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倒势不倒啊,看看看看半天还是没敢进去玩

我一听不对往左右一看,我操我两边怎么坐着女娃,接着我就听见我身后传来窃窃的笑声

我心里因为有事没敢狠喝,喝了五六碗便开始往出引话题。

我笑着说那辆狮跑办完手续牌照下来差不多三十万吧?

金辉给我和雷雷一人递了一根烟那是低配两驱的,下来二十万吧

雷雷见我不喝了,自己端着酒碗咕咚咚一碗接一碗这时候将酒碗往桌子上一放,搂着我脖子老张啊,你现在也回来了要不咱们兄弟一起干吧。

我说一起干沒问题那就要看你这小生意能不能留住哥了。

我说老张你别看不起我俩这小店,一年净落20万再加上我给古玩市场介绍个买卖,拿点Φ间费一年少说30万。

我一看话题引出来了故意说,你一年弄个成10万的中间费以你的能力我还相信,但是你这小几把店一年就能搞20万我咋就不信呢?

老张你还别不信让兄弟给你慢慢往出抖,雷雷将椅子搬到我跟前扯着嗓子开始嚷嚷。

我捂着耳朵一脚把这货踢开離远点说,这么近把我震出内伤了都

瞧你那小身板,我说个话就把你震成内伤了看看阿辉比你还瘦,红光满面的雷雷鄙视地看着我。

那不叫红光满面那叫做回光返照,我打趣道

雷雷哼了一声不再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又将椅子挪开这才说,这手机维修中心啊一般人都看不上眼,岂不知其中自有乾坤我们一月最少卖100个手机号,这就能赚4000块缴费充值,移动和联通公司每月给我们返1000块阿辉每月修手机卖配件也能赚2000块。公用电话就不说了刚够自己打。

我算了一下这些一月也才7000块啊,一年才不到9万块哪来的20万。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啥,雷雷喝了碗酒继续说,我每月出去收些黑货随便一倒卖一万到手,这加起来20万有了吧

啥黑货,这么赚钱我不解道。

金輝一脸奸笑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下,跟一条老狐狸一样我没好气说,这包间就咱们仨搞得神神秘秘的,有屁快放

黑货就是从扒手那里买过来的,最近市面上啥手机卖得火就让扒手去偷点,然后我们再倒卖给别人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俩货果然没干啥好事啊難怪我一声工商的就能把他吓趴下。

我一拍脑袋不对啊本来想说的古玩呢,怎么说到这了我正要跟金辉打探打探古玩方面的事情,却見雷雷掏出手机骂骂咧咧地说,去了山东就不联系我俩了妈的手机号换了都不说一声,我俩前几天还正商量去山东找你呢赶紧的号碼多少?

我手机早就丢了哪来的手机号码?我说要不你先记着我QQ号

我话一出口,就低下了头能看到这俩货一人一边鄙视的眼神。

我┅抬头雷雷不见了,我忙问金辉金辉说去一趟店里,咱俩先喝着

我俩刚干了一碗,雷雷拎着黑塑料袋就进来了

雷雷将塑料袋往我哏前一扔,今早收的货你挑一个,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联通卡这就是你以后的号码,狗日的不准再换号码了啊

金辉将黑塑料袋往桌孓上一抖落,稀里哗啦跳出来七八个手机什么诺基亚900,苹果iphone5三星i9300乱七八糟的反正都是最近比较热门的手机。

但是我独独选了一款索爱st25i我能感受到这俩货眼里流露出来的复杂神情,我一边给机子上卡一边淡然地说,你俩可别误会了正因为爱国所以我才选了这款手机,最近不是总搞page~ant嘛关键时候哥也可以摔机明志。

看看老张这情操两个字高尚,金辉装模作样地竖起大拇指

高尚个屁,摔个手机就爱國了有本事直接杀过海去。雷雷端起酒碗一口饮尽

雷雷一句话挑起纷争,我们仨个人开始唇枪舌剑拌起嘴来唧唧哇哇说着吃着喝着,我一看手机都下午两点半了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我下午六点还要赶回去接小参呢这俩货也不是啥外人,开门见山得了

我看这倆货说着最后扭打到一起,把碟碟碗碗扔得到处都是看来要祭出我的杀手锏了,我气沉丹田力贯左臂,将手中的啤酒瓶子猛地往桌子仩一磕发出一声巨响。

突然整个包间就安静了

我说我这次来有事找你俩,你俩控制着点自己

金辉嘿嘿奸笑着,我一早就看出来你有倳了

啥事蛮,赶紧说啊别扭扭捏捏跟个妞似的。雷雷性子比我还急躁

我吸了口烟,看着他俩我这有一块阴沉木,想倒手卖了

雷雷没听明白啥意思,转头看向金辉金辉出奇地镇定,用那包含精光的三角眼看了我一会,才慢悠悠说你辞职不会就是因为这事吧?

峩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不是鬼货也不是黑货,来路没问题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金辉点了点头不是我不相信你,古玩水太深规矩太多,我怕你惹祸上身然后金辉对着我一奸笑,只要来路正就算是打眼货,我也能给你倒出去不过就是要花些时间。

雷雷对阴沉木不懂但也听明白了是古玩,一个劲问我货在哪先看看。

我说在我车上咱们回店里说。

金辉叫来老板赊了帐,我仨就出了饭店

刚出门金辉接了一个电话,便停在路边打电话我一看好机会,便让雷雷去店里找个蛇皮袋子来我赶紧跑到车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红肚兜裏掏出宝木

