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百花到底该打造哪套红眼穿什么90ss套装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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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命臂铠属性详解:玩命 VS 90SS臂铠纵横百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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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级SS臂铠纵横百战,粗看一下,才45%附加。辣鸡!!细看一下,我尼玛!1579攻!!比同级别的臂铠和巨剑高了250攻!臂铠。比玩命多255攻击。45附加在现在白字普遍破30的环境下,45/130 ≈ 35% 的提升。毕业附魔的臂铠武神的基础攻击大约是 1800 (不算骨戒破招)那么纵横百战提升:255/1800 = 14.2%1.142 * 1.35 = 1.547既:纵横百战,以玩命的基础攻击视角来说。&&提升率约为55%
玩命的属性比较复杂,详细说明一下:初始属性为:55%和66%增伤出现的几率一共为66%。另外有33%多的几率,是不出现增伤的白板(不赌命)。下图为闪电之舞(多段攻击 每段攻击百分比完全相同),1450W的是出现66增伤害,1354万的是出现55%增伤赌命,相当于就是领低保。不赌命有33%的几率玩命沦为白板,赌命的话这33%的几率 有一半情况下领50%增伤低保,失败最低领40%的低保。(下图,873万为沦为白板,1221万的为领取了40%增伤的低保)那么问题来了。白字能增加55%和66%增伤部分的几率,白字逐渐增多。这个基本不是55%增伤,就是66%增伤,出现白板的情况无限趋近于0。低保只需要必须秒的情况下偶尔开一开。那么玩命的伤害期望值会无限趋近于 60.5% ((55+66)/2 = 60.5% ) 。这是玩命提升的天花板,期望值不会更高没有白字:55和66 黄字几率对半开:(0.55+0.66)/2 = 60.5% 没错,和手搓的上限几乎一致。韩服策划算得很精的。60.5% * 2/3 + 0.4 * 1/6 + 0.5 * 1/6≈ 55%没有任何白字,平均期望值等于55%伤害提升,别云:囧rz假设3白字:出55或者66的几率一共: 1-(2/3)^4 ≈ 80.3%60.5% * 80.3% + 40% * (0.193/2) + 50% * (0.193/2)≈ 60.5% * 80.3% + 3.9% + 4.8%≈ 57.3% 平均提升期望值假设5白字:出55或者66的几率一共: 1-(2/3)^6 ≈ 91.3%≈ 60.5% * 91.3% + 40% * (1-0.913)/2 + 50% * (1-0.913)/2≈ 59.14 % 等于手搓技能全空玩命平均伤害提升期望值为约为57%结论:自从11月17号SS改版后,白字数量对于玩命的作用不像以前一样巨大。因为不存在失败0增伤了。有40和50保底领取。玩命伤害比起之前5白字 91%几率出66 来说,伤害略微下降。但是对于3白字以下的来说,比之前的玩命提升不小。宠物2个,称号1,SS套1. 轻松足够用。黄龙手镯并没太大用。嫌做着麻烦,剥削手,手铐,精炼手 灼炎 冰雪手 等等都可以用。玩命普遍比手搓强,但并不能完爆手搓(部分鳗鱼12技能键全空!),也不能和荒古开魔能比,相比荒古,唯一的优势是能切暴躁。荒古武器配大贪食手镯无条件吊打 玩命和任意手镯的组合 。荒古开魔能+大贪食手镯 &= 玩命+切暴躁+灼炎 & 荒古 + 大贪食手镯 & 玩命不切暴躁 + 任意手镯只比较武器不考虑冲突搭配(天域冰雪套的组合), 玩命 ≈ 荒古臂铠开魔能
纵横百战比3白字玩命提升率略少一点。但是也相差不大了。只要身上有任何黄字的装备。都是90SS臂铠更强。更不用说大贪食,球手套,精炼套这些了。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90SS套 基本都没有白字。如果狠心氪90SS套的。最终全身90SS毕业,两把武器基本会持平。最终结论:有啥用啥,为了站街,我选择90SS臂铠 纵横百战【手动滑稽】&&顺便贴上90史诗拳套-贝兹女王的荣耀之拳 属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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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一老团长-雨谣
毕竟白字装备好搭配点,不过有玩命的就用玩命,90史诗的爆率就韩服来看,真的是低的一比,看脸吧
跨一144线周五六日两小时五波固定团收各种多号的,不带纯尸体,可以给有用的号划水,擎天c不缺,只缺能包震撼的以及奶,晚上7点开,基本上9点多一点打完五波团,主要看集合速度,一般够10人就直接开了,速度没问题,要来的可以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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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4, 积分 1174, 距离下一级还需 826 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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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啥用啥,这话不假,但是秒BOSS的话还是稳定一点的输出好用,纵横估计还是会比玩命更受欢迎,就目前来看,白字堆叠冲过100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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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7, 积分 4792, 距离下一级还需 208 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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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打暴走一个百花翻了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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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个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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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给糖就捣乱!17173论坛万圣节节日纪念勋章DNF暗殿骑士带什么远古套好DNF暗殿骑士带什么远古套好游戏小小生百家号其实我个人觉得远古套并不适合暗帝。暗帝作为目前版本一个挺强势的职业,传承套带着刷白图过渡过渡就挺不错,SS散搭伤害也是可以的,有时间去肝的话,艾肯做出来属性和输出都不弱于85SS套的。保证白图刷的很给力之后,慢慢刷深渊,随便刷出来一套SS套,带上去之后伤害就很不俗了。当然,如果要毕业的话还是要选择90SS套以及恍惚三件套才行,宝珠和增幅的话,真得看个人财力了。话说回来,暗帝如果非要选择远古套的话,假猪套和海神套是其中很具代表性,属性也十分出色的套装。然而假猪套和海神套肯定是不合适暗帝的,一个光强一个冰强,而暗帝显然是暗属性伤害的。剩下的传说套,单单从套装属性而言,暗帝都可以带的,至于选择的话,血色套应该是最优的选择了。瘟疫套套装属性能够增加所有属性强化12点。攻击异常状态敌人附加5%伤害以及固定值的伤害,还能给附近敌人附上异常状态。不过这样的套装属性,对比同样是远古套的海神和假猪显然不够看。悲鸣套的套装属性是减少10%的防御(持续10秒,冷却20秒感觉略坑啊),减少属性抗性35点,增加所有属性强化10点,整体套装属性和瘟疫套差不了多少。血色套加了100点智力,17%的白字伤害,觉醒技能等级等,这样的套装属性可以秒杀前面两套了。如果硬要选择远古套的话,暗帝就选这一套吧,套装属性还是不错的,可以作为一套过渡的装备。断肠套是增加20%的黄字,这样的属性很容易与其他装备冲突,所以我个人不建议这一套,套装属性看着是不错,但是实在不好搭配。这件套装属性也就20%黄字一个亮点,但是一旦与其他装备冲突起来,也是废。远古套能不错的增加智力,一共增加了8%的智力值,以及有5%的几率增加100点智力,套装属性相对远古套来说,属于中等吧。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百度立场。系作者授权百家号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游戏小小生百家号最近更新:简介:电竞,网游,专注最新游戏资讯以及游戏攻略作者最新文章相关文章[戚顾古代]百花殺(第二部)白云间&01
夜暗而深,无星无月。
陋巷中红灯一盏,些许微光摇曳,惨然如血痕。
陋巷外,长街上,青毡小轿,数具尸体。
他向前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前方是什么?小巷子?可有出路?不知!
他只知若不跑,那修罗鬼影便要将自己性命送下幽冥。
便如那轿边的仆从一样。
他还不想死。软红十丈多少繁华,他还没有享用够。
柔香阁娇红姑娘的香闺多么凉爽舒适,他只恨为什么未在那儿耽至天明。
但后悔已无用。
尤其当他一跤跌倒,伸出的手却摸到了前方的墙壁。悔恨便让位给绝望。
那鬼影缓缓逼近。
“饶……饶命……”地上的人战栗发抖,口不成声。
那鬼影缓缓伏低。脖颈间触感冰凉,恍惚是圆形奇门兵刃,虽在暗夜,寒芒亦逼人欲泣。
“不要……不要杀我……我……我有的是钱,有的是兵,你……你要什么,我都给。”
那鬼影森森诡笑。
地上的人倏然怔忡,随即颤声叫起来:“是你!”
那鬼影诡笑声依旧,手中闪着寒芒的奇门兵刃已刺入地上人皮肤。
“原来是你……是你……我早该料到……那么他们也都是你杀的……”
那鬼影吃吃笑道:“我只惊奇足下竟敢夜半出行。”
地上的人喃喃道:“我只道至今被暗杀掉的都是小朝廷名士,以为涉及党争,不会轮到我等头上;原来却是你……明晨使君府的出行聚饮,也是你的安排。你明知我今晚一定会去柔香阁,也明知既是出行,小朝廷人人都会起早做准备,我也不能再在别处耽搁太晚。果然好智计。”
那鬼影笑道:“恭喜足下作得第一个明白鬼。”
“求求你,不要杀我。”地上的人哀声祈求,“留着我,还有用处。我还有兵马,可为内应。”
那鬼影依旧诡异的笑,似是心情极好。他柔声道:“我既欲杀你,自然有取你兵马的办法。你又何必操心?”
“不,不,求求你,就当是……就当看在大帅面上……我……我自幼亦是蒙大帅收养……”感觉到自己热热的血液汩汩地淌到胸脯上,迅速湿透了春衫。惊恐下越发不择言。
事实上他说出便已后悔。世上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愚蠢的么?
果然那鬼影全身的寒气都更森然。
我本想给你个痛快,奈何君却不拾我美意。既如此,请慢慢享受罢。
夏天日出得早,寅时前后,天空的蓝色已经很亮,东方那大团大团的云彩周围镶着金边儿,霞光万丈。城门启处,城外一早便来排队等待进城贩卖的农人一拥而入。他们赶着牛车,车上装满了菜蔬、果品、干柴,更有车上装着活猪活羊,预备送到屠户家中去。这是唐僖宗乾符六年六月,河东道虽连年苦于藩镇内乱,但这一年年初前宰相郑从谠上任河东节度使,并统帅河东藩镇大破沙陀兵将,使沙陀领袖李氏父子逃亡鞑靼。那之后河东节度之下兵马空前强壮,各路藩镇无论真心与否,都已接受了节度使的号令。
河东临近东都洛阳,骄兵之乱上达朝廷,不治将动摇国本。朝廷以郑从谠宰相之尊,领一道节度,幕府中当世名士数不胜数,时人都称河东幕府为“小朝廷”,足见其能人贤士之多。此时既已收复各路骄兵藩镇,河东便行休养生息之策,奖励农耕,使士农工商皆有所为,不到半年,晋阳等几个主要的城池带动周边地带,便大大的繁盛兴旺起来,宛然依稀是中兴景象。
农人拉进城来的柴米肉蛋,各自往各自的去处去,或是东坊米店,或是西市熟肉铺,或是南城大户人家的厨房。一辆满载着酒瓮的牛车缓缓行驶在城北的石板路上,沉重的车轱辘压得石板地格得格得地响。赶车的是个矮瘦的老者,一生的苦难都驮在弓起的脊背上。他将牛车停在长长粉墙的一扇小门旁。
门上的一对素色纱灯还亮着。老者吆喝一声停了车,跳下车辕来,摸摸牛脑袋,顺手将鞭子插在腰带里,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三下门。
不多时,门扉开启,一个老苍头带着个才留头的小厮探出头来,见到那赶车老人,便呵呵笑道:“我们的酒早卖得差不多了,一院子都等着你救命。去年订下的桃花酒,可该上市了罢?”
