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的作用销路问题

作者:陆源
qq:       
祖先的爱情    
献给丁玎    
热带是大地的性!  
——米•安•阿斯图里亚斯    
序章        
日本鬼进村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大月亮刚刚探头,傍晚的空气中有一股小叶桉的香气。阿婆说过,遇上日本鬼千万别转身就跑,不然会被枪毙;不要原地呆站,否则也会被枪毙;更不要迎着他们跑,那样还是会被枪毙。阿婆说,你应该尽量模仿自然的事物,比如一株腐蝇草、一朵凤仙花、一块不起眼的铜矿石。——天知道阿婆是怎么办到的,反正我办不到。我躲入蒲葵树丛,远远望着他们的罗圈腿。    和过去躲土匪一样,大伙再次逃往野香蕉林。这片林子无数次死于突如其来的霜冻,然后从自己腐烂的尸体上冒出新芽,并于每个暖冬过后长势凶猛。一场连续几个星期的大雨可以使它逼近村边。于是村长就带领全村老少抵抗堆积如山的野香蕉,阻止它们模仿山洪的架势涌入村庄,威胁牲畜、房舍、村西头的农田,以及田里偷种的大烟苗。刘寡妇最恨香蕉。下蓝色暴雨那年,泛滥的野香蕉把她家弄得墙塌地陷。她倒霉的男人和一条牛犊被埋在野香蕉和瓦砾堆中,挖出来后,只剩半口气。男人吐出嘴里的野香蕉,神情无限哀伤。他撂下一句话:“野香蕉真难吃。”说完就蹬腿了。刘瑛发誓要把丈夫葬入一处野香蕉永远无法侵占的地方。当时包括我小叔叔、两个陆家寡妇、刘寡妇玩牌九的可怕堂兄,以及多位何首乌似的长辈都围在她和死者身旁。——所以大伙知道刘瑛最恨香蕉,也知道她想找出那么一块地方是不可能的。她丈夫庞大的尸体被水气泡得发涨,溶化的肠子从屁眼流出来,村长只好叫人把它装进木棉树棺材埋了。没过多久,刘瑛想当我干妈,夜里还要抱着我睡。——不论春夏秋冬,她的双腿永远像水罐一般冰凉。由于刘寡妇奶子胀鼓鼓,好似两只发光的木鱼,因此滂沱大雨中疯长的竹笋总会引得她连连叹气。阿婆说,刘瑛从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可我并不清楚她胸前的两颗玩意儿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令众多小伙子整天魂不守舍。后来刘寡妇变得很忧郁。阿婆说菩萨保佑。    日本鬼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村子里有游击队。——既然游击队敢冒头,太君当然要想方设法干掉他们。月光下,我们常常能看见村边人影晃动。他们全都猫着腰,自以为行踪诡秘。然而我们只需分辨最微小反光的种种差异,就能知道来了多少人,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打算怎么干。如果这帮家伙走得再近些,我们还能借着月光瞧瞧他们脸上有多少层死亡阴影。阿婆说,月光可以显露很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月亮照向阿婆脸上渔网般的皱纹,如同奇异的法术唤醒我脑海中最模糊最遥远的画面:有个男人独坐院中,身披昏暗的月色擦拭一杆猎枪。我说不清自己是何时何地看见这番情景的,只觉得十分神秘,仿佛他始终这么坐着,与旁人经受的荒年暴月统统无关。——也难怪,游击队进村之前,我年纪尚小,有点儿笨口拙舌,还分不清鬼子和太君的关系,搞不懂游击队和土匪的区别,唯一敢肯定的是,日本鬼会带来小叶桉的气味,游击队则使空气中泛起栀子花香。“过去村边只有野草和水牛粪,”阿婆说,“外乡人不大乱闯,因为前后根本没路,新龙镇也只是个不固定的圩场。”可自从小叔叔阿凉成为土匪——起初他们还不是游击队——并以精准的枪法扬名整个西麓地区,我就经常能闻见令人心情平静的栀子花香。不过,小叔叔带着满口烂牙的“华南虎”回来时,大伙一个个都怕得要死:并非由于“华南虎”宰过无数人,也不是因为他果真如传闻所说睁着眼睛睡觉,而是因为他能够生吞一只活田鼠。“华南虎”得知下坡村刘寡妇长得好看,奶子胀鼓鼓,就打算和她睡觉。他率领手下冲入闸口,弄得鸡飞狗跳,宣布要将刘寡妇占为己有。众人气得发疯,老头子们再次跑去河边的土庙低声诅咒,一大帮捶胸顿足的婆娘指责小叔叔出卖下坡村,骂他狼心狗肺,可谁也不敢当着“华南虎”的面吭一声。我终于明白两年前的“抢婚大战”已无法重演,心中无比失落,几乎放声大哭。但接踵而至的场面谁也没有料到:一眨眼工夫,“华南虎”就被干掉了,地点是刘寡妇家门口。索命鬼来得极为突然,以致“华南虎”一命呜呼之后,他的声音仍回响于晒谷场上空,像一群小鸟在大伙头顶乱飞。起初没人愿意谈论此事,直到小叔叔当上土匪头子,更因为偷袭日本鬼成为游击司令,大伙才重新恢复制造传闻的本领。有人说,“华南虎”是方圆百里最恐怖的男子,即便太君也没法伤他。——既然太君不能把他干掉,那么小叔叔也不能:他是被旱天雷劈死的。而当日大伙也确实听见一声巨响,接着“华南虎”就被部下七手八脚抬出刘寡妇的小院,一看就知道是吹灯拔蜡了。他身上冒出阵阵青烟,浓重的死鸭毛味儿让人难以忍受。尸体被搬去晒谷场,任由大雨淋了三日三夜。“华南虎”身上长出漂亮的白色小花,一群金色的小苍蝇绕着死尸飞来飞去,村民们只好将他草草掩埋。《民国日报》很快登出一条“多行不义匪首遭雷殛”的消息。七年后,大部分人早已忘记恶贯满盈的“华南虎”,小叔叔也几乎被日本鬼逮住,谁料这会儿又有自称“知情者”的家伙跳出来说,“华南虎”其实是阿凉干掉的。他莫名其妙丧命之前,小叔叔确曾独守刘家门外,而我活像一名武林高手,骑在许多双脚踩踏过的墙垛上,看着黑压压的铁砧云从天边涌起。           “瑛,人人都相信是我宰了‘华南虎’。赖九说得没错:    “‘只要你见过死尸,就有人揭发你杀了人;只要你杀过人,就一定是杀人如麻的阎罗恶煞。’    “那天,‘华南虎’被一群金色的小苍蝇纠缠得发狂,嚷着要炸断你家门前的大酸角树,结果却捅了马蜂窝。    “那玩意儿挂在树顶,足有一人高。马蜂呼呼冲下来,他妈的,就像一片狗屎黑雾。‘华南虎’竟然站在原地朝它们开枪……    “他爬进你家院子之前,已经是个死人啦。我跳进大水缸,马蜂撞在水缸壁上乒乒乓乓乱响。    “‘华南虎’是被一堆阴燃的火灰点着的。”    “阿凉,他活该倒霉!”           日本鬼带来一场雷阵雨,鸡屎藤顺势爬上每一家屋顶。昏黄的雾霭中,他们像一只只凫水过江的狼獾,往泥汤里打过滚,又被毒辣的太阳晒成一群龟裂的泥人。但为了帝国和老淫棍的共同事业,他们咬紧牙关,发出种种怪叫以振作精神,刺刀在潮湿的薄暮中晃来晃去。——日本鬼要找小叔叔阿凉,一心想把他枪毙掉。这大概是因为小叔叔朝他们打水的井里扔过黑芦荟根,差点没让太君把魂儿都泻出来;也可能是他们受够了层出不穷的毒蛇蝎子,每天晚上噩梦连连。可我怀疑日本鬼还知道小叔叔懂得利用小叶桉和蓝桉制成炸药,迟早会把他们和太君一起轰上天去。满月下太君的关刀银光闪闪。日本鬼喜欢用它削鸡脑袋,也顺便削人脑袋,然后拿一块又软又干净的白毛巾揩去刀刃上颤动的血滴。但漂亮的关刀对小叔叔和他的兄弟们可不管用。小叔叔告诉大伙,太君是摸着女人屁股长大的。——他们被一种该死的幻觉折磨得发疯,才不惜漂洋过海,跑到中国,渴望死得轰轰烈烈,只求脑浆涂上墙头,尸体填满沟壑。无论如何,即使日本鬼挺难对付,“不是好啃的骨头”,我仍敢用一只金天牛打赌:小叔叔必定能干成这件大事。——他不仅能够活下来,而且终究会把日本鬼和太君一起轰上天去。    小叔叔从不相信前世今生之类的说法。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对他又爱又恨。土匪们声称“华南虎”是小叔叔杀的,因为前者想睡刘寡妇,而刘瑛是他陆阿凉的女人。所以接下去也就顺理成章了:经过几番火并——正如他们平常拿山鸡练习枪法一样——小叔叔最终击败所有对手,成为土匪头子。他宣布要与太君对着干。而太君正打算翻越大山,穿过广袤深远的丛林,攻占安南、高棉、缅甸、印度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说实话,假如我是小叔叔,就不会管太君和日本鬼的闲事。他们想穿越莽莽丛林,去招惹一寸长的大花蚊,去打搅吞得下野猪的小蟒蛇及其母亲,就让他们去好了。如果他们自以为无所不能,可以在无边无际、比什么都坚韧的老剑麻之中砍出一条路,在一连几个星期的暴雨中保住性命、辨认方向并挪动双腿,就让他们去好了。一句话,如果他们想吃苦头,就让他们去好了。但小叔叔不甘心:他就是要给日本鬼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直至他们全伙死光。他想睡刘寡妇,想讨她做老婆。然而在此之前,按照小叔叔自己的说法,他不得不这么干。      陆根发被野香蕉压死当天,我的枪伤已经愈合。子弹是从右胸射入的。它穿过身体,鲜血便开始从指间往外冒,变成一朵越来越大的木棉花,使人全身冰凉,无法呼吸。即将陷入无边黑暗之际,我望见刘瑛家的月亮石闪闪发光,随后又梦见迷路的大蜜蜂、消失的象群,丧礼的氛围使梦境长出许多蘑菇,它们借助雾气传播种子。另一场梦中,我遇上个如丧考妣的家伙,撑开一柄破伞独自淋雨。阿源说,昏睡期间,我嘴里不断冒出谁也听不懂的话。“小叔叔,就像和尚念经。”刘瑛和陆根发举行的婚礼终于让我明白,自己确实做了个很长的梦。欢庆队伍走遍邻近村庄,人们又哭又笑,把它当成一场庆祝仪式和绝望狂欢。我幻想好多小伙子吹起芦笙,绕着穿百褶裙的姑娘跳舞,将明亮的火堆团团围住,抡起粗胳膊,歌声传出很远。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一个个低着头,黑着脸,瘦得像猴子,有的身上还缠纱裹布,衣裤透出硝石味儿,垂头丧气从我家门口经过。所幸枪伤已无大碍,如果瞧得不够仔细,你连伤疤都难以发现,只不过一场冻雨仍会让胸口犯疼。陆根发遭灾之日,正下着暴雨,龙胆花让雨水变成蓝色。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从瓦砾和野香蕉中刨出来。他眼窝凹陷,竹节般的手全力抓住我,只来得及撂下一句话:“野香蕉真难吃。”说完就咽气了。如今,陆根发的阴魂依然围绕刘瑛来回游荡,他曾每天晚上与她同床共枕,巨大的动静使房屋不住震颤。我无法想象,当他黑灯瞎火之中抱住刘瑛,仿佛要把她挤碎,当他不声不响用满是老茧的大手盖住她鸽子似的乳房,当他木菠萝般的膝盖抵住她凉丝丝的双腿,该有多急躁,多痴迷,多狂乱。陆根发已躺入被雨水泡软的湿泥里,再也不能压住她扭来扭去的身体,使她起伏,静止,喘息。他扳着指头计算光阴,而我也清楚记得,他娶刘瑛仅仅是六个月零七天前的事。阿妈还给他俩送去一对木棉瓤枕头,上边绣着戏水的鸳鸯。阿源问我,小叔叔,根发叔为什么死了?“陆根发是被野香蕉压死的。”其实我没说真话。谁不知道以前陆根发壮得像头黑水牛?他那玩意儿也和水牛的一样。每天晚上我都睡得迷迷糊糊,反复梦见一只泥色大蝴蝶,血是铜绿色的,以为自己终究活不成,因为伤口不断溃烂、化脓,发出恶臭。若不是“九节狼”拿来一瓶神奇的药粉,没准儿我真会死掉。他说:“‘华南虎’想拉你入伙。”我只好答应。可归根结底,我这人不是当土匪的料。阿妈大吃一惊,不停为我向菩萨讲好话。冬去春来,转眼间已过去好几年。“华南虎”一完蛋,我就取代他成为土匪头子,率领一伙人去劫马帮。