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竞技场天天象棋残局挑战52期输给大屁股熊算丢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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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转载【怀念小龙女】
作者:笛安
我为什么会d
宝宝1岁1个月LV.24
  在生活中,在写作中,我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我算不上是那种特别聪明的人,学东西比较慢。我同样算不上那种特别努力的人,因为我总是太心疼自己。可是,我天生就是一个非常用力地活着的人,因为我生活中,这种不分场合的不遗余力总是给我惹来很多的麻烦。不过我仍然不知死活地坚持着。对于我真正热爱的东西,比如说,写作,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奋不顾身。我的王牌,只有这么一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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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命的说,我会死于阴历九月中。
  我一边切西芹,一边说出上面那句话。没错,我是说给这些西芹听的。她们在我的手上慢慢变成一个又一个匀称而且精妙的菱形,淡淡的绿色,隔着灯光看,通体透明。我那把终年沉默寡言的菜刀闷闷地对我说:“你的刀法越来越好了。”
  我回答说:“谢谢。”有些受宠若惊。得到一句他的夸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我问西芹们。
  “你说你会死于阴历九月中。”她们嫩声嫩气地说。
  “对。”我微笑,我喜欢跟她们聊天,我是说跟那些肉类相比,蔬菜们的声音总是水灵灵的,对任何事情都充溢着新鲜的好奇。
  “疼不疼?”我问。
  “不。不疼。”她们七嘴八舌地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是在剪头发。”
  炒锅在一旁冷笑,他说待一会你们就知道什么叫疼了。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他于是很听话地保持沉默了。
  “阴历九月中,”西芹们说:“那时候天气已经要转凉了啊。”
  “你们怎么连这个都懂。”我惊讶。但是我马上就想到了她们都来自田野,这个古老的历法纪录的其实是她们的生辰跟死期。
  “你现在已经活了多久啊?”她们天真地问。
  “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是说,我已经活了二十五年。”
  “那么老啊——”她们欢天喜地地惊呼着,“你们人真是奇怪,我们才活一年,已经觉得很漫长了。可是你们要活这么久,你们该多寂寞呀。”
  “二十五年很短。”我说,“还有很多人活得比二十五年长得多。一般地来说,一个人会活上三个二十五年,甚至更久。”
  “真是怪物。”她们嘻嘻哈哈地娇笑,“怪物。”我想我是不可能和她们解释清楚这个事情。这是文化差异,没有办法的。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菜刀,把切好的西芹放在白色的瓷盘里。她们娇嫩碧绿的身体接触到盘子的时候,都惊呼着说冷。她们真像十几岁的那些小姑娘,嘈杂,好奇,天真,觉得什么都很好笑。
  电话响了,我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去拿放在微波炉上面的分机,孟森严的声音就静静地传过来,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厨房,虽然小,可是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让我忘却时光在流失的地方。孟森严说:“宝贝,我今天加班。”我说我知道了。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说:“还有就是……加几个菜好不好?”他说他今天约了某某和某某某到家里来吃饭。没有提前告诉我是因为情况的确特殊。某某于三个小时前被已经订婚的女友甩掉。孟森严认为他应该在这个时候陪某某喝上几杯。至于那个某某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单身汉,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凑热闹的机会。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个打电话回来的男人,孟森严,是我的丈夫。我叫海凝。二十五岁。全职家庭主妇。
  我觉得西芹们似乎已经从这个盘子的冰凉触觉里感觉到了末日将至。她们变得沉默了。甚至有些烦躁。她们开始齐心协力地排斥我放在她们身边,也就是盘子的边缘处的那几枚蒜瓣:“滚。滚出去呀。丑八怪,又扁又胖地凭什么来占我们的地方!”
  几枚我精心切好的,小小的蒜瓣沉默不语。但是委屈地看着我。像只受了欺负的眼泪汪汪的小狗。他们还是婴儿,不怎么会讲话。于是我阻止这些西芹:“你们在干什么?他们是你们的小弟弟,你们该好好相处。过不了多久,是他们陪着你们下油锅。”西芹小姑娘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微笑了。我在她们此时说话的语气里面听见了一种刚才还没有的沧桑。西芹说:“你们人真好啊。你们能活那么久。”
  “放心吧。”我说,“等会儿我会把油烧得热热的,能有多热就有多热,这样你们一下锅就什么都过去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你真的已经活了二十五年?”这个声音从水池里传出。那是几颗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的西红柿在问我。她们的声音不像西芹那么俏皮,因为胖胖的,有股敦厚的味道。
  “是的。二十五年。很长吗?”我笑着说。
  “你们人类,所有的人,都能活到二十五年这么久吗?”
  我想了想。告诉她们说:“不。不是那么回事。有的人活不了这么久。”比如小龙女就没有活二十五年。她是我的朋友,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或者朋友这个词,不足以准确地概括出我和小龙女之间的联系。如果仅仅是朋友的话,我想我会偶尔乃至常常想起她,把她当成一个往昔美好岁月的象征来怀念,但是仅此而已,不能让这种怀念打扰我目前的生活。可是我和小龙女之间,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小龙女死于两年前的一场空难。她坐的飞机调皮地一个俯冲,以一种灵魂出窍的速度冲进了南中国海。这滚烫的飞机像只燃烧弹,几乎煮开了方圆几十平方米的海域。人们没能打捞上来小龙女的尸体。事实上,那架飞机上任何一个旅客的尸体都没有打捞上来。准确地讲,人们无法正确地拼凑起打捞上来的那些身体的零件。
  小龙女死后的两个月,我嫁给了孟森严。父母替我付了这套公寓的首期,由孟森严来负担每月的按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变成了我曾经最为不齿的那种女人,完成了由父亲到丈夫的厚颜无耻的自然过渡。如果小龙女还活着,她一定会嘲笑我的。可是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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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大学毕业以来的那点可怜的存款,刚好够我置办起来这个完美无缺的厨房。煤气灶,抽油烟机,冰箱,锅碗瓢盆,咖啡壶,微波炉,烤箱,多士炉,榨汁机,刀子,盘子,调味瓶,碗筷……只有它们是真正属于我的。站在这个厨房里,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嫁妆丰厚的新娘。曾经,我计划过很多次,这笔钱要用来去欧洲旅行。可是最终它们变成了我的厨房。在这个天真无邪地厨房里,我是一个拥有吓人的年纪的老人——你听说过有什么长了二十五年的蔬菜吗?或者,只有在酱油,醋,绍兴黄酒这些调味品的眼里,我才是年轻的。果然,酱油瓶在这个沉默的瞬间关心地开口说:“你今天还没有吃药。”
  我站起身去拿药片的时候,发现葱花们在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碗里犹疑地看着我,他们鲜嫩得不得了,是我今天早晨才从市场带回来的。我对他们微笑的时候,他们终于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问我:“请问,你是神吗?”
