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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乡(顾城胞姐)

  早起,烨如往地平和,挺高兴地同我说早饭的事儿。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惊奇,顾城那么多刻毒的话之后竟看不出对她的影响,我简直相信她是早睡着了;于是心情便也松缓了许多。 
  因为不用去做活儿,就好好坐着吃早饭。聊起过日子,我说最好的日子是挣够那么一笔钱,可以买一处恰好的房子,然后恰好吃利息能过,平日做些合心的事儿。弟问多少钱就够了,我随便算算,说十万买房,十万留着生利息。弟说“这本书”就能差不多,并且还想着叫我补写那些内容,说可以挣钱。聊着就觉得时光美好,所有弟和烨讲过的不愉快的事都如同不曾有过。 
  说起写书,弟便哀叹一本儿没写完就“闹离婚”了。弟说这书本来还在往下写,然后他看着烨:“写写,写谢烨脑袋上去了,谢烨罢工了。” 
  烨也不理他。 
  弟又说马上有好多记者要采访谢烨,在美国就被采访了一通儿;《英儿》书一出来,都不知道谢烨是怎么回事儿,书里最不成功和最成功的人物没准儿都是谢烨了。 
  烨还是没理他。 
  弟说《英儿》书是开放型的,可以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往下续,颠过来折过去写一百本儿,说完在哪儿就完在哪儿,说不完就永远没完;下一本儿的主角儿该是谢烨了。 
  弟叹息这书太惨了,先不说别人看,让家里怎么看,让谢烨父母怎么看,又让英儿的父母怎么看。 
  我说:“刚看报纸,说你童话诗人呢。” 
  弟道:“不想当啥童话诗人了。” 
  我们都沉默了。 
  烨问起学校的事。我提议可以去学校看看。于是我们去镇上办了些事,买了些食品就去学校了。 
  弟很仔细地穿过学校,神情感动地看每一个孩子,像个老人。我领他们到了木耳的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木耳意外地看见我们很高兴。他还是叫“谢烨”,我说: “妈咪谢烨”,他便试着重复了遍,他对烨咕噜咕噜说了堆,又去对顾城说。弟蹲下来听,又摸摸他的脑袋,看得那么入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应着木耳,问一句:“上课好玩儿吗?”木耳居然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yes!”我们都笑了。弟说因为他听出“我是在问话”。 
  上课了,烨对走进教室的老师说她是木耳的妈妈,可不可以看看他们上课。老师高兴地答应,烨便同老师坐到了教室的前边。

  我跟弟在外边等。阳光很好。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尴尬,烨不在我们都不会说话了似的。 
  弟说起李英,又轻轻地提起电话的事,说他三月那会儿在电话机边上站了四天四夜,想等一个李英的电话;“真怪了,电话好几次响了,是长途,可就是不吭声……”弟声音很轻。

  弟一直猜想那是李英。可其实不是,那是小厨子。弟三月知道李英走了以后,一直期望能得到一个李英的电话,竟就干脆守在电话机边不动了,小厨子过去给谢烨打电话总是谢烨接,而此时换成了顾城,于是便不吭声,任顾城在那边儿着急地问“喂”或“ hello”,等快到一分钟时,他再放下电话。小厨子对我说顾城现在也说英文了;我极力劝他不要打电话,他却不以为然。而顾城在那边儿却是一直站着的,后来知道还一个劲儿地掉着头发。我看着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弟又说他从柏林打电话回家里找李英,总是通了对方不说话,一次打在新西兰的深夜,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声,如他书里提到的。 
  其实李英那时走掉已经快两个月了,住在那里的只有小厨子了。小厨子不断接顾城的电话,只是听着,却不回答,也不放下电话。他对我说顾城在电话里喊“英儿”;我听得实在别扭。他还是不很以为然,又过了几星期搬走了。 
  我对弟说:“不是‘老头儿’。” 
  “是谁呢?”弟问。 
  我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是‘小厨子’吗?”弟猜着了。因为烨和英儿在弟面前都一直称小厨子为“小厨子”,所以顾城也只知这样称他。

  我说:“是的,不过这怪不得英儿。” 
  没想到弟竟接下去说:“我知道谢烨一直和他好,那回她一定要开车就走,我就知道了。” 
  “没那么回事儿。”我不愿他那么想。 
  “我这人有一种奇怪,”弟没睬我的话,“心里一个闪,就知道了,可上天告诉我的我不愿承认——” 
  “别乱往里钻。又犯老毛病。都不是些事儿。”我表示不在意他的话。 
  “呵,那会儿打电话的不是英儿,是‘小厨子’找谢烨的。”弟口气平淡。

  我惊讶在知觉这件事上一直很迟钝的弟此时似乎可恶地敏锐起来。 
  “老顾乡瞒我,”弟说:“瞒我干嘛?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无所谓,还是要难过的,以后再慢慢对他说吧。于是我说:“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里头的确还有另一个对弟来说会是相当复杂和残酷的故事。但作为我却一直以为是可以理解的,都有苦衷,也就都需要办法而已,谁也没有心存恶意。所以我想没有必要告诉他,徒添烦恼罢了。可我不知道还有很多机巧我和顾城一样地不知道,甚至比他还不知道,他和我一样地不说,与其说他是在卫护她们,不如说他是还在本能地卫护他自己的已经很弱很弱了的心。 

  “你说我们去德国的时候,谢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英是要走的?”弟又杀出句,尽管声音很弱,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就那么看着他。 
  “其实我知道了,有回我们说件事儿,我一下觉到她是知道的。我说:你知道!她就火了。”弟很不开心的样子。  

