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十点多东莞塘厦太子酒店，田远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他心里骂道是哪个该死的这个时候打他电话。昨天晚上他在这家酒店陪客户唱KTV到凌晨两点多，客户嫌KTV的小姐扭扭捏捏放不开，一把推开直接去楼上桑拿部叫了个双飞过夜。田远只好在旁边一个人开了间房睡觉，隔壁炮声隆隆清晰可闻，害的田远天人交战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惺忪着眼摸索着手机时仍处于宿醉中头疼欲裂，抬眼一看，来电显示是公司行政总监柳青。

　　“妹子，什么事值得你就这么忍心把我吵醒？火灾了地震了还是小行星撞击地球了？”“赶紧来公司，涂总被警察抓走了”，柳青的声音听起来焦急万分。

　　涂总大名叫涂志德，是田远所在的这家叫康德的深圳民营公司创始人，兼董事长，兼总经理。所有公司账目都要得到涂总的授权才能从银行进出，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作为行政总监的柳青急得火烧眉毛，心想老天呐就不能等发完工资再把涂总抓走吗。

　　田远不为所动，仍然把自己摆成一个方字型爬在床上，“没事的，他们都是哥们，涂总带他们去山海盛宴喝个早茶，只要下午牌桌上老板故意让他们赢个万八千的然后去个龙腾海鲜吃饱喝足，老板都能把他们的警车借出来开几天。”田远见识过涂总跟警察的关系，有一次涂总带着他一起去跟两个朋友打麻将，涂总两个小时不胡一把牌还老是放杠，输一把就往桌子上仍一两千，跟洗钱一样一样的，还很恭敬称呼他们王大哥和马大哥。田远心里猜测这对王朝马汉一定大有来头，初看着不像是客户，眉宇间带点狠劲，只当是他俩是黑社会，他心想涂总这是得罪谁了还是准备要去得罪谁呢，后来才知道那两位是便衣。

　　“涂总是被拷走的！”柳青的声音显得更焦急了。

　　田远猛的惊醒，沉默了足有十秒钟，“我马上过来！”

　　从东莞塘厦到深圳龙华，只有二十多公里。田远在梅关高速上把Jeep指南者开到了一百三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打开收音机，飞扬971电台传来一个摇滚青年的嘶吼：“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所有人都丧失了信仰，人们毫无底线地活着，却从不思考未来…”

　　等田远到了公司，总经理室里已经坐满了公司的管理层。涂志德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只有柳青在现场，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柳青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家中间捧着杯子不停地喝着水，看到田远走进会议室，她稍微缓和了一点。

　　“你把当时的情况跟我说一下，”田远来不及跟其它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柳青身边，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她镇定下来。大厦崩于前而不变色，田远这几年在涂志德身边耳濡目染受益匪浅。

　　“我也没太听清楚，看到警察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只听到他们说跟商业贿赂有关，还封存了公司的财务部的所有账目，带走了涂总的办公和私人电脑。”柳青的手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杯但仍在微微颤抖。

　　听到商业贿赂这四个字，田远瞬间就明白了，对于多年大客户销售经验的他来说，商业贿赂太司空见惯了。有句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对他来说则是“有大客户的地方，就有回扣”。回扣发生在小客户的几率相对较小，深圳关外及周边东莞惠州等地数以万计小工厂的采购决策人往往是老板自己或者他的亲属，回扣扣来扣去也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一般价低者得；但大客户的采购决策人或者影响决策的人的职位再高也就是一个打工仔，回扣对他们来说不拿白不拿，所以在大公司里拿回扣已经成为一些人正常收入中的一部分。回扣一般都是现金交易，纪委到处在衙门里打老虎还忙不过来，压根没空管他们收点回扣这种不危害国家安全的小事，就算被本公司察觉，也都是查无实据，况且家丑不可外扬，就算发现了也大多息事宁人，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敢于把事情捅到法律层面去解决，弄到要警察出面抓人的，事情通常都已经严重到很难控制。