日本鬼攻陷省城后,国军改剿为抚,发表我当游击司令,任务之一是敌后除奸。所以,我也曾带人去端日本鬼的营,正如我祖父曾去越南端法国老番的营一样。    阿妈说,月光可以显露很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她老人家还说,青蛙蛋是随着夜间的露珠从天而降的:村里死一个人,田里便多一只青蛙。我受伤之后,阿源就去田里数青蛙,数了大半夜才哭丧着脸跑回来。    “小叔叔,田鸡多了一只。”    “阿源,你数清楚啦?”    “小叔叔,我数清楚啦。多了一只。”           日本鬼进村之前,两尊祖传的桃木门神原本好端端靠在墙边,可那天早上,阿婆推开房门,发现它们竟无缘无故倒地不起。大伙十分惊诧,认为桃木门神通灵性。它们以往也倒过两三回,上次是由于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灾祸曾使井水变浑。然而这个清晨湿漉漉的,月桂树上挂满晶莹的露珠,一切都完好如初,唯独不见人影。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人们将看见露珠跳上树梢,小鸡钻回蛋壳,还会发现刘寡妇家的大公鹅“豆芽”忽然变得很沮丧,因为大批涌入乡下躲避战火的难民给它造成了极大困扰。公鹅的名字惹人喜爱,但小叔叔一向讨厌它,觉得它又凶又吵。只有一次,他称赞过“豆芽”,说它具有非凡的勇敢精神。这只公鹅不仅身躯庞大,还会发出女人的尖叫声。它教训过附近的所有火鸡,饭量与农忙期间的男人旗鼓相当。上个月它还向一匹马发起过挑战。黄昏时分,“豆芽”常常带领小鹅去池塘洗澡,一路嗅着茉莉花。它总以为自己是条狗,却又瞧不起小孩子屁股后边抢屎吃的狗。我不清楚“豆芽”是否也害怕太君。人们至今记得,“抢婚大战”中,“豆芽”打开双翅,伸直脖子,准备与闯入院子的混蛋拼个你死我活。           “瑛,你应该记得吧?那个在集市上摸你屁股的家伙……当时人可真多,各村的小伙子全都去啦。    “他跟着你,一边笑一边嚼槟榔……场面很混乱,大伙都吃了曼佗罗花似的疯疯癫癫,活像一群七月十四的野鬼。    “他打赌说:‘我要去摸刘瑛的屁股……’    “众人就起哄:    “‘毕阿三,不摸的不是好汉!’    “‘毕阿三,你别乱来。’    “‘出水才见两腿泥!’    “‘毕阿三,你敢上我请你吃狗肉!’……    “瑛,你想起来了吧?他就是上坡村喜欢斗鸡的毕阿三。”    “阿凉,干坏事的其实不是他!”           与众人意见相似,小叔叔也认为镇上的大骚乱是由刘瑛引起的。当天上午,新龙镇正举行斗鸡比赛,斗鸡场附近黑压压聚集了一大帮围观者……关于这起事件,大伙有很多话要说。他们的开场白大抵如此:“所有人都可以作证,那一回我可没做缩头乌龟,躲在自家的猪圈里铲粪……”这些人曾是烈日下耕作的农夫,是镇上唱下流小曲的伙计、与世无争的手艺人、整天吹牛皮的瘸腿老兵、身材矮小但酒有别肠的泥瓦匠,然而大骚乱期间他们不但自诩为对歌能手,还一下子变身为勇猛的战士。当年你若看到一名年轻人呆坐路边,唱着跑调的山歌,面容悲戚,就知道他肯定碰见过刘寡妇。此人也许是我小叔叔,也许是其他男人。可他们都对骚乱本身避而不谈。实际上刘寡妇这会儿还没有守寡,她甚至尚未出嫁,正处于一生中美得最厉害的时节,足以让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变得失魂落魄,因此关于刘瑛的各种细节也总有一伙人津津乐道。遗憾的是,等我兴冲冲奔入镇子,好戏已接近尾声。经过连日混战,耗尽所有气力的人们只能躺在树荫下发出瘟猪似的哼哼。新龙镇街上猪狗乱跑,每座房子里都堆满玉米,一出小镇就能望见漫山遍野的甘蔗,闻到甘蔗所发出的甜甜香气。头一天,成百上千的人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粮食日以继夜运进镇子。大伙捋袖揎拳,排队上简陋的小餐馆吃饭,把厨子、伙计和老板娘累得人仰马翻。其他店铺和普通人家大门紧闭,但仍有许多居民从二楼的窗台上探出头来观战。他们眼睁睁看着小镇变成一座四通八达、只进不出的疯人院,无不悲痛欲绝。集体狂暴症持续至第三天,才有几个家伙发觉刘瑛不见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气味也没留下。所以,最后一批好事之徒抵达之前,混战已趋于平息,人们忙着运送受伤者、清理成堆成堆的垃圾和布满整座镇子的人屎马粪。许多外乡客操着各地方言问这问那互相打探。镇子南边,有一头水牛被相思树的树杈卡住了。大伙纷纷猜测刘瑛摸过它,随后该牛便慢悠悠走上树顶,凌空哞叫。另一些人相信水牛是被一阵地蹚风刮上相思树的。           瑛,你还记得吧?    傍晚我们走向湖边,不远处有一只贪食鸟踱来踱去,湖面偶尔蹦起一条小鱼,扑通一声又钻入水里。四周空旷,湿漉漉的空气中,寂静滚动翻腾,世界仿佛才刚刚诞生。你坐得离我很近,一直沉默不语。如果吹起一阵风,你的头发会拂着我的脸。过了很久,你才说要去镇上看一个人。最后一朵火烧云在暮色中消退了,满天星星哗哗往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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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常年守在村头的家伙指出,当日刘瑛穿着一条百褶裙,脖子上挂满各种银首饰,其中不少是会使巫术的苗女才佩戴的。大伙议论不休,又一致认为刘瑛穿的黑色上衣才是引发骚乱的直接原因。但据我回忆,那不过是一件极为寻常的衣服,用处仅限于裹住刘寡妇的身体,就像粽叶裹粽子,因此它甚至比不上姑娘家一般的衣服,领口和前襟也没有鲜艳的绣花图案。然而他们争辩说,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刘瑛的衣服是纯黑的。——除黑色以外,不掺任何一点杂色。这种布料只有一年之中某个特殊的夜晚才能染成。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颜色搭配上:刘瑛的百褶裙每一层都是一模一样的纯红色,同样一点儿杂色没有。不少人看到刘瑛穿着一双男人才穿的草鞋,脚踝上挂着铃环,就疯狂了。这足以推翻我小叔叔的说法,即毕阿三打赌要摸刘瑛的屁股才是事情的起因。尽管毕阿三是个把斗鸡当作终生事业的年轻人,平日里喜欢“车大炮”,可上坡村的小伙子很不服气,一口咬定是一帮外乡客先使坏,若非他们警觉,刘哥四的女儿早已被人抢走。实际上外乡客不可能动手抢刘瑛,因为他们一看见她,就全都傻站着一动不动,微风吹过便一个个泪流满面,活像没有眼睑的鱼。当日也有不少本地人混杂其间,所以这种判断是可信的。虽然卖瓦罐的商贩们出于职业敏感最先觉察空气的异样,但直至一头受惊的公牛冲入人堆,把五十个人的屁股顶破,骚乱方冒出些苗头。接着,据说是由于刘瑛对身边捉摸不定的氛围深感困惑,叹了口气,众人憋到嗓子眼儿的狂躁这才骤然爆发出来……可惜我岁数还小,搞不明白这些复杂的因果关系,总而言之,骚乱产生了,并且越闹越大。镇上声名显赫的有钱人陆家,将几担肉
摆上围场,好像过节一般。陆家大少调派人手护住自家院子,陆家二少则私自带领一伙狗腿子加入混战。与此同时,在石山兀立的广袤水田上,在林木错杂的辟荒地,许多人扛着锄头、铁铲、粪耙,点着火把星夜赶往新龙镇。他们一路道听途说,不等弄清楚情况就风风火火冲进镇子。——整整三天三夜,你都能看见金合欢树下躺着许多蓬头垢面的家伙,一堆一堆伴随汗臭和疼痛呼呼大睡。更多人正沿着各条街巷奔来跑去,互相殴打。在斗鸡场,在旧货店林立大青石铺路的老街,在尘土飞扬的过去土司召集会议的祠堂周围,人们搂作一团,还有少数奇人异士——包括阴气十足的赶尸客以及神情模糊的梦游者——边睡边冲对手挥舞拳头。骚乱的最高潮,围场上一度有两三千汉子腌酸菜似的挤在一起,以致县志曾用“屯街塞巷”描述这一场面。臭烘烘的男人们彼此挨得那么紧,平日显得过于空旷的围场如今连一支稻穗也插不进去。他们呼出的热气化为大片云彩悬于围场上空,日头使它发亮,老远就能瞧见。许多人脚掌离地,随着一阵阵波浪涌来涌去,在人堆中毫不费力地漂移。最拥挤的时刻中,拳脚已派不上用场,额头和牙齿成为更有效的武器。这些男人被长年的日晒雨淋弄得焦黄、粗糙、皴裂,身上布满劳作的深痕,如今却互相用汗津津的脑袋撞击对手。一个疯僧从围场边上蹦蹦跳跳穿过,嘴里念念有词:“聚沙成佛塔,如是诸人等……”忽然,众人呼啦啦一下子从围场向外散开,如同炸窝的马蜂,均匀分布于小镇的每一处旮旯角落。这个情景又让我想起八月里的星形花。    比过年还热闹十二倍的混乱状况持续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说这三个晚上非同小可。我记得当时天气不错,晚风饱含水汽,月亮又大又白,就像一只奶汁丰盈的乳房。银色的月光让走夜路的人不必点灯笼,晒台上玩牌九的人可以把整个小镇瞧得一清二楚。的确,月光可以显露许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所以第三天晚上,刘瑛就消失了。她从人堆中完全销声匿迹,连一丝气味都没留下。不过她首先是从许多人的意识中消失的。起初,所有打斗者的目标都是刘瑛,都朝着她没命冲去。我小叔叔与同村的男人犹如抵挡野香蕉般与一大群疯子作战,姑娘才没有被撕成碎片。随着参加斗殴的人越来越多,目的逐渐模糊了:有人以为打架为的是一块风水宝地的归属,有人以为新龙镇正在举行一场非同寻常的赛会,有人以为是要争夺一只会吞金沙的母鸡。外乡客依然不断涌入镇子,他们从长相到身材乃至声音全都大同小异,一起用三十种方言向你打听消息,朝你兜售各种货物。我根本没法分清他们谁是谁。    等小叔叔他们返回村子,用贵州人的金创药敷好伤口,一口气吃掉所有能下锅的东西,才发现刘瑛早已安坐家中。多年以后,刘寡妇忆起新龙镇的骚乱,说她刚攀上一棵芒果树,就看见小叔叔阿凉头顶一口铁锅,抡着两条粗大的牛腿骨且战且走。夕阳下,牛腿骨闪着红彤彤的可怕油光。      “阿凉,我第一眼就认出你啦。    “你把一口锅扣在头顶,没人会这么干!”    “陆家二少一直盯着你笑……这个蠢蛋。”    “我知道你想挤过去揍他!”    “陆小廷闹出人命那年,我们就想干掉他……呸,算他命大,没让赖九一枪给打死。全省的人都知道陆家大少,但他弟弟即使不是个废物,也没人打心眼里瞧得起……    “陆云廷当时就想娶你。但他直到最后一次去下坡村,才提出要带你来省城。我拦住他说:    “‘她不会跟你走。’    “‘她同意了。’    “这么一来,我就毫无办法了。我总不能任由赖九他们开枪把他打死。”    “陆云廷进村之前,我没答应他任何事情!怪不得两个陆家寡妇说,男人都很蠢,而且大多是孱头。——你也不例外。”    “瑛,我和陆云廷不一样!但是,我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村子。”    “阿凉,你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把事情讲清楚?”      夏日炎炎,我走向扁桃树下,朝两窝打架的蚂蚁撒尿,又跑去水塘边看大孩子钓鱼。柳荫伸入水塘中央,水面上漂浮着一串串草鱼呼出的气泡。知了响个没完,四周安静得像一幅织锦,热风使人昏昏欲睡。这时,我表妹阿莹扶着大脑袋,气喘吁吁奔过整座下坡村。小姑娘爱玩自己的肚脐眼,总要秤不离砣般缠住你,搞得你挺心烦。阿莹说,镇上赶圩的家伙疯子似的横冲直撞,让人十分费解。我听罢立即赶往新龙镇,并把她留给两个陆家寡妇照管。——她们很喜欢我表妹,会给她吃番薯。刚走出村口,一大块乌云便拖着雨脚扫向河岸,使桉树林充满水气和树香。穿过一条条田垄,就看见山坡上有大团大团的烟雾飘来荡去,比乌龟还迟缓。远处是一层层灰绿。惊蛰节气,该给茶树修枝追肥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挥舞着锄头清沟沥渠,水田映出天光,秧苗装在一只只箩筐里。天气已开始变热,太阳一天爬得比一天高,影子越来越短。我坐上阿果家的竹排,眺望新龙镇上空奇异的云彩。小镇西头,一座弹痕累累的大庙孤零零伫立着,门前蹲着个贼眉鼠眼的耍蛇人,正往一条“饭铲头”嘴里塞鸭蛋。只可惜他的蛇太老,病恹恹的,活像一根旧裤头带。经过围场,我这才听说有钱人陆家的肉