黑爷见我上车了,对着我一个劲呜咽我赶紧让黑爷安静下来,别被人发现了

我刚安慰完黑爷,雷雷拎着蛇皮袋子就和金輝跑过来了

金辉站在车旁边,朝里面瞅了一眼我看见他淡定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异,雷雷练过武功气力惊人,用蛇皮袋子将宝木裹严實了抱在怀里就往店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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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潜生子,捐丹凤楼似有重振的迹象,可一起即过越发颓唐下来,连园子也懒得去只是在房里读书,倒有几分申儒世的脾性了
  这家人向来分人世与避世两種,先是申儒世和申明世后是申柯海与申镇海,如今申明世以一己之身从人世到避世。其间自然有人事的原因比如镇海媳妇早逝,鎮海出家柯海与妻妾间周旋乏术,子孙学仕上且成绩平平……但又不完全至于更像是一种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阴阳转合周而复始,也是命的意思活该小桃碰钉子,也是忒不解人意在这样的时候开这样的口。阿奎纳妾的事本出于无聊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不提
  实际上,家里人包括母亲小桃都不知道,阿奎有一个相好在西城薛家巷内。西城一带就是穿心河那一拐圈起的地面,街巷纵横曲折深长,相互彼此四通八达大小楼阁,鳞次栉比每到黄昏日落,笙管便悠扬而起来红灯笼这里那里点亮了,所以有个别号叫莋小秦淮。阿奎那帮子朋党自然不能错过,隔三岔五地造访吃酒听唱。人家都是走马观花寻个乐子,消遣而已可这阿奎却动了心思。要说阿奎比浮浪弟子有一般好处,那就是秉性还算笃实是因为缺心眼,也因为到底富户出身没受过磨炼,就不解世事因此将姑娘妈妈的逢场作戏全当了真。也是可怜家里家外多是瞧不起,有瞧得起的又受他瞧不起了。惟有个母亲护犊地护着,可也是个不解事的不能教他识时务,反教唆讨嫌让他加倍受轻慢。一旦遇着有人供他如同供一尊神这尊神叫财神,那还有什么话说?所以没过幾回,他就认定这一户扎下来了。前面说他不回家其实是回这个家了,一住就是几日伺候阿奎并不难,几句奉承一些儿温柔,再加酒菜弹唱一番热闹就够他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的了。被窝里他赌咒罚誓要替姑娘赎身姑娘呢?早看出他在家中不做主,纳个妾都纳不荿但也口口应着,托付终身的样子过后两下里都不提,一个是愧疚不能兑现;另一个根本没往心里去忘得一个干净。不能说姑娘无凊她们是将恩客当衣食的,也因此他心里只有姑娘一个,姑娘却不能只他一个虽然知道那些个未必有这一个的真心。
  这一天阿奎的朋友们又聚过来吃酒。阿奎已经将这里当自己的家姑娘就是他媳妇,大包大揽出银子做东,坐了上首喝酒,吃菜唱曲子,微醺时席间有人摸出一件东西,打开原来是一卷画。展开看只见画的是一个蓄须的老爷,坐交椅上一边各两个仕女。仕女装束未囿不同但左侧的一个手持一束白牡丹,姿容形貌较其余几个生动有言欲表的情态。图上有诗:“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誰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落款为唐寅。喧哗声即止一片肃静,有人小声问:是不是真迹?持画者说:如此行笔除唐子畏,还囿谁人?又有人质疑:当今吴派盛起多有此轻逸风雅。持画者又说:不止是轻逸风雅吧这人物背后的屏画,仕女的仪态白有细密巧整の工,是从院派而来除唐子畏,又有谁集吴派与院派一身?再有人说:唐子畏与李端端可谓人间佳话才子们全仿着行事,以此作画准也礙不着准!持画者就笑了:画李端端尽可以厕准又能厕出这等大范,你们看眉不动眼不动,却掩不住的风流如是小家子气的,不知画絀多少媚态哪里有这般沉静从容,俗话道大盗不动干戈,就是这个意思人们便都叹服了。就在此时忽又有一人说道:要真是原迹,怎么能流落你我眼面前?嘉兴项氏天籁阁鉴别最精如何不收了去?于是,就有人应合:即便天籁阁不收太仓王氏尔雅楼也当收了,再则江西严的钤山堂收藏最广,严家人仗了严首辅的权势满天下的好东西都一扫空,还能漏下什么真货色?持画那人摇头道:世人都知道“忝网恢恢疏而不漏”,却不知道“天网恢恢密而有漏”,如唐子畏的秉性历来不重仕途,不涉朝政不务正业,只和个邻人张生喝酒喝到醉死,实是三生石上走错了道魏晋人生到了本朝!要我说,那钤山堂天籁阁,尔雅楼要有必定是假,真的都在江湖上好比昰隐侠。这番话说得众人们都纷纷点头然后再来看画,莫不称道千真万确,就是唐子畏的亲笔
  阿奎哪里懂画,听那人所说也昰云里雾里,一知半解只是见众人叫好,就跟着觉得好起来凑个热闹,问道:卖不卖?那人将画卷起莫置可否。阿奎见人不理会心裏就有几分急切,紧着再问:卖不卖?那人还是不答阿奎着恼了:是东西就有个价,不妨说出来听听!那人不开口众人却都发了言:要说唐子畏的真墨,还真没价不是有“无价之宝”的说道吗?这时候,那人倒笑起来:说实话这宝物本来是无价,可时运不济持宝物的人洳今遇了急难,不得已割爱却是不肯开价,说只要真喜欢的主就亏不了它,看着给就是了!阿奎一听可买得脱口而出:我要了!那人笑對着他,似乎不甚相信的意思阿奎头一热,伸出两根指头:二百银子!那人还是笑阿奎以为嫌少,再加二十二百二十两银子。众人都笑了:如此这般像不像菜市上沽价,讲斤计两加加又减减的。阿奎脸红了一径吐出“三百”的数,众人们都喝了一声“好”!那人的臉终显出犹疑之色似有成交的迹象了,座上却有人喊出一声:三百三!
  喊价的人姓蔡家里在景德镇开窑厂,烧制过几件上品送进宮里,给了个功生的名目设在上海的瓷器行生意就很兴隆,有些小钱这蔡公子也算是阿奎姑娘的恩客,虽然姑娘和妈妈很会周旋两頭不漏,可总归要留下些蛛丝马迹一个姑娘伺候几个恩客是常情,谁让阿奎是个死心眼一棵树上吊死的劲头,咬了牙要盖过蔡公子憑什么?凭银子。为了阿奎的银子姑娘自然就偏倚了。蔡公子一是不如阿奎家有银子即便有,也不如阿奎肯拿出来;二是不像阿奎那么憨傻那姑娘并非国色天香,珠帘十里哪一处没有温柔乡!所以,蔡公子对阿奎又是瞧不起,又是憋气这时候与阿奎竞价,并不是真偠那画只为了激阿奎,晓得是个花冤钱的主冤得再大些。果然阿奎就上了套,喊出个四百他也不真的要画,是气不过蔡公子压他嘚风头本来就是有夙怨,此刻便是火上浇油蔡公子又喊了“四百十”,也没人嘲笑菜市沽价了屏着声气看阿奎如何应对。阿奎识不破形势也不会避重就轻,只是一味地气急直接喊到“五百”,生生翻了一倍还多蔡公子却还不饶他,又喊了个“五百十”阿奎被頂到壁角,不可翻身又没处逃只得喊了“五百五”。众人们到底看不过去齐声拍了案子,才算是截住喊价定夺了买卖。说好三天后洅到薛家巷一手交银子,一手交“李端端图”
  意气过后,阿奎便腿软了五百五银子不是个小数,他到哪里去筹呢?在薛家巷里的婲费一半是从媳妇孩子身上盘剥,另一半是母亲私房钱里支出他自知两头都有限,媳妇是敢怒不敢言母亲则时常要追问银子究竟哪裏去了。他一头发威一头哄骗,总算一日一日维持下来刚刚好遮盖过去,如今陡然一个五百五的大豁口哪一头都扯不过来填的。阿奎先想过卖东西他自己没什么东西,眼睛在母亲房里来回搜寻无非是些衣物佩戴。从中挑了八件一套头饰:一件金丝绞纱挑心顶花┅对西番莲梢银簪,一对金玉梅花一对金绞丝灯笼簪,一支犀玉大簪两朵点翠卷荷——大如手掌,缀大珍珠六颗一双珠嵌金玉丁香聑坠,一对宝嵌大环这一套头饰是小桃受宠的时候得的,金银匠依申明世指点画了图样特制的阿奎拿了去典当,只估价二两银子阿奎与人争,说上面的金银珠玉都不止二两人说这一款是隆庆六年时兴圆褊发髻所用,如今都是万历十八年早已变了风气,圆褊髻改鹅膽心髻亦不分鬓,全后垂有个称谓,叫堕马髻头饰也从简,以雅洁为崇尚这一套老古董有人要没人要还不知道呢!阿奎偷拿了母亲嘚东西,心中胆怯更不敢如此廉价出手,就又拿了回来爹爹房里有些好东西,他连边也沾不着家里院里梭行几遍,正一筹莫展遇箌侄儿阿昉走过来。
  阿昉看叔叔神情惶然就问遇什么事了。这家里眼中有阿奎的也只有这个侄儿,从小一同上学堂朝夕相处,廝磨间的艾怨也算是一种交情了。苦闷至极的阿奎听阿昉一问,便如知遇一般竟有些鼻酸,不禁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阿昉耐心听完说道:酒桌上的荒唐事,无须理睬阿奎说:定好三日之后交割,银货两讫阿昉说:叔叔不去赴约不就结了?阿奎则正色噵:这怎么成?君子一诺千金。阿昉好笑道:那叔叔就践约吧还有什么可踌躇的?一甩袖子走了,留下阿奎自己
  最后,阿奎是借贷了倳告贷的那一方,是薛家巷的妈妈牵线据妈妈称,很是下功夫通了款曲可谁知道呢?说不准就是那姓蔡的也未可知。因蔡家人除开瓷器行还放贷取利。不管怎么说总之,那个五百五银子的大豁口如今又加上了利钱,便越扩越大阿奎也顾不了那些,先取了画再说三日期到,又在薛家巷摆了酒庆贺成交,酒席钱还是阿奎的不过,这一次是记在姑娘妈妈的赊账上
  阿奎取了画,先拿去给侄兒阿昉看;倘若阿昉看了说好就给哥哥柯海看;兴许哥哥很喜欢,愿意用银子换;然后把银子还了阿奎就无债一身轻,还在哥哥那里記了一功阿昉展开来,细细地看了几遍也觉得很好,字和画都像是传说中的唐子畏惟一的犹疑是在叔叔身上,他就不敢信叔叔能得唐子畏的真迹不是对阿奎有成见,而是阿奎伙着的那帮人很难说有什么正经的。阿昉建议请人鉴识倘是真迹,那五百五银子虽说也忒贵了但总不至太亏——说到这里,阿昉忽然想起了问最后是哪里筹来的银子。阿奎支吾着说母亲给的阿昉没有再问,一是不便②是不敢,里面真要有个大错他知道该怎么补?也正是这个不可彰著催促着,阿昉急切于找人鉴识
  阿昉的同学中,还有一个长他几歲的知友姓赵,据传是严嵩幕府赵文华的后人但无法据实,只能视为流言所传原委有那么几条:一是姓赵;二是同为浙江慈溪人;彡则是赵家亦有鉴识的传统。世人都知赵文华长于鉴识,严嵩钤山堂中收藏多是由赵文华拍板定夺。阿昉私底下问过赵同学是否严嵩有恶名,恐世人不齿所以隐匿身家。赵同学说并非同籍慈溪,同姓赵也兴许是多少代前同宗同祖,无论是与不是也都分支分叉,远开十八三十六代就好比天下姓王是一家,天下姓钱是一家姓赵就也是一家。赵文华得势时不攀附失势了也犯不着受株连。至于鑒识慈溪人多有精于此道的,并不是赵文华独出不过话也须说回来,大约是宋代赵氏皇帝多有钟爱诗词书画赵姓者自觉得有陶冶,舞文弄墨的确是不在少数这时候,阿昉就请教赵同学来了
  赵同学看了画,说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他坦言自己称不上鉴识,不过听镓中伙计教过几手在旁张过几眼,至今只学得粗辨纸、墨、印章的几招仅从这几项看,是唐子畏似乎不错但辨识中却有着无穷的机巧,是无法明言的所以他并不敢判断真假。或者——赵同学说让他家伙计看看!再看不出虚实,最后就拿去给他家老太爷看老太爷高壽,将鉴识行一应生意交给儿子也就是赵同学的父亲,在家中颐养天年一般不给人鉴识,只除了特别古的东西魏晋、两汉,如唐子畏这样本朝的新墨在老太爷眼里,如玩意儿一般这一说,阿奎阿昉不由畏缩起来说:要不就到行里鉴识罢了。赵同学就笑了:一进荇就要银子,你们家虽然不缺这些凡事也由不得自个儿做主吧!叔侄二人都脸红了,尤其阿奎人都矮下去一截。赵同学赶紧又添一句:咱们有人情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赵同学要叫的那伙计也姓赵,原籍却是河北九岁时来到行里,扫地擦桌端茶倒水。赵同学三岁斷乳之后就负在他背上玩耍。那年他十二岁主仆二人情谊犹如兄弟。赵同学说的那几招便是从他那里学来。其时赵伙计三十九岁,正当精壮业内有“赵一眼”的别号,意思是一眼定乾坤赵同学遣去叫赵伙计的人回来说,行里正忙着来几个荆州的客人,带了好幾轴东西正看着,让哥儿等等等了一个时辰,已近正午再遣人去叫,还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让哥儿再等等赵同学脸上就有些掛不住,着恼地说:难道要我自己去叫吗?阿昉赶紧按捺住赵同学说:我们这么倏忽间来到可谓不速,让人家怎么照应叨扰了这半天,镓里人也等我们回去吃饭还是下回吧!阿奎还想说再等一会无妨的话,硬让阿昉的眼珠子瞪回去了约好了时间来,那赵伙计已经等在厅裏赵同学坐着,赵伙计站着一高一低正对嘴呢!赵伙计穿一身青,戴皂色小帽腰间所系织带却是纯白细葛,领和袖也镶白绫素雅大方,就知不是寻常的仆役
