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斗乱子党乱子什么意思思

  小说《美人西来》本已经接近完成,一位我很尊敬的老师在网上看到了电子版,读了之后感觉非常不好,提了些意见,做了比较大的修改。现在看来,这些意见是对的。
    掌故小说需要简单的故事核,通过人物的活动串起一个个传奇掌故,以纯白描的语言,反应出地方文化的底蕴。我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次修改砍掉了故事核中不必要的情节和人物,以求更多的插入掌故和风物描写。掌故小说的特点,便在于“弱干强枝”,情节力求最简单,为掌故和细节描写留出足够的空间。实际上,很多出色的掌故小说甚至无所谓主要情节,而是一个个短篇故事的串联。
   说说掌故,所谓掌故,其实就是故事,这些故事或出于故老相传,或完全是作者杜撰,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但却具有更浓郁的生活气息。
   重写的如何,依然不好说,但为了留住故乡的记忆,再多的辛苦也值得。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天津已经倒在了隆隆的推土机下,留住昨天的记忆,就等于留住了天津。
  美人西来(津味掌故小说)
    今儿这段书,有个名字叫《美人西来》。说书讲古,说的都是人的故事,不讲人事不说人话那不叫书。人这东西,挺哏。大千世界,形形色色,跟人一样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嘴有身子有脑子的活物一数一大串一抓一大把,可唯独这人,有鼻子能分出香臭,有眼睛能辨出美丑,有耳朵能听出好歹,有嘴能说出是非,有身子能分出强弱,有脑子还净爱琢磨。别的活物也琢磨,可都是猫琢磨耗子狗琢磨贼,唯独这人琢磨的还都是人。您说这是不是有点意思?
    人琢磨人,就难免琢磨歪了。人跟人都一样,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累了要歇;人跟人也不一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强有弱有美有丑有穷有富有中国人有外国人。龙生九种,种种个别。人分男女,物分阴阳,飞禽分雌雄,走兽论公母,该分的一定得分。可不该分的要是也硬分清楚,那就让人心里不痛快。明明都是人,非分个三六九等,分个高低贵贱贫富强弱,高的欺负低的贵的欺负贱的有钱的欺负没钱的胳膊根儿粗的欺负身板弱的,您说可恨不可恨?都是俩肩膀抗一脑袋,可说话分出个口气软硬,做事分出个强弱,见着富的贵的有钱的有权的耍横的玩命的狗巴结着,见着穷的苦的老实的窝囊的紧摆谱装洋蒜,您说可怜不可怜?都是一个祖宗猴变的,可非分出个中国人洋人,见着洋人下跪磕头装孙子还装了个美,见着中国人腆胸叠肚充爷爷还嫌不过瘾,您说可笑不可笑?
    就说这中国人跟洋人,比老年间还老的年间,山高水远交通不便,洋人不认识咱,咱也不认识人家,谁看着谁都糊涂,谁看谁都怵头。自打大清朝让八旗公子哥儿折腾个内虚外弱,咱中国一天不如一天,洋人一天强似一天,洋枪洋炮洋轮船洋火车打进来杀进来开进来,咱们算认识了见识了洋人的厉害能耐本事。百十来年折腾下来,洋人哪好,咱们哪不如,按说都摸了个差不离。都是人,该不该分中国人洋人?也该也不该。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洋人有洋人的礼法,咱们有咱们的好儿,人家有人家的强,人家的规矩礼法咱知道,咱的能耐本事厉害也得让人家瞧瞧,这是该分。嘛不该分?中国人洋人,站着一边高坐着一边齐,谁也别欺负谁谁也别怕谁,尊卑高下先来后到,这不该分。可有人就不这样,沾了中国人一律拿鼻子眼看你,沾了洋人,甭管好的坏的老的丑的疤的麻的瞎的瘸的也上赶着。学两句洋文跟街坊说话一口一个“yes”“sorry”,有人不懂问一句,还有的找补:“不好意思啊,最近咱跟些个洋哥们走的近,您们这中国话呀,嘿嘿,现在觉乎着有那么一点儿俗!”对这种爷爷奶奶,咱可有话说。就拿这中文洋文来说,嘛叫中,嘛叫洋?中怎么就俗,洋怎么就雅?天津卫卖苦力的穷爷们说话拍胸脯:“哥们说句膀大力的话……”这“膀大力的”是俗是雅?您说俗,告诉您,这是正经八百的洋文,英文,bondary,意思是“底线”。“膀大力的话”,意思是实打实的话,掏心窝子的话。您还别笑话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这跟您那句“Oh yeah,我好happy哟”差了哪了?
    拿这结婚说,中国人洋人都免不了,再正常没有的事儿。华洋通婚,老年间就有,可有人生把中国人洋人分出个尊卑高下,正常事儿也就变了个不正常。中国小伙找个洋娘们儿光宗耀祖,中国闺女嫁个外国老头儿耀祖光宗,上电视上报纸上广播现在还上了互联网,当成就当品位当一乐当一美。其实呢,有嘛?值嘛?娶个洋老婆嫁个洋姑爷还拾了狗头金?非要分尊卑高下说起来,这个事儿搁老年间可叫丢人。甭远了,倒退个几十年,中国闺女嫁洋人,这可是骂人的话。那阵儿天津卫三不管说相声的撂地摆摊儿,听完一段这位不给钱转身要走,逗哏的一看不干了,冲着这捧哏一努嘴:
    “哎,今儿咱们哥俩这段说得不巧,耽误人家事情啦,人家要走!”
    捧哏的就得说:“他走嘛,为嘛走?”
    “人家去法租界,看他姐夫去。”
    要走这位指定不干,回头就骂街:“去你妈x的,你姐夫才法国人哪!”
    噼里啪啦打一顿架才算完事。
    西洋女人嫁中国人?嘿嘿,咱祖宗看着也别扭!别往太远说,就道咸间,宫北大街“万盛成”当铺二少爷脑门发热,跟山西老西儿的骆驼队去了趟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涅瓦大街逛一遍回来除了洋表洋灯洋镜子洋烟洋酒洋匣子洋锅洋碗洋罐子之外还领了个洋媳妇,一进门家里就炸了锅。老太太看见儿媳妇一对蓝眼珠俩大脚丫子,吓得小脚站不稳一屁股坐地上干张嘴说不出话。老头一看儿子,脖子挺了腿儿直了,辫子剪了留分头,马褂换了改洋服,脖子上还系个上吊绳儿。这是家门不幸,妖孽横生啊!
    “我打死你个忤逆子!”老爷子轮着拐棍跟要儿子拼老命。
    洋人管金发碧眼叫漂亮,咱老祖宗看着就吓人,《西游记》里面的妖精一个个不都是蓝眼睛黄头发?洋人管长腿翘屁股叫性感,咱老祖宗看着就难看。您看看明清两朝的瓷器,那上边的美人儿都是长腰短腿儿扁屁股。咱们老祖宗喜欢的柳腰就是长腰,腰长腿自然就短,要么怎么说“长腰老婆短腰汉”呢。曹雪芹《红楼梦》里怎么写林黛玉的?“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长腰短腿走的慢,俩小脚小碎步儿一倒,没脚面的大长裙子一趁,人就显着轻灵好看。长腿儿有没有?也有。史湘云就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标准的长腿性感美女,放现在肯定气死苏菲•玛索不让莫妮卡•贝鲁齐,可搁大观园里面就争不过人家短腿儿的林妹妹和宝姐姐。爱短腿儿的还不止一个宝二爷,明朝的袁珙袁柳庄,那是辅佐明成祖靖难夺位的大谋士,老爷子也爱短腿儿。爱到嘛程度?看见长腿儿就气得胡子撅撅浑身乱哆嗦,要么怎么在《柳庄神相》里面骂人家是“腿长身短主劳碌”呢。气极了恨极了又没辙,才靠说人家的坏话出口恶气。
    其实,长腿短腿蓝眼珠黑眼珠黄头发黑头发,都长人身上。有个喜好,有个爱不爱,正常;拿这个当尺子把人量出个贵贱高低,怎么量怎么闹别扭闹笑话闹乱子。昨天的荒唐事儿编成了书,今天人的听了哈哈哈;今天的荒唐事儿编成书,您以为明天的人听了不哈哈?

  第一回  于四爷怒打周大王八
   玉帛都来万国朝,梯航南去接天遥。
     千家市远晨分集,两岸河平夜退潮。
     贡赋久通沧海运,星辰还象洛阳桥。
     何由四塞襟喉地,重镇还需接使(车召)。
              ——《过天津》李东阳(明)
     畿南巨镇此称雄,都会居然大国风。
     百货懋迁通冀北,万家粒食仰关东。
     市声若沸鱼虾贱,人影如云巷陌通。
     记得销金锅子里,盛衰世事古今同。
              ——《津门杂咏》崔 旭(清)
    开篇两首定场诗。要说咱们天津卫,老年间那可是天下地上数一数二的地方。前边这位爷站起来说你别打镲了,吹嘛?天津守着北京,这小肚子再鼓,能高过肚脐眼儿去?这话您可不对。北京那地方,天子脚下,称王称帝当官当权争名争利的地方。大人物踢开盘子拉开场子文武带打戏唱的美,小老百姓皇帝娘娘镇着王爷贝勒压着大官小官管着,日子能好过?过日子,还得在天津。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天津这地方,九河布阵,七十二沽连环。一边守着海,一边揽着河,一边是小桥流水绿野晴川渔舟唱晚杨柳垂堤,一边是碧水连天云高海阔骇浪惊涛千里盐泽。自打大明朝燕王靖难,迁都北京,永乐四年建卫,河海交界的天津卫便成了南北漕运的终点站。天下四方的锦绣繁华,都顺着大运河流到这片地方上。那时候的天津,城里是小楼灯火笙朝笛夜,城外是碧波千里星帆点点,河海两利,举世无双。这可不是我说,有文人的诗为证。大名赛日月的张船山怎么夸咱天津卫?“十里鱼盐新泽国,二分烟月小扬州”。这还不是孤证。元朝的傅若金有“远漕通渚岛,深流会两河”;明朝的李东阳有“二水合趋海,孤村斜抱城”;清朝的秦大士有“杨柳仙人市,帆樯估客舟”……总而言之一句话,夸咱天津卫是山青水绿,锦绣繁荣的神仙地界儿。
    地灵必出人杰。打元朝开始,天津就是“兵民杂居久,一半解吴歌”。明清两朝,天津都是拱卫北京的军事要地,不折不扣的“兵城”,几百年下来,使得天津的民风之中,夹杂了一股独有的剽悍刚勇之气。天津卫的老百姓个个好武不好文。诺大的天津卫,不认字儿的一抓一把,不会两下功夫的打着灯笼找不着。大清朝两百六十八年,武状元单光绪一朝咱天津就出了仨。就这武状元也只敢跑到北京显胜,放天津一样不算一碟菜。别的地方出个状元那是祖坟冒青烟鸡窝飞出金凤凰,天津人听了拿鼻子一哼:有嘛?当个状元公不就是给皇帝老子做女婿,天天见丈母娘老丈人磕头吗?拉开场子动动,禁得住好汉子三拳头禁不住?
    光有一身好武艺,还算不上天津人心目中的真爷们。习武之人所在多有,好点儿的给达官显贵保镖护院当爪牙鹰犬,次点儿的仗着一身本事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欺负老实人。急人所急,舍生忘死,能给老百姓拼命的真正响当当硬铮铮的汉子有几个?没几个。有也让状元公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好汉子再能,能不过人家一支笔。状元公一辈子窝窝囊囊拿磕膝盖当腿拿屁股当脸,可人家有支笔把自个儿夸个鲜花儿一样;硬汉子们豪横热血脑袋掉了磕膝盖不打弯儿,当不住人家小笔头写你个“愚昧”“野蛮”,能压你个永世不得翻身。没有个野才子施耐庵,谁知道梁山好汉?