烨是知道的。他们临去德国时,烨很激动地对我说:“他要是知道英儿要走他就不去德国嘞,结果是德国是我要去的,英儿是我让走的,三木是我送掉的,责任都成了我的,太奇怪了。”当时因为从无可能听顾城说英儿与他们的事儿,所以只觉烨的话没头没脑。后来李英对我说起她自己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走时,特别提到了她和谢烨“有一个默契”,她说“我觉得谢烨的意思是,我走了,她才知道她该怎么办”。这话也说得我莫名其妙。关于这些都是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告诉顾城的,他不听单独说给他的话,所有信件都由谢烨去取并且拆阅之后他才看,除非是谢烨特意交他先阅的。他喜欢这样,他认为谢烨就是他。谁会在那种时候去对他说 “噢,你错了,谢烨还有谢烨的事呢”?我给烨单独写过个条子,告诉她李英的话,附在寄给他们的简信中,信他们收到了,但烨没回答我的条子;后来我又在给烨单独的一封信中,提了句“英儿打算走”,也没有反应。烨有烨的安排,怎么调理顾城我不觉得我应当去干扰她,而且我也没有方法,我连问一下都难免心虚,毕竟在他们的关系中我应把自己当作是外人。 

  “谢烨并不清楚李英要走吧?”我含糊地说;“而且连我都以为李英为什么不能走呢?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呵?”我跟他打岔。 
  “李英要跟我结婚的……”弟眼大睁着、脸微颤着跟我说;好像吐每一个字都忍着疼似的。 

  我不以为然道:“她没这么说。” 
  弟脸惨惨的,又显得颇为宽容地:“嗨,女孩子……”我心惊地看了他一下,从没听他用过这种口气,直劲儿觉得不敢听,此时我们都须鼓勇气。弟说:“最后一晚上,英儿叫我和她一起过的,她说要等我和她结婚。我说‘我就想让你和谢烨好’……” 

  “你想让她们结婚!”看弟说得入梦一样,我感到害怕;几乎是捣乱似地打断了他。 
  没想到弟居然一笑,应道:“哎……” 
  看他的痴样子,我不知说什么好。  
  停了一下,弟叹道:“唉,我找的这两个人,人尖子,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可爱。谢烨对英儿是好到顶了,英儿是给压惨了,英儿多尖儿呀,她怕在这儿跟我还债,是,”弟对我肯定道。“我说‘咱们欠着谢烨的呢’,她就不高兴了。我不和她结婚,她就要我死;嚯,她那叫一个解恨,那叫一个痛快。她以为我坚持不住五分钟就得死掉或者疯掉,她没想到我坚持了五个月,坚持出一本书来。”弟冲我近乎凄怆地点了点头。

    我不习惯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但一时我也无话可说。 
  “我是第一不瞎说,第二不挑着说。给她留个纪念吧。”弟松下来许多;“她不要我的消息,不要也得要了。不过也没意思;要是谢烨不反对,就真烧了它了。”我听着微微点了点脑袋,我想大约应该鼓励他一下,至少让那书先别全出来。 
  “你想这样写一个女孩子,我写,”弟使劲儿地说了那个“我”字。“我真是连死的梦都做不得了。谁不想有个好死呵,我的死应该是天国里的一幅画儿……” 

  我看一眼弟的脸,一时真有些害怕他会疯掉,就说:“别老说死呵死呵的。”我还想说“就好好过日子”,又一想,他会说那可不在他,在谢烨了;我不想引他又数落谢烨,于是一时不知如何劝告他好。 
  “那会儿去德国我想说不去,又说不出来,”弟自说自话;“谢烨想带三木去,我说带他我就不去了;我想她就会说不去就不去……我就不去了……”弟说着说着苦笑了下:“可是谢烨还是要去,说挣钱,委托书都写给玻格了,我真的感动呢,想着不真挣点儿钱对不起她和英儿……” 
  烨当时是很想去德国的,听她说过:“总还是有些功名心的。”或者:“我也该出去转转,休息休息了。”或者:“就像他以为的这样往下过啦?你不图名利,三木呢?也像你这样?”但她没提过为英儿的缘故。 
  我们坐在教室外廊椅上半天一句话地等着烨的时候,老玛丽走过我们,她很吃惊,跟着又打招呼。弟说面熟想不起是谁,我说:“老玛丽呵!”(老玛丽即《英儿》书中提到的老玛丽) 
  也许这一下又触了弟的痛处。弟说:“所有谢烨、李英的事儿你应该告诉我。” 
  我愣了愣说:“你不是叫我写吗?等我写出来你看吧。不要怀太多梦想就好。” 
  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不明白,他有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想就有多期望这个世界上有梦想,他要构筑一小片天国来告诉自己、告诉世界是有的。一度连我都相信他成功了。相信了他的神力,就像相信谢烨这个名字一样。

  一会儿烨出来了,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再度碰上了老玛丽。我们都知道李英马上就会得知顾城、谢烨回来了。 

  午饭后,我们就那么围坐在长桌一端,随便聊天,阿城的风趣、顾晓阳的实在、艾蓓的好心、史明的仗义等等,顾城说了许多故事,烨显得沉默,但挺愉快,她显然也喜欢这时的气氛。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刻,从来向往听弟讲故事,烨也是爱听的,来岛三年的时间,这样松心地围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多;我沉浸在喜悦里,庆幸着弟是明白的,庆幸我昨天一夜对谢烨听顾城那通乱说将怎么受得了的担心竟是多余的;谢烨肯定从没有听过也从没有想到过顾城会那样地说她,哪怕十一百一呢,依她的性格和心气——我真是完全不能想象;而此时的情形竟又让我相信那些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不必再去忧虑的了。我不知道,顾城则更是一直都没能知道的是,那个晚上谢烨后来从阁楼上下来了,去找了已经上床的利斯,请他天亮以后帮她办一件事,要求是不可告诉任何别人,包括我和顾城;利斯听到这个“要求”没能答应。我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从利斯那里得知的,大大震动弟的话其实竟怎样地刺激了谢烨,也大大震动和惭愧那一刻我竟不仅没能成为她信任的可以帮她的人,反还居然变成了她要提防的人,以至她没能获得利斯的帮助。一定是那个晚上我听弟的讲话和对弟讲的话,让谢烨对我产生了顾虑吧。而此刻我是一点儿不知道,连前一个晚上都整个儿给忘到一边儿去了。 
  正在我说利斯的什么事时,烨离开座位到楼下去了。我和顾城继续说着。又说了阵儿,利斯从里边走过来,递上一个纸条用英文说“这个人上午来过一个电话”,我对着利斯写在纸条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才恍然:“安琳!”弟说回电话吧,于是我照纸条上的号码拨,回答对方顾城、谢烨都在。弟接电话,说着说着说到了谢烨,安琳想同谢烨说话;我说我去叫她,便下了楼。楼下没人,通往室外的门却开着。我走出去,叫了两声,没回应。我觉得有些怪,想她可能下山独自散心去了。弟出来了,叫了两声“谢烨”,便跑向停车场,一忽回来说:“谢烨把车开走了,她要把三木带走,快叫出租车去找玻格!

