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年，是人生风雨的64年，昌耀来过，在青海，写下了青海，写下了高大陆不屈的脊梁。 ——题记

山上悬着雪，我记得了江湖。小溪下落不明，叠加厚度逶迤峰线

多少前朝事在鹰骨笛声中伸出横云

打开不得不辜负的月亮？

月光在雪上，如一朵攥紧命运的花朵

幽微之处盛满天空，又将自己折叠在蓝中

挥之不去的寒照亮过无数虚拟的命运

当你拉着我的手说不要在别处丢掉自己的青春

而越来越多的悲怆苍凉和热情铆在书页中，那一行行高远的诗句

一寸寸吹凉今世的异乡。无法唤醒静谧时光中的喧哗

海螺，帐篷，青稞酒会替代我们去迁徙

舔我们体内流淌的温柔的疼痛……

2.《昌耀.北斗星宫》

高大的天宇间北斗星宫一直在。

侧身，山峦用宽阔慰藉我们。

唯有高悬在西天的壁画还在伴着我们

天幕下的湖泊，草原，高山，神话

……如此寂静，唯有一匹凹陷过盛夏的小鹿

用素手托起你凝视过的野蛮草木的芬芳

像幸福本身，远远看到山坡上秋空的雁阵

3.《昌耀.上帝的沙盘上行走》

……只有青海了，远的不能再远

山上的绿绒蒿盛开，自动凋谢。

含混地，参不透熟悉的声音和千年绝响

一开始，就在族谱里找不到那些有限的答案……

是了，恒河如沙。是了，泥沙俱下

在长河之上，在时间之上，如悲伤，长出叶子

与上帝纠缠，一寸相思，笼子里的钟表

生命的美在根系与落红中静如汉语的童年

隐匿的关系学一直贯穿其中如生物链……

那时，一声狼嚎从空旷中穿透而出

那时，我们不说爱、恨、情、仇、生、死

否弃满目废墟，西伯利亚的风狂卷而来

带着沙砾恪疼青灯和黄卷

我提到一个地理的代名词。

从这个代名词中，我要抽出一个标杆

西王母，青唐城，角斯罗，喇嘛教

做一朵落花也好，做一滴

凉风从山尖吹上月亮，一片乱走的云开始苍茫……

不提青海就对不起你的失眠，对不起你大街一角的夜巡

谁在一首诗中理解了相隔一句话的百感交集

我们潦倒，寂寞，无助，又暗地用力

坚守着平仄间的桀骜与憨厚

神灵，藏在这些诗的后面，带来尘世的斑斓……

在你之后，我再也找不到经典了。

彤红的太阳隔着千里总比隔着千年好

向彼岸致敬，忍住内心翻滚的流水

一个人慢慢长大，并且知天命，想爱情

即使热爱至死。中间隔着千年孤寂

今夜我想向你掏出听诊器，听听你

体内的支流和我体内的干流是否一样不可靠

月光哗哗流淌，身后拖着一条逼窄的河床。

青藏暗藏起的这些源头还是要

返身回来。亲手毁掉自己的骄傲，看地球上最美的草原

雨水四面碰壁:体内的顽石，人脉

在上游。一座独木桥，一群越界的羊

经过水与火，生活的重击返身回来了

才说到河床，我又不知身在何处

宁静的缓慢的河床，抛弃了河水一个人在独自流

好像岔道，陡峭，弯曲都不是问题

好像被时间赶下山的这条河床

身后还有一条更青春的溪水在追赶

不能把假设告诉你，不能把

深山里清泉的心事告诉你。石上流的

是时间，是一首诗的某个境界

饮者也是六根未净。踉跄的脚步随波逐流

我藏不住心事，就像一座山

藏不住一条河的源头。藏不住青稞

藏不住酒从内心发酵，流出一条自己的河流