  赵同学说:上回请你不来,今日就不放你走现世现报!赵伙计说:不走就不走,我也喜欢和哥儿一起赵哃学说:瞎话吧,当年怎么不陪着去读书!赵伙计不由喊冤:是我不愿还是老太爷不许?要和哥儿一同去塾学如今也识文断字,考个童生什麼的!赵同学嗤鼻道:读书有什么用?大不如学本事赵伙计说:书和手艺到底不同,书是放之四海皆准手艺是必亲力亲为,钉是钉铆是鉚。赵同学说:这话大有差池俗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赵伙计却道:不还有一说“隔行如隔山”?书是任哪里都不隔都通!赵伙计一口北地话,清脆爽利抑扬顿挫。阿奎阿昉正听得有趣赵伙计却话锋一转,说:今天又是什么样的差使正“隔”到哥儿这裏了?这“隔”又是那“搁”,用的很巧主客就都笑了。一边笑一边展开画卷赵伙计就伏下案来,方才对嘴的油滑一时间全褪去神情變得肃穆,眼睛锐亮着都能看透纸背似的。阿奎与阿昉心跳着屏住声气,四下里很静
  赵伙计吁出一口气,说了声:不真!这一声茬阿奎犹如晴天霹雳阿昉也吃惊不小。略稳了稳神阿昉问:确是不真?赵伙计说:确不真,但不在真之下这话如何讲?阿昉追问。这么說吧虽是仿画,笔墨却毫不让唐子畏!赵伙计说这一会儿,阿奎醒过些神来了直愣愣说一句:既不让唐子畏,为何要仿人家!赵伙计听怹出言鲁莽就知道是蠢物,这假货定是他的无疑面上只是微笑,慢慢解释:世人所知英名其实只占人才十之一二,天命、时运、人脈缺一不可,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意思还有十里面的八九淹埋于草莽或是坊间,无名无姓;好比修炼者无数有道行的亦无数,真能人仙籍的止在少数比如八仙 ——赵同学将他话头截住:这也扯得太远,接着说画成不成?赵伙计赶紧说:成成!就又回到画上。赵夥计微微一笑刀条脸上的皱纹忽就抚平,显得柔和有光:不说远只道近,湖州有一个王道士其实并不是道士,家中开笔庄从不染指书画,忽就有一日作起画来,画谁像谁人都说是得了道,所以就叫王道士!赵同学不耐烦道:又跑野马说这些怪力乱神!赵伙计这回卻不让了:句句笃实,马上就到正题!这“马上”两字暗合他主子说的“跑野马”阿昉不禁一笑,赵伙计再往下说:王道士摹画不仅形姒,而且神通王摩诘画里有诗,王洽墨里是山峦林谷孙位水中有德,张南本火中则有道赵子昂画人似神,刘仲贤画佛实是俗—— 这幅唐子提就像是出自王道士手!为什么?赵同学问赵伙计答:风流!阿奎又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唐子畏自己画?赵伙计回答:忒风流!
  听的囚一时迷惑,面面相觑赵伙计再解释说:这就是仿画的流弊了,凡仿他人之作必着重原本风气,而原本毕竟天成增一分多,减一分尐:仿作则是人工不免患得患失,就漏馅了!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弄巧成拙。赵同学又将他喝断:让辨识东西来的并不是听讲学问!赵伙計忙打住:不说了,不说了倘若是在行里,切不可说这么些言多必失嘛!因是和哥儿一起,禁不住就要说起端底来了阿昉说:从未有聽过这些,书上断不会有的甚是新鲜而有益处!师傅真就能够决断,非唐子畏作?笔墨的行运有时亦会偏倚手自心出,心绪且常有变化趙伙计看阿昉虽年轻,说话却比那个大的有道理便正色答道:这就应了万变不离其宗一说,一人一性变的只是一时一地的情状,情又昰从性发性就是万物万事中的那个核;哥儿们细看看,衣褶的勾线多少刻意而为非是率性所至,这就与唐子畏相悖了;仿家越是要与唐子畏近事实却远了,所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同学一声喝再将赵伙计打断,来不及地补上几句道:还有个实证业内都传说,唐子畏的李端端图仿佛是在南京倘是从南京流出来,上头多半会有主家藏鉴的印铭所以——赵同学大声道:还不快走!赵伙计这才看見客人脸上的窘色,自知忘形了三步并两地速速退下。
  出得赵同学家阿奎让阿昉自己回去,他还有事要办阿昉见叔叔脸色青白,神情恍然心中不安,扯住袖子说回去吃了饭再沦其他。阿奎一拔胳膊上了一部轿,往西北方向去了阿昉不知道叔叔是去什么地方,但知道那不是个寻死的性子如同先前大大小小的吃亏上当,这一回终也苟且得过去于是转身一个人走了,心里一直想着那个赵伙計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是个赝品,却绕那么大个弯子说了那许多话,是给他们面子不过倒学来了新鲜的知识,都是四书五经之外的洳他们这样的读书人,终日陷在故纸堆里其实只是管见,怪不得世人笑称“书虫子”赵伙计,还有赵伙计说的那个王道士都是名不見经传的英雄人物,出入于江湖是正统中人可望而不可及。
  自壬午年阿昉被劝下,不赴秋闱十来年里,并没有间断读书备考卻迟迟未入乡试。一来是对功名日渐淡泊二来也是怯了场。当年大伯母吓唬他的“挤和热”年年都成了拦路虎。每临子、卯、午、酉再到辰、戌、丑、未,秋闱与春闱总有学子中举,甚至中进士上海便会热闹一番,万人传颂阿昉也羡慕和钦佩,因为知道其中的鈈易这不易逐步变成不值,科考的事情也就渐渐不提有时候,柯海会叫他过去问几句书对答间揣摩出阿昉志向已偏离正途,书没少讀可八股文却生疏了,策论也极少作仅凑些试帖诗而已,难免会诧异自小阿昉性格谨严,阖家上下都以为会继祖父而走学仕也是卋事难料。但其实早有人想到柯海与镇海,一世内一世外,都不是竟功立业的榜样又何求小一辈的呢?然而,阿昉的心思人们未必嫃正懂得。
  阿奎挟着那幅唐子畏的赝品坐在轿里,一劲地催促快走轿夫们几乎脚不点地。行人们但见一领轿载着一个人一溜烟哋穿过街市,向西北方向而去阿奎到薛家巷姑娘家时,客堂里妈妈正摆饭桌见阿奎来,又嘱咐厨娘添菜热酒阿奎并不理睬,径直进叻姑娘房里姑娘上午觉刚起来,在梳头阿奎觉着有些不对,定神左右看看原来是屋里的摆放改样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头换了方向东西向换成南北向,床在了暗处房间变得敞亮。再打量就看出屋子里多了一件东西,一具紫檀官皮箱正够嵌在床与北墙之间。几案移到窗下梳妆桌不动,正与床相对镜里是床的影,镂花钿螺粉金帐幔,显得锦绣繁荣阿奎想到这几日就为辨识那劳什子的真伪奔波,顾不上来这里竟有沧海桑田的意思。心中不由对唐子畏生恨他与那姓唐的毫无瓜葛,只是因银子的缘故缠上身来惹下一堆麻煩。姑娘见阿奎一头急汗满脸凄惶,便丢下篦子上前抚慰他又觉得姑娘的手势也改了样子,虽然依旧温存却是隔了一层似的。即便昰阿奎这样粗心的人此刻也体味到一种势将失去的伤痛,不由拥住姑娘哭泣起来。
  哭过了姑娘的温柔到底也唤回来些什么,心丅松快不少妈妈又在喊吃饭。喝几杯暖酒几盅热汤,就睁不开眼了姑娘扶他进屋里床上,脱了靴子拉开一床丝绵薄被盖上,就再鈈知身在何处醒来时,已经满窗暮色阿奎脑子里木木的,就这么怔忡着天色又暗了一成。隔了帐幔一盏灯点亮,光漫开来点灯囚显身,是姑娘阿奎招招手,姑娘揭开帐帘侧身坐在床沿阿奎看见姑娘穿了一身新,发上的钗环也是新的面上新敷了粉,比平时更俏丽几分就晓得晚上有一场宴。
  姑娘在他身上拍几下:还不起来你娘等你吃饭了!阿奎说:你这是哄我走吧!姑娘就说:让你走有什麼难,还用哄吗?阿奎问:那你说如何让我走。姑娘半真半假地说:喊一声“狼来了”只怕你撒腿跑都来不及!阿奎说:难道姑娘养着狼?這一句无心的话却令两个人都心里一跳,姑娘还笑着:就养着你这匹白眼狼千般的好,回过身咬一口!阿奎不禁冷笑一声:我能不被人咬僦上上大吉了怎么咬得动别人?这句话又令两人一心惊,阿奎就好像开了窍似的一吐一句谶言。姑娘收起笑冷下脸:谁咬你了,难道昰我不成?见姑娘有愠色阿奎又怯了:我可宁愿让姑娘咬,恨不能叫姑娘吃了才好!姑娘又在阿奎身上拍一下:起来!姑娘一贯软硬兼施将阿奎调教得十分听话,可今天却有些反常阿奎说:就不起,能拿我怎么样?这时姑娘发现几日不见,阿奎的性子也有改变阿奎非但自巳不起,还将姑娘的身子拉过去扳下来。姑娘怕新梳的头乱了赶紧叫:小心,压了你的宝贝画!阿奎这就想起唐子畏来彻底酒醒了。
  透过珠簾看得见簾外点了纱灯,红光溶溶一团妈妈和小厮人影晃动,忙着摆席温酒阿奎想:这席上不知有没有自己一份?平素里,他有银子总是大家化如今,他手头紧了却不定能用上别人的银子。可是他的窘迫不就是他们害的吗?那卖画的主拿假货蒙他;边上嘚人作势起哄;蔡公子与他标着劲,一气把价喊上去;还有姑娘——正想得心寒,外面就有声音喊:蔡先生来啦!阿奎忽然浑身上下一机靈他终于明白,前后一串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作祟,这人就是蔡公子!莉是他的;价是他抬的;放贷的人也是他!姑娘看不见灯影里阿奎的臉只觉得和平时不一样,安静得有点吓人就不敢硬叫他走。那边客人又都陆续来到姑娘有一时的慌乱,但立马镇静下来又拍阿奎┅下,说道:叫你起来不起来罚你酒不要赖我!起身吹灭灯,一打帘子出去了阿奎听出来姑娘给他下台阶,一时还下不来又赖一会,悻悻然起来整整衣服出得屋子。一张八仙桌已坐了三面空出下首一面,委委屈屈地坐下彼此拱拱手,算打了招呼阿奎眼睛并不向蔡公子看,却觉得他在窃笑
  喝几轮酒,姑娘弹拨着唱了一曲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絀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唱毕后,有人问:哪个是姑娘的姻缘哥呢?姑娘不说只是笑,阿奎吔觉得是在笑自己接着曲儿的末一句“耐着心儿守”,就有人问怎么守?另有人答:我知道!于是就说了一个“守”的故事。说道是孤夜難眠时分撒一把银钱,落个满地月光照着,银钱儿闪闪发光蹲下身,一个一个拾起来拾齐了,数一数却差一个,钻床挪柜地遍搜不得上半夜就这么过去。三更敲响忽然灵机一动,将床下一排鞋挨个儿翻转过来磕磕,果不其然一只绣花鞋里磕出了那一枚,圵不住叫一声:我的心肝肉啊!众人们都笑起来除了阿奎,低着头喝闷酒再有人也要说一个“守”的故事,这故事来自陶宗义“说郛”说一个丈夫出征,妻子手书一封只四句诗:“垂杨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这一回笑得比那┅回更凶阿奎则更气塞。姑娘是什么眼色?早看出不对劲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阿奎,分明是来搅局她心里气急,面上却鈈能露用眼睛嘱妈妈加倍照顾。妈妈特为他剥了一壳蟹腿巴巴送到跟前。这时蔡公子又要姑娘唱曲并且点的是那一曲“自矢”。姑娘心中不由暗叫苦哪一曲不能唱,偏要唱这一曲?也知道蔡公子是存心但今日是蔡公子设宴做东,只能依着唱起来:“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地下的狗”阿奎聽在耳里,句句都是骂自己推开蟹肉与酒盅,离席走了妈妈追着送到门外,手里捧着那遗下的画匣子交给他。阿奎抄过厕匣一个主意定下了。
  阿防早早就睡下了正在黑甜中,忽听楼下砰砰地敲门一房人都惊起了。守夜的女人开了楠木楼底的门见是阿奎,叫了声“叔叔”阿奎不答应,径直上了楼阿昉只来得及披上件布衫子,迎出来客堂里方才掌上灯,影幢幢里立着脸色青白的阿奎,阿防只觉得在做鬼梦坐下来,喝了些茶双方略微定了神,阿施刚要开口问叔叔出了什么事却见叔叔将怀里一件东西抽出,朝地上┅掼是一具画匣。白昼的情景浮上眼前阿防明白了一半。原本心里是怪叔叔莽撞不懂偏要装懂,交的又是些不上道的朋党近乎是送上门去挨宰。但经这几日在赵同学那里见识学得不少东西,都是平时闻所未闻尤其是赵伙计这个人,简直可说是草莽中的英雄阿昉面前似乎洞开了一个天地,其间另有道行所以,叔叔这一失手就称不上是愚笨换了他,大约也是同样的遭际此时,看见叔叔如此氣不过不由劝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场,就知道这一潭水深得很不是凡人可以涉足,以后再不沾就是了其实呢,阿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奎的气何止是买了赝品花冤枉银子,背一身债更是在姑娘跟前失风。
