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红尖对于上海三打一出牌牌规则都有哪些条件规则?

  三打哈:是三位闲家对庄家的围剿。两副扑克相合,以“7”为王,可不要“3”、“4”,叫分最高者做庄,庄家控制八皮底牌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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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罗成有关几种牌的玩法
2013年10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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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打哈:是三位闲家对庄家的围剿。两副扑克相合,以“7”为王,可不要“3”、“4”,叫分最高者做庄,庄家控制八皮底牌和“7”王的花色,结果有成牌、垮庄、边光、无分光、倒光,结果不同,输赢数额不等,无分光翻三番,倒光赔两番。这种打法一度在清都盛行。“哈”是本地方言,即北方的“傻冒”,南方的“猪头”。 中国论文网 /7/view-4542920.htm  罗成在牌桌上听到一桩事:湖州一坐台小姐被客人用枪打死在娱乐城里。   司法所何所长说这事时,罗成做庄,他摸了一手好牌,喊了一个约定的最高分。底牌不算好,也不算坏。他埋底牌时,何所长不动声色讲述客人如何用枪顶住小姐的脑瓜,小姐的脑瓜又如何被人识红瓤西瓜和白瓤西瓜一样钻开了一个洞。   罗成催道:“出牌,你们准备剃‘无分光头’。”   何所长瞅着桌中央散页一样的底牌,说:“罗成,该你打翻身仗了。”   坐下手的王老板说:“莫讨阎王账,‘无分光头’也只值九百块。后来呢?”   “后来小姐死了,客人跑了,听说是个流窜犯,案子挂在那。如今死个把小姐,像家里死只把鸡。”   罗成对面的六包头抛来一段:“我听说,是坐台小姐把他带到出租屋里,让他打了三回洞,只肯出一洞钱,谈不拢,就在她脑壳上崩了一个洞,还将屋里洗劫一通。”   何所长笑道:“就你个鬼头会乱想,还三回洞,你是法医呀?罗成是学法医的,你看他验不验得出?”   罗成将埋了的底牌又取回,插入手中归拢的花色中,他要重新定主。   王老板抢过话头:“指望罗成他们破案,是外婆要呷盐——还在海里。上市街黄鲶鱼骗走了我一车保险柜,三年了,敬香钱烧了大几万,菩萨从清都拜到了湖州,连片鱼鳞也冇找到,最近,听说他出车祸撞死了,他遭报应,我背卵时,臭鲶鱼还欠了我八万块牌账,不是牌桌上转来转去的数字,是清票子!”   罗成拦截了他们对小姐的联想和对黄鲶鱼的追究,他定了黑桃的主,九皮主就将闲家的主都吊完了,他将自己的五皮副牌摊出:梅花QQKK和红桃A。   何所长淡淡说:“你底牌冇埋错吧?”   王老板一数底牌,笑道:“你真是哈卵,只埋七皮底,你这是自绝于人民。”   六包头跟着一乐:“就你这眼力,难怪你验不出流窜犯与小姐打了几回洞,嘿嘿。”   罗成眼前一花,出剩的红桃和梅花还捏在手里,像一柄打开的桃花扇。他把剩牌丢进牌堆,把赔的钱丢在桌上,一摸烟盒,烟盒空了。   牌友们忙着拢牌,清点意外的战果,谁也没有在意他的恍惚。   窗外,回龙镇已成集梦之乡,阒寂的黑夜不停给梦泼墨,将它们弄成洇蓊一片。不可胜数的梦在暗中生灭,随着一个个呼噜消长。梦难以追踪,显影,也不好比方,大致像沙滩边湿草丛中一串串从沙缝里冒出来的黑泡沫。不远处的黄石河听不到一点水响。   牌场的输赢经验告之他:打错了关键牌,手气会变痞。之后,罗成摸的牌三不烂齐,没了机会叫分,只能守哈。他分神想起很久以前家乡的夏夜,或是他做了某一个有关夏夜的梦:龟从水中探出,爬上沙滩产蛋,把头埋在沙堆里酣睡,细微的波声在旁耳语,从夏夜直到秋凉。在深冬凌晨的牌桌旁,罗成的心思还在沙堆里,在龟上,在龟缩进的尖头那端,尖头上的开口,冒出细微难察的绵绵呼吸……   他输到了两千七百块钱,是对一个嫖客的罚款。天已微亮。何所长做庄,他也喊了一个约定的最高分。罗成混沌的感觉里,自己的头已与龟头浑然难分。庄家把底牌埋了又挖起,挖起又埋掉,三五个轮回中,罗成开始打鼾。他正要梦见一点什么,他们推醒他,要他出牌,他跟着上手出牌,主牌很快消亡了,副牌中有一皮红桃A,他想也没想就把一门红桃铲光了。   红桃A一露面,何所长将牌一摊。“无分光头”。他手里的副牌是红桃A、K和一对老Q。   王老板、六包头争相指责他:打牌不观场,又老走神,还打瞌睡,害得他们跟着背时。   何所长望着牌堆中露出小半截的红桃A,揶揄到一件往事:“罗成,在想智云小学的小红老师吧?”   罗成将快要陷进睡梦沼泽中的脸拉出,绷紧,用隐隐作跳的食指钩出最后剩下的三百块钱,丢给何所长,站起身说:“卵就想她!我输光了,回去困觉。”   他把天亮时分三人暖昧虚夸的笑声抛在电烤炉旁,走进潮冷的雾里,很快就没了影。感觉还在雾里:轻飘,冷,有点痛快。   他缩进了被窝里。潮冷如软壳一般紧贴着肌肤——十多年了,那感觉还在。他一时无法入睡。记忆和幻想的碎片交替闪现,像撕烂的扑克牌,被风卷到空中,有无数种破碎的瞬间形状。他不想整合,不想集中,他想碎片迟早会堆积成松软暖和的棉絮,将他厚厚盖住,隔开他与苏醒后蠢动不止的白天的联系。   他上午九点才进入梦乡。在一层层泛开的虚壳里,闪出很多没头没尾的梦,醒来时全化入了黄昏。他看到窗外沉沉的雾霭,一时不知是哪一个白天的傍晚,还是哪一个黑夜的清晨。   窗前,黑漆斑驳、凹印深陷的桌面上,躺着侄儿的结婚请柬,像灰烬中一堆快灭的炭火。   黑桃皇后:手持星云盘的黑桃皇后是赌运之神。她具有命运掌管者标准版的毫无表情。她可以化作安娜·费多托夫娜伯爵夫人出现在格尔曼的梦里,让格尔曼相信“三点、七点和爱司”是保证赢牌的秘诀,然后在最后一局她突然代替爱司现面,让格尔曼输个精光。在罗成偶然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小说中,他认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是最好的小说,也是赌博爱好者的必读书。谁都想做圣·热尔门那样的人物,洞悉神秘渊薮里的赌运,拥有取之不竭的金钱。但黑桃皇后是热尔门的克星。在罗成走神时虚拟的纸牌系列里,他想象红尖能押死黑桃皇后。   罗成袖着手,走进内勤谢玉华的房里。   谢玉华正涂着唇膏,冬天的房间开出了两朵喇叭花,紫色的。另一朵在椭圆形镜子里。   罗成站在一幅大尺寸的外国影星照下,后翘的卷发遮住了影星的大腿以下。
