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大怪城堡是什么意思里的那个怪怎么大这么大一只

&&&&城堡里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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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读书客户端万本电子书免费读《城堡风暴》趣味隐藏要素详细介绍
10:54:23来源:游侠论坛编辑:西瓜妹
& 在通关后不要以为没事做了,本作中还有许多的隐藏要素及玩法蕴藏在游戏的深处,下面就为大家带来《城堡风暴》趣味隐藏要素详细介绍。
& 自建城堡
& 说起城堡这迎合了本作的主题,游戏中的城堡从一开始就是默认的构造虽然美观但是确实不结实,本作以城堡为主题不能自建城堡怎么说得过去呢?在战斗准备的界面里有一个我的城堡的选项这里可以编辑建立属于自己的城堡。
& 城堡分主要建筑和附属防御建筑,主要建筑是一些兵营及功能房间这些被摧毁的话相应的兵种和功能就不能再使用了;附属建筑主要是用来防御和支撑加固整个城堡的如砖块、木板等
& 进入编辑器会看到自己城堡的整体样貌,可以点击每个房间模块进行移动改变;在点选建筑后会有一个选项菜单,分别是:结构、兵营、功能和城门。每个结构需要占用一个具体的方块空间,玩家在这里可以发挥想象建立自己的城堡
& 慢慢搭好自己的城堡后可以点击测试模式,这时候加载了物理系统如果城堡结构不稳的话是会倒塌的;这里就要考验广大玩家是不是一个合格的设计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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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类别:
游戏平台:/PC/PS3/Xbox360/PS4/XboxOne/
开发商:Zen Studios
发行商:Zen Studios
发行时间:日
游戏介绍:《城堡风暴》是一款精致的2D横版战争题材游戏,由ZenStudios公司负责制作发行,该作即可单机运行,也可网络联机。这是一款2D横向式的弓箭塔防游戏,游戏混合了即时战略、资源管理、冷兵器战斗以及丰富多彩的美丽场景。在游戏中玩家将部署不同职业的士兵参与城堡防守,并且使用像是晨星、苹果手榴弹、导向飞鹰,甚至飞行山羊对敌人进行攻击。如果这一切奇葩的手段都无法阻止敌人,我们还可以召唤强大的法术,帮我们拒敌于城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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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求助,请问这个吸血鬼城堡里的怪物是什么呀
就是哈尔孔大君左边站着的那个高高的怪物,发出很吵很恐怖的叫声,耳朵都震坏了
那是噬鲲血麒麟,是500年前哈空老婆操作失误合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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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那个是大小姐啊啊!你说那个,应该是****的孩子当然其他人党里都是没有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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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居伊·苏密 宋旸
摘 要:  一
  格蕾丝透过侧面的车窗向外眺望着.车行几公里后,公路沿着米勒瓦什高原①边沿的山脉向上爬升,山路蜿蜒盘旋、坡度陡峭,克里斯托弗不得不减速行驶.雨中,没有护栏的弯道悬于已经沉入暮色的隘谷之上.森林覆盖的群山如同深海一般,一眼看不透,幽深黑暗,几乎吞没了挂在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在这无边无际的阴郁之中,没有光亮,连一颗星、一座村落、一扇窗户都看不见.格蕾丝出神地凝视着这样的空旷,不知不觉,她的心也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风暴让-居伊·苏密
——献给塞西尔?
