,带血的嘴角上扬:“别忘记一件事,罗德笙以前对我百般讨好,说要带我离开燕尾市,但现在却一心想要我的命。”

  “那是你自己想要逃跑,”罗德延蹲下身子,用枪口抵住徐艺洋的下巴,玩味道,“跟这个女人逃跑。徐sir,你身为女人,喜欢女人,还跟女人在一起,你说好笑不好笑?”

  “混蛋!”刘些宁激动起来,被摁住的她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你如果敢动徐艺洋一根头发,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刘警官先别激动,我们来听听徐sir临死前的想法。”罗德延不慌不忙。

  “只要是感情,就没有性别之分,”徐艺洋看着他,认真道,“我以前也觉得这是荒唐事,但直到我遇见了刘些宁,这些故事我懒得跟你讲,因为你这旧时代的混蛋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百般践踏我们,你可以践踏我,甚至杀了我,但如果想动刘些宁.......不行。”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坚定极了。

  “把奇怪的感情说得那么义正言辞,你不应该做警察,应该去做演说家,”罗德延将子弹上膛,来了兴趣,“既然你那么爱她,不如我们来做个测试,你如果说你从现在起不喜欢刘些宁,你想要活下来,那我就先放你一马,如果你很固执,那我的枪随时可以走火。”

  徐艺洋脱口而出:“对不起......”

  “不喜欢刘些宁?我做不到。”

  刘些宁似乎早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后来的很多电影里都上演过类似的情节,爱情电影里,助攻反派总是让主角说出真心话,什么变成花,变成鱼,只为找到你,煽情而冗长,到了最后有的观众不买账,有的哭成泪人。

  她甚至可以想象徐艺洋说情话的场景。

  比如“不喜欢刘些宁的话,燕尾市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片墓地,在墓地苟活,我还不如找副棺材直接躺进去,变成吸血鬼,轮回上千年,等到上辈子叫做刘些宁的人出现。”

  比如“不喜欢刘些宁的话,徐艺洋就没有想要拥抱的人了。”

  比如“不喜欢刘些宁的话,徐艺洋再看见一个跟她距离七厘米的女孩时,胸腔里那颗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了,因为它死在了谎言里。”

  徐艺洋不是闲散诗人,不是文采飞扬的青春小说家,这些句子她需要酝酿很久才能说出来,而当下,这一句“我做不到”,最简单的,却也最真挚。

  不容置疑的是,它烙进了刘些宁的心里。

  “做不到?”罗德延显然不买账,他将手指搭上扳机,讥讽道,“这个答案已经害死你了。”在他正要开枪之时,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背。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枪响,子弹划过徐艺洋的耳侧,耳廓留下一道灼烧的红色,而徐艺洋已经将□□抢过,手指扣在扳机上,正对上罗德延的眉心,神色冷冽道:“我有答案,你有遗言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手明显傻了眼。

  感受到周遭打手上前,徐艺洋冷冷开口:“再过来,我就一枪打爆他的脑袋!”

  “是吗?”刘些宁方向的打手冷笑着,将砍刀放到刘些宁的肩头,刀刃紧贴着刘些宁的脖颈,“那就看看谁先死!”

  徐艺洋望去,只见刘些宁极力挣扎,她大呼:“别管我!”然而玉颈上已被刀刃轻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血粒来。

  “住手!”徐艺洋连忙开口。

  趁这个间隙,打手们将她的头发往后扯,恶狠狠道:“只要你杀了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保证刘些宁死在你面前!”

  “徐艺洋!我让你别管我!给我走!”刘些宁感到脖子上的刀刃往皮肤里深入了,她不敢动弹,但却在极力呼喊,“这是命令!”

  “走得掉吗?!”罗德延一脚将她踹翻,身后的打手立刻散开。

  正当她想要反击,却被罗德延揪起领口,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高出马路的街道边缘,徐艺洋的后脑勺准确地落在了上面,她顿时头晕眼花。

  “艺洋!”刘些宁想要上前,却被打手们摁住,她双膝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哭喊着,“不要啊!”

  罗德延哪管那叫喊?他眼中满是血丝,心想着那晚与徐艺洋结下的梁子,快速操起旁边的钢管往徐艺洋身上挥去。

  想要起身的徐艺洋肩膀挨了这重重一击,半跪在地,紧接着,旁边的打手一拥而上,对她拳打脚踢,不近人情的痛打确确实实地落在了徐艺洋的身上,她趴在了地面上,不算娇小的个子蜷缩成一团,像是沙包,承受着这群家伙的愤怒发泄,她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嘴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从她的视线看去,可以看见极力挣扎的,大叫她名字的刘些宁,她在哭泣着。

  那一瞬间,耳边拳头落下的声音,钢管敲中骨头的声音似乎远去了,徐艺洋似乎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她想要伸出沾染鲜血的手去触碰那个女孩子,在心里祈愿——

  可不可以,别让她哭了......

  她忽然想到童年的那部动画片,主角可以变成无所不能的超能力者,可以拯救心爱的人,然而现在的她只能将枪支抱住,看着心爱的人对她不断地哭泣。

  真是悲哀,她心想着。

  眼泪就这样从她眼眶里落下,划过脏兮兮的脸,无力地落在了地面上。

  “放了她!我求求你们放了她!”刘些宁望着被围殴的女人,哭喊着,脸上满是泪痕,“徐艺洋......徐艺洋!”

  挟持住她的打手拿着刀,刀面拍拍她的脸,玩味道:“不急,等她死了,你很快也会去见她的。”

  刘些宁的身子颤抖着,她在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就这样看着徐艺洋在她面前离开。

  她握紧了拳头,在打手的刀再度落在她的肩膀上时,她猛然挣脱挟持,抓住刀刃,不顾鲜血直流,发了疯一般将刀刃从打手手中扯掉,接着起身一个膝击击中了打手的下身,打手捂着裆部面色痛苦地往后倒,其他打手想要捉住她,她立刻朝徐艺洋跑去,调整刀刃方向,紧握刀柄,一刀划中外围打手的背脊,鲜血四溅。

  几乎是杀出一条血路,她终于看见了地上的徐艺洋,那一刻,她眸子里的怒色变成了安心与柔情。

  “些宁......”徐艺洋翻过身来,喃喃开口,带血的嘴角微微颤抖着,眼中的惊讶与感动一同被刘些宁看了去。

  来不及再说任何话,罗德延来到了刘些宁背后,这次他手里拿着的是匕首,他狠狠地朝刘些宁扎去,徐艺洋见状,立刻坐起上半身,将刘些宁拉进怀里,紧紧地将她护住。

  刘些宁能感受到紧贴她时候,那有力的心跳,与自己一致。

  匕首寒光闪过,徐艺洋护住刘些宁的小臂处被划出一道血口,几滴血液飞溅之时,她另一只手紧攥□□,迅速抬起,那冷酷的眼神像是来自地狱的厉鬼,仿佛是高举镰刀裁决罪恶,她对准了罗德笙的眉心,手背青筋暴起,果断开枪。

  梧桐街上,响起了一道刺破黑夜的枪声,火光闪过之时,仿佛照亮了舞厅的招牌。

  罗德延的头颅被子弹贯穿,他睁着眼睛往后倒去,落地后,灰尘顿起。

  在足以俯视这条破败街道的钟楼上,分针恰好走到十一点,这时候,钟声敲响,离燕尾市回归仪式开始还有四十二分钟。

  周遭的打手们一时间手足无措,继续执行任务还是逃离燕尾市?无领头人。

  “不杀了她们,罗爷也不会放过咱。”这时候,一名打手说道。

  在打手们再次逼近她们时,徐艺洋感受到刘些宁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子,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刘些宁的头,似乎在安慰。

  “艺洋......”刘些宁握紧刀子,闭上眼,一声轻唤,徐艺洋已经知晓了她的意思。

  徐艺洋微弓起修长的双腿,一手持枪,用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她摁在自己的怀抱中,头放在她的肩膀上,这时,鼻中又有血液流出,她一手擦去,缓缓地闭上眼。

  □□里的子弹杀不死所有人,在脚步声逐渐凑近时,她们知道,她们已经无力反抗了。

  这时候,罗德延的传讯器响起,一道声音夹杂着炮火连天的声音响起:“赶紧来渡口增援!将这帮警察一网打尽!”

  接收到命令的打手们很快停止了脚步,看了地上两个想要相互保护的女人一眼,纷纷骑上摩托,尽数散去。

  扬起的沙尘包围了两人。

  两人睁开了眼,放掉了手中的刀与枪,像是荒漠行走几乎渴死的旅人来到了绿洲一般,两人不由自主地亲吻上了彼此。

  激烈的,庆幸的,深深的吻,尝尽彼此口中的鲜血气息。

  “他们走了,”徐艺洋如释重负地开玩笑道,“原来只需要杀了罗德延,一切就完事了。”

  “但他们现在回渡口了,不知道局长他们......”刘些宁松开她。

  “会没事的,”徐艺洋打断了她的话,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道,“别忘了,燕尾市就快回归了,罗门会撤离的。”

  “我信你。”刘些宁笑道。

  徐艺洋缓缓起身,来到哈雷前,转身对她笑道:“为了庆祝死里逃生,跟我去个地方吧。”

  “最好是去医院。”刘些宁似乎猜到她的想法。

  她还记得徐艺洋不要命的样子,从前即使是受了伤,也不会第一时间去医院,断了一条手臂的家伙跑去茶楼喝红茶,跟下属有说有笑,天知道她匆匆忙忙地赶到时,白眼翻到了天灵盖。

  “不是医院。”徐艺洋神秘兮兮道。
  这一次,她让刘些宁坐在前面,而自己将她圈在怀里,坐在她背后,握住了车把手,轰起油门,哈雷绝尘而去。

  一路上,刘些宁似乎看着旧建筑,旧街道远去了,徐艺洋载她来到了崭新的城市规划区。

  路过婚纱店,徐艺洋停下车,正当刘些宁望着橱窗里的漂亮婚纱出神时,徐艺洋已经提起了路边的巨大砖块,狠狠地击碎了玻璃。

  “你干嘛?这要赔好多钱的!”惊讶的刘些宁下车嗔怪道。

  然而徐艺洋却抱来婚纱,笑眯眯道:“给你穿一下啦,记得还回去。”

  “搞什么嘛,还要还?”刘些宁撅起嘴。

  徐艺洋把婚纱交给她抱着,上车后笑道:“当然,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看着这个打趣的女人,刘些宁翻了个白眼,抱着婚纱上了车。

  “抱高点,要拖地啦。”

  “知道了知道了,你帮忙拿一下裙摆。”

  “对了对了,还有头纱!”徐艺洋想要再次下车。

  “莫借了,还不起了!”刘些宁连忙制止她。

  在哈雷行驶上公路时,刘些宁抱着婚纱,嘴角不由勾起,脸上满是甜蜜,这表情让后座的徐艺洋通过反光镜看了去,她弯了弯嘴唇:“开心吗?”