  “不,我不是。”我笑了。
  “妈妈说,我们死了以后就会见到神。不是你啊?”我的好态度似乎让他们放松了一点。
  “可是你们现在还没死。”我对这群小家伙解释着。
  我当然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像我妈妈那样的家庭主妇。扮演着一个我三年前打死都不要扮演的角色。可能,你最终只能变成你当初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因为当你对自己说:“我绝对不能过那样的生活”的时候,你并不是在反抗,你只是恐惧。你知道那种生活对你来说是最为顺理成章的选择。只有极少数人能挣脱这个强大如地心引力一般的规则,变成自己真正想变成的人。可是那是非常卓越的人才能办到的事情,他们有比别人更强的意志,更强的力量,甚至是更强的情感。我曾经以为小龙女是一个这样例外的人。但是我忽略了一条,就是在卓越之外,你还必须拥有运气。
  或者我并没有忽略这个。曾经,我只不过是心安理得地认为,我会是那个拥有很多运气的人。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过着吃喝玩乐呼朋引伴热热闹闹的日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小龙女。然后,我脱胎换骨。
  那时,我最好的朋友的名字叫路陶,她很漂亮,是大家的公主。我鞍前马后地替她留意化妆品新款上市的信息,帮她参谋哪一种发型或者哪双鞋更好看,为她用我的火眼金睛鉴别闻香而至的各路男人们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甚至给她找过枪手考托福。她总是撒娇地对我说:“亲爱的海凝,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回答她:“亲爱的陶陶,你当然少不了我。因为你没有大脑。”果不其然,路陶最终爱上了一个和她一样没有大脑的男人——我并不觉得我说话刻薄,我只不过是陈述了一个客观的事实而已。这个没有大脑的男人叫做彭端。天知道我是多么不耐烦地把路陶跟彭端放到我的叙述中来,他们真的只是过场跟龙套而已。可是,为了引出来小龙女,我必须要讲述他们。
  两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彭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KTV里召集大家聚会,为了跟大家隆重介绍他的新女友。这个新女友当然不是我们可怜的陶陶。而是小龙女。路陶被这个聚会折磨了很久,因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该盛装出现在另有新欢的前男友面前以示风度,还是该用缺席来表示轻蔑。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我和路陶小姐十六岁那年相识,她最大的烦恼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蜻蜓点水的男人们。曾经我还以为她终究会进步,但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就像我妈妈热爱麻将一样热爱着他们。这是她生活的乐趣甚至是意义之所在。
  后来,路陶终究没有去KTV,没去的原因在于——她的粉底用完了,而且最心爱的裙子被她妈送去干洗,然而她第二心爱的裙子配不上她新买的那双鞋。“主要是,”她在电话里强调,“你知道,我就没有心情去了。”这就是我们的陶陶。
  那天,我最后是一个人去的。其实到场的那些人都不是陌生人,七折八绕地总是能扯上一点关系。那时候我们的这些酒肉朋友们大都刚刚大学毕业,有的继续躲在学校里苟全性命,有的准备出国,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工作单位报到。并没有多少人是春风得意的。外面的生存压力一天大过一天,可是不幸的是,我们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原来所有人和所有人之间的不平等是生来注定的。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不过是用来维系了这种不平等使它更为坚固更为灵活和更有说服力。发现这个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反正,我们当初选择了醉生梦死。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个不坏的选择。
  小龙女安静地站在昏暗的KTV包房里,对迟到的我微微一笑。她个子并不低,甚至算得上是高挑的。可是她的骨架异常地小。而且瘦得过分。看着她裸露在小小的背心外面的锁骨,脖颈,还有肩膀,我简直担心她的骨头马上就要刺破皮肤然后血淋淋地伸出来。可是她却那么怡然自得。短发下面的小耳垂上坠着一对明显是过于大也过于重的耳环。明明是细长的丹凤眼,却无辜地不象话,毫不避讳地就可以跟任何人来上长达一分钟的对视。她一定没有一个像我和路陶这样的好姐妹,否则那个姐妹一定会告诉她她不适合涂这种应该属于烫着卷发表情慵懒的女人的玫瑰紫唇膏。她不仅涂了,还涂得如此明目张胆。她冲着我走过来,对我伸出了右手。她只有在走路的时候才有一点长大了的女人的味道。可是这味道又太过分了些,我不得不惊叹怎么一个人可以拥有一个如此迎风摆柳,或者说,柔弱无骨的腰。
  “你是海凝。”她开心地说,“彭端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是他见过的人里面,最有文化的。”她凝视着我,媚惑的紫色嘴唇里传出孩子一样的声音。
  “不敢当。绝对不敢当。”我说,“我只不过是告诉过他,中俄尼布楚条约并不是韦小宝签的。除此之外,什么文化也没有。”
  小龙女沉默了一下,然后不顾一切地大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正好有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进来,不幸地一头撞上了她的笑声。他的手于是果不其然地重重一颤,好几个杯子里面满满的液体不约而同地向着小龙女站立的方向倾斜着。小龙女重重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凝。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后来的日子里我慢慢地发现,在她非常高兴或者非常不高兴的时候,她作出反应之前,都会这样短暂地沉寂一下。那个瞬间里她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就像是所有流动的神情在某种突如其来的外力下面凝结成了柔软的果冻。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我只是在这个光线暧昧,人人心怀鬼胎的密闭空间里出神地注视着小龙女,她深陷在沙发里,极其享受地吐出一口香烟,发现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烟草吸进去的时候,”她眯起了眼睛:“六腑通透。”
  “听听这话,”彭端在一边说,“哪像是一个医生该说的。”
  “你是医生?”我很意外。
  旁边有人接上了茬:“失敬了。还以为你是个非法出入娱乐场所的未成年人。”
  一片哄笑声中,我知道今晚的气氛有些异常。起因当然是小龙女。其实她已经在很努力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招呼大家,不冷落任何一个人,但是,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她很容易地,让别人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
  “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小龙女?”一群人拥挤在点歌机前面的时候,我问她。
  “因为我的名字叫龙晓愉。破晓的晓,愉快的愉。”她用力地跟我解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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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愉快的愉。”我觉得她认真的样子很好玩,“就是竖心旁过来一个小偷的偷的右半边。”
  “没错呀。”她再一次旁若无人地笑了,“海凝。我真喜欢你。”
  十点钟,我如往常一样准时告退。在一片司空见惯的道别埋怨和挽留声中,只记住小龙女孩子般的声音:“海凝你才唱了一首歌。”
  “别留她。”彭端伸了个懒腰,“海凝晚回去半个小时,她妈就得报警。不开玩笑,好多人都知道这回事儿。”
  我走到电梯边的时候,小龙女突然冲出来,站在包房门口,用力地跟我挥手:“海凝,我一定会去书店买你的书。”她的音量委实夸张了一点,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座建筑物里而是在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海上。
  我揭开灰白色的砂锅,排骨汤已经恰到好处。这些带着骨头的肉类很无聊,仗着自己曾经拥有过跟我们一样的生命,通常都无比骄横。但遗憾的是,我离不开他们。既然孟森严会晚回来,那么现在不必急着炒菜。我把碾成碎末的葱和姜慢慢地揉进切好的鸡肉里面。砂锅的表情此时已经非常愉快,因为她知道大半的工作都已完成。现在我们可以聊天了。我的砂锅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一生最为擅长的事情,就是用温暖的水尽力地平息所有肉类的傲气,简单点说就是以柔克刚了。所以砂锅的智慧根本不是我能赶得上的,很多时候我怀疑,她简直拥有比我的老妈更沉静更正确的经验。
  “汤已经好了。”她说,“你要不要先喝一点?”见我摇头,她又补充了一句:“喝一点不要紧。炒鸡丝只需要一点点的汤来做料就够了。剩下的还有很多,再添两个人也足够的。”这就是我可爱的砂锅,她以为我会像我奶奶那样,不肯喝汤是因为害怕量不够怠慢了客人,完全想象不到我只不过是因为不喜欢。
  “干嘛要把那些汤浇在我身上,我不要。”鸡肉抗议着,“那些猪都那么脏。我讨厌他们。”我一直都觉得,所有的肉类里面,鸡肉是最娇滴滴的大小姐。
  “你有一回说过,”砂锅完全不理会鸡肉,不紧不慢地重新找了一个话题,“你原来写过书?”
  “被你打败了。”我笑,“你连什么是书都知道。”
  “那后来为什么不写了?”她问。
  “没什么为什么。也许以后还会写。只是现在暂时不写了而已。”我想了想,“比方说做菜,真正的好厨师懂得创造菜谱,可是我不行,我只是一个照着菜谱做菜的人。写书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做不到真正创造什么,只能费尽心思地学别人的创造,千方百计地在这里面加上我个人的一点东西。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不会创造菜谱没有关系,如果你能把别人的菜谱做好,照样可以满足吃饭的人。但是写书不一样,如果你不能真正创造一点什么,就毫无意义。”
  “那是因为你的奢望太多。”砂锅宽容地说。
  “也许吧。”我沮丧地叹口气,“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我在一只美丽的青花瓷碗地边缘磕开一个鸡蛋。蛋黄懵懂地随着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我的眼前。它怯生生地叫我:“妈妈。”
  “亲爱的你搞错了。”我说,“我不是你妈妈。”
  “妈妈。”这真是个固执的小家伙。
  “宝贝。”我拿筷子指了指待在一边混合着葱姜水的鸡肉,“她说不定是你妈妈。我绝对不是的。”
  小家伙疑惑地看了看鸡肉,不大相信。
  “喂,”我问鸡肉,“你以前到底是公鸡还是母鸡?”
  “我怎么知道!”鸡肉恶狠狠地说。
  我开始打蛋。小家伙慢慢地被搅散,均匀地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打蛋的时候那个漩涡美妙绝伦,似乎和龙卷风一样形成于某种威慑的自然力。
  “妈妈,”小家伙惶恐地说,“我疼。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了?”
  “那是因为你困了,宝贝。”我缓慢地,把打好的蛋浇到鸡肉上边。
  它的声音渐渐微弱,它说:“我为什么会困?”
  “因为你要睡觉。好孩子。”我告诉它,然后抬起头跟砂锅相视一笑。
  “可怜的小家伙。”砂锅说。
  “没错,”我叹口气,“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她继续一针见血。
  “可是我不怎么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来,小龙女总是令我联想起某种自然界里强大而懵懂的东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总是怀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样子究竟能不能让她面前的患者们,那些受苦受难受折磨的人们心里生出一点安慰。她比我大两岁,刚刚通过实习期,年轻的麻醉科住院医生,就是我们大家通常说的麻醉师。在我看来,医生这个职业代表一种冷静,掌控,与秩序有关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宽大。这恰好跟小龙女这个人完全相反。她是个凭借本能做事乃至活着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莫名其妙地从大家的观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观念里面溢出来。有时候你必须庆幸还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可是她总是嘲笑我这种把所有的事情都复杂化的说话方式,在她看来,这就是我写不出来真正动人的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想想,她是对的。只不过在当时,三年前,当我们缩在我的小房间里面彻夜聊天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只记得,外面的夜粘稠地把时间粘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间被我们通常称为是空间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坚固而具体的黑色的正方体。我把咖啡壶从厨房里拿到我的房间,小龙女在我的床上欢呼雀跃着说还缺少一点零食,她身上穿着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Kitty的领口黑色的蕾丝文胸托着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厅里,妈妈她们哗啦啦的麻将声如潮水一般,把我们俩变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总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没日没夜,无休无止地打麻将。任由自己在没有尽头,烟波浩淼的时光中这样无所谓的沉堕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哗啦啦的麻将声让我觉得温暖,让我觉得前面还有很长的岁月,无论怎样挥霍,上帝都在温馨地保佑我。
  KTV聚会之后的三个月,发生了一件比较戏剧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闪电般地跟小龙女分手了,然后又闪电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这件事带来的副作用就是,小龙女暂时远离了彭端以及我们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后,我和小龙女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象话,在短时间内,小龙女不只是跟我,甚至跟我妈都熟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小龙女住的医院宿舍因为某种古怪的原因宣布停电一周,那时候我正好去北京见一个出版人,于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跑到我们家来跟我妈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气替我妈摸出了一张张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切照旧,我妈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着一个跟我年龄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着我的睡衣,紧紧抱着我的威尼熊,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我自己一定是灵魂出窍了所以才飘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时的生活。这时候小龙女醒来了,对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来啦。坐了一夜的火车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里那条粉色的浴巾是你妈新拿出来给我用的,你不要搞错了。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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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会忘记小龙女那个睡眼惺忪的,反客为主的,脸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经随着死亡而变得苍老,或者说,因为死亡而自动笼罩上一幅肃穆的表情。
  小龙女是安徽人。从她家所在的那个安逸的小城再开上不到半个小时的车,就可以抵达这两年声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的家乡的女人,在明朝的时候以忠贞出名。那么多的牌坊纪录着逝去的女子们用狂热的方式坚守着的贞节。她高中毕业以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临海的北方城市,顺理成章地错认他乡是故乡。在遥远而性感的海风的呼啸声中过着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够精致的饭菜,烈性酒一样的气候,医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刚刚开始工作的住院医生的永远也不够用的薪水,这一切都不足以让小龙女沮丧。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妈妈问她想不想家,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想。我妈笑得手直抖,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太有福气了。
  在大多数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时间的烙印。比方说,对现实的顺从以及因着顺从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气;比方说,对成人社会的制度的一些并不高明但是来自于切身经验的理解能力;比方说,用成王败寇或者弱肉强食的法则来简单地解释一切;还比方说,对于弱者,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世界遗弃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龄越大,就会发现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这样的人。然后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们同化。可是奇迹般地,在小龙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这样的痕迹。她不抱怨生活,并不是因为她乐观,而是因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为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维持着我们生活的世界的运转,却不是因为想要自欺欺人的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她总是真心实意地赞美一切孩子们会赞美的东西,而且,她懂得很多时候人们伤害另外一些人是出于恐惧或者是愚蠢,但并不是出于邪恶。
  “喂。”我对她说,“昨天彭端给我发了个短信。”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只是抓了一大把开心果陶醉地说:“海凝你们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们家。”门外,我妈的嗓门穿透了麻将声:“海凝,你们俩赶紧睡吧,别聊了。人家小龙女明天还要上班,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几点起就几点起?”