 我说木耳不是在学校吗?还没放学呢。“噢,那就去学校!”弟说。我说去学校不如走去呢。弟说走去多久?我说快的话半小时吧,但叫出租也得这么多时间哪。我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弟情绪严重得太过份;也不明白谢烨,刚刚不是好好的?去干什么了呢?我去跟利斯说我和顾城去下学校。弟说:“她就是走了,她把挎包也拿走了,所有钱、证都在里面!”利斯说他要开车去镇上,可以先送我们去学校。 

   我根本不信弟的说法,烨要离开,离婚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突然走掉?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只能以为她是一时兴起,随便去办什么事或去什么地方散心,可独自把车开走都不说一下,的确是弄不懂。 

  “车就在这儿!停下!”顾城道。我一看,傻了,真的!是她又来看木耳吗?那完全没必要不告而别呵?利斯把车掉过头,停下,弟跑向木耳教室找烨去了。利斯开车走了。一会儿弟远远对我挥手,说:“在这儿呢!”我过去了,和他进了校长室。 
  烨正泪流满面坐在校长对面。我一下懵住了,不明白她怎么了,她真要接木耳后走掉?她是怕办离婚木耳会归顾城?不可能呵?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直到那时及至到最后,顾城说的“她要我死不要离婚”这样的话都没有真能进入我的脑子,我想即使对于顾城也只是一阵一阵地,没能真正地真实起来吧,谁面对谢烨能忍心做出这种残酷的肯定判断呢?烨忧怨地看了我眼,我的心塌下去,到现在我还相信没谁能禁得住被烨这样地看一眼的。我顿时惶惑不安,直觉到帮助顾城破坏了谢烨的什么计划。我从来生不出第二个念头地听从、支持谢烨的任何计划,包括所有蒙混顾城的计划,我没资格反对她的道理——顾城你骗他太容易;你要不骗他就不容易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当初去见×××时总是对顾城说她来我这里的,她到了×××那里总是打电话告诉我,以备顾城有事问她找她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们的办法是我回答顾城,谢烨正在我这儿洗澡或做什么呢,我会叫她给家里回电话的;然后我再打电话到×××那里告诉谢烨,她便可以打个电话给顾城,说她已洗完澡或做完什么了。如此这般做,顾城从未觉到过任何异样。我不会以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顾城是谢烨的顾城,如何对待顾城,谢烨当是最权威的;我的道德习惯也让我在每一件事上帮助谢烨而不是顾城。

  弟苦黄干涩、皮挨骨头的脸上只剩下两道焦虑的目光,他衣冠不整全无仪表。他对校长惶惶地说,要我翻译,他说他是木耳的父亲,他爱木耳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跟着他又说他死一万次也不会让木耳受一星伤害。我觉得这末句话对校长说太奇怪,没给他照翻。他又说谢烨要给木耳找个后父,他不能同意木耳给她。我不想帮他说这话。他想起给安琳打电话,请安琳来做翻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安琳在城里,碰准了船到这儿也得两三小时以后,学校早关门了。 
  校长对我和谢烨说孩子是玻格签名入学的,他只能听从玻格的意见。而玻格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轻易交还木耳的,除非顾城和谢烨联合起来,她也许会没有办法。校长再度试拨电话,说玻格还是不在。整个过程中烨一直哭,哭得人心碎。我和顾城告别了校长,烨迟迟在后,对校长泪流不断地说:“Excuse me, I'm very sad, too sad. (原谅我,我很伤心,太伤心了。)”“ Thanks lot for your kindness.(谢谢你的好意。)”校长疼爱地抱住她,说着安慰的话。我和弟走向公路。 
  烨走到车边上大哭起来:“我痛苦,顾城,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我怎么你啦?”弟弱弱地说:“你要想离婚就说离婚吧?” 
  “离婚三木也判不给你,你知道吗?顾城!” 
  “那咱们就法庭上说吧,还不一定呢?你就这么一下把三木拿走,你不是让我死吗?” 
  “我让你死,我能让你死吗?你不死,谁能让你死!” 
  弟翻了翻烨,不吭声了。 
  “我紧张,你知道吗?这每根神经都紧张!”烨一直在大哭着说话,这在安静的小岛上,是非常不平常的,偶然驰过的车里,都会有人不解地看一下,中文是没人懂的。“我爱不爱大鱼,爱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可是大鱼他那么爱我,他把什么都扔了!你也是个人,你也懂,我能不感动吗?可我现在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弟脸色更加难看,不说话。我提议回家。

  到了家,弟垂着头进里边了。烨在长桌前坐下,我也坐下。我万分抱歉地看着烨。 
  烨边哭边说她真是因为紧张,说自从在德国被顾城掐了一次以后再就不能同他单独过夜了,她也没办法,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她也知道顾城不是坏人,她也知道他那颗心那份精神,但是她紧张,每根神经都止不住地紧张。 
  我本就没一点点念头认为烨走得不对,需要解释,可她在解释,在伤心的哭中解释。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我说我真没想到,还觉得这两天挺好。烨说她一直紧张,进城两天想的全是走,刚才聊天她都没听见,只是想着赶一点的船。我张口结舌没了话,真知她要走本该是帮她一把的。后来知道她曾想叫利斯帮忙的时候,我真替她也有些替我喊冤,她如果告诉我,我会同利斯一起帮她的吧?我肯定不会告诉顾城的,我是帮她一再地骗过顾城的呵!当然我也应感激她没告诉我,因为那时对弟我太不在意,有意地不去在意,只因他的对立面是谢烨,我遇到他的问题就躲就绕甚至就顶回去,而终究我却注定要为没能关心他拯救他懊悔死心疼死的;不过她还是该告诉我,站在后来看,事情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谢烨想让利斯帮的是件什么事,我想我现在的猜想该是不差很多的吧。一切是多么地可怜。而当时,我只有傻傻地看着谢烨哭,谢烨一哭我就负罪,何况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又深邃的哭呵,不用再说任何话,只是这样的哭,谁见了都会倾刻从心底里支持她。 
  我进里屋叫弟,让他来听听看看谢烨。烨要给大鱼打电话,要走,要干任何事他不可以不让。 

