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伞柄上有gta5敞篷车开关 手柄的,打开后收不了怎么办

【最后一次忘记你】
【周嘉宁】
  那是一个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启动的开关呢?
  总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们具有迷迷糊糊的却又是处于临界点的勇气,比如说十四岁那年站在游泳池的跳板边上,我穿着白色游泳衣绑着小辫子,其实脑子里面已经预演过一万次跳进水池时水花砸在皮肤上的痛,耳膜被沉闷敲击的声响,从水面上传来光怪陆离的说话声,但还是心脏猛跳,就跟第一次坐过山车经过最高点时一样,我知道只要在那个临界点上鼓起勇气来就好了,就会踮着脚向前,闭着眼睛跳进池子里面,但是这时候突然身后两个细小的声音说:“你看她的小腿还真是粗。”我听不到底下游泳池边上巨大嘈杂的聊天声和笑声,但是却听到声后静悄悄的那个细小的声音,瞬间就感到所有的气势都没有了,临界点已经不知不觉错过了,裸露着的腿和胳膊都开始发抖,只能够伤心地灰溜溜地爬下楼梯去,在换衣间的湿漉漉脏兮兮的镜子里面盯着自己的小腿看了很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难看的肥胖的胆小的女孩子,就意识到就算我从这里跳了下去,也不会有人为了惊呼的,那个在深水池里孤独划着水的黑头发火柴棍男孩也不会因为这朵溅起的小小水花而多看我一眼。头发里面漂白粉的气味真是令人伤心欲绝呢。
  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使用了那个开关么?
  我也不知道,当然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忘记伤心过往的开关,让每个人都拥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护体,让我们都不需要哭泣。谁会喜欢哭泣呢,我最恨那些夜晚,房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布娃娃被外面的路灯照着显出庞大的影子来,窗户外小马路不断有轿车开过去,影子也被映得巨大投射在对过的墙一晃而过。蜷缩在被子里面哭,是因为心脏已经被人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风吹过去的时候就疼得浑身抽搐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做,也无法入睡,只能瘫痪在床上流着眼泪等待这疼痛慢慢消去,可以睡着,醒来时就都忘记了。但如果这疼痛始终无法褪去呢,如果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耐心了呢,是否就要用这个开关了,这个开关就好象是一个止痛药。还记得第一次吃止痛药么,是高三冬天开完阑尾炎以后医生给配的,麻醉过去以后整个晚上都无法睡过去,只能盯着天花板,痛到呻吟得掉眼泪时就吃一粒药,想象里这颗药在暖暖的胃里融化掉,再通过粘稠的血液流到最痛的地方,十分钟以后疼痛就变得迟钝起来,渐渐地消失了,仿佛是所有的神经末稍都恶狠狠地甩开了一个负担。但是自从第一盒止痛药以后就再也不能忍受任何丁点儿的疼痛了,就连最最经常的偏头痛也能够让我在沙发上坐立不安,对细小的疼都变得超级敏感,仿佛打心眼里害怕这细小扩散到无法收拾,于是一盒止痛药竟在十七岁以后成了必须品。
  谁还愿意自己认识孤单痛苦的折磨,可是有一天我知道原来只要打开那个开关,就迅速地忘记了,那个人那件事情都好象是msn的block功能一样被关进小黑屋里面,早晨醒来的时候不会再难看,脸也不会肿,太阳照样透过窗户外的梧桐树叶照进来,马路上人声鼎沸,就又可以投入地生活了。  
  我知道我可以把小五也给忘记的,但是这并没有给我安慰。
  有整整半年的时间我每天都照日本的作息时间守着电脑,因为小五生活在东京旁边的小城市里面,他星期一到星期四早晨七点半起床去念书,星期一的课要上到晚上七点,他在外面吃一碗拉面回家便睡了,其他时候他下午四点,也就是我这里的三点就会上线,星期四到星期天晚上他都要去中国料理店通宵打工,所以早晨八点下半坐新干线回到家里九点,睡到傍晚六点上线,八点就又去上班了。但是我并不常常跟他说话,只是盯着线上他的名字,他在指甲盖大小的照片里叼了根烟,神情就像是一个我喜欢的十七岁的少年,其实我们过了这个夏天都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越来越怕跟他说话,是因为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有时候回复一个“恩”或者“呵呵”,于是我在这里大段大段地打字就显得愚蠢而力不从心,像一个力图用竹竿撬起地球来的人,并且还要假装地很欢欣鼓舞。我的msn
space是只对他一个人开放的,他不知道这些,他不知道我所有的字都是写给他的情书,我尽力地记录这里的生活,包括温度,刚刚过境的台风的名字,茶餐厅里面一杯加了过多冰块的鸳鸯奶茶的味道,几时樱桃上市,几时西瓜落市,他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在上海度过夏天,只在每年初春乍暖还寒时回来两个星期,我怕他忘记上海的一年四季,这样的话,他也就会连同我也忘记,所以我费尽全力地每天记录一些无聊琐碎的事情,他大概还以为我是那种唠叨而小情绪的女孩,其实根本不是,我就是把他有一天真的把我忘记了。
  有一年的时间,他还没有开始上课,只在夜店里打工,白天无所事事,所以我们每天都疯狂地聊天,聊到早晨天亮起来,他打出一行字:“我这里的公鸡又叫了,吵死了,恨不得现在买把枪冲出去杀掉它。”为了能跟他聊天,我简直颠倒日夜,每天十二点等他下班跟他聊到早晨三点半,中午起床后又迅速上线眼巴巴地等他那个暗掉的名字重新亮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东西维持着我的热情,就好象是快死的人被注射了肾上腺素,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狂热追随着他,仿佛也并没有理由,只是因为,啊,他听跟我一样的音乐,喜欢跟我一样的电影,他,令我感觉过分熟悉了。
  “我从来都没有追过女孩子,而且女孩子都很麻烦吧。”
  “我从来都没有追过男孩子,我平时都是臭脸,所以男孩子也不敢来追我。”
  他每年回上海的那两个星期我总是丢掉工作,因为每天这要他打电话给我我就立刻丢开所有的事情跑去陪他,有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们先是去了自然博物馆看那个巨大的假的恐龙骨架,然后我们又跑去了历史博物馆看青铜器,更多的时间我们蜷缩在KTV的冷气里唱歌,我们也像所有的情侣一样对着大头贴的机器摆各种傻里傻气的姿势拍照片,走在路上突然就会笑成一团,还有什么,还有过马路奔跑着挤在人堆里穿红灯的时候,他回头拉住了我的手。为了这仅有的两个星期,工作算什么呢,整个世界又算什么呢?
  可是他却把我忘了。
  似乎前一天他还在成田机场里给我打来一只报平安的电话,我记得那天刮巨大的风还下雨,是非常冷的春天夜晚,我穿了太少的衣服并且打不到车,所以只能够躲进一只韩国料理店里一个人叫了一份部队火锅,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我都在试图让自己忘记他,每次他离开上海的那天我总是试图忘记他,他不知道我爱他,我不能傻不拉几地跑去机场送他,所以我总是在这天给自己安排很多事情,忙到我没有时间去记得他,可是这天多么失策,我喊不到车,在寒冷的夜里一个人对着一只冒着热气突突作响的火锅,看里面的白菜和午餐肉终于被煮得烂掉了,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长排热闹非凡的韩国留学生,聒噪地大声说话,所以我差点没有听到手机响。
  他从未给我打过长途电话,这大概是不正常的,事后想来他大概在那时候就已经决心把我忘记了。我们俩在电话里说了些废话,我问了他日本的天气情况,但是没有跟他说这里下着大雨,我穿着短裙膝盖裸在外面都快冻坏了。他不可能知道我多么想念他,因为我越是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越是要死硬地装出冷漠的样子,我假装用欢快的口吻跟他说话,根本不提他再次离开上海,又有一年的时间我们无法见到,没有人一起去唱歌,没有人一起在逃了班的下午去公园旁的咖啡馆喝咖啡,没有人一起喝醉了以后沿着小时候常走的路一直走回家去,我的心里悲伤地要死,却没有办法向他表白。我还是那个十四岁时在游泳池边的跳台上错过了临界点的胖女孩,从此以后我仿佛从未真正获得过勇气,总是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等着他来爱我,但是他没有爱我,他选择了忘记了。挂掉了电话,我独自吃完了火锅里所有的白菜蘑菇粉丝和午餐肉。
  到了第二天,我见他上线时再跟他说话,他已经不再打出完整的句子来,单单是表情符号,有时候干脆迅速下线,仿佛我已经是一个与他生活无关的陌生人了。我曾经抱着希望,抱着希望他并没有把我连同上海都忘记干净,但是昨天我发现原来我所有写的msn
space文章他从来也都没有看过,点击率的那档里面是触目惊心的粗体字的“0”,谁还会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生活呢,上海和我终于对他来说都已经是陌生人了。我反反复复地跳上线来他都不会看到,或者看到了他也不会对牢我的名字多看一眼。还有什么比被人忘记更残忍呢,不管我做出什么努力他都是看不到的了,好象挥舞出去的拳头都打在了空气里面,跌跌忡忡。
  那么我,要再次把他忘记么?