  我们俩互相做了个鬼脸,“你看,”我跟小龙女说,“对我妈来说,写作根本就不是个正经的职业。所以她总是用这么鄙夷的口气谈论我的工作,顺便肯定一下按照固定时间上下班的人们才是真正的社会栋梁。”
  “才没有。你去北京的时候,阿姨把你的书拿给她的麻将搭子们看,嘴上说你写的东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骄傲得不得了。”
  我笑着:“嗯。对于她的那些麻将搭子们来说,作家和妓女一样,都不是良家妇女该干的活儿。”
  小龙女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有趣呢。”
  “你看你多好,”我出神地凝视着她,“你的工作走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响当当的。大多数人都对你的行业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只有听你说话的份儿。你哪能体会我们这些卖艺的人的辛苦?哪怕面对的是一群猪,只要他们给你叫好了,也别管喝得是不是倒彩,你也得卑躬屈膝地说感谢所有读者给我的支持。”
  “那倒是。”她点点头,“虽然说我们特别辛苦,患者家属越来越难缠,动不动就去投诉你。可是,在手术室里面的时候,你不会知道,好多人在接受手术之前,都会担心自己不会再醒过来,哪怕他只不过是切阑尾而已。其实我只是个小医生,大手术的麻醉又轮不上我,我手上的都是些绝对死不了的病人。可是尽管这样,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一种,别无选择只能完全信任你的感觉。那真的是太好了海凝。”小龙女长长地叹着气,“好多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冠冕堂皇地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重大,其实海凝我告诉你,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我的权力,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其实握着很大很大的权力。正因为这权力太大了,所以才不能滥用。海凝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操纵的都是小说里面的人,我操纵的都是活人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关上了床头灯。我们并排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门缝里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的渗透了进来,就像一个沉睡的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她头发上的香味弥漫在我们俩的枕头之间那块狭小的空当里。在这种时候,不知不觉地,就会谈起一些微妙一点的话题。
  “刚才我想跟你说,”我继续刚才被我妈打断的话题,“彭端跟路陶他们组织大家周末去海边玩,彭端的一个哥们借了一辆面包车,大家摊一下油钱什么的话没有多少,你愿意去吗?”
  “去。”我听见枕巾摩擦的声音,知道她是用力地,像个小孩子那样地点着头,“为什么不去?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能看出来的,我并没有多喜欢彭端。分手了其实也没什么的,那段时间我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是因为他们老是那么同情地看着我,可是我不愿意照他们的意思扮出一副可怜相,或者是一副看似不可怜其实还是很可怜的样子。所以喽……”她笑了。
  “你做得对。彭端配不上你。他和路陶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
  “我愿意去。我刚刚发了工资。我现在有很多很多钱可以让我拿去玩。”小龙女总是在每个月刚刚发薪水的时候认为自己有很多很多钱。然后到了月底,她就大大方方地拎着她十五块钱的香奈尔手袋到我们家来蹭上几顿饭以及各种零食。告诉我说:“再过两天我就回请你吃饭看电影,到时候我就有很多很多钱啦。”所以有一天,当她知道我这些年的存款数是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的时候,由衷地说:“海凝你真是了不起,真坚强,一点一点地存起来这么多钱的时候,该有多少次想要把它们全体花光啊。可是你都管住自己了。你将来一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我就不行。我什么诱惑都抗拒不了。”这就是她的结论。
  “海凝,”她问我,“我听医院里的同事说我们可以在海边的渔民家里吃海鲜,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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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
  “怎么会?”她惊讶,“你是这里的人啊。”
  “不是的。我家其实是我上高二的时候才迁过来。其实我和你一样,来这个城市没有多少年。路陶他们才是真正的土生土长。”
  “噢。”她恍然大悟。
  我来自更北的北方。那座城市更寒冷,更内陆。充斥着钢铁,工厂的冰冷气息。那里的美女都是荒凉戏台上的张扬花旦。不是小龙女那样来自气候宜人,安静富足的地方的孩子能够熟悉的气质。其实我很不愿意跟小龙女说起这个。我更害怕她会问我我们家为什么要搬过来。我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问题的,通常情况下我会说搬家是因为我父亲的工作。这当然不是真话,可是足够应付了。问题就在于,面对小龙女的时候,我不愿意撒谎,但是,我也没有做好说真话的准备。还好她没有追根究底。估计是在憧憬周末的渔家海鲜。
  “小龙女,”我对她说,“要是路陶到时候说话不大好听的话。我是说要是。你千万别在意。她只不过是想跟你炫耀一下她赢了。其实她这个人心地很好的,绝对没有什么坏心眼。”
  “我知道。”她懒洋洋地扭了扭身子,“其实海凝,我一直都纳闷你为什么会跟路陶那么好,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你还不是一样,”我说,“你为什么要跟彭端上床,你们也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可是彭端在床上挺棒的。”她诚恳地说。
  一片嬉笑声中,小龙女转过了身,顺手把床头的威尼抱在怀里,背对着我。我想她是困了。我决定不打扰她,让她就此睡着。虽然这个家伙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曾经有过通宵泡吧再轻松地洗把脸去上班的纪录。我独自一人在黑夜里静默着,看着她窄窄的小肩膀在我的眼前悠然地起伏。我为什么会跟路陶那么好,那是因为我当初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那时候我十六岁。一个瘦削,笨拙,面部表情僵硬的女孩子,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少女的甜蜜的气息。老师给大家介绍我这个刚刚搬家的转学生,底下响起来的礼节性的掌声都能让我胆寒。只知道死死地攥着我的书包带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不敢主动和人说话,特别害怕人家看着我的眼睛,甚至过马路都会让我觉得心惊胆战。我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的灵魂,就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玻璃。虽然它很廉价,可是它是我的全部。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寂静中大声地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就听得见自己内部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声音。我清晰得记得,刚刚搬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总是记不得房间的位置。对方位的记忆还停留在原先的家。半夜起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撞到墙。妈妈就会在这个时候起来,打开房里的灯,帮我揉着撞出瘀青的部位。一边用小心翼翼,简直是害怕得罪我的口吻说:“不要紧,不要紧,医生不是说过的嘛,换个环境一定就会好了。”我木然地任由她揉搓,听见自己的心脏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蠕动,没有表情地无声地哀求这个我生活的世界,求求你,求求你,我已经怕死你了,我尝过你的厉害了,你不要再折磨我。
  路陶就是我那个时候的同桌。这个漂亮,新潮,活泼,喜欢大惊小怪的女孩子是当时唯一一个对我微笑的人。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试着写字,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只有青春期的人们才认为是伤心的故事。路陶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她总是瞪圆了她美丽的眼睛惊呼着:“老天爷呀,我的好朋友居然是个作家。”我想若是没有路陶那些毫不吝惜的赞美,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开始写字,至少我肯定不会把写字当成是生活的指望。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对路陶肝胆相照?她对我有恩,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轻轻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烟。我得承认,这些悄然而至的往事让我有点不舒服。不过我知道很快就会过去的。我特别喜欢听打火机那一声轻微的,伴随着火苗的声响,总是令我感觉到一种螳臂当车的悲凉。外面麻将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暂停了,我听见妈妈的脚步声。虽然她总是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谈论我的书,我的工作,我的朋友们,我的日夜颠倒的生活。可是我心里最明白不过,她是多么高兴地看到我今天这副令她不屑的样子。十九岁那年,我出了这辈子第一本书。虽然只有百分之五的版税和八千册的起印数,可是我总算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印上一句话:献给我的妈妈。那一天,她一面把书页翻得哗哗响,一面数落着:“看看你都写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五页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就随便跟男人上床,第二十五页的时候两个大男人出来卿卿我我地乱搞,第四十八页一个一点大的小孩子就懂得自杀,第一百零一页的时候又开始吸毒……你怎么就不能写点生活作风正派的人呢?要是让你过去的老师看到了不被你气死才怪,教出来了什么丢人现眼的学生……”然后她低下头去,装作在批判地研究我的书,其实她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努力地忍着眼眶里的泪。
  “海凝。”小龙女安静地叫我,“你是不是睡不着?”她的声音此时清冽得有些哀戚。
  “吓我一大跳。”我说,“还以为你早就睡了。”
  “海凝。你为什么不问我,如果我不喜欢彭端的话,那我喜欢的人是谁。”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憋不住了就会告诉我。”我笑着说。
  “我现在就憋不住想告诉你。”她依然静静地背对着我,不肯转过脸,“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特别想念他。所以要是你没有睡着的话,你愿不愿意听我讲讲这个人?”