  “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下就走掉,就是这样……” 
  我喘了口气。弟顿了顿,抖着说:“她逼我死掉,老顾乡,你别不信,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害三木呢?我现在就乞望有三木了;她是逼我死掉,有三木我就不死了;老顾乡,你别不信,她一走我一天就死,她最知道;她两天回来,她会哭,她什么都要……” 
  弟又顿住了,片刻变成了长长的气音:“她说我会害三木,……”跟着他哭了出来,终于听见他哭了;“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呢?……” 
  我站那儿停了下,只是为等他稍平和一点儿。我没理会他,心里还直劲儿怨他说话过份,如果让烨听见多么尴尬;我又着急着烨在外面,我说来叫顾城的,却叫不出去,让烨怎么想?刚刚有可能缓和,别又生出乱来。 

  现在回想才觉顾城真是可怜,一直一直就不能被我在意。至少有一次我应该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没关系,有我呢,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我相信这会是他需要的,他也会接受的。可是我没有,直到最后,一次半次也没有。我怕着躲着,似乎接近、体贴下弟弟,是件会伤害他人的不应该做的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我甚至还相信,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回到岛上时,对我都是抱着希望的:到底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铁铃》中向他“挥起手来”的姐姐呀,理应可以帮助他。他从来不懂到底如何面对社会,只乐得谢烨替他面对;当谢烨也成为社会时,他该怎么办呢? 

  那么不容易他才对我说出一些,那不是轻易能说的,对烨说不通了,才会对我说;对谁他也不会说;说谢烨也有不好,说谢烨也造成他的痛苦,只要他说了,他也就该死了。可我没有理会他,没有给他星点儿他最后期望中的回应。我实在是比他还虚弱,他到底是说了,而我明明知道却想也不肯去想,碰也不敢去碰;他还知道面对,我却只期望绕开。 
  我焦急地站了站,就叫弟去听听谢烨说,弟站起跟我出来。 
  弟坐在了烨的对面,烨将泪眼瞥开。沉默之后烨开了口,说真是和他过到头儿了,她太累太累了,要换一种生活。她不希望他死,“我干嘛希望你死呀?”“我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人人都快乐了,我也就好了。”听烨这样说,我十分感动。

 弟垂着头,听到后来说:“雷,我真是因为跟你过了十年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它在我心里永远去不掉了。我是跟你过惯了,我想你再跟我过半年呢?我就进极乐世界了;让你最后看看我的爱,看看我们塌塌实实的日子。可是你拒绝了,你是觉得半年太长,还是怕我不死呢?说死不死让你烦了。心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总该还留些情面吧?我们过了十年了呢;十年在我心里是天国了呢。就把这个天国好好地留给我吧,我还能活下去,像老顾乡那样学学开车,学学英语,活到哪一天再说吧……”弟顿住了,又说:“你可以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但关系到我的,你什么时候走,大鱼什么时候来,这些你要告诉我。”弟十分认真地看着烨,等待回答。 

  “大鱼真的会来吗?”弟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烨又显得恼火。 
  “你要走,能不能慢点儿,跟我办完了离婚再走?” 
  烨不吭声。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弟面色又发紧。 

  我赶紧着急地看看他。弟顿住了,咽了口气,缓了缓说:“我就相信你了,再信你一次吧。只是你给我留条路,你走呢?或者大鱼要来呢?都慢一点儿,等到你跟我办完了离婚。孩子再商量吧,我建议暂时还放玻格那儿,我们都可以去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会开车了,就自己去看了。这样呢,我把你整整地留在心里,把我们的十年整整地留在心里,就留给我这一样东西吧?” 

  弟询问地看着烨,烨头半垂着被一只手支着额顶,没有回话。弟继续说:“大鱼可以来,但是你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儿来。我总不能大鱼来了以后还跟着你去办离婚吧?要不就是你一下走了,把我撇下了,我们十年的婚姻还没完,我算什么呢?我们的十年还应该是好好的,别把它弄坏了;干净地、整整地留给我,好吗?” 

  “以后我不能再见你就可以不见了。”弟又轻轻加了句。 
  一会儿我说该去接安琳了。于是他们去接,之后去玻格那里看木耳。顾城天天都忍不住地想去看木耳。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安琳两年没见,神情开朗了许多,有说有笑,还给利斯当翻译。她在奥克兰大学学中文时曾是顾城的学生,后来成了顾城和谢烨的朋友。 
  之后,烨同安琳在隔壁说话时,弟忽想起垂下头让我看他的头发,我心惊地看他一直黑发浓密的头顶竟已空空旷旷,只有不多的发丝可怜地虚伏在上面。我没说出任何话。 
  弟抬起脸对我惨笑了下,我会意那是在想告诉我这半年里,他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磨难。可我还是没说话,并且转身走了。那架势,好象是弟弟就不能同情,而且在有谢烨的时候,他甚至就不该是弟弟似的。一个个将注定让我永生永世痛惜不已的时刻就是这样过去的。现在想那是因为我处在十年的惯性里吗?十年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得是最好的姐弟了,他从来叫我姐姐,我从来叫他弟弟,再大再小的事我们都要一起说一起吵一起急的,我们那么喜欢在一起。后来我见谢烨,谢烨也称我姐姐,让我不好意思也让我深深感动。弟在上海结婚,我再见他们时就忽然变出了一个“老顾乡”,“姐姐”就再也听不到了,我也就没办法再叫他“弟弟”,而生硬地叫“顾城”了。仔细回想,的确从此就再没有同弟单独地讲过哪怕是一句话了。 