  “如果婚纱有两件,我会更开心,”刘些宁靠在她怀里,任凭迎面的风吹来,笑道,“到时候你一件,我一件,正好可以结婚了。”

  “两件的话,车子就要载不动了,”徐艺洋感到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渐渐流出,她不慌不忙地拭去,擦在了自己身上,接着又淡定地握住车把手,眼中满是光芒,“对了,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你最想邀请谁来?”

  “让我想想.......”刘些宁思考道,“我们两的爸妈很早就离开了,没有双亲,那就只有局长跟朋友了,但最想邀请的朋友好像也都不见了。”

  “那就给小羽和艺瑾留两个位置,我们两个自己结婚,局长为我们主持婚礼,好不好?”徐艺洋笑道。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要戴花环。”刘些宁畅想着,仿佛一切苦尽甘来,她感到轻松极了。

  徐艺洋将她圈得更紧:“好。”

  “可惜捧花扔了也没人接。”

  “那到时候你扔,我来接。”徐艺洋温和道。

  “好啊......对了!”刘些宁双眼放光,“到时候再雇两个花童,就福利院的两个孩子,有个混血小男孩,好漂亮的,还有那个抱着玩具熊的女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啊,以前老叫你阿洋姐姐的那个小不点?我要把他们都叫来!”

  “好,”徐艺洋软糯道,“一切都依你啦。”

  “怎么都是我在规划,徐艺洋你呢?就没有什么想法吗?”刘些宁刚扭头就被徐艺洋扳回去。

  “看前面啦,小心车。”徐艺洋提醒道。

  刘些宁望向前方,新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车辆经过,但她的目光显然被一栋独立的教堂吸引了——极具欧洲中世纪的建筑风格,三座并排的尖顶拱门,偏门开了半扇,里面透出依稀的淡黄色光芒,有点像法国那座著名的圣母院,上面也有钟楼,不过没有书里那名丑陋的驼背敲钟人。

  哈雷停在了教堂外,徐艺洋直接走向了对面的自动贩卖机。

  刘些宁在教堂下继续仰望,黑夜里,这别具一格的建筑仍旧丰赡而雄壮,但她可以肯定一点,自己没有来过这片隶属于燕尾市的新区域。

  “小羽曾提过这间教堂,”这时候,徐艺洋走到她身边,抱起婚纱,牵起她的手,“走吧,先进去。”

  拜神在燕尾一带都是常事,不管是否信佛,人们永远会在家里布置上神龛,要么拜道教神仙,关公财神,要么祭拜祖灵。而教堂里,则是西方人的信仰,非基督,非天主的国人进去后,只当它是观赏的风景线,或者是举办西式婚礼的地方。

  就像徐艺洋坐在近神像的一排木椅上,万花筒镜像一般的彩窗玻璃框架,明显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环顾四周,欣赏完大殿艺术建筑后,她靠在了椅背上,将易拉罐上的拉环扯下,这时,又有血液从鼻腔流出,她吸了吸,连忙用手背擦去,渐渐地,她开始走神。

  “喂,徐艺洋,你在发什么愣?”

  刘些宁的声音响起。

  那个素日说话破音的女人,现在着洁白的婚纱,没有艳丽的妆容,但笑起来令周围的一切匠心建筑艺术黯然失色。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Aphrodite仿佛穿过穹顶壁画来到教堂,赐予这一刻永恒的圣洁,赐予这一人永恒的靓丽,在她从后殿走出,一步一步走向徐艺洋的时候,爱神又微笑着离开了。

  徐艺洋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此刻,刘些宁在她眼里的模样。

  她只是笨拙地赶紧擦拭手背的血液,想要将狼狈的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着她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样子,刘些宁扑哧一笑。

  直到她来到徐艺洋面前。

  刘些宁抬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七厘米的女人,对上她发红的脸,缓缓开口:“我好看吗?”

  “好.....好看.....”徐艺洋正说话间,鼻血又流出了一点,她赶紧擦去。

  刘些宁被这种反应逗乐了:“搞错没有徐艺洋,怎么跟电影里演得一样,那么夸张?”

  “我只是稍微激动了一点,”徐艺洋淡定道,“这也说明你确实很漂亮,也许我穿上婚纱也跟你一样漂亮,不过再漂亮也不能说我比你漂亮,所以还是你最漂亮。”

  “我又被你绕晕了,徐sir!”刘些宁翻了个白眼,坐下了长椅,指着上面的讲台,“诶,那是牧师站的地方吧?”

  “到时候我们宣读婚礼誓词的时候,一定会很浪漫。”刘些宁幻想着,不由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徐艺洋望着她的侧脸,许久。

  “喂徐艺洋,你真的就跟个木头一样,就不能一起规划一下我们的婚礼吗?”刘些宁扭头对上她的目光。

  “规划再多,还不如先把手给我。”徐艺洋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摊开,似乎是在迎接她的新娘。

  刘些宁眼角的笑意犹在,欢喜地将手递在她的手心里。

  徐艺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背后的手拿出,把一个环套上了刘些宁的中指。

  “婚礼彩排,最重要的,就是戴戒指。”徐艺洋将手拿开,刘些宁看见自己中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易拉罐拉环。

  虽然简陋,但她却喜不自胜:“笨蛋,你都忘记问我愿不愿意了。”

  “你笑成这样,如果跟我讲你不愿意,我直接冻豆腐撞头!”徐艺洋模仿着从冰箱拿出豆腐,故意往自己头上拍去,做了个眩晕加斗鸡眼,惹得刘些宁一阵发笑。

  “我笑起来像鹅一样,你别逗我啦......”刘些宁听见自己的笑声,想要收敛,下意识地侧身向过道看去。

  这时候,她被徐艺洋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徐艺洋像个小孩子一般蹭了蹭她的脖颈。

  “些宁,英雄本色里,有个小孩子在教堂唱的那首歌,我忘记名字了。”她喃喃开口。

  刘些宁舒舒服服地靠在她的怀里,笑道:“叫做‘明天会更好’,而我们也总算苦尽甘来了。”

  徐艺洋笑道:“不知道第三部什么时候上映。”

  “听说阿梅会参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我真的好想去看,”刘些宁笑着,“到时候你带我去啦?”

  “好,带我老婆去电影院里再哭上一回。”徐艺洋温和道。

  “现在只是婚礼彩排,乱叫的话,我可是有惩罚的。”刘些宁傲娇道。

  徐艺洋调侃着:“不管你什么惩罚,总之最后都要跟我回家的。”

  刘些宁想到回家,就想到今晚的交接仪式,她缓缓道:“燕尾市终于要回归了,太好了。”

  而徐艺洋却陷入了沉默里。

  “艺洋?”刘些宁唤了一声。

  “些宁,”徐艺洋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夕阳舞厅,那里在放什么歌吗?”

  刘些宁回忆着,那时候,笑道:“当然记得,夕阳之歌,阿梅的演唱会上我也有听过。”

  “能不能在这里为我唱一次?”徐艺洋抱紧了她。

  “你这个人哦,明明知道我讲话破音,还让我唱歌,最后就想故意取笑我!徐艺洋我告诉你,你这点小伎俩,我早就看穿了。”刘些宁表示自己“不上当”。

  “我是真的想要听你唱一次夕阳之歌,”徐艺洋显得无比认真,“今晚我好想记起那个时候,好不好,些宁?”

  听着她的口吻,刘些宁才知道她没有在开玩笑。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模仿着梅艳芳唱歌的感觉,刘些宁生硬地开口了。

  歌声没有破音,反而格外好听——

  “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

  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

  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

  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

  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

  徐艺洋也跟着她轻轻附和着。

  这首当下流行的歌曲,到了未来兴许会成为留声机里老掉牙的音乐,但是在这一刻,夕阳似乎已经定格,与灯光交织成光影,笼罩着沾血的婚纱与白裙,如梦似幻。

  当夕阳之歌唱完以后,徐艺洋伸头而来,轻轻地吻上了刘些宁的嘴唇。刘些宁侧头与她接吻,抚摸上她的头发,两人无比虔诚。

  似乎还带着依恋,徐艺洋离开她的唇瓣后,笑道:“和以前一样,玩个游戏吧,你先把眼睛闭上,倒数十秒。”

  猜测着徐艺洋又要带来什么惊喜,刘些宁乖乖地闭上眼:“又是十秒,能不能短一点。”

  “时间不够就没意义了,”徐艺洋离开了她的背后,来到她面前,半蹲着身子,无比温柔地将她的头发捋到耳后,凝视着她,直到自己眼眶微红,她还强笑道:“莫睁眼,我叫你数,你再数。”

  “好。”刘些宁的尾音带着撒娇的意味。

  鼻腔又有血液落下,滴落在刘些宁的婚纱上,徐艺洋没法擦拭,她只能擦掉自己鼻下的血渍,嘴唇有些发白了。她凑近刘些宁的耳边,像是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笑道:“刘些宁你知不知道啊,我好爱你啊。”

  刘些宁耳朵发红,她抿抿唇笑道:“知道了,那我开始数了。”

  徐艺洋起身,恋恋不舍地看了刘些宁一眼。

  眼泪落下的时候,她没有擦拭,只是忍住哭腔,开始跑起来。

  身后是刘些宁一次次的倒数声,而徐艺洋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堂。

  “五......”刘些宁明显听到了跑步的声音,她有些慌乱起来,立刻睁开眼,向后望去,刚好看见徐艺洋离去的背影。

  “徐艺洋!”她大喊着,提着婚纱想要追逐而去。

  哈雷的轰鸣响起,刘些宁跑到一半,鞋底踩到婚纱边缘,将她几乎绊倒,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鞋子,赤脚跑出教堂,然而驾驶着哈雷的女人迅速离开了。

  “艺洋——”她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提起婚纱拼命去追赶,悲切地大喊道,“艺洋啊——你回来!徐艺洋——”

  徐艺洋是听见了的,但她没法回去,眼泪飘落在风里,她尽数擦去,血液不断流出,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她强忍着身体上的一切不适,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摞纸,已经有了打算。

  “艺洋,我到时候会带着假的证据留在渡口,到时候你和些宁带着真证据逃走,直接交给新局长,不用管我。”之前在渡口的集装箱背后,局长将盒子打开,看着里面的假文件,对徐艺洋下命令道。

  “没有可是,”局长对她道,“在零点以前,我还是燕尾市的警局局长,那就要做这个位置上应该要做的事。”

  现在她的目的貌似是要将真文件交给新局长,但是她却将哈雷驶向了渡口方向。

  渡口还在交火,局长跟仅剩的几名手下还在与罗门周旋,他怀里抱着盒子,视之如命。

  “把盒子交给我!”杀红眼的罗德笙直接朝他的大腿开了一枪,局长吃痛跪倒,但望着他的眼神仍旧满是憎恶。

  接着,罗德笙又开枪击中他的右肩,局长也不放手盒子。

  “该死!”正当罗德笙要击毙他时,钟楼敲响,十一点四十二分,交接仪式开始了。

  还奔跑在新街上的刘些宁咬着牙,忍住脚底的剧痛,背后的教堂逐渐陷入了一片灰暗里。

  “还有十八分钟。”一个罗门的打手提醒着罗德笙。

  罗德笙即将扣下扳机,此时,哈雷摩托的轰鸣声响起。

  “罗德笙!”只见浑身带伤的徐艺洋单脚撑地,擦掉鼻下的鲜血,神情冷冽,举起手中一摞文件,大呼道,“罗德延已经被我杀死了!而你要的真正的证据在我这里!”