赶车老人陪笑道:“托郑大人的福,今年开春以来,年景虽还好,可填不上去年打仗的饥荒。那桃花酒也要粮食酿,小老儿庄上是方圆百里最好的了,也只得了千二百瓮,待存到如今熟了,能出货的便只剩了千数十瓮。没办法,只能匀一匀,求各处的主顾都担待些。”老苍头皱眉道:“你先说说,我们订下的五百瓮桃花酒,到底能给多少?”赶车老人也觉为难,一边陪着笑脸,一边颤巍巍的伸出了两根手指。
那老苍头登时有些急了,道:“什么?只给二百瓮?这可岂有此理!我们可是老主顾了,我家姑娘自从在晋阳城开张做买卖起,便订你家的酒;如今全指望你救急,你不雪中送炭不说,到来火上浇油。”赶车的老人见老苍头急了,慌忙哀告说小话儿,千般的赔不是,道:“实实是去年年成不好,收不上粮食来,到年初也没成想今年这半年不到又托郑大人的福好了起来。小老儿和老妻是把地窖里藏着的最后一点粮食也拿来酿酒了,依旧不够。这样这样,小老儿还有五十瓮顶好的迎春桃花酿,山中窖里埋了几十年了,挖出来本想送给郑大人略表心意;既是姑娘这里不够,小老儿回身再将那迎春桃花酿送二十瓮来。”
老苍头举起两根手指,恨道:“就加上这二十瓮,不过是二百二十瓮,你说,你们说,这二百二十瓮,管的了什么?以前好说,晋阳城往来相熟的子弟们,酒量大也不到哪去;今时不比往日!那些小朝廷的官人老爷们乃是在长安洛阳见惯大世面的,个个儿千杯不醉;这且不说,单是那位戚将军,戚大侠,这几个月来在我们这里走动,哪一次兴致来了,不是成坛成瓮的饮?我们姑娘也偏着他,不拘什么样的好酒,只管可着劲的给他。”
旁边那才留头的小厮“扑哧”笑了出来,老苍头瞪眼道:“你却笑什么?”小厮道:“我笑爷爷,你是抱怨他们送的酒少呢,还是抱怨姑娘尽把好酒给戚大侠喝?”老苍头瞪眼道:“我自然是怨他们送的酒少!前日刘家庄的庄头送来的黍子酒,说好六百瓮,却只送来了三百五十瓮。纵是如此,人家也比你们厚道的多!”送酒的老人慌忙点头称是,苦巴巴地道:“那么这一车酒……”
老苍头无奈,道:“有什么办法,有的总比没的强。小蹦子儿,进去唤人,搬酒进窖!”那小厮答应一声,蹦蹦跳跳的进院门去叫人,老苍头自有送酒老人帮着,取下纱灯,吹熄里面的蜡烛。
不大一会,几个佣工仆妇出来搬酒。老苍头问:“小蹦子儿那臭小子呢?又到哪儿偷懒去啦?”一名仆妇道:“可别冤枉他,他是姑娘叫去了,说要给戚大侠送东西去呢!”几名工人手中搬着酒瓮,却一齐哈哈笑起来。
小蹦子儿蹦蹦跳跳的去到后廊,纱帘伴着清晨的微风轻轻舞动,他虽是活泼蹦跳惯了,到了这儿还是情不自禁的轻手轻脚起来。
推开门,便见到屋中重重轻纱帷幔后面,姑娘穿着贴身的短衫襦裙,跪坐于榻上窗边,正借着晨光梳妆。一头乌云已是绾好了,只差着簪上几枝刚摘得还带着露珠儿的玉簪花。小蹦子儿叫一声:“姑娘!”规规矩矩的在榻前垂手站好。
姑娘已见着了他,侧过半张芙蓉面,笑道:“猴头孩子,这早晚才来!后面闹哄哄的干什么呢?”
小蹦子儿笑嘻嘻的道:“桃花庄的王老头送桃花酒来,爷爷嫌他送的酒太少,正在吵呢!王老头没法,说是再送咱们二十坛什么‘迎春桃花酿’,听着名儿怪好听的。”姑娘一笑,说道:“傻孩子,也就你这无知无识的孩子觉着好听,若是那人听了,又迎春又桃花的,只怕要批它俗。别说,倒是俗得喜庆。”说着,手中拈一片胭脂,怔怔的出神。
小蹦子儿道:“姑娘可别只管出神,叫小蹦子儿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呢?”姑娘如梦初醒,忙道:“瞧我倒忘了!昨日我醉了,戚大侠什么时候走的,竟然不知道。”小蹦子儿忙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睡得早。”姑娘啐道:“我岂不知你睡得早!问的也不是你!这儿有咱们厨房里五更头起刚蒸得的馒首,甜馅是豆沙,咸馅是咸菜肉,你去给戚大侠送去。”说着,指着榻下一个大红漆食盒,又道:“手上要小心,里面还有一大碗馄饨,汤头放了老醋胡椒和虾米,解酒最好。你去见了戚大侠,恩,说不定他醉卧未起——不拘见到谁,只跟他说,云姬昨晚醉酒失态,惭愧得紧,请戚大侠别见怪。这些点心汤水只当给他赔礼吧。”小蹦子儿笑道:“姑娘这赔礼真贴心,他起来正好宿醉头疼时喝这碗热汤,心中定是念着姑娘的紧。我送去的时候,不管见到谁,一定记得吩咐他的仆从,汤若冷了,必得要记得热得暖暖的再给他喝。”云姬一笑,点头道:“好孩子!”小蹦子儿嘻嘻笑着,搬起了食盒,刚要蹦跳,云姬忙叫:“小心!”他抓抓脑袋,回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街面上赶早买东西的人多了起来。小蹦子儿一路走得飞快。他识得每一条去往戚少商所赁房屋的路,知道哪条路最近,哪条路最僻静。这几个月,他着实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戚少商居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屋主早已经举家迁徙,留得这个屋子托邻居代为出赁。小蹦子儿到他屋前,见大门紧闭。这里本就僻静,再没有人进出,便觉得分外冷清。
小蹦子儿上前扣着门环轻轻敲门。来开门的是个一身短打满头大汗的汉子,却识得小蹦子儿,大笑道:“哟,这么早就来找我们大当家?”
小蹦子儿举起食盒,道:“我们姑娘送点心给戚大侠。”那汉子一怔笑道:“哟嗬,好体贴啊!不过,小兄弟你来的不巧,大当家的不在家。”小蹦子儿叫道:“阿?不可能!他可是在我们那里喝到下半夜才回家的!”那汉子道:“怎么不能?难道我骗你小孩子不成?今日郑使君要带大伙出城游玩,一早便走了。”小蹦子儿满怀的兴头儿让这一盆冷水冲得干净,怏怏的道:“既然这样,劳烦大哥把东西收进去吧。小心着点,里面还有一大碗热汤。戚大侠回来要吃时,记得回锅热给他再吃。”那汉子笑道:“放心吧!今儿大当家多半回不来吃饭,这点心热汤,还是得下了我们弟兄们的肚子。我们后院大伙可都在练功夫哪,小兄弟要不要来看看?”
小棒子儿毕竟是个孩子,一听说练武,登时来了劲,拍手道:“我当然要看!大哥,带我去开开眼!”
他跟着那汉子进了大门,将食盒交给了厨房的仆人,转到后院,只见院子四周摆满了十八般兵器,十余名短衣襟小打扮的壮健汉子正在呼喝对打,小棒子儿喜欢的抓耳挠腮。
一名高大的壮汉招手将带小棒子儿来的那汉子叫过去。那汉子走近前去,笑着叫一声:“八爷!”穆鸠平道:“那小子不是得意轩的人么?又来送东西给大当家?”那汉子笑道:“咱们大当家命里带着桃花,有什么办法?”穆鸠平道:“那云姬姑娘虽不错,配咱们大当家还差点。你赶紧把那孩子打发走。刚才使君府来人传信,大伙儿有活儿干了。”
穆鸠平挑了八个弟兄跟他一起去河东节度府。原有的节度府邸在十个月前被作乱的昭义军焚烧殆尽,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及其家人住在城北一处大宅第,是晋阳城一名巨贾赁给他的,租赁费用只象征性的收取一年三百缗。这数月来晋阳乃至整个河东道的中兴景象就出自这宅第中。
穆鸠平等人由一名门房引领,自偏门进入,躲过正房正院那数不清的官员士子,悄无声息的穿过无人来往的石头小径,来到宅第角落中郑从谠的书斋。此处守卫森严,那门房到此便退下,另有仆从将九人引入室内。
厅中只有三个人,上首一名老者随便披着家常袍子,赤足踏着木屐,斜靠在榻上,正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便住口不说,正是郑从谠,原来并未出行。下首两张胡床
上坐着两人,一个白衣高挑、眉头紧锁的男子是戚少商,另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大老头,穆鸠平却不认得。他带着弟兄们向郑从谠唱一个大喏,道:“郑使君,大当家,不知叫我等来,究竟是何事?”
戚少商站起身,拱手道:“二位大人,这八个人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各个都是好手。李将军,由这八位兄弟负责您的安全,您看如何?”