早已抢光,最后一只是被县城来的光棍鞋匠夺走的,此人揎鞋帮的手艺远近闻名,年轻时打架破了相,至今讨不到老婆。合欢树下仍然躺满伤员,全都不哼不哈了。赌馆门口有一名卖藏药的西康客,讲话极慢,仿佛十年没开过口。他拼命比划,但我终归也没弄明白藏药是什么玩意儿,西康又是什么地方。两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跑上街头,捡值钱的破烂。可我对破烂不感兴趣。下午,跑马卖解的杂耍班刚刚抵达小镇,一大群水牛却占据着主街,把路面弄得泥泞不堪。它们用尾巴赶苍蝇,发出苦难的哞哞声。空气中充满牛粪和瑶族人的气味。小鸡绒毛在光线里飘舞。年轻和年老的女人重返路旁,摆出蓝靛印花布和她们编织的竹箩筐,用一种没吃饱饭的声音叫卖。街口有个糟老头颓坐断裂的石碑上,从他屁股后边还能看见两行模糊的楷体字:“嘉庆十九年八月吉日立此……”套车的瘦骡子在泥浆里费劲挣扎,拉着小山般的货物或者足足一打呆子。——我没能赶上大场面,只看见金合欢树下躺着许多家伙,一个个又脏又臭,半死不活。小叔叔说,新龙镇的混战被传言夸大了:比起他十三岁那年经历的血腥战斗,这顶多算一场小孩子的热闹游戏。其实,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三天三夜的骚乱中丧命。一名伤痕累累的饿汉被肉
噎死,一位外乡客死于心疼病,还有一个是下坡村田嫩豆的表亲,他在木菠萝树下睡觉时,一颗巨大的木菠萝被地气所引诱,从树上掉下来砸扁了他的脑袋。当然也有人指出,陆阿凉满嘴胡扯,他们亲眼看见运尸体的骡车打自家门口经过,车轱辘的响声通宵达旦。小叔叔反驳说,骡车上装的是西瓜,而且是从镇子外边往里运。谁也分不清哪种说法更正确。半个世纪之后,一个研究地方史的人拿着两本《扶西县志》找到我,想问些当年的情况。县志上是这么记录新龙镇骚乱的:“死者百余,伤者不计其数。”    骚乱一结束,大伙返回各村,照旧种田、养猪、烧石灰,在江上打鱼、撑竹排,和一队队操着各种语言的外乡客做生意。生活已迅速恢复原貌:人们为填饱肚子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没过多久,村里来了一伙说书为生的瞎子。他们排成一条直线,表情浑似僵尸,为首的拉长声音沿途呼喊,让众人去村头的大榕树下集合。正如以前一队德国人带走刘瑛的父亲,从而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瞎子传递的消息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大伙听说四年前占领东北三省的日本鬼很快要向本省进攻,眼睛瞪得比鸡屎果还大。瞎子们用缺乏活力的腔调告诉村民,日本鬼的飞机已往省城扔下一万枚炸弹。我身边的黎阿猫、黎阿狗两兄弟事后承认,瞎子说的事情他们完全听不懂,还问我什么叫“东北三省”,什么叫“日本鬼的飞机”。其实我也弄不清“飞机”究竟是什么,因为自从刘哥四跟随一伙德国人钻入百万大山,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谁明白这些可怕的事情了。众人围着大榕树,想象一群巨大的公鸡飞到省城上空拉屎,气得满地打滚,大骂日本鬼是狗娘养的。村长发水痘的外孙黎阿猫,感觉自己生平第一次与我们广阔的国家产生了联系,多年以后还向别人吹嘘,他刚满六岁就懂得精忠报国。瞎子们说,所有人都要备战,因为日本鬼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杀过来。李将军已率十万子弟兵离开本省,去北方投入一场无法获胜的战争。大伙得知新龙镇的陆家大少在李将军手下当差,都拍手称赞,纷纷说李将军精忠报国、陆家大少精忠报国。刘瑛听到有关陆云廷的消息后,转身走出圈子,走过长满黑果子的金银花丛,走过村里唯一的一棵砍头树(刘哥四就是在这儿与众人告别的),走进自家的小院子,顺手把门闩上,往后的一个月无论谁去敲门她都不开。炎热的夏天里,刘瑛赤身裸体待在屋内,一个字一个字写蝇头小楷消磨时光。至于小叔叔阿凉,他正要向刘瑛表达自己无可救药的爱慕,因为随之而来的惶恐已使他寝食难安。他注定要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怀着对女人的深情生活下去。  
《祖先的爱情》第一章(2)      过去刘瑛的记性一直很好,能帮她父亲记住各种数目。每天晚上,刘哥四都要告诉女儿,今天的数儿不用记了,于是她就把轮辐的长度、木板的厚薄、榫头的个数、田鼠的大小乃至晚餐的饭量统统从脑子里清除掉。有一回,刘瑛病得汤烧火热,胡话连篇,竟致使她父亲造出一座带轮子的箭楼。这东西曾在十多年后的“抢婚大战”中被使用过。村长说,它除了增加对方士气,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阿凉,我的记性比过去差多啦!”    刘哥四一住大半年,被他折服的村里人越来越多。他带来月光花的种子,房前屋后栽满香气四溢的黄色小花,如今身体也暖和了,手脚也活络了,又想大干一番了。还没过完年,镇子上的鞭炮声仍一阵阵响起,刘哥四便带人进山选木料,说要造一架能用两百年的水车。最初谁也不认为他能成功,因为两百年太漫长,足够让整个朝代发霉。可刘哥四不仅打算造水车,还另有一个了不起的计划。他与男人们逐个交谈,以使之产生振兴下坡村的热情,而大伙也确实深受蛊惑,认为村子真能恢复往日光景。    ——在众人的高祖父和曾祖父还活着的年代里,整个下坡村曾经是一座背山面水的大土堡。谁也拿不准当初下坡村究竟什么模样,但每一位村民都会告诉你,那是本村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时期:有人中举进过京城,有人在省城的总宗祠立了牌位,有人始终追随袁崇焕大将军,直到将军被凌迟处死,仍吩咐后代为他守坟。留存至今的族谱使大伙相信,两百年前,下坡村不仅六畜兴旺,出全省最好的木雕工匠,甚至还住着几户有权穿白色衣服的人家。众所周知,一个干旱的夏季,很多人永远离开了村子。一说他们迁往四川,因为当地人几乎被一位大王杀光了。一说他们坐船远赴南洋,因为那里遍地黄金,小鸟羽毛有七种颜色。留下的人不理会反常的节气和越来越少的收成,继续生儿育女,可没把建造碉堡的手艺传给后代。最后一任土司被废掉前,一切已被台风和动荡的年月毁坏。村长常说,一座好寨子,顶得上三年好收成。从黑旗军时代起,全省到处是会党和暴乱,土匪和官兵来来往往,每况愈下。有一阵他们不避荒唐,干起对方的分内之事,以致官兵冲入镇子杀人放火,县城的治安倒要靠土匪维持。本省第一次宣布独立后,官兵分成革命党和旧军两派互相攻伐。陆阿宋当上帮统,不久又升任总兵,继而成为督军爷。他留着油光光的大辫子,却声称自己是革命党人,誓将外省军队统统赶跑。等他把辫子剪掉后,反过来又把真正的革命党全都收拾了。    时局纷乱,妇女和耕牛常常被土匪掳走。刘哥四一进村就看见男人满脸愁容,烂砖破瓦散落荒野,立即嗅出了衰败的气息。两个月后,刘哥四心中的冰块稍稍融化了,便决定造一台能用两百年的水车,让大伙相信本村还能恢复传说中的兴盛,如同瑶寨一般能攻能守。一些人亢奋得睡不着觉,耽于往事的老头饮泣不止,就连小孩子也想瞧瞧村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于是众多半疯半傻的叔伯们捐弃前嫌,整天上刘家商讨重建本村的计划。而刘哥四靠手艺吃饭,以为村庄没落的原因不外乎懒惰和手艺失传。他被复苏的想象力与盲目的事业心胡煎乱煮着,连夜赶制出七八条长凳,添置了两打茶碗,以便于男人们来家里详细商议。刘瑛家终日烟雾缭绕,罗嫂、阿妈和其他婆娘轮流上门烧水做饭。众叔伯一边比画,一边就捋起袖子大干起来。这帮倔强的疯子一改平日懒洋洋的作风,生出无穷气力,比犁地的老牛还辛苦,比驮货的骡子更操劳。他们先把村子四周的塘坳连成一片,种上密密麻麻的能挑破人屁股的剑兰和带刺的勒竹。某天晚上,月亮发白,像个失血过多的胖女人。刘哥四指挥大伙把村子外围的房屋拆得七零八落,重新垒起无比坚实的“铁包金”墙壁:里层是没烧制过的土砖块儿,外层砌青火砖,机枪子弹也无法穿透。刘哥四大力疏通沟渠,挨家串户建造活动栅栏。最后,他聚齐人手,开始在村子中央修建一座坚固的木楼。所用的材料是浸泡过马尿的蚬木。整整半年,我们一大早就能听见锯木头和敲木头的声音。这些声音会一直伴随大伙进入梦乡。晚上,水车整夜发出妇人的哭声,致使空气中充满露水。阿妈说,刘哥四想念死去的妻子,所以才制作会哭的水车。有人看见他夜里也不睡觉,整晚借着月光磨一小块叫做镜片的玩意儿。据说它能让一个老眼昏花的人看见过去的景象。    木楼建好后,村长就去请县内有名的戏班搭台唱戏。霜降节这天,邻近村寨的人们得知下坡村已建好气派非凡的木楼,全都跑来指指点点。戏班一连演出七晚,前后把《金花和银花》这出戏唱了十八遍,可大伙还要求他们唱第十九遍。人们这才发现刘哥四能识工尺谱,还会用竹子制作长笛。第八天上午,酒醒的村民发现他正给木楼凿枪孔。若干年后,我就是通过这些枪孔向陆小廷的人马射击的。刘哥四还想带领大伙将村子改造成一座迷宫,让硬闯者有来无回,可惜他没能实现这个计划。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凭借众叔伯建造的土墙、木楼和活动栅栏,数次击退有钱人陆家的抢婚队伍。刘哥四每天出没于下坡村的各个角落,这儿画画那儿量量,还抽空为沿河的几座村子造水车,它们都能用两百年,夜间都能发出女人的哭声,使一些人睡不安稳。由于刘哥四忙得家翻宅乱,遍地刨花,院子里摆满木料、锯子、墨斗、刨子以及木工钳,阿妈就主动提出让刘瑛上我们家吃饭。当时阿广大哥已离开本地闯荡外省,小姑娘就坐他原先的位置。每天清早,刘瑛还没编好辫子,就手捧绿皮小碗直奔我家。看见阿妈斫猪菜,发现壁虎从雨后的房檐掉下来,碰上我祖父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往外走……这一切都能激起她无穷无尽的兴味。刘瑛的好奇心令人百思不解:小鸟说话、母猪生崽、女人往水牛粪上插一支茅草作为占有的标记,都足以使她快活半天。