  局长大惊,他没想到徐艺洋会主动曝光,他立刻扯着嗓子怒喊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跑啊!把东西交给新局长!快——”

  徐艺洋立刻操作哈雷,绝驰而去。

  罗德笙果断抬手:“所有人跟我去抓徐艺洋!杀她的人,每人两万美金!”

  所有的打手立刻坐上车子,在杀气腾腾的叫喊声里,紧随着为首的罗德笙去追赶徐艺洋。

  局长趴在地面,被受伤的下属扶起,他打开盒子,双眼陡然放大,瞳孔赫然缩小,他连忙翻阅着里面的东西——赫然是真文件。

  局长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群追赶徐艺洋的罗门中人,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颤抖着身子,把文件交给下属,喃喃道:“快......快把文件交到大会堂,还有,一定要叫人去救艺洋!”

  徐艺洋驾驶着哈雷行驶着,她心里已经有了目标位置。

  “我刚才打电话给了新局长,让他帮忙,只要零点一过,马上派人封锁所有交通要塞,将罗门一举歼灭,在这之前,我会拖住罗德笙一段时间,争取带着假文件捱到那个时候。”局长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可是渡口就在这里,罗德笙想要逃跑的话,随时可以逃跑,而且这里离公海太近了,他随时可以逃之夭夭,”徐艺洋分析道,“除非把他引到另一个地方,往广东方向走的那片海域,我记得那里有一个码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是在国家的管辖范围里,他就无处可逃,但我得想办法引他过去。”局长有些犹豫。

  “交给我。”徐艺洋果断极了。

  “太危险了,”局长拒绝了她,“你还背负着文件,绝对不行。”

  “但这里的可用人员除了您就是我跟些宁,您要固守渡口,没法脱身,那么剩下的人选只有些宁了,原谅我的私心,局长,我不愿意看到她再出任何事了。”徐艺洋理智极了。

  “那文件......”

  “文件的事,也交给我好了。”似乎一切都在徐艺洋的掌控之中。

  她还有些小得意,原来,她趁局长不注意的时候,偷换了真假文件,将假文件留给了自己,因为她早有了打算——

  以自己为饵,引罗德笙上当。

  大会堂里,播放着音乐《茉莉花》,消磨了之前中英双方的剑拔弩张,大家似乎一起聆听着享受着音乐。

  新局长在会场里收到了一则消息,但他无法抽身,眼神里显得有些焦虑。

  十一点五十分,刘些宁的双脚被磨破了,她不知道踩到什么碎片,脚底不断冒血,奔跑起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在长长的马路上,眼泪不断掉落,却不是因为疼痛。

  徐艺洋将哈雷停下,背对着悉数赶到的罗德笙与罗门打手们。

  “徐艺洋,你逃不掉的,快把文件交出来!”罗德笙将扳机扣住,枪口瞄准了她。

  “那边是大陆了,”徐艺洋望着岸边远处似乎可以看见的零星灯火,她转身淡淡道,“你们都不想回家的吗?”

  “我没有家,”罗德笙冷冷道,“少在这里装诗人,徐艺洋,你死到临头了。”

  徐艺洋将□□掏出,郑重地举起,对准了罗德笙,视线越加模糊了,她只觉大脑晕眩,脚底不稳,但她很快稳住,任由鼻腔流出血液,不再擦拭,她又食到了熟悉的铁锈味。

  “罗德笙,今晚,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徐艺洋的视线无法对焦,她使劲眨眼,冷汗直冒,握紧了□□。

  罗德笙猛然开了一枪,打中了徐艺洋的肩膀。

  徐艺洋不顾鲜血直流,坚决抬起手臂想要给罗德笙一枪,但是这时,她的腰侧又挨了一枪。

  是罗德笙旁边的打手扣下的扳机。

  “徐艺洋,杀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而且,用不着我出手。”罗德笙抬抬手,身后的打手们纷纷举起枪支,对准了徐艺洋。

  徐艺洋举起□□,毅然瞄准罗德笙,但是这时候,打手们朝她不断开枪,她的身上,四肢,都中了子弹,鲜血沾染了她的衣服,她的嘴里不断地冒出鲜血来,但她一直瞪着那个令她无比憎恶的男人。

  “都这样了,还想怎么跟我斗?徐sir,你除了得到刘些宁,真的是一无所有了。”罗德笙嘲讽道。

  徐艺洋咧嘴一笑,血液不断流下:“她是我一生的宝藏,你懂个屁!”

  “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我......”罗德笙话还未说完,一声枪响后,他的心脏被子弹贯穿顿时,鲜血蔓延开来,他张着口想要呼吸,却只能缓缓倒地,他睁大眼望着对面的徐艺洋。她正举着□□,发出冷笑。

  仿佛是终结了一切,她最终无力地倒在了地上,随着心跳,开始抽搐起来。

  “证......证据......”在临死前,罗德笙指向徐艺洋。

  两名手下过去,从徐艺洋的怀里抽出一摞被鲜血打湿,还有两三个弹孔的文件,交给了罗德笙。

  罗德笙被人扶着,躺在地面上,拿着那摞文件,耳边却是徐艺洋的嘲笑声。

  他看着上面空荡荡的一片,颤抖着双手,最终睁着满是血丝的眼,不再动弹了。

  劲风刮过,吹起了罗德笙手中的文件。

  纸张飞舞,可以看见其中一张写着两个字——

  那是在王艺瑾家里,刘些宁写下的字眼。

  大会堂里,降旗,升旗,在国歌声中,国旗逐渐升起,护旗手庄严敬礼。

  徐艺洋仿佛看见了那张纸上的字,她听着自己逐渐变慢的心跳声,耳边又似乎是钟楼敲响的声音,这时候,她看见了满天的烟火,从大会堂发出的烟火,还有人们自发庆祝的烟火。

  徐艺洋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做了个敬礼的姿势。

  她喃喃开口:“些宁.......”

  一排排的血脚印在马路上很是刺眼,刘些宁穿着背后带血的婚纱,像是从悲哀教堂里落跑的新娘子,狼狈极了。身边是划分新旧街道的指示牌,旧燕尾的那些建筑似乎离她越来越远,无论她怎么哭喊,都无法得到回应。当漫天烟火出现在她的头顶时,她绝望地坐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耳边似乎是徐艺洋的声音:“些宁......”

  徐艺洋躺在地面上,望着那片烟火。

  烟火照亮了燕尾市的夜空,老街角开始放着夕阳之歌,梧桐树下的两座墓碑安静极了,跟前还有祭拜的小女孩,所有的一切都在对码头边缘那名被称作“徐sir”的女人恭敬道别,将她离别前的那句话带到刘些宁的耳边——

  “些宁,我们回家了。”

  她们一个被送到了新时代里,一个永远地留在了旧燕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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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空被夕阳染上了血红色,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江面上,整个江面焕然一新,此时此刻,天边像燃起了熊熊烈火。

2.夕阳悬挂在半空中了,就像玉盘一般。它照在人的脸上,人的脸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它照在水面上,河水就浮光跃金,似乎一颗颗神奇的小星星在闪闪发光;它照在绿树上,绿树就好像抹了一层油,显得更加翠绿了。

3.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草原上笼罩起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那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也变得火带一般鲜红。草浪平息了,牧归的牛羊群从远方草原走来;只有那些夜间也不回返的骆驼群,还在那柳林附近的湖边上游荡着……

4.“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多少年来我一直钟爱的那轮落日,只是那种痴痴的喜欢;就如同年轻的少女遇上心仪已久的王子那样的痴情。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当看到迟迟不肯落山的夕阳总有一种对英雄迟暮的点点惆怅,年少的我们为了心中的梦想。

5.我登上了五层楼顶,极目眺望,看到夕阳已经悬挂在半空中了,就像玉盘一般。它照在人的脸上,人的脸就仿佛镀上一层金;它照在水面上,河水就浮光跃金,似乎一颗颗神奇的小星星在闪闪发光;它照在绿树上,绿树就好像搽上了一层油,显得更加翠绿了。

6.夕阳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化妆师。天边那一抹彩云在夕阳的精心装扮下,悠悠地绚烂成美丽的晚霞,夹进了长空湛蓝色的诗页里,化为永恒的记忆。那俊秀的青山被她蒙上了朦胧的面纱,一改往日的雄壮,温柔地偎依在大地的怀抱,恬静得像一位少女。

7.不一会儿远离夕阳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变成了深蓝色而夕阳边的天空依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好似一位画家把颜色从淡蓝到深蓝慢慢加深了夕阳躲在高楼之中好似羞愧的小女孩不一会儿夕阳从边上慢慢露出了脸蛋把高楼大树和我都披上了金黄金黄的衣裳美丽极了

8.又一次悄然离开人群独步隐晦的黄昏。在天天看夕阳的地方,随着雪的节奏,随意挥洒久久酿造的心绪。黄昏无言,夕阳无言,雪花无言,我也无言。

9.夕阳转到西边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么耀眼的光芒四射了。它是那么大,那么红,那么圆,挂在树的顶端。你望着他,会霎时生出无穷的幻想,无穷的希望,无穷的勇气。

10.傍晚时分太阳还恋恋不舍地挂在天边夕阳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就像打碎了的镜面一样时不时让你的眼前一亮小河边开始热闹起来了大人小孩三五成群地在小河里或游泳或玩水略带暖意的河水把人们一天的疲劳和炎热洗得干干净净小河里传来了阵阵快乐的笑声

11.忽然,迎面升起一轮红日,洒下的道道金光,就像条条金鞭,驱赶着飞云流雾。

12.这时,夕阳已接近西山。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把青山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勾画出来。夕阳映在水库的水面上,金光闪闪,好像这水库是由无数的碎金填成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火红的晚霞,黝黑的山峦,银色的水面……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13.傍晚,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光盘。那万里无云的天空,蓝蓝的,像一个明净的天湖。慢慢地,颜色越来越浓,像是湖水在不断加深。远处巍峨的山峦,在夕阳映照下,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显得格外瑰丽。过了一会儿,太阳笑红了圆脸,亲着山峦的头,向大地天空喷出了红彤彤的圆脸,这就是美丽的晚霞。太阳显示了自己的美容,快活地一跳,消失在西山背后了。