  “今天还不是18号吧?”   “你从棺材里爬出来呀?明天才是18号。”   “这就好。你再借点钱我,明天我侄子结婚,我要到湖州去呷酒。”   “喇叭花”在张合:“我冇开银行,你今年从我手里借了九千六百块钱,年底了,一分都冇还。徐所长说这星期所里要清账,你要把钱还我。”   罗成右手不知怎么离开了袖口,停在墙上的风扇开关上。他叉开的长腿像风扇页片一样穆然在冬季。   “喇叭花”的紫色在独自加浓。光线明亮的房里有蝙蝠翅膀一样的黑影在移动,阳尘飞扬,使奔驰的黑影变得扑朔迷离。   罗成打了个激凌,手在开关上又动了一下。开与关是瞬间的改写,也可能是错位,蝙蝠般的黑翅呼呼加速,变成了一圈冷嗖嗖的淡影。   “喇叭花”哆嗦着翕张:“你鬼迷住啦,快关风扇……”   罗成的手被黑影撞击,又动了一下,扇页摇摇晃晃,慢慢冬眠。   房间里只剩下一朵“喇叭花”,它的紫色被一团白气笼着。   罗成把手插回裤兜,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他扫见明星披着黑斗蓬悬在白墙上,和谢玉华相混淆,房间里多出了两皮“黑桃皇后”。   在两皮“黑桃皇后”的模糊处,插进来一皮红尖,它勾连着另一种牌的玩法和一段想深埋心底却不时蓦然冒头的往事,也不是头头脑脑清晰得很,往往只有几个片段、数处细节交叉穿插,就像纸牌之列中的几张小牌,彼此孤零又不得不暂时结盟,成为大牌的垫底。   警校法医专业优秀毕业生罗成一出校门就有了垫底的感觉。他班主任借酒大骂:有人走后门,找关系,玩狸猫换太子,将他推荐的得意弟子留在省城的名额替换了。罗成陪班主任喝了半箱啤酒,也骂了一通无名娘,睡一觉之后还是搭火车回到了清都。二十出头的他在垫底的感觉里没有埋汰多久,年轻的头脑预算着总有出头之日的未来。雄性荷尔蒙也总是要寻找空气中散发的雌性荷尔蒙气味,即使这气味隐若在大山麓里,混杂在秋天稻香和板栗绽开的果香里。   罗成回清都到基层所锻炼的第一站是智云乡,那里和罗昌大山浑然相连,只设了驻乡民警,和回龙镇属同一个派出所管。   驻乡民警罗成在大他三岁的司法员何耀光调教下,学会了玩平生第一种纸牌:“打红尖”。这是扑克牌中找朋友、算计分的一种玩法,脱胎于打“5、10、K”,却是“5、10、K”的复数玩法,两副牌合起来,炸弹携带大小王可以满天飞,打法上出彩的是,四人对局,红尖为朋友,但红尖在谁手里,须通过暗示、心算、判断之后,在出牌过程中才渐渐显露,其中可以使诈、诱敌,促使对方火拼,自己从中渔利。   他们“打红尖”的擂台常设在智云小学,那里几位青年男老师都爱玩耍,不缺牌腿。山里的夜晚有秋霜和月白映衬,有浓雾和冬雨紧锁,显得特别漫长,需要打闹、斗牌、夜宵、脚踏琴和男女之事来填充。何耀光、罗成来学校“打红尖”,有点项庄舞剑的意思,他们的“沛公”是小红老师。小红老师是当年的师范毕业生,语文、音乐、美术都教,她走路轻而有态,长发不绾时和长腰一起比柔,眼睛细长,藏着两湾似笑非笑,嘴丰盈红润,把一张淡淡的东方脸点得生趣成滴。夜幕里,小红款款出没,有时看他们斗牌,有时给他们用煤油炉煮面,有时在自己房里弹几支曲子,那琴声从坡上烟砖房里拐弯入窗,将红豆烟和山岚相混的雾壳扯成了白练索,牵绊着数颗布列酒刺的头颅不时回睃,时常找错了红尖。   罗成的思绪悬在一红一紫有些相似的嘴唇之间,谢玉华在说什么,一句话也没听入耳。他沉沉吸了口气,似乎要把十几年前的光阴也吸进嘴里,来一个咂吧。咂吧间,屋里多出了一皮老K,徐所长走了进来。   徐所长酱紫色的脸犹如一面老字号的酒旗,擦过罗成,他黑声黑气道:“我正要找你,你一闪就两三天不现影,和一群无魂野鬼混在一起,工作丢到了塌板湾里,你坐下,我要和你好好碰碰。”   徐所长将罗成拉到炉旁,历数他的不是。罗成抄着手,将胳膊支在火炉上,背对着谢玉华,脸对着墙上的影星,他注意到影星的低胸领口像一股湍急的水流形成的很深的漩涡,白生生很有拉力。他双脚抖出肉的波浪,他的尘根在涛声里深睡。纸牌上的黑桃皇后胸部平平,相貌呆板,她不靠肉体取胜,触摸她的男人总会有一时的迷惘:忘记自己身和手的处境。罗成还在疑惑这靓得逼眼的影星为什么像黑桃皇后,连谢玉华也有点像。他的手在袖口里也没闲着,将手腕上的皮慢慢扯红了。   徐所长打着酒嗝,在作训话的总结:“你也三十大几了,莫老背包袱,死人驼重,越驼越重,莫老高不成低不就,到处乱蹿,人家小谢有男朋友。”   “徐所长,他是来借钱的。”谢玉华嗔着,样子像喇叭花遭了霜打。   “肯定又是打牌输了钱,你莫乱动公款,小谢这里,我马上要清她的账。”徐所长的目光在炉火映衬下,有王朝干红般的颜色,正和谢玉华绛红的羊毛衫混同一色。   罗成从漩涡和波浪里抽身而出,把有些筋痛的手插回夹克口袋。   “徐所,我侄子明天结婚,我要到湖州去呷酒,要请两天假。”   “你去吧,去吧,只莫一倒又几天冇影。”   梅老钩:格尔曼把这位跋扈的王子想象成一只巨大的蜘蛛,罗成觉得他更像海杆钓的钩子,在冬夜接下来的时光,罗成看到了他四处撒下的钩影,把整座镇子都钩在他的爪子里。在具有无数隐秘意义的纸牌序列中,他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掌握命运,他搜括金钱,母子相得益彰。   罗成从所里转到镇上。他打通了何所长的手机,首先,听到了一个男人在唱:“我的梦不再徘徊……”接着,加入了一个女人的伴唱:“……再不再来……”然后是何所长加大的嗓音:“你是不是想翻本?