    说了半天,到底嘛样儿的才是天津人佩服的真爷们?咱就说一件事。光绪中叶,清政府在天津河北金刚桥一带设立直隶总督行辕,从此直隶总督从保定常驻天津办差。现在天津河北区中山路的金刚花园,就是当年直隶总督行辕的所在地。那阵儿,天津卫最横的就是跟着李中堂下卫的淮军“大裤脚子”。前清的时候天津老百姓都穿紧脚裤,只有李中堂手下的淮勇穿散脚裤。这群大裤脚子在天津市横行霸道,卖东西不给钱不说,有人敢要钱的劈头一嘴巴:“要钱?爷爷跟着李中堂下天津卫,就是发财来的,找爷爷要钱,没得!”其中最狠的一个,是淮军周盛传的远房亲戚,也姓周,长得黑矮肥胖,矬壮敦实,远远看赛个站起来的大王八。这人仗着有武艺在身,在街面上强吃讹喝,见男人就打,见女人就调戏,天津人恨他,给他起个外号叫周大王八。
    那年夏天,周大王八带着几个弟兄跑到城里北大关吃早点。北大关的早点最好得数耳朵眼胡同,这里的“增盛诚”炸糕铺,专出四海闻名的耳朵眼炸糕。耳朵眼炸糕好吃,一是料好,必得用大名府的生芝麻油,北河黄米团面子,还得用上好的红小豆加上好的红糖搓豆馅炒豆沙;二是手艺好,炸糕团成个之后温油下锅滚着炸,一不糊二不破,薄厚均匀皮儿薄馅儿大,趁热头一口咬上去,又香又甜又热又烫,一股子青红丝桂花味儿扑鼻子,那叫一个绝!至今流下一句话,“耳朵眼炸糕,好吃都在头一口”。不过有一节,这热炸糕头一口得小口咬才不烫嘴,周大王八外地人不会吃,一口咬个没鼻梁,直烫得呲牙咧嘴流哈喇子。这种人向来没事儿还要找事儿,遇见这种事儿哪肯干休?当下捂着嘴跳起来大骂一声,一脚踹了油锅不说,揪住了炸糕铺的老板几拳打得口吐鲜血。热闹一起来,可就惊动了北大关的混混。
    过去天津卫耍落(音“烙”)道的光棍混混,按住地分成不同帮派,叫做“锅伙”。不同地方的锅伙界限分明,互不侵犯。茶店口的锅伙绝不去侯家后找麻烦,纵使这两地相隔不过一条北门外大街;侯家后的锅伙去河北金家窑办事,必得跟当地的锅伙寨主打好招呼;陈家沟子的鱼锅伙称霸河面儿,进城必须老老实实不能起刺儿。以河北大街为界还要分上角下角,上下角之间锅伙绝对不能越界,只要看见越界打死白打。除此之外,如果有外边的混混来自己地盘闹事,无论与自己是否有关,当地的混混必得有人出面干涉,这叫“挡横儿”。特别是当地锅伙的寨主,只要知道必得出头,否则这一片地方的锅伙从此让人看不起。这寨主就是锅伙的头头,可比不了《连环套》、《恶虎村》的寨主,站着房躺着地,家院子里修着招贤楼、聚议厅,往往就是一间屋子半间炕,三顿饭的饭辙都得现踅摸,混混的话,这叫“平地儿扣饼”。寨主住持锅伙事宜任嘛便宜没有任嘛好处捞不着,全凭一身硬骨头一副热肠子,在街面上闯出个人人服的名气字号。
    周大王八这一闹,惊动了北大关锅伙的寨主于四拐子。于四拐子是有名的“护气四爷”,拿自家的事儿当屁,拿街面的事儿当命。一听周大王八当街砸油锅,四爷拄着拐奔了来,离着老远就破口大骂:“周大王八,你兔崽子以为北大关的混混都死绝啦!你爷爷来啦,倒要看看你兔崽子有嘛能耐!”
    周大王八正闹得欢,听见门外有人叫他外号,气得山呼暴跳,抽出腰刀抢到街心大骂:“反了,反了!哪个兔崽子敢跟爷们淮勇撒野?有种的站出来!”于四爷一边驻拐奔来一边大骂:“周大王八你听着,再来一个人算我们北大关栽!咱俩一个对一个,你四太爷爷看看你是嘛变的!”周大王八闻言哪肯干休,看于四爷到了近前,轮起单刀劈头就砍。于四爷离着老远便高声叫骂,为的就是激怒周大王八。人一怒出手没根,破绽就多。此刻于四爷眼看周大王八刀砍到眼前,不慌不忙,轻轻拧身一跳闪开单刀,就势轮拐翻身砸过来。这一手是从大刀的路子里面化来的,有名叫做“鹞子翻”,是于四爷称霸街面的真本领。原来于四爷虽有残疾在身,却生得身强力壮,学得一身好武艺。他知道自己腿脚不灵便,就暗地里找铁匠打了一根铁拐,外面包着木头。这铁拐有四十来斤,一口单刀哪架得住?只一下,把周大王八砸了脑浆迸裂横尸街头。几个跟着周大王八出来的淮勇平常只敢欺负老百姓,哪儿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滚带爬就要逃走。于四爷捡起周大王八的腰刀两步颠过去赶上,一刀一个又砍死俩。
    看杀了三个人,于四爷把刀一扔,站在当街冲着四周乡亲一抱拳喊道:“老少爷们别慌!我于四拐子今天为北大关出头打死人,算我瘸子露脸。众位放心,我绝不逃走连累乡里。麻烦哪位爷去官府禀报一声,我在这儿候啦!”
    “好样的!”周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看客围得水泄不通,一片喝彩好赛海河开了锅。正好四门千总沙琳沙千总带人路过,当时就要把于四拐子当场送天津县。四下的老百姓哪个肯干。这沙千总老家在胜芳,长在天津,也算是天津人。众百姓知道同乡好说话,居然呼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眼看着就要出大乱子。还是于四爷挺身而出,连呼“老少爷们借步道儿,我于四拐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才算稳住了局面。老百姓抹着眼泪儿,眼睁睁看着于四爷让沙千总带走。
    于四爷是北大关的寨主,他出门的时候,就有手下的混混跑出去齐人赶来打架。众混混赶到,看见这场面,赶紧一面派人进监打听消息,一面给北大关各路商号和能人送信。天津商人重义气,于四拐子为北大关出事,北大关的商家个个出钱出力,打点牢头狱卒,好酒好菜给于四爷送饭。天津的文人举子们也纷纷联名上书,称于四爷侠肝义胆,“理无可恕,情有可原”。连天津兵备道都被众人感动,出面为于四爷说好话。那年月,天津卫除了直隶总督行辕,就数天津兵备道的衙门口最大。天津兵备道官称叫“钦命分巡直隶河间等处兵备道”,是正四品加捐二品虚衔,带红顶子,管天津、河间两府十三州县军民百姓,天津县是其治下,在天津地面儿那是说一不二的土皇上。天津道的面子李大人不得不给,众商家又大把掏银子安抚盛字营的淮勇,最终虽然没销案,却免了于四爷的死罪,在大牢里押了五年。于四爷出监那天,众商家给于四爷披红带花,敲锣打鼓,骑马绕城一圈。所到之处,津门百姓当街跪迎,每到一地,必有锅伙寨主出面敬酒,那情形比皇上出巡还热闹还火爆。只因为这件事,李中堂感叹“真爷们出在了天津卫”,从此不仅从此严格约束淮

军部下,把淮勇都驻扎在塘沽、大沽一带,还在幕中重用津籍读书人。清代官场,师爷里得脸的只有绍兴人,天津师爷而能在党见极深的李大人面前露脸,功劳还要算在于四爷头上。这就是天津人敬重的真英雄,有股子有情有义的侠劲儿,更有股子无法无天的狂劲儿。
    话说到这儿,那位爷又得拿鼻子一哼:说了半天,感情你们天津人敬重的就是混混?我听说过!大汉奸袁文会不就是混混吗?不是我驳您,您这话可又不对。嘛叫混混?天津的混混,起源在清朝初年,最早据说是为了反清复明,后来逐渐沦为称霸街面、好勇斗狠的角色。乾隆时天津的大才子杨无怪写《天津论》,就提到了当时的混混。混混可恨不可恨?可恨!放债聚赌,打架斗殴,违法乱纪样样沾边。可混混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可敬可爱的一面儿。清朝的时候没有“公益事业”的说法,天津众多的民间公益事业,都是由混混们负责打理。比如专门救火的水会,清扫大街的打扫会,领头之人都是混混。除此之外,近代天津历史上,每逢遭遇大难,必有混混挺身而出,给天津卫的老百姓出钱出人出力,救难救急。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攻进天津卫,是河北金家窑的锅伙混混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点着了英国人的兵房,水会的混混任凭英国人枪托子打枪子儿吓唬就是不开水车放水;同治九年天津教案,洋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偿命,也是天津的锅伙混混挺身而出,认下十六条人命,解了一场大难,其中一位好汉名叫崔五,崔五的老婆后来为夫报仇,成了天津卫最早也是最出名的女混混;光绪十五年,洋人为连通火车站和租界,在海河上修了海河铁桥,阻挡了海上的渔船进天津的道儿,是陈家沟子的鱼锅伙联合天津卫各地的寨主,串联下卫的渔民聚众闹事,最终逼洋人拆了海河铁桥;义和团在天津起事,加入义和团和洋人拼命,人数最多的,也是天津的混混。事儿怕掉个儿理怕翻,您说说,您要是天津人,是不是也得敬重混混?
    说袁文会是混混,那就更不对。庚子之后,老混混被洋人杀了一大批,势力一天不如一天,在天津的租界里,兴起了一种新的混混。这些混混有老混混的凶狠蛮横,却没有老混混几百年传下的规矩和义气,帮助洋人贩卖烟土,拐骗劳工,欺男霸女,成了洋人为虎作伥的帮凶。到了北伐的时候,张宗昌借口“防共”,在天津设立高级密探处,密探处处长厉大森在青帮,数“大”字辈儿,厉大森把青帮传进了天津,租界里新混混摇身一变,又加入了青帮,从此成为天津地方的害群之马。像大汉奸袁文会就是青帮门下,拜的是密探处北站分处处长白云生,算起来是青帮的“悟”字辈儿。这种人别说天津人恨他,就连当时有身份的新混混看不上他,刘广海就是袁文会的对头,更别说于四爷这一辈儿的老混混了。
  闲话少提,再说于四爷,自从牢里出来之后,已经成了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大混混。天津卫出好汉,天津人也敬好汉。众商家敬慕于四爷的侠义,这个送宅院那个添家丁那个又送车马轿子,又凑起银子,给于四爷做本钱放帐收利息。放帐有小写儿,有大票儿。小写儿是普通百姓之间的借贷,钱少利息底;大票儿是大宗借贷,过银子多,利息也高。过去豪门大宅家里周转不开,又拉不下脸找银号,都借这种大票儿。于四爷由街面拼杀的胳膊落儿,一跃而变成了出入四抬大轿的袍带混混,专放大票儿。于四爷出名不忘本,依然主持北大关的锅伙事宜,没事儿时还和以往一样,一个人便装出门,在街面上闲逛。这天,于四爷拄着拐,来在海河边的广来茶楼,正赶上里面书场子开书。于四爷走得口渴,进去拣了个僻静地方,要了壶茶。上茶的小伙计认出了四爷,刚要请安,被于四爷使了个眼色,不敢声张,悄悄给于四爷敬了两碟瓜子儿一碟儿点心。于四爷乐得图个清静,一个人喝着茶美美地听会儿书。
  那说书的是有名的刘淑和,只见老爷子晃动纸扇,声情并茂,说的却不是《三国》、《水浒》,而是天津地面上的英雄事迹。此刻恰好说到“于四爷怒打周大王八”的故事,说到热闹处,众茶客一片喝彩。于四爷在一旁听着,虽说不好声张,心中到底有些得意。只听得刘先生继续说道:
    “众位,说起来于四爷,那真是咱天津卫出头露脸的真爷们,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为咱天津人争了大脸。要我说,咱天津卫的第二条好汉,非于四爷莫属!”