14.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片血红。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葡萄色的黄昏,紫色的黄昏。笼罩在柑橘林和狭长的瓜田上;太阳是榨过汁的葡萄紫,夹杂着勃艮第红。

15.天上是一片金光,黄黄的,像皇帝送的金色圣旨,像魔术师抹上一层金色,引人注目。形态奇妙无比,难以言状,有的像小马在天空在奔跑,一会儿不知跑到哪里了,渐渐地消失了;有的像一头勤劳的牛,在为人们在耕地,耕了一会儿趴下睡觉去了;有的像贪吃的小白兔在吃萝卜,高兴极了;有的像一个人,弯着腰对着美景赞美不绝;有的如金色的田地;有的如奔腾的黄河,流入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有的像一头雄狮,高傲地立着,如同打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凯旋归来。

16.这时,夕阳已接近西山。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把青山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勾画出来。夕阳映在水库的水面上,金光闪闪,好像这水库是由无数的碎金填成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火红的晚霞,黝黑的山峦,银色的水面……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17.夕阳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向了人间,屋顶上,树梢上,行人的身上……它的光芒无处不在,给人们带来了安详和快乐。它以红彤彤的笑脸向我们作辉煌的告别。小草弯了弯腰,花儿点了点头,匆忙的行人也都禁不住向那美妙绝伦的夕阳看上一眼。对于夕阳自己来说,这就足够了,虽然短暂,但它已经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美好,可以安心地走了。你看,它就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以一个轻快敏捷水波不惊的优美姿势入了水,最后一缕霞光也伴随着它离去……

18.空中的云,被即将西下的夕阳,染成各种色彩:深红浅红桔黄淡黄……

19.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湛蓝湛蓝的天空浮动着大块大块的白色云朵,它们在夕阳的辉映下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倘若你仔细地看,你会看见那云絮在空中飘动,就像置身于轻纱般的美梦似的,会使你远离烦恼的困扰。

20.在落日的余晖里看天边的一抹云霞,静静地并不知道,那呆呆的样子,那守望的快乐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好些时候我们拥有的时候把它当成一片叶,一阵风,一丝雨,觉得是那样的平常,那样的随便。平常到不知它还有经营,还有填充,还有修补,还有距离。心底的那( 好词好句 )份渴望,期待,或许就应该是内心所停靠的诺亚方舟,静静地美好,轻轻地掠过。天之涯,地之角 ,有人陪你到天涯海角,这就是一辈子。

21.晚霞在奇妙地变换着,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泼墨画似的几笔,更显得神奇妩媚。这时,太阳已把半边脸藏在山后了,就像一位害羞的姑娘:太阳走得越来越慢了,几乎停在那儿不动了,就应是看着这无边的美丽大地不忍离去吧。但是,她不离去又怎样能开启下一个明亮的早晨呢?院子里的大公鸡看到这,就应对夕阳昂首挺胸唱起了欢送的歌“喔喔喔,我是一只大公鸡,站在墙头请太阳公公回家去。”太阳公公好像听懂了大公鸡的歌,慢慢地落到山背后去了……

22.落日的余晖,发出了火红的光,给大地铺上了一尘红毯。

23.太阳坠下了地平线,天空中的火烧云渐渐回归了洁白,如同天使的翅膀。

24.夕阳把她的万把金针收回去,胭脂红的脸上透出几分娇羞,斜斜地挂在西山顶上,依恋地望着可爱的人间。

25.其实孤单是种很美的东西吧 尤其是人群中的愉快且唯一的落寞 让人想到极美极美的夕阳一点点一点点的放出越微弱越感人的光芒 然后在达到最终的极致的美的那一瞬全世界都暗下去 像是种诡异的祭祀

26.夕阳的美丽是因为它回忆着过去美好而幸福的日子而露出笑脸,让我们把握好现在的大好时光,奋斗吧!在年老时也就可以微笑着回忆过去,微笑着面对夕阳,慢慢地去读懂,去领悟夕阳红。

27.白天那蔚蓝的天空,这时被夕阳装点的富丽堂皇,随着太阳的渐渐西下,天空的颜色越变越深:淡紫深紫深蓝……

28.太阳收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圆球,周围的云更加绚丽多姿,时儿像小狗,时儿像小鸟,时儿像桃花……远处巍峨的山丘在夕阳映照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金粉,显得格外瑰丽。

29.傍晚的天空并不阴暗,而是有一种明丽的蓝色,群山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30.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使人想听见一阵高飞的云雀的歌唱正如望着碧海想着见一片白帆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开于是薄暮

31.夕阳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化妆师天边那一抹彩云在夕阳的精心装扮下悠悠地绚烂成美丽的晚霞夹进了长空湛蓝色的诗页里化为永恒的记忆那俊秀的青山被她蒙上了朦胧的面纱一改往日的雄壮温柔地偎依在大地的怀抱恬静得像一位少女

32.夕阳西下,大地沐浴在余辉的彩霞中,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街道上漫步,晚风徐徐地拂送来一阵阵花木夹杂的幽香,使人心旷神怡,更觉夕阳无限好。

33.夕阳虽然没有朝阳炽烈,但比朝阳矜持,没有朝阳鲜亮,但比朝阳红火;晚霞虽然没有朝霞灿烂,但比朝霞浓艳,没有朝霞明快,但比朝霞凝重。

34.夕阳是什么,就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绽放过美丽,却躲不过消逝。

35.渐渐的,渐渐的,夜幕降临了,我的脑海中还浮现着那醉人的黄昏,那美丽而令人心驰神往的情景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的视线我的精神我的思想……全都被这美得难以形容的“黄昏图”所沉浸了,我陷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中,不能自拔。

36.夕阳旁边的云霞色彩变化极多。一会儿白合色,一会儿金黄色,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红,真是色彩缤纷,变幻无穷。

37.太阳收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圆球,周围的云更加绚丽多姿,时儿像小狈,时儿像小鸟,时儿像桃花……远处巍峨的山丘在夕阳映照下仿佛涂上了一层金粉,显得格外瑰丽。

38.夕阳是什么,就如同一首快播完的歌曲,没有了澎湃的**,却也余音绕梁。

39.火红的落日像一样顽皮可爱的孩子,不一会儿就跳到了山的那边。

40.夕阳画框我的衣袖点亮了小镇的烟火作者杨汤磊

41.每近黄昏,都有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42.夕阳映在水库的水面上,金光闪闪,好像这水库是由无数的碎金填成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43.傍晚,漫步海边,迟迟不肯归去,因为夕阳的美将我的心留住了,使我流连忘返。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为大海披上了一件金色外衣,金灿灿的,是那样的诱人。太阳形如火球,全身被耀眼的火焰包裹着,虽说没有中午那样强烈,但也不可轻视它的“威力”。 渐渐地,金灿灿的阳光变为了橙黄色,开始变得柔和,妩媚动人。

44.在夕阳温馨的光辉里,勤劳纯朴的人们踏着艰辛,卸下肩头沉重的犁耙,夕阳赐给他们圣洁的光环,把岁月的疲惫和生活的沉重圈起来,赋予她们轻松。夕阳把她的一切都赐给人间,献给大地,这才有了万缕霞光,有了绮丽的山水,有了宁静的山乡和勤劳质朴的人。

45.黄昏的暮色唯美柔软,夕阳从指缝中穿堂而过,黄昏的夕阳,洒落一地的挽留,笼罩旧日的时光,这个暮春的黄昏;夕阳无限好,最美是黄昏时。

46.当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时,海边沙滩上的人们有的在游泳,有的在拾贝壳,有的在尽情地嬉笑,于是,这里的欢声像海浪一样一阵高过一阵。

47.一丝愁绪,几抹悲凉,日落黄昏晓。温一壶酒,在冬日的黄昏里,把心事付诸瑶琴,唱弹一曲渐黄昏,千丝万缕,点滴凄凉意。

48.傍晚,夕阳如酒醉了天边的晚霞,年逾古稀的夫妇在夕阳的余晖下散步,老夫坐在轮椅上头歪着,低垂着,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双腿直挺挺的,老妇在后面推着慢慢的走着,一片金色的银杏叶从她的肩头滑落。

49.夕阳已经悬在半空中了,就像圆盘一般。它照在人脸上,人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子;它照在水面上,河水就浮光跃金,似乎一颗颗神奇的小星星闪闪发光;它照在绿树上,绿树就好像擦上了一层油,显得更加翠绿了。渐渐地,夕阳在我的视野远去

50.黄昏,天际挂夕阳。凤凰展翅般的云彩还托着那一轮即将落暮的残阳。虽然郊外荒凉,但仍不是我梦中清静的地方。

51.火红的旭日刚刚透出海平面,给美丽恬静的大海抹上一层玫瑰色。

52.曾希望和你慢慢走在夕阳下乡间小路上当希望变成奢望留我一人染上那夕阳的余晖带着对你的想念迎来黑夜留下伤心的泪水作者你的寂寞谁在品尝 出处想念的味道

53.天转晴已是黄昏时分。夕阳透过厚厚云层照射下来,余晖映红了半边天,彩虹随即出现,夕阳与彩虹交相辉映,美丽异常。老人走了,但人们看到了他如夕阳的美丽品质。可是,他太孤独了……

54.朝阳把它的光芒射向湖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湖碎金。

55.夕阳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向了人间,屋顶上,树梢上,行人的身上……它的光芒无处不在,给人们带来了安详和快乐。它以红彤彤的笑脸向我们作辉煌的告别。小草弯了弯腰,花儿点了点头,匆忙的行人也都禁不住向那美妙绝伦的夕阳看上一眼。对于夕阳自己来说,这就足够了,虽然短暂,但它已经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完美,能够安心地走了。你看,它就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以一个轻快敏捷水波不惊的优美姿势入了水,最后一缕霞光也伴随着它离去……

56.瞧,那一朵朵白黄相间的云朵,一朵连着一朵给夕阳织成了一件金红色羽绒服,不一会儿,又变成红色,把太阳打扮得像公主似的。俯视江面,一道残阳像一支箭一样射到水面上,像无数的鱼儿在跳跃。

57.太阳在西山梁上一晃悠,沉下去了,天边的几朵白云散开了,变成斑斓的晚霞。太阳困倦了,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西边的山头慢慢滑落。

58.渐渐地,金灿灿的阳光变为了橙黄色,开始变得柔和,妩媚动人。

59.风带来大自然的声音将这世间一切的美好融化在它轻盈的脚步里带往世界各处它飞向树林绿叶随它起舞沙沙的吟唱着一首露珠般晶莹的歌;它飞向小溪溪水随它奔跑欢闹嬉戏着永不停息它也会淘气在黑黑的回家的夜路上发出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有时它又很温柔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绕着炊烟轻轻低语传达远方游子的思念