明天再战吧,我在县里唱歌。”   罗成又打了王老板、六包头等等牌友的手机,他们都像沉入深潭的鱼一样不咬钓。罗成知道他们一定是偎在镇上的某些角落里,正做着“钱玩钱”或“人玩人”的游戏。罗成清白:自己本该是这些游戏的干预者和破坏者,可他没法抗拒成为参与者。那一个个不和他打商量就来了的日子,像他摸回的一手手牌,多半是三不烂齐的牌,不成款成局的牌,受制于上手下手的牌,他只想快点打完这一局,也许下一手牌能稍稍如意一点,谁知道呢?下一手牌它控制着下下一手牌,迂回或直达意念的死胡同。在深夜的回想中,那一手手牌已乐趣全无,困倦随之而来,梦的虚壳罩住了深夜与黎明,梦醒后,就是东挪西借,对输光的填补,如此循环往复,把一个个日子打发。他只是心思一晃,就把自己陷进了循环。他早已不在乎牌的结局,往往还会在输赢决定于一张牌的瞬间出局,听任自己被随时出错的牌颠盘。这些年来大抵如此。他也懒得深想。
  他经过镇上一栋栋灯光和暗影交错的房子。白天的喧闹随着店门关闭、摊位收拾业已消退。窄而弯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打牌凌晨回来,他有时乱想,拔舌的长毛鬼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风扫走了脱离枝头的落叶,又将它们卷在街沿石下和围墙仄处乱翻。小孩的哭声带来了狗叫和甜酒的气息。罗成一个人走着,有灯的地方,他和影子一同走着,不只是他长短粗扁不一的影子,还有店铺、电杆、垃圾桶、屋檐沟、穿街网线和状如锅盖的卫视频道接受器等各类影子。他跨过一曲曲影子,又跟上一抹抹影子,走过一家家熟络的店门。街上混杂的影子又和记忆里与牌有关的一些片段混搭。   他看到下市街周连礼家饲料店的卷闸门上映着两个灯笼的破影。前两年打牌晚归经过,周家的大狼狗总要低吠几声示警。去年也是隆冬之夜,几个有胆有谋的贼先将狼狗毒死,后用千斤顶撑开侧窗,吹断卷闸门的锁头,开来一辆大货车,将店里新进的三万多块钱饲料悉数运走,捎带一面做了手脚的电子秤。那晚他难得赢回钱,赢了四千多块钱,连同本钱,厚厚一扎都塞在屁股后的口袋里。骑车回时己过三点,他看到周家的卷闸门裂嘴洞开,也听到货车远去的碾路声。他立马加速追去,离镇两公里有岔道,一条通往罗昌,一条通往湖州,他几乎没有减速就奔往去湖州的道上。寒风如冰刀削脸,他呼啸着一路飞车,很快脸木得没了感觉,手如同被万千冰针穿透,他很是喜欢这凉透骨,嗷嗷叫唤着,冬夜里,满垄满坡都是他的声响,他开口想唱那首“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多年没唱歌的喉头如同上锈的锁一样打不开,只憋出了几声干呕和乱嚎。等他追上国道,看到不时有货车掠过,拖着冷风的长影。自己很可能追错了道,一定是贼发现有人在追,给他来了一出曹操偏走华阴道。等到他打值班电话,找来睡眼惺忪的帮手,给周连礼报信,请罗昌公安堵截,天已大亮,回到宿舍,手一摸屁股后,瘪的,那厚厚一扎钱没了。他愣在床前,听了一会北风呼号,脱掉湿冷的衣裤皮鞋,钻进被窝,蒙头睡下,一直睡到被午饭铃敲醒。他惊异于自己终于睡了一个囫囵觉,没有梦来打扰。贼到底没有捉到。沿路几个村子倒有传闻,有人在田垄、粪凼、水沟、草堆、江滩处捡到了绿花花的“老人头”。一传十,十传百,镇上居民、屋场村民、中心小学师生老少出动,沿着河堤、沟渠、田墈、大道低头寻去,满眼望去,一片红绿绛黑的虾公背。热闹了几日,感冒了几个学生,折了周连礼老娘的一条腿,才慢慢平退。这一切,罗成觉得都不在自己的局中,他像一位看牌人。   他走到了下市街与上市街交叉的街口。两旁店铺早已在岁月深处摆开各不相让的架势,挤成了一张塌鼻脸,晚上它们的影子也抱团在地上打滚。冬至日,罗成在上街口的布店里发了一回飙。下市街贩甜酒的满堂客和上市街摆鞋摊的六堂客(六包头之妻)为了一只八条该不该打,在布店里的麻将桌边,先动嘴后动手,披头散发,撕扯一团,像一副皱巴巴的扑克里生出两个头、身子紧紧相连的老旦。罗成刚好路过,在麻将桌上放了一掌,两老旦斗得性起,并不松手。他一把举起麻将桌,重重摔在麻石街上,那夹板拼成的桌子顿时四页八块,翠色麻将子满街乱跳。两位肉搏的女人才告休战。罗成抄手而去,也不管三个女人(加入了女店主)齐茬茬掉转舌剑唇枪对准他放咒,咒他是背时鸟,冇卵鬼,阴魂伞,杀人犯……   他看到了黄鲶鱼临街的房子。房前一片昏黑,将倒门败户的光影圈禁在坑坑洼洼里。黄鲶鱼的影子又在哪里呢?若他变成了枉死鬼,那他和所有鬼一样都没影子。罗成知道他还有影子,那他一定还活着。是罗成教他诈死的。不诈死,四十万赌债,有的还是五分、一角的高利贷,如何还得起?堂客和三个细伢子肯定连一个窝也留不了,讨债的会天天来吃流水席,到他家来蹲点看门。“一死百了,死了不了也得了,你就当自己死了”——这是黄鲶鱼被债主追到广东向罗成讨救时,罗成在电话里对他说的最后三句话。说完,罗成挂了电话。他和黄鲶鱼只是牌友,他心里不但烦黄鲶鱼的牌德,还烦黄鲶鱼这个人,包括他这浑浊搞怪的外号。可他还是给他支了招,还帮他把每一个证据链都理清,告诉他尸体的照片如何弄得看上去似真非假,借尸还魂的路子如何走。是不是可怜他一家老小?当时罗成一点也没想到他的婆娘细崽,他好像想到了王老板,想到了何所长,想到了回龙镇日复一日要重新摇骰洗牌的赌场,或许,他想到了把黄鲶鱼弄成一皮梅老钩,挂在海杆钩上,能引来一群鱼咬钓上钩。他不管谁来收杆。   罗成走进了东街的财源典当行。临街的铺面落了大锁,右边有张小铁门。罗成低头侧身推门进去,满房密密挨挨的摩托堵住了去路。他在摩托的夹缝中挤向缩在店后的柜台。柜台前停放了一辆豪华型“野狼”和一辆215型“幸福”。老板在柜台里写算。罗成无法就近和他说话。他靠着“幸福”站着,手握刹车把。   “老钩,我要点钱急用。”   “那要看你罗公安拿么哩东西作抵?”   “你这里都当嘛?”   “么哩都当,只堂客除外。”   罗成拍拍腰部,说:“这东西你敢不敢当?”   “只要你敢抵,我也就敢当。”老钩的笑声像这宗交易一样不真实。   罗成撩起夹克要解腰间的皮套。   老钩霍地站起,双手乱推太极云手:“罗公安,我跟你说着耍,莫当真,我不敢替你收藏那家伙。”   罗成笑道:“量你也不敢接招。”手从腰间退回,伸到夹克上兜里,捣出手机,看了屏上一条通知话费不足的短信,删了,说:“这手机,当两天?”   “你又戴我笼子?我收了你手机,哪里发案,徐所长发火,我担不起责,不给你当挡箭牌。”   罗成笑道:“老钩就是精,从不算错一张牌,我要三千块急用。”   “罗公安,我们也该算算账,这两年十三张条据,快三万了,我也为难呀。”   “我说过不还吗?利息我不会少你一分,我要为难你,就要查这满房摩托的来历,有几张不是偷来的?真要办你,你就是窝赃销赃。”   老钩低头不语。罗成捏紧刹车把,手曲成一支犁辕。两眼四下慢看,专看摩托的尾部和老钩的脸。冷风从小门吹进,晕黄的灯下可见冷风的形状,像一张开田的犁。