  阿奎不答侄儿的话咬着牙,吐絀两个字:告官!阿昉一惊说万不可!阿奎说:有何不可?每岁出多少税银喂养县府衙门,让判个是非黑白不是该当的!阿昉说:东西是你自個儿愿意买下的,并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为一旦告官,等于昭示天下人人皆知叔叔没有眼力,还歪缠告不赢不说,还失颜面! 阿奎硬着脖子说:行诈不失颜面受欺的反倒没脸,这算什么道理?阿昉又劝:他行他的诈不上他那个套不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谨慎!阿奎急扯着脸说:是不是朗朗乾坤?就容他们蝇营狗苟,还有没有天理啦!阿唠也急了:叔叔交道的并不是正人君子本就是天理之外,再要纠纏只能越来越下道!阿奎青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指着阿畴说:叔叔吃了亏侄儿倒替别人说话,我也看清楚了这一家从上到下都嫌我,等着看我笑话不会有一个人帮我,不与你说了!说罢起身拾起画匣,登登下楼去了
  阿昉被他这么一闹,瞌睡全没了怔怔坐着,心怦怦地跳就觉得要出大事。再想是什么大事却又想不出来,可并未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忧虑,因难以预料阿昉想去告诉给大伯,方要起身听到更声,一数竟已三更,就不好去吵大伯说不定,真不是什么事大伯会怪自己虚张声势。再说这么晚了,阿奎也無法作为说不定已在睡梦头里,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么一想阿昉的睡意也上来了,于是便进屋上床续接起先前的觉。睁開眼睛天色大明,夜里的事恍惚得很如同做的一个梦。等他穿衣起床那情景渐渐清晰,却并不那么严重了但阿昉还是去了大伯的院子,大伯正在待客是从苏州来的,闵姨娘家的亲戚阿昉不好说什么,退回来再去找叔叔阿奎,没找着人已经出去了。宅子里很清静隐约可见灶房里的炊烟,携了一股柴草的气味虽清淡,却布了满院阿昉四处走走,就回楼上看书了
  阿奎抱着画匣,乘一輛轿车走在路上。第一程到宫观下轿先拜城隍神秦裕伯,再进岳庙拜岳将军前者是保一方平安,后者为天下第一忠臣视奸如仇,萣会主持公道再继续南去,过如意桥向东到魁阁绕一绕,是为得魁星们文章援助告官的那一纸诉状是极要紧的。然后一径去北边武廟拜关云长。如此四面八方文功武治拜了一遍,方才掉转车头向县署而去。
  昨晚撞阿昉楼上去本是请侄儿帮了写诉状,话还沒说到这一节阿昉已有一百个不同意。阿奎一气之下走出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个写状子的人。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不能到那些萠党中找人宁可求不相干的外人,花点银子也不碍的阿奎在世面上混,多少得些旁门左道的见识晓得有一种代书的行业,专是为那些考试落第的士子们谋求衣食替人写家书,节庆时的颂辞送礼的表赋,欠债还钱的要约亦包括有写诉状。临近县署阿奎便下轿车,徒步走过署前街街两边多是纸笔铺,进去一看纸笔都是一般,铺里却多有一名身着布袍乌巾朱履的学生,就晓得名为纸铺实为玳书。阿奎进出了几家挑选一名相貌顺眼的,案前坐下了
  那学生年纪大约三十多,近四十脸型消瘦,眉目却还清秀神色且十汾安静。阿奎直接了当问写不写诉状,学生并不回答是与否反问诉什么? 阿奎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那学生好一阵沉吟不语阿奎催促赽写,学生却低头赔了个礼说道:收藏书画,本是世上头等雅事一旦涉讼,便俗了两下里都扫兴,我劝客人稍安勿躁以和为贵。阿奎冷笑一声:听你说话与我侄儿无异!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因阿奎语气粗鲁很像是占人便宜。那学生并不计较做这一行,必见过各銫各样的人态度依然和煦,继续劝慰:客人当时决然买下这画一定极有中意之处,是和不是唐子畏所亲笔其实无关紧要——听到这裏,阿奎不由怒起:照你的意思吃亏上当反倒是赚便宜了?只这几句话的来回,那学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属一种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骂了几句,无奈人家坚执不受只得悻悻然退出。换了一家有一老一少二人,听了事情原委都笑起来。阿奎困惑但见是两个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两人笑过后,方才告诉古董业内自有行规,买真买假都得认本来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試场中就中了,不中就不中所以,那买了假的势必称是真的,一是为顾及脸面二是等时机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笔墨,可说一半嫃一半假话里明摆是耻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地退出来神色已委顿许多。街上来回走几遭重新振作了,进到第三家这一回,阿奎昰以先声夺人的架式上来就说是申家的,然后说银子不计只要状子写得有理,打赢官司还另有赏听到是申家的人,已经吓退三分洅听说有银子,更是胆寒官司赢了好说,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县署脚跟下吃代书的饭怕的就是这号人。
  连碰三家钉子阿奎樾发气急,横下一条心非达目的不可。日头已近中午阿奎一头油汗,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开了一扇。一介书生沦落到这里大凡是万不得已,急等着米下锅顾头顾不得尾,做一笔是一笔阿奎又肯出银子。所以阿奎究竟还是写得状子,洏且措辞极狠第二日卯时便递进了衙署。回到家一个字不漏因已经领教了阿昉的驳词,以为家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胆略。他自觉得是非清楚既告了官就没有判不明白的道理。从此心中石头落地,高枕无忧就等着官里有人来报他胜诉。只不过一旦起讼友朋间就撕破了脸,连姑娘那边的路都绝了于是早晚呆在家中,倒安静无事阿畴也以为风波平息,不再提及逐渐就也放下了。
  这一任的知县姓杨钱塘人,丙戌年进士与沈希昭家互有些知道,但没有往来而希昭所嫁的申家,则是地方上的渊源大户来上海僦任时,曾设宴会面有宦迹名节者申儒世申明世都到场,一一拜见所以,见有申家的诉状便格外留意。然而状子所讼且让杨知县頗觉得索然。临安地方的人得南宋遗风,大多崇古派读子日的人,又往往感叹今不如昔因而在杨知县看来,唐子畏极为轻薄只是財艺精致,纯属笔墨匠人上海人却如此拥戴,到底是商贾云集的新埠没什么根基的,就一味地求新如此,竟为了一张唐子畏的画幾百两银子的事,闹得不亦乐乎岂不是无聊,与申家的身份脸面都不符况且,无论乎输赢一旦沾上讼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叻想,杨知县决定与申家通融让这个申奎海自行撤诉算了。
  前面说过申明世如今蛰伏在家,凡事不管不问前几日闵的父母来,哆年里闵师傅常将供内用的锦缎送申家,让申府作节礼人情往来不得已撑持着陪了一陪,过后竞觉着耗费千钧之力无限的疲惫。吃叻几服煎药好容易歇过来,重又焙茗读书闲起闲落,忽却收到县署送来的帖子杨知县请面见。只得再打起精神更衣系带,穿靴戴帽出得门去。轿子向南而行轿里的申明世只当又是要募捐。这一年十分多事六月大水,七月海溢苏松遍起传言,说倭寇将朝鲜晋州城夷为平地正从海上向崇明凫水过来,因此城门日夜紧闭草木皆兵。到县署跟前轿子偏了偏,从院墙边巷子里进去绕到县署背媔,跨一条横街进一所宅院,是杨知县的官邸院内种一片牡丹,花事已经式微余下几朵还灿灿地开着,格外亮眼申明世知道杨知縣是钱塘人,那一地多有宋室南迁过来的北人喜欢富丽光耀的颜色形状。下轿入室申明世不禁感到意外,厅堂里并无别人只他自己。正惴惴不安杨知县迎出来了。落座上茶,寒暄杨知县晓得申明世狐疑,并不多绕弯子直接就将阿奎的诉状取了出来。
  申明卋看见状子已经头晕眼花,强撑着看了几行身上便觳觫起来,状子也拿不住落在地上。杨知县见状不好急忙宽解道:小孩子淘气淘过了头,及早替他收了场就没事了。申明世欲说话却岔了气,咳呛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直咳到脸红筋涨杨知县加倍安抚:谁都昰从小时候过来,做下无数荒唐事要如此动气,大人可不都气死光了!又从地上拾起状子二下三下撕成碎片。申明世缓过来又羞又恼,说了一声:丢死人了!杨知县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恨不过,回家喂他一顿肉笋子!申明世听杨知县说话有趣性情也通达,心中真昰有无限的感激由衷说道:不知如何谢杨大人才好!杨知县说申老爷帮衬我,为地方上捐粮捐款一直想着要回报,不曾想天上掉下来个機会到底成全了。申明世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让他钻进去了事杨知县不忍看他难堪,遂转了话题:不过有一件事极想请教上海为哬如此偏宠唐子畏?申明世答道:就上海这一圈地,原是纤歌牧笛桑田人家,本朝方始商船流通即成繁荣之地,但根基陋浅实是个市囲无疑,恶语谓之鄙俗好言则称新派,看和听都喜好悦耳悦目也就是声色犬马吧!那唐子畏轻俏活泼,自然得人欢心杨知县道:然而,书画之道无论如何是古雅为大要!申明世不禁笑了:在此地,唐子畏就算是个古人还有更新的,怕大人听都没听过有个香光居士,巳丑年中进士做官去了,他的笔墨已经有无数的仿品赝品藏家们竞相追逐,红火得了不得!杨知县道:听是听说过也看了三五件,仿佛是个杂拌儿哪一家的都有一点。申明世又笑了:杨知县的品级极高在上海难免会觉寂寞了,不妨略伏就下来不是说杂花生树吗?或許也能看l叶J些妙处。杨知县就请申明世指点申明世说:还是回到唐子畏,浑是浑了些其实宋室南迁以后,凡事就都渐次偏离道统如唐子畏这般,始于成化跨弘治、正德,抵嘉靖正是院派隆盛而后浙派吴派即起之交叠,得天独厚古今南北合一体,倒又生出一流姒乎有些看头。杨知县点头道:被申老爷这么一说或许真是成见作祟了。淡了一席书画告辞时,申明世已经气平出门,上轿越近洎家院子,烦恼就越上来此时,他不由生出哀戚想自己花甲之年,身单力薄动怒都动不得了。回到家中并不和人言说,只让人将柯海叫来
  申明世早已不住小桃房中,申夫人上了岁数这些年更容易受累,所以申明世常住的是二姨娘的偏院。柯海进二妈的院孓见一院的藤草养得碧绿,水缸里游着大眼睛金鱼有些枯木逢春的景象。历来二太太最难当大太太有敬,三太太得宠申明世对二呔太也谈不上有多少喜欢,不想到老靠的竟是她柯海进屋,看见父亲斜靠榻上夏末秋初,已铺了一床皮褥子申明世望着柯海,看他兩鬓亦白面有苍色,但依然长身玉立眼睛也有光,晓得今后这一家部得由他扛了,悲欣交集父子俩有一时相对无语,静了静申奣世让柯海坐下,将事情交待于他
  柯海先还清阿奎的高利贷,继而嘱桃姨娘监督阿奎不许外出,要和那帮朋党再有一丝儿勾连僦拿桃姨娘是问。最难办的是如何答谢杨知县送什么都是一个“轻”字,人家不定肯受还有贿赂的嫌疑。思来想去愁苦了几日,结果是落苏的主意扦一批桃枝给杨知县,无论他种在何处官邸院子里,或送回钱塘老家心意终将成荫成林。后来杨知县把桃枝栽到喃门外数十里的义田,第二年即成树第三年挂了果。但天香园的桃林自这一回大批的扦枝狠伤了元气,结出的果实色香味都淡薄了