格蕾丝透过侧面的车窗向外眺望着。车行几公里后,公路沿着米勒瓦什高原法国利穆桑地区的高原。边沿的山脉向上爬升,山路蜿蜒盘旋、坡度陡峭,克里斯托弗不得不减速行驶。雨中,没有护栏的弯道悬于已经沉入暮色的隘谷之上。森林覆盖的群山如同深海一般,一眼看不透,幽深黑暗,几乎吞没了挂在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在这无边无际的阴郁之中,没有光亮,连一颗星、一座村落、一扇窗户都看不见。格蕾丝出神地凝视着这样的空旷,不知不觉,她的心也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们已经在法国停留了两天,仅仅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下巴黎,便匆匆租车南下,很快便把巴黎丢在了身后。旅行的第一站是到沙托鲁法国安德尔省省会。的飞机场朝圣。格蕾丝的父亲原是海军陆战队中士,50年代末曾在那儿待了四年。格蕾丝并不是真想参观北约的旧基地,是克里斯托弗坚持要去的。他知道妻子是听着父亲关于美妙的法兰西的回忆度过童年的。可是这种美妙,他们在横穿如死水般平淡无奇的贝里法国中部旧区。地区时并没能感受到。况且,格蕾丝也不是个爱怀旧的女人。即使偶尔怀旧伤感,她也会竭力克制住,不愿流露出来。
克里斯托弗让格蕾丝独自参观了俯瞰飞机跑道的方形建筑。一小时后,她走了回来。他看着她,她的步子依然迅捷而矜持,她的脸因为寒冷而皱着。每次只要可能,克里斯托弗都想在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身上找回当年他讲授比较法学时坐在阶梯教室里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她的脸混杂在其他三百张面孔中却纤尘不染,仿佛钻石躺在河底沙砾上闪闪发亮。她的神情严肃谨慎、态度不卑不亢,一点没有想挑逗谁的表情,有时甚至因为过于平板而显得普通。那是一张即将成熟的美国女孩的面孔,而今日她的美丽则是精心修饰的结果。当时的格蕾丝散发出一种慑人心魄、令人震颤的力量。像所有的教师一样,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一直没办法兴奋起来而苦恼。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这种令人震颤的力量一下子触动了他。或许,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悄悄地等待着她?或许,他教了那么多届无精打采的学生只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越过阶梯教室的一排排座位,他看见她在距自己十米远的地方俯视着自己。那天,一双灰色的眸子专注却毫无兴趣地看着他。克里斯托弗感到自己被彻底看穿了。那一刻是珍贵的回忆,快乐中带着忧虑,历久弥新。在克里斯托弗五十岁的生命中,甚少拥有如此清澈的回忆,他执着地呵护着它。
格蕾丝裹着大衣,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在这个沙托鲁的清晨,克里斯托弗倏地在格蕾丝身上找回了八年前深深爱上的那个女学生的影子。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飞扬于肩头的乌发上;停留在她纤细的、玲珑有致的身影上;停留在她充满活力的步子上,它们由于高跟鞋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别扭。她发觉被人凝视后,宽阔平坦的额头猛然抬起,灰色的眸子炯炯地望向前方。嘴唇是她脸上惟一有血色的部位。
克里斯托弗下车迎上前去,用一种他们几个月来都未曾有过的方式拥抱了她。他把她紧紧箍进怀里,如同人们想要留住旧日影像,不让它们被时间和罡风带走一样。现在他明白了,在对一个女人有了亲密而深入的了解后,就好像与她有了血缘关系,对她的征服也带上了乱伦的意味。
公路在高地上变得平缓,长长的道路圈出一片几乎没有起伏的荒原。骤雨过后,格蕾丝推测这是一片没有葡萄园、没有果园、几乎没有人耕种的地区。大风剥蚀它,大雨洗刷它,冰雹劫掠它,最后由大雪扫尾。这是一片历经大自然考验的土地。花岗岩的山突穿过十二月里低低的流云。山脚下,岩石遍布。在昏暗的笼罩中,他们时不时地发现低处山坳里农舍的屋顶,大山挡住了西风,使它们免受侵袭。但是行驶的汽车让这种景象转瞬即逝,山峦的屏障像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凝视着荒原,格蕾丝感到紧张。从离开利摩日附近的公路到现在,她第一次有了想说话的欲望。行驶在这比他们的汽车宽不了多少的公路上,她觉得自己像落入了一个圈套,像被扔进了可怕的虚无之中。当然,这一切全都是克里斯托弗的错。