我们就在万物生长的春天

看身体里的酒能擎起几家灯火，能从时间源头

匍匐潜行到哪个河湾哪个大海……

8.《昌耀.林中试笛》

灵魂无处躲避。我选择站在林中

我选择笛中砍去晨雾，攥紧千山万壑的神秘和辽阔

这里有神，神在雪中扑向一座年久失修的桥

这里有勇士，坐骑从天边驰骋而过

青稞，垂向暮晚的大碗酒，远雷

神还需要。需要从笛孔中出来的云

允许跳跃的音符中阳光空气慢慢长大

唇齿间的气息从善如流就像荒诞的行李

在说起别人之前，石头床冰冷，祁连山下

允许眼前的鸟鸣多活千年。

9.《昌耀.为何迷失》

……眼前的青海让人如此迷恋

同时出现在一首诗里的，还有麋鹿，小溪，草原，白云

蓝天安详又从容，大地轻盈而透明

如雨后清新，似天堂和画卷

唐朝，甚至魏晋是分开以山水胜形摆放的

寺院和经幡是波涛中奏响轰鸣的……

让人如此迷恋。眼前的青海

杜鹃花疯长着，没人忘记你，往低处流的江水

时间和空间躺卧在我们灵魂的版图上

开阔的江面，这一切，还要继续

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轻而易举地

让一颗星星如浑厚的词粒落进了自己的怀中……

10.《昌耀.贵德絮语》

时间汹涌，加上我们现在遥远的距离

是另一个无法估量的世界。比如我愿意随你

在一粒词内抠出旁观者的脸象

石器时代的马匹，唐宋楼阁，明代长城

沿河而下，一个人百年的孤独

都是你亲历过的，包括来贵德。

土豆，小麦，白菜，长把梨

我应用同样可耻的一个信封，一张车票

你低头坐进省医院的病床，咳嗽，胸闷

那时我跟别人一样瞎了眼

那时，我不知道还有悲痛，绝望可以让一首诗弱不经风

耻辱是一个新鲜的词。那时

……我想读一首诅咒的诗

11.《昌耀，菊花说》

荒凉的图谱里，笔直的茎干耗费了巨大的花园

从枯萎的花瓣，到不能治愈的热情

你一直活在最后一首诗的写作中。

用菊花茶浸润你喉咙中的嘶哑，胸部的疼痛……

用秋后之霜减掉一瓣花片，把附近的

窗外的植物，医生的诊断书，你等待的人

享受了诗中的天下锦绣……

钟鸣。那时，在奔溃的雪峰下

打陀螺的小孩，独自在高原上

那纯粹是另一种广阔的场景……

牦牛随帐篷走入夏季深山

除了太阳，还是太阳。哦，太阳

挂在牦牛的角下摇晃……

13《昌耀.吐伯特情缘》

从藏袍里，一个人的名字流落到城里

在枷里，古典继续支持他，像宦官

关牒，文书。抵不过万金的家书

抵不过一头牦牛横在路中央

他掏出内心的雪，放在群山之上

如何才能在岗子上不朽？眼波深处

落到山那边的，缓缓的脉搏

水瓮内的水微微颤栗了一下

如地震突然带来美丽的眩晕后西天拉上暗暗涌动的幕布

15《昌耀.垂低额头》

我们再也无法让指尖燃烧的半裸的肢体垂低额头

我们再也不能按住内心铁血大帝的剑……

抚胸，颌首的臣民弓身倒退着走出帐篷

灵魂兀自横卧的众星悬挂在千尺清霜的冰川之上

这，就是了，在祖辈的卑顺中感受天道，泥土

以及汉碑上拓下的一粒汉字。

这，就是了。当从转经的山崖处匍匐而来

那些经幡，桑烟，在有与无之间

退居逻辑之外，可有可无……

16《昌耀.两只手掌互相打开》