  老钩搭讪道:“罗公安,看你气色不太好,昨晚又战通宵吧?”   “你放心,一年半载死不了,账烂不了,年底翻本会还你。”   “快过年了,你莫咒自己啊,赢钱也要先讨吉利。”   “街上那群堂客早把我咒死千百回了。”   “你们公安火焰高,不怕人咒,再说,咒去凶数。我还多句嘴,打牌想赢钱,就要会躲黑,手气不好时,要忍一向,老班子说死了六合: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   “你给我上发蒙课啊!老班子还说:麻石自有翻身转,钝铁也有放光时。老班子的话正说也有,反说也多,听哪一句好,我心里还冇数?”   “好好好,算我多嘴,你数钱,签个字。”老钩缩进柜台,数出一叠百元、五十元和拾元夹杂的票子,连同借单递给罗成。   罗成在借单上签字时,冷风犁开夹克,犁进毛衣内衣覆盖的胸膛肚皮,他打了个寒噤,放开刹车把的手有些酸麻,笔从指缝掉下,滚到了轮胎下面。   柜台内的老钩看着罗成的虾公背。   抠底:这种赌法与老子哲学的某些基本观念相谋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万物相生相克,谁也别称老大。“抠底”每人三张牌,三张牌可组合成散牌、“对子”、“一首歌”、“罗刹”、“同花顺”、“三个头”,每一种牌型有很多种变化,散牌中“2、3、5”最小,三个头中“AAA”最大,但在游戏规则中,若是“2、3、5”和“AAA”相遇,最小的却能克制住最大的。这种赌法简单明了,它的真正魅力和鬼蜮伎俩在于,三张牌是盖着的,在取牌之前,可连续下注,取牌之后,可配之以心理战和夸张的行为主义,可以“偷鸡”,以大的赌注吓走牌比你大的对方;可以“下套”,放出诱饵赚取最大利益。何所长总结说,“抠底”最韵味,三张牌要一张韵完,韵二张,二张韵完,韵三张。六包头发挥说,揭开三张牌,像脱女人的衣服,脱了外衣,脱内衣,脱了内衣,脱胸罩,三张牌韵到最后,烂牌多,大部分女人也经不起脱,三张牌还是盖着好。   滚滚车轮将罗成带往湖州。   罗成伏在前排靠背上打盹。昨晚,他做了不少记不起、串不来的梦,没睡安稳,人有些恍惚。梦里的恍惚和坐车的晃动有些相似。车旁擦过的树影、稻田、丘峦、水塘、车流在余光里转瞬即逝,过目即忘。铅灰色的天和睡梦的底色相近,它们在流光里一承不变,容易混淆。车上好像人不多,也不少,他偶尔抬头,没记住一张脸。邻坐汉子的脸大半埋在领口里,头发像山坡上残冬的草皮,软耷耷盖着土堆。往来车辆的声音、车上人咳嗽吐痰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扯谈的声音、后坐一个女孩吹泡泡糖的声音都如风过耳。   前排两个男人说到了打牌,用本地方言,叽哝哇啦。罗成漫不经心张听。   “江三老倌死了,昨夜里你冇去坐夜?”   “我去得迟,牌摆了几十桌,冇位子。江三老倌二崽单位来了几车人,城里人打得大,一桌‘抠底’,输赢四五千。”   “大个卵,听就湖州老板打麻将,一炮就是四千。”   “我个爷!一场牌不要输赢一栋楼?”   “如今票子走水,水多的造孽,水少的遭孽,水多了谁不晓得乱放?想起我稳老表才真遭孽,为了百把两百块钱送了一条命。”   “他何哩送了命?”   “你冇听说过?怪不得,一晃上十年,人都成了泥,谁还记得他?罗昌长寿山开了一个赌场,他和一群篾贩子分几桌‘抠底’、‘推牌九’,我稳老表‘抠底’,五角的‘底’,十块的‘顶’,一般顶多输赢百把块钱。那天他手气奇好,三张牌老是比别人大,赢了两百多块钱。下昼四点多钟,他们赌钱的山坳屋场被公安围住了,捉了十几个。我稳老表年轻,身上有三四百块钱怕被搜去,他放势往山上跑,一个公安朝他放了一枪,没打中,我稳老表肯定吓昏了,以为公安来了肯定要抓进去坐牢,他亡死亡命往前跳,那猪×的公安又放了一枪,这枪蛮准,打穿了我稳老表的动脉。”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这事还闹蛮大,何解冇停尸遭人命?”   “我姨父姨妈一世年阿弥陀佛,落皮树叶都怕打破脑壳,还敢找公安麻烦?后来赔点钱,就完事,反正他们崽女多,崽就有四个,死个把无所谓。”   “那猪×的公安你看冇看到过?”   “当天我在山下烧窑,第一个得到信,我看到他们时,是两个血人。我稳老表死后,带队的公安下了他的枪,命他把我稳老表背下山。”   罗成的双手扣着前面的铁扶手。他鱼粉色的手背上青筋簇簇凸出。他略经修饰的头随着汽车的巅簸敲打着铁锈的扶手。   他回到十一年前那段山路:那破了头的后生伏在他背上,他的血像浸水一般流着不断,有鱼腥草般的气味,从他的后颈流进去,从他的后背浸过来,和他的冷汗混合着。起先,后生的身体是热的,软的,血也是热的,流的,将他的冷汗一遍一遍温热。走着走着,后生的身体慢慢冷了,硬了,血也慢慢冷了,滞了,和他的冷汗、警服结成块,粘贴在他的后背上,像是他身上长出的一层血红的软壳,把他变成了一种拼命负重的甲壳虫,诸如屎克郎之类。他感到,那正在死去的后生已与他的身体结成了同盟,他不再怕他,死与他如此挨近,就在他背上,死的斤两正在他突突乱跳的心房里称重。他只想把他这样背下去,放下后背上的死尸,那会是时间的终点。他搞不清为什么要对他连开两枪,好像只是在一不留神之间,听从了手的瞬间召唤,就像“打红尖”时一不留神出错了一张牌,这样出错牌,近来常有。   