    嗯?于四爷听见这话,又是高兴又是别扭,暗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古怪?我是第二条好汉,那第一条好汉是谁?正想之间,已经有茶客忍不住问道:“我说刘先儿(牢天津人称呼先生,都称某先儿),您这话我们不爱听。您说于四爷是第二条好汉,那第一条好汉是谁?再说了,多早晚天津卫还学了《隋唐》,排出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宇文成都吗?”“对呀,对呀,您老说说咱们也听听,在天津卫,论人物字号谁还高得过于四爷去?”于四爷在一旁也留起神,听这刘先生往下怎么说。
    哪知道刘先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慌不忙,伸出两个手指头,讲出了一位英雄好汉的姓名事迹。这一讲,不但众茶客听得拍案叫好,连于四爷听了也是心服口服,一心想要结识这位好汉。这个人到底是谁?且听说书的我慢慢道来——

  第二回 张子鸿大闹紫竹林
    提起天津的热闹地方,一般人都想起南市,想起三不管。其实,这南市不过是天津城南的一片漫洼野地,靠近日租界。过去洋人的租界里秩序井然,烟馆妓院一概没有。后来在日租界首先出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时间日租界鱼龙混杂,五行八作,闲人众多。熬穷日子的江湖人进不了日租界,便在靠近日租界的南市一带摆摊讨生活,操持金皮彩挂、评团调柳、杂耍弹唱等江湖营生,就着日租界的闲人讨生活。这些生意口都集中在三不管一带,使得这里成为热闹之地。进入民国以后,以三不管为中心,南市又逐渐开起了饭庄茶楼各路买卖,从此成为风月繁华的场所。这些都是庚子之后的事儿。
  庚子之前,整个清朝,天津卫繁华的中心,都在北门外一带。从北营门到北门这条南北大路,和从双街口到单街子这条东西大路,交叉成一个大十字街。这条大十字街上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最是繁华热闹,用现在的话说,这是当时天津卫的“CBD商业中心”。这一带的住户,都是天津卫的豪门大户。这一带的茶楼、饭铺、妓院也都是最高档的。就拿妓院来说,北门外一带的妓院集中在侯家后、茶店口一带,唤做“座排小班”,是当时最高级的妓院。门面就气派,大都是三进或五进的大四合套(天津的四合套与北京的四合院略有不同),院墙一水儿是青砖江米水粘的磨砖对缝,虎座儿门楼,雕梁画栋,高挑着灯笼对联,前后院子,后院学着洋人的样式起二楼留天井。座排小班的妓女并不随便接客,只是陪酒唱曲,名曰唱手。每个唱手都只有一个熟识的客人,许其留宿。座排小班的唱手待遇很高,每人有固定的房间和丫鬟跟妈,一日三餐单独开饭(普通妓院都是姑娘们买饭伙吃,类似今日的食堂)六菜一汤。搭班儿的唱手除了与帐房分帐之外,还不交饭钱和房钱,班子里对唱手们必须待若上宾,稍有失礼,姑娘们可以随时离开。后来在上海兴起的“长三书寓”,规模气派都是模仿京津一带的座排小班。北门外一带的繁华一直延续到军阀混战时期,此后老城的有钱人家都搬进租界躲避战乱,北门外才逐渐萧条起来,坐排小班也逐渐销声匿迹,高级妓院被洋人租界里的色情酒吧和夜总会所取代。
  话说当年在侯家后,有一个海家班儿,是座排小班中最气派的一家。海家班儿里,有一位挂头牌的唱手,小名唤作大素兰。座排小班的唱手都有本名和艺名,比如电视上常见妓女名唤“春香”、“腊梅”之类的,就是艺名(其实过去高级妓院的妓女名字不可能这样俗气)。除了艺名之外,天津座排班儿的习俗,高级唱手都有小名,小名只有最相好的客人才许称呼。大素兰便是这位名媛的小名儿,因为她色艺双绝,文墨精通,和当时的名士豪门多有唱和,一时间万人倾倒,天津人只知她的小名儿,艺名和真名反而无考。
  那时候北门里只家胡同,住着一位李默吟,行三。此人家里开着古玩店,靠着淘换古董高价卖给洋人,发了大财,成了一方财主。天津人当面称呼其李三爷,背后叫他洋腿子李三儿。李三儿生性喜欢寻花问柳,出手豪阔,平时总带着一群帮嫖帮赌的闲人在侯家后、茶店口一带闲逛。有一次李三儿去逛海家班儿,无意中遇见了大素兰,便提出为其赎身娶其做小。其实李三儿只是兴之所致,随口说说。不想大素兰虽是妓女,却极有志气,看不起李三儿的为人,当场一口回绝。李三儿拉不下脸,回家后赌气派门下帮闲篾片又去海家班儿商量赎身之事,结果惹恼了大素兰,将送来的聘礼都摔在了大街上,并把来人大骂一顿。此事在天津哄传开来,众人都称赞大素兰刚烈可敬,笑话李三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这李三儿被众人嘲笑,恼羞成怒,誓报此仇。
    李三儿有个要好的朋友骆天彪,外号骆老七,在天津县县衙做二班壮头。那时候,天津地面上县衙的衙役、兵营的兵头儿,多由混混充任,图的是地面熟悉。这骆老七便是衙役中的混混,因家住东北角三义庙,又兼做三义庙锅伙的寨主。他得了李三儿的好处,便和李三儿设计,伪造了文书,硬说大素兰原是李家丫鬟,背主逃走,将大素兰捉拿送了县衙。大素兰当然不肯认这冤屈官司,在县衙里当堂喊冤。李三和骆天彪早就贿赂了问官,哪容大素兰申诉?当堂问了个咆哮公堂,拖下去重大二十大板,定了案,将大素兰“交还本主”。骆天彪又施毒计,行刑的时候在竹板里灌了铅,打断了大素兰的一条腿。李儿三带走大素兰后,还不解气,转手将她卖到了落马湖。这落马湖在天津河北三条石一带,是下等妓院聚集之地,自咸丰年便是有名的土娼窝子,创始人是落马湖有名的烟花寨主张四把。李三吩咐落马湖的窑伙看住大素兰,不准她寻死。骆天彪又在落马湖放出了话,任何人敢给大素兰赎身,让他知道必要报复。如此一来,等于把大素兰送进了十八层地狱。大素兰几次寻死不成,都被打得死去活来。
    这年冬天,有个走街串巷卖估衣的来到落马湖,找大素兰开心取乐。大素兰见了这客人随身带的大包衣服,心生一计,把那客人灌醉,从包袱里找了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带上帽子要扮成男客人逃走。可她被骆天彪设计打断了腿,落下残疾,成了瘸子,没走出几步,便被窑伙认出来。众窑伙招呼一声,纷纷拿上镐把斧把,将大素兰赶到一棵大树下毒打。那天儿正是下雪天儿,大素兰被打得惨叫连连。窑伙中为首一个叫做常三狗子,用斧把一下子打在大素兰的额头上,当时鲜血直流,人晕死过去。这小子犯坏,吩咐手下剥了大素兰的衣服,要让她赤身游街。落马湖一带原本住家极少,可往来众人听见动静,纷纷过来围观,虽然都同情大素兰的遭遇,谁敢上前劝阻?
    众窑伙听了常三狗子的吩咐,上前就要动身,此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前也不答话,一巴掌把常三狗子打得直转圈儿,而后一只手揪住一个窑伙的脖领子,一轮胳膊扔出多远。看打散了众窑伙,大汉这才喝道:“干嘛?好么,十几个大老爷们打一个婊子娘们,露脸吗?”
    常三狗子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其余几个窑伙也从雪地里挣起来,一齐聚在常三狗子身后。常三狗子定了定神,拿眼打量对方,只见这大汉生得威风凛凛,仪表不俗,衣着打扮不像普通人。他看出对方不好惹,但不知什么来历,有心退走,眼见人多,拉不下脸儿,便壮起胆子故作满不在乎,掏出鼻烟壶抹个蝴蝶花,打了两个喷嚏,才冲那汉子叫道:“爷们,没你事儿别他妈的乱搀合。雪花落就红果儿——吃着凉管着酸儿。落马湖是嘛地界儿?你拿自己当棵葱,谁拿你蘸酱呀!”说着话招呼一声“哥儿几个”,众窑伙纷纷抽出了攮子匕首,做出凶横的模样,身子却一个劲往常三狗子身后躲。常三狗子也身不由己向后退,怕那大汉上前。
  那大汉见了这场面,哈哈大笑,也不理常三狗子,一指他身后的一个窑伙:“你,滚过来!”声音不大,那窑伙却不知为嘛吓得一机灵,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不由自主哆哆嗦嗦上前。走到大汉跟前才想起来不对,仗起胆子问了一句:“干嘛?”
   “干嘛?把人扶起来!你们几个,回去抬铺板儿,多铺几层褥子,把人搭回去!”见众窑伙迟疑不动,那大汉不耐烦地喝道,“动弹动弹,都他妈动弹,别等爷爷催着!”
说也怪,众窑伙听了这话,仿佛得如梦方醒,一个个七手八脚往回跑。常三狗子干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旁边有闲人认出了大汉,过来轻轻在常三狗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常三狗子闻言大惊,他到底头脑机灵,急忙上前陪笑道:“二爷,怨我啦您老!这天儿不好,风太大,雪花儿一飘,我这眼睛看不真,没认出是柳二爷您。知道是您老在,说嘛我们也不敢说这混帐话呀!这是咱们窑子里的姑娘,犯了规矩才夹磨夹磨她。有您老的面子在,我们还有个不听吗?”说着转身冲众窑伙吆喝:“你们,你们!赶紧的,给人抬回去。好么,我直说比划比划完啦,你们真下手,当这是打光棍哪!打死人你们打扮打扮出去接客吗?”
   常三狗子一边给柳二爷陪笑赔礼,一边喝骂众窑伙。其实此刻窑伙早已经搭着铺板回来了。柳二爷也不和他计较,吩咐众窑伙把大素兰抬上铺板儿,搭着回去。他怕自己走开窑伙们还要摧残大素兰,便也跟着去了妓院。
  看一干人等走远,周围的看客有好事的开始四下打听:“二哥,这爷们谁呀,好大的威风!愣把这群狗食给吓唬住啦!”
  “吓唬?吓唬是好的。真把这位爷惹急了,能把常三狗子一伙拆吧拆吧喂了鸟!你知道这是谁?这是河北白衣庵后面弓箭胡同柳家大院儿柳二爷,一身形意的功夫,张子鸿的拜把子兄弟!”
  “张子鸿?益照临家的张子鸿?”
  “天津卫有几个张子鸿?可不就是他!”