　　田远脑海当中快速浮现一个人身影，这个人是目前康德公司最大客户K公司的研发经理李益，最近一两年来，涂总跟他走的很近，康德公司与K的生意也越来越多，差不多占据了整个康德公司年销售额的六成，一定是李益出事了。田远快步走出办公室，下楼找个报刊亭的公用电话拨打了李益的私人手机，不出所料手机已经关机，田远认识李益三年，从来没有一次遇到过他关机的情况，这更印证了田远对整件事情的判断。田远在报刊亭里放下了电话，走回公司，警方永远不会知道李益被抓后的几个小时后田远曾经打过他的电话。

　　回到公司总经理室的时候，田远看到张勇也已经来了。张勇是张曼的弟弟，涂志德创建康德公司之后经不住太太张曼的再三要求，把当兵退伍的张勇也招入了公司。刚进公司的张勇被其它同事戏称为涂总的接班人，其实就是开车接送涂总上下班的人。张勇学历不高但做事勤快，仗着国舅的身份在公司里圈养了一批心腹，形成了一定的威望，目前担任公司的副总兼运营总监，管理着除了销售部以外的所有其它部门。田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大家还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成一团，看到田远进来，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都想听听作为公司销售总监的田远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销售部门在任何一个发展初期的公司的地位都相当于无冕之王。他们除了帮助公司拿到无穷无尽的订单，还往往掌握了公司很多商务上的核心机密，比如价格，比如回扣。如果价格被竞争对手获得，将被对手瞄准价格来定价，相当于脱光了站在对手面前被素描。给客户回扣往往都是直接通过销售人员来完成的，哪个客户收回扣以及收了多少回扣销售心里一清二楚。K客户的回扣是涂志德在亲自负责，连田远也不知道具体回扣比例，田远猜测涂志德希望把这个重点客户抓在他自己手上，涂志德让他在处理一些与K客户回扣有关事情的时候总是闪烁其词，田远也从不多问，倒是涂志德有一次装作不经意地告诉田远这个客户相当复杂，现在很多事情他不告诉田远，是防着将来哪天万一出事，田远可以置身事外。

　　“这次凶多吉少，刚才得到一些消息验证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田远的话让会议室里心存一丝侥幸的人们发出声声叹息。

　　“你的消息来源是什么？问题到底有多严重？”公司技术总监李强咳嗽了几声问道。李强是毕业于国内某名牌大学核物理专业的博士，毕业以后被涂志德凭忽悠加入了康德这个当时还只有十几个人的小民营公司并委以重任。公司近两年最有技术竞争力的产品都是在李强的领导下研发出来的，于是他年纪轻轻就破格提拔为公司的技术总监。李强天生瘦弱，让人更加感觉到他为了工作积劳成疾，他也很受用别人因为他积劳成疾而倍加尊重他的感觉，所以平日说话完了必定要咳嗽几声。

　　“具体情况现在我也不能断定，有可能跟K客户有关。”田远侧过脸去对李强说。这几年的销售工作中让田远跟李强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无数次客户竞标他俩极有默契地分工合作，李强通常在酒店里写方案，田远则带着客户去吃喝嫖赌来获取技术要求和价格信息。田远最喜欢李强是每次当他准备三句话跟李强把一件事情说明白时，往往第一句话话音未落李强说一切已经明白。近几年来，任何生意机会，只要田远和李强亲自出马，基本上没输过。

　　听到田远说到K客户，大家也就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就没有人再多问什么。K客户是某行业的龙头老大，总部在美国，产品每年的市场出货量在行业中遥遥领先而且利润很高，相当于现在手机行业里的苹果或者通讯行业里面的华为。K客户风生水起是从大概五年前开始的，这五年来成为K客户的合格供应商拿到天量订单是众多类似康德这样的公司们最大的梦想。江湖上每天都在流传着一些攀上K客户的小老板一夜暴富的传奇，对于这个行业里的销售来说，一张K客户采购人员亲手给的纸质名片的价值甚至大过一根金条。