  为什么我要说再次,我不知道,只是脱口而出了。这种伤心透顶的感觉多么熟悉,就好象那个穿着白色游泳衣站在镜子前面的发育到半调子的难看女孩,虽然现在不再那么胖那么难看,但是这种突然获知事情真相的感觉总是最糟糕的,尤其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真相。我的爱都是得不到回报的,我的爱他不知道,现在他把我的爱连同我这个人全部都忘记了,或许他从来也都不曾在乎过吧,他的身体里也有一个开关么?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开关呢,只要开关一开起来就能够把所有想忘的事情都忘掉了,醒来时不会伤心也不会高兴,那些悲伤的东西已经连同那些美好的东西一起消失掉了。我竟然有些不甘心。就好象一个依赖止痛药的人会突然厌恶起自己那具渐渐丧失痛觉的身体来,有一天会想把止痛药狠狠地戒掉,不过这很难,要熬过痛苦需要太大的勇气了,虽然我也知道有一天所有的止痛药大概都会因为身体里的抗药性而丧失作用,但是我指望着高科技会给我解决这个问题,我懦弱不堪,自己都讨厌自己。
  要把小五再次忘记么?
  半夜里他依然自顾自地在msn上线又突然下线,有时候是忙碌状态,有时候是离开状态,就是这个人么,曾经有一次我们俩买了五只烧饼坐在广场的喷泉边上就着矿泉水全部都吃了下去,他领我去见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说:“啊,小五,这是你的女朋友么?”我急忙摆手辨别的时候他却说:“管你什么事情呢?”又笑眯眯地坐在我身旁,把水煮鱼上的花椒一粒粒挑掉再夹到我碗里,为什么我曾经那么懦弱,竟然不曾让他知道我那么喜欢他,他不知道我每天写几千个字都只给他一个人看,他不知道我那么多年不谈恋爱是因为在等他,现在后悔还有用么,他的热情已经消失了,我也只感到心脏在渐渐变冷,变硬,因此而疼痛万分。他不知道么,二十七岁的时候要对一个人动心是多么地不容易,或者说能够鼓起勇气来对一个人动心是多么不容易。
  晚上睡觉前,我对着已经是陌生人的小五说:“喂,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反应,再过了一会他就下线了。
  我看了一部喜剧片,但是显然挑错了片子挑到了《love
actually》,当看到最后葡萄牙的男女老少穿越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陪着一个英国男人跑进小餐馆去跟女人表白时,我感到显然我这一生大约都会因为懦弱而错失去所有美好的时光,爱情都已经被我糟蹋尽了,我恨自己,而疼痛再次侵袭,令我必须把自己弯腰按在床上才能够减轻心脏变成碎片时的剧痛,每次都是这样的吧,先是变冷变硬,然后一个拳头就能令它裂出无数个口子,再慢慢地碎成很多很多片。我必须得忘记,有时候我安慰自己说,那是无比巨大的痛,是别人所无法想象的痛所以我才会开启我身体里面的那个开关的,但是其实谁知道呢,我流着泪,感到自己真的在变老了,从此不再年轻,不再有一个像十七八岁少年般的小五来等着我爱,不会再有美好时光,我的人生已经被我自己搞得乱作一团,过去是无数段的空白,既没有悲伤又没有欢喜,只有无尽的迷雾,迷雾,好象水汽一般笼罩住我,我向自己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开启这个开关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可是我到底发过几次这样的誓呢,我又曾经几次把止痛药的盒子扔进垃圾桶里,又在深夜裹着棉袄跑去药房买呢。
  闭上眼睛吧,早晨醒来时,我们就真的彼此是陌生人了。
  这是梦么,为什么我听到清晰的水花溅起的声音,我张大嘴巴却根本没有办法呼吸,仿佛没有形状的水正在往我的肺里猛灌,看不清周围的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忘记的感觉真的很糟糕,我就想一个快要死掉的溺水之人,胡乱地在梦境里面挥舞着手臂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个黑头发的火柴棍少年就在那里,我再次看到了十四岁时的梦中情人,他依然晃着苍白的火柴般的细手臂独自在深水区里面沉沉浮浮,我从未离他这样近,近到我竟然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脸,他那张小五的脸,原来十几年过去以后他依然没有变,原来长大以后他就长成了小五,原来我已经把小五忘记过一次,在我还是个肥胖难看的女孩的时候。我现在还可以后悔么,我挣扎着叫着,叫声为什么听不见呢,我还可以重新来过么,如果我把他忘记了,我就再也不会遇见他了吧,可是除了他还有别人值得我爱么,如果自此以后就一辈子也碰不到他了呢,天哪,我在做什么,我没有办法呼吸了,肺已经薄成了一张纸,过去的岁月突然清晰可见,那些美好的葱翠的时光,我们的笑声,我们敲击键盘的声音,和更早的时候,十四岁的我们在游泳池边小声说话的声音。
  小五,我怎么可以再次把你忘记呢。
  然后,游泳池不见了,没有声音没有光,结束了,心变成了悲哀的没有水的游泳池。
【天空颜色的摇椅】
【安房直子】
  男孩点点头。
  然后,在门口悄悄地对女孩说:
  我是风孩子啊。
  到了秋天说再见的时候,不是会吹过一阵温柔、舒适的风吗?
  那就是我唷!
  故事发生在北方一个土豆和牛奶特别好吃的小镇。
  这个小镇的边上,住着一个年轻的椅子匠和他的妻子。他打的椅子,把把结实不说,坐上去还特别舒服。
  有一天,这个椅子匠打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摇椅。
  “呀,多好看的椅子。谁订的?”
  妻子一边炖土豆,一边询问。
  “谁的?你的、我们家的呀!”
  “我们家的?可是,究竟谁坐啊?”
  “孩子坐呗。”
  椅子匠开心地回答。
  妻子就快要生孩子了。
  “你坐一下试试看。”
  椅子匠心情愉快地说道。妻子轻轻地坐了上去。
  “啊,好舒服……”
  摇啊摇,妻子一边摇着椅子,一边陶醉地眺望着天空。
  孩子出生的前一天,椅子匠两眼放光地问妻子:
  “你说,那把椅子涂成什么颜色呢?”
  “什么颜色呢,红的好啊!”
  妻子回答。椅子匠想,明天去买一桶像刚刚绽开的红玫瑰那样的红漆吧!
  天空格外蓝的日子,媳妇生下一个女孩。
  可悲惨的是,这孩子是个瞎子。椅子匠知道了,连忙叫来了镇子上的医生。医生看了老半天,说是天生的双目失明,治不了,就回家了。
  椅子匠和妻子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镇上的人们来催要新椅子了,两个人的泪水才总算是止住了。
  秋天快要结束的一天,椅子匠在送完椅子回来的路上,一下子又想起了那把摇椅。
  “还没涂漆哪!”
  椅子匠嘟囔了一句。可是,一想到不管是涂了什么样好看的红漆,那孩子也看不见,就伤心到了极点。昨天,妻子已经说过了:
  “这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啊。不管是什么样美丽的花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啊!”
  “天空的颜色……”
  椅子匠重复了一遍。天是那样的碧蓝。椅子匠在一棵枯树底下眯缝起眼睛,仰望着天空。然后他就想,如果只告诉那孩子一种颜色,就告诉她天空的颜色。
  就在这时,椅子匠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叔叔。”
  椅子匠扭头一看,就在身后那棵近在咫尺的树底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几乎要被落叶给埋起来了。那孩子虽然那么小,却在用颜料画着画。
  “没见过你嘛,是谁家的孩子啊?”
  椅子匠问。那孩子嘻嘻一笑:
  “我在画画哪。”
  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那么,画的什么呢?”
  椅子匠在男孩的边上蹲了下来,朝画纸上看去。然后,他愣住了。画纸上全部涂成了蓝色。
  “这也不是画呀!”
  “是画呀!天空的画呀!”
  “天空的画!”
  椅子匠又吃了一惊。不过,的确是一幅天空的画啊!画上的蓝色,与那天的天空完全是一样的颜色。
  “我懂了,画得真是不错。”
  椅子匠说。那蓝色,越看越和真正的天空的颜色一样。那蓝色,仿佛是渗到了心底。就是闭上眼睛,眼前也是一片蓝色的天空。
  “我说……”
  这时,椅子匠冒出来一个好主意。
  “你那蓝色的颜料,能不能分给我一点?”