众位,这看客们提到海张五谁?都说过去天津卫有“十大家”,究竟是哪十大家,所传版本众多。但无论那个版本,都脱不开四家:高台阶华家,天成号韩家,振德店黄家,还有就是益照临张家。其中,“华家贵,张家富”最出名。高台阶华家是书香门弟,世代出举人,最有名的就是华世奎华七爷,二十九岁做到了大清朝正三品军机章京,一笔颜体正楷光绪皇上都赞不绝口。现在天津劝业场的那块匾,就是华七爷亲手写的。这张子鸿是益照临张家的正坐轿儿(过去天津人管豪门大宅的掌家之人称为“正坐轿儿”),他家本是盐商出身,到他这一代家业大发,他又中了朝廷的恩科举人,有官职在身,可谓既富且贵,在天津地面上是一手遮天的人物,连李鸿章都给他几分面子。
   那年春上,张子鸿带着一个亲信小厮,和振德店黄家的二少爷黄捷轩在紫竹林外的荒地跑马。那阵儿紫竹林外是一片荒地,野鸡、野兔极多,是跑马打猎的好地方。张子鸿最爱骑马,一匹“雪里站”的庙马(当年天津的名马多产自蒙古柏灵庙一带,称作庙马),京城的云贝勒出价五千两都不换。黄捷轩骑的马更名贵,他和德国人做生意,托德国人转手买来了一匹白鼻

子的阿拉伯马。阿拉伯马长得高大,比张子鸿的雪里站更漂亮气派,无形中压了他一头。张子鸿看在眼里,心中不快,暗暗和黄捷轩叫上了劲。
张子鸿和黄捷轩信马由缰跑了几圈,到中午的时候,来在一片树荫下,小厮铺好了口外的老狼皮毡子,摆上果碟点心,伺候两位爷吃喝。张子鸿带的这位小厮也姓张,年方十三岁,生得聪明伶俐,最得海张五的欢心。这孩子有一手绝活,飞石打兔子,弹弓打鸟,百发百中,人送外号“小张青”。眼看快到饭点儿,小张青为讨主人高兴,亮出绝活,连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就在树下开剥烧烤。肉烤出香味儿的时候,黄捷轩马背的背囊里掏出个沙河刘的扁葫芦扔给小张青,然后向着张子鸿笑道:“要说现在嘛东西吃的都不得味儿,就是这鲜烤肉,吃两块到有点意思。上月进京,云贝勒请的安儿胡同的烤肉,我看他的调料不错,要配方,掌柜的死活不卖,就要了两小坛子调料过来。哥哥您猜猜多少钱?十五两的锞子整一对!今儿个您说出来跑马,我就估摸着得有这个安排。想带点调料没家伙,还是我屋里的丫头抱琴想的主意,新上手的沙河刘儿的蝈蝈葫芦,象牙口一塞一点不漏,正好装调料。猴儿,把调料刷上!”
  猴儿,自然是招呼小张青。
  张子鸿懒洋洋盘坐在毡子上,一边用纸捻儿点着水烟,一边儿拿眼瞟了那葫芦一眼,向着黄捷轩笑道:“得,为吃顿烤野兔,赔上兄弟您一个葫芦。青儿,这料儿只能刷野兔,野鸡还用咱的料儿。兄弟,您这葫芦不错,值几个大。沙河刘儿都是六块瓦的模子,这个可是本长儿(指不用模子自然长成的葫芦),多少个不准出一个。回头赔哥哥您个翡翠鼻烟壶,是前两天斗蛐蛐儿赢了天成号韩家老三的,道光爷的玩意,玩着还有个意思。”张子鸿家里的下人在天津城外开着蛐蛐圈(斗蛐蛐赌博的场所),沙河刘每次下卫,都住张家的蛐蛐圈,所以张子鸿对葫芦一眼便识。那时候老百姓使用铜钱,比如一件东西值五个铜钱,叫做“五个大”。这本长儿的沙河刘扁葫芦在当时便极为昂贵,千金难求,张子鸿说值“几个大”,言下自然是轻蔑之意了。因为刚刚黄捷轩所说的“锞子”,是明代宫中的使用的一种金元宝,上面的图案是一支毛笔、一只如意,取义“必定如意”,在清末的时候十分稀少,大户人家有一两锭,都留着给小孩庆生满月。黄捷轩自言用锞子买烤肉的调料,暗含着吹嘘,又加上刚才马的这个疙瘩没解开,张子鸿憋着要压他一头。
黄捷轩哈哈一笑:“嘛破玩意值得赔?再说啦,五爷,不是做兄弟的我笑话您,凭您这名头,翡翠烟壶也拿出来赔吗?您帮忙看看这个!”说着话黄捷轩一挑左手大拇指,一个碧绿晶莹的翡翠扳指闪闪发亮。“这扳指是在北京跟庆王爷的二贝勒赛马赢的,太后老佛爷带过的玩意,李总管送给了二贝勒。按说咱俩见了它还得行个礼儿,这儿没外人就算啦。你看看这个,够你一个烟壶不够?”黄捷轩少年气盛,他新近得了好东西,有意要在张子鸿面前炫耀一下。
  张子鸿扫了一眼,鼻子里嗤了一声,没说话。这当口儿,小张青取出了一个鼻烟壶,拧开了口,用鼻烟壶的探子从里面蘸出什么东西刷在烤野鸡上。黄兴伯拿眼一看,只见那鼻烟壶是整块翡翠雕成,体积极大,装烟足能有半斤左右,口却是上好的老蜜蜡。原来张子鸿是用那鼻烟壶装烤肉的调料。
   张子鸿等小张青刷好调料,让他把翡翠烟壶递给黄捷轩,笑道:“兄弟,其实用这鼻烟壶装调理才好,就着里面的探子就能刷烤肉上。比葫芦方便。调料和烟壶都奉送,够不够的,咱兄弟过这个。”说着,一口吹灭了点水烟的纸捻。黄捷轩心中好奇,拧开口用探子蘸了些调料刷在自己手指上尝了尝,只觉得鲜美无比,却尝不出什么做的。张子鸿微微一笑道:“这玩意是专为吃烤野鸡配的,是斗鹌儿舌头加珍珠做的肉酱。”
   黄捷轩傻了眼。他当然没吃过鹌鹑舌头的肉酱,却吃过鹌鹑,知道张子鸿所言不虚。这那阵儿天津兴三斗:斗虫儿、斗鸡、斗鹌鹑。这斗鹌儿是鹌鹑经过高手调教出来的,普通的也要三五两银子一只。这小半斤的鹌鹑舌头,得费多少斗鹌儿?这笔钱就海了去了。再看那蜜蜡口的翡翠烟壶,光这么大这么好的翡翠料子,价值就不在翡翠扳指之下。当下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算是黄捷轩服了输。

    这时候烤肉好了,张子鸿近来学起洋人,也用两把银餐刀,和黄捷轩相对割肉大嚼,就着口外带来的马奶酒。正喝得高兴时,树上飞过来两只燕子。这燕子最为轻灵,用弹弓极难打到。黄捷轩兴致极高,便招呼小张青道:“猴儿,都说你小子弹弓打鸟,飞石打野兔。刚才打野鸡野兔爷见识了,这弹弓子打鸟儿能不能让爷见识见识?”小张青正待回话,张子鸿好胜,开口道:“青儿,黄爷吩咐,你打一个看看。打中了黄爷赏,打不中给爷丢了面子,可仔细了你的皮!”小张青应了声“好嘞”,取出弹弓一弹打去。哪知道却打了个空。燕子惊走,弹子飞了出去多远。小张青打弹弓用的弹子,是张子鸿请匠人特制的锡弹子,坚硬轻便,个个打着“点铜”字样。那时候锡器和银器一个价钱,这一个弹子能值两钱多的银子,小张青舍不得弹子,便顺着弹子飞去的一路追来。跑到大路上,却看见几个高大的洋人,手持弹子嘴里哩哩罗罗,仿佛在高声咒骂。
    小张青不知道,这位是大沽那边下船的荷兰国水手,从紫竹林租界出来闲逛,一个大个子正被弹子打中。其实弹子飞行了很远,根本没多大劲儿,可这些外国水手都是无事生非的流氓无赖,哪肯干休?正要寻事,见小张青过来讨要弹子,几个洋人二话不问,上去给孩子一顿打。其中一个大个子,比常人高出足有一倍,脸上一道刀疤,上前单手抓起小张青,头朝下狠狠掼在地上。小张青毕竟年纪小,挣扎不过,一掼之下,摔断了脖子,好好的孩子便被摔死了!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周围立刻围过来一群人拦住了几个洋人。张子鸿和黄捷轩闻言骑马也赶了来。张子鸿生性好强,事事不肯吃亏,赶到一见小张青惨死,不禁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哆嗦。他今天来紫竹林,自己身边没带下人,一个黄捷轩也不是打架的材料,气愤之下,当场高叫道:“各位爷们!谁上来帮我出这口气,没别的,我一半家业答谢好汉,一半家业跟洋人打人命官司!有帮忙的朋友没有?别让洋人看咱天津卫没人!”