　　“现在我们紧急有两件事情要做，一个是救涂总，一个是救公司，大家讨论一下怎么办？”张勇说话地时候显得面色凝重。制造总监兼工厂厂长卢国庆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按时把员工的工资发出来，他手下几百号产线工人到了时间没有领到工资会有人造反；采购总监胡春梅说一批供应商的货款已经压了快一个月，再不付款怕有专业的黑衣人要上门讨债了；项目部经理戴伟提问目前已经收到订单准备开始制作的项目要不要开始启动。大家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张勇看到后皱了皱眉，说：“大家的讨论都回到我的两个问题上来，一个是怎么救涂总，一个是怎么救公司。谁先说一下自己的看法？”大家停止了讨论，片刻会场的沉默过后张勇看向田远，“田远，你的意见呢？”

　　“我个人觉得这两个问题可以看成是一个问题，救涂总就是救公司，救公司就是救涂总。这次的事情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我们绝对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建议公司宣布破产保存实力，只要涂总不被定成刑事罪，再多的罚款我们也要把涂总捞出来。在座的都不是普通员工，都是涂总一手培养出来的公司精英团队，没有涂总，也不会有现在的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相信涂总以后一定还可以再带领大家东山再起。”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受过涂总的恩泽，听到田远的话，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但是现在情况不明朗，贸然宣布破产，康德这几年在行业里树立起来的信誉就毁于一旦，很多关键客户的供应商地位也不会为我们保留，这可是涂总一辈子的心血。”卢国庆说道。

　　大家又开始私下里讨论起来，最终基本上分成对立的两种观点，一种是公司继续运营，等涂总的事情清晰一点之后再做决定，持这种观点是卢国庆、胡春梅和谢伟，而田远和李强则认为公司立刻停业保存实力搭救涂总。两种观点相持不下，张勇没有表态，一时陷入了僵局。

　　“我刚查了公司账户，我们的资产还未被银行冻结。”财务总监上官琼说道。

　　“我支持田远的意见，你们要喝水不忘挖井人，现在涂总出了事，大家应该要携手共度难关”，张勇斩钉截铁地说到，“张曼这几天回上海了，刚才她给我电话说已经在机场候机回深圳，今天晚上我会去把我们的决定告诉她。明天上午九点我们还在这里开会讨论破产清算细节，散会之前宣布一条纪律，关于涂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得外传，大家都回去以后也好好想想怎么渡过这个难关！”

　　散会后，田远没有离开公司，而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联络他认识的人试着争取去看守所探望涂志德，他想到了上次跟涂志德一起打麻将的那两个便衣，于是打电话给王大哥，希望他能帮忙找点关系让他去看守所探视涂志德，王大哥听到涂志德被抓很是吃惊，说他去打听一下，晚点给田远回电话。田远在办公室里盯着自己的手机，迟迟未响起，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涂总和他在K公司美国总部前的合影，他随手拿过来动情地擦拭着。

　　涂志德算是这个行业里的风云人物，据说没有他搞不定的客户，赖昌星看到涂志德发掘客户兴趣爱好的能力也会汗颜。江湖上传说他曾经团购宝马送客户，这当然是莫须有的事情，想去牢里过年的傻子送礼才会这么高调，但涂总出手稳准狠可见一斑。想到涂总一代商业枭雄今天竟落到这般地步，田远唏嘘不已。

　　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王大哥回电话过来，让田远现在就去看守所，并特别强调只能田远一个人来。田远开车路过楼下星巴克时，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咖啡店里商议着什么，仔细一看竟然是张勇和卢国庆，心里顿时略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时候手机里传来一条微信，打开一看，是柳青发来的，内容让田远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

　　“张曼没在上海，就在深圳，昨晚我还在南山海岸城看到她…”---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