  “为什么?”
  “涂椅子。”
  “为什么要用蓝色的颜料涂呢?”
  于是,椅子匠就把自己那双目失明的女儿的事,讲给了他听。接着,他又说,想告诉那孩子天空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
  “我知道了。给你吧!不过,今天我只带了这么一点。”
  男孩举起一个小瓶给他看。里头真的只剩下一点点溶开的蓝颜料了。
  “叔叔,明天行吗?”
  “啊,行啊。”
  “要是明天是好天,我还来这里呀。”
  男孩说。
  “叔叔,要是明天早上出了太阳,你就拿着瓶子和毛笔到这里来吧!”
  “知道了。要是出了太阳,就拿着瓶子和毛笔到这里来。”
  就这样,椅子匠和这个神秘的男孩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当一道阳光从窗户缝里射进来时,椅子匠捧着空瓶子和毛笔,走向原野。昨天的那棵树下,昨天的那个孩子端坐在那里。
  “早上好。”
  椅子匠说。
  “早上好。真是一个好天呀。”
  “是啊。”
  “椅子拿来了吗?”
  椅子匠把小心捧着的瓶子和毛笔,默默地往前一推。
  “那么,就开始工作吧!”
  “工作?”
  “是的,是非常费劲儿的工作呀。”
  说完,男孩就从衣服的兜里掏出来一根透明的三角棒。椅子匠见了,忙说:
  “我说,我是来要颜料的呀!”
  可那个男孩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笑了起来。
  “可是,叔叔不是想要天空的颜色吗?真正的天空的颜色,是要从天上拿的呀!”
  男孩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铺到了草上。然后,就把那根玻璃棒对着太阳举了起来。
  于是发生了什么呢?白色的手帕上,不就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吗?
  “叔叔,用毛笔蘸彩虹的蓝色,往瓶子里放呀!”
  男孩说。
  按他说的,椅子匠拿过毛笔,入迷地干了起来。
  毛笔朝挂在白手帕上的小彩虹的细蓝条一蘸,眼瞅着,毛笔就胀了起来。把毛笔拿到瓶口,蓝色的水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就这样,椅子匠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次。太阳渐渐地升高了。
  椅子匠聚精会神地把毛笔从彩虹移到了瓶子,又从瓶子移到了彩虹。瓶子里多起来的蓝颜料,慢慢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是紫罗兰的颜色,而一会儿又是矢车菊的颜色。还有龙胆的颜色、鸭跖草的颜色,勿忘我的颜色、桔梗的颜色、绣球花的颜色……
  突然,颜料一下子变成了一种让人目瞪口呆的红色。然后马上变成了暗紫色。接着,当紫色的水滴“啪嗒”一声掉到瓶里时,白手帕上的那道小彩虹就消失了。
  椅子匠拿起装满了神奇颜料的瓶子。
  天已经黑了。
  “已经一天了……”
  椅子匠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呀,所以叔叔你拿到了最美丽的天空的颜色呀!”
  黄昏的原野上,回荡着男孩那可爱的声音。
  “谢谢。”
  椅子匠握住了孩子温暖的小手。
  椅子匠一回到家里,就把那把摇椅拽了出来。然后,用毛笔满满地蘸了一下子刚刚得到的颜料,涂了起来。眼瞅着,摇椅就变成了好看的天空的颜色。真的,是一种漂亮的天空的颜色!
  瞎眼女孩长到了三岁的时候,坐在那把摇椅上,记住了天空的颜色。然后,她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宽阔、最高、最美丽的,就是天空。女孩常常这样说:
  “看哟,天上飞着鸟。”
  “飘着美丽的云。”
  瞎眼女孩看得见天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传遍了小镇。传说甚至传到了邻镇、邻镇的邻镇。许许多多的人,就为看一眼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和天空颜色的摇椅,拥到了椅子匠的家里。
  女孩五岁那一年的秋天。
  椅子匠在干着活儿。妻子在炖着土豆。女孩坐在摇椅上摇啊摇的,看着天空。
  这时,有人来了。
  “叔叔你好!”
  门外面响起了声音。椅子匠的妻子打开门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那里。
  “咦,谁家的孩子?”
  她问。可不等那孩子回答,椅子匠已经从干活的地方扑了过来,叫道:
  “哎呀,你是从前的那个孩子!”
  说是说孩子,可也长这么大了。妻子知道了他是谁以后,就又朝炖土豆的锅里倒了好多牛奶。
  “叔叔,婴儿呢?”
  男孩悄声问。
  “还婴儿呢,已经是五岁的女孩子了。”
  椅子匠快乐地指向窗户。女孩正安静地坐在窗边那把天空颜色的摇椅上。男孩走近了,招呼道:
  “你好。”
  女孩转过脸来。男孩不知说什么好了。
  “啊,我……”
  这时女孩的脸上放出了光彩,叫了起来:
  “我知道啊,你就是给了我天空颜色的人吧?”
  男孩高兴起来。因为太高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除了“是的”,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了。
  后来,男孩和椅子匠一家,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起了炖土豆。
  男孩走的时候,椅子匠悄悄地拜托他:
  “对了,下回我想告诉她花的颜色,你能带来红色的颜料吗?”
  男孩点点头。然后,在门口悄悄地对女孩说:
  “我是风孩子啊。到了秋天说再见的时候,不是会吹过一阵温柔、舒适的风吗?那就是我唷!”
  初夏,那个风孩子住在南方的镇子里。在那儿,他看见了美丽的玫瑰园。于是,他就记起了去年椅子匠拜托他的红色颜料的事。
  一天夜里,男孩挎着一个大篮子,偷偷地溜进了玫瑰园。接着,就一朵接一朵地摘起红色的玫瑰花来了。篮子满了,往兜里装。兜里满了,又往帽子里装。然后,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逃掉了。
  第二天早上,玫瑰园的守园人发现红玫瑰都被揪光了,吃惊得差一点没昏过去。玫瑰园立刻就乱了套。
  风孩子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下到了河滩,燃起一堆火,煮起红色的花瓣来了。咕嘟咕嘟,好久好久,才装满了一瓶颜料。又粘又好看的红玫瑰颜色的颜料。
  到了秋天,风孩子宝贝似的抱着那瓶颜料,来到了椅子匠的家。至于椅子匠和妻子有多么高兴,给他炖了多么好吃的土豆,就不用说了。
  椅子匠马上就把夏天打的那把新摇椅,涂上了红颜料。当可爱的红椅子完成时,风孩子对女孩说:
  “是南方玫瑰园里盛开的红玫瑰的颜色呀!”
  “啊,玫瑰的颜色!”
  女孩摸索着,轻轻地坐到了玫瑰色的椅子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女孩站到了玫瑰园鲜红鲜红的玫瑰当中……
  啊啊,这就是红色吗?像暖暖的、厚厚的围毯一样的颜色。如果比做声音,就是像明快的和音一样的颜色。是一种美丽的颜色。是一种点点滴滴渗进心灵的颜色。这就是红啊?就是红玫瑰的颜色啊?……
  女孩忘记了呼吸,被红这种颜色陶醉了。
  风孩子回去的时候,女孩说:
  “喂,明年我想要海的颜色。”
  “海的颜色……”
  这可难了,男孩想。
  “我呀,想再要一把海的颜色的椅子。”
  女孩热心地求他道。风孩子点了点头,温柔地答道:
  “我试一试吧。”
  第二天早上,女孩坐到了昨天那把玫瑰色的椅子上。
  可是,怎么了呢?昨天的红色看不见了。取代它的,是连一朵花也没有的荒凉的玫瑰园,如同没有颜色的画一般地浮了上来。椅子匠发现,昨天涂在椅子上的红色的颜料,一夜之间全都褪光了。
  女孩努力回忆昨天看到的红颜色,她想,我再也见不到那种颜色了。所以,她想把它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心底。
  风孩子越过大海向南飞去时,央求海道:
  “海呀,请给我你那水的颜色。我要送给一个瞎眼女孩。”
  海什么也没有回答。白色的波浪,“哗——”地打在了岩石上。男孩在岸边跑了一圈又一圈,央求着大海。一道又一道波浪,打在男孩那小小的脚上。
  风孩子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又央求海。
  可是,大海什么也不说。尽管海水看上去是那样的蓝,可用手舀一捧,却像阳光一样的透明,是绝对做不成大海颜色的颜料的。
  风孩子就在沙滩上伤心地看着海,直到夕阳西下。
  哗——哗——哗——……突然,男孩在波浪声的后头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歌声。
  是海在给他唱歌。一首动听的歌。
  风孩子在秋末的时候又来了。不过,椅子匠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那孩子,竟足足长高了五厘米!真的,男孩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露出了虎牙在笑,还真不知道他是谁了。
  “没有取到大海颜色的颜料。”
  风孩子带着歉意说。
  “不过,我记住了一首歌。”
  男孩把那首海的歌,唱给了女孩听。那是一首优美的无字歌。静静聆听,就会听出温暖碧蓝的海的浩淼、波的光辉、远远的水平线,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海潮的味道。
  风孩子把这首歌教给了女孩。就这样,女孩知道了大海。
  女孩坐在天空颜色的摇椅上,一边唱着海的歌,一边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这一年的秋天,树叶都掉光了,那孩子也没来。下一个秋天、再下一个秋天也没来。
  女孩坐在天空颜色的摇椅上,等了一年又一年。黑黑的辫子长得老长。
  到后来……连女孩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了。尽管如此,她还是等待着秋天。
  瞎眼女孩十五岁了。
  一天,妈妈教起她炖土豆来了。慢慢地,少女炖的土豆变得好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又过了几年。
  少女渐渐地忘记了天空的颜色。少女坐在摇椅上,努力想回忆起什么,想找回什么。然后又想把过去藏在心底的好东西取出来。那可是好东西……可藏在了什么地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少女叹了一口气。
  秋天的一天,有人敲门。
  门口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英姿勃勃的小伙子。他说他是从南方乘船来的,无论如何也要拜椅子匠为师。这太让椅子匠高兴了,每天就教起这小伙子怎么打椅子来了。
  小伙子特别喜欢吃少女炖的土豆。少女每天咕嘟咕嘟地炖土豆。
  一天,小伙子一边做椅子,一边唱起了好听的歌。坐在摇椅上的少女听到了,心里不由得一惊。
  是的,是那首歌。是海、是海!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少女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天空的颜色。然后是过去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的那点玫瑰色——
  少女朝小伙子奔去,叫道:
  “是你,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给了我天空颜色的人啊!”