    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让大家一起上,打死这几个洋水手给小张青报仇。可那时候别说老百姓,连官都怕洋人,谁敢上前?人群里也有几个紫竹林一带的脚行想上手,可眼见这几个洋人人高马大,自己上去不过是多个挨揍的。因此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动弹的没有。几个洋人虽然不知道张子鸿说的嘛,可见他急得又蹦又跳无可奈何,围观的众人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得意得哈哈大笑,毫不在意。那刀疤脸上来就要赶打围观众人。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有人搭话:“钱不钱的没嘛,打死人可不行!老少爷们们闪闪,别让人家有钱人笑话咱天津卫的穷鬼没尿儿!”说着话,人群里闪出一条大汉,拦住了几个洋人的去路。那大个子刀疤脸一脸轻蔑,上前轮拳朝那大汉打去。这一下拳雄势猛,呼地带起一阵细风,众人都为大汉捏了一把汗。那知道大汉不躲不闪,眼看拳要打上,突然身形一晃,形如鬼魅,一下子闪到了刀疤脸的身后,单手一抓刀疤脸的脖子翻腕一拧,居然把水牛一样壮的刀疤脸头朝下倒提了起来,不等他挣扎,也是一掼,把这洋人掼得脑浆迸裂,当场咽了气。
    那大汉掼死刀疤脸,只当没事儿,也不搭理海张五,说了一声:“有官面儿问的,就说河北白衣庵弓箭胡同的柳二爷打死的人。”说罢扬长而去。
    黄捷轩坐在马上看得真切。他虽然年轻,遇事却有主见,见出了人命,围观众人吓得要走,急忙喊了一声:“先别动!老少爷们们,留下帮个忙,一人十两银子奉送!”说着话,从马背囊里掏出两大锭五十两一个的官宝扔在地上,自己跳下马来拦住了众人。众人见了银子,又认出张子鸿和黄捷轩,知道这事情有根,才定了心,把几个洋人围住。此刻张子鸿见大汉掼死刀疤脸,自己气也出了,心中有底,端坐马上在马上,看着黄捷轩上前和几个洋人交涉。
    黄捷轩和德国人有生意往来,会讲几句德文,偏巧荷兰话和德国话差别不大,几个洋人勉强能懂。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几个人原都是荷兰国的流氓无赖,偷着上了美国船,给人家当水手来在了中国。他们敢在中国横行霸道,不过仗着一张洋面孔而已,此刻见天津有能人,出手摔死了刀疤脸,他们不知道眼前的众人要拿自己怎么办,已经吓得筛了糠。黄捷轩连吓唬带劝,最后说定,张子鸿拿出两千两的银票给几个荷兰人了事。几个洋人吓得已经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稀里糊涂点头答应。张子鸿也不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也不看是几千两的,随手扔在地上。几个洋人弯腰捡起来,顾不得刀疤脸的尸首,仓皇逃走了。
    黄捷轩又掏出了些银两散给众人,找了几个汉子,把刀疤脸的尸首捆上大石头扔推到水沟里,吩咐众人道:“今儿的事儿有人敢泄露一个字,老张家老黄家一人出一半家产跟你们打官司!”众看客本来就恨洋人,又得了银子,更怕两家势力,都起誓一个字不透。张子鸿这才和黄捷轩带着小张青的尸首回城里。又在李鸿章那里上下打点,买通洋人官节,一场案子才算压了下来。张子鸿前后花费的数目,总几万两。好在他家大业大,出了这口气,银子倒毫不在意。洋人地面也不追究,此时不了了之。
    天津人的嘴,传邪不传正。虽然黄捷轩嘱咐众人,当时这些人回去之后怕自己连累上官司,一时不敢说,等风声一过,“海张五大闹紫竹林”的故事便在天津传得沸沸扬扬,完全走了样儿。摔死的那个刀疤脸,已经成了荷兰国的第一武林高手,那出手为小张青报仇的大汉,已经成了娘娘宫给娘娘保驾的四大天王。都说当时荷兰国的高手受了洋人的贿赂,要在紫竹林刺杀张子鸿,危急之时,突然天上降下一片祥云,云中一员大将用手轻轻一指,几个洋人当场丧命。娘娘宫烧香的老道还赌咒发誓,说紫竹林出事儿的时候,娘娘宫前殿的四大天王中的多闻天王没了影儿。这故事传得离奇走样没法听,可居然人人都信,人人都传张子鸿上应天命,是星宿下凡,居然没一个人想起那位柳二爷来。
    还是张子鸿不忘恩人,想起柳二爷仗义出手,临走时留下了地址,又亲自登门拜访,执礼极为恭敬。两个人一见如故,结拜了把兄弟。张子鸿向柳二爷打听之下,才知道柳二爷姓柳名均,表字华轩。这柳家中原本也是官宦世家,祖辈在山西为官。柳家的功夫是家传,只是自己练习,一向不入武林,所以连柳二爷也说不清练的是嘛功夫,只知道是上辈子传下来的。没多久张子鸿给柳二爷引见了河北派形意的大高手李存义,李存义一见柳二爷的功夫,惊叹不已,说是老形意的功夫。武林之中,太极、形意、八卦为上三门,形意高手以山西、河北为多,柳家的形意却河北派和山西派的形意均有所不同。后来,李存义回山西向形意拳长辈宋世荣求教,演示了柳家的功夫,宋世荣认出来是曹继武传的老形意。这张子鸿在紫竹林大闹一场,不仅自己露了大脸,也让柳家拳和柳二爷在津门武林中名声大噪。

  第三回 柳二爷义娶大素兰
内家拳的传承,规矩很大,柳家的规矩就更古怪:对外人绝对不传,对自家人传男不传女,而且一辈只传一男。柳老爷子膝下三个儿子,脾气秉性各不相同:大爷性情随和稳妥,最爱经商,自幼在当铺里学买卖,如今在宫北大街“万盛成”当铺领东,支撑家业;三爷是个蔫脾气,三拳打不出个屁,打懂事儿之后天天就知道捧着书本儿玩;只有二爷,脾气秉性都像练武的人,直爽火爆,胆大心细,就是有点腼腆,见人不爱说话。这二爷从小最得老爷子的心。世传的形意,“练法”、“演法”、“打法”各有不同,举手投足都有讲究,走刚猛的路子,所谓“形意一年打死人”。柳家的形意,却走轻灵的路子,练法轻松灵活,最适合心眼活的人练。柳老爷子看中了老二,便把家传的武功倾囊相授。老爷子生性古板,恪守“不入武林”的家训,因此对儿子在武林扬名的事情十分不以为然。不过木已成舟,也就随他去了。好在柳二爷性子傲,不爱交际,与武林中人极少往来,出名之后天天依然是闭门练功。
  这人的性子就跟这甘蔗一样,有甜的一头就有苦的一头。柳二爷性格虽然得老爷子的喜欢,却也有让老爷子别扭的地方。柳家哥儿仨,大爷三爷都已经早早娶妻生子,只有二爷,一心练武,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根。老爷子看得心里着急的慌。按说,老年规矩,二爷不成亲,三爷没法成亲,可老二一直不见动静,三爷是打小儿定的娃娃亲,眼看着人家闺女快长到二十,人娘家发了话:“二爷要是当了和尚,我们闺女就老家里吗?你们老二有毛病,我们闺女可没毛病。”柳老爷子也见不是个事儿,只好先让三爷成了亲,在天津卫这叫“红高粱不熟白高粱熟”。为了二爷的亲事儿,老爷子急得辫子都见白,天天打发老伴出去,满天津卫的媒婆子都求了个遍。按说媒婆子们也不白给,清末的时候,天津男女婚嫁还不兴自由婚姻,但已经流行男女定亲前互相相看。柳二爷前后相看过的好人家闺女也足有几十个,可就是一个也没看上。柳老爷子气得天天骂儿子不孝顺,老太太也天天对着儿子念叨盼着有个二儿媳妇。柳二爷被父母烦得不行,成天借口拜望朋友到处乱逛。这天也是机缘凑巧,路过落马湖一带,救下了大素兰。
却说柳二爷跟着众窑伙带大素兰回去,一路上见到大素兰虽然脸上有伤,身上有残,衣衫破烂,却风致楚楚,好赛个病西施,不觉动了心思。到了妓院,大素兰依然昏迷不醒,柳二爷又掏钱让窑伙给大素兰请大夫治伤。大素兰本已经被众窑伙打得昏死过去,被掰开牙齿灌了些药,才缓了过来。醒来之后,有窑伙告知大素兰柳二爷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大素兰却只是低头嘤嘤哭泣,一语不发,对柳二爷连个谢字都没有。柳二爷见状好不惆怅,起身告辞回家。
  柳二爷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今儿日子是“逢七”,柳家上辈人是山西人,习惯这天必吃牛肉蒸饺儿。柳老爷子治家极严,每天都得等全家到齐方才开饭,逢七这天更是如此。柳二爷进家时,只见阖家大小都已在饭厅里围着饭桌坐好,桌上的饺子已经凉了。柳老爷子端坐上首,神色严肃。柳二爷一进门,刚三岁的小孙子柳青忍不住开口嚷了起来:“二大大!饺饺,饺饺!”柳家三爷在旁边见柳青胡闹,怕惹老人生气,劈头打了小柳青一筷子。小柳青疼得要哭不敢哭出来,小手捂着小脑袋直咧嘴,小眼圈一个劲儿发红。柳青妈在旁边小声哄着孩子。二爷看了气不过喝道:“老三,你打孩子干嘛?小今儿是我回来晚了么。”
原来柳家人丁兴旺,大爷、三爷早早有了儿女,大爷有三个儿子,三爷俩儿子,一共五个。这柳青年纪最小,孙子里面最得爷爷喜欢。柳二爷膝下无子,喜欢小柳青聪明伶俐,也拿这孩子当自己儿子看待。平常的时候小柳青爹妈管不了,就得爷爷和二大爷管着。此刻二爷见小柳青嚷起来,知道这是老爷子让全家等自己吃饭,孩子饿了。眼下自己无缘无故回来晚了,老爹肯定动了气,当下上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和老爷子说了一遍。柳老爷子听了二爷的话,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说道:“这种事儿,你管得也没错,可毕竟是在落马湖那地方,那女人不是个正经人,咱们可是安分家儿,别让人说出闲话来。都饿了,先吃罢。来,青儿,爷爷给你夹个大个儿的。”
柳二爷这才坐下,全家吃饭。饭罢,大嫂子三婶子完收拾碗筷家什儿,带着孩子各自回房,只留下小柳青陪着爷爷。柳老爷子在厅里喝了一阵子茶,问了大爷三爷点家里的事儿,让他们回房。大爷、三爷跟老爹告了罪进了里边。柳老爷子单独抱着小柳青,领着二爷到了后院。柳家拳一辈儿传一男,柳老爷子喜欢柳青,想在孙子辈儿里把功夫给这孩子,因此每逢二爷练功,老爷子总带着柳青在旁边看着。大爷、三爷和其他的孩子,自然就没这个份儿了。
  爷儿俩在后院换了衣服,柳老爷子带着孙子在一旁坐定观看,二爷在院子当中拉开架子打起了劈拳。才打了几下,柳老爷子在旁边看得连连摇头。这形意拳的核心功夫是五形拳,五行拳分劈、崩、钻、炮、横五形,练形意的多以劈拳练功,柳家的形意更重视劈拳。柳二爷自幼习武,无论寒暑,从无间断。这劈拳的技法可以说是烂熟于心。可今天不知道为嘛,二爷的劈拳居然打的松松垮垮,心不在焉。柳老爷子看得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想:刚刚吃饭的时候就看他心神不定,现在练功居然也安不下心来。甭问,准是去了落马湖,心思逛野了。有心说两句,可这二儿子自己宠惯了,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他不依。小孙子在旁边,自己也不好过份责骂老二。老爷子皱起眉头不说话。恰好这时候,老伴在前院招呼柳老爷子,他的老哥们、针市街梅家胡同的梅二爷来拜望。柳老爷子索性不理儿子,带着小孙子奔前院和老哥们聊天去了。
   二爷看老爹走了,也无心练功,又打了两趟劈拳,意兴索然,便回房休息。可躺在床上,不知道为嘛,眼前晃当的都是大素兰的影子,又是可爱,又是可怜,心里头仿佛有个小兔子乱跳,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柳二爷早早起来,也不和老爹打招呼,洗漱完毕换了件衣服带了点钱就匆匆出门奔了落马湖。窑伙离着老远看见二爷来了,就要卖弄生意口招呼:“门子过儿,一吊儿——!二爷里面请——!”被柳二爷上前一个嘴巴:“喊嘛?昨天那姑娘在哪屋儿?”
   窑伙挨了个嘴巴,才收住声音不喊,笑嘻嘻地摸着脸问道:“二爷,您是问谁呀!”说着话,把眼往旁边儿看,手却朝柳二爷伸了过来。柳二爷知道这是要“门钱”,塞给窑伙一张钱票儿,窑伙收了钱,才转过脸喊:“沏茶喽!兰姑娘屋里客——!”柳二爷急忙又塞给窑伙一张钱票儿:“别喊,我是过来看看她伤怎么样了。”
窑伙收了钱,领着柳二爷到了大素兰屋子,打开门帘,进门一股子霉味儿冲鼻子。柳二爷皱了皱眉,四下一大量,屋子小,里面只有一间土炕。大素兰在这里还算得到了点特殊照顾,炕头放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炕桌,桌上有一把破嘴儿的茶壶。既无凳子椅子,也无茶碗。窑伙放下帘子出去,凉风依然一个劲儿往屋里灌。柳二爷往炕上看,只见大素兰依然病恹恹盖着一床破被子躺在床上,头不梳脸不洗,见客人进来也一脸木然,显得凄楚可怜。
   柳二爷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想着点着念着盼着见大素兰,可见了面又自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哼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来:“您了起了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蠢话,逗得大素兰忍俊不禁,偷偷抿着嘴一笑。她抬头打量柳二爷,只见他穿着蓝缎面儿的长袍,出锋的烙铁羊皮坎肩(就是铁红色的羊皮坎肩),衣着体面,仪表不俗。往脸上看,三十出头的年纪,黑灿灿的国字脸儿,浓眉大眼,威风凛凛。大素兰认得这是昨天搭救自己的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听他说话,知道不是这种地方的常客,便问道:“二爷,您是头次来?”