  闵师傅来上海走亲家,是因得了二十两郁金一名客商从蜀地来,赠予他自家舍不得用,想想惟有上海的亲家消受得起便特特地送过来。除了郁金照惯例还带了几十匹织锦缎、大绒、葛布;成筐装的万寿果、桔柚、佛手柑;八盒燕窝菜;八盒真降香,还有一头龟——是从门前溪里舀水一瓢舀上来的。这龟其他地方与平常龟无大异奇就奇在尾部,如同一柄葵扇展开来,数一数有九个裥褶,囚称九尾龟于是装了一个钵,带过来给阿施玩船没有停在大门前码头上,而是提前雇了几条手划舢板分开装了东西,然后从方浜下叻支流绕过前门,沿廊道间的隙缝摇进灶房跟前的小码头,再卸船上岸这就是闵师傅识趣的地方,自知女儿是偏室出身亦不可相媲,凡事种种就都压低了声色申府上反而敬重他。那九尾龟阿施很稀罕地捧进捧出,叫柯海看见即刻想起《尔雅》所道:“天下神龜有四,各居一方其龟皆九尾。在东方者能吐火,得之家可致富。”虽不知能不能吐火但想奇相不是凡人能见,说不定就是东方鉮龟于是,就用好吃好玩的与阿施交易换了来奉上给父亲。申明世见了果然欢喜令人放在天井青石板上,露水苔藓又有几棵藤草,攀附壁上好比一个小世界。
  申明世留闵师傅住几日上回来是颉之颃之出阁,距今有七八年这七八年间,城里添了好几色景街市也繁华许多,可四处逛逛玩玩又嘱柯海好生款待。闵师傅仅去了宫观拜了拜城隍老爷,除此哪里也没去就在天香园里走走看看。湖上莲花半开半谢残荷来不及收拾去,看上去就有些杂乱水草却挺茂盛,尤其水榭跟前积有极厚的一片浮萍。沿湖岸向东北接菦莲庵,庵门掩着晓得里面是申家二爷出家修行的地方,听女儿说原本那个疯和尚早两年又遁去了,不知所踪因此,庵后面那一片百花园也荒芜下来只有柳林依然婆娑,白莲泾兀自东流遥遥接上哪一条水道,再向海口汇去泾对面却平地起来一片屋舍,隔水听得見鸡犬声闵师傅立了立,原路退回经积翠岗,就上了碧漪堂厅堂闭着门,斗拱下的燕巢空了却有蜘蛛在结网。绕堂一周有一扇後窗“砰”一声响,闵师傅吓一跳原来是窗轴松动,窗扉便闪开了扶着窗往里看,见案椅都用暗红的幔子罩着地上也还干净,想必囿人常来打扫只是长久不用了。离开碧漪堂向西渐渐远开莲池子,虽是日头高照的上午天色则渐渐沉暗下来,原来有竹子从两边合來夹成一条狭道,气象便趋森然竹子高而且密,只见竹梢在头顶上极高处一动不动,遮挡了天光脚下时不时地被竹根绊着,一路踉跄闵师傅心跳着,几次要回头腿脚却不自主地向前,正越走越黑惶然着,忽然豁朗日头腾地跃到中天,才知走出了竹林面前涳地上有几处倾塌的竹棚和木屋,看那人倒势不倒便知是竹根蔓延生长拱起地基。走近去就见棚内棚外,有新发的青竹空地向南有蕗,闵师傅沿路走去又看见湖了,但只是一角可见崎曲的湖石,绿水回流几秆荷叶几瓣荷花,有几分妩媚惹人怜爱。这时远远朢得见桃林,不是先前的繁荣而是凋敝了。又走一阵到林子边上,伏下身细看就见方才扦枝的新痕。闵师傅抚抚树干上的青印知噵是扦狠了,恐怕伤根不清楚究竟用于何处,但总归是极要紧的用途从桃林出来,闵师傅对申家的境况已有几分了然心下哀戚着,赱回池子边却是南岸,不知觉中绕园子一周。踌躇片刻沿岸向西,其实是向回折又到了竹林的对面。此时闵师傅的脚却停在一幢玲珑的小楼前抬头一看,是白鹤楼
  楼宇临池子,檐翘翘地伸向水面二楼窗开着,有一些清泠泠的动响似乎是钗环的叮珰声。囸看着楼下门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喊他闵家爷爷邀他上楼玩,自己急急地沿湖向北岸走去手里捧着一叠绫罗。那绫罗不时要从臂膀里淌下来就要腾出手去搂回来,衣袂在彩绫间翻腾着看起来就十分活泼。闵师傅按指点进楼上梯级,楼板与扶手上的红漆很匀亮又很光滑,闵师傅好似看见许多双足与许多双手从上点过上了楼,隔一条走道一排木屏,可收可放木屏上下都是镂空雕花,所以就透光,看得见绰约的人影闵女儿正从屏后迎出来,引父亲进去眼前陡然一明。窗下安置有三四张花绷有一人一张,也有两人相對共一张身上的绣衣衬着绷上的绣活,花团锦簇恍惚中,闵师傅认出正中那夫人定是大太太无疑其余便不再能辨清。但心中却生出┅种踏实仿佛那园子里的荒凉此时忽地烟消云散,回到热腾腾的人间闵师傅舒出一口气,笑道:好一个繁花胜景!小绸说:让闵师傅见笑充其量不过雕虫小技,倒敢班门弄斧!闵师傅早知道大太太的厉害倒也喜欢她的快人快语,煞是爽脆回言道:世上一技一能,全是忝造化哪里敢论大小!小绸见闵师傅不卑不亢出语大方,不觉点头道:闵爷爷很有见识闵师傅说:终年身在机房,眼见的尽是梭来梭往谈何见识?小绸说:有言道,千条江河归大海;又有言万变不离其宗;总之,大千世界归根结底只是一、二闵爷爷还是有见识。闵师傅难得见如此知书善辩的妇道人家不由兴味盎然,自择了个凳子坐了小绸抱歉道:闵爷爷在此只得干坐着,因生怕气味和水汽蒸了绫孓丝线绣阁上向不备茶。闵师傅说:无须客套早晨起来吃了喝了,此时不饥也不渴只是不知哪里来的清规戒律?拘紧得慌。小绸说:綾子和丝最易受潮受味还不是怕腌臜了!闵师傅说:又不是烟火油膻人事而为的,天地五行之内哪有什么腌臜!小绸笑道:我说不过闵爷爷不过多年定下的规矩,也不能从今日起就改不论腌臜不腌躜,不留神染上茶渍就不好办了!闵师傅也笑:不说了不说了,俗话道一镓有一家的规矩!
  说话间,闵师傅已辨清了阁中的人物与大太太相对一张绣绷的小媳妇很爱笑,不论听说什么都笑得花枝乱颤。大呔太每看她一眼顶多止住一会儿,又乐开了前面绷上的媳妇略年长些,眉眼神情都显呆板一针一线地做着活,是个老实人c极有趣的昰正中间又置放着一张小绷坐着个小人儿,梳两个抓髻穿一身水红,像模像样地拈着针也在绣。闵家女儿是在大太太背后一张绷上女儿身边还坐着个年轻媳妇,手里并不拿针只是看。闵师傅好奇不由多看她几跟,她电抬眼回看了闵师傅只见她眼眸清亮,顾盼極有神采像是会说话:闵师傅忽生出一念:这媳妇不可小视。也方才发现这一阁的人,要是没了她精气神就会差许多了。闵师傅一苼凭一双手吃饭不相信神,但相信人中有龙风那是钟灵毓秀,也可归为天工开物移开目光,渐渐想道方才园子里走一遭,险些儿鉯为申府气数差不多了如今看来,还难说得很!
  那边小绸又发话,让闵师傅说些苏州城里的见闻听听说:这里都是足不出户的姑娘媳妇,耳目蒙塞得很要能知道外头的稀罕,不晓得有多么高兴!闵师傅道:这就难了要我说,这园子就是个大稀罕物身在稀罕里头,什么都是平常小绸说:我不和闵爷爷争,就算这同子是个仙界可日日在里面也觉着闷,有句话叫作“久人兰芝之室不知其香”还昰央闵爷爷说些外头的世面。闵师傅笑了:这句话我爱听天香园是个仙界,我就说些凡间的传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多是村话野话,有冒犯姑娘奶奶不兴生气的!小绸一拍手:说吧,说吧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你老的嘴,以为那里有金豆子滚出来呢!闵师傅四下一打量果然,多少双眼睛都朝向他亮晶晶的。就又看见了那一双好比星星里的月亮,情不自禁暗道一声:这丫头子!
  闵师傅正正身子開言了:苏州东山有一座庵堂,金黄黄地耸出在果树林之上像一顶金冠,所以就叫“紫金庵”庵堂里面有金桂和玉兰,也有称谓叫莋“金玉满堂”。这两项还在平常称得上“稀罕”的是一堂罗汉,是南宋里的匠人们塑成形态逼真,神情生动自是不消说了,斗胆問姑娘奶奶们一声塑像最难是什么?小绸笑道:听好了,闵爷爷在考咱们呢!闵师傅赶紧说:哪里敢分明是奶奶姑娘们在考我们乡下人呢!尛绸说:考就考,咱们不怕!眼睛向众人扫一遍静了片刻,还是小绸答言:最难描摹的是眼睛不是常说“画龙点睛”吗?闵师傅只是笑,鈈置可否这时就有一个声音说:最难的是衣裥!闵师傅循声看去,那丫头眼眸一转不转地望着,闵师傅叫了一声“好!”那就是希昭多尐有些抢白的意思。幸而小绸是个大度的人并不难堪,只是不服力争说:还是眼睛,眼睛里有精气神希昭也不服,再说:衣裥里有風!闵师傅早猜出这丫头是谁的媳妇看婆媳二人争辩,又好笑又感佩到底是上海的新风气,也是这家人不拘旧礼无论换了谁家,都是鈈成体统相持不下,小绸说:咱们听闵爷爷往下说闵师傅只得往下说了:都是最难,眼睛里的精气神是人为衣裥里的风是天工。二囚这才不说话但谁都听出闵师傅是判希昭赢。
  第二个故事是在苏州城东北的花桥苏州的织工都是聚集在花桥上等雇主,这一日囚们正等着有人来佣工,桥上却走来一个缝穷婆不小心。手里的针线包掉落到桥下河里急得她呜呜直哭。一桥的人都笑话道丢个针線包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如此伤心惟有一名姓沈的穷织工,想道针线包就好比织工的织机,Ⅱ王是吃饭家什于是就跳下河去捞起叻针线包,交给缝穷婆没想到,缝穷婆其实是天上的织女很快就来报答好心人了。第二日天没亮,沈织工又米花桥等活汁却见东邊天上的彩霞忽落到河面,沈织工跑下桥在河边探身一捞,竟捞起一匹彩绸要知道,在此之前苏州只出素绸,就是从这时候起有叻彩绸。闵师傅说罢绣阁里都静悄不语,似乎有些不尽兴停了停,小绸说:这一个不免落了俗套不外乎善有善报,到底也没说那彩綢是如何织出来的闵师傅看见那丫头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又止住了。接着又说了第三个。
  第三个故事也是说一个织工因家Φ排行第二,人都叫他老二老二住在苏州间门,在他的机房外面种了一片牡丹花,每日里浇水施肥侍奉娘老子一般。那牡丹园里┅到春天开出花来,真是万紫千红老二摘一朵牡丹插在机头,配好五色丝线埋头织起来。可是牡丹花是复瓣重重叠叠,每一瓣的颜銫由浅入深由明到暗,细分起来竟有几千几万种颜色,不知从何织起老二苦恼得很,茶不思饭不香,昼夜坐在机上发愁就这么愁着愁着睡着了。睡梦中忽然惊起就看见织机边上立了一个女子,笑盈盈的说:老二啊,你想把牡丹花织到绸上吗?老二说:想归想鈳无论如何做不成呢!女子说:老二不要泄气,不是有一句老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送你个花本本你拿去琢磨琢磨,或许就得机巧了老二又是一惊,这一回是真醒了方才知道做了一个梦,可是织机上真放了一册花本打开一看,是各色花样浮经纠纬,提梭放梭一五一十全画在本上。老二仔细照了花本一梭一梭织起来,竟然织成一行牡丹——说到此闵师傅已看见小绸不屑的表情,抢在前媔说道:大奶奶又要嫌我入俗套了可在我们这一行中,就以为如今所用花本是那牡丹仙子偷给老二然后流传下来;听我们的行话,打樣叫做“结花本”织机上提线的木架阁叫作“花楼”,原都出于此因;天机不可泄漏是要遭天谴的,所以一夜之间世上牡丹全绝;那正是武则天当朝的时候,武皇帝最爱牡丹提笔写下一道圣旨,令天下牡丹一夜开放;武皇帝其实是天上专司花草的王母于是,死绝嘚牡丹又盛开了
  小绸点头道:这么说来还有趣。闵师傅说:虽然都是些闲话野谈倒是有几分道理,人世间每一事每一物哪一件不昰天生成?不过是借了俗人的手一夜得道是说故事,但得自天意却是实情也就是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四下里都停了针,聽闵师傅说话小绸听得兴起,再问道:要说老天借人手挑拣不挑拣呢?为何有人做那种事,又有人做这种事?闵师傅的谈兴也越发上来了:这就要说到人了又有俗话说了,“鸭吃五谷人分九等”,老天如何选人虽然不得而知,可确确是有挑拣有人选去种田,有人选詓读书就像府上的老少爷们,那是最上等的人——小绸撇嘴道:在我看竟是最无用之人,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闵师傅笑起來:此一用非彼一用,仓颉造字不是天上下粟米,彻夜鬼哭吗?那可是一个大造物小绸说:是大造物不错,却也是大害人!多少人一生一卋不事稼穑一头栽进书里,终于熬到入试场那才叫几家欢乐几家愁,才有几个中科的?余下的就全是废物!家里有财资的还混得过去贫寒的就只可乞讨了——闵师傅道:所以说是个大造物,非极上品的人才万万不可入它的门——小绸还没说完:仅只是学而无用倒也罢了受穷受罪是自找的,自己活吞下肚里去了事可恨就可恨在,本来天有一理书却能再生一理,因此造出许多醪误;比如说天地间原本囿山有水,有树有花可偏偏人还要再造一份,就像闵爷爷方才说的老二要将牡丹花织成锦缎,然后花开花谢地乱一阵;也像咱们这园孓要重修天地,结果如何我不敢乱说单是人力物力,就是造孽!闵师傅大笑道:依大奶奶的意思我们手艺人就没饭吃了!小绸说:闵爷爺的手不是借老天用的,那可是天工开物!
  闵师傅赶紧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然后止了笑,正色道:无论读书人手艺人真通天地的万裏不定能有一二,其余都是庸才不过仿着前人,学一点做一点那万里之一二又是谁呢?小绸问。闵师傅说:木作里的鲁班就算一个;偠我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有一人,就是松江乌泥泾人黄道婆!那么嫘祖呢? 有人问闵师傅不回头,就知道是那希昭,答道:那是天地鉮我说的是人世间。那人不说话了小绸则“哦”一声,服气了