他想起了小红老师。经秋历冬、跨年到春的“打红尖”擂台赛已近决赛,罗成凭着警察身份、一米七八的个头、讨女人欢喜的常规套路,还有超常发挥了何耀光卖弄的“胆大、心细、脸皮厚”这三句追女人的真经,已经从包围小红的男人圈中胜出,小红和他单独打羽毛球了,小红踩着脚踏琴给他伴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了,小红让他牵手在山路上散步了,随着捷报频传,何耀光不禁一声叹息:“真是教会徒弟打师父啊!你小子真要出点血。”就在昨晚,何耀光提议多日要用钱来刺激的“打红尖”,由于罗成让步,终于带彩了,这是他第一次赌钱,一百分一块钱,罗成输了二十一块钱,半个月的工资。他不是算错了红尖在谁手里,就是在不该出炸弹时冒险投弹,谁都看得出他的兴奋和拴不住的心猿意马,大家既笑又恨他:“情场得意,牌场肯定失意,好事你小子别想一个人占尽。”小红脸上敛起来的笑容像煮久了的挂面一样糊了。小红糊了的挂面止住了他的输钱,也让一桌牌提前散场。在校门外的松树林里,在松毛虫也蠢蠢欲动的春晚,罗成搂住了小红,他感到自己充血的红尖和小红只隔了四层或是五层薄布,它无法自制地顶向肉的深处,像装药的火铳一样渴望发射。小红依偎着,挣扎着。他的手指抓进了柔软的肉团,那里好像也是时间的尽头。小红嗔道:“你抓痛了我。”
  罗成惊异昨晚的亢奋注入了负尸的身体,他瘦长的体内似乎潜伏着中了魔法的力量,那被血滋补着的力气老是使不完,他步子迈得大,翻岭下坡,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有时他还腾出血手,将几绺垂下的头发拢回原来的位置,并揩掉聚在眉间、脸上的汗珠。他突然哭了,是不开嗓的抽泣。暮春苍翠的山色和山下银蛇蜿蜒的河流、成片油绿的稻田在他眼里尽染血红。三四柱窑烟冒出大坟一样的窑包,飘散成了一片红云。   通往湖州的国道每隔一段就凹进一串坑洼,车身颠个不停。罗成的手指攒紧着铁锈的扶手,他的脸和眼埋在手臂湾里。   前排两个男人也已开始打鼾。   洗牌和摇骰:两局之间都会洗牌,打麻将还须摇骰。洗牌和摇骰是很多人的随意,他们趁洗牌的便期伸懒腰、抽烟、喝茶、上厕所,摇骰也不过是指头瞬间的抖动。真正的赌徒会全神贯注洗牌和摇骰,他们尽可能从中获取更多有关下一局的信息,玩鬼、出老千也多半在洗牌摇骰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在何所长要引申赌运和命运的玄妙时,罗成堵住了他:也就那回事,像一副纸牌,被庄家的手胡乱洗着,在闲家提牌的一刻,似乎有无穷的变数,可每个人能拿到的却只有一手牌,瞬间就决定了是一手什么样的牌,所谓“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罗成算到婚礼开始了才进大厅。他想和生客同桌用餐。二伯、四叔、大妹、二妹、大妹夫、二妹夫和外甥们总绕不过,他们给他打了电话,留了座。三位外甥争相叫着舅舅,他应答不迭,并摸了每一颗有大有小的脑瓜。   在主婚人的绕舌令里,大外甥凑近他,快嘴快舌告诉他一件事:舅舅,我们班有个李园林,喜欢打架,自称是李元霸。他说《说唐》里中有个李元霸,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使一对铁锤,有八百斤重,使烂银枪的罗成,才是第七条好汉。我听外公说过,罗成在扬州比武,连挑四十二员大将,夺了武状元,当然是天下第一。李园林说,在潼关紫金山,李元霸一锤打来,罗成的枪就断成两节,不是西方小白龙马跑得快,肯定砸成了柿饼。我气得像程咬金一样呱呱叫,我舅舅也叫罗成,我舅舅有手枪,肯定比李元霸的铁锤厉害,我舅舅一枪就可以毙了你。他仗着年纪大,力气大,朝我嘿,还打了我两拳……   大妹夫沉着脸,将站起来兴高采烈比划的儿子按回坐椅,训道:“细伢子莫岔口岔嘴。”   大外甥靠近他,央求道:“舅舅,把你的手枪让我摸摸,好不?”   大妹夫敲了这冒失鬼一记“丁公”,岔开问他最近忙不。   他含混点头,摸出烟分发,连二妹面前也递了一支。二妹触着他的手说:“哥,你气色不太好,晚上少打牌。”他收回烟,硬硬说:“我晓得”。   大外甥挨了莫名其妙一记“丁公”后,感到一桌大人对他像外公一样的说书一点也没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而且像绿林响马一样打劫。他讨了个没趣,撅着嘴退回自己的游戏世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集攒起来的卡通画片,上面印着梁山好汉的现代化图像,标明了他们各自所属的星宿、职位、武器、杀手锏以及攻击力、攻击范围和防御力等几项指数。他吃了几块肘子肉,又模仿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将一杯果汁倒进嘴里,然后停杯投箸,把卡通画片在手里来回抽动,不停选出两张,进行攻击力和防御力的对比,嘴里念着:“矮脚虎杀败险道神,拼命三郎杀败矮脚虎,豹子头杀败拼命三郎……”   罗成对大外甥的游戏频频注目,要不是在婚宴上,他也会和外甥玩一把。二伯摇头叹息,一直没拉下老脸,他点燃烟,吐出一口,说:“成伢子,你看,连东伢子都成亲了,你做叔叔的也该有点动静,莫老是孤家寡人一个,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人现眼,让你娘死不瞑目,让你爹瘫在床上生不如死……”厅内,换了一首更喜庆的民歌,将二伯的训话拦截成——“今天是个好日子”。   婚宴风车水转地上菜,一道道配料齐全、在油锅里炒炸得太久的大菜,看上去绿肥红瘦,吃着总有些油腻滞口。罗成的胃口让二伯一训,像作尸检一样反胃。刚上警校时,去医院观摩解剖尸体,他几天吃饭都想吐,后来慢慢习惯了,呕吐感也就消失了。自从背那后生的尸体下山,他对尸体的呕吐感卷土重来,不可收拾,强烈时,包括看到动物的尸体,它们尸体做成的菜。   