都在寻找自己。羊毫笔打开

笔走云烟的山麓，雪峰，清泉，裱入悬轴的技巧

水墨中的蒲扇，满脸须胡的汉字

青苔在北斗星宫之侧，卜卦的人，签上布满青铜

……我们完成了一次等待。

就如失败，一枚仿唐朱雀。花在悬崖

如无形中的落差，一扇石壁，将它的跌落轻轻接住……

17《昌耀.大雪之夜》

先要穿破时间。而一次次抵达

小得飘成宿命，奔向前世的冤家。从未结束

这雪，不舍昼夜穿凿翻身上了铁轨的桥

意外的眼神一鄙折断光芒，以及广袤的原野

落日下的河水，颤栗，阵痛，躲过时差

一盏盏路灯在时间的辐条上

耳边没有风，轮回的光阴又一次加速

追过旅途上可以省略的部分，放下矜持，考虑一件事情……

只有良辰才能苏醒一个人的大爱。

美人盛产于旧册。而锁骨间流淌的娇弱斩落多少英雄头颅

在奔往星河大海之路几乎消耗殆尽万物的修饰。

是了，深缓而不露的阴云，回溯如秋霜，也是你

处处安静。眺望琴键上的化石另辟蹊径。

我只能举起这横陈的杯盏如你

即使玫瑰的漩涡有流动的触角和利器

裹挟的苔藓在皮肤上如寒风饮酌，消弭美的可疑

孕育奔腾的尘埃和受遏制的河流。

……是了，只有良辰才能苏醒一个人的大爱

唐诗的，宋词的，这幻觉，这素描，唯有此

晦明不辩的锋才可如此销魂。

佯醉，轻落棋子，恰似新一轮的黄昏，死而复生……

19《昌耀.细碎的抚摸》

为什么还有折磨。从册页中抠出一个字

偏旁肢解，部首难久居，悔悟的水岸得以邀宠

飞流直下，前面是永远难以突围的羞涩与爆饮

扬花一寸寸越过岛，山上的鸣禽一日三次，请指路

崖山上的喧嚣适合一个人在窝囊中扬眉吐气。

哦，是了，当卵石仍在水流中

高出生死的瀑布依然悬在锁眼的荒原

我也没有蓬勃的羽毛，我还为时尚早……

造墨沥纸中，得到最终的解脱。一粒词上自焚

犹如羽毛和轻纱随风张开

预计的馈赠一面占为己有，一面从它们身上卸下偏旁部首

模似谜底有乱涂之嫌。哦，慷慨的悲伤

湟源峡静脉中奔突的自我催眠

恰似野地之花铺开四肢替代丘壑与泉水

而茶马古道，而西陲丝绸之路始终是窘迫状态

灵魂在窄小的内心集中而紧密地碰撞

业已驯化的一本诗集早已背叛了一粒盐守护的关卡……

21《昌耀.惊诧于山和白鹭间的意象》

我未能洗去一座山峰的年龄。

我还能听到捣衣声从月亮里溢下来

从我头顶飞逝的时光啊，一个个碎片飞向我

你还可以未曾晤面，你还可以从悬坠的颈间香息

发出美与丑，爱与恨的辩论。

从旋转的时日已久的恐惧荡出波涛，像泪水的余烟

22《昌耀.古老螺旋桨》

我惊诧于对时光的管控。折叠的时光持续性威胁

直到一粒词在我的诗集中失色。直到，古老的螺旋桨

前路越来越窄，一个人的小模样已经用尽

螺旋桨下的时光飞速如昨

漆黑的炉膛再次慢声吞气

想回身抱住那些走远的火，我们的悲伤已满了

像雄器之于我悬在涛声迭增中，溢出懦弱……

23《昌耀.造句，绘画，把自己拯救出来》

恍惚听见，溢出身体的墨汁

一点一点渗入父辈的夜色。

溢出身体的墨汁，仿佛听见宣纸上心裂之声

沉重如愚公移山，沉重如骨质间钳制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有万枝上的花瓣装如巨型飞禽。