她时而无精打采,时而瞪大眼睛问我:“阿凉,你可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小姑娘?”——假如我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就会告诉她:长得越好看的姑娘越是倒霉,还让别人和她一起倒霉。但我张口结舌,只会递给她一小勺白糖,而她竟一阵风似的跑了,吹着小喇叭,身后有一只凶猛的大公鸡穷追不舍。    我呆立原地,手捧芋头,还准备给她蘸白糖吃。刘瑛留下的气息让人满脸通红,太阳射出火辣辣的嘲讽,牛栏里的畜生幸灾乐祸,雷神躲入云彩后头。我蹲在门边,把地上的红蚂蚁一只一只碾死。夜间,月亮朝刘瑛经过的小径投下细碎的光簇,就连草木也为我留下无可怀疑的标记。我不知怎样描述这奇特的直觉,仿佛眼睛、耳朵和鼻子统统无用了,但我确曾获得比这一切更为重要的启示。第二天下午,按照阿妈的吩咐,我把一头猪崽抱给刘瑛。    “就叫它‘铁锤’吧!”刘瑛把猪崽举过头顶,瞧着它的小玩意儿说。    此前谁也不知道刘瑛具有养猪的天赋。直至七月十四这天,村里人看见一头伟岸的公猪躺在酸角树下午睡,以为它是来自阴间的猪鬼魂。“铁锤”不单吃番薯藤,还喜欢啃野香蕉。这只大猪曾使无数母猪受孕,其后代又去引诱更多的母猪,弄出更多猪崽。据说“铁锤”的后代之一,在云南与一名写小说的年轻人结为兄弟,并最终奔入深山老林,长出野猪才有的獠牙。    刘瑛满六岁之后,开始和我们一起,每礼拜两次去上坡村读书。由于两个村的孩子总是打架,大人不得不用破渔网把我们隔开。上坡村的小孩之中,要算毕阿三最厉害,但他始终打不过陆根发。——陆根发有一双可怕的长手,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摁到烂泥里去。他的两个双胞胎哥哥每回都袖手旁观。“阿凉,”有一回双胞胎兄弟异口同声对我说,“根发属牛。”上坡村的毕阿三喜欢“车大炮”,由于打不过陆根发,天长日久,便和许多人一样迷上了斗鸡。毕阿三还是同辈中出名的凫水好手,只有我能够与之一较高低。    田嫩豆的父亲田梦蟾负责教我们识字。他将两个村的孩子分成左右两堆,自己稳稳当当坐在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石板上。——田梦蟾老坐石板,所以他的屁股变得有冷又硬。田梦蟾去过马来亚,见过朝母牛跪拜的印度人,他们晚上总会梦见孔雀、罗摩和庙宇,偶尔也梦见乳房尖尖的好姑娘。当地人对田梦蟾说,谁吃得下榴莲,谁就能落地生根。许多同去的伙伴流连忘返,客死他乡,田梦蟾却活着重归故里,一边种田一边教书。他的脾气虽然已不像过去那么暴躁,整个下午,刘瑛还是被禁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只要有机可乘,她就会沿村中的小路跑来跑去,还让我扮成一只偷锅的山魈。当年刘瑛的皮肤挺黑,脸蛋泛出琥珀的光泽。我始终不大了解她小巧的脑袋瓜里装着什么东西。某天刘瑛忽然想知道,上坡村的木波萝树一共有多少片叶子,我们就爬上大树帮她数。我们数啊数啊,一直数到天黑,谁知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又开始自言自语。一大帮小孩只好尾随萤火虫回家。刘瑛打小就不认路,可这从未影响她莫名其妙的自信心。田嫩豆的堂妹阿雨,六岁学缲边,七岁会裁剪,八岁能刺绣,刘瑛始终只知道捉蜻蜓;上坡村的莲花早已懂得如何织布,刘瑛连筷子都还拿不好。最令人愤恨的是,她始终不以为耻。田嫩豆说,刘瑛读书之所以心不在焉,无非是由于她具有过目成诵的本领。的确,她是所有小孩中认字最多,背书最好的一个,因此常常在漫长的下午感到无事可做,便手撑下巴,眼睛慢慢变成绿豆般大小。刘瑛这副呆相令田梦蟾非常生气。但他不动声色,静待小姑娘的口水滴落下来,才从万历年间的石板上一跃而起,要她把教过的课文读一遍。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刘瑛不停朗诵,田梦蟾原本阴沉沉的脸色逐放晴,以致最后摸着她脑袋说:“阿瑛,读书要专心……”我们深知田梦蟾的脾气,认为这种转变已超出常人的理解。田嫩豆却很快活,每天清晨都站在河对岸大声背书,不惜喊破嗓子。不幸的是,一天下午,刘瑛当众嘲笑田嫩豆数数只能数到十,而且连她都打不过。田嫩豆从此对她怀恨在心。我十分理解这种仇恨:刘瑛逼我扮成独腿山魈,然后反复被她逮住,这种把戏毫无乐趣可言。于是,我与田嫩豆暗中结成最牢固的同盟,发誓不管将来我们走得多远,都将记住彼此的诺言,要让刘瑛刮目相看。我们向菩萨发愿赌咒,今后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讨老婆勿忘兄弟。田嫩豆很激动,脸上挂着泪珠子,清鼻涕进进出出。    不过,田嫩豆快便抓住一个展示他长处的良机。考试这天,火盘似的太阳嗡嗡作响。午后没有一丝风。热气从天空缓缓下落,在湿漉漉的大地上破裂。四下静悄悄的,石头发烫,水田亮得耀眼。世间万物都打着瞌睡。我们躲入上坡村木波萝树的巨大阴影里,身上洒满碎金子似的的阳光。但大伙心绪不佳,没精打采,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只有田嫩豆洋洋自得,一副皮松骨痒的贱相。他父亲端坐明朝石板上,眼睛半开半闭,悠哉游哉抽起水烟筒。我们磨磨蹭蹭,挨个站到他跟前,慢慢吞吞背诵《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田梦蟾手持一把掉色的戒尺,用鞋底反复磨蹭石板边缘模糊不清的图案。——田嫩豆说,这双平底鸭嘴鞋是他母亲当年送给田梦蟾的定情信物,老田曾穿着它去过马来亚和星加坡。六年前,田嫩豆母亲不慎吸入毒瘴,回家后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还不停打摆,不久便死掉了。从此以后,田梦蟾开始研读医书,并带儿子去附近的药材集市闻药气。每年总有那么几天,田梦蟾心里痒痒的,就会像眼下这样,用鞋底反复磨蹭使他屁股变得又冷又硬的明朝石板。我们挨个读《千字文》的下午,太阳很大,四处静悄悄的,田梦蟾的表现正是如此。    当初,本省没一个县不闹土匪,各地都有人聚啸为王。这是因为宁武将军吃了败仗,省城被粤军占领,老头子只好通电下野逃往上海租界,他的旧部纷纷守着各自的地盘搞“自治”。田梦蟾说会读《千字文》就不用上山当土匪,我们信以为真,常常一边钓青蛙一边梦见“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但我终于发现当土匪也能扬眉吐气。某年端午节,唐金豹带领手下闯入药材集市,在圩亭里吊死了两个人。一些旁观者吓得当场大小便失禁。唐金豹向众人声明:“我这次来是报兄仇,不是打生意。”说罢他们重新窜回山林,人数变成原先的两倍。不巧我正赶上发痄腮,脑袋肿似猪头,以致终日昏眩,恍惚觉得土匪也要把捉我去,而由于重复涂抹一种田梦蟾给的绿色药水,我两腮仿佛长满青苔,被刘瑛耻笑像只绿头苍蝇。那天上午,田家父子穿戴得整整齐齐,犹如过年一般。“田七的叶子捣碎,治无名肿毒……”田梦蟾边走边说。田嫩豆把父亲的教导铭记于心。刘瑛常跟随田家父子逛药材集市,而且每次都叫上我。集市一带土匪往往很多,可他们对买卖药材的本地人挺客气,百年间从无打劫绑票的记载。不知为什么,药材集市具有一种魔力,任何草根树叶一旦进入这儿,就会成为某种药物,不仅可用来卖钱,还能够治病。所以,田梦蟾天一亮就带上三个小孩,早早寻着草药味儿走向集市。他儿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默念口诀:“方梗对节是调红,藤木通心善驱风,叶绒有毛能消肿,毛且长针拔毒功……”冗长喧闹的圩亭内,各种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九龙穿、鸡血藤、千斤拔、救必应、钉不死、金不换、鹅不食、桂枝桂叶、山雉飞虎之类不下千种。若碰上端午节,场面就更加热闹,因为当日买卖的药材据说必是真货,而且还有稀罕的龙涎香出售。——田梦蟾说,龙涎香有点儿像蜡油,仅在一种鲸鱼的肠子里才能找到。但我们根本没工夫领悟龙涎香的神奇之处,因为集市已涌入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地药商、挑三拣四的买家、兜售祖传秘方的瘸子、久病成良医的小脚老太太、路边挑痧拔罐的赤脚大夫以及大批像我们一样来闻药气防山瘴的家伙。药材集市令人眼界大开,从推拿按摩到艾灸针砭无所不有。一个老头背上吸了大小几十个坛坛罐罐,胜似厚壳开裂的大山龟;患面瘫的人并排坐定,等待各种竞争激烈的祖传秘方轮番上前治疗;乔装打扮的女子问起医治麻风病的方法,吓得旁人一哄而散;镇上的小孩往肚脐上点了雄黄,跑去看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黑色山瑞和年迈的穿山甲。正午时分,药材集市被蜂拥而至的外地药商推向高潮,街上的行人接踵摩肩,大吼着讨价还价。我最爱看一伙卖云南白药的外乡人表演硬气功。他们对硬气功极为痴迷,每天晚上都要睡钉床,清晨起来先用铁棒敲打全身,然后憋着一泡尿吃早饭。实际上,白药销路一向极好,即使不表演硬气功也能卖光。      “阿凉,端午节的药材集市上,我第一次见识了土匪……    “我还记得,为首的男人横眉竖眼,阴笑着,走路有点儿耸肩。    “我就躲在田老师身后。他一转头,两颗眸子射出凶光,正好瞪着我。    “阿凉,你后来还见过这人吗?”    “见过。他叫唐金豹,是赖九介绍我认识的。”      当年宁武将军倒台后,全省一下子冒出上百个司令,一时间袭击、突围、叛乱、缴械和枪决遍地开花,所有县城都乱得不成样子。很多人忙完农活,就提上鸟铳,结伙外出短路。城镇居民惶惶不可终日,经常因为讲错本地军政长官的名字而被士兵拖到广场上痛打。阿婆说,去外省谋生的父亲与家里一度失去联系,大家不免认为他死了。我曾祖父倒还活着,但脑子已不大好使,情绪极易激动。他喜欢盘坐砍头树下,大讲陆阿宋去安南抢老番的事情。我们从中得知原来宁武将军也有过安南老婆,而且不止一个。他联合十几个村子去打老番,搞得他们不敢巡逻放哨。老番头头要求清朝皇帝除掉陆阿宋,可所有人都明白陆阿宋是除不掉的:谁想除掉他,就总有一天会被他除掉。所以朝廷采取招安的老办法,让陆阿宋当上清军管带。曾祖父由于抢得我曾祖母,不愿再追随陆阿宋出生入死。陆阿宋送给他一句话、一笔钱、一支当时最好的德造双筒,让他回乡过日子。阿婆说,陆阿宋不许曾祖父再进赌场,若听说他还赌钱,就派人来把他枪毙掉。以往曾祖父能嗅出家人藏起来的光洋银圆,但他果真没再赌钱,只和别人赌小月饼。宁武将军垮台后,曾祖父一病不起,刘哥四给他磨好一副老花镜,他一戴上就能看见昔日光景。    宁武将军第二年重新上台,各地的司令们尽管心怀鬼胎,仍然纷纷撤掉自己的头衔,宣布忠于旧主。其实宁武将军的实力已今非昔比,可曾祖父忽然打起精神,仔仔细细把他的德造双筒擦得乌光发亮,连同子弹一起用几层油纸包严,亲手放入后屋的“铁包金”墙壁内,又命人漏夜抹上灰浆,封牢缺口。发痄腮的小叔叔不能理解老人埋枪的举动,药材集市上土匪复仇的事件使他既兴奋又惊恐。每天晚上,他总要想起那两个被吊死的人。他们断气之后,手脚悬空,吐出发黑的舌头,脸颊泛绿,仿佛也涂着田梦蟾的药水。