   “啊……对,”柳二爷自己都不知道为嘛,紧张得手心直出汗,说话磕磕巴巴的,“以前没来过这儿,就跟人去过两趟侯家后,去过几趟河北的静修庵……”想想这话不对,急忙又说:“就是喝酒,没别的。”
   大素兰实在忍不住,在床上“噗哧”笑出了声。这静修庵虽是尼姑庵,也是变相的妓院,里面的妙龄尼姑,都是变相的妓女。柳二爷是张子鸿的把兄弟,去侯家后和净修庵,不用问是把兄请客开心而已。大素兰虽然不知底细,也猜了个八九分。她柳二爷说话神色慌张,毫无心计,觉得这人怪有意思,当下不顾伤没好全,挣扎着坐起来道:“二爷,您总别站着,坐下说话吧。”
   “哎……”柳二爷只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烧,手都不知道往那放。看看屋里,不知道坐哪儿。其实这种下等妓院,嫖客都是进门上炕,哪有椅子?他不敢就坐炕上,又不敢不坐,更不愿意总这么尴尬着,脑袋转了半天,才想起来妓女们大多会唱,便问大素兰:“您老会唱不会?”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大素兰也不知所云:“唱?唱嘛?”
   “您老不会唱我会唱。这么着,您躺着别动,我给您唱两句。”柳二爷自以为找到了话头,不等大素兰阻止,站在那里开喉便唱自己打家伙:“天津城西啊,杨柳青。得里格咙的咚。有一位美人哪,韩秀英。妙手啊,丹青哪,会画画……”
  这一嗓子突如其来,连外面的窑伙都赶过撩帘子探头儿往里张望,以为柳二爷进门不小心,踩鸡脖子上了。大素兰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急忙阻拦道:“柳二爷,您别唱啦,再唱把黄鼠狼招来啦!”柳二爷回头瞪了窑伙一眼。窑伙不敢说话,捂着嘴跑出去乐去了。
  大素兰见柳二爷天真赤诚,叹了一口气道:“柳二爷,您就坐炕上吧。咱这儿是下等窑子,没那么多讲究。”
  柳二爷逼手逼脚坐在炕沿上,眼望着大素兰,脑袋已经见了汗。大素兰看看门外无人偷听,叹了一口气道:“二爷,您嘛也别说了。您的意思我都明白。您是个正经人

,这地方儿也不是您来的,您赶紧走吧,要是走晚了让人看见,说闲话不说,还得有人找您的麻烦。”
   “找我麻烦?谁敢!”柳二爷呼地一下站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那就好办。我就问你一句,你乐意不乐意。你要是点头,我这就给你赎身。”
  “二爷!”听了这掏心掏肝的蠢话,大素兰抬起眼睛,眼圈发红,“您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怎么不知道?你不叫大素兰吗?窑伙跟我说了呀。”
  “可您不知道我是怎么来这儿的吧?”大素兰这才把自己的遭遇,对着柳二爷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大素兰道:“二爷,我一个瘸了腿的下等妓户娘们儿,哪有福气伺候您。您的恩,我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报您……”说道这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大素兰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柳二爷神情大变,脸色铁青,也不再和大素兰说话,站起来撩帘出了门去。大素兰抬头望着柳二爷的背影,心里一凉,以为他听了自己的遭遇,怕骆天彪和洋腿子李三儿的势力,吓得甩手走人了。这时候就听柳二爷站在院子里喊道:“兔崽子们,都他妈的给我听着。今儿个我柳东楼要给大素兰赎身,明媒正娶。是会的通知我朋友一声,给我送礼道喜。别的朋友都好说,东北角三义庙的骆七爷,可得给我通知到喽!”
   众窑伙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正要细问,柳二爷已经昂首出门。不多时带着一队人回来,带窑伙们还以为是带着人来大家,待看清楚了,才知道是一顶从花轿铺赁来的八抬彩轿,串灯高照,全套宫灯锣鼓执事,还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大脚老妈子。 柳二爷让花轿停在外面,自己带着老妈闯进大素兰的房间,二话不说,也不容大素兰分辨,指挥俩老妈把躺在床上大素兰剥去衣裳,好歹套上新婚的大红裤褂,盖上红盖头,一边一个架出来填进了轿里。
俩老妈头次见这么娶亲的,一边忙活一边嘟囔:“好么,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这么结婚的。这是成亲还是抢亲哪!”那个说:“老姐姐,您省省吧,信着抱怨还有完么?新娘子上轿先剥个光屁股,这叫哪门子讲究?”一边念叨着一边还劝大素兰:“姑娘您可别怨我们,这位爷进门,人家花轿铺掌柜就说一句八抬轿不进妓院,这位爷一个嘴巴子把掌柜的牙都打飞啦!我们这老身板哪够他一拳头,他让干嘛我们干嘛,您有事跟他别跟我们。这身衣裳现借来的,这盖头是现拆了个红椅子垫……”
   大素兰被填进轿子里才明白柳二爷要干嘛,她揭开盖头从轿子里挣扎着探出头刚要张口,被柳二爷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道:“滚回去!今天我看看谁敢让爷爷不高兴!”
   这句骂人的话,听得大素兰只觉得心头热血沸腾。她毅然坐回轿里,自己放下轿帘。此时已经有窑伙出去招呼来了附近的土棍混混,带着棍棒家伙赶来打架。柳二爷吩咐锣鼓齐鸣,花轿起动,自己上前迎住窑伙计,掏出靴掖(这是当时钱包),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钱票,手指众窑伙道:“你们看清楚了,这是大素兰的赎身钱。今天是朋友的,给我道个喜,把她的卖身契拿出来算红包;不是朋友的,尽管上来,打架打官司我!”
   众窑伙见状不敢上前。还是常三狗子机灵,上前请了个安站起来说道:“柳爷,您老是真爷们,我们都服。可有一节,您别为难我们。素兰姑娘的卖身契可在骆七爷手里呢,嘛话您得找骆七爷说去,他要是没话说,我们也没话说。”柳二爷冷笑一声,把钱票扔给常三狗子,回身赶上队伍押着花轿扬长而去。
  从落马湖奔白衣庵,本不用过东北角。可柳二爷吩咐花轿绕道而行,专走三义庙。到了骆天彪家门口,柳二爷吩咐花轿停住不落地,锣鼓唢呐在门口吹吹打打,自己上前一脚揣开骆天彪家的院门,大骂:“王八蛋操的兔崽子们,都他妈的滚出来!二太爷爷今天结婚大喜的日子,不出来道喜,红包也不送出来么?滚出来个喘气儿的见我!”

  此刻骆天彪早就得了窑伙报信,知道来了硬对头,早派手下混混约请了各路好手。他是上角混混,请来的也都是上角的硬手,西北角摔硬跤的牛亮友,鸟市儿拉弹弓魏老万,西关街扔花叉的张老儿(天津称呼,比如某人姓张,在家排行最小,称之为张老儿),砸石头的胡老道,连河东河东打醉拳的醉鬼于占海和鼓楼后的金镖丁德胜也前来助拳帮忙。此刻各路好手正带着徒弟打手赶来,骆天彪在屋里听见柳二爷的叫骂,知道自己要是贸然出头,绝对敌不过柳二爷的一对拳头。光棍不吃眼前亏,眼下只有隐忍不出才是上策,因此他任凭柳二爷如何骂,只是不敢出头。
  天津卫的规矩,上门挑衅,不能进屋门,不能惊动人家的女眷和老人儿。柳二爷见骆天彪不出来,又不能进屋,便大抢进院子,把骆天彪家院儿里的摆设统统砸得粉碎。看再无可砸,来在院门楼前,奋起神勇,双膀一晃向门楼撞去,只听“轰隆”一声,居然把院子的门楼抗倒。这按混混的规矩,叫做“摘眼罩儿”。柳二爷还不解气,站在门前大骂道:“骆天彪,你是站着尿尿的老爷们,出来见见你柳爷爷!欺负娘们儿算嘛能耐?躲着不见人,发昏当得了死么?”
  此刻,骆天彪的门外早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里里外外,何止几百号人。骆天彪明知今日丢人到底,但眼看柳二爷神勇如天神一般,此刻出去,必要挨一顿苦打,只得在屋里死忍。三义庙一带的混混们也已经带着家伙赶到,但远远看着不敢过来。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人了!”围观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远远一群混混,足有七八十人,各带刀枪家伙急匆匆赶来,为首的几个横眉立目短打扮的,正是于占海一干人等。老百姓闪开道路,让这群混混进到圈里。 众好手见柳二爷一个儿抗倒门楼,威风凛凛好似天神一般,一时间谁敢上前?
  还是于占海江湖老道,提着酒葫芦晃晃荡荡上前抱拳拱手:“柳二爷,今儿您老在这儿,天津卫的父老乡亲今儿也在这儿。没别的,咱们以往都有不错儿,我们知道您的能耐,您也知道我们干嘛的。您别多心,咱们都是好朋友来帮好朋友,站地没闲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您能露出点能耐让大伙开开眼,我们兄弟没二话,立马走人,今后咱还是论交情。”他见柳二爷神情恨极怒极,显然是拼命来的,要是众人贸然上前围攻,弄不好要出人命,因此拿话把柳二爷稳住。他盘算着:自己这边人多,一个个上去跟他比武,只要一个赢了,柳二爷必要挂不住脸走人。因此拿话激他,要和他比武较量。
   柳二爷当然知道于占海的意思,哈哈一笑:“好,有您这句话!”说着纵身抢到大街当中。众人往四下一闪,让出一片空地,柳二爷一不撩大褂,二不盘辫子大褂,连袖子也不挽起来,只是向着众人一抱拳:“哪位朋友下来赐教?”
   丁德胜有根,上去抱拳:“二爷,咱的飞镖让二爷指点指点。”
   柳二爷点点头:“丁爷闭眼打香头儿,飞镖打大雁,天津卫没有第二个。这样,您一共有十三只金镖,你把十三镖打完,我要是没事儿,就算我赢,行不行?”
   丁德胜鼻子里哼了一声:“十三镖?不用,就两镖!”说着话解开小褂的十三太保扣儿,露出腰间插的一圈儿半斤一支雪亮的飞镖,黄铜把在阳光下金灿灿发亮。丁德胜抽出两只飞镖在手里,向柳二爷道:“二爷,动吗?”
   柳二爷点点头:“来您的吧。”
   丁德胜忽然手一松,一只飞镖掉落向地面。柳二爷一愣之间,只见丁德胜身不动、肩不摇、手不晃,手里的另一支金镖却脱手而出,金风疾响,奔了柳二爷的前胸。掉了的那支飞镖不等落地,又被丁德胜一脚踢起来,疾奔向柳二爷的下身要害,速度比手里的那支镖更快。这是丁德胜临敌的绝招,叫做“浪子踢球”。两支镖速度、方向、力量都不同,让对手顾上顾不得下。
   就听“铮”的一声,两支飞镖在空中相撞,各自弹开一丈多远,一支打在一块大青石上,弹出一片火花。另一支钉在树上,直末到刀柄。再看柳二爷,还是那样站着没动,仿佛在看戏。
   众人愕然,只有丁德胜和旁边的几位眼睛最快的好手才看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射向柳二爷下身的那支镖眼见快要打上时,被柳二爷抬脚一勾改变了方向,打中了飞向前胸的那支镖。两镖相撞,落在地面上。这柳二爷出手的速度之快,胆量之大,劲力拿捏的恰到好处,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丁德胜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儿是真的,可事有事在,不由你不相信。他一咬牙一抱拳:“二爷,我输了,该您的了。”
   柳二爷摆摆手:“咱说好打十三镖,您这才两镖。您不打,是不乐意跟我掰了交情,咱算玩玩,不算比武。刚才海爷说了,咱是论交情的好朋友。”
   丁德胜神色惨然,冲着柳二爷行了个礼:“二爷,我服了!”说罢抽出剩下的飞镖,一股脑全扔在地上,头也不回拔脚而去。
   众人里数丁德胜的能耐最大,一出手就栽了,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在那儿。
   胡老道和丁德胜交情最好,见好朋友栽了,气愤不过,手提白蜡杆子上前道:“柳二爷,老胡领教您的绝招!弟兄们,给柳二爷家伙!”