那胖大老头满脸气愤,哼一声道:“不怕死的勇士我也有,我的大帐中兵勇无数,岂会少了你这区区八个人。”郑从谠在一旁打着哈哈,说道:“友金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帐中士兵虽然武勇,但那是上阵打仗的本事,近身搏击却不行。少商这几名弟兄,但看外貌便个个精悍,倘若我有这么几名侍卫,哈哈,我便高枕无忧,天塌下来也只让他们给我顶住。”
那胖大老头姓李,名友金,亦是赐姓,乃是李国昌堂弟,官拜沙陀兵马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所部沙陀兵虽败退鞑靼,河东却仍有为数不多的几支沙陀部队。他们主要是战前李友金、高文集等沙陀降将所部,便由李友金总领。此时沙陀兵数量少,将领平庸,已不能成大患;但沙陀人哪怕是单人,战斗力都不能小觑,河东小朝廷权衡利弊,宁可让沙陀兵在李友金手下集中,再通过拉拢控制李友金、高文集等大将来控制,只因若非如此,沙陀兵一旦化整为零,势必将成为游荡在河东大地上幽魂般危险的一股股兵匪。
因此数月以来,沙陀降将们在河东节度使幕府中得到的既得利益相当丰厚。李友金天性骄矜,在郑从谠面前也总是相当不客气。但再不客气,他是节度使,刚打了胜仗的顶头上司,面子总是要给的。此时见郑从谠这么说,李友金便重重地哼一声,道:
“郑使君说的也有道理,这几名勇士便随我好了。只是,郑大人,我有一事,始终想不通!事情明摆着,凶手就大摇大摆的在那里,你们却迟迟不肯惩戒,要什么证据、证据,哼,我管它什么证据,我只知道晋阳城中,只有那人有动机下此毒手。”郑从谠苦笑道:“好啦好啦,友金兄,这几桩凶案我会详察,你放心,无论凶手是谁,只要证据确凿,我定会还死者一个公道。”
李友金知道再说也不过如此,一拱手,权作告辞,拂袖而去。戚少商走近自己的弟兄,叮嘱道:“李将军的安危,便交与你们几人。在他帐下,要处处小心。”八人躬身答应。李友金口中虽轻视他们,走到门外,却回身来等着,直到八个人出门下阶,方带了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
穆鸠平急道:“大当家,你怎能……”戚少商缓缓摇摇头,他只得生生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郑从谠随便在一个胡床
上坐下,苦笑道:“都坐吧!倘若沙陀人都如他这般,何愁此心腹之患不解。”说着,叹着气愁容满面,又道:“朝廷的钦差就要来了,倘再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戚少商默然坐下。郑从谠道:“少商,他只怕转眼凶手就找到他头上,我担心的却是你。”
穆鸠平一惊,忙道:“使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大当家也是那杀手目标之一?”说着,又道:“不过他敢来倒好!让他好生尝尝穆八爷的长枪!”郑从谠笑道:
“你们弟兄几个,本领都是盖世无双,凶手再大的本事,自然也绝讨不了好去。”说着,看一看戚少商,还是叹口气,说道:“少商,这些日子夜间别再出门了。听说你箭伤未愈便日日在外饮酒,直至深夜才回下处,长此以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你父亲生前与我兄弟相称,我知道你是故人之子后,便视你如子侄一般,你若也当我是个长辈,便听我这一句罢。”
戚少商忙起身,躬身道:“多谢使君良言,少商遵命便是。”郑从谠叹息一阵,道:“那顾惜朝,我将他软禁在别苑中,所有看守都说,这些日子他无非读书写字,或在花园中散散心,确实没出过别苑一步。”戚少商应道:“是。”郑从谠又叹口气,道:“这个孩子虽然年纪轻轻,才智见识都是上乘,当年长安他入帏时,皇上亲自下旨去了他的功名,我心中是极惋惜的。”戚少商又道:“是。”郑从谠愁眉不展,过了好一阵,勉强又道:
“其实当日我力排众议将他这条小命保下来,我知道大家嘴上不说,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服,觉得我留下了一条毒蛇在身边。其实我何尝不知。这孩子虽然言笑如常人,我知道他城府深处,难说无有他心。但如今若再问他个谋反之罪,只怕难免我也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能容人的恶名。”
戚少商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与他有旧,这件事,该当回避。”
穆鸠平在旁边道:“回避个啥呀!郑使君,那姓顾的良心比兔子尾巴还短!大当家,你怎么还护着那兔崽子?你忘了当年咱们连云寨是怎么对他,他又是怎样勾结朝廷狗官,报答咱们连云寨!”戚少商尚未说话,郑从谠道:“唉,穆八爷,这须怪不得他顾惜朝。当日你连云寨是占山为王,他顾惜朝本就是朝廷派下来讨伐你的,这个不是可算不到他头上。”穆鸠平一怔,半晌反应过来,暗骂自己难道是猪脑子,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郑大人也是朝廷的狗官之一。
戚少商道:“使君,老八有口无心,请莫要与他一般见识。”穆鸠平笑道:“穆八爷心直口快,可爱的紧。”戚少商见再无别事,便与穆鸠平告辞出门。
两人出了节度使府,上马慢慢走回下处。穆鸠平急着问道:“大当家,到底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来,还平白无故给人家八个弟兄。”
戚少商皱眉道:“别提了,昨夜又有人遇刺。是高文集的兄弟高文端。”穆鸠平一怔,惊道:“又一个?”戚少商道:“悄声!”他慌忙噤声,四处看看,幸好节度使府周围行人并不多,也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穆鸠平抹了抹冷汗,喃喃道:“这是第四个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高文端可是沙陀人啊!他本来可不是河东道的人啊。”
戚少商点头道:“所以李友金害怕祸事落到他头上,嚷着要郑大人负责他的安危。”穆鸠平奇道:“可那刺客为什么要杀沙陀人?之前不是明明死的都是小朝廷的官人老爷?”戚少商苦笑不语,穆鸠平警觉地看着他,忽然大掌一拍,吼道:“大当家!你确是很危险!”
他这一声响如洪钟,周围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戚少商不满的瞪他一眼,他慌忙抽打两下自己的嘴巴,口中道:“我忘了,小声,小声!”果然放小了声音,道:“大当家,那刺客杀的是沙陀的降将,是在为沙陀人铲除叛徒。如今晋阳城中还有谁有这胆量?大当家,是顾惜朝!”
戚少商听不得“顾惜朝”三个字,登时仿佛被人踩了一脚,不悦道:“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说是人家所为?你难道没听郑使君说道,这些日子顾惜朝被禁足于别苑,寸步未离?”穆鸠平不服气,说道:“可是除了他,谁还会这么疯!沙陀人已经败退鞑靼回不来了,只有他还在痴心妄想,还替沙陀人杀叛徒。大当家,你打败了他们沙陀人,他一定恨你入骨,你可千万要小心!”
戚少商有些不耐烦,道:“怎么就认准了。老八,你不要老是提到顾惜朝三个字就把所有伤天害理的坏事都算到人家头上。说话总要讲证据。死的四个人,沙陀人可是只有高文端一个;我看过尸体,致命伤是普通的匕首所为,既不是小斧,也不是剑。”
穆鸠平兀自不服,噘着大嘴道:“既然要暗箭伤人,哪有用自己使惯的兵器的道理。顾惜朝那小子可比狐狸还狡猾。反正我说是他,至少也是他嫌疑最大。”
嫌疑最大四个字,戚少商却无法反驳,他微微苦笑。转过街角,两旁铺面渐渐繁华,戚少商沉吟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老八,你先回去,我到别处去走走。”
穆鸠平脸色一黑,问:“大当家,你去哪里?”戚少商随口道:“我随处走走,想些事情。”穆鸠平急忙说道:“有啥好想的!今天一大早得意轩的云姬姑娘就打发人送点心给你呢,大当家,你一早出来,水米也没沾牙……”戚少商微笑道:“我不饿。什么好点心你们吃吧。”说着举步要走,穆鸠平一急,疾步绕到他前面,胳膊一伸,拦住了路。
戚少商奇道:“老八,这是什么意思?”穆鸠平结结巴巴的道:“那个,大当家,云姬姑娘虽然是个开酒肆的,人可是好人。”戚少商道:“我不是去她那里,你先让开。”穆鸠平一急,想说的话越加不知道怎么说,脑袋一热,晕头胀脑的道:“我不让!息城主走时说了,千万不能放你去见那个顾惜朝。”
戚少商此时的感觉,便如被人撞破了最隐秘见不得人的暗事,一张面皮顿时紫涨起来,也是真的有些恼羞成怒,沉声道:“老八胡说什么!我,我几时说要去见顾惜朝?”穆鸠平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横下一条心,道:“你是没说,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那……那姓顾的有什么好,说话皮里阳秋,做人两面三刀,只哄着大当家的拿他当个宝……他简直就是个妖孽祸害。”戚少商听他越唠叨越不成话,喝道:“老八,你有完没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上写着去见顾惜朝了?”
穆鸠平本也越说越觉得别扭不像话,给他一喝叱,骨突着嘴不敢再说下去。戚少商看他低头红脸的样子又觉得不忍,他与顾惜朝的恩怨纠葛,夜深人静时想来,本就深觉对不住当日死于顾惜朝追杀途中的一干兄弟们,这时听穆鸠平的说话,竟是早有察觉;他本就心虚,要训斥几句,也说不出口,僵持一阵,只得和缓了口气,说道:“你放心,我即使去见他,也为这几桩命案。况且我真的只想一个人走走。息城主叫你阻拦我去见顾惜朝,总不至于也叫你监视我跟踪我吧?”
穆鸠平忙道:“没有没有!别说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敢。”戚少商叹道:“即便你敢,又岂能真的阻得了我。”又好言劝解了几句,连蒙带骗哄得他独个儿回去了。戚少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觉得一切都残忍荒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戚少商在晋阳熙来攘往的街头踯躅独行。
不多不少,正是四十四天前,晋阳城出现了第一宗暗杀。
死者是节度府幕僚,最早随郑从谠来到河东的二十七个人之一,死前一天刚刚受命去蔚州代为州令。戚少商一直在想,如果真是顾惜朝所杀,他为什么这么大胆,毫不在意自己那无法解脱的嫌疑?
鹰哭关一役的三天,令顾惜朝这个名字真正传遍了河东道。转眼间每个人都知道了李国昌家的养子,二十一岁的年轻将领,以区区五十名士兵死守鹰哭关,阻住河东道四万大军追踪的铁蹄整整三天。
郑从谠叹息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此等将才,为什么都不能为朝廷所用?”
从鹰哭关到晋阳,这一路,顾惜朝虽是阶下囚,却走得舒适无比。他的“囚车”都是厚实的青毡油壁车,一路摇摇晃晃,吃吃睡睡。到了晋阳,先是在大牢中呆了几日,接着就送到了节度使的别苑。其间有人几次三番请郑从谠处置这个使沙陀残余势力得以逃脱的元凶首恶,郑从谠总说他年纪轻轻才华过人,一直拖着到了如今,甚至在上呈朝廷的战报中,俘获到李国昌幼子一事,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代过一笔。郑从谠如此做法,已是冒了欺君之罪的危险,熟知内情的旁人见他如此执着,也只能苦笑一声这老人爱才心切,又自恃年老功高,竟是连杀头的大罪都甘于冒了。
只有戚少商暗自松下一口气。他现在对和顾惜朝有关的所有事都敏感。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每一天都不安焦躁。他也不能离开晋阳,顾惜朝始终还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他怎么能离开?他的箭伤愈合缓慢,因为伤到了肺叶,酒喝得多了会咳嗽闷痛。南方的黄巢起义军像一根针投入了茫茫大海般毫无声息。他是滞留在了晋阳,进不能进,退无可退。还有一个郑从谠整天唠叨着,要给他洗脑,要他尝一道新菜:朝廷命官。
他重伤卧床时,这老人曾亲往探视,笑称“此次大破沙坨,将军居功至伟”,随后问起年龄家世,竟惊喜交加,原来戚少商的父亲未获罪前,与郑从谠竟是至交。只是戚家官宦世家,郑从谠却是出身布衣寒门,戚家族诛时,他远离长安在穷乡僻壤做父母官。
“当年闻听你父获罪,举族被难时,事情已经发生月余。我也曾查访过戚家后人,奈何总没有消息。我只道已毫无希望,原来苍天有眼,戚家总算还留了一条血脉在世上。”
戚少商也曾问起当年父亲获罪的经过,郑从谠却不是寻机推托,便说年老昏聩,记不得了。其实他年纪虽老了,脑筋却清楚地很,也不知为了什么不肯说实话。但好在他知道戚少商身世后,便一心一意的将他当作了自己人,什么都不瞒过。前文说到老人家爱才,他的幕府中便网罗了很多当时的名人贤士,他对戚少商自然也爱惜得很,常劝说他出仕为官。说得急了,戚少商也只有苦笑。
其实郑老先生年纪大了,是有些文人的酸腐气的。拿顾惜朝这件事来说,换作任何一个人,只要对顾惜朝的为人稍加了解,甚至,单是看到他在鹰哭关为拒敌兵所用的残忍手段,哪怕是为了给军队一个交待,也早就一刀砍下去了。但郑老先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是认定这年轻人只是效忠错了人,他坚定不移的相信顾惜朝的才干也可以为河东乃至朝廷所用,只是思想的慢慢转变需要时间。顾惜朝如果愿意,当然有本事让别人对他印象好。戚少商甚至能想象出他是怎么样的装出一幅纯良无辜的样子来,骗过了郑老先生。他半是觉得好笑,半是心疼。