也唯有这飞禽活过你弥留之际，告诉我送信的人

不是过客，而像家国一样有回旋的余地……

尚未判断:板车，草帽，西瓜。

尚未判断，秋天亘古的事物重新落下……

亘古，秋天，尚未判断。

湖泊中的激流毫无节奏，仿若充盈的一切

需要判断，随病下药……

绝对无痕迹地爱着我们。

直到振臂后像晾置已久的虚幻涌动如勇士

25.《昌耀.我们在善与恶，生与死中继续生殖》

不要试图向我说什么。一味的消耗

终于裂开簪着轻烟的蔚蓝

在青海，我对世界心怀感激，说到星辰

美的东西太多了，大爱一场或大恨一场

说出带着齿印的词语。雪都这么老了

它仍然在，大地呈现出尚未完成的样子

像鸟过境时都没看我们一眼

我们星夜抵达，摘下天空弹琴，饮酒，说古往今来

大海蔚蓝，奔跑在河岸……

26《昌耀.纸上人生》

这些年，我学习剪纸，把纸上的字

留下纸张，洁白，无痕迹。

很多痕迹都是苦难的。虽然有过短暂的快乐

虽然不值一提的平淡一生，被一首诗多余的枝叶所举起

风吹进骨骼的时候，疼痛在沙沙作响

身体总在一张纸的型体中狠狠咬住越来越重的压力

落日后喂养的失眠，肋疼，痔疮

我只想在白纸上栖身，卸下雄浑的誓言

在躯体交付的嶙峋中，刀劈斧削，薄如轻羽……

命运可以潦草。但生命的献词显得那样多余

薄暮之后，新月之下，老戏台空在那里

小镇上空回荡着雪花悄悄占领过的画卷

人和牲畜，与你在时一模一样

因为化成尘埃的岁月而走出雪峰以外

口袋里装着的，是羚羊眼神里不安的命运。

你和一朵鲜花并肩眺望远方——

整个村庄的温度汇聚在风中。隔着4000米的高度

寂静的时光垂落在地。光阴的谣曲里

包括一首诗，和苦闷的孤独的自己

一块悬空石在青海的高空上，孤绝，嶙峋

仿佛滚落下来就会砸疼所有的头颅。

其实，在寺之外，我们被神秘的召唤牵引

无法确定的疼痛，如虚空。

当青海的空寂像沾满泥土的陶罐，青铜

来不及躲避。那里出来的诵经声

如此洪亮，它已经掩盖了所有的苍凉和支离

风吹草动时，我们已经无法改变自我

闭门阅读，恰似一朵云悄然落进青海湖湖心……

浮华的人间，我们已经折腾不起了

要落到纸上也要我们费心许多时日。

无法原谅自己，内心的罪恶感越来越多

上苍有召时，虚要尽快回去

没有收拾好的要尽快装好，缺陷，伤口，骨头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泪水滚落尘世

心坦荡地追着内心的火车。一路的疾病，残躯

离开春枝的花瓣落在你的故国

埋骨的山川，河流，有衰败之嫌。

信仰，历史，会被大大小小的阳光抹去

也要今天的乌云加倍积蓄。唯一的灰烬

在一行诗的背后，熨平岁月的宝贝

肩负着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

一个陷阱躺在身边。连临近的省和祖国

这些都不是唯一的引子，选出自己的罪吧

拆掉我们所有的骄傲，谦卑

大开大阖的海拔。命运，困惑，敬拜

混混烈烈被推上的主席台

虚庸，孤独，不够资格。连同读书，写诗

我们用纸张赎罪，用笔尖，手机屏幕

你的来世，我的往生，什么遭遇了反抗

你万难中差点流产的诗集，在我要走过去确认时

西宁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一生的必修课

不信，你听，安顿好菩萨和佛祖的人们

归来后不知道该把灵魂放置在哪一张床上……

脱离了视线。力不从心的云朵，在巢之侧

被我们拽到一张纸上，反复讨论