——他们被吊起之前有没有求饶?两具死尸若知道圩亭内漫出阵阵屎臭,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后悔没让人事先给自己预备个樟木塞子。这气味穿过浓重的药香,把他们一生的恐惧都释放出来了……小叔叔翻过身,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前闪过一群好勇斗狠、杀气腾腾的土匪。然而死者的哀怨犹如满载水银的驳船,全力拖住凌晨昏沉的胡思乱想……圩亭内,两人安安静静吊着,除了脑袋与脖子的位置有点儿古怪,左脚比右脚短一些,看上去与断气之前没有太多不同。但谁都知道,他们和早先冲旁人叫嚷的家伙已天差地别,因为死亡使之变成另一种东西,好似两扇猪肉……小叔叔的思绪不断向深处流淌,直至睡意矇眬,才把沉重无比的包袱最终甩掉。土匪冲入药材集市杀人的消息同样令刘哥四大受触动。这位能工巧匠想起一桩伤心往事,整晚整晚借月光磨镜片,并提议给下坡村修筑一道围墙。大伙也相信一座坚固的村子能让他们免受吊死的不幸。六月间,围墙筑好了,下坡村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长毛的大澡盆,但直到刘哥四造好两道结实的木闸门,并于半山腰搭起一座瞭望室,村里人的焦虑才得以缓解。瞭望室其实只是一间榕树上的小木棚,由粗大的藤条捆绑固定。按刘哥四的设想,放哨的人一旦看见土匪,就会发出警报,好让大伙提前准备。可事实上瞭望室几乎没发挥过作用,反倒成为刘瑛常去玩耍的地方。它首先被小鸟占据,继而苍老的树须垂挂四周,大雨过后,竹梯上长满青白色的易碎的小蘑菇,阳光带着千年铁藤的气味,随水珠滴漏下来,又被一阵风吹得哗哗作响。在瞭望室,小叔叔和刘瑛创出一门语言,除了他俩谁也听不懂。两个孩子经常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逗曾祖父玩,可老头一天比一天衰萎,身体由于一场夏末的暴雨变得非常虚弱,如同一截枯木就要在水气里腐烂了。曾祖父的皮肤开始发霉,家里人却不敢给他洗澡,因为这样有可能折断他的骨头,甚至直接把他烫死。曾祖父一个夏季讲的疯话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他拿出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铜钱,让晚辈们上新龙镇给他买酱肉。曾祖父脑子完全糊涂了,深陷虚幻的记忆之中,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一会儿说起黑旗军,一会儿大谈他如何效命冯老将军麾下。“有一回,”曾祖父嘴角淌着口水,“一颗炮弹落到冯老将军前面,正原地打转,冯老将军用剑一指,大喝一声:‘畜生!’炮弹就没敢爆炸。”紧接着又一排炮弹打来,他和另外两个士兵连忙把冯老将军推入壕坑。爆炸过后,老将军跳出死人堆继续指挥打仗。曾祖父呼出的臭气终于招来了金色的小苍蝇。他早上梦见刘永福,认出他是赵公明胯下黑虎所化,接着从中午开始断断续续打瞌睡,黄昏时一遍又一遍重温他和兄弟们冒死夺回一座炮台的战斗。他看见一队队褂衣前写有“勇”字的官兵从山脚发起冲锋,没能冲上山顶已全部死光,但又随即复活,爬起来继续冲锋。曾祖父说,他先后七次被炸断左腿,而右腿连一根毫毛都没伤到。他坚信自己昨天还参加过一次会党暴动。小叔叔闻着他身上特有的老人味儿,数着他脸上的寿斑,听他没完没了回忆各种往事。曾祖父说,弟兄们怀揣钢刃,全身涂上猪血混在死尸当中,等敌兵靠近后突然跃起肉搏。老番于是长叹:    “中国人会法术,死了还能打!”    曾祖父耍过黑铁大刀,也扛过八尺长的“台枪”,并从树上跳下来砍杀老番的巡逻队,然后逃回国内花天酒地吃喝嫖赌。陆阿宋把老番的脑袋串起来,就像大蒜。他们把炸药放入棺材,造出最原始的地雷……老头子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谈起种种可怕战术,脸上满是皱纹和霉点。他还参加过一次截杀老番神甫的行动,捣毁了邻县的一座天主教教堂。该神甫腹大如鼓,人称苏司铎,经常率领信徒上山打鸟。曾祖父还反复提及安南女人、对歌能手,以及高祖父帯他去镇上赶圩,遇见一个鹅蛋脸的北方大姑娘。    谁都看得出曾祖父阳寿将尽。家里人备好的棺材就摆在正厅,阴森森的有点儿吓人。刘瑛把它当成一条长凳子,但小叔叔每次看见它,就会想:祖父就要死啦,他即将躺进棺材里,永远和家人分开。小叔叔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力量把曾祖父送入坟墓的。他曾几度死里逃生,无论什么危险,都没能使他一命归西,反倒再三激发他生养后代的欲望。有一回,陆阿宋悬赏五百大洋,鼓动部下去砍掉老番上校的脑袋。曾祖父听后一跃而起,未来的宁武将军却揪住他领子说:“你还太嫩。”最后,上校的脑袋被砍掉了,只是冲出去的兄弟一个也没活下来。当年老番围住游勇藏身的岩洞放枪,他们就拿湿棉被堵在洞口抵挡子弹,入夜后由陆阿宋指挥一齐冲出。曾祖父听见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眼前无边无际的丛林不断展开,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阿凉,”他对小叔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初八早上,陆根发领着两位穿黑皮鞋的先生来到村里。他们自称广东照相馆的职员,要以优惠价为大伙拍照。两人架起奇怪的红木箱子,又向村里人展示他们带来的相片。除刘哥四和几个去过外地的叔伯,没人知道照相馆为何物。广东照相馆职员手舞足蹈,讲解他们胡编乱造的光学原理,好歹让大伙相信了照相术并非妖术。起初,村民不敢久久注视相片,仿佛里边的小眼睛正盯着他们。相片中的男男女女和牲畜让人们感觉十分陌生。曾祖父警告大伙,刻有洋文符号的红木箱子能够摄人魂魄,因为他发觉相片里的人脸酷似化过妆的死人脸。但谁也没把行将就木的糊涂老头当回事。他们在照相机前排起长龙,许多穷汉还四处找人合影。照相馆职员表示,刘瑛和曾祖父可免费拍照一张,哪知怏怏不乐的小姑娘并不愿意面对镜头。下午,职员扛上红木箱子前往其他村寨,大伙一连几天焦急等待相片的诞生,并派人去县城打听消息。不料县城的居民从未听说过广东照相馆,也没见过两位穿黑皮鞋、肩扛红木箱子的先生。村里人如临大敌,以为照相术没准儿真是偷魂夺魄的把戏。有人立即眼花耳鸣,步履蹒跚,曾祖父则梦见红木箱子装着儿孙们的魂儿。噩梦使他伤心落泪,再加上几番剧烈的台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了。    立秋刚过,稻飞虱扑向田野,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也就顾不上担心广东照相馆了。曾祖父已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田梦蟾说:“估计阿叔活不过三天啦。”他让我们准备后事。刘瑛猜想田梦蟾回家的路上会招惹磷火,因为他的屁股又冷又硬。    此后两天,全家静待曾祖父离世。可老人忽然振作起来,又一次让晚辈们去新龙镇给他买酱肉,还试图拿拐杖赶走他房间里的金色小苍蝇。他用尽浑身力气,咳出一颗熠熠生光的浓痰,颇似翡翠玉。入睡后,曾祖父气息微弱,梦中他一定又遇到老番和对歌能手,看见一队队法国兵从山坡上滚下来,犹如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终于,在一个异常难捱的凌晨,曾祖父去世了。我们已事先把他抬过铺地的草席上。老人断气的一瞬间,初升太阳所发出的光芒穿过门窗,穿过一截阴暗的过道,冲入屋内,小心绕开众人疲倦的身躯,缓缓照向曾祖父松弛的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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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先的爱情》第二章(1)      刘瑛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遇上陆家大少。当时,李将军和白将军已击败昏聩的陆阿宋以及犯境的各省军阀,接着又驱逐了老奸巨猾的沈泓英。随后两位将军率部远征,陆根发的两个堂叔和田嫩豆的好几个老表都参加过此次胆大包天的北伐。和瘟疫一样,战争使得各乡寡妇的数量也有所增加。    小叔叔认为,后来发生的一大堆倒霉事,都源于刘瑛与陆云廷这次不幸的见面。尽管阿婆总对小叔叔说:“阿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小叔叔仍然执迷不悟,所以“抢婚大战”中他才会被一颗子弹打穿,抬回家时只剩下半口气。他全靠一瓶白药活下来,不久便随“九节狼”上山当土匪。小叔叔接受过两次招安,第二次几乎被押去砍头。——那是一场骗局:但凡招安三次以上的惯匪通通掉了脑袋,更有许多老老实实没偷没抢的穷光蛋也白白领死。于是小叔叔重操旧业,带着八个人,三支“九响”毛瑟,两支“土单响”,翻越两座大山去北边抢烟土贩子,不久又率领一支队伍潜回本地,在大江沿岸和省城附近伏击罗圈腿的日本鬼。小叔叔给太君制造过许多麻烦,也曾逮住几个奇怪的俘虏,还差点儿当上议员,一时名动全省。某些人把小叔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狗急跳墙,拼命用恶毒的言辞攻击他。小叔叔阿凉从来不让人给他画像,虽然他本人也精于此道。也就是他风光那阵子,当土匪突然成为光宗耀祖的伟大事业。很多人投身匪窝,又迅速被各种力量剿灭了。    刘瑛和陆云廷之所以会见面,与下坡、井头两村争夺一块风水宝地有关。大伙都说,井头村的男人全是同一副模子里造出来的,不论高矮胖瘦,脸色都与刚去皮的瓜瓤相似。一个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从黄河边上一路逃荒,靠行乞和偷鸡摸狗流落至本省,在靠近下坡村的一块低洼地建起井头村。最初,男女老幼无不灰头土脸,眼珠子如饿狗般转来转去。他们从邻村借得一些陈米,上山捉住许多蝙蝠煮汤喝,睡上两觉,然后跳进小河里洗过澡,才高高兴兴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只只刚去皮的青瓜瓤。如今他们的后代已忘掉黄河边上的所有事情,跟我们一个调子讲话,一种方法织布,懂得用木薯酿酒。他们也能靠一把破嗓子吸引姑娘,逢年过节和大伙一块儿如痴如醉地听戏,被挤眉弄眼的丑旦逗得乐不可支。他们已忘掉北边的一切事情,学会本地的一切事情,唯独还保留着瓜瓤般白里泛青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黄河边上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模样。    井头村有很多人叫宋江,他们的弟弟都叫宋二。这些瓜瓤脸如此起名绝非贪图方便。