  不久,瞎眼少女就成为了小伙子的妻子。她成为了一个比谁都知道真正的天空的颜色的幸福的妻子。
  她成了一个即使是长长的头发全都白了,也能坐在摇椅上,如醉如痴地看着天空的美丽的妻子。
【世界上只有小巴勒一个人】
【西尔斯高尔德】
  早晨。睡在小床上的小巴勒醒了。
  大概是他醒得太早了,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过,阳光已经从窗口照了进来,所以他也不想再睡了。
  巴勒踮着脚,轻轻往过道上走,走到了爸爸妈妈的房门口。
  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往卧室里瞅了瞅,没有人。
  巴勒走到妈妈的床边,床上空荡荡的,没人。
  接着走到爸爸的床边,爸爸的床上也没有人。
  妈妈爸爸都上哪儿去了呢?
  巴勒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但他已经不想再上床躺着了。对,还是穿上衣服,到院子里玩去吧。
  巴勒已经能自己穿衣服了,他已经是个十足的大孩子了。
  但是洗脸他可不太喜欢,于是只抹了抹鼻子尖,就算洗过脸了。
  接着,巴勒到餐室里去,穿过餐室,他走进了厨房,但爸爸妈妈也没在厨房里。这就好玩儿了——因为家里只有巴勒一个人了。
  巴勒下了楼梯,出了门。
  以往,不经爸爸妈妈同意,小巴勒是不能出门到外面玩儿的,可这会儿爸爸妈妈全不在呀。巴勒去找他的爸爸妈妈。
  就在门口正对面,停着一辆电车。
  巴勒往电车里瞧了瞧,电车里什么人也没有。连售票员和驾驶员也不在。
  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巴勒走进牛奶店。他跟销售牛奶的阿姨可熟啦。但柜台那儿没有那位阿姨,而且,也没一个人来买牛奶。
  整条街空空荡荡,一片静悄悄。没有开来开去的汽车。电车停着。
  街上一个行人也不见。
  整个阳光照耀的世界,就只有小巴勒一个人……
  巴勒一家店一家店地游逛着,但是什么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在糖果店里,巴勒抓了一块巧克力填在嘴里。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这样做不好,不过,既然这世界上就剩他一个人,那么还有谁来责骂他呢?巴勒于是觉得,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真好。
  他走进了水果店,大口大口地啃起苹果来。可都只啃上一两口就扔了。接着,又往自己衣袋里塞了两个橙子。然而,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拐角处还停着一辆电车。这是二路电车。巴勒走进电车,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巴勒转动方向盘,就像他就是电车驾驶员似的。
  丁零!电车开动了。巴勒心里很害怕。可这没关系。因为现在他是真真真的电车驾驶员了,他架起电车飞也似地往前开。
  巴勒戴上电车驾驶员的制帽。这制帽太大了,帽檐碰到了他的鼻子尖。巴勒伸脚去踩铃铛,可是踩不着,他就自个儿用嘴叫着:
  “丁零——丁零!”
  其实,这根本用不着,这街上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吗?
  巴勒高兴透了,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太好了!现在他想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电车向中心广场飞快地驰去。忽然,巴勒看见前面电车道上停着另一辆电车!
  巴勒一跟头从座位上摔到了马路边。
  还好,没摔伤,可电车撞了个稀巴烂!现在再不能开着它往前跑了。不过,要是巴勒想继续往前跑,他完全可以开上其它的无论哪一辆电车:街上的电车多的是。
  巴勒走进公园。他常跟小朋友一道到这里来玩。
  他从草坪上径直穿过去。巴勒清清楚楚地看见木牌上写着:请勿踩踏草坪!
  可既然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了,那还有什么允许不允许呢?
  儿童游乐场上支着一架跷跷板。巴勒这回可以玩个痛快了。可这跷跷板一个人玩不起来:谁坐在跷跷板的另一头呢?
  唉,要是他的小朋友盖丽娅和尼尔斯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巴勒接着往前走,抬头看见一座漂亮的大电影院,这里,天天放映各种有趣的电源。巴勒走进电影院。没有人向巴勒要电影票,但是电影院里黑咕隆咚的,什么电影也没有。
  要是世界上只剩下巴勒一个人,那么谁来为他放电影呢?
  ……原来,世界上只剩一个人并不快活。
  巴勒很想念他的小伙伴,很想念爸爸妈妈了。
  他特别想念妈妈。
  巴勒坐进一辆漂亮的小车,满城转了起来。真奇怪,突然之间这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最后,巴勒开着车来到飞机场。
  那里停着一架银亮银亮的飞机。
  巴勒坐进了飞机座舱,把飞机直往高处开,很高很高。
  飞机升呀升呀,几乎要碰到星星。猛地,飞机撞上了什么了。不用说,这是撞到月亮了。
  可怜的小巴勒,他头朝地,哧溜——,直往下载……
  巴勒放开嗓门大叫起来,就醒了。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在做梦!
  这时,妈妈走了进来。
  “巴勒,你怎么啦?刚才为什么哭?”
  “喔,妈妈,我做梦了,梦见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一个人太孤单,太难受……好在,我只是坐了一个梦!”
  巴勒一下坐了起来,穿上衣服。瞧,他到公园里去了,这会儿他正跟他的小伙伴们在游乐场上玩哩。
  大伙儿一块儿玩,多开心啊!
【狐狸的窗户】
【安房直子】【安伟邦译】
  我迷路了,眼前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一头白色狐狸在我在后面紧追不放,忽然我被他甩掉了,像是看丢了白天的月亮。身后传来招呼声,一个围着围裙的小店员站在一家挂着“印染·桔梗”招牌的店铺门口。我一看就明白了,他就是那头小白狐狸变的。
  “我给您染染手指头吧?”