有什么办法,他也要活下去。河东军队人人都早已拿他当作了眼中钉,若非牢牢的抓住郑从谠这根救命稻草,他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戚少商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顾惜朝本人,一切有关他的情况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知道他被软禁在哪里,看过许多他消遣时绘的画。郑从谠毫不掩饰自己对顾惜朝的赏识,把他绘的几幅丹青就挂在书斋中。戚少商走在夏日越来越火辣的阳光下,心事重重。顾惜朝三个字,一旦出现在心头,就要盘旋缠绕成缕缕剪不断的丝萝,生长在心脏中央,一牵一绊皆是伤。
别苑是个极小的园子,多年前便已荒废,顾惜朝入住之后,郑从谠几次派人修葺,前房正院才勉强成了个能住人的样子,花园依旧是荒草丛生。他并不想让郑从谠知道自己私下去看顾惜朝,信步走到花园的围墙外,见四顾无人,便提气一跃,单手在墙头上稍一借力。几只落在浅草中的小鸟惊起纷飞,人已经站在花园中。
他从未来过这里,但曾听别苑中守卫的士兵描述,对这里的环境心里早就有个大致的概念。趟过围墙边高高低低的草丛,沿着缝隙中生满杂草的卵石小径,慢慢行至湖边。
这湖本是引的活水,但此时多年无人打理,湖泥淤塞,活水也变成了绿汪汪的死水。却由淤泥的滋养长疯了一湖荷叶。擎出水面的巨大圆形叶子高高的成片摇曳,为数不多的几支淡粉色荷花骨朵藏在其间。清风飘过湖面,送来奇特的气息,是混合着的,淤泥的腥气与荷叶的清香。
戚少商沿着湖边向前走去,繁茂的荷叶在遮住了前视的目光。一些大大小小的乱石堆成了岸,野苇子在石缝中扎下根,夏天,太阳厉害,蒸腾的水汽中有植物腐烂的甜丝丝的味道。园子里静极了,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莫名的悸动,沿着杂草丛生的石子小径,绕过荷叶生长最盛大的地方,乱石假山中一杆钓竿长长的伸向湖面。
他的心狂跳起来。
钓竿是用石头压实的,插在地上,旁边有竹制的鱼篓,里面空空的,只有些清水。鱼篓旁草丛中堆着几只莲蓬,有的内中莲子已经吃掉了一半。还有长而平整的石头,一丛高大的竹子正好将绿荫笼罩在那长石之上。几片青青的,薄薄的莲衣随便丢弃在石跟边。
戚少商拾起一枚已经吃掉了一半莲子的莲蓬,呆呆看着,呆呆的抚摸。他仿佛看得到那个青衫如水的人,就躺在这长条石上。他想象着他懒洋洋的样子,他或许会在石头上侧卧着,用一只手支着头,睡一个绵长的午觉。他也许只是晃荡着两只脚,等着水面鱼儿的消息,一边悠闲地剥着青纯如水的莲衣。
他的懒洋洋是假象,他的悠闲也不过是谎言。他究竟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
戚少商并不认为顾惜朝会那么傻,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要出去杀人。可是谁能确定呢?那是顾惜朝,那是一个永远无法用常规或者道理来解释的人。他将所有的莲蓬拂去尘土,在条石上摆的整整齐齐。
他绕过假山石,便看到了远处青葱树丛后面守卫的士兵。他们黑色的头盔和红色的帽缨在大片的绿色中非常显眼。他将身一闪,躲在树丛后,只悄悄探出头来窥视守卫的分布。
士兵们守定的是连片建筑最靠边的一处三层小楼。园子里的草木太茂盛,从他所占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小楼顶端翅膀般伸向蓝空的飞檐。他能看到的士兵也只有那么两三个,互相距离一丈左右,手中牢牢执定长兵刃,阳光映得锋利的刃口白亮如雪。但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士兵的数目远远大于两三个。这废园中守卫如此森严的地方,自然便是顾惜朝的所在。他曾向守过别苑的士兵打听过,知道平时这里并没这么森严,想来定是有些和平常不一样的情状,也许是郑从谠也来了。
戚少商四下一望,随处可见的灌木高草旺盛得杀气腾腾,一棵巨大的柳树斜斜的倒插向水面,横七竖八的枝条直垂入水中,零乱无比。主干上有雷劈过的黑色痕迹。沿湖本是有一排垂柳的,春日的黄昏,柳丝向湖面依依摇曳,想去是多么旖旎的景象!园子的主人应该也觉得旖旎,因为他把垂柳一直栽到水榭旁边。
戚少商抽身轻掠上树。守卫的士兵视野很开阔,他的白衣在阳光下绿树中也显眼,因此略等片刻,确定没有被守卫发现,方才飞身跃上第二棵树。
水榭深入水面,由一些粗大的木桩支撑,下部生满厚厚的青苔。他在树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水榭的飞檐。离他最近的守卫只有数丈之遥,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廊下,丝毫也没发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藏在树梢上。戚少商跃上水榭屋顶,不敢停留,足尖一点稍作借力,身子已在半空,正落在小楼二层的垂脊旁边。这一下落的重了,脚下“嗒”的一声轻响,踩裂了一片瓦。戚少商暗自心惊,这声音虽轻,听在高手耳中,却无异已自报了踪迹。
他无暇分辨自己究竟是太不小心,还是功力有所减退。小楼并不大,他已听见顶上三层的轩敞精室里隐隐有人语声。
轩室中窗户是大开的,他在远处观察时就已经发现,但一路小心,又见守卫都没有惊动,相信室内的人定然还未发现自己。他提气轻轻转到小楼的另一边,人语声更加清晰,听得出那确实是郑从谠的声音。
他正呵呵笑道:“字确是好字。肌理匀称,骨骼分明。只是这八个字,背后似乎另有含义。惜朝小友若有兴,不妨为老朽讲解一二。”
戚少商闭上眼睛,心中怦怦的跳。他果然在。就要听到他说话了,就要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想到这个,说不尽的酸甜苦辣便一齐涌上心头。人已是痴了。
果然顾惜朝的声音,他一定是轻轻地笑着,他的嘴角会斜斜的上撇,说不尽的骄矜,说不尽的嚣张,说不尽的讥嘲悲辛。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淡淡的道:“惜朝闲居小楼,终日无所事事,这八个字,不过心手随心动,信笔而就。使君‘另有含义’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郑从谠笑道:“既是‘手随心动’,这心里岂非还是有些念头的。”顾惜朝说道:“自是有些念头不错。人生在世间,身边时时刻刻便都是这八个字。虽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毁在这八个字上,为人误解,为人诟病的,难道还少了?惜朝心中所想,无非也是感时伤心,徒生悲凉。说到底,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一时的无病呻吟罢了。”
郑从谠长叹一声,道:“小友也不必过谦,你若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老朽益发是庸碌昏聩、一无是处了。”说罢,口中喃喃的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戚少商听得他念出声,暗道:“原来是这八个字。”忽然胸口闷闷的钝痛,如受重击。以顾惜朝的骄傲,竟然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向人表白自己的无辜。
郑从谠将那八个字低声念得几遍,忽然口气一变,笑道:“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何必却要说这些,没得叫人灰心。惜朝阿,你看那湖中荷叶,密密匝匝,遮住了大半个湖面,何其讨厌。连日来事忙,也未及收拾。明日我就叫人来疏通河道,修剪荷叶,顺便将这园子好好的清理一番。到那时满目开阔,清风朗月之间,架一叶小舟飘在这湖面上,再饮一壶清酒,哈哈,那才叫作快活!”
戚少商痴痴的想着,为什么他从不知道,忽然间,自己也会这么的盼望,有朝一日,能与惜朝一齐乘小舟徜徉于水月之间?
顾惜朝的声音带着清楚的笑意:“好啊,到时惜朝自当亲手整治素淡小菜,为使君下酒。只是这园子,虽荒废日久,却别有一番天然野趣,惜朝看得久了,成了习惯,反倒不愿看到那些个齐整雕琢的人工景致。使君若有心,只将水渠稍作疏通即可。那些荷叶虽葱翠可爱,但生得太高太密,挡住了花朵的阳光,以至荷花不能绽放,着实可恨,也请派好花儿匠修理。除此之外,一切维持现状就很好。”
郑从谠笑道:“好,好,都依你!小友果然是妙人!唉,惜朝阿,我常想,我身边儿女成群,却从无一人如你这般俊雅聪慧;而一生知交无数,无论是诗文酒友,还是红颜知己,却也无一人如你这般解语。只要与你在一起,时时谈谈说说,虽已是半入土的人,却仍是说不出的轻快畅意,仿佛年轻了数十年。长此下去,只怕要上瘾了。”
顾惜朝说道:“惜朝生平所相处,也都是些赳赳武夫,也无一人是如使君这般的贤人雅士。”
戚少商听着,只觉得难以言说的酸涩由胃至喉,一路咕嘟咕嘟的涌了上来。
郑从谠显然被这明摆的马屁拍得受用无比,大笑道:“这四个字可不要用在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匹夫身上。对啦!我给你订了十几瓮好酒,回头酒肆的人送酒来,你收下就是。老朽虽盼望每日都能来此与小友谈天说地,奈何俗务缠身。你瞧,今日本想将你带到河东百官面前,一起出游,结果也未能如愿。你在这里独自无聊时,也可饮酒打发时光。”顾惜朝应了一声是。郑从谠问道:“怎么?惜朝,还在烦恼我将你禁足于此?唉,老朽也是迫不得已,你身份特殊,鹰哭关一战,又实是树敌太多。若突然放你出禁,只怕难以服众。小友阿,老朽对你,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也不加掩饰,但盼你也能体谅。”
顾惜朝说道:“使君多虑了。惜朝知道使君的为难,绝不给使君多添烦恼。况且我自幼颠沛流离,日子很少能过得如现今这样轻松惬意。使君就算急着要我出仕,我也舍不得。”郑从谠呵呵笑道:“我知道我这忘年小友最是善解人意。”说着,又道:“再过几日,我请你出任我幕府中掌书记,如何?”
顾惜朝一怔,随即说道:“使君认为惜朝可为刀笔小吏?谢使君抬爱了。”语气中满满的讥刺之意,显然很不满意。郑从谠苦笑道:“惜朝,你莫要小看刀笔小吏,真正撑起一州县庶政的,其实正是这些刀笔小吏。”顾惜朝将信将疑,郑从谠又道:“做得几年,若做得好,我自会派你去代一州令。我知道你才气纵横,不甘为小吏,但你要知道,千里之行,也是始于足下的。况且你才华固然有之,有些棱角,却是为官的大忌,还是磨一磨的好。”
顾惜朝说道:“是,多谢使君安排。”郑从谠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一口气。很快戚少商便听到了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郑从谠便这么离开了。
戚少商躲在小楼二层屋脊上,只略微地一探头,便看到郑从谠身着一件浅赭色窄袖翻领长衫,施施然地从小楼中出来,几名守卫向他躬身行礼,他略站一站,忽然将身一转。
戚少商急忙缩回身子,料想他未必看得到自己。这小楼一面临水,是守卫的死角,他躲在那一边自然稳妥。但这么躲着,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幸好虽看不到,听还是听到的。他听得郑从谠在楼下对着楼上高声说道:“那碗香藿汤,别忘了吃。天气热,仔细再中暑。”
听不到顾惜朝的回答,想来他定是将双肘支在窗边的栏杆上,微笑点头。
戚少商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静静的站着,想象他的样子,心中反复回味着那句“天气热,仔细再中暑”,百味杂陈。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从谠想必早就走得不见人影了。墙的那一边,顾惜朝却无声无息,他是走了呢,还是还呆在那儿,没动弹?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就在这里,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是不是也能感觉到我的气息?他是不是还在恨……
他忽然听到了顾惜朝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接着是他极清极冷的声音。只听他念的是:
“七月繁草木,九月沾白露。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昔我同门友,今作隔墙敌。不念携手好,弃我如敝屣。人心多变化,四时非所及。”
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戚少商就在这里,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太怨毒,他有太多理由怨毒。也许他宁可戚少商永远也不要再出现,甚至他宁可他从来就不曾出现。昔我同门友,今作隔墙敌。
可是戚少商从来就不是顾惜朝的敌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顾惜朝的敌人,从来都是顾惜朝硬要当他做敌人。到现在戚少商也不认为战败沙陀是错了,甚至,尽管当初他暗中网开一面,使沙陀残余力量得以逃亡北方草原,可他从来都不认为那么做是对的。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做对了,不过心安理得,错了,最多自吞苦果,他都能平心静气的接受。可是顾惜朝却不接受,不原谅。
人心多变化,四时非所及。顾惜朝恨他击溃了沙陀军。更恨的是当初他的欺瞒。两个人既已倾心相恋,本来就应该坦诚相对。当初顾惜朝放下心防之后,对戚少商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的信任,而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来回报他的信任?