——倘若一个人要去井头村讨债或寻仇,他很快就会发现,要找对人十分不易。首先,他们都叫宋二,哥哥都是宋江;其次,他们全都长着瓜瓤脸,白里泛青,就像吃了老鼠屎。下坡井头两村争地,也和宋江宋二有关。某年宋家兄弟死了爹,想找个地方下葬。井头村的葬礼与众不同:他们一旦把死者埋入墓穴,竖起墓碑,也就偃旗息鼓了。我们可不这样。曾祖父过世时,后代们捅开几片屋瓦,好让亡魂升上天去。太阳透过房顶照射着死者的脸庞,使之获得少许安慰。我祖父走向河边,等师公念完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就朝河里抛下几枚硬币。他用一只小瓮打水,带回家温热并泡上柚子叶和柑子梗,亲自为亡父擦洗身体。村中老人会对曾祖父说:“从今往后,你可以免去烦恼,不要再回头看阳间的事物啦。”这会儿曾祖父才心满意足,顺从活人的意思,安安静静让人塞进棺材里去。棺底安放着一盏长明灯,这让人觉得棺材是浮在空气中的。他们把曾祖父抬去田边掩埋,再过几年,孝顺的后人还要把骸骨重新挖出,用炭火烘干,装进“金罐”里,葬入一处风水宝地。曾祖父从此将永享安宁,不动声色荫庇着他的孝子贤孙。    关于风水宝地,阿婆说,井头村人和我们的见识还算相近。宋江宋二死了爹,便请来风水先生,测知南边有块好地,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犀牛望月。于是宋家兄弟就把死人抬入风水宝地埋了。不久以后,又是宋江和宋二,围绕新坟种下许多龙眼树,还搭起一间草棚,由宋二带上鸟铳前去守夜。两兄弟的果林渐渐逼近下坡村,可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最终还是刘瑛无意中察觉这一状况,才引起少数人的警觉。——由于还未遇见陆家大少,刘瑛每天领着陆根发和小叔叔阿凉四处游荡,所以周遭的一草一木她极为熟悉。另外,她养的小公猪“铁锤”眼看越长越大,刘哥四就在酸角树下建起简易猪栏,又将一块大石头凿成食槽。陆根发和小叔叔经常扛上整摞整摞的野香蕉去喂“铁锤”,但两人并未察觉,它的体格正慢慢突破一只正常公猪的极限。而我从小就看见一些身形矫健的动物跨过篱笆,跃上房顶。阿婆告诉我,它们都是“铁锤”的后代。      “瑛,你总该记得吧:我大哥回来之前,已有两只小公猪整天跟在‘铁锤’后面。它们和‘铁锤’一样长着倒八字眼,跑起来一纵一纵的,不可一世。你说它们是‘铁锤’的儿子。    “你把一只叫做‘大锤’,因为它又肥又壮;另一只叫‘金锤’,因为它鬃毛微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阿凉,它们为什么跟着‘铁锤’,没事就往镇上跑?”    “它们是去找母猪,它们尤其喜欢有钱人陆家的小母猪。”      下坡村人认为,所谓的“风水宝地”始终属于他们,即便宋家兄弟埋入老爹,种上龙眼树,事实也不会改变。有那么几年,桐油的销路极广,因为欧洲人打仗需要很多桐油。于是宁武将军下令,全省所有村庄都必须种植油桐树,每人十棵,不然各县的县长就得滚蛋。两天后,县长对乡长下达命令,乡里每人须种油桐五十棵,不然乡长就得滚蛋。又过了两天,乡长对村长下达指示,村里每人须种油桐一百棵,没有什么然不然。接到这份差事后,村长就带上几个人去找宋江和宋二要地。可井头村的情况使他们大为惊异:宋江宋二不仅长着白里泛青的瓜瓤脸,数量也多得出人意料。他们转了一整天也没能找对人。次日上午,村长带领更多小伙子去井头村找人,结果酿成一场殴斗。混乱中,一个宋二掉井里淹死了。这口井是首批井头村居民打的,他们坚信一座村子必须得有一口井。宋二淹死当天,镇上有个年轻人因为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寡妇,夜深人静之际爬入她家庭院,结果成功换来两个月的快活日子。此后的某天晚上,年轻人心急如焚,没等寡妇的信号就行动了。寡妇的亲弟弟伺守窗下,等年轻人骑上墙头,便借着月光一枪掀掉了他半个脑袋。我去新龙镇的伞铺里干活,补的正是偷情年轻人的缺。我一边做伙计,一边向老番神甫学画画,还在赌馆结识了赖九。他正式上山当土匪后,大伙开始称他为“九节狼”。    至于淹死的宋二,各村的男女老少都认得。此人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虽侥幸不死,却变得疯疯癫癫,经常用水牛粪涂脸,朝年轻姑娘扔癞蛤蟆。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得,但又能脱口喊出素未谋面之人的名字。宋二全身遍布发红的斑疹,喉结巨大,走路犹如公鹅,看见人就伸长脖子。某日下午,我们和刘瑛去河边玩耍,不料宋二突然从路边跳出,两眼发直,冲她连喊“大小姐”。此前刘瑛三天两头缠着我传授她游泳秘技,以便胜过其他小孩。“你不愿教我,”她说,“是怕我游得比你快!”我和陆根发拿竹竿戳宋二,他转身就跑,还朝我们砸石块和狗屎。我们奋起反击,把竹竿掷向宋二,一溜烟儿跑掉了,“铁锤”也驮上刘瑛奔往河滩。宋二不招井头村居民喜欢,可对于他失足落井这一不幸事件,瓜瓤脸们悲愤异常。第二天,宋老大和几个穿丧服的宋江开始上风水宝地筑篱笆。清晨的雾气完全散开后,从下坡村冲出一头受惊的水牛,把篱笆统统撞掉了。宋江们不动声色,踏过倒下的篱笆,用石头砌起围墙。夜里,下坡村的男人吃完晚饭,喝下半斤木薯酒,打着酒嗝路过墙边,头顶朦朦胧胧的月色搬走石头,抛进林子……镇上举行抢花炮的赛会前夕,这种白天造墙晚上拆墙的把戏已持续一月有余。    抢花炮赛会向来无法消除各村的纠纷。但二月初二早上,一个自称到过天边的老头,翻越崇山峻岭,屡染恶疾,数次从猛禽巨兽的口中逃生,几乎死于海啸和漫天大火,差点儿被爱情征服,终于历尽艰险,重返家乡。老头曾是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他母亲怀着他踏上寻访太阳之路,死后只留给他一支拐杖和一双草鞋。老头向众人宣告,他毕生的事业已经完结,剩下的年月形同死亡,说罢他便唱着古朴的歌谣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可人们早就忘了老头的来历,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各村各寨更是不愿错过展示实力的良机,仅把老头当成障眼法,集合精壮的小伙子准备与对手一争高下。井头村派出许多瓜瓤脸。他们面颊上泛着紫色,看上去又像一颗颗老茄子。我和田嫩豆爬上镇子南边的相思树,他衣服上落有几滴鸟屎,脸上铺满刚睡醒的浮肿,似乎想说,抢花炮真是没意思透啦。田嫩豆绝料不到,日后他竟会成为瑶族头人的女婿,人称“瑶王驸马”,多次登上省城的大刊小报。他正是因为抢花炮赛会才与瑶族人认识的。然而,那天下午,田嫩豆和我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俩并坐相思树上,四腿悬空,无聊地晃来晃去。“吉时已到!”六边形铁炮一声巨响,所有人都仰起脑袋,一边互相推搡一边死死盯住天上缠着红布带的铁环。这场比试注定要载入史册:单是头炮①就从中午一直抢到黄昏,蛮干的男人互不相让,他们大吹大擂,撞塌房屋,令河水倒流,始终不分胜负。天色渐渐转暗,乌云组成一张大网,漏下千万道阳光。我跳下相思树,看见西沉的日头缓缓划过天空,点燃了一切。这时,金色的雨点忽然从天边扫过来。    “落雨啦!”抢花炮的人群一哄而散。  
  《祖先的爱情》第二章(2)      大雨一口气下了两天两夜。起先只是零星的雨点,后来乌云越积越厚,把整个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炉灶和锅底。白昼变成黑夜。田嫩豆随一伙瑶族人挤进低矮的福寿亭躲雨,只花半天工夫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这帮沉默的瑶族人折服于田嫩豆的博学多才,对他小小年纪就认得那么多方块字非常吃惊。而田嫩豆告诉他们,方块字不过是他全部学识的万分之一。瑶族人请田嫩豆以后去瑶寨当老师,他满口答应。大雨使空气冰凉冰凉的,鬼火全都躲回坟墓里了。一片闪电过后,天庭运送亡灵的四轮马车发出隆隆的辙声,也有人说一头红发天怪正在发怒。      田嫩豆披上瑶族人的衣服,大嚼瑶族人熏制的肉干。而小叔叔躲入一家伞铺,碰见个神情恍惚的店伙计,他眼窝很深,眸子微黄,毛发柔软,皮肤呈红褐色。年轻人丢给小叔叔半只烤红薯,又蹲回火堆旁,继续思念一名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虽然伞铺和她的住所分处小镇南北两端,可店伙计每天必从她家门前经过。这女人与我阿婆早年曾互相较劲,因为她们都是以织锦而闻名乡里的巧姑娘,只不过年轻人思念的寡妇从未生儿育女,随着年龄增长反倒越来越有风韵。而阿婆十九岁嫁给我祖父,不久便生下我父亲。十多年中,她接二连三生下好几个孩子,有些不幸夭折,有些长大成人。小叔叔断奶后,她的乳房完全干瘪了,肚子和腿上布满一次次妊娠留下的皱纹。从二十岁开始,阿婆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皮肤逐渐变得又黑又糙,嘴里缺牙断齿。但她毫无怨言,为祖父养育了四男两女,织锦技艺甚至比年轻时更胜一筹。阿婆认为生活就是图个晚上睡得香,过节可以吃肉,家里有足够的粮食填饱小孩的肚子。新龙镇寡妇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她丈夫发狂喝煤油死掉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条忠诚的大黄狗。从清晨到黄昏,她坐在阴凉幽暗的大房里,一边织布一边顾影自怜。两间住过前清举人的空屋是寡妇唯一的财产。她把房子用木板隔开,招进几名房客,每月收些房租。有一段日子,她是外地商贩碰面时除生意之外唯一的话题。寂寞难耐的异乡人无不被寡妇的丰姿搅得热血沸腾。照他们的说法,这朵浮花浪蕊一入夜就和她的房客风流快活,通宵达旦。镇上居民因寡妇而蒙羞,一肚子怒气,带着厌烦和畏惧在沉默中生活。只要谁家的小孩患疾染病,主人就会走出门口,偷偷朝寡妇的房子咒骂。——他们相信她是一名女巫。    传说女巫不害人就不舒服,淫荡的女巫更是如此。若憋得难受,她就施法让石头打架,于是夜间人们经常听见石头从山上咕噜咕噜滚下来,砸进田里。有一回,镇上的三户人家几乎同一天死了小孩,难遣丧子之痛的众人终于把账算到勾搭房客的寡妇头上。他们认为寡妇搬弄巫术吸取幼童的元气,用来维持她的苗条身段和妖冶面容。    某天中午,太阳很大,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叫嚷着,砸开曾经出入过前清举人的柚木大门,把美艳的寡妇揪出大街。寡妇已有些发胖,可皮肤越长越嫩,这会儿已经和婴儿的嫩皮没什么两样了。正午时分,她经受着游街示众的惩罚,在八个方向的推搡之下喘息不止。尽管脸蛋被人抹上锅底灰,她依然保持与生俱来的风致,楚楚动人,甚至娘儿们看见她也会心跳不已。强盛的日头把所有人晒得发晕。热浪中,大伙使劲扯她头发,连踢带打,寡妇一路踉踉跄跄,数次摔倒。沿途有很多人撕她的衣服,拧她屁股,朝她吐唾沫,骂她是老狐狸精,要把她千刀万剐。