  “当然。”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把烟按灭了,正襟危坐。
  “说起来,”小龙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记忆中那是她唯一一次露出一点点娇羞的样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是我们医院的医生。肝胆外科的医生。我总是在手术室里碰上他。那天,我看见他从走廊里经过。”
  小龙女下面的描述可以省略五百到一千字。因为如她所说,那的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相遇或者说邂逅。情节以及过程比所有的韩国肥皂剧都要庸俗。只不过主人公自己才认为有纪念的必要。
  “其实海凝,我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她像个小女孩那样费力地解释着,“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他的名字很特别,他叫孟森严。”小龙女转过了身,戏剧性地拧亮了灯。那个男人的名字就这样隆重地登场了。伴随着满室仓促降临的灯光,以及小龙女被点亮的,美丽得不可言喻的表情。
  “海凝,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关于爱情,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或者,一个女人,一个二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一个在黄昏的厨房里为自己的老公做大餐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她的爱情已然修成正果。可是我自己不那么想。要是爱情仅仅是,或者只不过是饮食男女的平静生活的话,那人们为什么还爱看罗密欧与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样的故事呢?或者我应该跟我的砂锅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她懂得的比我多。
  半个刚刚切好的柠檬在一旁嘲笑我:“这么说,你从你最好的朋友手里抢走了她的男人?”没错。不过我对这个赤裸裸的说法依然有些不同意,因为那确实简化了事实。于是我吓唬柠檬:“我马上就要把你扔进榨汁机里面榨汁,你还有什么可神气的?”“我不怕。”柠檬的声音很淘气,也很甜美。跟西芹不同,柠檬虽然也是少女,可是她是洛丽塔。想要吓唬她是很难的。
  水开了。切好的薄薄的牛肉片在里面无辜地翻转着,他们说:“我们又不是鱼,为什么要我们学游泳?”柠檬小姐在一旁夸张地叹着气:“没有办法呀,他们这么傻,可是你每次都要我们来跟他们配。”我一边把煮过的牛肉片捞出来浸在冰水里,一边对柠檬微笑着说:“这是桩好姻缘,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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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那么俏皮,他们那么憨厚,会合适的。何况,你们还有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嫁妆。”所谓嫁妆,指的是同样用冰水浸泡过的黄瓜,洋葱,胡萝卜的细丝。牛肉片和蔬菜丝凉拌在一起,浇上柠檬汁,是夏日里非常爽口的下酒菜。因为孟森严要把朋友带回来,而且还是刚刚失恋的朋友。所以自然是要喝酒的。
  对于我和孟森严的生活,我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他总是鼓励我再重新写作,是我自己认为没有这个必要的。只不过,这个告诉我今天要晚一点回家的孟森严,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令我在负罪感里惶惶不可终日,然后在惶惶不可终日里疯狂地期盼着的孟森严了。曾经,他让小龙女在凌晨两点的黑夜里美丽得飞蛾扑火,他让我忍受了无穷无尽的关于背叛关于罪恶关于毁灭的折磨。人们常常犯的错,是把爱情和你爱的那个人混为一谈。当初,我和孟森严之间,那么多的争执与和解,那么多的煎熬跟眼泪,都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本来就是一样存在于生活之外,不可能让我们得到的东西。如今,我们和平安静地讨论晚饭的菜单,孟森严曾经让我着迷的优点变成了生活里的资源,曾经让我心碎的缺点变成了理所当然无伤大雅的忍耐。上苍保佑我们,爱情死了,于是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为什么,上苍保佑了我们这两个罪人,却没有保佑小龙女?
  砂锅说:“我也不知道。”砂锅里面漂浮着红枣与莲藕鲜艳年轻的身体,令我联想起小龙女那场空难过后,海面上寂静无声的遗迹。
  我对柠檬说:“准备好了吗?”柠檬微笑着说:“谢谢你。再见。”然后我按下了榨汁机的按钮。少女的体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厨房。
  “那个时候,我在我自己的一篇小说里这样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对砂锅说,“我要再爱一次,我说什么也得再爱一次。你抱紧我,抱紧我吧。我不是为了奉献,不是为了牺牲,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绽放。再不爱一次的话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盘了。”我在这里打住,突然发现我的周遭已经一篇寂静,他们都在专注地看着我,听我用一种和说话时不尽相同的声调背诵我曾经的句子。他们虽然不会鼓掌,可是他们是最令人感动的观众。
  一盘晶莹的豆芽好奇地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和我们现在一样年轻。”
  我端着那杯已经变成柠檬汁的柠檬,回答说:“是的。”但是现在,我想收回这些话。这些话,是十六岁的海凝写给自己的。当时的海凝总是喜欢用“我想”或者“我要”来做句子的开头。
  我所有的朋友,路陶,彭端,以及小龙女,他们都是在我搬来这个城市之后跟我认识的。他们眼里的海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伶牙俐齿,或者说尖酸刻薄,比如晚上十点一定要回家,比如总是留着或直或卷的长发从不穿暴露的衣服,比如靠写书写专栏写电视剧本来维持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生活,虽说完全没有可能大红大紫但总是可以自得其乐,比如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尤其是男人,等等等等。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海凝生长在自己的家乡,还没有被移植到海边时候的样子。
  那一年,在那座名叫龙城的北方工业城市里,有不少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听说过海凝的名字。那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十四五岁时候的海凝是个被专家们称为问题少女的孩子。其实无非是香港黑帮电影看多了并且比一般小孩子勇于模仿而已,并没有胆量做出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她逃课,跟着大孩子们去城边上的高速公路上飚摩托车,她用一种不甚老练的姿势夹着香烟面带微笑地看着荷尔蒙旺盛的男生们互相往对方头上拍板砖。其实那个时候她只是把烟含在嘴里再吐出来,因为如果真正吸进肺里的话会呛得她不住地咳嗽,其实那个时候她身上的纹身都是纹身贴纸因为她怕痛,当然这些都是当年的一级机密。她总是努力地在那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们面前维持着一种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早熟模样。所谓的叛逆,说穿了,不过是因为抱着一种百分之百的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而不愿意考虑道德,规范,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如果时光可以在那个时候停顿,我觉得,海凝犯的错,仅在于此。她还太年轻,她认为她是在坚持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却缺乏对世界起码的尊重。时光跟成长最终会纠正她。她本来可以在她长大以后把这段问题少女的经历当成个笑话那样讲给路陶和彭端他们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羞于启齿绝口不提。但不幸的是,她遭遇了爱情。爱情绝对不能成为任何做坏事的借口,但是有时候,的确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十五岁的小姑娘偷偷爱上了一个邻校的男生。虽然她并不认识他。她偷偷地从自己的学校里溜出来,别人都以为她是跟着她的那些不长进的同类们去台球厅或者去看A片,但是其实她是去了街对面的那所学校,熟练地翻过后门的围墙。坐在很高很高的铁栏杆上面看着男孩子他们班上体育课。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那个男生的样子了,我只记得他们学校的那座又衰老又慈祥的围墙,还有那段铁栏杆在冬日的晨光中散发出的微微的腥气。
  这道围墙和这段铁栏杆又沉静,又寒冷。不动声色地见证过这个名叫海凝的女孩子的很多事情。她的羞涩,她的初恋,她的痴迷,她的稚嫩,她的残忍,她的暴戾,她的恐惧,她所有所有的邪念。
  她们几个人把那个女孩子带到这道铁栏杆下面。她们都是海凝的同党。受了海凝的指使,吃过了海凝请的火锅。她们揪着这个女孩的头发,逼这个女孩子抬起头,看着栏杆上面的海凝。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一脸的惶恐,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以及什么情况下得罪过海凝,因为她们根本素不相识。
  “给我打。”那个声音清脆悦耳,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真的是我的声音。
  我请来帮忙的这些女孩子们都还是满专业的。她们两个人按着这个女孩儿,一个人使劲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脖子往后边扯,然后把她的头往铁栏杆上撞。最后一个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地在她脸上左右开弓地扇耳光。十五岁的海凝端坐在冰冷的栏杆上,听着栏杆因为撞击发出的嗡嗡地震颤,看着这场大戏,看着那个女孩子屈辱的眼泪跟血一起一滴滴地流下来,像过节一样快乐。
  海凝轻盈地跳了下来。那种施暴带来的妙不可言的优越感让她身轻如燕。那个时候她其实一点都没有低估自己的杀伤力。她走到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跟前,拿出来自己的打火机,摁亮了,轻轻地在女孩子面前晃动着。轻如耳语地问:“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太骚了,让人很不爽。特别不爽。我倒想看看如果我把你的头发烧掉一半,你还怎么骚下去。”然后就趁着她在恐惧地听我说话,精神上毫无防备的时候对准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有节奏的,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平仄,还押上了韵。我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追求那种沉闷地鼓点一般的节奏才这样连续不断地踹下去。然后,那个女孩子的眼神突然凝固了。与此同时,我们每个人都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的声音。就像是某个人不小心踩碎了一块冰。
  海凝是从那一天以后声名狼藉的。那个女孩子最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断了两根肋骨,下颌骨骨裂,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说,她也许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不过问题还不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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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想象所有人的愤怒。海凝从一个叛逆期的问题少女,变成了众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小妖怪。冬季的龙城向来沉闷而且漫不经心,但是那一年是个例外。同龄的孩子们绘声绘色地夸张着打人的细节,大家众口一词地肯定着那个叫海凝的小婊子的残忍。派出所的两鬓斑白的警察用手铐铐住我的一只手,把另一端铐在暖气片上。他的同事们本来建议他把我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让冷风好好让这个小魔头清醒清醒。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他锁上手铐的时候弯下身子问我:“孩子,你为什么那么狠呢?”