他低低地垂下头,反手握住身后的栏杆,握得很紧,直到坚硬的棱角深深刻入皮肤。
顾惜朝忽然一声冷冷的哼笑,接着便听到了瓷器摔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戚少商的心也随着这笑这碎裂而深深的沉下去,还有莫名的恐慌。可是还未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进去,楼梯咯吱咯吱的乱响,顾惜朝已经踏着重重的步子冲下了楼。
戚少商再也不能多想,拧身向旁几步,单手在栏杆上一撑,便飞身进了大开的窗子,置身在了小楼中。
小楼顶层是布置成书斋的样子,正中间一张大案,那张写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八个大字的硬白纸就铺在大案上,墨汁淋漓,尚未干透。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瓷扑着一滩黑乎乎的液体,浓重的药味直扑鼻子。他不及多看,急步向楼梯口冲去。
二楼屏风微斜,后面有卧榻琴桌和垒了不少书的矮柜,香料的芬芳味道满室皆是。顾惜朝并不在这里,戚少商匆匆撇过一眼,便继续下楼。他的动作快得出乎自己想象,顾惜朝也不过刚刚到了底层的厅堂,他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个名字冲口便要叫出来了。
可是这声音压在舌根下,喉咙中,压的直生疼。因为就在顾惜朝开门的同时,一个守卫站在门外正要将它推开。顾惜朝后退几步,暴躁的叫:“干什么!”
那守卫一只手平举,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顾惜朝的突然开门让他吓了一跳。他呆呆的回答:“公子,有人送酒来。”
顾惜朝的声音迅速由暴躁变平静,他的语气有奇特的讥讽意味:“哦,好啊,我知道。叫厨房收了便是。你让开,我要出去走走。”
守卫却不让开,抱拳说道:“公子,那个送酒的老板娘求见。”顾惜朝说:“什么老板娘,我不见。让开。”说着,不管守卫到底让还是不让,足尖发力,从守卫的头顶飞掠出门,修长的身子飞鸟一般的优雅轻快。戚少商慌忙离开楼梯口到窗边去,居高临下,看着他阳光下淡碧色瘦削的身形。他在庭院中踏着又重又大的步子向前使劲地走,很多守卫在那边,他视而不见。他高高地仰起头,起伏的胸口肩膀表明他在用力呼吸,广袖在身子两侧卷摆,有种孩子气的愤慨。
皇帝下了诏书彰表河东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们在平叛战争中的表现。这道诏书在长安城巍峨的宫殿中反复权衡了几个月,方才下达礼部,又直到这些日子,方才有了到达河东的准确时间。
奉旨宣诏的是左神武军将军黄金麟。戚少商对这个名字,很不陌生;当年黄金麟曾带兵协助顾惜朝到处找他的麻烦,甚至顾惜朝退出那场追杀的残酷游戏之后,他还依旧是追剿的主力,直到戚少商与黄巢军会合,方才自知不敌而退。此人是那场追杀最大的受益者,顾惜朝杀人便杀了,退出便退了,始终都是一个无功无名的书生;黄金麟却坐享了包括剿灭连云寨、歼灭七大寨主七千寨兵、歼灭毁诺城叛党、歼灭雷家庄叛党及击杀匪首雷家庄庄主雷卷等一系列的功劳,从而两年内连升数级,坐到了左神武军将军的位置。
黄金麟若到河东,顾惜朝成了被软禁的阶下囚,戚少商却是节度使的布衣客卿,三人身份的转变,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郑从谠对戚少商苦笑道:“这小子是当朝宰相傅宗书的外甥,背景可深得很呐!傅宗书派自己的亲外甥来给我宣这道诏书,实在是将老朽看得重了。”
傅宗书在朝中论声望,凭德才,皆次于郑从谠。他此时已做到了中书令,也是三两年内迅速升到了这样高官位。郑从谠的外放,一定程度上其实该算是朝廷内权力斗争落于下风的结果,那么上风的那个权力圈子,自然担心外放的这一派随时反攻倒算,何况又有这么一场威风赫赫的战功。这样也就难怪傅宗书要小心翼翼的派出自己最信任的人,来宣读这一道加官进爵的圣旨。
黄金麟带着他的扈从车马队来到晋阳的那一天,河东的文武百官齐齐侯在晋阳南城门。巳时三刻,黄金麟手中高举圣旨,骑马率队进入晋阳。戚少商在街边的酒肆楼上远远看着这个人,说来奇怪,这倒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位将军。只见他一身金光灿烂,盔甲鲜明,竟真是对得起“黄金麟”三个字。
郑从谠因破沙陀,有大功于国家,加封为晋国公。宣读圣旨后,黄金麟一行入住馆驿。当晚节度使府大排筵席,宴请黄金麟一行,得意轩的女主人也收到了郑使君的邀请,要她当晚带她舞技最佳的胡姬去给大家歌舞助兴。
胡姬的好处,在于体态健美婀娜,容貌妖娆,舞姿较汉地舞娘也更加大胆魅惑,再配上旖旎热烈的胡地音乐,筵席上酒酣耳热之余观赏这样一套乐舞,气氛更是高涨。云姬在筵边乐班中弹奏琵琶,她的舞姬夺得满堂喝彩,能在长安来的钦差面前出这样大的风头,她自然颜面有光。这一夜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直到过了午夜方才尽欢而散。
云姬带着舞乐班的艺人们收拾好乐器、衣服出使君府时,下人们还在嘻嘻哈哈的收拾东西。门房眯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送舞乐班出来。
从节度使府回到得意轩,要穿过近半个晋阳城。早是宵禁的时间,黑夜中的大街小巷黑乎乎静悄悄的。舞娘们乐师们都是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因为宵禁从没试过在这么晚的夜里游荡在外,都有说不出的兴奋感,叽叽喳喳的不停大声地议论玩笑。尤其因为他们的说笑,晋阳城的夜显得更安静。云姬心不在焉的听着一个乐师高声讲听过无数次的鬼故事。忽然,前方不知什么地方,极深极深的黑夜深处,骤然传来一声嘶喊。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年轻的舞姬情不自禁的靠在一起,乐师们则是惶然左顾右盼,但那一声嘶喊之后,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又回归了静谧。
一个舞姬悄声道:“姑娘,会发生么事?”云姬安慰道:“别慌,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们站紧些。”她声音发颤,心中怦怦乱跳,那些在客人口中听到的血淋淋的场面在眼前晃来晃去。舞姬乐师听她这么说,慌忙都靠拢,云姬悄声道:“对,咱们人齐就行,别怕。待我问一问。”说着,果然壮起胆子,向着前方,酝酿了半天,方才颤声叫道:“喂,前面是谁?”
没有回答。一群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过了半晌,一个胆大的乐师说道:“不如……我们去看看?”
云姬还未说话,一名舞姬颤声道:“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去。客人说过现在晋阳有疯子专会晚上出来乱杀人的。”那乐师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那女孩立刻反驳:“你怎么知道只有一个?万一也有很多人呢?”几个姑娘小声附和。云姬颤声道:“别胡说,哪里有那么倒霉,偏偏就让我们碰上。宵禁后还在外面的,除了我们,我想一定也是刚才使君府宴会上的人。我们还是去看看。大家走在一起,千万别落单。”
一群人,战战兢兢,抖抖瑟瑟,磨磨蹭蹭,向声音发出来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街,两边门户都上着铺板,想必都是店铺。
前面走的几个乐师壮着胆子举高灯笼往前面照去,远远的似乎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倒在路中间。云姬低声道:“莫非是喝醉了?”她自己也不甚相信这个说法,可是姑娘们听到,却好像都松了口气。
大家小心翼翼的再往前一段,举灯笼的年轻乐师低声道:“不是人,是匹马。”这话出口,大家都重新紧张起来。夜里的大街上倒着一匹马,主人又在哪里?
一个姑娘无意中蹭了蹭脚尖,似乎觉得有些异常,低头看去,忽然“啊”的一声尖叫,腿一软,便倒在身边同伴怀里。
她的鞋子上已沾满鲜血,每个人的鞋子上都已沾满鲜血。这小街的每一条石板缝,都已经汪满了鲜红的血。
“死者七名,其中一人为沙陀兵马副使高文集,其余六人为其侍从。侍从等人死因皆为刀伤,伤在咽喉,伤口长一寸二分,深三寸五分至二寸六分不等。其中两人伤口末端有撕裂伤,由此看伤人兵器应是飞刀。高文集死因为失血过多,凶手的杀人手段,乃是先将他四肢制住,再封住嘴巴,最后以利刃挑断脖颈动脉。死者手腕脚腕上都有瘀伤,当是捆绑所致,现场找到了捆绑所用的麻绳。但瘀伤边缘非常整齐。”说话的人顿了一顿,又道:“封住口腔的物事在现场未找到,从死者牙齿上找到了残留的碎屑,乃是棉麻织物。”
坐在厅堂中听这一番话的人表情都很古怪。
话说得清楚明白,声音也很好听,从这番话上听得出,尸体检验也是做得十分认真仔细。可是听的人还是看上去很古怪。
若这么一番话是从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口里说出来,你会不会也觉得很古怪?
何况这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着实也是个美人。她衣着缟素,容色淡然,说话声音虽略显冷漠,但娓娓道来,听着很有些味道。穆鸠平别别扭扭的小声道:“大当家,这么一个大姑娘,她说话能信么?”
戚少商低声道:“别多嘴,听刘小姐说。”他对这女子的所有认知,也只是知道她姓刘,祖上世掌刑部仵作监,验尸的手艺传到她已是第十五代,这一次是郑从谠修书请她家族援助,便正好跟钦差大臣的车队一齐到了晋阳。他和穆鸠平这么低声说话,那女子一双冷冰冰的清水眼已慢慢递了过来,先将戚少商由上到下由下到上打量一番,再如法将穆鸠平也这么打量了一番,静静地道:“小女子此番检验,已倾尽生平所学。凶案疑难点甚多,小女子资质平平,虽百思不得其解,有负使君寄托,请使君见谅。”
郑从谠说道:“小姐何必过谦!以老夫与令叔父的交情,既然派出小姐,就说明小姐腹中所学定然已深得府上真传。小姐适才说,疑难点甚多,但老夫听来,似乎,无论死因、杀人手段,都相当清楚明了,疑难点在何处?”
刘小姐淡淡一笑,眼睛却看向戚少商,悠然道:“戚大侠好大的名头,小女子虽在长安,也有耳闻。不知戚大侠有何见解?”