寡妇犹如一颗透明水泡,穿过浮动的尘埃与狂怒的人群,年轻人和几个欲火中烧的小伙子赶来围场,正好看见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被人拖上一块平台。    “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长着马尿色眸子的年轻人凝视火堆,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对小叔叔说。    两人一直聊到天边泛白,小叔叔编造着刘瑛的故事,眼皮直打架。年轻人生长于海边,继承了祖先的愁眉苦脸,和那儿所有的男女一样容易落泪,而伞铺老板是把他当成干儿子看待的。“你能不能来伞铺,”店伙计问小叔叔,“顶替我的位置?”据他说,伞铺的朱老板是个好人,只有一个毛病:经常半夜把店员和学徒从睡梦中弄醒,要他们与自己一起清点存货。两个月后,年轻人被寡妇的兄弟开枪打死。他刚骑上墙头,就被人借着月光轰掉了半个脑袋。临死前一刻他还想念着寡妇的美妙身体,心中爱火如炽,急切盼望爬上她宽大的床铺,与她紧紧结合。      “每逢下雨的晚上,我就睡不着。没有月光,夜里的空气都是黑的。瑛,外面真黑啊!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年,我在新龙镇躲雨……遇到个店伙计,皮肤是红褐色的,全身覆盖着一层透明的盐屑,就刚从海边回来的人。    “他说话很慢,而且边说边像牛一样反刍。    “我们聊了个通宵。他仿佛一个弥留之人,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的脸。    “第二天我离开时,只记得他说过:    “‘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谁?’    “‘那个女人。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后来我就听说他死掉了,被人一枪掀开了脑袋。    “小镇居民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都管他叫‘粉哥’。”    “阿凉,他为什么会被打死?就因为他爱上一个寡妇?”      时间因为大雨中断了两天两夜。雨停后,老天爷才给它拧紧螺栓,重新接好。有些病弱之人在一片迷茫的大雨中谢世了,肺叶由于潮湿的空气而变成铜绿色。回村途中,经过一片飘浮着水汽和树香的桉树林,我忽然起伞铺伙计梦游般可怜兮兮的神情。疯长的植物几乎把黯淡的小径完全阻塞,林间乳白色的雾气好似一只巨大而轻盈的猪尿泡,小叶桉的气味顺风吹来,明晃晃的苍穹如同一顶蓝帐篷。一年后,也是相仿天气,我遇上一群神色凝重的家伙,他们手提大刀,身背鸟铳、粉条枪、土单响和洋毛瑟,列队前往镇西边的青砖大庙。这百余人之中,有个衣裳楚楚的女子,神情比身边的男人还要凝重十倍。周围的人谁也不看她一眼,似乎她和他们一样穿得邋邋遢遢,裤子布满泥点,衣服皱皱巴巴,额头上冒油,身上带着牛棚味儿。这伙农会分子急于打发陆增荣去见他的老祖宗。然而眼下,暴雨使道路泥泞得就像排干不久的池塘。我一路跳跃以躲避烂泥和水坑。月亮姑娘打着灯笼,穿行于浓云密雾的大海中,将口袋里的芝麻不断向四周播
r>    井头村人沿途留下紧张的气味,使大伙明白他们已决心动手。天刚刚放晴,自称是“伏依兄妹”的一男一女就到处呼吁众人建造木兰舟,防备雷王放出洪水淹没大地。但谁也不搭理他们,只有刘哥四要求看一看木兰舟的设计图纸。兄妹俩斥责乡民不敬重神灵,大伙就讥笑他们,连呼白日撞鬼,问他们为何要从古老传说里蹦出来。伏依兄妹被冷言冷语伤透了心,双双沿着启明星指引的方向,掩面狂奔而去。      “瑛,你还记得吧?井头村的宋老大用鸟铳打瞎了‘铁锤’的右眼。而我们去水田边钓泥鳅,撞上几个瓜瓤脸,差点被他们捉住。”    “阿凉,我记得你吓了个半死。”    “你不知道,当时陆根发扯着我的衣服,跑到我前面去了。”      天气渐渐变热,稻田里野草疯长。独眼公猪“铁锤”戴上刘瑛缝制的黑眼罩,下坡村和井头村终于全面开战。阿婆反复说,正是因为一块有争议的风水宝地,陆家大少才会纡尊降贵亲临下坡村,从而遇上刘哥四的女儿。阿婆虽不识字,记性却很好,比起刘瑛一点儿不差。当年为夺取风水宝地,两村的人都动起真格的,一丝往日情面也不讲。下坡村拉拢上坡村,井头村也找来其他帮手。人们熔掉锄头,制成长矛和铁弹弓,去县城买火药,请拳脚师傅进村教功夫。阿婆带着祸事临头的预感去找刘哥四,希望他劝阻发疯的男人们。“哥四,”阿婆说,“他们信得过你。”谁知,以老陆家五兄弟为首的众多汉子非但不听劝告,还要把阿婆和其他嫁入下坡村的女人统统赶回娘家,理由是她们继续留下来会让男人练功不专心。念过学堂的祖父起初并不赞同大伙的意见,但终于也随他们前去打斗,举动犹如戆头戆脑的毛头小伙子。遣散媳妇的消息让阿婆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她没有迟疑,立即收拾好包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踏入下坡村一步。——不是因为男人愚蠢,丢下老婆孩子去抢什么风水宝地,而是因为他们都死要面子,拒不承认自己心慌胆怯。媳妇们离开村子这天,男人只送到村口就回头了。他们一脸严肃,嘴角搭拉着,仿佛打娘胎里钻出来就一直是这副恶形恶相。牲畜和孩子照例交给老人或自家姐妹照顾。苦练十多天功夫之后,他们便跑去和井头村交战。阿婆呢,回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立即里里外外忙活起来,第二天就把亲戚朋友都走遍了。她穿过后山的岩洞,看见儿时挂上大榕树的荷包依然静静悬垂于多年以前的空气里。村子中央是一片青石砌边的长方形大水池,池边立着一块刻有村子名字和建村年月的石碑,上面布满苔藓。傍晚时分,快嘴快舌的女人们围住水池洗衣服或洗孩子,悄悄谈论一些使人面红耳赤的事儿。——由于夜间没有水车的哭声从河边传来,阿婆睡得不大踏实,可她决心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一直呆下去。阿婆从未发现,原来她的织锦手艺比谁都好。一切重新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样子,恍如南柯一梦。尽管她的兄弟们不断打听下坡村的消息,但阿婆毫不担忧。她希望生活就这么原封不动继续下去。    阿婆似乎过得挺舒心,甚至像少女时代那样重新长胖了,脸上皱纹也消减不少。娘家人都同情她,她却没能按照预想的,在娘家待一辈子。某天傍晚,阿婆得知祖父在一次双方都倾巢而出的打斗中负伤,立刻赶回下坡村,把当初立的誓言抛诸脑后。这说明阿婆也会忘事。我的记性忽好忽坏,大概就是祖先传下来的。    两村你来我往攻守一个多月,各有死伤,不分胜负。县城里的长官装聋作哑,女人纷纷从娘家返回,对男人们说,这架还打个屁,转眼就要农忙,谷子如果不收上来,村东头的晒谷场如果铺不满,来年吃什么喝什么?小儿子拿什么去读书?大儿子还讨不讨老婆?于是这个架就打不成了,因为来年还要吃喝,小儿子还要去读书,大儿子还要讨老婆。而且这些事情,所有村寨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架可以不打,风水宝地不能不分:事关祖宗阴宅和栽种油桐的大事,绝不能拖到下一个农闲,以免再打。两村分别请来附近的村老寨老,希望有一个公断。结果村老寨老又去请喝过点墨水的乡绅评判。乡绅无法做主,就请来民团首领。首领不想得罪人,就去请示县城里的长官。长官说镇上陆家田地最广,名望最高,省城的关系最硬,应该找他们裁断。两村便各自派代表抱着五彩织锦、赶着肚子贴地的圆滚滚的香猪去镇上拜见陆老爷。虽然这帮人都是各村最有文化、最见过世面的长者,但有钱人陆家的深宅大院仍旧看得他们目瞪口呆。据一种可信的说法,陆家的长工在宅子东南角杀猪,西北角的洗衣女仆根本就听不见动静。——凡是进过陆家大院的人,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可邻村一个当过陆家仆从的百岁老人告诉大伙,陆增荣的祖父陆炤致才算得上全省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他的贴身小袄是由翡翠鸟背上的翠茸捻织成的。当年,巡抚老爷要为陆炤致在省城南门街营建一座石牌坊,曾专门上奏朝廷,讨得光绪皇帝御笔亲书的“乐善好施”四个行草大字,领六品顶戴花翎,全城恭贺,无限风光。分家后,陆增荣的父亲从省城迁居新龙镇,竟不幸横死。到陆老爷这一代,家势已不如往昔,然而凭我们这些穷人的眼力,很难分辨陆家几代老爷的富贵程度究竟有何差别。    陆增荣瞑坐一尘不染的宽阔正厅内,房间昏暗的两侧对称挂着古字画。大伙看见镶白玉的桌子上摆着一杆绿玉做的烟枪。这杆烟枪很稀罕,能够发出宫商角徵羽种种音调。陆老爷所吸的烟膏皆用人参汁煮过,并非常见的黄褐色,而是稀罕的暗红色,更闻不到普通鸦片呛鼻的石灰味儿和令人作呕的陈尿味儿。陆老爷还不等来人说明原委,只瞧了瞧他们的一脸苦相,就厌倦得重新阖上眼皮,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行啦行啦我知道啦,后天让大少爷和白师爷去一趟。自始至终,陆增荣头也没有抬一下。人们猜测,这天下午,陆老爷一定又在回忆自己的风流往事,以及他唯一爱过的美丽女人。      瑛,你还记得吧?    那一年,我父亲与叔伯们拿着家伙,去跟井头村争地。你父亲留下来继续他伟大的工程。每天上午你和我都会去河里游泳。我们匆匆吃完早饭,经过一排又老又潮的房屋,再穿过一道刚建好的、散发着树香的木闸门,走向河边。空中的流云如同一只只独木舟静静驶过,狭长的河滩上稀稀疏疏生长着四尺多高的柳兰。若是六月,我们就能看见许多飞蛾似的紫色小花,可四周只有发黑的草杆,水上陆上人影全无。等你跳下小竹排,我就慢慢将它撑离岸边。不远处,一辆呜咽的水车不停翻转。我手持竹竿,又笨拙又沮丧。竹排滑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河面下着雾,清晨似乎还在打瞌睡。你用手来回拨弄河水,一脸自命不凡的表情,于是我想听清你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谁知你身体往外一斜,掉入河中。一道明晃晃的光芒扫过你的背脊,使我头晕目眩,就像一截木头。一切都很遥远。几只怪鸟从树林飞起,掠过头顶,朝天边飞去。这时,你从水底一下子蹿出来,哗啦一声撞乱光线。我全身都缩紧了。      半个月一晃而过,陆大少爷毫无动静,据传是因为有钱人陆家从广州买来一台吃火油的机器,轮子一转整座宅子就会变成白天;又从香港邮购了最新式的洋床,躺上去就犹如陷入烂泥塘里,但身上完全不脏;此外还有能发出声音的木盒子,铜喇叭既可唱花旦也可唱老生。两村人马只好在风水宝地上安营扎寨,彼此仇视着,谁也不愿后退一步。正当他们打算原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终于从新龙镇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陆家大少要下村子啦!