  是呵我为什么那么狠。海凝你为什么那么狠。
  后来,那个女孩子的家长最终从法院撤了诉。因为我爸爸在狠狠地给了我几个耳光之后——大约是六到八个吧,具体的数字我记不得了——去给她的父母赔礼,道歉,最终赔了钱。我不知道赔了多少,姑且就用小龙女的话说,赔了很多很多吧。总之我用不着上法庭了。可是这件事情当然不可能就此结束。学校把我锁在教导处旁边一间用来堆杂物的房间里。要我详细地写策划以及参与打人的经过,当然还有检讨书。我整日呆坐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很多同学在下课的时候好奇地围在窗子那里看室内的我,就像在参观动物园。我非常配合地像只刚刚睡醒地野兽那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神凶狠。隔壁的教导处里上演的热闹的戏码全都一字不落地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几个从犯团结一致地痛哭流涕,说她们根本就不愿意去打人只不过都是被海凝逼的,是海凝胁迫她们的,而且关键性的导致那个女孩骨折的几脚都是海凝踹的。老师你们不知道海凝有多么坏我们不敢不去我们都怕她。我还听见晚报和电视台法制节目的记者在跟学校交涉,说他们一定会遵守未成年人保护法不透露我的真实姓名会在镜头上把我的脸打上马赛克但是恳请学校一定要准许他们来采访我。最后我听见了我可怜的妈妈的声音,我妈妈说我们海凝是个好孩子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她只不过是淘气不用功读书而已但是她绝对不会下那么狠的手,求求校长和老师们再好好调查一下不要开除她。教导主任冷笑了一声,说您这么黑白颠倒的家长教育出来海凝那样的孩子一点都不奇怪。
  我被勒令退学的处分下来的那一天黄昏,我的语文老师走进了我这间狭小的笼子。他刚刚从师大毕业没有多久,言谈举止间还保存着某种青涩的学生气。他问我:“海凝,他们没有告诉你,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我说:“这几天我在这儿待惯了,挺舒服的。我不愿意回家,我不知道该跟我爸爸妈妈说什么。”
  这其实是我那些天来,头一回开口说话。
  “海凝。”他很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说:“虽然你的班主任一直都很讨厌你。可是我得告诉你,你其实是我在你们班上,最喜欢的学生。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好好跟你聊聊你的作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能写得那么精采。可惜现在,好像不大合适。”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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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凝,那几个女同学说你叫她们去打人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得罪过你的一个朋友。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想听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在这个毫无戒备的黄昏对一个仿佛是上天派来的人说了真话。我费力地开口,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男生。”
  语文老师说:“可是那个男生拒绝了你,因为他喜欢的人是那个被你打的女孩子?”
  “不是。”我没有表情地说,“那个男生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话。每个礼拜,我都翻墙去对面的学校,坐在栏杆上面看他。看他跑步,还有踢球。后来有一天我听人家说,这个女孩子正在追他。每天都给他带早餐来,他过生日的时候还送他球鞋。大家都说,他们俩马上就要在一起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了。要是,要是,在我看见这个男生之前,她就已经是他的女朋友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可是现在,明明她还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我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我受不了。”
  语文老师难以置信地笑了笑,说:“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去打断人家两根肋骨?”
  “我……”一种深深的无助是在那个时候涌上来的。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我打的女孩子,当她被我们几个人抓着头发一下一下地往铁栏杆上撞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恐惧,这么不知所措的?是不是也在某个瞬间刻骨铭心地怀念着几分钟之前还属于自己的平静的正常的没有受过屈辱的生活?可是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那好。海凝我问你,”语文老师点上了一支烟,“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你觉得你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我得告诉你。”语文老师认真地看着我,他知道他下面将要说的那句话的分量,“海凝。从今天起。你如果再想证明你自己是一个好人的话,会很难。非常难。你不要以为人家的家长撤了诉,学校决定了要你走,这件事情就会结束。相反地,真正艰难的日子还没有开始。不过马上就要开始了。海凝,可能你还需要再过几年,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准确点说,究竟是不是个好人。虽然说一个人的善良程度和羞耻心的多少是天生注定了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努力,总是能做到尽可能地控制自己那些坏的念头。所以说,愿意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在于你自己的选择。你得够坚强。明白吗?”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一次我从恶梦中惊醒,耳边就回响着那句谶语一样的“你得够坚强”。很多次我都在问自己究竟坚强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得上是够坚强,尤其是当我咬紧牙关确信我已经没有可能更坚强的时候。
  第二年的夏天,那个心狠手辣的小魔头海凝变成了一起强xx案的受害者。然后她就销声匿迹,龙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每个人都认为她罪有应得。每个人都认为这件事情充分向我们证明了世间的确存在报应这回事。每个人都说,那个小婊子,她活该。
  小龙女安静地看着我,在这个橙色灯光的温暖的夜里。
  “可怜的海凝。”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你一定是很辛苦才熬过来的对不对?”看她眼睛里又在荡漾一种没安好心的神情,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吐不出来象牙的,果然,她坏笑着:“喂,海凝。咱们姐妹之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告诉我,初夜给了强xx犯,这到底对你后来的性生活有没有影响?”
  我简明扼要地回答她:“滚。”
  她翻了个身,无限神往地说:“我第一次跟男生睡觉是大二那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只是想我马上就要二十岁了。如果到了二十岁还是处女,我觉得那很丢脸。”然后她奇怪地问我:“海凝,你怎么不笑?”
  小龙女实在是个天赋异禀的人。任何难堪,尴尬,甚至是羞耻的话题到了她那里都变得水到渠成。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光明磊落地包容了进来。让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理解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
  “那个强xx犯后来怎么样了,海凝?”
  “在监狱里。他还犯过别的事儿,我也不清楚究竟判了多少年。”我平淡地说,“那个时候,有人在我们学校的BBS上留言说,强xx海凝是替天行道,凭什么要判刑。”
  “天哪。”小龙女长叹一声,“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缺,缺石油,缺饮用水,缺新鲜空气,缺森林,缺和平,可就是不缺蠢货。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小龙女?”我问,“不觉得我是恶有恶报?”
  “因为,”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你对我好。所以你就是好人。”
  “乖孩子。”我照着她奶油一样的小鼻头上使劲捏了一把。
  “你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事情吗?”她把手臂枕在脑袋下面,孩子一样细小的手腕上有一个妖冶的玫瑰文身。
  “没有。你是第一个。就连路陶,我都没有跟她讲过。”
  “那两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还好。”我笑着说,“平心而论,我觉得,对我来说,碰上强xx犯未必是件坏事。”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开始非常耐心地解释:“你看,简单点说,那个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会遭报应,于是这个报应就来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或多或少减轻了一点我心里,对那个被打的女孩子的歉意。这是第一条。第二,其实在那之前的几年,我爸爸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搬到这里来,这件事情之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把龙城的公司卖掉,跟现在的合伙人合作。在龙城的时候他的生意一直都是时好时坏的,来了这边以后却一直都很顺利。坦白说,应该庆幸,我毕竟不是生活在过去那些把女孩子的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碰上一个强xx犯,却给我爸爸带来了更多的钱。这笔买卖其实还算不坏。”
  小龙女已经开始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了:“唉呦,唉呦我不行了。我肚子疼。你可真够绝的,成本核算,是吧?也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才想得出来。”
  “还有第三条,”我继续说,“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开始写字的。虽然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自己真的写得有多好,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华。可是毕竟,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真的变成了我的工作。写字是件好事,小龙女,”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对于这个工作而言,任何的苦难都是财富。然后慢慢的,你写得久了,就发现自己对于苦难有了比一般人更强的理解和总结的能力。在生活里你经历的每一种失败到头来都能让你的文字更美更动人。所以对我来说,可能没有比写作更合适的工作了。最后一条,”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一条就是,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否极泰来这回事。很多人都说觉得海凝是个非常自信的人——那是因为,我早就经历过最坏的事情了。不会有什么更坏的事情了,所以我现在很少害怕什么,我反而能活得更加心安理得。你懂了吗?”
  “懂了。”她说,“我老早就觉得,你特别坚强。”
  “我?”我惊讶,“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坚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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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她非常肯定,“我承认我这个人从小就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面临重要的事的时候,我总是不喜欢听别人的,我喜欢自己做决定。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从小如此。可是我从来没有像你那样被打碎过。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你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拼成今天的样子。你现在被人熟悉的每一种性格实际上都是你自己苦心经营的结果。你自己说,咱们俩谁更坚强?”