戚少商微一皱眉,淡淡笑道:“在下江湖草莽,于验尸一道,着实是门外汉。该请小姐赐教才是。”
刘小姐道:“戚大侠这么说,是客气了。小女子只懂验尸,于武学一道却不甚了了。戚大侠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小女子知道戚大侠此时,对小女子的疑难,必然已心中有数。”
郑从谠说道:“是这样么?少商,若果是如此,你还是先说说。”戚少商只得道:“是。”顿了顿,又道:“其实所谓疑难,依我想,无非在三点,一,飞刀;二,捆绑;三,挑颈。当世的暗器行家使飞刀的极少,因为飞刀虽常见易得,但较大较重,携带不便,有些暗器大家也正因为它的常见而不屑一用。杀手能用飞刀连杀六人,各个都正中咽喉,准头之精确、出刀之迅速已是凤毛麟角。但伤口有深有浅,还有两个有撕裂伤,这说明凶手手腕力道拿捏有轻有重。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内力不纯,二是飞刀并非凶手使惯的武器,因此并不娴熟。”
刘小姐轻声叹气,说道:“还有两个疑难。”
戚少商说道:“捆绑就更奇怪。使用暗器的行家,同时身怀内力,怎么可能不懂得筋脉穴道?凶手舍方便的点穴不用,却去用麻绳捆绑,本身已经不合常理。况且捆绑瘀伤边缘整齐,可见死者生前并未挣扎过,这显然不合常理。所以在下斗胆认为,用来制住死者手脚活动的其实并不是捆绑,而是点穴。捆绑只是个障眼法。若果真如此,所谓封住口唇,只怕也是出于同样原因。”
刘小姐说道:“不错。死者臂弯曲池穴的确有极淡的指痕。”
戚少商看看她,慢慢的又道:“至于挑颈,凶手既然选择这种方式,就意味着他必须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时间不长,血流不够,就有杀不死的可能。但云姬他们发现尸体,却在听到一声嘶喊之后。据说喊声异常凄厉。若依照常理,这声嘶喊,自然应该是死者所发出。可是从听到喊声,到发现尸体,这之间的时间决不会很长。也就是说,我怀疑,在喊声响起来的时候,死者其实已经死了。可是那一声嘶喊,又是谁发出的呢?难道是凶手?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从谠问道:“刘小姐,这的确就是你心中的疑难么?”刘小姐叹道:“小女子心中所想,与戚大侠大同小异。不过小女子不谙武学,所谓大同,其实是无数个小念头,不像戚大侠能将头绪理清成明明白白的三点。戚大侠名不虚传,小女子惟叹服而已。”戚少商忙道:“小姐谬赞,戚某如何敢当。”
郑从谠笑道:“两个都不要再自谦了。少商,既然杀手是武功高手,你熟知江湖上事情,可能猜出杀手来历?”戚少商默然摇头,郑从谠皱眉道:“这高文集,我虽不齿其为人,毕竟身居高位。钦差大人刚到河东,当晚便出此凶案,若短期内不能破案,该如何向其他人交代?”正说着,一名差役敲门进来,禀报说沙陀兵马使李友金在外求见。
郑从谠苦笑道:“你们看,消息传得好快。”他没有办法,只得准备出去应付李友金。戚少商便带同了穆鸠平告辞。
两人出府来上了马。穆鸠平说道:“大当家,晋阳城中的暗器好手,现成的便有一位,你为什么不跟郑使君讲?”戚少商看他一眼,沉着脸,说道:“我说过,由高文集侍从的死因可以看出杀手的武功,内力不纯,飞刀力度有轻有重,这些与你说的那人都不符合。没有证据的话,我不会乱讲。”
穆鸠平咬牙道:“那人的暗器功夫,我自然不了解,我只知道当年卷哥也要防备三分。后来在安州前线,卷哥果然便死在了那人安排的飞矢阵中。”
戚少商心中发冷,不由自主勒住缰绳。
穆鸠平没有像从前那样,惶惶地问什么长短。他只长叹一口气,满腔的悲愤都压抑在胸口中。
“大当家,老八知道,你心中还不知怎样恨我多嘴。可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要处处回护顾惜朝。你忘了当年的仇恨了么。”
戚少商不回答,或许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有握紧手中的缰绳,握得很紧,却不自知。
这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云姬套了一辆轻车,出门去。
得意轩的姑娘们都吓得不轻,这几天都不能开业,可是人家订好该送的酒总是要送的。傍晚没有人敢出门,她只好亲自出马。
晋阳城气氛怪怪的,还没到宵禁的时刻,大街小巷却已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了。上几次的暗杀,发现者都是巡夜的士兵,这一次却变成了普通百姓。士兵们不会跟乱讲凶案的细节,舞乐班年轻少年少女的嘴却很难封住。转眼间各种版本的暗杀在晋阳市民中间传的神乎其神,全城人心惶惶。
云姬的酒送到了钦差大臣的馆驿,送到了戚少商的住处,也送到了顾惜朝被禁足其中的园子。钦差大人出门去赴河东官吏的宴席;戚少商在与随从研究行军布阵武功招式,听说她来送酒,亲自出门到中庭问候她昨夜的受惊。
顾惜朝依旧见不到。
他在临水的小楼中饮酒,水气荷香化作清风轻轻吹拂他的单衣,衣袂丝绦随风摆动。
能做的事情多得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见一个莫名其妙的酒肆老板呢?
谯楼上更鼓敲了三下,梆子响了两声。顾惜朝睁开眼。
透明的帐子外面,烛台上那对羊脂白烛跳跃着高高的火苗。他起身,披衣下地,拿小银烛剪剪短了蜡烛蕊,剪刃上便多了一小团热腾腾的火。他就口吹灭,屋子里的光亮便暗了些许。
他慢慢走到窗子旁边去,一边走,一边结着衣带,系上丝绦。夜风晾凉的,湖面那大片大片高擎的荷叶迎着风,一会摆向这边,一会摇向那边,刷拉拉的不知该说是荷叶的声音,还是风的声音。
顾惜朝依住阑干。大而圆的水月潋滟了一湖波光,映上他苍白的脸。他忽然就皱紧了眉,弯下腰,只手抚住了胸口。
鼻翼边肌肉在抽搐,他咬紧牙关,额头便有青色的筋脉小蛇一样出现蜿蜒。他从阑干边退后,巨大的痛苦中依然不忘小心翼翼的,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开始剧烈的颤抖,双脚不再能支撑自己的重量,他跌坐到地上。
只把膝盖盘起,便是无比的困难。勉强完成打坐的姿势,已经是一身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不仅是寒冷,亦是恐惧。
他开始运功的时候额头上的冷汗已结成薄霜。
这真的很困难。他必须想尽办法将噬心的寒气温热后导入正途。寒从脚底生,他实在不应该住在这临水的楼中。他所练的内功走的是阴柔的路子,配上诡异的习练方式和专走偏门的招式,本就容易走火。
何况他这些日子,练功也着实太急了些。任何武功都是欲速则不达。虽然当年起始练内功时,挑选了阴柔一脉的内功习练,为的就是这一脉功力能够增长迅速。谁让他练武比一般人都要晚呢?
他拜李国昌为义父时都已经十二岁了,遇见师傅则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总是比一般人晚练了四五年。他师傅对门派中阴柔一脉的内功虽然通晓,却没有习练过。尽管如此,毕竟是内家的大行家,阳刚的内功对习练阴柔内功,是很好的助力。少年时在师傅身边,练功时有他帮助疏导寒气,顾惜朝的功夫一直进展得很快很顺利。十二重的寒冥真气,还在十七岁的时候就练到了第五重。
可是少了那一种阳刚内家功力的疏导,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过去第六重的关口。他师傅曾经告诉他,每日里心无旁骛自行慢慢的习练,三年后应该能过第六重。可每日习练,他都已经难以做到,何况是心无旁骛。
被软禁的日子里,他的心更无法清静。他想出去,想报仇,想杀人,想带兵踏平整个晋阳城。他装出纯良乖顺的模样,仿佛全天下人都误解了他,实际他就是这么样一个本该与杀戮铁血无关的书生。然而同时,胸中那些汹涌的戾气和仇恨却澎湃得无法抑制。这些更是表面的平和的死敌。他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战火满天血流遍地的情形。最初这些情形其实只是脑中残断的画面,越到后来,越就成了心魔。
他不能不练功。武学之道,不进则退。他的武功总还不是九现神龙的对手。可他越想赶快冲破寒冥真气第六重,真气与心魔的互相冲击就越严重。到他发现阴寒的真气按照平常的方式已经无法疏导分流,再要停止练功,就已经来不及了。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毫无预兆,体内的阴寒之气就突然冲破了奇经八脉的路径,或汹涌奔出,或甚至有两次逆血流而上,发作起来时而寒入骨髓,时而五内如焚,寒热交替,痛苦无比,只好继续练功疏导。越是练功,便越是严重。
这痛苦最初发作是在夜深人静时。睡梦中真气流窜,压迫到心脏,转眼便做了无数噩梦。惊醒时寒热已经使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
后来渐渐的,发作已经不限于夜里,也不再一天一次那样规律,到这些日子,已经随时随地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开始,而且也越来越严重。
就像昨天,最不应该发作的时候发作,而且势头凶猛得超过之前所有经历。而好在有了昨天那次,今天的发作,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至少不会再像昨天那样控制不住内力奔涌而叫出声来。
薄薄的鼻翼两边,冷汗结成的薄霜化成了水,成行划过。额头与脖颈上青色的血管凸出皮肤,突突的跳。
唯一的好处是,至少在软禁中,运功时总没有人打扰。多少天来这是支持他度过软禁最大的缘由。
可是今晚,他可能没有那么幸运了。
“哒”的一声,接着听到瓦片滑动摩擦的声音。他运功中似乎无知无识,眉间眼角的肌肉却在抽搐。一阵劲风扑面,屋檐上一个黑衣蒙面人倒钩着双脚翻进屋内。
蒙面人并未想到屋中会是这样的情形,一惊之下,后退两步。正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衣袂破空的声音,蒙面人慌忙将身隐在帷幕后面。刚刚藏好,那劲风中的人影便出现在屋中。
此人的轻功,显然比蒙面人要高明得多。他甚至也并没有穿夜行装,只是一身窄袖翻领的长衫。烛光昏暗,来人有一张模糊的脸。
屋中的情形显然也大大超出来人的预料,他也是向后退一步,满带戒备的看着。然而顾惜朝一动不动,来人的戒心似乎在减弱,他略弯下腰打量着顾惜朝。
微弱的烛光中他的汗水在脸上成行。
来人忽然冷笑出声:“我还道河东几起凶案,都是你下的手。看来我倒高估了你。顾惜朝,你此时正在紧要关头吧?你可敢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顾惜朝闭着双目,仿佛并没有听见。只有锁紧的眉头显示出他此时的焦虑。他努力想使体内胡乱奔窜的气息流入正途。
“顾惜朝,近来你名头大的很啊,我远在长安,都听到别人提过你无数遍。想不到你这婊子养的儿子,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体内的气息在乱窜乱撞,寒气与热气在打架,额上已经融化的冷汗又渐渐有凝结的迹象,两边的太阳穴刺痛入骨,全身的经脉都在搏动,在颤抖。
“顾惜朝,”来人缓缓弯下腰,“其实你能干什么?你以为你很强?鹰哭关?本官已去看过,易守难攻,换任何什么人,守个三五天,哼,只怕也不成问题。想当年杀区区一个戚少商,追了一千里,竟还是一样的无功而返,你还是一介书生,无功无名,无权无势。就凭你,一个婊子的野种,还想出将入相,还想封妻荫子?你做梦吧。你看看你,就连练个功夫,怎么,也要走火入魔?哈哈!你还真是好本事啊!”
寒气在回攻丹田,热气也在乱冲撞。正常的气息行走渠道是不是都已经堵住?为什么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就是不能疏通?他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经无力回天?恐惧使心脏缩成一团,手和脚已渐麻木,也许今夜之后便要永远这样麻木下去了。
“顾惜朝,你走火入魔时,最怕的是什么?”来人忽然低声问,“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只要我在你的灵台穴上轻轻拍上一掌,你说你会怎么样?灵台有损,百脉俱丧,你总不会没学过这句口诀吧?若不想如此,你只要睁开眼睛,告诉我,晚晴在哪里?”