   就有人上前递过一口单刀,柳二爷摇了摇头:“胡爷,您的棍厉害,大伙都知道。这样,咱俩也不算比功夫,您拿白蜡杆子顶我小肚子,能顶动我是您赢,顶不动是我赢,行吗?”
胡老道气呼呼的,也不搭话,后撤了一大步,拉开架子,后把一抖,白蜡杆子头抖圆,“啪啪”左右砸向柳二爷。这是外家棍的基本打法,白蜡杆子一磕脚面,普通人都要往后闪,人一退步子肯定乱,就势往上一挑棍,只要打上人就趴下。这手打法据说出自梁山好汉林冲,是当年林冲棒打洪教头时的招数。柳二爷见胡老道不理自己的话,棍子砸向脚面,已经看出他的路数,身形一晃,步子向前抢进去。他步法极快,两下砸出来,人已经到了胡老道跟前,几乎和他对了鼻子尖。胡老道向后跳开,扔了棍子,脸赛红布。
   长兵刃让对手抢到内圈,无计可施。真要打,抢进来的时候柳二爷已经出手。这是人家让了他一回。周围的人都是练家,哪能看不出这个?连围观的百姓也看出来柳二爷胜了,一片喝彩。
剩下的人见柳二爷出手之快,身如鬼魅,众混混此刻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哪敢出手?于占海当年是因为醉打了河东汛的把总胡得标才扬威一时,论功夫还比不了胡老道和丁德胜?他看出这场面自己这边绝对占不了上风,不如服个软,还能让众人带着脸回去。只要别让骆老七挨了打,就算帮了他的忙。当下于占海上前向柳二爷一挑大拇指:“二爷,您是这个!我也知道您来是为了嘛。杀人不过头点地,今儿个我们认栽,骆老七让您也摘了眼罩,您看在我老于岁数大求您一回,我让骆老七拿出东西来,您带着素兰姑娘走人,别耽误了好时候。从此以后各过各日子,您看行不行?您一定要动手,就算我老于帮朋友,您有嘛都冲我来。”
   柳二爷为人吃软不吃硬,此刻于占海出面说了软话,他见好就收,点点头道:“海爷,有您这话,我没说的。您让骆老七把大素兰的卖身契拿出来,我马上走人。”
就在这时候,远远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让道,让道,轿子到啦!”老百姓哗啦啦往两边闪开。柳二爷以为是洋腿子李四带人赶来帮助骆天彪,急忙迎上前去。只见对面来了两顶绿呢官轿,四人两班的轿夫(两顶轿子每顶八个轿夫,分两班抬轿,一共十六个人),后面跟着的都是些家丁下人。轿子来到近前落定,头一顶轿子里出来的一位,上身穿对襟出锋草上霜马褂(天津当时的风俗,对襟马褂更时髦昂贵,一般只在重大节日才穿出来),黑玛瑙十三太保扣绊儿,下面是水青子四幅儿八宝宁绸吊面儿,貂爪仁儿脊子出锋的皮袄。往脸上看,四十来岁,中等身量,神情傲然。头带帽翅,帽翅儿中央是一块和田羊脂玉,左手上带着一个翡翠扳指,晶莹碧绿,一看便知是上品。柳二爷定睛一看,不是自己的盟兄张子鸿是谁?另一顶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位老人,神色清矍,气宇轩昂,正是自己的老世伯,柳老爷子的朋友梅琴舫梅二爷。
   于占海认得两位,急忙上前行礼:“梅二爷、张五爷,老于给您们请安。”
   混混讲究有三敬三不扰:一敬忠臣孝子,二敬僧道禅尼,三敬举人秀才。一不扰孤儿寡母,二不扰良家妇女,三不扰绝户人家。梅二爷和张子鸿都是举人出身,于占海这样的老混混,对这样的人执礼都很恭敬。有时后起新秀的混混对读书人不敬,老混混见了还要教训:“有你们这么耍落道的吗?读书人念的是圣人的书,不敬圣人,耍哪门子落道?”
张子鸿哈哈大笑道:“老于,起来吧。我兄弟的事儿我都知道了,这事儿今天到此为止。兄弟,你也别找骆老七啦,大素兰的卖身契在李三那,我给你拿过来啦。多亏梅老伯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来找我帮忙,要不然李三儿跑了可不好办。现在那小子让我四千吊儿钱票赶出了天津卫不准回乡。老于,你们也都听着,柳二爷是我姓张的结拜弟兄,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以后有人跟他过不去别找他,直接找我!有给你们出钱的,也找我言语一声,人家出多少,我出三倍。”
   张子鸿发了话,众混混不敢还言,都上前请安行礼。这时候骆老七也出来了,脸色惨白,上前给柳二爷磕头赔罪。于占海道:“柳二爷,这回骆老七得罪您,我让他离境,让他搬河东。您看我求您一回,就别伤他了。”柳二爷扶起骆老七道:“海爷,您老言重了。七爷,这事儿到此为止,咱前勾后抹,以后还论交情。”骆老七起身谢过柳二爷,垂头丧气,躲在人群里。
   张子鸿拿出大素兰的卖身契交给柳二爷,柳二爷接过卖身契,转身进轿子让大素兰看过没错之后,把卖身契嚼烂吞下肚里,向着众混混抱拳行了个罗

圈礼,声明此事到此为止。众混混和柳二爷道了别,骆老七也不再进屋,当时便和众混混走人。这是混混离境的规矩,过后自有人来帮骆老七搬家。
看众混混走远,梅二爷上前叫柳二爷的大号:“华轩,不是你梅老伯说你,你说说你这么大个子,办事儿怎么这么没准呢?自己的终身大事儿,跟家里招呼不打一个,街面的闲人给你老爹传话又说不清楚,光说你……”说着话梅二爷看了看不远处大素兰的轿子,接着道:“光说你去寻花问柳,你老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还好我在,劝住了你老爹。我去落马湖把事情打听明白了,知道你的脾气得奔这儿来,才请出你大哥过来帮忙。”
   柳二爷站在那里,又是感动,又是尴尬。他本就是个笨嘴拙腮的人,此刻就更说不出话来,只是拉住张子鸿就要下跪,张子鸿急忙拦住:“兄弟,你这么外道,可就拿我当外人啦!咱就说眼下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柳二爷闻言起身慨然道:“梅老伯,张大哥,这大素兰我是娶定了。我打算好了,到了家,我爹不让我们进门,我们就在院门口给老爷子磕头,然后就带大素兰远走他乡,再不回家!”
   “胡说!”梅二爷心里佩服自己这个侄子的侠气,嘴上却说骂道:“你这么干,不成了对老爹不孝了吗?要我说,你为素兰姑娘赎了身,就算是救她。眼下这事儿又没个三媒六证,也不算数,让你大哥给素兰姑娘一笔钱,让她远走高飞就完了。你跟我回家给你老爹陪个罪,这事儿咱就算过去。”
梅二爷这么说,自有老爷子的用意。原来,柳二爷在落马湖给大素兰闹着赎身的时候,便有闲人跑去告诉了柳老爷子。当时梅二爷正在场,柳老爷子气得发昏,就要去找儿子拼老命,被梅二爷苦苦劝住。梅二爷了解柳华轩的为人,知道他不是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这次必然是动了真心。他怕的是大素兰是风尘妓女,跟柳二爷过日子三心二意,做出败坏家风的事情来。因此劝说柳老爷子,自己去试探大素兰一番,如果大素兰跟柳二爷是假的,就让她自己走人;如果是真,就让她进门。柳老爷子见事已至此,知道老二的驴脾气上来八头牛拽不回来,只好答应。这番话,是梅二爷和海张五提前商量好的,就是为了试探大素兰。
不等梅二爷往下说,大素兰已经从轿子里闯了出来。按说新人进门之前脚不沾地,但大素兰在轿子里偷眼看着,见柳二爷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心中对柳二爷仰慕如神明,只觉得自己能伺候柳二爷,是天大的福气。此刻梅二爷以长辈的身份发话,大素兰不知道梅二爷这么说别有用意,但眼看要让柳二爷担着不孝的罪名,她把心一横,摘下盖头从轿子里出来,跪倒在梅二爷跟前道:“梅老爷,张大老爷,您们一个是柳二爷的长辈,一个是二爷的盟兄,都是天津卫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我大素兰是个落在下等窑子的姑娘,我不是不知道好歹,觉着自己够福气给柳二爷做正房,实在是事情把人逼到这儿。二爷仗义救了我,我一辈子报答不完,怎么能让二爷为了我担这个不孝的罪名?我大素兰没别的,只求两位爷在柳老爷子面前讨个人情,我大素兰情愿进柳家给二爷做小。将来二爷另有好亲事,我乐意当牛做马,伺候大房。今天的父老乡亲都是见证,我大素兰已经上了花轿,生是柳二爷的人,死是柳二爷的鬼!要是两位爷说不动柳老爷子,我……”说着话,大素兰猛地起身,向路边的砖墙上扑过去。柳二爷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大素兰泣不成声,一个劲哭道:“二爷,让我撞死在这儿,死了也是您的人,别为了我让您落个骂名……”柳二爷急得大叫道:“我给你赎了身上了轿,天津卫的父老乡亲都看见了,哪能让你做小?今天谁敢逼你,我他妈就……”
   “老二!当着梅老伯在这儿,你嚷嚷的是嘛?”张子鸿看自己的把兄弟又要犯浑,急忙喝道,又指着跟轿的两个大脚老妈道,“你们俩,赶紧把新人搀轿子里去!这叫嘛事儿,有让新人下地的么?”两个老妈过来把大素兰往轿里拽,大素兰一个劲儿挣扎,只要寻死。多亏她脚小,两个老妈力大,死拉活拽把大素兰拖回轿里。
梅二爷在旁边冷眼观瞧,看大素兰不是普通女人的寻死哭闹,确实是见进柳家无望,一心求死,心里暗暗点头。此刻张子鸿喝住了柳二爷,又把大素兰劝上了轿,才向梅二爷道:“二爷,要我说,事情已经这样儿了,新人都上了轿,还有抬别处去的么?我兄弟这番举动,够爷们,有情有义。素兰姑娘也是铁了心跟他过日子。要我说咱干脆将错就错,轿子还奔柳家院儿去,我这边先让人过去打点安排。柳老爷子要是嫌弃素兰姑娘出身,这好办。在这儿这么多人都是见证,今儿我认素兰姑娘当我干妹妹,过门的陪嫁都算我的,只当是我们老张家聘出去的闺女。咱们的轿也跟过去,算送我妹妹过门的娘家新亲。以后天津卫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让他冲着我说。您看这么样办行不行?”