  这个该死的家伙。她总是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一些重若千钧的话。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承受能力。你是一个被打碎过的人。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子,那个被我们打的女孩子。这些年,我总是常常想起她。尤其是当我的生活日趋正常,当我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当我写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并且渐渐地能够以此为生的时候,我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毫无预兆地想起她。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否也打碎过她,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是否也曾经无助地追问为什么世界上永远会存在这样弱肉强食的暴力,我不知道她最终是怎样让自己平静的,是依靠刻骨铭心的仇恨,是依靠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象中报复,还是依靠遗忘。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情,对她的闺蜜们,对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对一个陌生人。如果说起过,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
  我并不希望她能够原谅我,我要不起这样的原谅。我只是希望她能够释怀。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坐在直径大概十厘米的栏杆上,那个铁栅栏布满了锈迹,那么冰凉。就像是我的荆棘冠冕。我看着你清秀惨白的小脸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你怕死吗?你怕死吗?是我让你怕死了吗?其实我也怕死,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比你强大。虽然我看上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好好地看管我的邪恶。
  “海凝。你睡着了?”恍惚之间,小龙女那把清澈的声音把我从半睡半醒的状态里叫了回来。
  “没有,怎么了?”
  “国庆节长假的时候,你带我去一次你们龙城,好不好?”
  “去干嘛?”
  “去旅游啊。十一黄金周,公民有责任出去旅游,拉动国家内需。”
  “有什么好去的?”
  “带我去一次嘛,我是小龙女,怎么能不去龙城?”她像拉风箱一样摇晃着我的胳膊。
  “去了住哪里?”我恶狠狠地问。
  “当然是住你家原来的旧房子啦。”她似乎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小姐,我家的旧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们没有权利把人家房客赶走。”
  “别想蒙我,海凝,”小龙女坏笑着,“你妈昨天还跟我说呢。你家的房客马上就要搬走了。九月底房子刚好空出来。”
  我非常惨烈地呻吟了一声。我妈真是不象话,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透露给了她。
  “海凝。求你了。”她甜美地哀求我,“国庆节的时候,医院里把孟森严派到龙城去开会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去龙城。这个理由已经够充分的了吧。”
  “我可以把旧房子的钥匙给你。我跟着你去算什么,100瓦电灯泡?”
  “他开三天的会,这三天里我只能在晚上见到他。三天以后会开完了,是别人旅游的时间。可是他不行,他得马上赶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小龙女的神情有点忧伤,“就算你可怜我行吗?晚上我去见他,那白天呢?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你带着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你根本就是个花痴。”我得出了结论。
  她猛烈地点头对我的诊断表示赞同,自动加上了一句:“不仅是花痴,而且还是个偷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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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个坏孩子,小龙女。”
  “对对对我当然是。”
  “你这样不值得。”我故作痛心疾首状。
  “海凝。你说爱情是什么?无非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对不对?”她望着我的眼睛,动人地一笑,“所以,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
  记忆中,那是我和小龙女最最相亲相爱的时候。所以,当她决定了要做一艘撞冰山的泰坦尼克号,她才选择我来做这场大戏的观众。这当然是我的荣幸。她自己都已经说过了,她是那种最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如果她拿定了主意要沉沦,你也只能让她沉沦。不要作出一副旁观者清的样子来预言她会经历什么,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有关人生的经验。在她眼里,所谓经验,不过是一个概率问题而已。她笃定地相信她自己就是那个百分之零点零几的例外。我至今都没能想明白,她的这种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
  在把我吵醒之后,她自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我一点一滴地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我妈妈说,她的脸型是典型的桃花重的女人的标志,但是她长了一对尖尖的,小精灵的耳朵。我慢慢地帮她把被子拉上来,细心地掖好每一个被角。亲爱的,在即将降临的灾难面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孟森严。
  九月的海滨城市的天气非常暧昧。有的时候像初秋,带着夏日末尾的倦怠;有的时候像深秋,风粗糙得很,粗鲁地撕扯着海岸线附近的浪。小龙女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带着我去见孟森严的。十一点半,我们坐在没有什么人的公车上,穿越这个城市,到小龙女的医院里去。带着一点腥气的海风吹着我们的头发,像是某种北方的粗犷方言,充满了生动的表情丰富的骂人话。那是孟森严上夜班的时间。他们俩只有在上夜班的时候,才能在那间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旁若无人的拥抱——说是旁若无人也不大合适,因为周围的确是没有什么人。平日里,当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白大褂在嘈杂的人声中相遇的时候,小龙女必须要煞有介事地称呼他:“孟大夫”。
  如果你有过偷情的经历,相信你会对上面的描述会心一笑。在我真正见过孟森严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也许让小龙女迷恋的并不是这个男人,而是那种偷情的触犯禁忌的感觉。再进一步说,或者一开始的时候,孟森严之所以能够吸引小龙女,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优点,而是因为他身上背着一个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传奇色彩的传奇。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其实是在孟森严的妻子的病房外面。那个女人身染恶疾,几年来,平均每年都会在这家医院住上一个季节那么久,就像有些人度假一样。小龙女说,她第一次看见孟森严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一副不动声色,沉着冷静,几乎闪着金属色泽的表情下面有一种特别柔软,甚至是忧伤的东西在慢慢地充溢着,她看得出来,她感觉得到,虽然这个男人整洁清晰,一丝不苟,自觉地跟人保持着一个足够维持自尊的距离,可是他一点都不傲慢,因为他很累。那种倦意在他跟人微笑的时候最为明显。那是一种尤其会让小龙女这样精力过剩的女人心疼的疲惫。
  他的妻子的病,用小龙女的话说,叫做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我要小龙女重复了好几遍也没能成功地记住这个冗长的名字。于是小龙女说,英文缩写叫做PBC。这个好记一点,听上去就像某种手机的新型号。到现在为止,我们伟大的人类科学还做不到清楚地揭示这种病的成因。只好笼统地说,与免疫系统有关。其实有不少人,带着这个病,像吃饭一样规律地吃药,也活了很多很多年。但不幸的是,孟森严的妻子没有那个运气。她发病的时候肝脏的病变已经是第四期——一共只分了四期,没有第五期了,这是引用小龙女的补充说明。
  小龙女忧伤地跟我说了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现在她的肝脏已经变成了墨绿色。就像你家客厅沙发上的靠垫。”
  这个女人开始生病的时候跟我们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说,当她还处于花样年华的时候她的肝脏已经非常任性地变成了一个耄耋老者,每一个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她从一个白皙高傲的医生的妻子变成了一个陈旧残缺,所有零件都坏掉的娃娃。这种病带来浑身皮肤的奇痒不允许她继续端庄下去,随之而来的骨质疏松不允许她再年轻下去——因为她稍微摔个跤就有骨折的可能。再然后她的身体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筑,几根重要的血管承受着危险的高压。有好几回,因为这根或者那根血管的破裂导致的内出血险些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每一次都挺了过来,或者,这和抢救她的人是她的老公多少有些关系。他们刚刚度完蜜月的时候,她就得病了。似乎上天让她嫁给孟森严,就是为了恩赐给她一个又一个获救的机会。但是上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孟森严不过是个凡人,不是圣斗士。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也曾经很多次地跟孟森严提过离婚。但是孟森严不肯。到后来她也不再提了,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涉足鬼门关的边境之后,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毕竟有一个能够救她的人是她枕畔的至亲。
  那一天,电闪雷鸣。远处的海浪在至情至性地唱重金属。那一天,孟森严的妻子处在一个暂时稳定的情况下,在病房里安稳地沉睡。那一天,小龙女正式成了孟森严的女人。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埋在一堆厚厚的棉被下面,像只小猫一样,偷偷打量着这个靠在床上抽烟的男人。鱼水之欢过后,他们俩用一种冷静,中立,职业化的语气谈论起他妻子的病情。孟森严突然间微微一笑,他对小龙女说:“我已经尽了全力。”
  小龙女听懂了这句话。
  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挽救他的妻子。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抗拒小龙女的诱惑。他已经尽了全力,想要把他最初的完美角色扮演到底。但是,他没能做到。但是上天作证,他真的尽力了。他付出过的努力承载过的煎熬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这一点,我相信。
  恐怕孟森严不知道,小龙女最最迷恋的,就是他承认自己失败的那一刻。他的无能为力,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坦然,他坦然之后的不放弃,都让小龙女确信自己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其实小龙女特别容易被活在挣扎中的人吸引,比如孟森严,比如我。我想那是因为她自己活得太过无所畏惧,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挣扎。爱情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贱,小龙女嫣然一笑,海凝,你别拦着我,我又要犯贱了。你看,就连犯贱,她都可以犯得这么天真烂漫不计后果。
  我坐在医院对面一家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快餐店里,看着小龙女快乐地把孟森严拖了进来:“森严,这个美女就是海凝。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最好的姐妹。”
  当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海水退潮的声音。我的心就像是那片退潮后剩下的沙滩。潮湿,晶莹,柔软到不能碰触。海凝,你完蛋了。我对自己说。那道围墙旁边的铁栏杆不够冰凉吗?冬天里的寒风不够刺骨吗?你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坐在上面,现在已经七年了,你还是不肯下来吗?