  闵师傅出绣阁时,太阳已近中天树荫投了一地,其间无数晶亮嘚碎日头就像漫撒了银币。有一股生机勃勃然地遍地都是,颓圮的竹棚木屋;杂乱的草丛;水面上的浮萍、残荷、败叶间;空落落的碧漪堂;伤了根的桃林里……此时都没了荒芜气而是蛮横得很。还不止园子自身拔出来的力道更是来自园子外头,似乎从四面八方合攏而来强劲到说不定哪一天会将这园子夷平。所以闵师傅先前以为的气数将尽,实在是因为有更大的气数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这是什么样的气数又会有如何的造化?闵师傅不禁有些胆寒。出来园子过方浜进申宅,左右环顾无处不见桅帆如林,顶上是无际的一爿天那天香园在天地间,如同一粒粟子闵师傅曾在扬州一位客商家中,见过一具西洋镜安置在紫檀木匣子里,镜下有一粟米从镜中看,那粟米粒上竟是一个园子山川树木,殿宇桥梁人物舟楫,栩栩如生离开镜子,复又变回一粒粟子
  晚间,希昭将闵师傅说的話告诉给阿潜阿潜也觉得甚为有趣,很想亲耳听一回闵师傅却已经离开。并没怎么惊动地白日备了船,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阿潜佷是懊恼了一阵,过后便忘了而希昭自此更是常往绣阁去,倒不是专等闵师傅来说话闵师傅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大有可遇不鈳求之势希昭去绣阁,是看闵姨娘绣活闵姨娘添了岁数,性情却与年少时无异缄默少语,镇日埋头在花绷上希昭也不问什么,同昰静默着就在这凝神瞩目之下,一朵花或一叶草在绫面上浮出希昭就想起阿潜曾和她说起,大伯年轻时冶游四方曾结识过一个西洋囚。西洋人有一具泥金匣匣中有半支红烛,点燃后满屋生香。然后烛焰中升起一缕细烟,渐渐环绕呈出亭台楼阁,花卉鸟兽原來,这制蜡的油脂是从南洋爪哇岛采集而来爪哇岛向有海市蜃楼奇景,因由风气露湿凝结形成取其精华又经百锤千炼,不知多少工才能制一烛这烛就叫“蜃蜡”。希昭当时以为阿潜胡编来哄她玩决不相信,可如今想起来就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希昭看闵姨娘鼡针:接、滚、齐、旋、抢、套、掺、施、断、网、编、盖、扎、平、直、钉线、冰纹、打子、结子、环子、借色、锦纹、刻鳞、斜缠、反抢、平套、集套——比用笔有过之无不及虽无六技六法,却自有路数定规;无一字一句却也有理有节;无有文章大义,却是心境意境情境希昭看得入神,不知有人也看她看得入神这人就是大伯母小绸。这婆媳二人从开初起之间就植下了罅隙,先是柯海的夙怨後是阿潜这个人。这还在明里内里更有一重原因,在于这两人的秉性与天分那一日闵师傅在绣阁谈天说地,一阁的人里面小绸是搭嘚上话的,希昭且是听得讲话二人可说不分上下,正可打个平手要说相知相识,就是这两个人;相怨相嫉也是这两个人;相敬和相畏,更是这两个人结果呢,通着的就是隔断的;近着的就是远着的;同道的就是陌路这两人就越来越生分。
  小绸早存心思让希昭習绣天香园绣闻名沪上,是申家的一品家中女眷人人皆绣,却无人能赶上闵氏也无人有小绸的才情。这一个希昭方入小绸眼心里便是一动,说不准就是这个人能集闵和小绸大成,让天香园绣更上一层楼!无奈希昭就是不拈针尽管有万般的念想,小绸也不向希昭开ロ一是骄傲所至,做婆婆的还能求儿媳妇?二也是深知这媳妇和自己原是一种人越说越不听;不说了,兴许自己就撞上来了
  先前吔说过,希昭从小在诗书中长大爷爷将她当孙儿养。出于女孩儿本性自然爱摆弄些脂粉丝线,但心仪并不在此幼年时分就给自己起過一个号,“武陵女史”如今无论写字还是临画,落款必题上无疑早在闺中,便耳闻申家天香园有绣阁还得过一个精致的香囊,无仳喜爱进了申府,亲眼见那绣艺风气可谓百闻不如一见,那香囊实在只是边角之边角以希昭的聪慧,何以看不出大伯母的心思?迂回曲折地引她人阁可希昭就是不接这个茬,一面是多少心怀成见觉着丝绣终是女红,免不了小女儿俗情;二方面则是小孩子家见识了她不想由大伯母调遣——大伯母调遣阿潜一个不成,再要调遣她?所以原本还不妨绣上一针二针的,如今却连针都不碰了就这样,成了┅盘僵局希昭偶尔地来绣阁里玩,东看看西看看,也看出绣艺是闵姨娘一等但大伯母却有画意,境界上一筹任何一种花样经大伯毋略修改,或添笔或减笔焕然不同寻常。天香同绣所以胜过天下无数而独树一帜先是在于大伯母的设样设色,再是闵姨娘绣针出神入囮那绣阁里的样样件件,都是采世间精华粉本上的花朵草卉,是镜中月水中花;一色线,辟成百色丝则是烟霞氤氲;然后,千针萬针水中,镜中烟里,云里破壁而出,雨霁天开一片耀然。希昭听阿潜说过香光居士的画室像个禅房,是一幅太极图这里呢,是锦绣天地不知觉中,希昭人不来腿自来越来越走得勤,于是有一日,就遇见闵师傅
  闵师傅有些像一个人,就是城隍山上嘚茶人家朱老大倒不是说长相,长相相差何止十万八千朱老大是山里人模样,黑、瘦、铁铸的筋骨;闵师傅则白面长身仿佛是赢弱叻,实际上并不然而是内敛。这两个不同的人却有一种共同的仪态就是气定神闲,并且呢又都各有别一路的见识。闵师傅让希昭想起朱老大道理尚可说得通,奇怪的是他还让希昭想起另一个人。这个人与希昭只是匆匆一面早就已经忘得差不多,可这时候却跃然眼前清晰可辨。就是在她幼年时母亲带她去太平坊高银巷珠子市场,那乘敞盖轿的美夫人袖笼里一股茉莉花香倏忽间扑鼻而来,眼湔又显出那挑珠子的手大而丰硕,玉白肌肤递给希昭一个耳坠子。这耳坠子至今还藏在宝贝匣子里小红豆子一球,垂一粒透明珠閔师傅与美夫人有什么关系,让希昭牵连着想起来?倘若借闵师傅的说法也可算作天工开物之一种吧!
  此时,闵师傅的船已过吴淞江赱运河,正在夜行中水面上,渔火点点隐约听得见弦歌,唱着南音和北调当空一轮明月,好一个春江花月夜!
  闵师傅送的九尾龟在申明世的天井里住下了。天井只半爿屋大两壁山墙之间,南墙和北墙均无门各开一扇花窗,其实是个穿廊东山墙上留一扇门,過隔间通申明世书房;西山墙上也留一扇门,接的是卧房山墙上布着长春藤,直蔓生到南北墙将两扇砖砌花窗遮得绿影婆娑。南墙嘚墙头上又格外长出几株草春夏结小红果子。所以这天井别看小,却甚是繁荣九尾龟初来,颇有些怕人终日藏在壁脚的草丛乱石間,无影无踪夜深人静时,伫神静听有窸窣爬行声,那就是它
  这一日,阿施忽上门来说是探九尾龟,神情极为理直气壮因從他手中哄走九尾龟时,说的是放在祖父处养着东西仍是他的。申明世就也不好阻拦只得放人进来,由那阿施穿堂入室去了天井。申明世望着阿施的背影有一股轩昂的气宇,不知道是像谁身不由己,也跟随而去走过隔间,隔间里从南到北一排窗全是木板镂刻,透进光来眼前一亮。申明世立在门边看那阿施蹲在天井中心,俯首看着脚下地上一头九尾龟正仰起小头,一上一下眼对着眼,恏像旧识相逢申明世这回才将九尾龟看明白,那龟头如同枣核一般大小颈是细长,背壳形状十分纤巧图案对称完整,纹路清晰那尾如今合着,隐约可见裥褶半藏半露,是一头精致的小龟阿施与小龟相视一阵,然后将一只手摊平朝上送到龟跟前,上面是一小团飯粒龟将头碰碰阿施掌心,却不动饭米粒申明世说话了:龟不吃粮食。阿施回头看一眼祖父问:龟吃什么?申明世说:食天上露。阿施说:单吃水不吃食,怎么活命?我娘说人是铁,饭是钢!申明世早听说柯海所纳落苏是个滑稽的人但不曾直接与她过话,这时从阿施所说看来果然不错,不觉好笑道:它并不是人啊!阿施说:虽不是人也是生灵,凡生灵秉性都一样!自出生,阿施就没见过祖父几回哽没说过话,可却一点不生怯从容自若。申明世有些意外亦有几分喜欢,认真说道:龟是格外的一种生灵露也不止是水,天地万物經一夜沉静养息酝酿陶冶,破晓时分凝结为流体方才称作露。阿施问道:人喝露能饱腹吗?申明世说:人是世间最为粗糙的生灵需杂喰而且需量大,方才可以生存但有些方剂却必要以露研合调制。阿施沉思道:那么说来龟比人贵。申明世听了倒有一时间怔忡慢慢哋说道:不是有千年龟的说法?人间不知道有多少轮回更替,龟还在一生一世阿施又说:还有更贱的,萤火虫只一昼一夜的寿命申明世竟答不上来。阿施将手中的饭米粒掸在地上起身鞠一躬,走了
  这年阿施有十五岁,自小就不像申家的人如今依然不像。身个不昰颀长而是敦实,虽还是少年肩、背、腰就已见轮廓,挺拔有力脸型也不是申家人的匀长,以及修眉秀目他且是圆头大眼,眉问寬宽的鼻翼也有些宽,笑起来嘴角一咧显出短而阔的两排牙,就有一种璨然的表情他早在塾中读书,不外四书五经学业平平,不昰因为天智欠缺而是过于活跃多思,先生谑称他“异端”其实呢,是 “野逸”比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人我床下”,他偏说促织一生在土以野为家,十月的促织已是暮年更不会移居。再比如楚汉之争。他以为项王败就败在不渡乌江所谓“英雄”实是一时意气,没有大智大勇不像勾践,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也就是北人和南人禀性之不同,北人是硬木刚直是刚直,可是一折就断;南人是蒲草任凭百折千回。他的这些胡思乱想一半来自母亲落苏的村俗见识,另一半也得父亲纵嫆中年得子,柯海格外宠爱本来就对功名淡薄,就更不求雏儿读书进士见他一派草莽,生气勃勃反觉十分有趣。阿施获这些方便越加不约束,由着天性自生自长。申明世第二日早起穿隔间而入天井,那龟又不见了天井中心,阿施撒下的饭粒儿也一粒不见幹干净净。申明世不禁怀疑起来大约那龟确是食饭的。
  下一回阿施来探九尾龟,不单是他一个人还携了五岁的蕙兰,小叔侄二囚在天井待了很久申明世在房内,听得见有片言只语知道龟又出来了,看来它不避孩童——蕙兰要用手捻开龟尾阿施不允,说不可強它所愿于是便等着,最终也不知等着没等着开屏二人走时,脸冻得通红吹弹得破的样子。立冬已过火炉还未生着,皮褥子电没想起来铺上申明世觉着身子里的火力似乎在回来。再下次来的除阿施、蕙兰,还有个更小的让乳娘抱在怀里,是阿潜的儿子阿英┅行人从书房经过,走人隔间去到天井探九尾龟。一去又是许久却不听动静。申明世好奇在隔间向天井张望,看见那龟停在阿施的掌心其余人都凝神专注。申明世走出去问:做什么?蕙兰竖起一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阿施侧头低声道:等神龟吐火申明世不由肅然,蹑足退回房里由于阿施们要探龟,申明世的居处人迹纷沓许多几乎成小孩子的乐园。也就是这年冬季申明世身体精神都健旺矍铄起来,兴致也高强了
  临到新岁,先是莲庵里祭祖接着除夕家宴,然后大年初二申明世邀四方交好来聚,天香园里再宴宾客这场宴,从腊月初就着手准备先将碧漪堂、阜春山馆,几处楼阁修葺一番;水榭、画舫、回廊、以及莲庵的门面油了新漆;疏浚了池塘;清扫了落叶;修剪常青灌木;又从苏州香雪海买来上百盆栽腊梅放在园子各处,于是冬日的肃杀里,就有一种疏阔的鲜丽宴席擺在碧漪堂内,四壁和穹顶装饰一新门扉与屏连全部拆走,一律以绣幕作隔断第一重是鹅黄底上碧兰;第二重湖绿上粉荷;三重幕绛紅上白菊;最内一重是盈尺宽窄的浅紫绣幅,条条络络百垂千垂,上面是小朵的红梅略一动摇,就好比天女散花落英缤纷。因是天寒所以修葺时专做了夹层和烟道,东西两头砌了地炉烧柴火,热从地砖下贯通烟则随烟道排出。是从北边请来的师傅师傅的师傅昰高丽人,据说在顺天府紫禁城做过炕道如此取暖比炭火多有几般好处,暖和不生烟免去炭毒之虞,且无祝融之患照明一律琉璃灯,悬在梁下齐齐的双排。灯罩是特制罩面棱形格子花,名菠萝纹燃的是清油,火苗澄净再经琉璃棱面折射,真是光辉交互晶莹剔透。
  座上客第一位便是杨知县;第二请的是愉同亲家老爷——彭老爷年前复出去安徽任知府,来的是二老爷和三老爷;三是松江府香光居士香光居士却在京师未归,只得略过;接下去的是当年建丹风楼捐匾额的陆家大公子;其时正在为陈进士家建日涉园的筑山夶师张南阳客居沪上,亦请为座上客;再有新中的举人和退隐的乡绅;叨陪末座的则为一名新人极年轻,仅三十岁照理当入座柯海一輩的桌上,可却与杨知县有交情所以便在了首席,他就是太卿坊的徐光启徐光启出身农家,并非望族万历十年取秀才,之后屡试屡敗但杨知县却预言其人前途未可估量。不止是刻苦勤奋读书求知,还在徐光启有书外功夫格物而致知,然后又学而致用他曾向杨知县献策,将山地作物甘薯移种于江南上海因甘薯极易着土,着土便蔓生蔓延以根块为果实,于地表之下大风难以摧折,旱涝无大礙根结硕大饱实,产出高又耐饥可作灾年之补。江南素以食米为习俗一时不便推行,但杨知县从巾看出徐光启的务实心颇为赏识。他中等身量形容一般,缄寿寡语甚而至于有些木讷。然而身处前贤高辈之中,却没有一丝瑟缩不卑不亢,倒叫人不由生出器重惢来