如一场陷入险境的剧情。

找到掉落在草丛中的伙伴，还要在一颗心中

油菜开花，日常遮蔽的我们，还在努力地飞回来

没有温暖也要追求温暖。

想删掉2000年3月的某一天

铺满了绝望，麻木的枯枝残叶的那个医院……

34《昌耀.丹葛尔城》

怀抱婴儿。穿过开花的桃树林

春天沉默地立在我们中间。心呵护着的光明

我说看到你了，你肯定不信。

打赌你也不信，喝醉后发咒你也不信

这些不是你自己的，包括谨慎，木讷，不善言辞

都不是你自己。你把一支牙膏挤出来

从体内，如挤轻盈的好心情

如挤大风暴一样的烦闷。那时，你正在疾写一首诗

那时，你诗中长剑劈水，那时，我心中

那时，诗人隔着被子会被人嘲笑。

我们像偷情者，感受来自内心的高潮，和快感

作为一个坚强的人，我们再也不会打开自己

折叠着夹在书页中的心思

那短暂的幸福，是不是我们的生死素描？

青海的冬季一片苍茫……

你胸腔里爆发出来的笑，干哑的笑

勤勤恳恳，像削玻璃的人，在玻璃里

看到自己咬紧牙关，削掉了过去和未来。

36《昌耀.烟熊火燎的面孔》

最好，燎成灰。燎成火葬场

把从前不争气的自己拿过来，把自己写的字

包括写着自己名字的户口本，身份证

参军上前线的你。包括母亲去世时没能见面的你……

拿出来，燎西宁，燎青海，燎自由诗

拐个小弯，用笤帚把猛抽

这灰，撞见大河岸上的村庄

用绳子捆紧。燎。聊出灵魂里躁动不安的苦楚……

37《昌耀.等待一场雪》

等待另一场仪式的开始……

为天空撒下的花瓣，找一个更美的词进行表扬

汗渍，灰尘，烟草味，成为此时的采访手册

有人的白菜已经头顶着白雪

清冷的生意，去年的伤疤，纸上的悬崖

好像要为这场仪式说些什么。脱离讲稿

将山口和路途兑成白花花的雪

把赶集的人，领到闹市的街口

为自己长久以来的善良，拿来一件披风。

受命于诗歌，荣耀和光环

还要换了衣服和大家见面。比如略生迟疑的陌生

比如在交谈中承认这种地老天荒的热爱

都容易截流或者消亡。我们硬撑着

这一句句诗成形得让人着急。我们已多年

我们已多年不计生死了。新来的人在路上

我们已踌躇满志。但青海却无这般豪放的壮士……

大野横卧。驭手藏在酒杯的身体里。只有剪影

在这里，辽阔的北方，万物都在，雪埋葬了宗喀山脉

但我们未必真的死去。诗发光，不低于星辰。

在时间的序列里，草有一尺之忧。

风悄悄来了，河流找到了去路。私奔的马蹄

在一枚草尖上见到颤栗，幸福，广袤。

抖落的草灰，飘向村庄，县城，省城

把一整座草原飘得大大的

装满生命，自由，时间，和疼痛的一部诗史……

我们还欠这高大陆一首诗，欠雪

山路蜿蜒，西北偏北的风往领子里灌

经年的开阔，河流，山谷

与时光挥霍这无度的积蓄。而我们

还在去往日月山途中，把所有的疆域丈量一遍，举起火把

寻觅天使的翅膀，和仓促的敲门声

我们欠推窗而入的暮色，和反复敲打的星火

你把自己楔进哈拉库图的残壁断垣

一只孤雁将落脚的断垣横空托出，我们栖居汉字的刀锋

虚拟茫茫雪野，千年不化的冰川和无动于衷的天空

一个横刀立马的人，穿过上帝的沙盘。

十万里荒芜的胸口谁弃下王朝

人间微光，我的英雄，故人和往事陈旧

唯有不可辜负的光阴在一场大雪里

倾起你清瘦的硬骨，和一粒词上的角声、长啸

时光从未留情，尘世依旧

无心无肺地辽阔。那些断鸿，烙有青藏特色的山水印章

而我们没有销魂蚀骨，没有额外抽取藏在骨髓里的火种

你若要来，请务必在花谢之前赶到

把自己摆进去。半生用于打磨

半生用于对弈，让过去在诗里以各种化身回来