60.暮归的行人,影子被夕阳拉长。街口轮班睁眼的红绿灯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总是顾此失彼。大地变得金黄了,梧桐树的剪影,留在了安全岛上。天色渐渐暗了,残阳如血,朦胧慢慢的笼罩整个山,天边只剩下一道晚霞。

61.夕阳渐渐迫近地平线,霞光从地平线晕染开来,将天边的云朵渲染得一片通红。山岗上,我静静地望着那轮夕阳。霞光将我的身影剪裁的冗长。暖暖的阳光将我投射成透明,仿佛随时都会蒸发。

62.三千发落,白了少年头。落寞夕阳,一曲莫澜沧。惆怅眼,看繁华落尽。沧桑情,曦秋风萧条。

63.夕阳悬挂在半空中了,就像玉盘一般。它照在人的脸上,人的脸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它照在水面上,河水就浮扁跃金,似乎一颗颗神奇的小星星在闪闪发光;它照在绿树上,绿树就好像抹了一层油,显得更加翠绿了。

64.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作者慕容雪村 出处天堂向左深圳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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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阿纤与晓旭分居了。
分居的原因是阿纤收到一封来自南方边陲哨卡的信,信中除了藏着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还藏着十二粒血红玛瑙石相思豆。
这个冒冒失失闯下大祸的边防军叫阿酉,是阿纤从小到大的玩伴。

这一天晓旭的弟弟晓东结婚。喜筵上阿纤与晓旭分桌喝酒,冷战多时的两人都想借酒一醉。
怪了这年头,万事都不应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今日依旧在,桃花不再笑春风。晓旭用沙哑的声音对身边的堂叔说,不顾堂叔听不听得懂,又唧唧吱吱说了一串英语,这是他和阿纤在校时相戏的暗语——今日天气怎么样?今日天气哈哈哈……此话在此时有揶揄阿纤的意味,也只有阿纤能够听懂。
于是,阿纤更加想喝酒,而且一杯下去就是四两米白烧。
晓旭只是慢斟慢饮。蛋清色玻璃杯罩住他的鼻子和嘴巴,半响,那清冽的液体只是漫过嘴皮,在鼻孔下面往里吸收,听不见“兹兹”的声音,只见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只几分醉意,阿纤就哭了。但她哭得极有水平,一桌妇女吃饭,没有一个看出她在泪流满面。
她的哭,是无声的啜泣。
她很清楚晓旭的酒量,以前在校时,他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人人都醉得又吐又屙,只有他平安无事。
而她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举着塑料壶嘴对嘴地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式。
她再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
桌上妇女有人对她斜乜一下眼睛,两个孩子睁大郁金香花瓣似的黑眼睛,对她的行为讳莫如深。
她以为酒杯干了,会有人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第四杯,第五杯一直斟下去。她不知乡下人对她这个有工作的媳妇已是破了例的,假如照她这样喝下去,难不成将她编排到男桌上去?那成何体统?如今就算对她破例,婆婆也嘱咐了添酒人:事不过三,不能给她添第三杯的。
阿纤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平时妯娌小姑当着晓旭的面是很善待她,很给面子的,不知这一回怎么漠然如此?
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暗自思忖。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个年轻人遇到这桩“第三者插足”的事情都觉得自己无辜,有必要矜持一番,自尊一番,同时,也有必要将对方重新估价一番,猜测一番,这样冷战的结果,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渐渐地成了陌路。
在这个家里,阿纤已不再乞望有人爱她、疼她。以前,婆婆看她独自喝酒心情这样难受,便会悄悄走过来,紧挨她坐下,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叫她:满满,别喝啦。
满满是阿纤的乳名。在这个家里只有婆婆和晓旭喊她乳名,而在娘家,全寨人都喊她满满,自然,也包括阿酉。阿酉的乳名叫幺佬,两个人都是家中的落蒂巴瓜,很珍稀的罕物儿。
这想象太丰富,太温情,太叫人感动。阿纤不敢再想下去,怕失去控制地放声大哭。
阿纤做女儿时习惯任性,这时有了几分酒意便暴露出狐狸尾巴——头勾到桌子下面用眼睛四处扫瞄,瞄见邻桌下面有一瓶盒装双沟酒——这是舅佬爷的待遇。想必新娘子的舅佬爷是一个台面上的人物,这一家也不敢小觑。
阿纤这样想时,一边兀自冷笑,一边泪水横流,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拿衣袖擦试泪水,抽一抽小巧倔犟的鼻子,伸手出去抓过酒瓶“砰”地一声揭开盖子。
这一回,酿酒师女儿的本相全露出来,举起瓶,嘴对嘴地“咕嘟咕嘟”往肚里灌。
由于灌速比咽速快,泼洒的酒就顺着樱桃般红色的两腮流进脖颈。酒因为太醇太厚比凉水更凉,滑滑腻腻地像一条小青蛇从脖颈溜进了小腹。
儿时阿酉也做过这件恶作剧,伙伴们在河滩游戏,阿酉从水草深处抓到一条水蛇,在岩石上掼死之后悄悄地塞进阿纤的脖颈。结果是阿纤失魂落魂地鬼哭狼叫,最后两眼翻成两朵白棉花,吓昏过去。
唉,阿酉啊阿酉,你做事总是冒冒失失不考虑后果的。阿纤在心底幽幽地叹息。一瓶双沟大曲俄尔只剩下空空的大肚子。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或是放轻了咀嚼。
阿纤转眸四望,一双双敛睑的眼睛就像许多兔子纷纷躲进草丛。
上汤菜的厨子僵在走廊上,小心翼翼地盯住热汤碗。
呀,小心!喝了许多烈焰进肚的阿纤已变成一片冒着导火索的雷区。阿纤自嘲地喃喃痴语。笑一笑,笑容就像影影绰绰的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皎洁的光辉将四周映照得一片雪亮。
晓旭也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从僵硬的表情中绽出来,就像打破一个鸡蛋,一团粉黄夹青的灿亮闪过,硬而白的蛋壳碎成两半。

她今日穿一身阿纤过年给她买的豆青夹鹅黄隐条呢套装,头发梳得乌黑发亮,不用怀疑,婆婆没有染发,也没有焗油,她是天生的一头乌发,如果不是盘髻,散开来比阿纤的头发还要长。
婆婆挨阿纤坐下时,一股桂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阿纤嗅一嗅,心神不禁旷怡起来,两只豆荚眼蠢蠢蠕动着一团暖意。如果这时婆婆肯对阿纤笑一笑,阿纤会失态地扑在她怀里亲亲热热叫一声:婆婆吔——我的好阿妈。
谁知婆婆不笑,也不恼。
她口里殷殷地劝着众人“吃菜啊——菜不好吃菜!”“吃饭啊——菜不好饭要吃饱。”
婆婆的话令阿纤半晌摸不着头脑,甚么叫菜不好吃菜?菜不好饭要吃饱?
阿纤觉得这话说得真奥妙,很想问一问其中的禅机。抬目见婆婆夹起一块瘦肉举在空中,以为是给自己的,正要端碗来接,那块瘦肉却已搁在小女孩的白饭尖上。
吃吧,满满乖。婆婆眼望着小女孩说。
婆婆眼睛虽然望着小女孩,眼角的余光却斜斜如夕阳光照瞥过来,投在阿纤的脸上。
满满?原来这里还有一个满满,两个满满加在婆婆眼里,岂不多余一个?阿纤想。
她将碗慢慢搁回原处,左手又伸出去触摸酒瓶,但她伸手摸了个空,酒瓶被婆婆收起来了。
婆婆,您收一个空酒瓶有什么用?阿纤头脑清醒地转过脸问婆婆,好像婆婆突然之间变得很怪异,善于跟人逗乐躲迷藏。
我收它打酱油啊。婆婆转过脸对她说。这时有个妇女夹了一筷魔芋豆腐放进嘴里,听了这话,忍不住停止咀嚼咧开嘴一笑。婆婆见了这笑之后,伸手将阿纤纷乱的长发捋了捋,用很温厚的慈爱对那含笑的妇女说:我这媳妇不会掖巧,她是肢夹窝里生一腿,直来直去的角色。
婆婆的话说得满桌人都笑起来。
妇女们又敢用骨辘辘的眼眸打量阿纤了。
两孩子依旧用筷子做武器,有来有回地打起仗来。厨子的汤碗各就各位。
婆婆,您说我直来直去,是不是笑我喝醉酒了?阿纤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明知是蠢话,还要涎着脸问。
没醉,心里清白就是没醉。婆婆亦不敢直言,她明白,醉酒的人都喜欢别人夸他能喝没醉。
醉了,再喝一瓶就真的醉了。阿纤笑说。果然飘飘然用手掌心抹了抹脸颊,似匀一掌凤仙花汁在脸上,只剩下额头一小块地方是雨湿梨花的粉白色。
本来这样子很美,但婆婆却说她是“披大蓑衣的岩老鹰”。因为她的头发被汗湿透,一绺绺粘在背上,这种比喻十分形象。
许多人又“哄”地笑起来。
其实乡下人的笑并没有恶意。只是羡慕她们婆媳俩有趣,用乡下人的话说:裹得拢来。
融融暖意又蠢动在阿纤多情的一双豆荚眼里。从婆婆头上飘来的桂花油香馨暖烘烘地融入空气,在阿纤能够感觉到的空间制造出一种氤氤氲氲如同春雨秋雾割不断驱不散的气氛。
婆婆,您头上抹了桂花油吧?好香呵!阿纤翕动着鼻翼问婆婆。
婆婆打量着阿纤脸色,试图从她眼里看出存心揶揄,看来看去才发觉阿纤真的醉酒了。醉态幽柔使她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美,婆婆心里怔了怔,嘴里发出喃喃痴语的声音:不就是去年你和晓旭摘了后院金桂花泡制的么。
去年?后院的金桂花?我怎么不记得了?阿纤眯着两眼思索,经过努力回忆实在不记得有此事,不由得笑着摇摇头,强调她真的忘得一千二净了。但她却记得桂花油的泡制方法,很简单,是小时候跟阿酉家二姐学会的——用新鲜茶籽油将采摘来的带露金桂花浸泡其中即成。
小时候抹过阿酉家二姐的桂花油。他二姐泡制的桂花油里面浸有一种香草。那种香草看起来就像刚刚发青的丝茅草。抹一滴在头上,好似春天所有清馨都飘荡在发丝上。
每次阿酉偷了二姐的头油给阿纤,阿纤的快乐和骄傲就浸润在这样一种浓郁的清馨里,久久弥漫不散。
这时候,晓东弟弟陪着新娘子筛茶来了。
晓东西装领带,一改往日狂傲不羁的神情,脸上不仅多了几分温柔,还多了几分风摆杨柳的笑意。
新娘子是一团粉红色的温柔桃花,灿灿烂烂地亮在春枝头。你看她端着一盘茶,脸羞得绯红,头重重地低着,黛山悠远,两颗又黑又亮的瞳仁躲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之中,走一步看一眼她的夫君,两人脚步配合得十分默契。
小俩口径直将茶盘端到女客这一桌。晓东伸手捋一捋西装衣领,轻轻咳嗽一声,新娘子的脚步便停在阿纤的身旁。
嫂嫂。晓东冲着阿纤一笑,接着又把头对所有女客点一点。
新娘子也鹦鹉学舌地喊一声嫂嫂,将茶一杯一杯搁在众人面前。面对婆婆的眼光,新娘子脸红得更加厉害,匆匆摆好八杯茶,茶盘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转身一遛碎步跑走了。
这是一杯放了红枣和花生米的糖茶。喝下这杯茶一是讨人吉利,讨别人奉承一句:早早生子。二是要给新娘子喜钱的。所以不用劝,吃完饭的女客都端起了茶杯。
阿纤,你把这杯茶喝了压压酒。婆婆说。也许是因为有两个满满坐一桌,婆婆再也不肯喊阿纤的乳名。
不。阿纤放下撑住额头的双手,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
这杯茶不喝不行的。婆婆拉住阿纤衣袖,认真而又严肃地说。
众女客也一齐将头抬起,眼望着阿纤露出不适咸淡的表情。
噢,我知道,是要请我带头给喜钱做个榜样罢?阿纤嘻嘻一笑,将每个人心里的秘密口没遮拦地说了出来。说着,随手搁下一张大钞,人已飘然走去了。
女客们纷纷赞叹。眼睛一直跟随到她的背影消失,还直直地回不过神来。
是啊,真优美,飘飘然就像白鹭鸶落地时收敛翅膀轻轻儿踮步。
加上这一句形容,婆婆听了也神情痴呆起来。
只有两个孩子无动于衷,正忙着用筷子拈杯子底的花生米和红枣吃。