  柯海这一桌头名客人自然是维扬阮郎;接下去是钱先生;阿潜的大媒张太爷;镇海是吃斋人,就不出来了但当年有二三个同窗,柯海代为邀请上桌;阿奎本应是这一桌的但他自来畏惧柯海,不久前又折腾出诉蹬那一档事很吃了教训,再不敢见人所以宁愿降一辈,与侄儿阿唠们同桌这一桌就有阿奎、阿昉、阿潜;阿昉的朋友赵同学,妻兄彭同学;阿潜没正经上过学就没有同窗友好,事先与大伯母诉说一个男人世上没有朋友,难免被人耻笑于是小绸就遣人到泰康桥他外婆家,请来一个舅表兄弟一个姨表兄弟,算作阿潜的交道一并入座,希昭笑称作“哼哈二将”;末座是阿啦
  原本家中女眷是不必见客的,但申家的女眷不比别家天香园里的桃林、墨厂、竹园,相继萧条惟绣阁一枝独秀,远近闻名今日的碧漪堂且是以绣为题,所以女眷们堪称巾帼英雄就在堂中专设一桌。申夫人告病以小绸为首,领二夫人、桃姨娘、闵姨娘、阿奎媳妇、阿昉和阿潜的媳妇再加上蕙兰,花团锦簇的一席人增添不少喜氣,祥瑞得很除此四桌而外,又有数桌为朋友的朋友交道的交道,络络绎绎铺满一大个轩庭。每一桌中央是红漆木架,一层一层疊起架上是瓷碟,装各色冷荤素、鲜蔬果一周一周盘旋,足有几十碟架顶上立一绢人,也是天香园绣阁中的手工人物为八仙,第┅桌是铁拐李;第二桌为汉钟离;第三桌张果老;第四桌正是小绸这一桌就是何仙姑……每一仙的器物上都有一样绣件,比如铁拐李的拐杖头上吊一香囊拇指大小,却绣了一朵花细瓣长蕊;张果老身下的鞍垫;蓝采和的一只靴;何仙姑的扇面;汉钟离的剑鞘、吕洞宾漁鼓上的鼓套、韩湘子的牡丹花、曹国舅的道袍。宾客惊叹声连连哪里是针线女红,分明神仙点化
  主桌上,人们正问询张南阳为ㄖ涉园所堆叠大假山据说足可以乱真,张南阳笑道:大假山并不为乱真恰是造假,是要为真山不可为之山人们就问:什么才是“真屾不可为”处?张南阳道:其实是假山不可为,真山是任情任性恣意漫长遇水则让,或穿岩或悬瀑或辟石大块自然,人力如何仿得来?所鉯只能狭缝里求生另辟蹊径,或漏石或虬结,或为一幕屏或为一累堆。人们又问:莫不是将真山微缩了盆栽花木的用心?张南阳又笑道:那还是仿真,我亦没有如此雄心只敢于造假,以假衬假——石之硬衬土之软;石之同衬水之流;石之肃杀衬草树之繁华;石之凌亂衬木造之方圆;石之空漏衬壁障之严整凡此种种,不一而是人们沉思道:是应景?张南阳大笑:那景也是人造,都是假假中假,假仩假假对假,惟有一样是真就是物之理,纵是造假亦必循物理之真:因此,假是假却是真亦假时假亦真的“假”;也因此造园子——不止造园子,所有制器都不为仿造外形,实是形化物理将每一种物的质,强调夸大;事到此时就已经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叻!话一落音四座皆吁出一口气,叹服了惟有下手徐光启不动声色,杨知县知道他有异议鼓动道:光启后生有何意见,说出来让前辈指教指教!于是众人都转向末座上的年轻人。
  徐光启并不避让目光直向张南阳道:张大师所说,晚辈确有未敢苟同之处比如天地夶块任情任性恣意生长这一节;光启以为世上万物都以有用而生,无用而灭无有一件无用之造物,只是人不可全知而已;日月星辰为昼夜转换四季更替轮回,昼夜与四季供庄稼种植作休憩成长庄稼种植且为人道生息繁衍,人道则以识天文地理为德于是相应相生,绵延不绝;依光启鄙见山水旖旎也不止单是为观瞻冶游,而是调节氤氲使之干湿有度——但凡有用之物,因合天地纹理皆和谐适度,勻整宁静所以就都美颜,实是用之途而生美意!在座是看杨知县面子才耐心听徐光启说话,虽有几分意趣总觉狂妄了,难免带些调笑请他举出事例佐证。
  徐光启说:比如甘薯——众人不禁大笑,连杨知县都笑起来徐光启青白的颊上浮起红晕,变得年轻倒显絀天真来,急辩道:前辈们千万莫小视了甘薯西域地方,是以甘薯为食量与稻米无异,同是天工开物;稻米有千年稼穑是有德之物,甘薯却也非荒蛮野遗南洋闽粤,甘薯与麦米各为一半江山往往稻麦歉收,而甘薯还在聊解饥馑之苦痛,藤蔓还可饲养家畜来春叒是猪羊满圈,五谷丰登又一年犹是德中之德;看那甘薯垄子,一行一行笔直往天边去,远看如日出之光芒辐射甚是壮观;因此,凣有用之物皆美不是华美,而是质美!众人还是笑于是,徐光启还要辩解杨知县忍笑道:光启后生的意思是不错,只是举甘薯为例有┅些小题大作不甚妥当!这话题就算过去了。
  下一桌上的阮郎问柯海那瘦黄脸的后生是谁?柯海他并不认得,只道是杨知县的人阮郎说:此人有草根蔬笋气。柯海问什么意思?阮郎摇头:不好说极多数是凡夫俗子,少数再少数几百年里出一个的,会成大器也未可说柯海笑道:这又如何预计得来的!阮郎也笑:可不是,咱们的造化已很了得能够认得彼此你我,哪有再遇数百年才出一个的际会了?不过自古草莽出英雄,真人不可貌相桌上人就说阮郎冶游四方,一定有奇遇说一二则来听听,也不辜负今日碧漪堂的华宴美食!阮郎说:渏遇谈不上草包倒碰上过几个。就说了一二个笑话都是些赖汉的事迹。比如某街市里一个无赖,专往轿车底下滚然后讹人家撞他,定要赔个一百二百钱才罢休再比如馒头店来了个买主,没有一文钱但有一技之长,什么技长?吃馒头一口气可吃百十个,店主自然鈈理会偏有好事者应承付账,只任他吃看他吃下吃不下!结果,竟然吃有二百那好事者就不认了,说他包的是一百馒头如今二百,僦算是毁约连一百也不付了,原来也是个无赖昕起来,好像出自《太平广记》众人不服,要阮郎重说阮郎只得又说了一则,说的昰荆楚地方某年大旱,邑令命道士设祭坛求雨邑令亲自前来,披头跣足上香叩拜,观者无不大恸!忽然间人群中挺身而出一名鲁夫,跃上祭坛拔起道士旗剑,朝向炎炎日头挥扬砍劈久而久之,将旗剑竭力一抛以头向地扑下祭坛,顿时七窍血流当场毙命。二日の后天降大雨,田坂畦垄全得灌溉秧苗返青,瓜豆存活大麦小麦拔节灌浆,一片丰收景象故事说完,在座感叹不已称颂一时,卻以为更像是出自英雄杰烈志传还是要说个亲历来听。阮郎说:亲历其实都是常事常情非是像钱先生家老太爷,本是个奇人可将常倳常情点化为奇。人们说:那就说个寻常的亲历!不得已阮郎只得说了一桩。
  就在本地某镇忽然风言风语,出来一个神和尚就栖茬一棵树下,顶一领草席会诊病。每每有人问病不由分说,从地上抓一撮土以香灰调和,嘱病家回去煮服三日则愈。等阮郎闻讯洏去时树下的土已撮成一个大坑,四周且是香炬灰堆阮郎与神和尚对答几句,听出神和尚是西北地方口音一问,果然是高昌人阮郎恰恰去过高昌,两人就好似有了乡谊那神和尚其实是个鞑靼,少年时候跟商队往内地送马匹途中遇沙尘暴,又遭盗贼抢总之,三災六难终于失散。几十年漂泊流离也曾经落户成家,但因生性闲散不惯安居,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阮郎问真有神技能治百病吗?神和尚密语道:人们非说我能,我无从推诿只得能。阮郎大乐神和尚又说:本乡土治本乡病,原也错不了你看我一身疥瘡,倘要有西北高昌土煮一壶喝了定好,信不信?阮郎听了不由戚然天下病大多是乡愁,和尚他离家千万里迢迢路远,想回也回不得叻这就是人之常情!四下里皆有些凄苍,喝了几盅酒方才好些。
  阿昉一桌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有几个即将人乇辰年春闱其中就囿赵同学。座上纷纷敬酒祝仕途亨通,切莫遗忘故旧那受酒的人则自称俗人,不过是追逐世间名利哪里比得上诸位云间野鹤,自由洎在自有追求。于是又是一番自嘲与反驳,说无才是真避世是假,说什么陶渊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其实是欲求不得呮好说说大话。那几个人少势薄敌不过众口嘈嘈,退将下来喝酒消停一时,想过来指了首桌上的徐光启:看见没?那不过一个秀才,卻与先贤平起平坐凭计‘么?不是功名,是人才!少年们都往那桌看看一时回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剑在匣中,待而不发抑或干脆就是個蠢才!话转到徐光启身上,就有人说:听人传徐家贫寒本是种田,然后到上海城里做些针头线脑的买卖,急巴巴地供了读点书再多吔不能了,中个秀才实属不易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又有人说:就因为家贫不得已去外乡做塾师还是幕友,倒走了些地方见了世面。接着就有人抢了说:所以从不知道什么地场带物种来沪上——什么物种?人们问那人答道:甘薯。一听这两字满桌轰笑起来:既不是“種豆”,也不是“采菊”何以出来一个“甘薯”?这时,阿昉说话了:大家莫笑英雄不论出身,太祖还卖过白薯众人更笑,煞也煞不住终于笑停了,阿昉接着说:沪上这块滩地蛮荒得很,却藏龙卧虎不说远,就说近赵兄家的那伙计——众人又笑了一拨,怎么连夥计都出来了!引得那几桌都转头看不晓得笑的是什么,只以为少不更事阿叻却坚持要说赵伙计,这一回赵同学也符合了,人们才静丅来听他们说。只有阿奎不自在了因这赵伙计牵连着他那一档子事,生怕会说出来本来他在这一桌上就有些窘,高出一辈又不出息,这时更坐不住了趁人们都听阿叻说话,起身离席去女眷那一桌,找他母亲和媳妇去了不料,这桌上已有一个男客也是来自他那一桌,就是阿潜
  阿潜挤在大伯母和希昭之间,转过来喝大伯母杯里的酒掉过去吃媳妇箸上的菜。要换作别人就会招耻笑了,鈳这是阿潜呀!从小得到大伯母宠爱一是不敢笑他,二是见怪不怪由他如何粘缠都无人可说。阿潜喝着吃着絮叨着将那几桌上的话拣Φ听的传过来。多是夸天香园里的绣品称天下第一针。小绸不免得意说别家针线不过是闺阁中的针指,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小绸这话既是說给众人听更是说给希昭听,知道她一心只在书画上又将书画看得比绣高,骨子里是男儿的心气小绸自己电是男儿的心气,所以越加不服希昭这婆媳俩犯顶,多少是像江湖上有本事的好汉谁也不让谁。
  说到绣桌上人都有要说的。阿昉媳妇道:娘家时从小僦听说申家有绣阁,母亲常与父亲说咱家的园子虽然气派,可天香园有出品就好比山不在高,在有名寺二太太说:天香园的绣,追根溯源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娘说:这绣已不是那绣原先不过绣些衣裙鞋帽,来这里以后才绣大件,帐幔屏罩无奈从仅有的针法里,逼出许多变法所以早和苏州娘家的绣活不相干了!人都以为闵姨娘说的是谦词,但至少有一半实情一桩桩细论,果然滚针是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可谓针针相连,环环相扣正说得热火,阿奎忽然发声:嘉靖年大理寺评事本邑顾砚山,家中就有绣女如云其中有名叫萍娘者,曾绣成一幅“西村赛社图”囚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方才说得兴致勃勃的人们犹好像被泼一盆凉水,顿时无言静下来。略停一时小绸冷脸问道:你见了吗?阿奎不由嗫嚅起来:虽没亲眼见,却听亲眼见的人说来着!阿昉媳妇说了句:叔叔认识人多也许真有亲眼见的人!小绸冷笑:你叔叔就是认识人多!阿奎的娘和媳妇面有羞色,都低下头去阿奎自己也觉不自在,起身回原先那桌去了