罗成大口抽烟,目光漂游在满桌肉尸肉汤和红红绿绿之上。主持人还在口舌生莲,婚礼音乐欢畅明快,敬酒辞和祝酒辞同律而嘈杂,他回闪的思绪一次次在往昔与淤泥河里扑腾和落重:父母在乡下草台班子里唱戏时相识,他们将《对花枪》从戏台唱到了床上。他就是他们唱出来的,名字也是爱扮燕公罗艺的父亲从戏文和《说唐》中借用来的。二伯曾半开玩笑半顶真对父亲说:“老三,罗成死在淤泥河里,乱箭穿身,这名字怕不吉利吧?”父亲答道:“人从娘肚里出世,做的都是同一件事:等死。生子能像罗成一样来世上走一遭,死一回,是他的出息,也是祖宗八辈子的荣耀。”“我看,还是改名好,你说唐读得熟,不要吊在一颗树上,程咬金、秦叔宝都是福将,不如借他们的福,改叫罗金成,贵气,叫罗宝成,也大气。”“二哥,听起来是蛮爽亮,金银财宝都有,可在我们唱戏听戏的耳朵里,是将秦腔唱成了二人转,刺耳朵、倒嗓子呀!”二伯自然说不过老三。父亲的执拗和期望都在给他的取名里。从小他就听熟了父亲讲罗成的故事。父亲会唱戏、说传,也会编席子,戏文在父亲嗓眼里打着旋转,柔软绵长的竹条穿梭在父亲手指间,让他从小到大都犯混:人的舌头和指头一根软,一根硬,却都活泛奇巧,能作乐也能闯祸,能赚钱也能败家,谁能够总是对它们操控自如呢?他答题时,手也往往不听指使,把想好的答案写错了,搞得他老是涂改试卷。高考后填志愿,他本想在第三志愿栏里填财贸学校,却走神写成了警察学校。成绩出来后,第一、第二志愿泡汤,警察学校录取了他,也一度让他觉得这道多项选择题蒙对了,让他的手指和舌头都像水中的鱼一样,包括后来手指引导手术刀对尸体的解剖,也很顺溜。他上警校的学费都是父亲编席子、母亲养猪仔攒的。他和小红约好了下个星期天去家里见父母。他的指尖能触到小红指尖里血流的脉冲。他的红尖就要突破小红的最后两层薄布了。砰—砰—一枪警示本就够了,那一枪之后为什么引来了第二枪?指尖跟着一动,不只是那蔑贩子没了,小红的指尖也没了,自己的红尖从此软耷,母亲慌忙乱张在运猪的大货车轮子下扁了头,父亲的舌头被酒呛得只会打络,再也不能唱戏和说传,他的手指和下半身一起瘫了,饭也要两个老妹轮流喂。二伯说,都是你管不住一双手闯的祸。闯祸不就是细时候打烂一只装汤的碗么?碗烂了就烂了,那碗里的汤会从桌上流到地上,浸出一大片油污,菜叶、肉片和猪肝四处都是,无法收场……
  罗成知道自己的思绪和那陷在淤泥河里等着万箭穿身的罗成一样无法脱身。他和四叔、两个妹夫还有新郎喝了上十杯酒。大厅里的宾客开始像演皮影戏一般飘忽、晃动,罗成看着他们顺眼,自己也像皮影戏里的角色一样被一双无影手操纵着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这感觉和他洗牌的感觉一样。   终于,他可以离席了,他穿过散席的人群,去礼房补礼。在大厅门口,有人拍了他的肩膀。罗成回头,看到了警校同学楚洞波,他在湖州法院当庭长,是侄儿的上司,也是小红老师的第二任老倌。   楚洞波说:“罗成,两年没看到你,走,一起喊歌去。”他拽着罗成的胳膊,走出大厅。罗成跟着滑步,回头时看到了东边墙面上红纸写着的“礼”字,“房”字被一圈算账的黑脑袋遮住。   大外甥拨开人群朝他跑来,大妹夫一把将他逮住。大外甥扬着一大把“梁山好汉”向他召喊,散席后喧闹的人声将他的童音湮没了。   巴锅:与“三打哈”的玩法相似,它们的命名都充满了对输家的嘲弄和落井下石。对一个专注运数的赌徒来说,“巴锅”比“三打哈”更富挑战和冒险,更符合赌性的要求,打法也更前卫。若说“三打哈”像炒股,“巴锅”就像买楼花,炒期货。“三打哈”注重自有资本的单一运作,自有资本的雄厚十分重要,而八皮底牌往往决定了投资的收益和亏损。“巴锅”还加入了资本的扩张,庄家可以买单“七王”或双“七王”,用上了垄断资本豪夺的手段。四家还可以在中途自主叫牌,搅乱牌局,以劣势瓦解优势,把冒险家和谨慎投资者都逼上绝境,充当索罗斯那样的“金融大鳄”,过足宰杀、求助、抗击和孤注一掷等种种快瘾。   一个下午的烟气将包房的光线弄得低迷,房里的暗淡正在逼近房外的黄昏。   包房里只剩下罗成一人。他将拿出小三、小四的两副牌分成四方,留下八皮底牌。他一个人将四方的牌逐一齐好,排开,分析每一方的优劣和“买底”后胜算的可能。每一方的牌他都看得清楚,都可以作主操作,但盖着的八皮底牌仍然预示着数种可能,像一桌宾客的命运。将底牌揭开的那一刻,他想同时体味的兴奋、惊喜、失望和沮丧却一个也没有光临。   下午,楚洞波和两个同事把他带进的是楼下歌厅的包厢。是同学楚洞波他不一定会来,是小红老师的二夫楚洞波,他却控制不住不来。自“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之后,他厌烦唱歌,原来不喜欢的打牌却越来越喜欢了,也不是喜欢,是迷上了,也不是单纯地迷上,有点像一个老抽大烟的,明知这是怎么回事,却好上了这口。   楚洞波叫领班喊四个小姐来陪唱。领班走后,半支烟久,才领来三位小姐,一个面如瓜瓢,一个腰如油箍,一个梦游一般没醒。楚洞波看牲口的牛贩子一般把每一位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移开眼看屏幕上泳装戏水的美女。罗成开始走神:这“老剥皮”看小红老师看久了,也会看成这眼神……   三位小姐知趣走开。楚洞波笑道:“这号样子还坐台!进马戏团还差不多。领班,再叫。”领班脸有难色说:“中午来了很多客,小姐很紧张,就这三个了。”   “罗成,是不是换个地方?”   “我反正不喜欢唱歌。”   “那就打‘巴锅’。”   “好,我来学习学习。”   “老同学,‘学习’一词可不能乱用啊!我说个段子给你听,有位快退下来的老同志到海南开会,晚上在宾馆里闷得无聊,就打电话叫来一个小姐,他在小姐面前也要打官腔,他说,我是南下干部,几十年前,曾解放过你们五指山,各族群众敲锣打鼓热烈欢迎。现在,要到你们奶头山学习取经,你要把各项服务工作搞好。小姐说,我们这里是老干部活动中心,您老光临中心指导工作,壮志豪情不减,晚辈好生敬佩,您能学习、学习、深入学习,晚辈肯定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晚辈本来不能收您的钱,但您肯定会说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了体现鱼水深情,这样好不?