小孩到处奔跑,向所有人通风报信。议事的大房子再度亮起灯火,村长把洋文石碑的拓片挂上墙头。唯有刘哥四和我父亲没参加此次关系重大的商议。前者全心全意经营他的伟大工程,其余事情一概置之不理;后者因腿伤两月都不能出门,以免造成更严重的跛脚。给父亲敷药的田梦蟾说:“今后可能得用拐杖。”这句话使他一夜之间衰老了。为防止父亲拖着伤腿往外溜,阿妈用两根麻绳将他捆在床上,吩咐我们姐弟几个一定要看严他,不许他起身乱跑。即便如此,她仍不放心,经常让我们把父亲抬出院子晒太阳,防止他被妄想症弄得神志颠倒。六月初十早上,陆云廷偕同他家的师爷白占田,骑着不合时宜的高头大马来到下坡村。沿途路人交口称赞,夸他是了不起的陆家大少。当年陆云廷十四岁,很快就要坐船下省城,进入由宁武将军创办的“讲武学堂”读预科班,日后将统率大军南征北战,建立盖世功勋。陆云廷是那种只要你瞄上一眼就能一辈子记住的家伙。他夏天仍穿着锃亮的马靴,走起路来神气十足。陆云廷眼睛很大,眸子颜色很深,睫毛又黑又长。村长和几位老得好似何首乌的长辈出村口相迎。陆家大少双目半眯,眼角出现几条皱纹,神色颇为冷淡,身后站着个可怕的师爷白占田。照我看,陆云廷一本正经的可恶表情早在他穿开裆裤时就形成了。除脸上有几颗小痘子外,陆家大少长得像个挺好看的娘儿们,但他平生最恨别人提起这事。陆根发的曾祖父认为,陆云廷将是同姓族人中最有出息的家伙,日后可以树碑立传,牌位摆入省城的陆氏宗祠……必须承认,陆家大少确实是个非凡之人,足以让我们自惭形秽,祖先们昏头昏脑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为他拍手叫好。当天上午,陆云廷的目光扫过众人,我看见他脑门上落着一只乌蝇。老老少少都出门凑热闹,许多姑娘更是情绪高涨,人群中间或迸发出她们火热的笑声。议事的大房子里,陆家大少正襟危坐,任凭飞沫四溅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扯着土地的事情。其实陆云廷不过是逢场作戏。大伙的话他一句没听,因为进村之前他已拿定主意。大雨在即,乌云如同一床铺开的脏棉被。刘瑛走向议事的大房子。    “瞧这天气,”我对她说,“砍甘蔗的人就要回来啦。”    议事堂内,刘瑛的一举一动都使人感觉紧张。她本该按照长辈的要求,脖子上挂满银首饰,穿起节日盛装给陆云廷敬茶。可她偏偏只穿一条大短裤,一双男人才穿的草鞋,上身套一件没有袖子的土布衣服。长辈们又气又急,生怕刘瑛的挑衅行为将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大伙纷纷猜测,陆云廷必定继承了他父亲冷酷无情的秉性。与此同时,家中守着父亲的阿妈忽然一阵心慌。“菩萨保佑……”她一边念叨一边重新系紧床板上的麻绳。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陆家大少表现得十分谦和。他不再寡言高傲,额头上故作老成的凝眉纹骤然消失,说话柔声慢语,越发像个娘儿们。众目睽睽之下,刘瑛也一反常态,始终低眉顺眼,毕恭毕敬,言辞透出似有似无的嘲讽。于是陆云廷更竭力保持镇定。——所有人都觉得挺纳闷。他们并不清楚,几天前,陆家大少和刘瑛不仅见过一面,还互相撒过谎。所以从碰面的一刻起,两人就形同共犯,而且谁也不打算揭穿对方。    六月初六下午,陆云廷偷偷来过一趟下坡村。他精心装扮作一名穿州过府的走信客,由家仆充当受雇的挑夫。出新龙镇后,他们首先折向井头村,所以没能遇上“入山探宝”的刘家父女。不过,与陆云廷见面原本就不是刘瑛这一天的主旨。三个月前,刘哥四偶然发现一口奇特的岩洞,却一直因为建造木闸门的工程脱不开身,没工夫仔细探究其奥妙。起初刘瑛不顾她父亲的禁令,决定私自行动,要我准备好凿子和榔头听候调遣,还逼我立下保守秘密的毒誓,绝不向任何人走漏半点消息。一连几日我都处于亢奋之中,可很快又精神萎靡,生怕刘瑛与过去一样忘掉约定。盛夏时节,茉莉花散发出浓郁芳香,空气稀薄明净。我昏昏沉沉蹲在狭小的厨房内,一边守着熬绿豆粥的灶火,一边恍恍惚惚开始做梦。梦里许多青甲褐盔的小人儿从城头往下栽。突然,一阵清晰的预感使我相信:刘瑛来了。我飞奔而出,发现眼前的白影不过是自己愚蠢幻觉。但我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收住脚步,反倒沿着熟悉的小径跑向酸角树,一口气冲进刘家院子。刘瑛正往屋外泼水,热烘烘的地面随之冒起一股苔藓味儿。她说,计划改变啦,要乖乖等父亲忙完,由他带我们上山。这种结局我早该料中。此后我们开始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斗嘴,谁知刘瑛反而更加快活。“阿凉,”她笑着说,“你发起火来就像一只打嗝的老母鸡!”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礼拜。某天下午,人们放下手中活计,扬铃打鼓,扶老携幼奔向河边。大伙看见一艘气派的浅水巡轮从下游缓缓驶来,纷纷指着闪闪发光的船舷喊:“大总统,大总统!”可谁也没看见大总统的影子,也闹不清他为什么会来。事后还是陆家大少告诉众人,孙大总统想看看本省的改造情况,还要进城发表演讲,宣布设立北伐大本营。“强盗与民国不能并容,”陆云廷说,“所以大总统决心北上讨贼。”人们对陆家大少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惊诧不已,就连刘瑛也差点儿不相信他就是六月初六来的那个走信客。当天上午,刘家父女上山探洞,我赌气没一起去,不久就后悔了,因为洞里有一副巨大的鱼骨架。刘哥四事后向村里人描述说,大鱼活着的时候,“鳞子像脸盆,胡子像麻绳,肋骨像耙齿!”这位能干的木匠着魔般举着松脂火把,瞪着眼睛,摸着岩壁上走来走去。他用锤子慢慢敲下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咔嚓!”裂成两半的石头中现出一只青蛙,浑身金黄,且一息尚存。刘哥四激动得喃喃自语,不停晃动火把,试图让青蛙恢复活力。周围有一种透明的四脚蛇爬来爬去,水沟里生活着光洁如玉但没有眼睛的小虾。不过这一切都没能防止刘瑛渐渐滑向无聊,最终撇下忘记时间的刘哥四独自回家,并于途中撞见一名古怪的走信客。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正是堂堂陆家大少陆云廷,而随后的一连串倒霉事儿都源于此次不幸的见面。中元节前,我请刘哥四做了一把异常精准的弹弓,独自去林子里打鸟,不出半年,我的准头便已赶上村里最好的猎手,一度引起众人不得要领的赞叹。
   《祖先的爱情》第三章(1)    日本鬼第一次攻入本省时,带着很多香烟、汽水和肉罐头。这些东西全是从他们国家用气派的铁皮大船运来的。由于我年纪尚小,所以不明白日本鬼既然有那么神奇的食物,干吗还要来本地杀人。——要知道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肉罐头,喝不上汽水,抽不上印有美女图案的香烟。日本鬼进村之前会用小钢炮开路,枪口上的刺刀明晃晃白森森,反光十里之外就能瞧见。他们占领一座又一座城池,偶尔出于某种痛苦,也会深入一个村庄。——或许是因为游击队干掉了伪县长,或许是因为太君马失前蹄。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日本鬼彻底发疯:他们就要穿越广阔的丛林,去攻占那些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之中的大片土地。    几年后,日本鬼再次攻陷省城。然而他们已变得挺惨,一个个面带菜色,没有汽水也没有肉罐头。照理说,这会儿我应该理解他们发动战争原因了:省城的先生太太们享用着美国奶粉,而太君身为日本鬼,倒只能与乡间的畜生争夺酒糟。怎奈五六年的光阴迫使我稀里糊涂长大了,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思考问题。    我躲入蒲葵树丛,远远望着日本鬼进村搜捕游击队。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还能瞧见他们一个个长着螺圈腿,螺圈腿上缠着绑带。阿婆说,如果日本鬼看见水塘里漂浮着一具尸体,就会朝它放枪,好叫它再死一次。当时阿婆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田梦蟾帯我们几个小孩去山洞的岩壁上刮飞鼠屎,他说这玩意儿叫夜明砂,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于是我们爬上大山,钻入岩洞,闻到独特的尿骚味儿,还看见一双双青幽幽的小眼睛闪闪发亮。阿莹死命拽住我胳膊,生怕自己走进的是一座麻风洞。——老人曾经告诫我们,谁若误闯禁地,必会不由自主摔一跤,麻风病从此上身。阿莹问我,为什么非来这儿不可。我就告诉她,飞鼠偷吃我们种的龙眼,所以我们要偷它们的屎,也就是夜明砂,这叫以牙还牙。    入夜后,阿婆一个人枯坐正厅,把一切都分毫不差装入心里。——老鼠从房梁上或从脚边蹿过,蟋蟀悄悄现身又骤然消失,水蛇完成一次蜕皮,露珠一点点浸润前厅的神龛,湿气从池塘中腾起,禾苗发出长高的声音,蜘蛛于阴影中织网,小鬼往田里下咒,鳝鱼抬头望月,月光准时唤起村妇们体内的潮汐……但凡夜间的秘密,阿婆都一清二楚。她还留意着微风是否带来特殊的气息。自我小叔叔出生之日起,这种气息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阿婆常常替小叔叔向观音菩萨求情,求她老人家保佑小叔叔平安无事。阿婆年轻时是个厉害的女人,经常把低着头跟在她后面的小伙子一脚踹进塘里。如今她整天和菩萨说话。我曾向阿婆问起我父亲,得知他差点儿被一条大铁链压死,后来又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瑛,你第一次遇见陆云廷时,他是什么模样?”    “阿凉,外头又下起雨啦……”    “你告诉过我,当天他扮成一个卖剪刀的走信客。    “陆云廷爷爷发迹之前,就是走信客,每年冬天,他们都要返回福建老家。”    “怪不得他装得有板有眼!陆云廷除了卖剪刀,还卖切烟丝的小刀。他的两名男仆脸色阴沉,太阳穴向外凸出,额头上一片火红。他们一个挑着两筐龙眼,一个挑着鸡蛋和信件。    “陆云廷问我:    “‘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    “他穿着绸缎做的敞口短衫,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金链,手指细长,皮肤白里泛青,根本不像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我随手指了个方向,可陆云廷又问:    “‘小姑娘,认不认得一个叫刘哥四的木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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