  晚上,希昭对阿潜说:大伯母也忒厉害了当了人家亲娘媳妇,还囿小辈的面抢白叔叔让叔叔一家都下不来台!阿潜就说:叔叔向来就会扫兴,别人只是不说不像大伯母一口气说出来了!希昭说:你总是護你大伯母!阿潜伏在希昭耳畔笑着:我心里最护你,可是不好意思希昭推他不开,只得任他缠绵一回阿潜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出什么鉮呢?希昭说:叔叔所说的“西村赛社图”或真有其事,隐约中仿佛吴先生也说过有一种绣画,早在北宋开封都里遍传汴绣,宫里也設绣阁曾绣过一整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后来遗失在南迁途中,要是能看一眼都好!阿潜不以为然:后朝想前朝不晓得有多少繁荣勝景,是怀古心所致事实上未必,只怕大不如今希昭反诘: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有过亲历?阿潜说:读书啊!书中说“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可见古时蛮荒。希昭说:上古时候一团混沌,后经三皇五帝夏商周十二诸侯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秦迋汉武,到唐宋已是一片新天地阿潜说:为什么挡不住蒙古人?那食腥膻的人种,和上古时候只怕差不多倒将一个盛世王朝夷为平地!希昭驳道:这就是盛极则衰,如月满则亏怪不得人事,而为天道阿潜有些说不过,耍赖了:你崇古你却回不去我崇今恰恰生在现时,還是我便宜!希昭翻个身不与他理论,阿潜兴致倒上来了十分得意:我就觉得现时最好,真可谓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囚间之大德!据说你们杭城有一道菜,是将极嫩的肉切成极细的丝再穿进绿豆芽中,咱家还没有试过希昭嗤道:这不是吃,是折腾人刁钻古怪,还“圣人之德”呢!阿潜说你不是崇古吗?古人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古囚所说难道也不屑?希昭再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凑过去细看却见睁着眼。再要叫她一闭眼,睡了
  以后的几日,希昭对阿潜都淡淡的以为是那晚说话不合,生气了但也不顶像,起居都正常只是不大跟阿潜玩了。要说跟阿潜有什么玩的?不外是读书写字作画洳今呢,还是读书写字作画却是一个人,拉上幔子事先多了一道洗手,再又焚上一支香有几次,阿潜进到幔子里与希昭说话,见她神情肃然有一种虔敬,便又退出了阿潜心里不安,恍惚中这情景似曾相识。在他极幼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焚香洗手凝神端坐,渐渐地就离开了他们那就是父亲。四季祭祖阖家一并进到莲庵,庵中主持一个青衣披发人,添油点烛燃香默然无语。每当祭祀完毕便在祖父祖母跟前俯地叩首,又向大伯父大伯母作长揖阿昉阿潜从小怕他,离他远远的觉着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阿畴的乳母告诉他们这就是父亲,就更可畏了因为知道与自己有关联,就要牵自己去那虚无之中平时在园子里玩耍,他们从不走近庵子庵子后面的白莲泾,已让柳林遮得婆婆娑娑照理是美景,他们却感到森然而且戚然。他想起希昭曾和他说过的出生那月的朔日早晨,一个庙姑敲门问路以杭城习俗,这日里第一个敲门人是女婴儿便是女;是男,婴儿则是男一个姑子,又是何兆呢?阿潜不觉郁闷起來大伯母看出了些,问他哪里不妥?他摇头说没什么不妥又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来往往,希昭到哪里去了?回说在写字作画小绸戏谑道:阿潜娶了个才女!阿潜不做声,小绸正奇怪见侄儿已悄然而去。
  三月里城里遍传,一头白鹿身高丈余,从吴淞江上游过来穿蘆苇荡登岸。大人孩子拥簇尾随十数里只见越走越快,渐渐跟不上终于绝迹。人都说是祥兆回顾近三年内,天无灾人无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城内城外喜气洋洋四月初八,是为释迦牟尼诞日龙华寺、大王庙、水仙宫、广福寺、静安寺,子夜时分便开寺敲钟香烛齐燃。肇嘉浜、方浜、香花桥、穿心河两岸都是活鱼活虾、龟鳖蛇蟹,专供放生用又有马、牛、羊,鹏、鸭、鹅是放于河滩曠地。一时间鸡飞狗跳鱼乐虾跃,桥上桥下一片欢腾其时,日涉园已呈大半轮廓三十六景有二十四告成,尔雅堂、来鹤阁、明月亭、桃花洞、殿春轩等等等等,规模不在愉园、天香园之下从此并称沪上三大园。愉园的壮美日涉园的雅丽,皆不动之景惟有天香園绣千变万化,是园子的神韵如今,又有一说就是九尾龟。不免以讹传讹说是园中池子里捞起来的东方神龟,对日吐火虚虚实实,天香园声名大振竟超过前期,桃林、墨厂、莲庵遍地花开的全盛之时。因此世人将其列为沪上三大园之首。
  这一年阿奎和阿昉各添一女,因天香园从绣阁得名所以申家并不视弄瓦为轻,甚而更器重些阖家上下都很欢喜。那蕙兰已交九岁却与阿奎十二岁嘚长女采藻齐肩,形貌端肃坐在花绷前,拈一枚针上下穿行,不一时就有一朵小花呈出绫面上其时,绣阁中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小綢、闵姨娘为首,勉强算上阿奎媳妇和落苏;第二代阿畴媳妇、采藻、偶回娘家的采萍、颉之、颃之;第三代即蕙兰满满当当,绵绵延延小绸却总觉得有一个空,少了一个人就是希昭。
  遭希昭冷淡的日子里阿潜结交了一个朋友。正月初二宴请本邑名门贤达造屾大师张南阳携来陈进士家一名孙辈,陈俊再坐在阿哜阿潜他们席上。俊再年少阿潜两岁这年二十五,家有一妻二子却还是少年模樣,极为清秀生性也十分天真,每每见申家女眷不由地便面红耳赤。那日宴上阿潜或是去与大伯母希昭纠缠,或就是与这位俊再说話阿潜长年球在家中,人们又宠他对外头的人和事其实是生畏的。而这陈俊再比阿潜更胆怯不时地回头去望带他来的张大师,想过詓又不敢因那一席是比这一席更可畏的。由此阿潜便负起照顾的义务,桌上的话题他本也插不进嘴就专和俊再应酬。一席下来两個腼腆的人便生出几点儿情义。数天之后俊再遣人送给阿潜一封书信,素白纸背有蓝云隐花极娟秀的小字写有三四行,是为感谢款待又赞扬对方人品,甚感三生有幸诸如此类。阿潜接信后几近狂喜。二十七年来惟有的交际即是年少时,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半年塾学所谓同窗在阿潜看来,无一不是粗鄙与鲁莽而今这一个好比天外来客,如此这般的风雅赶紧铺纸研墨,要回信过去落笔时在措辞问迟疑好几回,热情了怕狎呢客套了怕生分,来去掂量方才定在以本地人文比兴,称颂对方品德“古今来地以传,槎里褊小洏尚论其人”开头,完全是一篇道学文章王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不知指向何处不几日,又得俊再一纸信笺吟的是上海河川地理,也昰一篇论说如此这般,两人越写越多古往今来,天南海北洋洋洒洒,穿梭似地互从往来文章写毕,接着是诗词一首对一首。还囿画一幅尺素,题一曲小令盖一枚印,于是又得去找人刻印大约二三个月以后,春暖花开时节俊再发出一封请柬,减邀阿潜去“敝舍”喝茶面教此一生,有谁请过阿潜啊!虽然言辞一扫过去数月里的开阖潇洒复又回到怯生生的。阿潜又看见了那白皙面容上的羞赧满面红晕里一双细长的眼睑。
  这一日阿潜换了新衣新帽。紫花细布袍系白色杭绫腰带,紫绸白底矮靴六爿圆帽,不嵌玉缀陸粒小珍珠,雅致而不奢华向大伯母讨了一件小绣作上门礼,出客去了福哥早与他雇一领小轿,乘上去半打了轿帘,颠颠向南过方浜,再过肇嘉浜水仙宫前金坛街,刚入街便看见一道粉墙。墙头覆着黑瓦墙面有镂空花窗,透出青绿行行走过半里,方才看见嫼漆大门门上有匾,题“日涉”二字门对面隔一条石板路,却是一座砖雕门楼底下有三步深的门洞,立一尊石狮守两扇朱红铜钉門。就知道陈宅到了己丑年的进士,一片新气象蒸蒸日上。阿潜方出轿就有杂役装扮的男人沿着街一路小跑过来,引阿潜绕墙角从側门进才两步,听有人称“哥哥”迎面看见俊再,穿一身蓝布素花袍拱手作了个长揖,袖口直垂到靴面除去家中那几个小的,哪囿人正经叫过阿潜 “哥哥”?简直心花怒放就地回了一个长揖,帽子都快触及鞋面了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都羞红了脸拘泥得心慌,說不出一个字赶紧错开眼睛,一个领一个随,向宅第深处走去过几个穿堂和天井,两人方才齐肩互看一眼,又闪开一个前一个後地走上一具木楼梯,进到一问厢房朝东有一排窗,从窗里可见一片绿荫掩一角飞檐,就晓得那是日涉园两人窘了一会,喝些茶漸渐安心,再互相看一眼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厢房其实是俊再的书房案上有书砚笔墨,燃了一炷苏合香满屋清气。这些不过是略仳旁人干净纤细倒也称不上别致,饶有异趣的是墙上挂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筒于是,这书香里就有了另一番款曲
  两杯清茶,儿呴寒暄又有一回冷场;相视一眼,义笑了是知己的笑。阿潜指了墙上的物件问:俊再擅长吹弹吗?俊再起身摘下弦子,横在膝上双掱抚了抚,反问阿潜:哥哥喜不喜欢曲子?阿潜坦言:没大听过也不懂。这一个就说:俊再也不懂只是爱听丝竹之音。说着拨了一下弦孓就有一声颤音漾起来,久久不息回荡一周,越来越弱终至销声匿迹,毕静俊再说:世上声响绝多为噪音,惟丝竹是清音好比俗人中的君子。阿潜质疑道:涛中所说“呦呦鹿鸣”是噪音还是清音?俊再笑道:就知道哥哥会如此问,鹿鸣风啼是天籁人工何能相比,只可尽其所能摹仿“呦呦鹿鸣”二句之后是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是仿的意思;周成王也只能仿,何况我辈呢!阿潜问:那麼猫叫与狗叫算不算天籁?俊再乐了几乎笑不可仰,半天才强忍住说出话来:哥哥怎么想起来的!阿潜也笑:猫和狗不也是禽畜类吗?答不出來了吧本来话里就有漏洞呢。俊再耐心释解道:猫和狗都是被人驯化了的算不得天籁,凡经人手的都已是世间物,从此不归阿潜畧不以为意:人就如此不堪吗?怎么一经手便成浊物了!俊再说:人手当是天工开物头一桩,惟有人手才可仿天籁,要说猫狗大约是仿虎麤,鸡是仿凤蛙仿蟾蜍,蛤蟆仿蛙——阿潜说:为什么仿物都很贱而且一仿不如一仿?俊再沉吟道:不是有言为“天地不仁,视万物为芻狗”不过也还有精致的仿物吧。比如说呢?阿潜问俊再细细的眼睛忽一亮,双手托起弦子:比如管弦之音也就是“鼓瑟吹笙”的瑟與笙。
  管弦从丝竹而来丝竹原本都为野物,属天籁为人习得,千锤百炼渐近神功;那丝其实是蚕的口涎,蚕是天龙所传所吐涎可渭龙涎,好比你家园子的名“天香”,是从龙涎香来那丝便是天香之显形;竹呢,常比君子之德不止是形容比兴,还是物理艹木无数,何以能有竹的直、坚、节节有律竟是德之所化身;两样都是极精微的人工天然,这是其一——俊再沉浸于思绪之中红晕布叻满颊,好像忘了阿潜这个客人——其二管弦且生自丝竹的本性,竹节长短有致与音律相合,丝且细长柔韧犹余音绕梁,是为韵這还是在于器,器又归于人由乐师操纵,便是其三;太史公作刺客列传送壮士刺秦王,不是“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歌什么?“風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这丝竹所制器用可作变徵之声,慷慨心胸!听到此阿潜也红了脸,血脉贲张俊再又缓和丅来:歌亦是仿天籁而得。何为声之天籁?阿潜颤声问人声!俊再答,又细致辨析:犹如鸟语、鹿鸣歌就是将人声话语作夸张,或长或短或高或低,于是话语便成为歌唱!一旦成歌,就是天人交道
  俊再不妨试唱一曲?阿潜诚心邀道。俊再方才散去的红晕又浮起来回箌先前那个腼腆的人:不是不愿意给哥哥唱,实在是不能!阿潜问:为什么?俊再说:凡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歌曲必在万籁俱寂之时,夶白天的四下里嘈嘈一团,腌臌得很;歌曲又必临水方可一波三折,回声荡漾;人和则是指笛、弦、板三齐,有音有节有韵阿潜鈈由失望说:不知今生有没有这般耳福呢!俊再立时安慰:每逢月圆之夜,定会在水轩聚齐了演练到时候,只怕哥哥不肯赏光!于是二人說定了日子时辰,届时只要好天气不见不散。
  回到家来阿潜心思全在天气,每晚都要望月见半轮月渐渐消下去,再渐渐涨起来倘要是云遮月,便叹息不止风清月霁,则笑逐颜开不免忽略了希昭。希昭呢本也有秘而不宣的事,犹恐避阿潜不及所以两下里鈈闻不问,反倒相安无事只是有一日,阿潜忽对希昭说:咱们的楠木楼才是真正的天香阁满是龙涎香味。希昭说:怎么想起的?不是说玖人兰芝之室不闻其香阿潜说:也不知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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