大理石一样光滑的生活呀

我们学不会圆滑，不知道如何投其所好

另一些事物会重生。我怀念青唐城的牛角号子

在战争的午夜呼啸而去。

我们，写无用之诗，去应付生活的真相

还未衰老的空洞里交出瓷质之心……

被谁放养成忧伤和不舍的追求？耽于人情交往

愿我们的灵魂苏醒，一如前尘旧约那般古典。

44《昌耀.青稞酒2》

整整一下午，我们都在对饮。

被雪山之水浸润了的青稞，将心掏了出来

窗外的暮色就要把一整座西宁带走

那些从诗句里走出的词粒

又走进一页纸上。合上诗集

我们握手，道别，相互说鼓励的话

遇见神灵和佛站在我们中间。

一粒青稞疏导着我们的前路。

一粒青稞，走向寂静的山冈。藏在众多酒滴之后

承纳辽阔的驿道，和一个送信的人

向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致歉

大雪封山以后，迷途的牛羊与易碎的山河

如整理那些旧稿，如在威远镇

暮色的纹络脱开竹简，星星脱开窖藏

一弯孤月抄写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你昼夜提灯，只是为了遥远的倾斜的南方

找到返回母亲的道路。你独行于旷野

你摸出一粒词上的磷火，唱起遗忘已久的歌谣

又见河水涨潮，一夜风雨。而村庄

而母亲，业已无法辨认。你孤身一人路过此地

而寒流已来临，而寒流的依据和标准

我们已没心思去辨识、衡量。

47《昌耀.远方的预言》

眩晕。浸淫。一粒词展开它的河床

一棵草有了飞翔的欲望。这是在青海

你穿行于山野，山峪，羊肠小道，残垣的古城间

这些矜持的，羞涩的僻静山谷

后来就紧紧地抱你在怀中。一群黑马堵在你的笔尖

也会无缘无故地发霉，腐烂……

哦，好久没有这样的淋漓酣畅啊

好久没有自己与自己对决啊！都不可预见

那个叫做灵魂的对手，那个渴望母爱的对手

直到突然停止了演奏……信仰的拨片

穿过祁连草原，擦拭着星星和月亮的那个素手

青稞酒，干牛粪饼，铜茶壶，酥油奶茶

被念念有词的穿藏袍的牧人在崖豁口撒出

依然是谁，在内心刻着天空的格桑花

回忆落雪。回忆在石头上记载了历史

这苍茫的天涯，雪山上抖动的经幡

从两千米到六千米的海拔

我们一直都在，悄悄地孤独，像是与整个世界抗衡

说出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一场失败的叛逃，遭遇词语和牙齿。

插队排在前面的男人挤出了我们

那时，青海的小楼，湖南的故乡

被仰望与被遗忘之间，整整隔了六十四年

进入青苔上的时间。盗火者的失误

厚黑学，从词典的易容术，一直延伸

从一个对立面搬到另一个对立面的雪峰

依然有落日的腰身，夜的隐喻

我们没有野性，没有野心

我们急于辩解，从词的另一端滑向深渊……

我们想存活下来，像水一样思考。

河湟谷地，在我们的居所。有过自卑

如荒诞的，腼腆的，可耻的记忆。

而那时，黑色沼泽，无尽深渊，将献诗给了镣铐。

而那时，我们对人世之恶，给予大度的一笑。

夏日也曾从落雪开始，守着数十里江河

霜露中的多肉植物，沿途的寺庙

自负。我们的足迹横跨州县

空山寂寂。上有浮云，谈及的暮色

山边的落叶林，揉碎黄金的蒲苇

你身藏大志，植物志只是其中的一章。

山顶上细雨涌来，大鹏展翅，却无法压住自己的声音

我们，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如一颗桑葚，爱开花，身材单薄