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巷,几百年没有这么干净过,近段日子雨水真多,将这座芭蕉寨洗得干干净净。
醉意朦胧的阿纤沿着古寨小巷晃晃悠悠朝溪滩走去。
寨子的一面是临溪搭成的吊脚楼,麻岩石层层叠起十丈高,青虚虚的倒影晃在溪水中让人看一眼错觉地认为这是空中楼阁,太虚幻景。云彩成阵地掠过屋脊,抬头看,低头看虽是同一种景致,但水中看仿佛隔了一层滤光镜,色彩,距离,还有清晰度都比现实的镜头空灵许多,飘逸许多。
寨子当头迎风立着几棵花树,风摇树影,断断续续从上流凌波飘来一层落花——粉白的是棠梨,淡黄色的是槐花。花粉弥漫,溪水幽香,掬一捧水,指缝里流淌的几乎是香精。
一把剪刀状的溪滩将溪水裁成两爿,这边一爿是芭蕉寨的溪,名叫漪溪,而另一爿是卍家寨的溪,名叫荷叶塘。中间这半里路宽的草滩就叫燕子尾。
阿纤想涉水过溪到燕子尾上去散散心,走到齐膝深水中已踌躇不前,不是因为水深不敢,而是水流太湍急,喝醉酒的人看了头晕眼花。
阿纤痴呆呆站在水中,膝以下裤裙在水中猎旗似地随波飘荡。那是一条杜鹃红的仿亚麻裙裤,飘流时映红了溪水,也映红了倒影在溪水中的一块蓝天白云。
俗话说:三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霎时间,天空乱云翻滚,卍家寨上空的乌云全部飚滩过溪,飞往芭蕉寨上空,在雨点没有降临之前,黑压压堆积在人头岩顶上,将半边天地笼罩得严严实实。
怪了,这时看燕子滩竟格外绿得不可收拾,好似水彩笔涂上的浓重颜料——一种令人眩目的鹅黄夹翠绿。
铜钱大的雨点终于铺天盖地撒下来。落进水中,一滴一个大水泡,像钉子落下倒生出满溪冰凌花。
是谁下雨天还在洗衣服?棒槌打在石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仿佛从水底钻出来一般震颤人心。阿纤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愣了半晌,才想起是卍家寨的妇人在荷叶塘洗衣。
隔了草滩望不见人影,声音传了一里路远,却几乎近在眼前。
千万条雨丝将阿纤包裹起来,使她变成一只透明的蚕蛹,再也无法摆脱眼前的围困。
已近傍晚,下地做活的农人纷纷往家急赶。
人们见了雨中阿纤,首先的反应都是大吃一惊,接着便是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
嗯啦,听说她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个个都有些痴怪?依我看她比旁人还蠢。
是的,她怎么跑到溪里来淋雨?想必是读书读出神经病了。
笑话,人家活得好好的,干嘛寻短见?
那……你看她嘴唇都淋紫了。
是的,紫得像朵断肠花……
七嘴八舌像风信子一样飘过去。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在阿纤听来也不过是风铃摇摆的声音。
这时,晓旭的本家堂嫂和女儿晓兰也从山里回来。那晓兰眼尖,老远便看见阿纤婶婶在溪里淋雨。
这个阿纤,古古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堂嫂在心里默想,走上前在阿纤肩上拍一掌:
哎哟,是嫂嫂?阿纤被这一掌拍醒转来,激灵灵打了一个颤抖。
天神,你还认得我是嫂嫂?瞧你眼睛都直了,骇死人。堂嫂拉住阿纤的手,将她几步扯到岸上来,说:天神呀菩萨,你的手冰凉,身体那样单薄,怎么经得住春雨淋?
嫂嫂张着嘴说话,大雨便哗哗灌进她口里,她咽了几口雨水,嘴唇也变白了。
她从女儿头上揭下斗笠,罩在阿纤头上。
莫莫,莫叫堂妹妹淋湿了。阿纤说着又将斗笠罩回晓兰头上。
多谢嫂嫂关心,其实喝了酒心里发热,不得生病的。阿纤口上虽说不冷,事实上一双手在堂嫂手中触电似地颤抖,将堂嫂都传染得寒栗起来。
浑身流汤滴水还说不冷,这话你留着回去哄婆婆。堂嫂拉紧阿纤的手,催促道——走,快回家去。
这时候,雨雾朦胧的码头上急匆匆跑来小姑晓芸和晓旭。晓芸手里举着伞,夹肢窝夹一把伞,满寨寻嫂嫂。听见下工回来的人说:“你嫂嫂在溪里淋雨。”气得她吊着哭腔赶来,在半路上碰见哥哥晓旭,便赌气不给他伞,让他跟在身后淋着敞头。
怪了,抱着伞不打,这兄妹俩个也是神经病。堂嫂见这兄妹俩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此情景叫阿纤思绪飞得十分遥远。她想到一个关于龙女的神话故事:
说是一个龙女为报答公子的爱意,藏身在一把雨伞中,暗嘱公子向龙王讨取这把雨伞,并且一再嘱咐公子:雨伞到手之后一路上不能撑开。谁知公子在回家路上遇到倾盆大雨,公子谨记龙女的嘱咐,紧紧将雨伞夹在夹肢窝里冒雨行走。路上行人见他有伞不打甘愿淋雨,纷纷骂他是神经病。
公子一时觉得人言可畏,便不顾龙女的嘱咐,将雨伞撑开——谁知,雨伞中掉出龙女,来不及藏匿,便被有意在空中布雨的龙王看见,一爪子抓了回去。
这个故事使僵立雨中的阿纤痛苦万分地想到阿酉——阿酉啊阿酉,其实我也给过你这样的机会,只是我俩无缘,怨得了谁呢?
阿纤在越来越密集的雨雾之中看见一道雪白的电光从天而落,龙的利爪撕破了天宇,撕破了的自己的心房。
无声无息,她的心变成了粉碎。

这年冬天,阿纤和晓旭离婚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在这样明亮的晴日里即使做一件十分倒霉的事,也不会觉得晦气。
两人办完手续从城市办事处出来,太阳才刚刚偏西。
好了,现在你如愿已偿,高兴啦?
分手时晓旭冷笑一声,回过头揶揄阿纤。说实在的,晓旭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憋在心里一直没有去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两人马拉松似地冷战了一年,最后连个屁都没放就这么文明地离了。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恍惚中的阿纤突然调转头,用一种陌生的,残酷的,甚至可说是恶狠狠的眼光死死盯着晓旭。
怪了。晓旭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同学四年,结婚两年,分居一年,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了愣,继而想到两人已经离婚,用不着生气,也用不着紧张,于是自己给自己松一口气,做出一副比平常潇洒几分的态度,静等着阿纤的发作。
两人如果能够吵一架,也许是最彻底的分手。晓旭想。
可是阿纤并没有更激烈的反应。想必一腔怨恨都在冷战时耗光了,现在她眼里和心里只剩下干巴巴的冷漠,这冷漠就像沙漠之中的仙人掌,浑身长满毒刺,她用这长满毒刺的冷漠做武器,意想不到地再次击败晓旭。
算了算了,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算我得罪你,对不起,我向你陪礼道歉——请你吃西餐好不好?晓旭换了一种口气和情绪。男人毕竟是男人,现实和理智使他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做过自己的老婆,现在转眼成了陌路,心里不禁有些怅惘,心想:往后只怕做梦都隔着千山万水,两颗心是反了方向的两扇石磨,从高山滚下再也不会撞在一起,碰出火花。
我是真心实意想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以后不做夫妻做朋友,说不定你还会再次选择我做丈夫。晓旭试图以玩笑的口气解除阿纤的敌对情绪。
阿纤的眼睛还是不肯饶过晓旭。她的一双美妙豆荚眼经过许许多多心理上的痛苦折磨,如今无论从内在气质,还是外表形态都改变许多。
晓旭眼前反反复复出现这双眼睛的叠影,到最后他黯然地垂下头,一颗心好似被井吞噬了。这口井就是阿纤此刻寒光逼人的眼神。
阿纤,憋了整整一年,我现在才觉得真的有话对你说。晓旭抬起头,鼻尖上挂了一颗晶莹泪水。他用一根手指弹去泪水,哂笑地走上前攀住阿纤的肩头,催促道:走吧,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
是的,今天天气真好,可是,从此阿纤心里只有阴霾,没有阳光,你相信不相信?阿纤眼里浮上一层雾水,收回目光,她又变成了麻木的表情。
相信,我相信。晓旭口里答应着,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拍叩。这页肩头对于他来说,早已经陌生了,如今搂住它,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袭上心头。
——唉,朋友一场也比这种感觉真切。晓旭在心里感叹。
两人走进西餐馆一直缄默不语。
侍者送来菜谱时,阿纤眼光遥遥望着别处。
晓旭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里是一排排琳琅满目的酒柜。
晓旭笑了笑,心想:不亏是酿酒师的女儿。遂自顾地点了几样菜,吩咐侍者:先拿两瓶白兰地来。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晓旭挥手赶走侍者,转过身对阿纤眨一下眼睛,阿纤恋恋不舍地收回眼光,对晓旭抱歉的一笑。
晓旭隔着桌子双手抱拳对她一拱,小声说:
你的笑比哭还难看,拜托……
后面的话被送酒的侍者打断。
但阿纤见了酒不可能不笑,兀自地,她忍不住笑声赞叹:好酒!
晓旭伸过手替她将酒杯斟满,然后再替自己倒半杯。
阿纤不动酒杯地看着他。晓旭解释:我今天胃疼,你喝,我陪你。
阿纤不再多说,端起酒杯,微微仰头喝去一半,然后将杯子伸到空中,平等地与晓旭碰杯,两人同声说:为了解脱——干!
倒第二杯之后,晓旭说:现在慢慢喝,吃点菜。
不,不吃菜,我喝酒首先要干三杯解解渴的,你胃疼不喝酒,你吃菜。酒一下肚,阿纤神情陡然开朗,话也多起来。
嘿嘿,真有意思。晓旭望着她忍不住好笑。
是的,我也觉得真有意思,早知道要通过离婚这条路才有话讲,又何必狠狠憋一年气?阿纤隔着高脚杯两层紫罗兰颜色的玻璃望晓旭,晓旭的脸不仅被美化,也被放大几倍映在眼前。
其实我们俩都不是那种蔫脾气,应该有机会谈一谈的,可是……晓旭夹一箸菜放在阿纤碟子里,歉意地摇摇头,露出一丝怅然和遗憾的神情。
那时候谁愿意主动低头矮价?再说,我就是解释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阿纤再一次将喝干的酒杯往下一罩,表示她欲醉的决心。
人真他妈的虚伪!晓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
人不虚伪就不叫人。阿纤笑嘻嘻地回答。她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怀,眼睛直直地看着晓旭。
现在我告诉你,我跟阿酉之间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情形。阿纤低下头,两颗屈了许久的泪珠滚到下颌。我们没有缘份,真的,永远都没有缘份,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泪水抹去了又流下来。阿纤一只手捂着脸,用强颜欢笑的声音给晓旭讲了有关阿酉的一切故事。
她一边讲一边流泪。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由于她举在眼前的酒杯是鸢尾兰那种颜色,所以她的眼睑一直是淡紫色的,流的泪,也仿佛紫色花揉拧而成的液汁。她的头,无力地枕在手上,所有的痛苦都只能用无声无息地流泪来表达。泪水冲出眼帘,流到一汪幽深的眼窝,再越过瘦削的脸颊,淌到下颌。在下颌,她以苍白的手指抵住,那样就像给山涧飞泉接了一道道竹笕。竹笕也盛不下那么多泪,只一会儿,就顺着指缝慢慢凝聚,慢慢在指尖上变硕大,然后闪着星星点点光亮一滴一滴落下来……