  狐狸说着,用四根,用四根染蓝的手指组成了一个菱形的窗户,然后架到我眼前,快乐地说:“您往里瞅瞅吧。”在小窗户里,能看到一头美丽的狐狸妈妈。“这是我的妈妈……很早以前,‘啪’地挨了一下。”
  “是枪吧?”我问。
  小狐狸点点头,又接着说:“后来,也是这样的秋天的日子,风刷刷地吹着,桔梗花齐声喊道:“染染你的手指头吧,再组成窗户吧!”从此我再也不寂寞了,因为从窗户里,我什么时候都能看得见妈妈。”我也染了手指。
  在窗户里面我看见了一个从前我特别喜欢、而现在绝对不可能见面的少女。我想付钱,可一分钱也没带。狐狸说:“请把枪留下吧。”他接过枪,又送给我一些蘑菇。
  我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一边走,我一边又用手搭起了小窗户。这回窗子里下着雨,朦胧中我看见了我怀恋的院子,还扔着被雨淋湿的小孩的长靴。妈妈就要来捡了。家里点着灯,传出两个孩子的笑声,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死去的妹妹的声音。我放下手,我太悲哀了。那院子早就没有了,被火烧掉了。
  我想,我要永远珍惜这手指头。
  可我回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一切都完了。
  我一连好几天都在林子里徘徊,但没有出现那片桔梗花田。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头小狐狸。
【狐狸的故事】
【林芙美子】【荟白译】
  在四国的某一座山里,有一只很有趣儿的狐狸。
  他经常喜欢一个人出来走一走。有一个下雨天,他像往常一样慢慢儿地走着寻找食物时,前面看到西五个男孩子吵吵闹闹地走下山来。
  人类用两条腿挺直着身子走路的样子,对偶尔看见人类的狐狸来说,是非常新奇的。狐狸的母亲却经常和他说:“千万不要靠近人类他们,去了就一定会吃个大亏哦。”虽然母亲是这么告诫的,但狐狸还是觉得人类的样子——挺直着细细长长的身子在走路——很有趣儿了。于是狐狸静悄悄地跟着孩子们走。
  “这附近是出现六兵卫狐的地方喽。”
  有一个孩子这么说。
  “它应该不会在白天就会出现吧。”
  另一个孩子这么说。
  “就算是白天,如果下雨的话,它也有可能就会出现哦。”
  又另一个孩子这么说。
  有时从远方传来雷声。
  孩子们也许心里有点儿发毛,于是停了一下脚步,侧着耳朵听听。这时有一个孩子突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只狐狸就在后面。
  “啊!狐狸出现了!”
  孩子们吓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下山去。
  狐狸也吓到了。他想着:“孩子们为什么那样很快地跑走了呢?”狐狸淋着雨,决定追赶跑走的孩子们。
  到了像是人类要走的马路附近,他发现在田地旁有一只很大的牛,哞哞地叫着。
  狐狸看到比自己更大的动物,就顿时目瞪口呆了:“哎呀!他的身子是多么地大呀!”牛那瘦骨嶙峋的屁股,是像箱子一样的四角形,而且脚和耷拉着的肚子满是泥。有趣儿的是,他在很大的鼻子上戴着鼻环,在鼻环上还绑着一条粗绳呢。
  狐狸畏畏缩缩地走到牛前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牛吓得看看狐狸。
  “请问,您是谁呀?”
  狐狸问。
  这只牛很老实,于是回答:“我是桑助先生家的牛,名叫赤兵卫。”狐狸很佩服他那像国王一般的仪表。
  “是呃。我叫六兵卫,从山里来的。请问,这条路我还可以再往前走吗?”
  狐狸问。
  “可以可以。这条路会通到热闹的河口边啊。”
  牛告诉了狐狸。
  狐狸很有礼貌地向牛道谢,淋着雨走了。走一段路后,他看到了有一座小小的村庄。他一走进村庄,看到第一栋房子的鸡窝里,就有三只小鸡正在玩耍。在狐狸的眼里什么都很新鲜:“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于是他向三只小鸡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急性子的小鸡们看了就喊出尖锐的鸣叫声,向鸡窝的屋顶飞上去。
  这时,有一个大高个子的叔叔,拿着棍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喂!狐狸这家伙,你是来吃我家的鸡吗?”
  狐狸吓到了。他呆呆地想:“我从来没有吃过鸡,这个人类怎么会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呢?”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叔叔砰的一声打了狐狸的额头,打得挺厉害。狐狸屁股着地跌到,就被人类抓到,装进木箱里。
  那天晚上,人类们谈论着:
  “六兵卫狐是只可恶的家伙。前一阵子,我拜访五作先生家,收到糯米小豆饭,在回家的路上,正走下祖谷的时候,被六兵卫骗走了糯米小豆饭啊。真倒霉呀。”
  “我也吃过苦头呀。有一次六兵卫变成了妙正寺的番僧,骗走了我的钱包。而且,他还把我扔到河水里呢……。”
  六兵卫狐在木箱里听了这些,就吓一跳:“人类这种动物是何等骗子呀!”
  六兵卫狐至今从来没有下过山,而且从来没有骗过人类那样聪明的动物。
  他觉得人类真会说莫名其妙的话。白天被打的地方长了很大一个包,痛得不得了,他很想回山里,一直待在这骗子的窝里,不知会发生什么倒霉事。于是狐狸愈来愈忐忑不安。
  “在我家那里,鸡已经被六兵卫吃掉两次……。”
  “在世界上,没有比狐狸更坏的动物吧。那可是妖怪呀。晚上下雨的时候,它一定会点灯捉弄我们,不干正经事啊。嗯,我们就把它晒干两三天,再把它的肚子晒得干净一点,然后煮狐狸汤吃吃看吧。”
  “诶?我听说过貉子汤是好吃的,不过狐狸汤……这可是第一次听的。”
  狐狸又吓到了。他突然想念起母亲,但还屏着气,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狐狸正拼命地用双手把木箱盖儿抬起来。好像在盖儿上放了一个大石头,每次他要抬起,都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大石头在动,狐狸坚持不懈地把盖儿抬起来,花了不少工夫后,终于成功地把盖儿挪动了一些。他从那扇子型的缝隙把头探了出来。周围昏暗,只有月光微微地从纸拉窗的破洞照射进来而已。狐狸经过一番努力后,好容易才从木箱里爬出来了。
  母亲曾经说过:“人类是可怕的动物。”狐狸觉得那是真的,也难怪其他的狐狸们,白天都躲在洞穴里,不要让人类抓到。
  狐狸爬到门口,从地板下成功地出去了。溜圆的月亮悬挂在高空,从山上传来了猫头鹰的鸣叫声。
  祖谷群山的森林非常茂密,看样子好像是母亲在说:“六兵卫呀,我很担心你,赶快回来哦!”这时的狐狸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响,而且头上的包像香菇一般隆起来,热热的。
  他踉跄地走下去,走到有一栋房子时,听见牛哞哞的鸣叫声。
  “啊,这个声音应该是桑助先生家的赤兵卫先生吧。”狐狸走到牛舍前,说:“晚安。”
  看来赤兵卫睡不着觉,闭着嘴嚼着什么。他一看到狐狸就温柔地问:
  “啊,晚安。你怎么了?你已经去了河口那里吗?”
  狐狸告诉了他刚才的遭遇,一直被关在箱子里的事。牛听了就说:
  “唉呀,真可怜。人类是非常任性的,他们还会揍我们这些动物的屁股,真讨厌啊。我也偶尔有浑身发懒,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不过他们连一天都不给我们休息,任意驱使我们做繁重的工作,那样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掉下眼泪呢……。虽然说生不逢时,但这也是天意,生来就是这种动物,我也应该安分守己,不过当我无缘无故地被打屁股,打得厉害时,伤心地很想哭出来,我也知道,这也是命运呢,不过我非常羡慕你那样可以轻松自在地住在山里的处境……。”
  狐狸听了就觉得他很可怜。
  “赤兵卫先生,你说得没错。我们也是,人类也是,不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我们不应该说谎,要是心平气和地过日子的话,那可是再好不过的啦。那个,你一直在嚼着什么呀?”
  “没吃什么。傍晚吃的稻草从胃里弄回来再嚼一次而已。”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美呀。”
  “嗯,其实我最喜欢晚上。人类睡觉后,我就可以一个人沉思细想,没人来打我的屁股,感觉非常舒服啊。”
  狐狸听了之后,眼眶就红了。虽然赤兵卫的身子像国王一般强壮,但饱尝了比狐狸他们更多辛酸的事。狐狸可怜着他说:
  “我若一回到山上,就再也不会下山了。请多多保重。以后,在半夜的时候,我在山上为你唱歌儿吧。要是你听到了就可以这么想:‘啊,那时候的六兵卫还过得很好。’——喂,听听,有没有听到猫头鹰的鸣叫声?那棵树的附近就是我的窝。你一定要听我的歌儿哦!”