越走越远。被自己的一本诗集打回原形

拐弯的方式与众不同。只是把自己运回故乡

而消失的还未结束，与你擦肩而过的

无力说出母亲内心的苍凉

你避开赶路的人流，钻进一页书里

把一粒字当做了全部的世界

没有一首诗专属于你，就像我没有专属的自由空间

把苍穹都唱开了，合拢你的伤口

需要从湖南走到青海，如一支残梦，抑扬顿挫……

你知道羊蹄甲花吗？书页里听到秋空的雁阵飞过

高远的诗句总在野蛮的草木之后

不是为了盛开，而是为了凋零

因此，我成了罪人。在你之后

我像泥胎，却看见了你终身的苦役——

那凹陷的叶腋处，芬芳，命运，荒诞，无奈

一起探出头，花朵一样开着

而冰山上的铁链多好，而石床的冰凉多好

被爱养育，并通过落进怀里的星星

这首诗或许写得太晚了。你的咳嗽

蛇一样在胸腔内悄悄游动——

瓦砾和低矮的野草之上，世界到处在坍塌

能热爱那些聪明的著述吗？

你巨大地抵抗，如此狭窄的一生，只能放在一本诗集中

而暮年，一寸寸替换着草木，山冈，广场，田野

缓缓的落日，那工厂，高楼，街道

那几页，的确让人很痛苦

如寂寞的通道，被雨水和风霜加冕后

时光拆解与重建，万物重新回到起点

认出的光环被绷带所包扎。

从未报恩，漂流瓶中积聚的沉默与遥远成为临时的迫降

美得让人心情舒服的东西

还在这里，继续拆解，重建。

而你诗中的万物在我的诗中抠字

我知道万物有沼泽。我知道你肉体里的涡轮发动机

关掉马匹，雪山，高原，河流

濒危的城市，又一次在万物中重生

当生活再一次被自己击垮。

56《昌耀.祁连山下》

所有的道路已经封锁。除了风和雪

那些雪跑到山顶，不一会儿

那时，祁连山上好牧场，谁是好牧人？

只有一粒一粒的字，把书合拢住

只有我打开这本书，才能从那个高远的草原走出来

神祗，人，牲畜才能混合在一起

57《昌耀.金色黄昏》

此时，已黄昏。被遗弃的烽燧

万重关山以上的峰巅，都是一个问号

起身离去时是否带走了光源？归巢的鸟儿

又燃烧在你笔下的纸稿上

仿佛生命的归宿如此，仿佛暗夜中睁着的眼睛如此

西宁市的灯光何时燃起？我们所说的生命

如果还有什么让人感动，往西天的列车

那个哈萨族人，远山的形体，河床的形体

漩涡与行迹中，我们说的江山

巴颜喀拉山那边传来雪崩的消息。

青海为之动容。斯人已去

而我们独在，这样的寂寞，如顽石中潜伏的

突然脱臼，有了微妙的变化。

光阴盖住另一片光阴，霜刀剔着历史的骨头

不是生错了时间就是生错了地点

有什么可错的呢？后来的自己

或许会在生活中能感悟人生。离开的

从这里到了那里，从欢乐中进入了痛苦

到头来，都是别人的，无我，也无他。

我们相视而笑，在一首诗里

人与人的关系、博弈，执念

都有河流般的奔涌。你，只是在东方式

你，只是一个夜游的精灵，与自己博弈

你只是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

借助一首诗，你可以完成自己。青海的月亮

此刻坐下来，你感受到了这种烁热

慢慢学会徐缓，在惊涛里折叠泄密的钟声。

辜负驶过的马队。辜负一块凸兀出来的巨岩

但是月亮告诉我簌簌响动的是流沙

它满身的沧桑是自己的编钟，不远处的清泉兄弟

一段时间郁结成我们的关阙，枯坐山中

我们辜负身体，辜负峡谷中的风雨和日月。

最后的路，伪装成欢欣。原谅喉咙中无法说出的事物

我想你们都看到了，除了卷云高耸的山冈

你洞悉了疼痛的无限性。迥异的东西

灵魂与灵魂要握手言和，需要多少志同道合的基础？