  经过了这几年的磨合,我和我的菜刀早就已经知己知彼,默契得很。尤其是在剁带骨头的肉的时候。非常的干净利落,我现在已经能够一刀找准骨头间的缝隙了。又稳又准地剁下去的时候,爽快得妙不可言。在这个厨房,那些羊排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是个坏女人。”只有菜刀知道我的秘密,菜刀知道干脆的杀戮让我乐在其中。让我隐隐约约地听见铁栏杆被撞击的嗡嗡的闷响。那是一种妙不可言,飘飘欲飞的轻盈。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了。我只能在我一个人的厨房里羞耻地,惴惴不安地想起它,逃避它,最终,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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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锅已经静静地坐在火上,但是油还没有烧热。他现在正襟危坐,坐怀不乱。只有等到油热的时候才能变得放纵跟挑逗。然后,油变得滚烫,葱,姜,蒜丢进去,他开始放荡,眼神凌乱,口出狂言,这个时候,蔬菜倒进去,嗤啦一声,性高xdx潮到了。
  我遵守了诺言,在油烧到最热的时候,把西芹们跟一些百合一起倒进去。这样痛苦就可以少一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颜色从水彩的颜色变成油画的颜色,由浅变深,由少女变成妇人。
  “真好啊。”她们满足地长叹,“说不上来的感觉。虽然很热,很疼,可是就像是要飞起来。这种滋味,还能再尝一次吗?”
  “不能了。”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明白了,这就是临死前的滋味,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是变成女人的滋味。”我发现我现在可以用一种平等的方式跟她们对话,她们已经长大了,然后迅速地苍老了。
  “认识你真高兴。”她们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拿过来一只干净的盘子,把她们盛了出来。
  微波炉上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回,是路陶。
  “亲爱的我快要累死了,你同情我一下让我到你家来吃晚饭好不好啊?”这些年来路陶一直都是老样子。
  “今天不行,路陶。”我说,“孟森严要带朋友回来。”
  “诶?”她非常无辜,“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好吧。”我突然想起既然今天席间会有一个刚刚失恋的家伙,那有路陶这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在座说不定真的是件好事。反正自从彭端出国以后,路陶小姐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
  “海凝,那件事情,你跟孟森严说了吗?”她问。
  “没有。”我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可不怎么想在炒锅上还热着油的时候跟她讨论这个。
  “尽快决定,海凝。那个妇科医生是我舅妈的好朋友。找她一定没有问题。”
  “可是陶陶,我还没有想好。”
  “我就不明白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咬牙切齿地,“海凝,你这么年轻要一个孩子出来添乱干什么。你要么继续写书,要么就再回学校去上学。难道你真的打算这辈子就交待给厨房了?”
  “陶陶,你先过来吧,我们晚上再聊好不好?”
  收线之后我关掉了煤气,发了一会的呆。我知道路陶是为我好,若不是真正的朋友,没必要对我这么恨铁不成钢。我很高兴她能来,有她在的地方气氛总是热烈。当初,在我的婚礼上,我的伴娘陶陶替我前前后后喝了无数杯的酒,微醺的陶陶艳若桃李,擎着酒杯郑重其事地对孟森严说:“森严,海凝和我,是快要十年的好姐妹。你要是对不起她,就是得罪我路陶。我不会放过你。”那个时候我真是百分之百地后悔我曾经那样刻薄地说她没有大脑。
  快要十年的好姐妹。她总是喜欢这么说。强调着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在这十年间,有那么一年左右,因为小龙女的关系我们曾经疏远。可能对她来讲,一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于是她就轻易地把这段时间抹掉了,就好像对于她而言,小龙女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没错,我怀孕了。我几天前才确定这件事情。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我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它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体里面那片幽暗的寂静里存活,那里是它的宇宙,我不像孟森严,我始终不能习惯用一种科学的态度看待自己的身体。所以我总是在想,当我的孩子,它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我的心脏,我的血管,我的其他的器官的时候,它会不会以为自己看到了满天的星斗?
  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孟森严这件事情。可是当我看着他端坐在电脑前面的样子,总是说不出口。他注视着他的电脑屏幕的时候,眼睛锐利,可是脸上会慢慢浮起一种沉醉的表情。当他结束了工作,总是会习惯性地拍一拍他的电脑,笑着对我说:“我有一妻一妾。”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回答他:“我知道。电脑是妻,我是妾。”孟森严已经不再是孟大夫,他现在的工作,是管理一家美资的医疗仪器与器械公司的人事部。他曾经把医生的工作视为他生命的全部,可是他终究失去了它;我曾经把小龙女视为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的象征,可是我也终究失去了小龙女。我们这两个损失惨重的人最终只是得到了残缺不全的彼此。这其中的代价,大到了已经没有办法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这真的是我在当初,当孟森严第一次紧紧地拥抱我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局。
  我抱紧他。抱紧他。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我没有可能得到的人,一个奢望,一个幻象,我才会义无反顾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时候我当然想到了他垂危的妻子,想到了我最珍惜的朋友小龙女,想到了我自己的自私跟无耻。我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流进了头发丝。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在他面前我才发现,我居然这么自卑。我是多希望我能够再美好一点,再干净一点,至少不要像我自己现在这样劣迹斑斑。
  但是他慢慢地对我说:“海凝。在我看见你的那天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每一次性高xdx潮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企盼着它快点结束。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种疯狂的,不该属于人间的极乐,它让我觉得我自己罪孽深重。
  “喂。你到底在干嘛?”炒锅非常不耐烦地问我。
  “对不起,就来了。”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重新打开了煤气开关。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盘子里一条我准备清蒸的鳜鱼温柔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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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内脏不是已经被掏空了吗?你为什么还活着?”我惊讶。
  “那种事情,谁知道。”鳜鱼愉快地说。
  “你的心情好像不错。”我一边往炒成半熟的鸡丝里面浇上一点高汤,一边对她说。
  “你呢?你不高兴。”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起来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对她做过很坏的事情。很多很多错的事情。我明明知道那是错的,可是我还是那么做了。”
  “为什么呢?”鳜鱼认真地问。
  “因为我自私。我除了自己的私欲之外什么都不在乎。”我回答。
  “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鳜鱼非常了解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为什么会自私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原来以为那不过是因为我实在太爱自己。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爱。可是不是那么回事。我爱他们俩,小龙女,就是我的朋友,还有我老公。我爱他们超过爱自己。我也是很后来才发现的。”
  “听起来还真是复杂。”鳜鱼十分同情我,“还好我是条鱼。”
  “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说。
  “不用客气,尽管问。我喜欢你。”看来我买来了一条性情直爽的鳜鱼。
  “你有孩子吗?”
  “这个……可能有过。”她说,“我似乎是产过卵的。怎么了?”
  “也就是说,对于你来说,孩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有孩子?或者说,你有没有养育孩子的资格?这对你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吗?”
  “要孩子还需要资格吗?”鳜鱼困惑得很。
  “需要。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不配有孩子,”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勇敢地说下去,“因为我身上有那么重的罪孽。”
  “等到你的孩子长大以后,他身上也会有罪孽的。”鳜鱼非常地肯定,“大家都有罪孽。可是我们必须繁衍下去。”
  “真的?”
  “真的。罪孽和阳光,空气,还有水一样,是种永恒的东西。大家都是在罪孽中生生不息的。这是神的意思。”
  “神的意思?罪孽是神创造出来的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又不是神。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不过没有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了不起哦。”我由衷地说,“连神都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对不起,不能说。这是秘密。”她充满歉意。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不用太在意。”我连忙说,“可是我真是羡慕你啊。要是我也有机会见见神该多好。我想知道,如果我违背了他的意思,真的会受惩罚吗?”
  “不一定啊。”鳜鱼的语气轻松,“神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只不过,你违背了他之后,总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他是对的,你是错的。如果你管这个叫惩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这么回事。”我一边捣着姜汁,一边叹气。
  “听我说。”鳜鱼非常真诚,“我觉得在植物,动物,还有人类之间。你们人类是最强大的,但是同时,你们最胆怯。可是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担心,把孩子生下来吧。你那么漂亮,你一定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孩子。”
  “说真的,”我感动地看着她,“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虚伪,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真不愿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尽管清蒸。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命运。内脏都没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在这一世结束的时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说的话对你能帮上一点忙。”
  “你帮了我非常大的忙,谢谢你。我还有可能再遇上你吗?我是说,要是你转了世以后,我们俩在什么地方碰到的话,你还能把我认出来吗?”