  六兵卫和性情温和的,非常老实的牛说再见,然后兴冲冲地走上了荒凉的山路。这时,他终于可以回祖谷山里。
  “啊——还好我得救了。还是自己的世界是最好的。妈妈看到我,一定会很高兴吧。”
  六兵卫忘了自己肚子饿,飞跑回到山上去。
  白天的雨早就停了,在万里无云的夜空里,如白天一般明朗的月亮,照射着山峦和森林。
  从那一天晚上,狐狸每晚都去离村庄比较近的岩壁上,大声鸣叫着:“吭——吭吭——吭——吭吭——。”听说,在天空晴朗如洗的半夜,六兵卫的鸣叫声响遍了村庄。
【像天使一样的美丽】
  我们街上的女孩与男孩一样,从小到大都有一种自然的群体概念,她们往往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的,帮派之间彼此不相往来,在街上狭路相遇时女孩们各自对着同伴耳朵唧唧咕咕,有时干脆朝对方吐一口唾沫。这也是香椿树街的一种风俗,我说过香椿树街是有许多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风俗的。
  小媛和珠珠两个人的群体很早就形成了,小媛家住化工厂的隔壁,而珠珠家则在桑园里的底端,她们住得很远,隔着一条长长的香椿树街和江上的石桥,但小媛和珠珠长期以来一直形影不离,每天早晨珠珠都要去小媛家,她们两人总是一起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的,小媛长得又细又高,眉目温婉清秀,珠珠矮一点胖一点,但珠珠有一双美丽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小媛喜欢穿洗旧的男式军装和丁字形皮鞋,珠珠的军装要新一点小一点,但也是一件军装,她们挎着帆布书包肩并肩走过长长的香椿树街,途中要经过衔上唯一的药铺。经过药铺的时候两个女孩就会加快脚步,因为吕疯子每天站在药铺门前朝街上了望,吕疯子手里提着一串中药包,看见小媛和珠珠走过时他会跟她们说话,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
  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吕疯子说。
  女孩子之间的事男孩们是弄不清楚的,就像国际形势一样风云变幻难以把握,后来听说了小媛和珠珠分道扬镳的消息,暗恋着小媛或者珠珠的男孩都感到吃惊。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下午突然降临的暴雨。哗哗的雨声使教室里的中学主人心惶惶。放学时间已经过了,男孩们大多用书包顶在头上朝雨中冲去,女孩们则焦虑地站在走廊上议论纷纷,一边等着家里人送来雨具。那天小媛和珠珠仍然是紧挨在一起的,珠珠大声而快活地指责历史教师在课堂上抠鼻屎,小媛的表情却显得忧心忡忡,小媛望着雨点在操场上溅起的水雾,心里想着这场雨怎么还不下来呢,她晾在外面的衣裳和被子也许已经被雨淋透了。
  他真恶心,珠珠拉着小媛的一条胳膊摇晃着,珠珠格格的笑声听来是清脆而不加节制的。你看见他把鼻屎往地上弹吗?你不觉得他很恶心吗?
  这雨下得该死,怎么还不停呢!小媛很不耐烦地推开了珠珠的手,小媛说,真急死人了,我妈上中班,晾外面的毛衣和被子都要湿透了。
  苗青就是这时候突然招呼小媛的。苗青撑着一顶细花布雨伞从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没有说话,她们从来不和苗青说话,但苗青在雨里袅袅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望着小媛和珠珠。苗青的目光有点高傲有点诡秘地停留在小媛脸上。小媛你来吧,苗青说,我们一起步好了,小媛愣了一下,她看看珠珠。珠珠毫不掩饰她的鄙夷,珠珠朝走廊吐了一口唾沫。你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小媛轻声嘀咕了一句,苗青转动了一下手中的伞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她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媛又看看珠珠,珠珠就尖声骂起来,你嘴里放干净点,谁是狗!你才是狗呢,看见人就乱摇尾巴。珠珠握着小媛的手,她感到那双手正在慢慢滑脱,她看见小媛的脸上有一种窘迫不安的神情,这使珠珠感到惊讶。我要走,小媛朝苗青的背影张望着说,我得回家去收衣裳了,紧接着小媛冲出了走廊,珠珠听见小媛的叫声在雨地里刺耳地响起来,苗青,等等我一起走。
  留下珠珠一个人木然地站在走廊上,珠珠看见她们合撑一把伞在雨地里渐渐消失,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珠珠少女时代的感情受到了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后来她抹干脸上的泪水,捡起书包抽打着走廊上的水泥廊柱,珠珠的嘴里一迭声地重复着:叛徒,叛徒,叛徒。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小媛在家里焦急地等候珠珠,珠珠却没有来。小媛回忆起昨天的事,预感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她想她今天只能一个人上学了。走进红旗中学的校门,小媛恰恰看见珠珠和李茜在一起踢毽子,珠珠踢毽子的技艺是很高强的,珠珠在等候鸡毛毽下落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瞄了小媛一眼。
  叛徒,珠珠说。
  小媛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如雪,她迟疑了几秒钟,最后低着头绕过珠珠身边,小媛的手伸进书包摸索着,最后摸到一条鲜艳的粉红色缎带,那是几天前珠珠送给她做蝴蝶结的,小媛从书包里抽出那条粉红色缎带,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从这天起小媛和珠珠两个人的群体就分裂了。珠珠已经是李茜她们一帮的人了,而小媛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独来独往以后,也就投靠了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的阵营。
  小媛现在经常和苗青一起结伴上学,她们走过香椿树街东侧的药铺·时,吕疯子依然手提一串药包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不知被谁剃光了,脑袋和嘴唇呈现出同一的青灰色,当小媛拉着苗青从他身边匆匆跑过,吕疯子反应一如既往,他的呆滞的眼睛突然掠过一道惊喜的光芒。
  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吕疯子说。
  小媛很想知道吕疯子现在看见珠珠是不是也一样说这句话。但小媛是不会去向珠珠打听的,小媛和珠珠现在互不理踩,偶而在学校或者街上擦肩而过,她们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相似的仇恨的内容。有一次小媛在水果摊前挑选梨子时,听见背后响起熟悉的呸的一声,小媛敏感地回过头,她看见珠珠和李茜勾肩搭背地站在后面,珠珠还用脚尖踩地上的那滩唾沫。小媛再也不想忍让,她毅然从水果筐里拣出一只烂梨狠狠地朝珠珠的身上砸去。她听见珠珠尖叫了一声,那个瞬间对于反目为仇的两个女孩都是难忘的,她们在对方脸上互相发观了惊愕而痛苦的神情。
  我说过小媛是个漂亮女孩,小媛投靠了以苗青为首的漂亮女孩的阵营。苗青她们酷爱照相,小媛受其影响也很自然地爱上了照相。起初她们就在香椿树街唯一的工农照相馆照,后来苗青不满于工农照相馆简陋的设备和粗糙的着色技艺,她认为那里的摄影师总是把她的脸照得很胖艰难看,苗青建议去市中心的凯歌照相馆,她说她母亲披婚纱的照片就是在那儿拍的,是家老牌的久负盛名的照相馆,可以随心所欲地美化你的容貌。女孩子们对苗青的权威深信不疑,欣然采纳了她的意见。
  五月的一个下午,四个女孩结伴来到凯歌照相馆,她们的书包里塞满了色彩缤纷的四季服装,有式样新颖的毛衣和花裙子,有冬天穿的貂皮大衣,甚至还有一套用以舞台表演的维吾尔族服装。女孩们将嘴唇涂得鲜红欲滴,提着裙裾在照相馆的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只有小媛静坐在一旁,她坚持不肯化妆。苗青把她的胭脂盒硬塞给小媛,她说,搽一点吧,搽一点你就显得漂亮了,小媛仍然摇着头,她说,我不搽,我妈不许我搽胭脂涂口红,她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小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照了一张,是侧面的二寸照,然后她换上那套借来的维吾尔族服装,又照了一张正面的二寸照。小媛坐在强烈的镁光灯下,表情和体态都显得局促不安。摄影师让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起来。苗青在一边看得焦急,她灵机一动,突然模仿数学教师的苏北口音说了一句笑话,小媛才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摄影师趁机抓拍了小媛的这个微笑。小媛最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那套舞台服装,她对苗青说,肯定照得丑死了,我以后再也不来照相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左右,小媛的着色放大照片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出来,许多人看见了小媛的这张美丽而可爱的照片。苗青来告诉小媛这个消息,小媛还是不相信,苗青的脸上露出莫名的揩色,她说,你别假惺惺的了,嘴上说不知道,暗地里谁知道你搞什么鬼?