  晚上烨和安琳住在弟的小屋,弟睡到了烨的阁楼上。我想是不是真可以考虑下如何去写写弟希望看的文字,想想没有头绪,忽然心里一闪,跳出了烨星期二早上的话,不禁一惊,她走真是打算顾城死的?她知道顾城不会伤孩子却要那么说是为了有理由带走三木?只有带走三木顾城才会死,有三木在顾城至少知道烨还会回来,他又有三木,便不会死,那烨就白走了?烨走的目的就是顾城死?她说过,只要她一走……她走还会回来,回来在顾城死的时候?那时她会是个悲伤的遗孀吗?她会说顾城死在《英儿》书的原因里吗?她还要《英儿》中她的形象吗?她想走想了好几天了,早上去学校就已有安排?……我像中了魔一样浑身出汗,被自己突发的邪念惊呆了。跟着我看见的是烨淳厚美丽的微笑,那种光明的照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我本能地撇掉这些念头,它们也再没跳出来,直到完全于事无补的时候……这是惊人的一刹那,如果我敢于持续下去,大概所有的现象就可以联系起来了,包括顾城对我讲出来的话;可是这对我也许就是不可能的,可怜顾城摊这么一个姐姐呵。

10月2、3日  星期六、日

  这两天过得很松弛。弟、烨都跟安琳说。安琳在他们俩去城里后不久,就听朋友说起他们正在离婚,她来岛上也是为了调解的。“听你们这样讲,真不像是要离婚的。”安琳笑着说,像看两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在争吵。其实她比顾城、谢烨都小很多岁。许多日子以后,安琳对我说:“他们都不懂,谢烨就说他们不懂她,她不喜欢劝她离婚,她是很爱顾城的。”这是安琳的理解。她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

  星期六10月2日近中午的时候,好心的安琳想着安慰安慰顾城,领着他散步去了。烨同我随便说话间,说了句:“真可怕哈,我这个人,硬把人英儿给挤走了。

  我挺吃惊地看烨,烨正半低着头,脸上呈现出种颇为无奈的有些自嘲的微笑。我一下想到了她几天前说的“英儿真聪明,走了”的话,觉得意思应该是很冲突的。此时我心里是种很感动的感觉。 

  烨持续在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里,又说:“顾城说他回头,噢,他一回头我这儿就得赶紧转;”烨抬起脸来对着我:“那么多年的账就一笔勾销啦?说实在的,我的牺牲为精神付了,我认;他回头,你说,我这算怎么回事儿?!”烨的气势就让我无话可说。我当时也没太听懂她的话。现在想,烨在这里指的精神就是“死”

  烨淡淡地一笑,又说:“你说,李英的事儿,换了谁行?他那个鸡场,谁能跟他干?说我对人说痛苦,噢,我还不能说了,我这儿受着,还不能说!”烨说着,很是宽容又很无奈地一笑。我知道她是针对星期四晚上顾城的那一堆话说的,那些话那么我想她还是听见了的;而她听见了却还能这样平和,我不禁心生惭愧,更替顾城抱歉。我的看着她的神情大约显示的就是我这样的心情。只是李英的时光,尤其是鸡场的时光,此时刹时似乎都变成痛苦的了,我实在有些惊异和难过。而知道谢烨星期四晚上去找过利斯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我想起了三月“老头儿”独自回岛叫我和利斯去谈话时交我的李英写给我的一封信,就翻出给烨看,我曾在打到德国的电话中对烨说过这封信。 
  烨神色淡淡地看了遍,问我:“顾城看了吗?”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呢?” 
  从那信上可以看出李英断定她一月时一走谢烨就知道了,所以顾城的问题就看谢烨的了。谢烨的确是立即就知道了,小厨子用英文打电话通知的她。烨随即打电话叮嘱我先不要让顾城知道,说她和顾城正在西班牙,许多事还等着做。后来顾城是在大约两三个月一次打给李英的电话中才觉出李英不在了的。怎么能让顾城知道这封信呢?   

  记得我读那封信时,可是觉得字字句句很真切的,不明白烨何以有这种感觉;我说:“我怎么觉得英儿一直很真的呀。” 
  烨也没看我,只是说:“演戏呢,她都不知道怎样不演戏。” 
  我回想李英的言行举止,不觉得能是这样,可也不好说什么。 
  烨说:“她还会害人。你看,她既然是看着我走小厨子难过成什么样的,她干嘛还要和小厨子一起住!她不想想她再一走,人家受得了吗?” 

  “她真的没和小厨子一起住,他们肯定是分开休息的。”我又有些急;“她还对小厨子说了许多爱顾城……”话出口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儿,感觉不会说话也许还是少说些的好。 
  “那我就不信小厨子会日日夜夜跑码头上等她。”烨说。 
  原来我们在电话里说过这事,相距那时的看法,我和烨都没什么变化;我不是不信烨,按说烨对李英和小厨子都比我了解;我只是很难不信李英罢了。 
  “要说别人还有可能,说李英……”烨说都不爱说地笑了一下。“她就能和小厨子一住十个月,还说什么都没有过;你要问她,她还得说和刘湛秋也什么都没有过呢。” 
  看着烨真正很不愉快的样子,什么话我也说不出口来;想起烨曾经对我说过:“别看她在顾城面前那个样子,她以前好象都没和人拉过手呢……”而现在,看法的变化竟会这样大;我心下没法不觉得凄然。