  “这不大可能。”鳜鱼笑了。
  “真遗憾。”我也笑了,“不过没有关系,你看,我还有几个菜没有炒,如果我把你放在最后清蒸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待上大约半个小时。”
  “好的,半个小时,已经够长了。”
  那一年的国庆节,小龙女终于还是成功了,我带着她回了龙城。我们的火车是在凌晨五点到达的,虽然我在这个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实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点钟的,苍灰色的神情。火车站那个高耸的钟楼让我在一瞬间怦然心动,整整六年,我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个钟楼就像是我的故乡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墓碑,对于一座城来说,一个销声匿迹长达六年的人,跟一个死者,没有区别。
  小龙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视线的边缘处,给孟森严打电话。她站得很远,我听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讲些什么情话。但是从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没出息的小模样。我一个人靠在广场的大理石柱子旁边,愉快地点上一支烟,等待着她回来。一个表情暧昧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来说话。他会不会是把我当成妓女了。我这么猜想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
  早上五点是非常安全的时刻,你不大可能碰上过去的熟人。
  小龙女跑回来的时候,手上惊喜地挥舞着一本书:“海凝,你看这是我在那边的书报亭那里看见的。真了不起,在这里居然能看到你的书。”
  那本书是我两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书里相对卖得最好的一本。小龙女孩子气要我在这本书上给她签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后真的出了大名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到网上去卖。”小龙女宣布着。若是没有这么兴高采烈的她,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回来。
  那几天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白天,我陪着小龙女在这个没什么可逛的城市里逛一逛,带着她去我曾经很喜欢的小吃店。傍晚的时候,看着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门,像所有坏女孩一样,在夜幕降临之际正式开始她妖娆的一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拦出租车,裙子里鼓着风,就好像是马上就要开始飞翔。然后我一个人在我曾经的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看一本书,为她等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她不可能在孟森严那里过夜,因为他宾馆房间里还住着一个从别的城市赶来参加会议的医生。每一天进门的时候,她都会对我仓皇地一笑。满脸放纵过的痕迹,眼睛闪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但是嘴唇依然艳丽得夸张。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样把她精致的裙摆零乱地紧紧抱在怀里,丝袜往往已经脱了丝。她不告诉我她和孟森严去了哪里或者做了什么,只是看着我,有点无助地说:“海凝,我饿了。”
  “小龙女,你是个坏孩子。”我无奈地说。
  “我知道。”她眼睛里泪光一闪。
  到这个时候我才恐惧地觉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从我们坐上开往龙城的火车起,她就没有睡过觉。白天,她跟着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时候永远不累;晚上,她对着镜子化妆的样子就好像是她体内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像烟花那样妖冶地喷薄;凌晨,她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梦一样,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给我讲关于孟森严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听。听上去她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但是那讲述的声音却一直持续着,持续到我的睡梦中。然后清晨来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她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她说:“你总算是醒了,都没人跟我说话。”要不就是:“海凝,我刚才在阳台上看见日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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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她到龙城来。因为她早就算准了她自己会变成一个发条被拧断了的音乐盒,只好不停的,没日没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长的有生之年结束的时刻。岁月变成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戈壁滩,但求毁灭的赌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时的模样。有我在身边,能多少让她安心一点。至少,我能站在这场堕落旁边看着她,我就是她为自己的灵魂买的保险。玉石俱焚之后,有我出来理赔,善后,收拾残局。这是她用最后残存的理智为自己做的唯一称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可怜的小龙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对着我,声音清澈地传过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初我第一次跟孟森严约会的时候,我们去的是一个地方特别偏僻的餐厅。都没有什么人。我们的桌子靠着二楼的窗户。那家餐厅的窗户是木头的格子,我记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还雕着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经挺凉的了。吃完饭,他要抽烟的时候就顺手把窗子打开了。风吹了进来,我觉得很凉。我坐在他的对面,我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样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说得乱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实只是想说,那天他把窗子打开了,我觉得冷。可是,我不敢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
  她沉寂着,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从背后抚摸她,揉搓着她的小脑袋。我以往的经验是,爱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会把人变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说过的,小龙女这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现出来那个我只见过一次的孟森严的脸。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帅哥,只不过轮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来是个自视颇高的人。——我是说,我看得出来,不知小龙女行不行。正如小龙女说的,他这个人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微笑起来的时候,我总在想,当孟森严这样对他的刚刚知晓自己身患绝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时候,我确信,那个病人会被感动得非常严重。因为他的笑容不只是温暖,或者专注,或者关怀,而是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味道。这感觉让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谅了他在某些时候的高傲。
  后来,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我和孟森严结婚以后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一瓶马上就要过期的牛奶。围绕着这瓶牛奶,两个人都开始不断地上纲上线企图压倒对方。那其实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间司空见惯的戏码,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龙女。想到她在那个龙城的深夜里轻轻地跟我说:“海凝你懂了吗?我甚至不敢说,我觉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关上。”然后,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心里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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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森严的会议开完的那天下午,小龙女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我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因为孟森严同屋的那个医生已经跟着大队人马坐在了去旅游的长途车上。然后她厚颜无耻地要我把她的洗漱用具和明天准备在回程火车上穿的衣服送到宾馆来。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去我没兴趣撞见成人镜头。她就非常自豪地宣布,之所以敢要我来就是因为成人镜头已经全部上演完毕了。这个不要脸的小丫头。
  宾馆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于是我就试探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张床是整理过的,看不出一点寻欢作乐的痕迹。就在我把小龙女的东西放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浴室的门突如其来的开了。
  孟森严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着赤身裸体的,熟睡中的小龙女。他赤着上身,穿着一条很旧很旧的牛仔裤。小龙女小巧玲珑的身体弯曲成了一个绝美的弧度,恰好能装在他的手臂里面。当时我愣住了,我想我们都愣住了。他是因为尴尬,我是因为——因为他抱着小龙女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抱着一个跟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而像是抱着一把小提琴。当他歪过头去看她的脸的时候,眼神里残存的粗鲁跟沉醉就在他的视线碰触到她的时候全部转化成了珍惜。小龙女的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她羞涩地挺立着的小Rx房被孟森严结实的胸膛压成了两个很憨厚很规则的小雪球。她的小脑袋妥帖地塞在这个男人的脖子下面,熟睡的神情就像是在闭着眼睛出神地听他颈动脉的律动。灯光下,小龙女是象牙色的。嘴唇红得像蔷薇。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有那么几滴水珠从她的鬓角里面流出来,汇成了一股,像眼泪一样横穿她的脸颊,悬挂在她的鼻尖上。孟森严非常熟练地把头一低,用他没刮胡子的下巴轻轻地蹭了一下小龙女的鼻尖,于是水珠就消失了。
  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他说:“她进去泡澡。我叫她,她不答应。我走进去一看,她在浴缸里面睡着了。”小龙女这个时候突然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对我说:“海凝你来了,坐呀,别客气。”
  我说:“死丫头,不怕淹死。”
  她脸上又漾起那种没安好心的坏笑:“喂海凝,数码相机在不在你包里?帮我们俩就这样拍一张照片好不好?”然后她仰起脸对孟森严说,“要是哪天我恨你了,就把这张照片拿去给大家看。”
  孟森严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随你便吧大小姐,没穿衣服的是你不是我。”
  说话间,我真的按下了快门。因为我的确觉得,他们俩在一起的样子太美了。
  孟森严把小龙女放进了被子里面,我对他说:“你应该拿一条浴巾裹着她。”我的语气里竟然有种轻微的埋怨。然后小龙女就打着哈欠笑了:“你们俩都在这儿,真好啊。”
  小龙女在回程的火车上,睡得像个婴儿。
  火车上那团黑夜是会动的,总是又嗑又喘,但是不紧不慢。我躺在这样的黑夜中时,就会想起少年时看林徽因的散文,有句话怎么也忘不了:“火车噙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窗外偶然会有一束灯光,跟火车的疾速擦肩而过,就像是流星一样,惨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个人踩着它爬上去或者爬下来,回到属于自己的,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简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个墓穴一样的,睡觉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吗?我们都死了吗?火车多像一个墓地,朝着一个我们都知道的方向前进,装满了沉睡着的躯体。我从我自己狭小的铺位上撑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岁那年,我也曾经这样支撑起身子来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丰满地悬挂在那里。我认识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因为我实在是个太不够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会理睬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已经不是理睬了,他们之间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关系。月亮你好势力呵,十六岁的我托着腮帮痴痴地想,你不会像对待李白那样对待我的,我没有盖世才华,也没有一泻千里的灵气。我只是一个邪恶的,愚蠢的姑娘。为了自己的欲望,用残忍的暴力伤害别人,被警察用手铐铐在暖气片上就像在铐一头发了疯的牲口,被同学们鄙视地参观,被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强暴。在那间沉闷的地下室里,他用一块那么肮脏的,别人用来擦自行车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终闭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为我还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
  我坐了起来,我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了。
  我穿上我的球鞋,走到了狭窄的过道里。过道很暗,闪着三三两两零落的灯光。几个睡不着的人就着这灯光喝茶,聊天,打扑克。像飞蛾一样,在强大的黑夜里势单力薄。孟森严也坐在走廊上,我穿越了几张床走向他。沿途,我经过的所有供人爬上爬下的梯子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当年,我再一次地在铁栏杆的背景下面注视着一个男人。
  孟森严的膝盖上,居然摊着我的书,就是小龙女在火车站买的那本。
  他对我点了点头,他说:“我在火车上很少能睡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看得出来你是太无聊了。连我的书都能看下去三分之一。”
  他微笑了,他说:“小龙女早就跟我说过,你是一个说话特别幽默的人。”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真不好意思。这本书,我写得不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对一个“读者”承认我写得不好。
  “没关系。”他坦然得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来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哪怕是世界名著。”
  我笑了:“这我就放心了。”
  他配合我:“尽管放心。”然后他又说:“小龙女是真的特别看重你,她说你是她最佩服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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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勉强地说:“怎么连你也叫她小龙女。”
  他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当然不这么叫她。不过跟别人说起她的时候,觉得这个外号比叫她的名字更顺口。”
  我说:“虽然我十分想知道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叫她什么,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不问了。”
  他笑得很开心。他说海凝你真是名不虚传。
  我非常谦虚地把话题拉了回去:“不过你就叫她小龙女也很好的。你这么叫她的时候还可以冒充一把杨过。”
  他直截了当地说:“不敢当。我这个人比较有自知之明。你见过结了婚以后再出来乱搞的杨过吗?”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他会用如此自嘲的语气谈起这个敏感问题。
  他似乎是为了缓和一下这个短暂的冷场,说:“跟你用不着隐瞒什么,反正你全都知道。”
  “她的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有些迟疑地问。
  孟森严摇了摇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肝脏。其实用不着换全部,只要把一个健康的肝脏的一部分给她,她就有可能治好。”
  “那就给她换啊。”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了这是句蠢话。
  他用一种启蒙者的眼光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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