  小媛偷偷地跑到凯歌照相馆去了。那是个有风的暮春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紫槐花浓郁的芬芳,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勿。小媛独自逗留在照相馆的橱窗前,久久注视着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女孩头戴丝织小花帽,身穿维吾尔少女的七色裙装,眼神明净略含忧郁,微笑羞涩而稍纵即逝。那是我自己。小媛的眼睛渐渐噙满了喜悦的泪水,小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丽的纯洁的。当有人走近橱窗并对着里面的照片指指点点时:她飞快地逃离到街道的另一侧,她害怕别人认出她来。紫槐树在小媛的身旁轻轻摇曳,风吹落了一串淡紫色的花朵。小媛望着吹落的紫槐花在空中划过的线痕,突然很奇怪地想起药铺门口的吕疯子,想起他一如既往重复的那句话:你们像天使一样美丽。小媛打了一个寒噤,欣喜和甜蜜的心情很快被一种恍惚所替代。小媛在暮色熏风中回家,她觉得很害怕,却说不出到底害怕什么。
  红旗中学的女孩子们几乎都知道了小媛的名字,知道小媛的照片陈列在凯歌照相馆的橱窗里,后来男生们也见到了小媛的那张照片,胆大的男生就敢跟在小媛的身后大喊大叫:何小媛,新疆人;新疆人,何小媛。一些低年级的男生则不情世事,他们对小媛的照片如此横加指责——何小媛,她冒充新疆维吾尔族,她是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
  我告诉你那是在七十年代初期,那时候在我们香椿树街上缺乏新闻,小媛的照片因此成为一件天经地义的新闻被广为传播。人们都对化工厂隔壁的女孩侧目而视,小媛后来的厄运就是在声誉鹊起下慢慢开始的。
  何小媛有狐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她有狐臭。
  那段时间在女孩的群体中充斥着这样的对话,女孩们对这个惊人的发现同样很感兴趣,尤其是珠珠李茜那个阵营里的女孩,她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情。她们走过小媛身边时都特意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或者用手绢在空中扇来扇去地表示厌恶。小媛起初对此毫无察觉,她以为那是新近流行的向对方唾弃的动作,于是她也如法炮制地予以还击,她听见对方扭过脸骂,臭死了,污染空气。小媛下意识他说,你才臭呢,你才污染空气呢。小媛骂完了突然发现有人盯着她的腋下看,她就摸了摸腋下,腋下什么也没有,旧军装没被划破也没沾上什么脏物。小媛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她问同桌的苗青,这是怎么啦?她们为什么盯着我腋下看?苗青用铅笔刀刮着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她瞟了小媛一眼说,你自己不知道?她们说你有狐臭。
  小媛惊恐地望着苗青,小媛的脸很快变得苍白如纸。她的整个身体在椅子上颤栗不止,而且怕冷似地缩成一团,这样沉默了很久,小媛从极度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的声音突然爆发把苗青吓了一跳。
  谁造的谣?告诉我是谁造的谣?小媛问茵青。
  我不清楚,大概是珠珠先说的吧。苗青说。
  小媛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凉的光芒,她站起来看了看坐在前排的珠珠。珠珠正和李茜她们在课桌上玩抓骨牌的游戏。我饶不了她。小媛咬牙切齿地发誓,然后她拉住苗青的手说:苗青,你知道我没有狐臭,你为什么不给我作证?苗青没说什么,她仍然想把指甲上的红色染料全部刮光。小媛夺下了苗青手里的铅笔刀,小媛突然举起了双臂,她说,苗青,我让你闻闻我到底有没有狐臭,苗青,你一定要给我作证。苗青抬起脸望着小媛的腋下,苗青皱了皱眉头,小媛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闻不出来,现在穿着毛线衣,怎么闻得出来?
  小媛的双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后来她从课桌下拉出她的帆布书包,捂着脸跑出了教室。正是上第五节课的时间,电铃声在学校的走廊上尖厉而清脆地炸响。男孩女孩都在朝教室跑,而小媛却拽着书包望学校的大门飞奔。小媛没有发现书包里的东西正在沿途掉落,书本,铅笔盒,卫生纸,还有一张照片已经被风吹动,像一个小精灵随风追逐小媛的背影。那是凯歌照相馆陈列照片的样片,虽然没有着色,虽然尺寸小了许多,但它确确实实是那张美丽而骄人的陈列照片。
  午后的香椿树街在暮春时分的情懒和寂静之中,街上人迹寥寥,阳光直射在满地的瓜皮果壳和垃圾堆上,有成群苍蝇在街道上空盘旋,小媛拽着书包跌跌撞撞地跑着,经过药铺的时候,她再次看见了肮脏的形销骨立的吕疯子。吕疯子朝小媛晃动着手里的草药,他说,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不过你要多吃一点药,不要怕吃药,小媛躲开了吕疯子,小媛边走边啜泣着,她说,我不要美丽,你们去美丽吧,你们为什么要造谣诽谤伤害我呢?
  小媛对珠珠的报复来得迅速而猛烈。
  第二天珠珠上学经过石桥,她看见石桥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男孩,其中一个是小媛的哥哥。珠珠以为他们在观赏河上的风景,她嚼着泡泡糖走上桥顶,两个男孩冷不防揪住了她的辫子,珠珠刚想呼叫鼻唇之间已经挨了一拳,她听见小媛的哥哥说,你再敢欺侮小媛,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珠珠跌坐在地上,嘴里的泡泡糖带着血沫掉在她的腿上,她看见一颗牙齿黏在泡泡糖上。我的牙齿,珠珠尖厉地哭叫起来,但两个男孩已经一溜烟地跑下了石桥。有人走过石桥时看见珠珠满嘴血沫地坐着,一边哭泣一边诅咒着什么人。他们就去拉珠珠的手,珠珠你让谁打啦?珠珠一边哭泣一边说,还能是谁?是何小媛,她跟流氓阿飞勾勾搭搭,是她让他们打掉了我的牙齿。
  珠珠是个倔强的女孩,珠珠用手绢包好那颗牙齿去上学。在小媛家临街的窗户前她站住了,她拣起一块砖砸碎了小媛家的窗玻璃,然后冲着窗内高声骂道,狐臭,狐臭,何小媛你有狐臭,你们一家都有狐臭。珠珠看见屋里有一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她知道那是小媛,她知道小媛现在是不敢出来还击的。
  珠珠走进红旗中学后径直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她打开那块包着牙齿的手绢交给校长看。河小媛跟流氓阿飞勾勾搭搭,珠珠哭哭啼啼地报告校长,河小媛让两个流氓打掉了我的牙齿。
  校长和班主任把小媛叫到了办公室,他们让小媛看桌上的那颗牙齿,小媛充耳未闻,她扭过脸去看墙上的两幅宣传画,表情显得漠然而恬静。
  是你让人打了萧珠珠?
  她活该。
  为什么要打她?
  她造我的谣。
  造什么谣?她造你的谣所以你就可以打她啦?
  小媛低头不再作任何申辩。她听见校长和班主任轮流训斥着她,校长要她写一份检查认识错误。小媛的皮鞋在水泥地面上吱吱地磨擦着,最后她站起来说,我不写检查,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珠珠她妈以前是个妓女,珠珠她爹以前当过土匪,珠珠和好几个男生在码头约会,你们为什么让我写检查,为什么不让她写检查?
  小媛一口气说完她想好的话,然后就擅自跑出了办公室,她听见校长和班主任在后面愤怒地喊她的名字。她知道她已经惹祸了,但她无法控制这种灼热的报复的情绪,小媛一路奔跑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急剧地蹦跳着,有什么硬物卡在她的喉咙里,使她感到窒息,小媛在操场上站住了。她对着草坪一口一口地吐着,结果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吐出来的只是一口一口的唾沫。
  小媛的厄运就这样来监了。
  红旗中学里贴出了一张处分报告,被处分的就是曾经闻名于香椿树街的漂亮的女孩何小媛。布告贴出的第二天,校长打电话给凯歌照相馆,要求撇掉小媛的那张照片。他在电话里告诉对方,那张照片影响了学校的秩序,给校方添了不少麻烦,他请求对方以后不要随意在橱窗里陈列他学生的照片。照相馆的人茫然不知应对,但他们还是作出了积极的配合,很快把小媛的那张照片撤掉了。
  小媛从此后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和任何女孩子接近,当然包括苗青她们。小媛独来独往地度过了最后的学校生涯,那时候已经临近毕业,女孩们和男孩一样,一半人将去农村或者农场插队劳动,另外的一半人则按政策留城,他们的各个小团体现在分崩离析,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去插队的每天挤在走廊上议论着陌生而遥远的未来生活,留城的那群女孩以珠珠为中心,仍然陶醉于课桌的骨牌游戏。小媛一个人站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嗑瓜子或者沉思默想,小媛不想和任何女孩说话,而别的女孩也不想和小媛说话了。
  九月的一个早晨,许多披红挂绿的卡车驶进香椿树街,带走了那些上山下乡的女孩子。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小媛也在其中。我看见她站在最后一辆卡车上,胸前的红花反衬出她的苍白和忧郁。小媛没像有的女孩那样哭哭啼啼,也没有像有的女孩那样一路高喊豪迈的口号,小媛倚靠在卡车栏杆上,平静地扫视着欢送的人群,她看见珠珠追着卡车跑着,珠珠手里挥着一条红纱巾。她知道珠珠是来送李茜的,那条红纱巾是小媛送给珠珠的,现在小媛很想把它讨回来,但是锣鼓和喧闹声遮蔽了整个天空,即便小媛真的向珠珠索还红纱巾,珠珠也不会听见,即使珠珠听见了也会装作没听见。小媛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因此小媛最了解别的十六岁的女孩。
  卡车缓缓地驶过药铺的门前,小媛发现吕疯子不在那里,她很奇怪这么热闹的日子,吕疯子怎么反而不见了。小媛站在车上百思不得其解,她就问同车的一个男生,怎么好久不见吕疯子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那个男生很费劲地听清了小媛的问题,他用手掌充话筒,在周围的嘈杂声中报告了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吕疯子死了吕疯子天天乱吃药吃死啦。
  小媛插队的农场在很遥远的北方。小媛再回香椿树街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她的以洁白如雪著称的脸在五年以后变得黝黑而粗糙,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摇晃着肩膀,当小媛肩扛行李走过香椿树街时,谁也没有认出来她就是化工厂隔壁的漂亮女孩。
  只有珠珠一眼就认出了小媛,她们是在石桥上不期而遇的,当时两个女人都很尴尬,珠珠下桥,小媛上桥,她们起初没有说话,走了几步珠珠回过头发现小媛也在桥头站住了。两个女人就这样相隔半座石桥互相凝视观察,后来是珠珠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我在凯歌照相馆开票,什么时候你来照相吧,珠珠说。
  我不喜欢照相,你还是多照几张吧。小媛淡淡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腋下,小媛说,我有狐臭,而你像天使一样美丽。你知道吗?你现在又白又丰满,你像天使一样美丽。
【四月一个晴朗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村上春树】【雅也译】
四月一个美丽的早上,在东京新宿附近一个狭窄的街,我与百分百女孩擦肩而过。
坦白地讲,她并谈不上漂亮,也没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衣着平常,脑后的头发仍可以看到睡眠时压过的痕迹。
她已经不年轻,或者说已经有三十岁更确切些,称之谓“女孩”不免有些牵强。
但是,我伫立在距离她有五十码远的地方,就已经很确切的知道:她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当她一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热烈地跳动,
我的嘴唇变得异常的干渴,仿佛突然置身于万里黄沙之间。
或许你也有自己特别欣赏的女孩子也说不定:
女孩盈盈一握的足踝,独特的说话方式,大大的眼睛,
或者宛若春葱的修长手指,
要不就是你被一个每餐不知为何定要浅斟慢饮的女孩所吸引。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百分百女孩标准。
我曾经就为临桌的一个女孩所倾倒,深深迷恋于她优美的鼻型。
但是想要把心目中的百分百女孩形象完全显像于脑海之中,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
比如我,就无法回想起那个女孩子鼻型,或者甚至是她根本没有鼻子也说不定。
我唯一可记住的便是她并不是顶漂亮。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百分百女孩。”我这样告诉某人。  
“是吗?”他说,“长得可漂亮?”   