 利斯要开车去镇上,我们跟他去。我讲了李英一些事,想替她辩护一下。烨说:“英儿就是变来变去,她没法儿把自己固定下来,她患得患失!”烨又说:“这也是顾城的看法。可是顾城喜欢英儿的性子。我真也挺喜欢她的其实,她帮了我不少忙。”烨沉吟了下:“英儿聪明,她也太知道怎么用她的聪明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担心我是太浅薄了。 
  到了镇上,利斯做利斯的事去了。烨说去打电话,我便在小菜店等她。那天阳光真好,我们还去望海的咖啡桌前坐了坐,一切都显得明亮。一时间我们都觉到一种兴奋,有些心情激动。我们都说,不记得在这个岛上,我们两个曾经这样地雅致消闲地坐着过呢。 
  烨讲起许多趣事,还讲到顾城的钢琴和字:“你说他没练过,那大笔,他这辈子也没碰过,你说他平常,铅笔写字还让人笑话呢;结果那纸铺在那儿,笔、砚一放,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敢过去,哎,他过去了,吓着我!我这就出汗了;哎,顾城,那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左手拿笔,你想,左手!写:人可生可死。那么多书法家,看了,镇了,没话。他那就是天才,你想,他从来没写过耶!”烨一时神采奕奕。 
  这也是让我惊奇的事,信上听说顾城写起字来,我也曾吓了一跳;可惜的是我一直没好意思向他们要一副字看看,不然一起评评点点,也许心情就会有些变化。 
  烨又说起顾城弹钢琴:“你说我还算练了几天小提琴,顾城,你最知道了,音符都不认识一个,我说你那手是拉锯打石头的,可你没听过他弹的钢琴呢,只要有心情他就能弹,一见钢琴他就会弹了。第一回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外头,我说谁在弹琴呢,怪好听的,还坐那儿听了半天,真挺动心的。结果是他弹的。我试了试,就不行。我给录了一小段儿,都录下来才好呢,你一听,顾城的那个时候的样子就出来了。”我看着烨说得开心的样子,真没法觉得她是在打算同顾城分手。 
  一会儿烨讲到看电影《梵高》:“别人看梵高看了就看了,不就一神经病吗?哎哟,我看的,看的,……”烨模仿着她当时颤抖的样子:“就不行了,身边就这么一位耶!”烨指的是顾城。“我太有体会了。可人家的弟弟家有钱有人,支得起他;我这儿,一整个什么都没有,还得支着他,我看着就哭耶!”烨笑着说:“人家都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感动地看看烨,想着这么好的谢烨,应该有上好的日子…… 

  烨说她想的就是和大鱼把日常生活安顿好,有一个基础才能把顾城支起来。她说顾城不必去学英语、学开车、学打字,那是浪费;“不是多余吗?我都可以帮他做的呀!” 

  烨说顾城的精神真是“辉煌灿烂”、“绝无仅有”,“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真是好,什么都忘了,亮的。”烨说:“真要是给毁了,我这也……”烨摊开双手抖了抖。我想真是难得有人像她这样器重、爱惜和欣赏顾城的了。 
  “他这样的就应该有大财团支着耶!等我和大鱼把生活定下来了,我可以去给他呼吁去!”烨的神情很肯定。我却有些疑惑地说:“顾城能接受这个?……” 

  “那就在他嘞!”烨道:“不就是个自尊心吗?他那个自尊心!”烨神情不以为然了下:“其实不就是个‘作’吗?有钱支着,你爱怎么‘作’怎么‘作’,你管那钱怎么来的,那钱不给你给他,你不用他用。”我被说得糊里糊涂,想着那还说什么精神?不过因为一贯缺乏自信,也没说出口来。我清楚地能觉到的是,我喜欢和珍爱当时的那种说话气氛,也许是因为想到不会太久烨将离开,这样的时刻将很难再有了的缘故吧。 
  “你不知道,他真能写出好东西。”烨很动情地说;“他现在神啦!他说出来,就是了。”烨重重强调了下后三个字。“最多再校对一下。我现在打字也神了,就他那个《自然哲学纲要》,他就那么说的,他就那么不快不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能跟着打。离开会就几天哪,七天也没有吧?全都弄好了。那么多教授,那都是教授!你当着闹着玩儿的呢,全盖了,”烨用手平平地做了个横向动作:“平了。想问住他,问,问,顾城真的神了,那个从容,你就没见过,那真叫不卑不亢,对答自若;最后全都没话。”烨说得十分沉浸,停住了。现在想那是顾城的最后一次演讲了——七月十日,德国法兰克福大学。

       “顾城就得在那里头。哎——”烨用这个字音肯定自己。“回到具体事儿上,你怎么和他处?那都行得通吗?不是可笑吗?”烨又气起来。

    “我也是幻想太多。”烨思考着说;“我想和大鱼一起生活,和顾城一起工作;别说顾城不能接受了,我还不知大鱼人家怎么想呢。” 

  回去的路上烨重复提起大鱼的一些事来,说他会生活,有头脑,“一事当前,利、弊、对策,可干,可不干,怎么干,思路特清楚”,说他懂法律,“那是真懂,不像顾城就是‘煽乎’”,烨说同大鱼的生活会井井有条,并且轻松愉快。

   听烨无顾忌地讲和大鱼的生活,总还是不习惯。他们去德前,也听她不断抱怨顾城,但同时她一定会说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烨说最讨厌现代思想: “妇女解放、个性、选择、向往新生活”……“见鬼极了!”烨崇尚典雅的、外看朴素、内里高贵的传统气派,瞧不上“动感情”,说一切就是个礼数,“人就是在礼数中完满地一件件把事做完”,“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没有目的”;“认命”——她总是带着一种高傲感说这个词。我几乎觉得这成了她评价人生态度的最高审美。想到这些我就对她提起来,然后说:“谢烨觉悟了。”烨笑着同意道:“就是。”其实我还有一层模糊的感受,当时当然说不出来,谢烨原来推崇的人生态度很大程度上大约是被李英激发的,这样的态度可以使她温和宽大并且永远地高高在上,让李英的“小性儿”只能原地自我折磨,找不到发泄或是出击的去处。而没有李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以前烨是被幸福充满的,几乎不产生幸福以外的感受;而现在,不知是不是积累的怨恨也起了作用呵。 