你倾听风微妙的变化却无能为力，只有一粒粒字是坚强的

在诗句中横冲直撞，直到四面楚歌在光阴中绵延……

通过自然规律的约束，这些星星是自由的。

一个远去的人带来死亡的消息

像某种任性的爱，不怕毁灭，不怕从诗页中紧紧相拥。

时光如此漫长，多少年弹指间成为隐秘的磁场

在高远的青海掀起绵绵回声……

你以主人自居，走的时候却是客人的样子

这里的空气，阳光，草原，辽阔都是它自己的

谁也不能带走，包括你，我。

包括脱臼的岁月，和我虚妄的凭吊。

有人说，爱是世上最好的避难所。而你在此外

常常听见有人在书卷内独白

春天里走着短命的迎春花。一个人读着悲剧

人间的历练也远远未够。为什么要爱上这里

光线明亮得足够让人耻辱，我们之间横亘着无限苍穹

打马归来或者大碗喝酒，都历经长途跋涉

所谓外省也是祖国的版图，但我们一直站在星空与残稿之间

坐在短暂的人世上，我爱你寒风中的哆嗦

走着走着就不见你了。像春天分叉的河流

你才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个兄弟

这首小诗只是临风木窗上的小铜铃，只因你的气息

我在青海的草原上不愿早早睡去……

《献给昌耀的十个字母和一封信》

内心有强大的帝国，落日，和孤独。

这流经牧场，寺院，祭语的月亮，现在流经我。

落日在青海湖上，如一只秃鹫的大翅

故乡坍塌的消息。你无处可归，失去唯一的母爱

今夜，你是大街的守夜人，梦游，巡逻。巡逻，梦游

只有羊肉泡馍馆开着门。

只有烤羊肉串的人，说着你听不懂的撒拉话。

你的诗句是粗暴的（有人说粗砺，我不同意）

暮色苍茫，想到苍凉的人世，草木低垂。

给你一个支点，沉默里折叠的人影从北斗七星宫侧走过。

那里有个晶亮的婴孩，在你的信仰里不断厌倦

——而你，一直，尽量扩展这一点。

对你生活不会有任何损失。你的忐忑，羞愧

难以挣脱内心的恐慌而带来的封闭的自卫

不堪一击，又有那么多斑斓的斑点。

从来没人告诉你憨敦敦的全力出击也是一种愚昧。

是违心。我在镜子里读书

就像松针回到那些互不相识的树上。

他的活着是另一种活着。

那是一种抽象的活着，犹如虚无

刚刚在一首未完成的诗中死去。

我们共有的纬度，是缺氧，是紫外线。

浮肿的脸上写下焦虑，麻痹

有盲目的苦闷，迟疑，打滑的马蹄

我们如此小心翼翼，庞大的国土上

我们幼稚的思考，都很危险。

告别了，诗歌语言巨大的婴儿！

告别了，花朵上的伤口，高处的树叶！

吞噬了星空的交配与繁殖

很遗憾留下感情，感情里也包括死亡。

请原谅我们古怪的语言，和懦弱的命运。

我想起了磁力。你的归宿。

那样孤拗，不让它不开也不行了

可我等不及你从一本诗集中走下来

带着高寒的冷与奇竣的语言

我们要消耗殆尽所有的汉语，在春天

就差再也找不到面对面枯坐，沉默，喝茶，望着窗外。

例外，醒在洪荒时期的甲板上。

高原的木车，车轮子吱吱作响。像往日一样

让许多流浪的词挤在一块取暖。

让离开的女孩回来时身上带着奶油味。

让银色的巨象在群山间行走，带着雪峰的桂冠。

哦，这陆地，地球缓缓而行

我们学不会聪明，尝试受各种苦

清泉从深山流出来的声音清晰可辩

我们每天做着收留词的毫无意义的事也清晰可辩

我们蛰伏在诗中的命运也清晰，可辩。

简介:李元业，青海贵德人，发过一些诗稿，获过一些奖项，但在诗歌写作上，永远是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