顾惜朝依旧在努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能放弃。至于来人问的那句话,不要说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想说;就算他想说,现在这个关头,他也不可能睁开眼睛,说任何一句话的。
“哦,想必你现在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人冷笑道,“没关系,她是当朝宰相之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到我找到她,我决不能再让你这样一个人把她拐走!你是什么地位,她是什么地位!”
他抬起手,脸上有狰狞的冷笑。
“顾惜朝,你休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下辈子投胎前记得要挑个好人家,别再投到婊子的肚子里。”说着,眸中精光大盛,提一口气,眼看便要一掌击在顾惜朝背后灵台穴上。
但就在此时,尖锐的暗器破空声响起,来人只觉得眼前耀眼生花,不知是什么暗器扑面袭来。他一惊之下,抽身后退,挥掌风将暗器击飞。同时劲风扑面,帷幕后的黑衣蒙面人凭空跃起,以手中分水峨嵋刺刺向他。
这人并没有想到帷幕后面埋伏有人。他一进来看到顾惜朝的样子便得意忘了形,夏天的湖边蛙声虫鸣的又没那么安静,竟然并没发现屋中还有第三人。这时便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蒙面人一招紧似一招,功力虽不强,招式却很精妙。顾惜朝没想到突然出现援手,精神大振,急忙收敛心神继续将乱冲乱撞的气息归导进正途。
可是越着急,越是不得要领。这时气息其实已经岔了,他本身心气高傲,吃了这场气,早就烦躁不能平静。蒙面人最初几招,是攻了个措手不及,分水峨嵋刺还在那人上臂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伤口,可是数招一过,对方定下神来应付,立刻便落入下风。又拆了几招,敌人一掌击向自己,眼见来势又准又狠,惊得清嗤一声,闪身躲的狼狈无比。那人哈哈大笑,上步使招式封住蒙面人退路,随后一掌,眼见便要力毙其于掌下。
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时候,窗口处陡然白了一片,竟是戚少商展身跃进了小楼中。
他这一天过的浑浑噩噩,神思不属,白天兄弟们来来去去的人多热闹,还不觉得怎样,到了晚上一安静下来,就满脑子都是顾惜朝三个字,以及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好容易挨到了半夜,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悄悄的出门往别苑来。
戚少商夜里出门向来不穿夜行衣。他武功极高,人也极机警细心,本来便没有穿夜行衣的必要,亦是有自矜身份不屑为之的意思。他刚刚跃进围墙,便看见那同样身着便装的来客进入小楼。戚少商过目不忘,那身形虽然只在昨日上午看到骑马披甲的模样,依然一眼认出。正是黄金麟。
黄金麟在这个时候进入顾惜朝居住的地方,他虽然猜不出缘由,可是,好歹两年多前顾惜朝曾与黄金麟合作过,谁知道他们这一次是又狼狈为奸计划什么阴谋,还是叙旧?左思右想,到底没有上去,连听听两人说什么都没兴趣。本想离开,犹豫一阵,却下不定决心。好在也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左右为难,打斗喝斥声陡然出现了。
进入小楼,戚少商也是一怔,事前绝无法想到楼中情形会是这样。黄金麟已占近蒙面人上风;另一边顾惜朝盘膝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冷汗已经结成白霜。他只当黄金麟是顾惜朝一方,见他已经稳占上风,便径自冲到顾惜朝身边,单膝跪下,用手指试他后颈的筋脉。
手指一触碰到他肌肤,他体内的阴寒之气便直冲上来,机泠泠地打了个冷战,立刻便明了顾惜朝此时的处境。他一撩袍襟,在顾惜朝身后盘膝坐下,左手按在顾惜朝背后志阳穴上,提气将自己的真气注入他体内,与他本身的气息合而为一共同疏导体内胡乱冲撞的寒气。同时右手食中二指真气灌满,沿着他大椎、身柱、志阳、腰俞等穴位一路向下缓缓点去,将真气输入其间。
戚少商的内功正是走阳刚一路。他的真气进入顾惜朝体内,沿三焦经脉进入丹田。顾惜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温热的气息缓缓自丹田升起,冲击丹田的寒气仿佛积雪遇上阳春三月的暖阳。他全身紧绷着的弦都松弛下来,只要慢慢跟随着他气息温热的流动,就说不出的轻松。这气息涌动着,安抚着,由经脉抚慰到全身,循序渐进的收敛着横冲直撞的寒气,慢慢收敛成一束,慢慢温热,最后再慢慢的,归纳进气息自然正常的流动。
这边戚少商用自身内力助顾惜朝运功,那边与黄金麟缠斗的蒙面人却已支撑不住了。戚少商一进来便混淆了敌我,黄金麟可不知道。他与戚少商从没打过照面,当年也只曾隔着战阵远远见过一眼,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贵人多忘事,他根本不知道这个白衣人是戚少商,只是下意识担心是敌人。待到看见他一进来便直接去帮顾惜朝,更知道这人是敌非友。他急于趁两个人忙于运功疗伤,赶紧除去这祸害,对眼前这蒙面人出招便更凶狠。
那蒙面人武功本就差得多,对方一发狠,转眼间左支右绌的狼狈不堪。人在危险中,自然要寻求帮助,蒙面人惶然叫出声来:“戚大侠,戚大侠救我!阿!”脱口一声惊呼,手腕受伤,一枚蛾眉刺被击飞。她声音娟好,不但是个女子,更是个熟悉的女子。
戚少商大出意外,这一分神,顾惜朝身子一软,重重的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戚少商慌忙收敛心神,再不敢分心,催动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进顾惜朝的体内。他清楚地感觉到他气息的运转已经完全依赖自己的帮助,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是被他如此急切的需要着。
蒙面女子勉强躲过黄金麟几招攻击,肩头中掌,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她全力支撑着与敌人周旋,连说话也找不到缝隙。戚少商知道再不援救,便要眼看她重伤,只得一咬牙,右手不再用指,改用掌重重的在顾惜朝筋脉上连击数掌,顾惜朝闷哼出声,真气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掌击运转,戚少商左手还在输入内力,右手却抽出空来,要助蒙面女子一臂之力,身上却没有暗器,这当也由不得多想,伸手摘下顾惜朝的发簪,腕上用力甩出去,直取黄金麟眉心。
顾惜朝一头弯卷的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流了满满一背。戚少商那只还贴着顾惜朝背心的手整只埋没进他的头发里面。那温度是凉凉的,丝丝缕缕滑着皮肤,刺痒感在指尖上,在心尖上。
发簪裹挟着风声,去势极快,黄金麟甫一变招,便觉出了不对。他慌忙抽身后退,那枚发簪飞来的势头太猛,只得上身后仰躲开。蒙面女子得以喘息,立刻猱身扑上,分水娥眉刺狠狠的刺向黄金麟咽喉。刺出的方位刁钻无比,黄金麟只得向旁边躲闪。
戚少商好不容易刚松口气,忽然发现顾惜朝居然一动不动了。
其实,他坐在那里,本就是一动也动不了的,可是他身体里面流转的气息却不应该也这样安静。戚少商输入的内力也要依靠他自己的吐纳来起作用,明明他又不是失去知觉,为什么突然不肯运气,非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戚少商又气又急,低声道:“差一点就通了,又搞什么鬼!”
话出了口,顿时说不出的后悔。他们几个月没有见面,更没有讲话了。第一句话非要这样气急败坏的说么?
顾惜朝低声道:“你滚,我不要你帮。”
戚少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要帮忙,只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难道自己真的就能放他在这里不管了?说什么都是没用的,那些伤人的气话,他要好好的警惕,一定不能再说。他轻声叹气,道:“惜朝,别说话,当心岔了气。”
顾惜朝全身都发起抖来。他卷曲的长发在背上颤动,像黑色的波纹。
蒙面女子忽然叫道:“戚大侠,不行,我斗不过他!”
她功夫比起黄金麟本来就差得远,刚才虽然有好机会,也没能把握住,又挨过几招,体力渐渐的也不行了。戚少商心里一沉,顾惜朝好不容易又接上了吐纳,这个时候他绝对不可以再分心思。蒙面女子忽然惨叫着后退跌倒,支撑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力竭了。
黄金麟大口喘气,身上也挂了彩。他手中握着夺来的峨嵋刺,冷笑着狠狠掼在地上。
“戚大侠?戚少商?”
戚少商不敢张口,只加速催动内力。顾惜朝吐纳的气息在心经处阻滞着。也许畅通就在下一个刹那。
黄金麟大口喘气,看着两人。他从没料想到这两个人也能化敌为友,戚少商竟然肯为顾惜朝耗损内力,竟然在这种时候什么危险都不管,也要先帮顾惜朝,谁能想的到呢?不过那都与他无关。他深深呼吸,提起手掌,便要狠狠的向其中一人头顶拍去。
顾惜朝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打通了,今夜他就能熬过去。否则,只要戚少商真气一断,他少不得经脉俱废,半身残废只怕已是最好的结果。他知道黄金麟已经走到身边,他不用张开眼睛,甚至就知道黄金麟已经高高的提起一只手,就要击在自己,或是戚少商,身上。
无论这一掌击在谁身上,都是两个人两条命。
黄金麟深深吸一口气,便要一掌击下来。
这一掌对准的是戚少商的头顶。或许是因为,在黄金麟的眼中,他实在是比顾惜朝还该死。两人说不上有什么仇怨,只是这人总是该死而不死,令人讨厌无比。戚少商的内力却还在不断的输入进顾惜朝的身体里。
顾惜朝说不出话,只感觉着他的力量,点点滴滴都在供应着自己,他要怎样对抗这一掌?他的内力有那么强大么?他为什么还不撤力抵挡?他撤了内力,就算自己这口气滞住在这里,他总可以活下去。
他克制不住低低的哼出声,戚少商输入的内力在一瞬间更多更重,冲击的厉害。他不肯放弃,有什么办法。
其实就这样死了,也不遗憾。
“砰”的一声。
戚少商架住了黄金麟猛击下来的手掌,单手上抵,牢牢相对。黄金麟一声也没出,身子骤然向后飞起。他落地时鲜血喷出,脸上还满是难以置信。谁能想得到会是这样!戚少商明明已经将全部内力都用来救助顾惜朝了,除非他真的不要命。可是眼前由昏花一片渐渐恢复清明的时候,看清楚了那两人的情状,才真的知道戚少商果然是不要命的。
他已倒在地上,白衣的前襟上满是鲜血。顾惜朝惨白着脸,正在慢慢的站起身。
黄金麟大惊失色,这疯子能站起来,经脉终于打通了?顾惜朝的手段般般是自己亲眼见过的,这时候落到他手中怎么讨得了好!想到这儿浑身冷汗,顾不得内伤,连滚带爬的起身,一溜烟的冲到窗边,纵身跃下,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顾惜朝一口气松开,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喘气。
“……戚大侠……”娟好的声音,是那蒙面女子终于自昏迷中苏醒。顾惜朝抬眼看看她。她颤声道:“戚大侠……他怎么样了!”
顾惜朝不说话,只是喘气。戚少商拼着重伤也要替他打通心经,通虽通了,这一通对身体的损耗也是极大。他冷冷的望着那蒙面女子,心却是乱的,乱的理不出一丝头绪。
蒙面女子勉强支起上身,将自己拖成靠坐的姿势,咬牙道:“顾公子,你倒是看一看他。他不是铁打的,他也不是真的有九条命!”
顾惜朝冷哼道:“不用你来教训我!”死死的盯着她,目光中充满怨毒,恨恨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说!”