  快走到家的时候,烨突然顿住脚步说:“我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我心里震了一下,看了看烨,烨没看我;我觉得她是指她选择同大鱼好这件事说的;我心里生出种怜恤之情来。

  回到家,弟和安琳已经在了。各干各的事。我们还讨论起打字,我说“五笔字型”打法快。弟说他还是要学汉语拼音输入法,因为他要写的在脑中形成的是声音,不是字型。弟说得很认真,并且看起字典后面的汉语拼音表儿来。以为他认不得几个音了,可他一个一个读下来,也就“iong”“ui”问了下。 
  他们又去看木耳,安琳也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塌下心来做事,便留在家里。每次看完孩子回来,他们都会讲讲,有时讲得入心入窍。 
  晚饭后,弟说想请烨帮着打打字。弟说然后烨打字,这成了他新近的写作方式了,这是自写《英儿》开始的。那时他对烨说呵,烨鼓励他写下来,《英儿》书就开始形成了;他写下他说的,谢烨打下来,后来发觉写时往往只是去捕捉说时的状态,而最入境最出神入化的时刻是在说的时刻,于是想出了说时录下来;录下听常常发觉那已经是完整的篇章了,于是谢烨打下来,顾城再校校改改,就可以定了。《英儿》书顾城在正式说之前,一般的还是先写下来,说时入境后或可产生变化,有时就说个没完,完全离开了手稿,却进入了写不能达到的境界。后来一进入说的状态,他脑子的运作就特别敏捷似的,他更喜欢采用说的方式了;知道了那篇哲学纲要基本上就是一篇说文,我同谢烨一样真是惊叹不已。那篇文字他说前列的纲是极为简要的,只标上了几个陈述观点和些书名而已。自写《英儿》起谢烨就特别地忙起来了,电脑也是那时买下的,弟也一下便似越出了笔写时代。不过诗是不一样的,诗的声音是他听见的,不是能由他说出来的,他还是要用自已的笔跟随它。这时弟温和地问烨可否帮助打字,问她喜欢计时报酬呢,还是稿费提成。烨说:提成吧。弟说这篇东西不会挣钱,还是计时吧,一小时三十元,超高的。我听着跟玩笑似的,但他们都真的一样,我想这是在分家吗?弟也真是不易,十年以来他从来不觉得他和谢烨不是一体的呵。他俩进里边屋去了;进去时叫我们不要太吵了。 
  必须拿样东西时,我轻轻进了屋子。烨的手指在机键上轻快地飞动,弟的声音在沉沉地飘荡。我扫了一眼字屏,我猜想是写给谢烨的。

 他们出来时,烨挺高兴,对我说:“这么会儿,两千字了,不到两小时吧?”弟说:“可惜谢烨累了,正说得好呢。”烨说:“说给录音机去。”弟笑笑没回答。烨又说:“以后老顾乡挣你的钱了。”我说我现在就乐意去试试。弟说:“唉,就这篇必须谢烨帮忙,你知道,谢烨打有个气氛,就像有一个场……” 
  一会儿我问谢烨:“写给你的吗?” 
  烨笑了:“不是,写给三木的。说离婚了,就不写给我了,分得很清楚。” 
  晚上,还是烨和安琳睡小屋。弟上阁楼。

  星期日早上,弟又请求烨为他打字。打完烨出来。我在画一个广告。安琳在弄功课,她在读硕士,准备考试。弟走出门去,过一阵儿后又回来,声音小心地请求:“能再打一会儿吗?”烨没说什么,跟他去了。半小时后出来。弟出门儿又去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回来问能不能再打,烨显然已很不乐意了,但被顾城那么期待地看着,还是去了。 
  又过了一阵儿出来,烨说:“今天不打了。”弟立那儿无可奈何地晃晃头,笑笑地说:“要是一天打一万字,十天就写完了。”“你以为我老能一天一万字哪?”烨道。弟半自语地:“就是一本书了……”烨说:“你这本儿书不卖钱。”弟“嗯——”地叹了口气,很憋的样子。 
  烨说:“你去录下来。”弟有些垂头丧气。我也说录下来吧。 
  弟对我说:“这事儿有点儿没辙,我这是写给三木的,有谢烨在就讲出来了,没谢烨就是另种气氛了……” 
  烨也对我说:“瞧这人,老絮叨他自个儿的,他就想不到你是什么感觉。” 
  弟听了笑了下:“那就算了吧。” 
  太晚的时候,我才读了这几篇那两天打出的文字——烨在弟的心目中是那样的美呵,有三木的日子又是那样的明亮…… 
  弟在当时是想说给谢烨听,唤她回来吗? 
  烨是不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呼唤呢,她对那两天打出的文字一言不发,而在以往,她是一定会评论的。

  下午他们去看过木耳后,就把安琳送走了。 
  我想开车去接正在同学家玩儿的儿子。烨说跟我去。结果车开错了地方,我们反倒停车散步聊了起来。烨说的全都有关大鱼: 