别人交参观费、住宿费、卫生费一千,您就减半五百吧。所以说,罗成,一提到‘学习’,你就得准备交学费啊。”   楚洞波胡乱发挥的笑话说中了罗成的牌运。他一叫牌,老是被“巴锅”;他一买单“七王”或双“七王”,底牌多半不如意,他又舍不得丢牌,往往要冒险一搏,“小倒光”、“大倒光”打了好几个,打得他彻底领会了“巴锅”二字的形象与恶毒:自己像烧糊的饭、煮糊的肉一样贴着锅底,锅下,火烧得正旺。   楚洞波两个同事的手气不错,连番打“抹皮”,也就是剃对方的光头。中途,三位法官的手机比赛着叫响,罗成兀自心跳手胀。打到五点钟,罗成输到了两千九,楚洞波也输了七八百。   楚洞波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完后,笑着对罗成说:“老同学,你昨晚没和女人搞路吧?手气这么臭!刚才,国土局罗局长打电话来要我们去吃晚饭,商量一件行政案子的事,你去不去?”   “我去不方便。”   “他是你家门,还和你那老牌友何所长是同学。我们一起呷过几餐饭,何所长喝酒后故事多,你莫不好意思啊,他说你们在智云乡同事时,你差点追到了我现任老婆,我们差点成连襟了,哈哈,现在成连襟又不是丑事,是有福共享,和她那吸毒死了的丈夫成连襟,还不如和老同学成连襟安全一些,我都后悔为什么当初昏了头,见了有姿色的寡妇就管不住自己,还好,三年了,年年都做了血检,每次都是阴性,一切正常,包括和她来事,也还正常,哈哈,不容易啊,老同学。”   “老波,你中午喝酒还没醒呀,尽说废话。”   “罗成,你看你还是老样子,谈到女人就害臊,你要是童男身,我就让陈小红陪你睡一个月。”   在楚洞波的连串哈哈里,小红老师也陷进了罗成回忆的淤泥河。楚洞波的手机再次响了,他瞟了罗成一眼,接听道:“不回来呷饭……你莫啰哩巴嗦,我陪你老朋友呷饭……回来到床上告诉你是谁。”他啪就断了通话,说:“罗成,陈小红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老是疑神疑鬼,我要不在外面找女人,还真辜负了她。这样吧,你不去就自己解决,我们吃了饭,回来再接着打,晚上招待你,搞点有关‘学习’的娱乐活动,反正今晚上我把你陪到底,和你玩双飞,做连襟也来成。”
  三人哈哈直滚而去,连几丝烟气也没带走。   罗成输了礼钱,没去侄儿家吃饭,他一直呆在包房。电视里的歌声、广告和别人的故事将他呛回了一个人的牌桌。他一个玩了十几盘。之后,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牌,是梅花钩。他拿起一叠牌,手抖动着,在那团淡绿色火苗上停顿了数秒,纸牌在火烤下弯腰卷边,再下去半公分,就可燃烧起来。罗成抖动加剧的手离开了火苗。他将一叠纸牌和桌上剩余的纸牌扫拢,扔进了垃圾桶里。那皮烧烬的梅花钩曲成一卷,顽强保持着牌形,透过白灰,隐若可以看到背后的花纹和花纹里的王子。罗成走进卫生间,将这皮纸牌丢进了抽水马桶。他撒了一泡尿,看着纸牌在黄色里溶解,一齐哗哗消失在一张永不合拢的瓷口里。   八点半,楚洞波他们还没来,罗成操心他们在哪里专心致志陪小姐们“颠倒醉鸳鸯”或者开展“深入学习”。他摸出手机,按了楚洞波的号码,才发现自己手机欠费停了机。他走出包房,走到街上,在近旁一家小店里买烟。他从钱包里没有摸到所剩的拾元钞,摸出了最后一个五十元,弹出钞票,在店主拿烟找钱的空隙,用公用电话打了楚洞波的手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罗成按下话筒,接过钱和烟,捅进皮夹克的外口袋。他看到车流打出的光柱和街上的路灯将夜晚切割,点燃。高低起伏的楼房像横竖码着的骨牌,从不同窗口透出类似的光亮,如同骨牌上的点数,多是“天牌”、“九点”、“斧头”、“梅十”、“长衫”闪烁。夜空像一颗戳穿的烂熟的皮蛋,不断流出稠质的黑色。这眼前傍水的娱乐城一恍惚就到了隋唐,像隋炀帝下江南时夜泊运河的一艘靡丽的游船。罗成一时憋在自己的想象里:随着十八路反王杀奔江都而来,他提枪跃马来到大江边,面对奢华漫江、放箭无着的夜晚,他该找谁去厮杀?   红桃尖:纸牌上的符号是A。关于第一个字母A的一首十七世纪的儿童启蒙诗是:随着亚当的堕落/我们都有了罪恶/我们从开头就跟着亚当犯了罪。亚当罪在偷吃了Aple(禁果),于是才有另一个词的产生:Adultery(通奸),也才有霍桑“红字”的书写。十七世纪赫丝黛佩戴的红字“A”符,会变成二十世纪末某小姐的一颗鸡心项链坠子,此时Aple(禁果)马上可变成Able(能干)。自由联想下去,A,还可以想起一颗心、一滴血、一粒红豆、一颗飞翔的子弹,一个充血的男性器官。罗成没有读过《红字》,但他打过红尖、“巴锅”、“三打哈”,几乎天天要与A打交道,他会想到更多……   罗成撕开烟盒,捉出一支,把过滤嘴拨掉,点燃,抽着,走回打“巴锅”的包房。他用房间座机打了楚洞波的手机,仍然是无法接通。他木在床前,燃到尽头的烟灼到指头,他的手指触电般抖动着,烟灰飘散,红影倏灭。他看了看床头柜上摆的一块提供服务的牌子,按了几个数字:“叫一个小姐到708来。”   他坐在床上,将烟抽短,抽弯,抽成灰。进来了一个肤色不错的小姐,罗成细细看她,审妓女一般。这活,他很熟,可以提出一串问题,套出一些打发无聊的话来,却突然没了兴趣,他把半截未吸完的烟丢到地上。“你去告诉妈咪,换一个来。”   罗成又捉出一支烟,把过滤嘴拨掉,大口抽着。   进来一个身段不错的小姐,罗成看了她一眼,把大半截烟丢在地上。“去告诉妈咪,再换一个。”   罗成的嘴边又停留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   进来了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姐,罗成在烟雾里没大看她,他把刚点燃的烟扔掉。“去,换一个。”   