常常是这样,每当一个主意在克里斯托弗的脑海里形成时,他就决不会改变它。是他安排了这次旅行,也是他坚持要绕道来沙托鲁,坚持这个追寻父亲足迹的平庸之旅的。格蕾丝的父亲,在她母亲离开他们去佛罗里达开始新生活后不久就去世了。二十五年过去了,当时格蕾丝才八岁,有太多事情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早晨,在荒芜的跑道边,让那么多伤痕重现呢?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还能感觉到一种依稀的存在,还能隐约看见一位出没于此的年轻士兵的影子的话。然而什么也没有。残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有机场管理员刺耳的话语,他提醒她说,在清场撤离的时候,美国士兵往管道里灌满了水泥。而她,这位长于辩论、令人敬畏的律师,这时却好像一个因为不在场的父亲的劣迹而受人指责的小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格蕾丝双眼盯着路面。她好像在微笑,但这不过是一个从她那惯于自控、陶釉般的面孔上难以察觉的裂痕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表情。黄昏中,高原一望无际。城市,它的密度、热力、躁动,它彻夜不灭的灯光、它的色彩、它的无限可能,她所爱的这一切都在离她远去。车轮驶过的每一米都将她带入一个更深的迷境。他们为什么要如此自寻烦恼?只为寻找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在网站上发现的那座城堡驿站吗?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公路边有的是旅馆,足以让人制造丰富的回忆;有的是小客栈,它幽暗的灯光最适合营造一个耳鬓厮磨的浪漫之夜。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地方,而不是在荒凉的夜晚,待在这个没有沥青马路的地方。没有人家,没有露天汽车影院,没有写字楼,也没有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这是一片被上帝遗忘的土地。而这都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强烈地希望一切趋于完美,这真令人恼火。他想让旅行的每一程都充满惊奇,每一站都不同凡响,仿佛他二人生存的全部意义皆在于此似的。
“前方六百米处右转。”
合成语音打破了沉静。格蕾丝垂下眼睛看了看卫星导航系统的屏幕。车盘表上新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她对上面标出的信息并不关心。地图指出了汽车在这个她认为没有名字的深渊里的准确位置。一个来自太空的地图绘制仪引导着他们前进。令格蕾丝窒息的钳子松开了,她感到呼吸顺畅了些。格蕾丝对这令她丈夫宽心微笑的终极技术报以完全的信任。克里斯托弗对这种移动电话或高科技手机的魔力存有天真的信仰。再说,如果车上没有GPS全球自动定位系统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偏离设有路标的大路的。这并不是因为格蕾丝懦弱或是畏首畏尾。当然不是!只要一想到无法控制时间和空间,她就感到难以忍受。她的生活全仰仗这种掌控感,这就是她的小秘密,是她作为一位纽约商务律师赖以生存的基本法则。
这个晚上,天上有一只电子眼注视着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汤普森夫妇,替他们决定行动路线。再没什么比他们的这种游荡更不像尤里西斯古希腊史诗中《奥德赛》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与其他众位希腊英雄在海上漂流十年,经历各种磨难之后终于得以重新回到家园,重新被国人接受,与家人相认、团聚。之旅的了,格蕾丝心想。
克里斯托弗放慢了车速。在一阵阵席卷高原的狂风中,四门大轿车缓缓地偏离了既定轨道。汽车灯光下,枯枝在地面滑行。驾驶变得很棘手,但格蕾丝假装没有察觉。她就是这样,总要等事情变得难以应付才会采取正确的态度。必须得有一点阻碍才能让她发挥出应有的水平。当她还是个青年学生时,克里斯托弗就发现了她的这种特质。他们共同生活的经历更验证了这一点:考验能使她变强。更何况,让克里斯托弗意识到风的猛烈只会让从早晨一直开车到现在的他更加疲惫。这种在他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的忧虑反而让他们感受到分享的美好。他们已经有多久没像这样共同感受着威胁了?
尽管口中没有承认,但他们都认为这次远行十分荒唐,哪怕今晚的旅程会让他们离克莱蒙费朗法国中部奥弗涅省省会。更近一点。明天,他们将在那儿与好友夫妇重聚。那对夫妇中的丈夫是研究员,与克里斯托弗共同研究一个很庞大的法律项目。这个项目是由二人各自所属的大学以及一些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非政府机构联合资助的。五年来,他们互通信件,交换学生,在各种国际会议上不期而遇。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是这对夫妇在新千年剧变来临之际迎接的客人。至少克里斯托弗天真地这么认为。格蕾丝已经放弃让他承认明年才是新千年伊始的想法。克里斯托弗曾不无恶意地反驳说那些数学家都是蠢驴,说从他在原来“1”的位置上写下“2”的那一刻起,新千年就降临了。他认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格蕾丝对此一笑置之,决定象征性地承认这个千年剧变。然而一想到他们在剧变来临之际,置身于这片古老大陆之上,行驶在休眠火山脚下,她还是颇有感触的。此地不正是新世界的根基所在么?1月2日,他们将踏上前往日内瓦的征程。5日,格蕾丝将在那里就一项重要合约的签署进行谈判。
“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位于上维埃纳省的多尔多涅河谷。。”
冷漠的合成语音让他们觉得安心。暴雨骤歇。格蕾丝累坏了。她幻想着推开一间屋子的门,独自一人,什么也不用说,不要尽任何义务,无需其他任何动作,只在毛毯下蜷成一团。
“你累了?”