华灯初上的时候,两瓶白兰地成了空瓶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
晓旭说再拿两瓶酒陪阿纤一醉方休,阿纤摇着头不肯答应。
我已经醉啦。阿纤脸红得像石榴花泡在水中。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说:今宵路冷路深,回家的时候靠我自己走,假如再喝两瓶,岂不醉倒在大街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他坦白地告诉阿纤:刚才说胃疼是假的。
阿纤,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瓶白兰地好不好?我求你。晓旭苦苦地哀求,他敲着桌子叫侍者。
不,我不想罚你。阿纤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侍者找晓旭结账。
阿纤,阿纤,你好自私,你一个人喝醉了舒坦,留下我独自清醒难过。晓旭急得红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侍者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阿纤,阿纤已飘然走了。
晓旭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阿纤,阿纤,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晓旭在行人幢幢的街道上大声喊。
她回过头,心想眼前这人如果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他竟然曾经是她深深爱恋的丈夫,他们同学四年,结婚两年,分居一年,今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一时恍惚,她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们俩已经离婚了,现在各回各的单位,难道,今晚上是你喝了两瓶酒?醉了不成?
阿纤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但她脸色越变越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但我送送你不行么?晓旭以手扯着头发,痛苦的要求。
不行!阿纤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要你送,告诉你,我小时候遇到过一回骗子,现在一般不敢轻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她小时候真的遇到过一回骗子。那骗子长得慈眉善眼,又会甜言蜜语。一路上他不仅给她糖吃,还用茯苓叶做水瓢给她舀泉水喝。当她知道骗子要把她卖给一户农家的目的时,她也不大吵大闹,而是表现得十分乖觉听话地继续跟他走。从日升到日落,骗子带着她走了很多迷魂阵似的蜿蜒山路。谁知小小年纪的阿纤竟比鬼精还多几个心眼,一路走,她用毛狗草做了一路标记。直到骗子认定她再也没法逃走时,她竟然安然无恙地溜了回家。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阿酉和村里的小玩伴对阿纤崇拜得五体投地。一直到高中毕业。阿酉还念念不忘这个故事,有一天他对阿纤说:假如我一生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历险,说不定现在我已成了英雄。
因为这句话,阿纤坚持说阿酉幼稚偏激,为此,两人吵了一架。后来虽然和好如初,但就是从这时起,阿纤才真正地找出了两人之间心与心相隔的距离。无疑,那时候他们都是认真的。
在阿纤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路灯将晓旭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只见他无力地靠着一棵树干,仰脸瞪着苍茫的天际,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悲叹:为什么?为什么人都喜欢自以为是?明明知道错了,还要一意孤行地走到底。
阿纤为他的悲叹吓一跳。这时候,她浑身疲软地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酒力一点一点往上拱,她觉得心跳太急,头一阵接一阵地晕眩。
好吧,我不当骗子,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晓旭埋头转过身,弓着腰背,沿着行人稀少的街边,脚步踉跄地踯躅而去。