罗成的第四支烟快吸完了,才磨磨蹭蹭进来一个小姐。这欲罢不能的游戏变成了一场加时的“抠底”,赢家都走了,只剩了输得最多的两人,他们在发牌比大小。他招呼小姐坐到身边。这小姐的眉眼有点像谢玉华,眼白仿佛经过了冷冻处理,又像小红老师一样藏着什么。罗成捏了一下她的脸,冰凉冰凉的。她穿一件短装的皮上衣,里面是一件紧身开领的枣红色毛衣,吊了一根鸡心坠的项链。   罗成把扔完烟屁股的右手从她毛衣的领口伸进去,抓到了那两堆松软的肉,那里一点也不温热,像解冻后变得稀松的冻土。罗成寻找温暖的手打了一个冷颤。他使劲搓揉它们,像手气臭时洗麻将牌一样。   小姐们盯着桌上的纸牌空盒,簇着眉说:“轻点。”   罗成的右手朝着小姐的下身摸索。   小姐靠拢了一点,抓着罗成的裆部,说:“你这杆枪好急。”   “我的枪法是祖传的,有绝招。”   “男人都一样,嘴巴比鸡巴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才懒得去管。”   “我是——罗成,你知道罗成是谁吗?”   “罗成就是你呗。”   “你没看过《隋唐演义》吗?罗成是隋唐好汉,使一杆五钩神飞亮银枪,枪法盖世无双,七十二路罗家枪下,多少好汉送了性命。”   “你别吹,本小姐不怕你的枪狠,照样要让它一会就蜡一样软滑。”小姐说着,拉开罗成西裤的拉链,寻找着罗成的“枪头”比拼。   罗成的红尖触到了小姐干巴巴、久经沙场的厮杀处,他突然感到把持不住自己,全身抽搐。   小姐冷笑道:“你的好枪法,还没过招就走火了。”   罗成把手从小姐的身上撤退出来,又有了尸检时要吐一般的心堵。   小姐从坤包里拿出卫生纸拭擦着弄脏的手,擦完,她把手伸到罗成眼前,说:‘出水就得付钱,这是规矩,罗大英雄,你不会不懂吧?平时一次小费是两百,这次你就出一百算了。”   罗成盯着这个像谢玉华一般冷气又像小红老师一样藏秀的小姐,说:“你莫烦我。”   “我怎么烦你了?是你要找小姐,我也帮你出了水,你自己的枪不好使,怎么怪我?”   “我还要杀回马枪。”   “我才不怕你杀回马枪,只要你出钱,你能干几回,我就陪你几回,别让我等太久。”小姐将被子盖住下身,摁下电视遥控,摆开了等待罗成杀回马枪的阵式。   “你先走,我朋友来了会给钱你。”
  “你不给钱,我怎么走?让你白操啊,没门。”   “我操你了吗?”   “你出水了吗?”   “我……你要打开眼认认人,我真有枪。”罗成掀起仿羊皮夹克,露出了真皮枪套,“你听没听过?个把月前,一位小姐烦了客人,客人一枪就把她毙了。”   “本小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你别唬我,你就是公安,玩女人也得出钱,玩女人不出钱,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我看,你是阳萎,挂杆玩具枪给自己壮阳。”   “你这婊子!”罗成提高了嗓门,“老子今天算是晦气到顶了,给你几十块钱,快走。”   罗成把手伸进夹克外口袋,去摸买烟找剩的几十块钱,里面什么也没有。烟盒在茶几上。   小姐眼中的眼白降到了零下十度,她嚷道:“没钱,你连婊子都不如!”   罗成站起身,低头朝门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至少不是去街上找那弄丢的几十块钱。小姐跟他进了电梯。罗成站在电梯门口,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镀铬的钢皮门上,许多不规则的斑块无比清晰地浮现,一道铁门缝将他的身影分割成不规则的两部分,小姐的棕黄皮上衣和枣红毛衣的模糊色块紧挨着添加进来,罗成想起了尸体解剖课,手术刀顺着胸腹割开一条缝,五脏六肺的血团扑哧着冒了出来。他似乎嗅到了电梯里的尸味。电梯下得格外慢,它显示数字的指示灯烂了。中途,它停下,也不知是第几层,挤进了一群酒气熏熏的男女。他忍不住打出几个干呕。   罗成下楼,小姐也跟了下楼。罗成走出大厅,走进无数华灯溢彩流光的夜晚,小姐也跟着出了大厅,跟着进了无数华灯溢彩流光的夜晚,并拽住罗成的左手。   在光影迷离的门口,两个穿制服的保安用职业化的眼光打量他们,五六个挽着各色打扮的女人进出大厅的男人站住,摆开了看戏的架式。罗成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小姐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暧昧地混和着,扭动着,撕扯不开。小姐的脸变得像红桃A一样热血充盈,她的短装皮上衣像梅花皇后的半截盛装,她从袖管伸出的瘦长白皙的手变成了梅老钩的钩杆。身旁,整座娱乐城灯火通明,辉映着他与小姐的撕扯。罗成被灯光和影子逼着走神:他被这“红桃A”彻底“巴锅”了,即使回到隋唐,也只是船桅投下的一抹阴影,被夜晚钉在一群淫乱正欢的男女身旁,无法脱身。他再一次陷入淤泥河里:“两边芦苇内埋伏着三千弓箭手,一声梆子响,箭如雨下……”——父亲每说到这段,透着一股千古英雄俱往矣之气。何所长巫师般的脸、黄鲶鱼诈死照片上血肉模糊的脸、小红老师多年前藏秀的细眼、楚洞波看牲口的眼神在夜幕里几乎是同时一闪而过。这处境是“巴锅”中最糟的一局,只想尽快结束,马上出局。   他感到右手又被十余年前的力量召唤和布控,它伸向腰间,熟练打开皮套,取出六四手枪,顶住了小姐染成黄发、秀秀气气的脑瓜,一扣扳机,一阵发射的震颤快感沿着右手传遍全身。   小姐应声斜着后仰,她的手像落水时一样在空中抓找。她抓到一缕过街的湖风没有?   罗成瞟了一眼没有膛线的枪管,它正好在背光处,黑乎乎一团,一颗头、一腔血不可能改变它的铁冷。罗成闭上眼,把所有的光影都封堵在身外。他变得异常的清醒:这7.62毫米的口径、155毫米长的黑道,就是自己接下来要钻的洞,要走的路,也就是他的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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