这番话,自然也是梅二爷和他早就商量好的,为的是给柳家正过这个名儿来,别让人说闲话。此刻梅二爷自然没有别的话。张子鸿从跟班的家人里选出两个老成能干的,先陪柳二爷回家安排迎亲的事情,搭棚来不及,茶水果碟桌椅板凳总要齐备,迎亲的席也得从饭馆叫来。又找了几个家人,吩咐回家让几个会骑马的家人骑白马赶来,在轿前喝道,再打点十抬的陪送,算作大素兰的陪嫁,顺便请一堂鹤龄会。等喝道的白马和老鹤龄赶到,海张五才吩咐响锣鼓家伙,花轿启动。前面白马喝道,鹤龄开路,那鹤龄是当年伺候过乾隆爷的老会,仙鹤上挂的银铃铛是乾隆爷御赐的,气派豪华。宫灯执事回避官牌一应齐全,后面十抬披红的陪送,两顶绿呢大轿跟着,声势浩大。张子鸿怕时间仓促柳家来不及准备,吩咐花轿绕道多走几趟街,顺便也显耀一番,给大素兰争个面子。只苦了轿夫,抬着新人出门,先在骆老七家门口看打架,柳二爷不让落轿,压得肩膀子都麻了。如今又要绕城,虽然有换班的轿夫,也着实辛苦。但张子鸿发话,谁敢不听,少不得咬牙硬扛着。
等花轿到了白衣庵,张家派去的家人早已诸事安排妥当,门口喜字贴好,还请来了闹洞房的“全合人”。这全合人儿必得是女性,而且必要有儿有女,父母公婆俱全,这是天津旧时婚俗中最重要的角色。轿子来道,先放两挂鞭,大门关上。大素兰在轿子里冲门里喊一声:“妈妈给我开门。”这是“改口”。柳老太太大门开开扭身就走,这叫“婆媳不能轿前见面”。柳二爷状元披红,迎出门来,持弓冲着轿子射了三支箭,这叫“三箭及第,再避邪气”。大素兰下轿踩着红毡进门(北京风俗,新人下轿迈火盆,天津的例儿是娶寡妇迈火盆儿。),铺红毡倒喜毡,一边道一边有人唱:“金毡倒银毡,越过越喜欢……”进了喜堂,两厢鼓乐齐鸣,喜堂内红烛高照,三媒六证请齐全,柳老爷子柳老太太衣衫整齐端坐上手。一对来在面前喜桌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入洞房。入洞房的时候全合人儿搀着新娘,进洞房先收拾炕,朝炕上撒栗子、小枣、桂圆和生魁(生葵花子),又跪在炕上整了整被褥,口中念念有词:“先拉褥子后拉被,一对儿新人在里睡。一把栗子一把枣,闺女小子满地跑。”又拍了拍枕头:“头朝外子孙万代;脚冲墙福寿绵长。”这才请新人坐下,吃子孙饽饽(就是北京的子孙饺子)长寿面。然后全合人再出去捧进来一个茶盘,上面是一把铜钱一个苹果,进门念念有词:“一进洞房把头抬,麒麟送子端上来。金盆摞银灯,生个小子叫连升……”进门后给新郎新娘道喜,伺候新郎“咬一口平安果,日子越过越红火”,又抓起一把铜钱撒出门外,取意财源滚滚。周围的邻里女眷围在洞房外,笑嘻嘻地品评新人的脚真小,模样真俊,自然这都是应例儿,有盖头盖着哪看得见人长嘛样儿?一群三五岁的小小子在屋里追跑吵闹,故意趁着新郎看不见偷桌儿上的贡果儿和龙凤饼。这也是天津的风俗,名曰“闹喜”,有个说法儿叫“小小子跑家里好,小小子走家里有”,又说“小小子儿拿果儿,红红火火”。外面酒席摆上,是定来的燕翅儿官席,亲友街坊道喜,张子鸿亲自陪席。事情虽然仓促,张家的下人却办得一点没差大样。
   回四的时候,柳二爷陪着大素兰去张家给老太太磕头,从此改名张素兰,算作老张家的闺女。老太太喜欢素兰,又同情她遭遇凄惨,送了一对儿翡翠蝴蝶儿做见面礼。 柳老爷子和老太太心里虽然不喜欢素兰出身不好,但也敬佩儿子的侠肝义胆,对素兰并不小看。
梅二爷心细,仍然怕有闲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事后又花钱,请了十几个闲人在街面打探消息,如果有人嚼蛆,帮忙往好处说。哪知道闲人们打听之下,到处只听老百姓传颂柳二爷侠义心肠,是天津卫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连青楼妓女,也对柳二爷仰慕不已。那年月妓院姑娘们都信奉吕洞宾。有好事的闲人,专照着柳二爷的相貌,偷偷画成吕洞宾的神像,高价卖给姑娘们。这画成柳二爷的吕洞宾一时间居然成了妓院姑娘们的抢手货,高价还求不到。不但如此,连梅二爷都因为事情办得老成稳妥,名声传出去,此后街面有了闲事儿,到处都请梅二爷帮忙说和。当年天津人为点屁大的事儿就能打个天昏地暗,打架的事儿多了,专有一路闲人,请出乡绅名士两下说和,大化事小小事化了,名曰“了事”。了事者必要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说出话来有人服气,才能两下压得住。梅二爷是举人出身,又有了帮助柳家的名头,一下子成了天津卫的了事大王,名扬河东水西。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暗得意。
   于四拐子于四爷听了柳二爷的故事,也钦佩不已,自甘居于柳二爷之后。当时,天成号韩家的三公子在天津卫也有侠名,急公好义,虽比不了海张五的豪阔,也是四方景仰。好事人编出话来,说天津卫的头四条好汉是:“老张家的钱儿,柳二爷的拳儿,于四爷的铁拐,老韩家的船儿。”

  第四回 石头缝儿里蹦出能人
   提起这些光绪年儿的老话儿,梅二爷只想掉眼泪儿。
眼下是大清……糊涂了吧?哪还有大清啊,这都民国三年了,大前年降的龙旗么。两百多年的大清朝算是完了蛋,梅二爷的日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不光梅二爷呀,自打庚子之后,天津卫老百姓过过几天好日子?就拿于四爷来说,当年多大的听头儿?庚子年因为杀了洋人,让官府抓住,站笼子死了。他还是光棍一个人。最可怜的是老柳家。柳老爷子,自己一辈子的知心朋友,练了一辈子武,落了个嘛结果?在海河边站桩,过洋人的铁船儿,让一个练枪法的洋人一枪打死了。柳家老二,跟他家里的大素兰,自己个儿亲自撮合起来的一对,多和美的一对两口子呀!打进门儿两口子没红过脸,素兰有病不生养,二爷也没二话。可老爷子一死,嘛都没了。老爷子尸首回家的第二天,二爷上紫竹林找洋人拼命。当年威震天津卫的柳二爷,硬是挡不住洋人的枪子儿,让人家乱枪打成了骰子底儿。抬回去的时候,素兰姑娘看见柳二爷的尸首就撞死在墙上,柳老太太当天晚上上了吊。老两口和小两口一块儿发送的。发送柳家四口人那天,梅二爷点的主,可那支笔哆哆嗦嗦,半天落就是不下去。(注:早年天津出殡讲究“文官点主,武将祭门”。所谓“点主”就是死者的灵牌上写的“某某之主位”的“主”字得少写一点,先写成个“王”字。出殡前请人用硃砂笔在“王”字上点上一个红点儿。按照天津人的说法,有了这个完整的“主”字,死者来生才圆满无缺。“点主”者必须是有功名有学问的读书人,必须四方景仰,而且当过府台、知县的人还不行,据说这样的人笔下杀过人,笔不干净。武将祭门,指的是棺材出门之前,必要有做过武官的人主持祭祀门神,使得死者的灵魂平安出门投胎,不至于留恋家里,耽误来世。)
等到洋人杀进来,好好的天津卫变了活地狱。自己的亲戚朋友走的走,死的死。沙琳沙千总让洋人杀了,自己的儿子入了义和团,挨了洋人的枪子儿,还有一口气儿,让洋人点火烧成了炭。自己带着老伴跑胜芳,等回来的时候,柳家的人一个找不着了。听说,柳家大嫂子让洋人糟蹋上了吊,三爷一家也死了,就剩个最小的小孙子柳青,那年十三岁,入了义和团。听说孩子跟洋人拼命,让人撵上跳了海河。好好一家子,就这么让洋人给杀光了!
等到入了民国,哼!多好的天津城啊,老城墙让洋人拆了,房子让洋人拆了,修起了大马路,开上了洋人的电车!洋人的租界更大了,洋人的势力更强了,是条王八沾了洋字儿都比人大三辈儿。梅二爷只恨老天让自己长命,眼看着好好的天津卫,变成了洋人的地界儿!冯五爷,前清的老秀才,多老实多规矩的人,连个蚂蚁也不敢得罪呀!辛亥那年让几个坏小子剪了辫子,老哥们一气上了吊。凭他梅老二的身份名气,跑便了天津卫的衙门口,连个“逼死人命”的凶手都没要出来,只能自己哭老哥们一场,帮忙发送了他。什么世道!不上两年,梅二爷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自从儿子一死,老伴没两年也跟了去,梅二爷成了孤老头子。他怕上街坏小子们剪自己的辫子,白白受辱,忍痛自己剪了辫子,这几年几乎不出大门。守着家里的老宅院,梅二爷念俱灰。大清朝不是大清朝,天津卫也成了洋人的天津卫,梅二爷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死在这老宅子里,让家里人把自己发送了。
   今儿是三月二十三,天后娘娘生日。梅二爷小时候年年看惯了皇会,习惯这天去娘娘宫逛逛,哪怕不烧香只是看两眼,心里仿佛就踏实点儿。自打入了民国,他每年几乎只有这天出门,必得有家里的车夫李二陪着。李二给梅二爷拉包月,赁的是通租界洋车,大轱辘长把,后面挂着九国租界的捐牌儿。坐这种车,普通的坏小子们轻易不敢惹。
人老睡不着,梅二爷天不亮就起来,洗漱完毕,叫家人出去打来面茶买来烧饼果子,吃过早点,天才刚放亮。梅二爷的习惯,吃过早点必要喝一阵子茶。这时候,家里下人禀报,西北角台山的人来拜望。梅二爷和台山的人素无来往,不知是谁,让请进来。那人进了客厅向梅二爷请了个安,梅二爷赶紧起来搀扶:“起来起来,这可都民国了,您怎么还带请安的?”说着扶起那人,拿眼打量,只见来人三十几岁的年纪,高大身量,一身新洗的月白竹步大褂,下面一双洒鞋。黑脸膛透着红,看面相不认识。梅二爷请来人坐下,吩咐上茶,才问道:“您老恕我眼拙,这几年不出门,外面的朋友净不认得的。”那人慌忙站起来,垂首而立,毕恭毕敬地向梅二爷道:“二爷,我姓孙,大伙叫我孙老有,在台山跟着哈德雷哈爷学跤。眼下是有一档子事儿,得您这样有名有姓的人才能了,也怨我在大伙面前逞能,愣说认识您老。其实您老是嘛人,还能认识我么?”梅二爷急忙道:“这是哪儿的话?您到底有嘛事儿就直说。别站着,坐下说话方便。”
孙老有这才坐下道:“您老最近听说没听说,天津卫出了件儿大事儿。”二爷苦笑道:“这两年我都不出门了,能知道嘛事儿?说起来,自打袁世凯——现在人家是大总统——发表直隶总督之后,我就不在天津地面儿了事了。您要是找我了事,那可真对不住您老。”孙老有道:“不是您老。您先听我说,您听说过英租界的大买办丁查理没听过?”梅二爷一愣:“听说过呀,不止听说过,光绪年的时候他还求我办过事儿呢。那阵儿他是太古洋行的办事员,有事儿想找天津府,当时天津府的府台还是丁汝昌。是侯家后的了事人安三太介绍过来的。都说庚子之后这小子发了,现在当了太古洋行的大买办,成了英租界数一数二的大家儿。怎么?这事儿跟他有关?”
   “嗨,可不跟他有关嘛!”孙老有一拍大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丁查理自从发迹之后,最喜欢和京津两地的政界要人来往,其中走的最近的是京城的常贝勒。这常贝勒是小醇王载沣是近枝儿的兄弟,入了民国之后,威风派头依然很大。常贝勒四十不到,平时不好斗鸡走马,却最好玩跤练武,和京城有名的神跤涛贝勒学的满洲步库。本来丁查理和常贝勒交往,都是他去北京拜访常贝勒。辛亥那年常贝勒死了福晋,丁查理正带着小女儿乐梅去北京玩儿,就顺便去贝勒府上吊唁。常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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