阿酉最后一封信来至冬至前三天。
因为冬至节是阿纤的生日。假如阿酉不用航空快件,此信正好三天后到达。而三天后的冬至节,阿酉和他的战友以及那条名叫雪豹的狼狗在边境巡逻途中与一伙贩毒分子发生遭遇战不幸英勇殉职。
按照晓旭的想象,阿纤这次回家乡肯定是要和阿酉再续前盟的。因为阿酉早在信上说他今年回来,而阿纤坚持要年底办妥离婚手续,离了婚之后又马上请长假离开单位回老家,看样子她一切早有计划。
女人的虚伪是十二个克格勃也无法比拟的,她们的话全都是假话,一句不能信。晓旭想。
在送阿纤去火车站的途中,他心情压抑得就像一块积雪的云絮。沉甸甸的思绪打乱了原来的种种设想和步骤,甚至连以往能够在她面前熟练装出来的不经意和浅浅的矜持,如今也无从把握角度和分寸。
绝望从他眼神里露出来。
颓丧从他脸色中透出来。
就连满天飞雪也像毛茸茸的讥笑,铺天盖地不给他藏匿心情的机会。
. 不是所有的计划,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真心,都来得及告诉你。
不是立意要与你错过,而是我俩的结局。
不知是哪一位男歌星的歌恰恰撞人心头,晓旭脸色更加难看,咬紧牙根暗暗承受着心灵的震撼和颤抖。
隔着一道横栏杆,阿纤感到晓旭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枝头颤抖。
晓旭乜她一眼,没有做声。
不是不想开口,而是开口就是错,他想。
喧嚣的城市生活教他学会了用压抑的方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情绪。这种方式往往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一次在沉默中他却感到窒息,好像天空中几万方云雪都堆积在他胸腔之中,令人郁闷和烦躁不安。
怪了,一个冬天不下雪,偏偏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下大雪。晓旭在埋怨天气的时候,脸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纹。咖啡色针织羊毛围巾遮住他大半张脸,风吹起额前一绺发型,像一只黑色卷蚕贪婪地啃噬着桑叶,浑身紧张得颤颤张合。
我好像盼这场雪盼了整整一个冬天。阿纤说。
她透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商店和林立的茶色玻璃看雪光反映到行人脸上别有一番距离感,于是觉得一切皆美。
一束银杏色淡淡逆光从阿纤头顶泻下来,照亮她耳根后面的绒发,像一片氤氤氲氲的韭菜花开在园中,十分诱人。
晓旭望着她神情有些痴呆。
一种陌生了很久的温情和躁动好似迎春花在大雪覆盖下暗暗地拱出花苞,绽开鹅黄的花蕊。
他合上张开的嘴,鼓起勇气伸出手臂想搂住阿纤的肩膀。
阿纤激灵地一闪,像蝴蝶倏地合紧双翅,收紧肩膀,使晓旭的手搂了个空。
一丝尴尬从他脸上掠过。手臂像砍断的树枝颓然垂下。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阿纤好似没有注意到晓旭的尴尬,用淡而平静的口气说:这个梦真的很奇怪,所以我决定今天回娑逸溪,趁现在时间还早,我想沿街找一个算卦的先生问一问缘由。
阿纤的话使晓旭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他说:何必舍近求远,本人自信有能力给你剖析。
你?阿纤眼光希冀地一闪,又倏地熄灭。
你忘了我研究过周公解梦?晓旭不无戏谑地说。
这个梦只怕不是周公能解。阿纤的脸上出现一抹扰悒的神色。
那……你先说出来给我听听,别闷在肚子里憋坏了身体。晓旭的关切出自内心,一时间他忘了刚才的尴尬。
阿纤感觉到这种关切,内心产生一阵微微悸动。就像夏夜月光下的银杏树叶在微风细雨中絮絮颤抖。
美如豆荚的一双眼睛渐渐被薄雾笼罩,就像一泓秋水冉冉升起一束烟云。
我梦见一大片白色奇花开在我们娑逸溪对面的山坡上,就好像一片白云从天上落下来,将山坡浮动成氤氲的幻景。阿纤缓缓的声音好似一只夏蝉在清晨幽深而静谧的古井中悠鸣。
这个还不好解析?这是下大雪的征兆,这不,今日已应验了。晓旭温柔和霭地对她解释,但是,他的心却暗暗往下一沉,因为周公解梦分析,梦见白雪是会有丧孝的。
后面还有更离奇的,阿纤以迷离眼光盯着晓旭,似乎要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找出一丝缝隙,让她插翅飞过缝隙,看透他心底的秘密。
我正在惊疑这花怎么白得跟雪一样,而且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花,美丽得近乎邪魔,使人不敢接近它,突然发现白花之中红了一点,最初,我以为是开了一朵红花,仔细一看,殷红之处渐渐洇成好大一片,仿佛是鲜血染红白花,湿漉漉飘过一股血腥气,当时我心里正在忐忑不安,突然,只
见阿酉从天上飘落下来——他飘下来的姿式是很可怕的俯冲,就像一只中了羽箭的雄鹰,头朝下,脚朝天,大大地张开双臂,向我迎面扑来。
阿纤讲到这里浑身激灵灵打一个冷颤,她伸出手臂,给晓旭看臂上汗毛根根竖起,肌肤紧张地起了一层麦芽豆。
这梦很好嘛,依我看这梦蛮灵验。
不知为什么,听到阿纤说梦见阿酉,晓旭感到心里酸溜溜地难过,他说话的口气又变成了调侃。
阿纤茫然而紧张地瞪大眼睛。
灵验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们这是喜从天降,叫我怎么形容才恰当呢?
晓旭的自尊与矜持如同雪山崩溃,“轰”地一声从万丈高顶倒下。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紧紧闭上眼睛,痛苦地吁了一口长气。
阿纤如梦初醒,气恼地瞪大眼睛恨恨地逼视晓旭,我说过今生今世跟他无缘,怎么又说起这无聊的话来?
阿纤这一气脸“唰”地惨白,身体也变成一段枯枝,失去根源地摇晃起来。
这话怎么无聊?他哪儿不好?不配你吗?
晓旭回敬她一个讥笑的眼锋,用鼻子的哼声呛白她。
配,配,他倒是很配得上我,可是,我已经是小乔嫁过人,不配他。现在,你明白吗?你高兴吗?
阿纤像被雷击似地僵在当街。愣了片刻,她一改往日懦弱的形态,用手指着晓旭,怒不可遏地大声怒吼:
告诉你晓旭——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嫁任何男人,我恨——我恨……
阿纤最终没能说出究竟恨谁,胸腔被突然涌上的一股热潮堵住。她攥紧拳头,眼睁睁地想把这股热潮噎回去,正噎到一半的时候,那股潮势不可挡地冲破防线,只见她两手撒开,嘴一张,“哇”地喷出一股鲜血。
她惊呆呆地看着一滩殷红洇洇散开,梦中的镜头在眼前颠倒旋转摇晃起来,她手捂胸口晃了晃身子,随即像轻飘飘的稻草人,随着满天飞雪杳无声息地仆落在地。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阿纤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娑逸溪。
现实就这么巧,三天前,阿酉也回到生他养他的家乡娑逸溪。
只不过阿酉被浓缩在一个四方盒子里,七尺男儿如今只在娑逸溪对岸占了半分黄土地,成为家乡有史以来第一座烈士茔。
这场大雪像是老天事先有所准备而下的,首先落了一夜梅花瓣雪米,然后在凌晨时悄悄改变成飘飘泡雪。乡下人将这种雪天编了一句谚语:雪米打底,准备油盐柴米。
农闲的时候,人们几乎从内心深处喜欢这样的大雪天。老人们坐在火炕头吸烟,长长烟杆从早到黑杵在紫沫灰里简直是一种惬意的享受。男子们名义上跟着猎狗上山追野肉,事实上是为了追寻一个失落在荒山野岭的童年旧梦。
女子们三五一堆围着一块素纱花本绣袜底,而他们的母亲和婆婆只好退居二线做一点见不得人的粗针大线缝补活。
孩子们是最快活的天使——村东头竹篁边上一个滑稽的大肚子雪人便是他们集体的杰作。
他们用稻草给雪人做一头金色长发,又用黑木炭给它做上粗眉大眼,最有趣的是三个红辣椒布置得巧妙——一个红红的鼻头,两撇弯弯笑嘴唇,老远一看,你不笑它笑,你笑它更笑,逗得孩子们一天到晚围着它叽叽喳喳,像一群打破蛋的麻雀,给这雪天的山村增添许多快乐和生机。
阿纤早已来到村口,走到孩子们身边。村东头竹篁背后第一家便是自己的家,好几次看见阿娘在门口的屋檐下晾萝卜串子,晾干的萝卜煮腊肉,这是自己爱吃的一道菜。
阿纤久久地立在雪地里,呆呆望着眼前欢乐的一切,温馨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怅然感到欠下几辈子情爱刻在这空旷的山岗上,涓隽的小溪里。
就连眼前这个胖肚子雪人也是从前的老样子。记得那时滚好了雪人,阿酉分派阿纤到屋里去偷红辣子,阿纤嘟着嘴说:我家的辣子挂在廊檐下,廊檐那么高,我够不着。
喊三狗子驮你。阿酉胡乱指挥。
我不要三狗子驮,他鼻涕流好长。阿纤扭着腰不听指挥。
那喊花妹驮你。阿酉将高个子花妹推一掌,那十二三岁刚刚懂点屁臭的男孩居然反手还了阿酉一拳,红着脸大声说:要驮你驮,她是你的媳妇。
哈哈,满满是幺佬媳妇,哈哈哈哈。
孩子们一个个颠狂起来,于是一场雪砣子混战开始了——从村头打到村尾,从中午打到黄昏……
旧梦如烟,一缕缕化作云鹤飞去了。
阿纤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宽松温暖的针织围巾里悄悄落下一串冷泪。
唉,既然生命中一切都有宿论,为什么还要舍弃不下这许许多多零乱的记忆和牵挂?
她惊奇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从踏上家乡土地那一刹时起,脑海中几乎全是阿酉的身影和故事。满天飞雪也挡不住滚滚思绪,无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都能够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温暖而照亮人心。
阿酉家有一棵早枇杷,每年刚刚立夏就熟了果,此时正是梅雨季节,天上不知有多少雨水落下来,似乎要一直落得地生紫木耳,树生鸡屎菌才甘心。
但阿酉和阿纤总有机会找一个晴朗的黄昏或一个薄雾的早晨。两人一起悄悄渡水过溪,爬到那面半坡上去偷摘枇杷吃。
千条线,万条线,落到水里全不见,阿酉你猜是什么?
长大的阿纤反而比小时候更顽皮,更天真,看见纷飞细雨,她歪着头,提起裤脚一边踩水,一边出三岁儿童的谜语叫阿酉猜。
阿酉此时已长成精壮壮的一个男子汉。昂首挺胸地唱着英雄歌曲,那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南斯拉夫歌曲,题目叫《啊朋友再见》,一心渴望当英雄的阿酉那段时间一天到晚不停地哼唱这首曲子。为了制止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膨胀,阿纤用手捧起水花浇在他的脸上——快猜呀,我刚才说的谜语是什么?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是雨。
阿酉一口气唱完一段歌词并且报出谜底,冲阿纤做一个刮鼻子的怪脸。
头戴黑帽,身穿黄袍,肚儿圆圆,腹中空空是什么?
阿纤继续出谜语考问阿酉。
阿酉继续唱他的啊朋友再见: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枇杷。
阿酉猜出枇杷之后,突然醒悟地骂阿纤:死鬼,难怪天不开眼使劲落雨,原来是你在揭天机。
乡下人把出谜语看成是揭天机,说揭了天机,天就会下雨……
阿酉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桃饱李饥,杏子伤人,枇杷树下抬死人,记得最后那次我们俩差点撑死在枇杷树下。也就是那一年,你当兵走了,我也成了别人的新嫁娘……
阿纤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

阿纤一听到阿酉的死讯就病倒了。
等到这一场大病之后能下地走路时,阿酉坟上的青草已经开始发芽,拱出了黄泥土。
春天,在竹影摇曳中悄悄来临。
阿纤一团病态,摇晃着无法抵御春寒的身姿在村外的溪滩上踯躅。
草滩被春水淹了一半,脚下的沙泥土松软极了,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悬崖边的云雾土,突兀地生出一种随风飘去的幻觉。
天地与雾溶为一体,远山近水都成为影影绰绰的背景。
只有草滩是真实的。草滩上开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开得最多的是紫云英和野玫瑰,丛丛簇簇,或粉或白,远远看去就像一垛垛花圈。
溪水中也映着那么一垛。
那是溪坎上枇杷树下的阿酉坟。
部队送他回来时,送了满满一车花圈,插在坟上就像浓浓烈烈开在坡上的野刺玫瑰。
一首英雄歌曲造就了一个真正英雄,阿酉心安理得地躺在山坡上,接受歌词中名副其实的赞美。
几个年轻的战友给他团了坟。他们唱着啊朋友再见的歌,将从南方带来的许多奇花异草种在他的坟周围,精心为他制做了一个永不凋谢的花环。
此时花虽没开,但远远看去,隐隐约约有一股仙气灵光在半山坡浮动,一缕缕银白色云雾从青枝绿叶的枇杷树缝隙里飘飘逸出,又飘飘冉进,绘制出一种神秘的色彩。
前些日子阿纤躺在床上打吊针。头静静地歪向窗口 ———那窗口虽然不大,但却能够完完整整地看见阿酉的坟。
久久地,久久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坟,吊针从手臂上打进去,却又从她眼睛里汩汩流出来。
母亲几次要关了窗板,挡死那扇窗口,但阿纤苦苦坚持不准。
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要那扇窗板一关,病人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仿佛要把一颗心也吐出来,但他不明白,她是一颗心碎了,全身的血脉都无法归总。
后来,沉沉的病总算慢慢好起来。却老是咳,一动弹就咳得喘不过气来,却也有让医生觉得奇怪的时候,只要咳得受不了放声一哭,那凶猛的咳嗽就会自动地静静消伏。
村里老辈人偷偷告知母亲:问问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没了没还?
是啊,是有一个心愿没了没还。连母亲都晓得一点秘密,只是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女儿?
其实,阿纤自己早有想法,她想,病好了,春来了,花开了,就给他送一束花去。
这是他多年的夙愿啊,如今他理应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阿酉啊阿酉,你选择枇杷树下做坟茔,不就是执拗地招引我回来看你?
然后,说我们过去的一切争执和分歧都是我的错误。
阿酉啊阿酉,我算服了你,你的脾气总是桀骜不驯的
现在,是不是趟过溪去,还了这个心愿?阿纤站在溪边呆呆地问自己,鞋陷进泥沙好深好湿。
久久地,她一直站着没动。她不知道,骄傲桀骜的他,会不会接受她这一份迟到的,微薄的心意。
想到今生今世弄得两个男人怨恨她,她也怨恨这两个男人,她就会感到不明不白地寒心,就想喝酒,就想坠眼泪。
想到酒,她很后悔没藏一瓶酒在大衣内,此时此刻可以走一步,喝一口,喝一口,走一步。
尽管医生告诫过再不能饮酒,但她心里永远只记得辛弃疾的绝唱: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果真有这么浪漫这么惬意就好了。可惜娑逸溪只有婆娑翠竹和枇杷树,却没有松树。
她拔出两脚湿泥,一拐一拐往有商店的地方走去。
她在村西头商店买得一瓶好酒。
她把酒掖在怀里,并没有一步一口走着喝,而是一路摘下许多紫云英和野刺玫瑰。
抱着鲜花,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春溪水中。
这时,尘俗间一切往事和牵挂都离她远去,她整个脑海里只有一首慷慨激昂的歌在盘旋,在放大,在录音。奇怪得很,阿纤从不唱这首歌,但却完整地记着这首歌的歌词: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上,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啊朋友再见……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啊,这朵美丽的花……
过了溪,阿纤向阿酉的坟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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