蒙面女子嗤笑道:“顾公子是把小女子当作仇敌了?小女子几次求见顾公子,皆不得见。不得以,只得深夜冒昧。”咳嗽几声,嘴角边流出一丝鲜血,苦笑道:“小女子不过市井小民,地位卑贱。虽得飞虎将军看得起,称一句知己,原也不过如此,难怪公子不肯见。”
顾惜朝大出意外,惊道:“什么?”那女子摘下蒙面的黑纱,赫然便是得意轩的老板娘云姬。
顾惜朝本也是认识她的。战前他在晋阳本就是过着整天无事闲逛的日子,小妖见他无聊,特意拉他去得意轩品尝过葡萄酒。他万没想到这女子竟与李克用有渊源,呆一呆,冷冷地道:“你是何人,与我有关么?”
云姬冷笑道:“云姬是何人,与公子自然没半点关系。公子也只管在这里闲居,高兴了杀人,不高兴了折腾人。公子以为随便杀几个人就是帮了沙陀大忙,飞虎将军回来时便能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云姬孤陋寡闻,还没听说过哪场战役是这么打赢的。”
顾惜朝冷冷的看着她,不说话。云姬又道:“飞虎将军在鞑靼草原,派人传信给我,命我设法与公子联络,万事听从公子安排。可是公子这般乱杀人,云姬不敢苟同。”
顾惜朝冷冷的道:“与卿何干!”他已休息得差不多,慢慢的撑着地面半跪起身,戚少商还躺在身边,他吃力的将他上身扶起来。
他的脸看上去真是憔悴,他瘦了很多。胸口的箭创也不知道究竟好了没有。他是经脉受伤,自己功力恢复不易,此时也不能救他。抬头四处看看,茫然无助,他现在抱不动戚少商,没法子弄他到床
上去,怎么办?
只得将他的身子摆正了,让他躺平。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去床
上拿来枕头被子,轻轻地扶起他的头,让他枕上枕头,再将被子给他盖上身。他重伤呕血,保暖很重要。
这时楼外的隐隐有喧哗声。小楼中一番打斗,早惊动了守卫。这里的守卫是河东军中普通的警卫部队,既没人懂高来高去的本事,更没人精明强干到能将小楼真正守得严丝合缝。戚少商几次来去都如入无人之境,云姬武功平平,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但刚才小楼中的打斗声呼喝声太明显,由不得守卫们不察觉。只是顾惜朝虽名为软禁,节度使也只拿他当朋友看,从未当作囚犯,守卫们虽然将小楼团团围住,却没人敢开门进来。
云姬倾听着窗外的声响,心里虽着急,不愿意表现出来,冷眼看顾惜朝重新盘膝坐下运气。
这一次他很快就完成了吐纳,轻轻嘘一口气,站起身,看看云姬,想说什么,最终却依是一言不发。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小楼下举着火把人头攒动的守卫士兵,反手默默的挽上了头发。
云姬心头忽然一股子不祥的预感升起来,颤声道:“顾公子,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再乱杀人了!”顾惜朝不回头,半晌,低声道:“云姑娘,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日后有机会,顾某定当报答。”
云姬一怔,顺口答道:“只要是云姬能做到,自然遵命。”
顾惜朝说道:“请你帮我照看戚少商。”说着,再不多言,一足踏上栏杆,微一借力,修长的身子便如冲天的白鹤般冲进了夜空中。
沙陀兵马使李友金的大帐。
堂堂沙陀兵马使,晋阳城中自是有府邸的,但李友金宁可居住在瓮城中的军营里。
帐外就是自己的兵,帐内时刻有至少四个武功好手镇着,他怎样也应该能睡得踏实些。虽然其实从沙陀军败逃鞑靼,他就没有真正安稳的睡着过。
他可以在晋阳城横行直撞,也可以在河东僚属面前颐指气使。当面谁都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谁让他手下还有军队。可是背后,他知道,他们都会嗤笑一声,恨恨地骂一句:“奸贼小人!”
朝廷的圣旨上将他的弃暗投明、忠于朝廷,大书特书了一笔。可是他分明看得见宣旨的钦差眼中满满的鄙夷。他不知道黄金麟那双模糊的眼看谁都像充满鄙夷,只觉得所有的鄙夷都是对自己背叛族人、背叛祖先、投降朝廷的嘲笑。
事实上他很早就在后悔。他可以说自己没有想到自己叛降之后不出一个月沙陀便大败,可是难道他投降时是希望沙陀打胜仗的?那又怎么可能自动投降。
也许就是因了他的叛降,沙陀方有大败。
他向来不喜欢李克用,更不满李国昌将一切权力都过度给李克用。可是他知道,沙陀的勇士,永远不会再接受一个曾经在他们的领袖最艰难的时候,带兵主动投降敌人的将领。他自己的军人在看到他的时候,眼底深处也总有复杂的神色。尽管有可能那也不过是他的错觉。
李友金不是高文集兄弟,李友金出身自沙陀最高贵的家族,他无法做到像高文集兄弟那样的沾沾自喜。他比他们清醒,前途无望,他看得很清楚,于是,更痛苦。
高文集兄弟死了。他知道那是谁干的。顾惜朝,那看上去清秀文弱的男孩子,小时候在沙陀军营中,就已经显露出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凶狠的特性。他曾经被他一口一个叔叔的叫着,眼看着他长大,他比谁都清楚顾惜朝对李家父子的感情,也比谁都清楚顾惜朝的手段。高文集兄弟死了,死得好,可是下一个一定就要轮到他了。
他后悔,他懊恼,他痛苦,他害怕。他也觉得自己该死。
虽然惟其因为这样他更怕死。
当顾惜朝出现在他大帐中的时候,他恐惧的手脚发软,心中却隐隐的觉到平静。他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也早就在等待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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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骑在马上。
他身前身后,是李友金借给他的骑兵。
他当然没有杀李友金。为什么要杀呢?他杀人真的是乱杀么?没有目的就杀人,真当他是疯子?笑话!
他冷冷的看着黑黑胖胖的老者匍匐在塌上失声恸哭,三分是恐惧,却有七分是悔恨。祖先的血液依旧在流动,恸哭声反而证明他的确还是许多许多年前草原上纵横驰骋、弯刀如月的异族勇士。
李友金和高文集兄弟是不一样的。高文集兄弟凶残无耻,只知道沾沾自喜于到手的利益。李友金却是自视极高的人。顾惜朝自幼熟悉此人,他清楚的知道什么是他最极处的弱点,也知道哪里是他的底线。更不用说李友金本就已后悔。
他需要的兵将并不多。李友金曾问:“区区一个百人队,你究竟能用来做什么?”
顾惜朝回答:“我能做什么,是我的事。你应该感激我只要一个百人队。这样将来朝廷问你罪时,你可以推说这些哗变的士兵,都是因为百夫长不忘旧主,又受我顾惜朝的挑唆,方才大胆作乱,与你可以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损失,也只损失这区区一百人。至于现在,你只要踏踏实实的睡你的觉,一切,都不需要知道。”
李友金颤声说道:“我什么都可以不知道,我只想问你,你这样做,沙陀真的就可以东山再起?”
顾惜朝叹口气,柔声道:“叔叔,您才是沙陀兵马使,沙陀的东山再起,靠的不是别人,正是您啊!”
半个时辰后他带的兵围住了钦差大臣居住的馆驿。
火把的光缭绕纷乱,马蹄践踏起无数烟尘。顾惜朝喝令:“给我围严实了,这道墙这扇门,只许进,不许出!凡是两条腿会走路的,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杀一双!一个人头赏银十两!”骑兵们纵声呼喝,顾惜朝高声道:“奉郑使君令,奸相傅宗书,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罪犯欺君!黄金麟乃傅逆奸党,今夜谁能生擒,赏黄金十斤,封千夫长!”
沙陀士兵本就好战,何况又有厚赐。登时人人欢呼个个奋勇。顾惜朝下令:“放箭!”骑兵们便乱纷纷的将点燃的火箭射向馆驿内部。这时是农历六月末,河东正是干得冒烟的季节,偶尔有点雨水,也总是很快就干透。馆驿房屋以木结构为主,正是干柴遇上烈火,转眼便浓烟烈焰齐飞。听的墙里面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大门开启,一队兵将发一声喊,衣衫不整的杀出来。外面等着他们的,是正红着眼的沙陀骑兵。
顾惜朝身先士卒,使剑劈死两名敌人,提缰向后退开。算算时间,不知道真正的河东军队为什么反应这么慢。他却等不得了。
黄金麟向阴暗的巷子里奔逃。
他用一只手抚着胸口,被戚少商震伤的腑脏还在破裂出血。可是他怎能不跑!
——郑从谠那老儿果然不甘做一外藩!只是他怎敢明目张胆与相爷撕破脸?难道傅宗书在朝中竟已遭到不测?不可能!朝野中无人有能力再与傅党争权。那么……莫非顾惜朝有意使诈?
这个名字刚刚浮现在脑海,那名字的主人就出现在眼前。
顾惜朝手中提一盏素绢灯笼,幽幽的灯火映上面孔,他苍白的笑脸如鬼魅般阴森。
顾惜朝!”
这声音无比怨毒,黄金麟死死盯着眼前鬼影般的青衣男子,一只手牢牢的揪紧胸口的衣料。顾惜朝展眉微笑,灯笼的光,自下而上,照在脸上,照得满面阴森。他背后的天空血般殷红,那是哗变与平叛的士兵手中火把的光芒。
“黄大人在我那小楼中可威风得很啊。”顾惜朝轻声道,“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未及一个时辰,黄大人又落到了我顾惜朝的手上。黄大人,你说,是你的命好,还是我的命好?”
黄金麟厉声道:“顾惜朝,你好大胆子,竟敢带兵私犯钦差!”
“带兵?哪里有兵?”顾惜朝装出一副惊奇模样,“黄大人眼力真好!可惜,惜朝要杀黄大人,自然要黄大人做个明白鬼,身边怎么会带兵?”
“顾惜朝,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杀人放火毁佛灭天,你哪只眼睛见我不敢?”说着上前一步,黄金麟要待躲闪,胸口伤处一口气儿转不上来,险些倒下。好容易惨白着脸喘上气,咽喉要害已被那人使剑指住。
“顾惜朝,我可是钦差大臣,死在你们河东首府,郑从谠那老儿须逃不了干系!你能活命全靠那老儿,难道忍心为报私怨,使他获罪?”
顾惜朝开心的笑起来,他如画的眉目因这一笑,竟有些许天真:“说得对啊!郑大人果真待我好呢。大丈夫立于世间,自然应当恩怨分明。想想看,若我杀了你,郑大人与傅相冤仇坐实,不得已,只好打起那清君侧的旗号,河东数万大军一路浩浩荡荡杀上长安,将那皇帝小儿拉下龙椅来——于是郑使君黄袍加身,身登大宝,天下臣民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到那个时候,他该怎样报答我今日这一剑?”
黄金麟恨声道:“你们……你们果有反意!”
顾惜朝将剑提高,冷笑道:“我本来不愿杀你,好歹大家一起共事过那么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不杀也不行啊!你死之后,一定要记得,下辈子投胎做人千万别跟我作对,否则,我杀起人来可是很痛的!”
黄金麟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恐惧,气得脸色发白。顾惜朝满面狞笑,眼见这一剑,便要刺下来。黄金麟瞑目待死。
可是过了半晌,这一剑却还是未能等到。睁眼看去,却大是吃惊,顾惜朝脸色惨白,一手提剑,另一手翻过去捧住心口,显然这一剑竟然没有力气刺下来。
黄金麟一怔,随即笑道:“顾公子走火入魔,原来还未恢复啊!”登时精神大振,胸口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痛了,反手便去争夺他手中剑柄。
顾惜朝摇摇晃晃的要后退,似乎手脚都已没什么力气,草草的抵挡了一下,却一跤摔到,手中剑便已在对方手中。黄金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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