  “……那些人就拿大鱼和那女孩儿开心,大×想,嗯?我还没和她好过呢!蒯起那个女孩儿就走了!”烨笑着,还模仿了个动作;我不敢肯定烨的心情,要是我,我想,这不会是件听着舒服的事儿,也不是印象中的烨会欣赏的事儿。“真的,就这样!”烨好像很沉浸地继续说:“他想他还没和她好过呢,蒯着就那么走了!嚯,那群人看的,都傻那儿了……他就那么着,就和那个女孩儿一起住了……”这算怎样一件特别的事儿呢?我愣愣地听,同情地笑笑,觉得不能明白。 
  烨说大鱼说潇洒能潇洒,又有板有眼,从不胡来。他把持与×××的关系进程就很有层次,先是隔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然后进一步,可以一起吃次饭,玩儿一玩儿,然后允许×××定时去他那儿,然后可以在他那儿住一晚上,“然后,好了,他跟×××说了,你要是觉得愿意,你就可以在这儿住下了,我们就是同居关系了,不过不是夫妻,你干你的事儿,我干我的事儿,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也可以不互相帮助,什么时候你想走了,或是我想让你走了,你走就是了。同居期间房钱怎么付,日常吃用怎么付,都先说好了。”烨的神情显出钦佩和郑重。 
  “×××听得没话说。”烨笑了下,沉默了会儿又说:“大×后来是太好心了,你知道吧,×××办不下来护照,大鱼想想,就和她结婚了。” 
  烨一笑说:“大鱼说,他就是一遇到我就乱了,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妻子该是什么样……”烨看着我,我赶紧点点头笑了,我想我是说我明白了,我大约有些怕她把下句话说出来。 
  烨一直那么微微地笑着,然后说:“大鱼跟我说:你也别不承认,男人都是跟着女人走的……我真的挺爱他的。”烨又看着地了。 
  听烨这样说我已不惊奇,可真有些替她担心;已听烨讲了许多大鱼,不少事她还反复讲过,但似乎始终没听出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来,我怕烨会弄错自己。我想说:“你那会儿还真的很喜欢小厨子的,没准儿一样也只是一阵子。”可是我没说出来。对烨我不会这么讲话。我只是讲了点儿我的经历,想能影响她,也不知她觉到没有。

晚上弟本还希望再打一些字的。可是利斯第二天进城,烨说让他把电脑带去修理吧,电脑放置软盘的部分依然不能用,顾城很不情愿的样子,他想继续说呢,但是也许他想到电脑是他砸坏的,便没好意思阻拦。我知道他的心情。过去,只要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我就像获得了召唤,我是那么样地喜欢他高兴呵;可是那只能是很久以前的过去的事了。此时我表现得看都没看他,应着烨就同她一起收拾起电脑去对利斯说了。弟当然只好算了。这也成了件让我永久难过的事,怎么就没意识到那些时刻对弟该是多么地可贵呢,如果烨还能打,弟还能持续地说,他其实是在对谢烨说呀,那天地就会不一样吧?待利斯搬回电脑的时候,已是他们都再也不会在的第一个晚上了。 
  他们写了信,做了些录音。烨与弟商量住回Rocky Bay他们的家去。 
  顾城说:“你去住吧,反正不可能是我去,住一晚上非死了不可。”然后他去里屋,出来时拿着一个漂亮盒子,神情肃穆。 
  他和烨并排坐着,一起打开盒子。那是一块非常精美的手表。弟说是他们在美国时买的,四百多美元呢。烨的确为这块表感动,拿在手上欣赏不已。他们向我介绍这块表的特性,陶醉的神情,比那块金亮亮的表还灿灿有光。 
  弟说本来买下是想给烨作结婚十年纪念的;“当离婚纪念吧!”弟很丧气地说。 
  弟让烨戴上。烨取下手腕上原来的表。弟说他现在也需要自己有块表用了,让他用烨原来用的吧;烨似顿了下,给了他。弟不知道,那块表是当初小厨子送烨的。

  弟送烨去停车场开车回他们的房子。送完之后回来,他让我教他几句英语。我给他本儿《新概念英语》第一册。弟说他对声音的记忆特别好,说小时候我拿歌本儿学唱歌儿,我还没唱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听会了。 
  这是真的。他和烨去德国前,有一次我们四人(还有李英)一起唱歌儿,许许多多歌儿烨和英儿都不会唱,我也忘记了,他却唱了出来。我当时惊奇极了,因为从不记得在任何时候听他唱过这些歌儿的,可他一首一首地唱着。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他说就是在火道村的时候我捧着歌本儿学唱,他听会的;这真不可思议,我从没有知觉他在听歌儿的,而且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没再唱过,他当然更没有。 
  弟说所以他学英语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听,而不是读课文。我说照书来回听磁带?他说太正经了他一下就困,最好是每天对他说两句话。他问我“到这儿来”和“我马上回来”怎么说。我告诉了他,他记了两遍。他是想跟木耳说话。 
  这个晚上弟第一次离开了谢烨。我没有特别地去体会这件事,只觉得要这样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顾城很平静、很懂事,他可以慢慢地开始独立的生活了。

  “你说离婚以后我是不是回北京去?”弟问。 
  被弟征求意见已是很生疏的事了,起码十年以来不曾有过。我隐约中又有了些做姐姐的感觉。 
  “那咱们年底一起回家吧!”我说。 
  年底,那时一瞬间在我心里成了个小小的奇迹时刻。 
  弟的神情也显得松缓;我还想说:咱们可以一起回火道村看看!真的,那真是我很憧憬的一件事,过去想过,觉得不着边际,就算有一天一起回家,烨也不会对这事有兴趣,也许她光和顾城去还可以,加上我们这一大帮子便不协调,那可就没意思了。而现在一起去火道却真是可能的了。爸妈会高兴的,二十多年前,我们几个人在那个村庄里过了三年呢。可是我没说出来,我想到时候再说,别想得太好,而且心虚有排斥烨的不良意思,会让弟觉得更加不快。 
  弟那么愣了会儿,脑袋一垂说:“小纯的居留年底下不来呢。” 
  我也愣了,说:“到那时候(我指的是该已同烨离婚了)就影响不到他了吧?” 
  弟没吭声。 
  我知道即使到那时候也是会影响的,心里着实给堵了一下。而何时才能居留,拖个几年也不少见,何况即使居留了,弟回国也还是会影响到他的。我明白弟会因此不回北京,三月时就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和谢烨在国内只逗留了短短八天就赶紧离开了,后来还一直为此抱愧,并且反复想一但移民局问到如何解释。我想也没必要说什么了,一切到时候再说,让弟静静地呆会儿,自己想去吧,我该理智些地去做我的事,便道了晚安。现在我真是痛恨那每一个过早道的晚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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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别人是什么位置,再看看自己的位置,如何配合别人活着别人更好的配合自己。

认识到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团队需要的是集体精神,而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即使你的能力超过其他团员,也需要这个团队,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小的,团体的力量是大,那么定位自己首先应该定位团体,永远记住自己只是团队中的一份子,即使你是领导这个团队也一样

关键要有能力,还有就是和同事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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