“不,一点不。”   
“那定是你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的了?”  
“不知道,我一点也记不得关于她的任何细节,——比如她眼睛的形状,或者她胸部的大小。”  
“莫名奇妙!”
“是呀,莫名其妙!”  
“总之,”他觉得无趣之极,“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和她搭话,亦或是跟踪她了?”
“根本不,我只是在街上和她擦肩而过。”
她从东来,我自西往。就在一个美丽的四月早上。   
我想同她聊聊,30分钟也已经足够了:
我只是想了解她的身世,也告诉她我的遭遇,
还有我最想的便是向她解释清楚
在1981年这个美丽的四月清晨我同她在新宿街头相逢皆因命运的安排。
就如同一个宁静世界里古老钟充满着温馨的秘密。
倾谈完毕,我和她在某个地方共进午餐,
然后也许再一同去看场伍迪·爱伦的电影也说不定,
或者驻步某家酒店共饮鸡尾美酒也未可知。
如果她高兴,也许我们还可在床上做场鸳鸯梦。
命运的不可知性就这样轻叩着我的心扉。
此时我和她的距离已不过是十五码之遥。
可是我该如何走近她,又该对她说些什么?  
“早上好,小姐。是否你愿意谈谈,只需30分钟。”  
笑死人,我岂不成了推销保单的推销员。  
“请问,这一带有24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吗?”   
不行,这样也太过傻气了。何况我没有带洗衣袋,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或者直截了当的道出真相:“早上好,你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咳,她是不相信我的,即使她相信了我,她也未必会同我交谈。
她也许会说:我兴许是你的百分百女孩,不过抱歉的是可你并不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这是极有可能的,一但我陷入这种困境中,
我势必会坠入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里去。因此而变得一蹶不振。  
我已32岁,成熟便是这么让人变得小心翼翼。
我们在一家花店前擦肩而过。一阵暖暖的微风轻触我的肌肤。  
街面上的沥青湿辘辘的,空气里荡漾着玫瑰花香。
我终于没有对她说些什么。
她穿著一件白色线衫,右手握着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
这里面一定是她写给某人的一封信。  
也许她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看着她睡眼朦胧便可知晓。  
兴许这封信包含着她所有的秘密也未可知。&
我大步向前,然后回头,她业已消失在人海中。
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很清楚的知道当时该对她说些什么。  
那会是很长的一段告白,以致于我绝对没有可能把它表述清楚。   
我的那些想法注定是虚无缥缈。  
嗯,总之,它将以“很久很久以前”为始,   
又必以“你不认为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为终。
很久很久以前,某一个地方住着一对男孩和女孩,   
男孩正值十八年少,女孩也不过是二八青春。   
他不见得如何的英俊,她也并非特别的美丽动人。  
就是很常见 ,孤独着的男孩女孩罢了。  
但是他们坚信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个百分百的男孩和女孩等待着。  
的确,他们相信这个奇迹,而且这个奇迹发生了。
某一天男孩和女孩相逢在某条街的拐角。  
“难以置信!”他开口,“我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寻找着你。
也许你不相信这一切,但的而且确你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我和你感觉一样,”她对他说,“你就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我能够完完全全的勾勒出你的每一个细节,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挽着手互述衷肠,一分一秒。   
他们从此不再孤独。   
他们找到百分百的彼此,同时也被彼此找到。   
这是多么神奇,这是一个奇迹,宇宙创造的奇迹。   
就在他们交谈时,在心里却有着极小的困惑烦扰着自己:难道梦想真的就如此容易成真不成?
就这样,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男孩说:   
“让我们做一个实验吧——就一次即可。
如果我们真的是彼此的百分百爱人,那么在某一天某一处我们会再次相遇。
如果那时候我们的感觉未变,我们便可证明的确是彼此的百分百。
那时候我们就立刻在那个地方结婚,你同意吗?”  
“好!”她说,“我们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俩分手了,她继续东行,他依旧西游。
其实他们的作出的这个测试决定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可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他们的确是彼此的百分百爱人,并且他们可以相遇确实是一个奇迹。   
但对于他们而言,明白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他们毕竟太年轻。   
就这样命运开始无情的作弄起他们两个人。
某年冬天,男孩女孩同时患上了恐怖的流感,  
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好几个星期的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一切。   
当他们醒来,脑中空空如少年时代的D.H.劳伦斯储钱罐。   
他们毕竟是如此聪明,且毅力非凡,经过不懈努力,   
终于找回了可以重返社会的知识和情感。   
感谢上帝,他们又可以乘坐地铁,发送快信,成了合格的社会的人。
当然,他们又开始体验爱情,有时也会遇到75%甚至是85%的爱情
时光流失快得让人觉得恐怖,很快男孩已经32岁,女孩30岁。   
四月一个美丽的早上,男孩为了购买一个咖啡杯顺着新宿临街自西向东走,
同时女孩为了寄一封特快邮件,亦正自东向西而来。
他们在街角擦肩而过,   
失去的记忆仍残留的微光在那瞬间在两人心头闪耀了一下。  
两人的心里俱是一震,随即他们明白了:  
她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他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然而这光亮终究是太过微弱,他们的想法也比十四年前变得模糊了许多。   
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就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永远。
你不认为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   
是的,就是它,这便是我想对她说的那段长长的告白。
【桥边的老人】
【海明威】
一个戴着钢丝边眼镜、衣服上尽是尘土的老人坐在路旁。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正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轴。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沉重地走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那里。
                   
 &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乡,所以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
  他对我解释。
  “喔。”
  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顾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牧人,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和那副钢丝边眼镜,于是我问他,“什么动物?”
  “各式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撇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着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着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着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的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撇下它们了?”我问?“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在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提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对政治有什么看法?”我问?“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动了。”
  “这里可不是停留的好地方,”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里开?”
  “巴塞隆那。”
  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喔,它们大概捱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
 &&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道。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
  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
  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
  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管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我只是在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看自己,大概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她那么看过我】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无论怎么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许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凝视。只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地告诉了给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须极短极快地一看,看的动作过去了,极快地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到底得管这叫作凝视,不论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着,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作的。另一个是眼株横着一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的轻优,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止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地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地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是纯洁,最完美的。多少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的从哪儿飞来,我想起惟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差可比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籽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永远的蝴蝶】
【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教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教我终生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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