“还好。”
风停了。克里斯托弗迟疑着。他不停地查看液晶屏上的地图,右手握着方向盘的同时敲击键盘,查询导航仪。导航仪始终笃定地向他们保证:
“前方五百米处,驶离992号省级公路右转,方向弗拉蒙塔涅。”
克里斯托弗重新发动汽车。格蕾丝由着他开,没有干涉。她只是看着克里斯托弗的手。这双美丽优雅的手只向她一人表现出某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克里斯托弗是一个成熟优雅的男人。格蕾丝爱他的温文尔雅,爱他灰色的鬓角,爱他那令人安心、无可挑剔、像希区柯克电影中的男主角那样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风度,爱他这个命运的宠儿令人快意的嘲讽。但是现在,克里斯托弗的迟疑证实了格蕾丝早先的预感,加重了她心中升腾的不安和不满。完美是优秀的敌人。以他的聪明,本应去利摩日,然后直接到达克莱蒙的。她任由克里斯托弗兀自气恼。他低声抱怨,她并不试图安慰劝解,也不想这么做。她直视前方,双唇紧抿,一动不动,任侧影被车表盘的灯光照亮。很晚了,她不饿,只是困。
轿车缓缓前行。到达预告中的路口时,克里斯托弗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详尽地查了查屏幕上的地图。格蕾丝发现斜坡上有个十字路口。克里斯托弗一直在怀疑导航仪所指示的路线。
“你大可以相信它,”她终于开口了,“电脑是不会弄错的。”
克里斯托弗明白她的暗讽。他笑了。即使是在大学迷宫似的走廊之外,在纽约一些很好认的地方,他也会找不着北。克里斯托弗并不像格蕾丝那样天生属于城市。他出生于东海岸波士顿附近的莫尔登,并在那儿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纽约总是让他晕头转向。有许多次约会,当她在约定的地点等待的时候,他却在三条街以外的某处团团转。
“我知道……你是对的,”他用愉快的口吻轻声说道,“你已经在我和它之间做出了选择。”
“我选择它,克里克里斯托弗的昵称。。毫无疑问选择它。”
汽车调头开上一条深入夜色的笔直小径。然而有一瞬,格蕾丝心头闪过与克里斯托弗同样的疑问。她希望他能说点让她安心的话:我们就快到了,还剩一刻钟。我发誓你会被那儿的环境吓一跳。燃烧的壁炉、烛光晚餐、和蔼可亲的女招待还有带着帏盖的大床。我们的努力会有回报的。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策划了这一切。
但随即,她的理性扫除了一切疑问。高高的天上,导航卫星隐身于群星之中,照看着一切。如果失去定位,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景色起了变化。一离开路口,路就深入了森林。在车灯白色光芒的照射下,他们隐约看见成千上万黝黑的树干排列成线形,由于太过精确整齐而看得出人工的痕迹。是松树。尽管格蕾丝对植物一无所知,但汽车换气口处吹进来的树脂味让她肯定了这一点。当她每逢周日在中央公园晨跑时,就对树木传达的信息十分敏感。秋季的火红,春季的树影,距车流仅几百米之遥却依旧散发出的平和气息。那是些驯服的、装在笼子里做装饰的树,它们被公园的小径和长椅环绕,被园丁照料。这里的树不一样,它们充满了野性,让格蕾丝感到自己是在巨人们排列紧密的队伍行间穿行。置身其中,夜色更浓,黑暗更具威胁,好像随时都会有诡异的生物出现。格蕾丝把手伸向空调操纵器,调高了温度。她想对克里斯托弗说:我们回头吧。
但她什么也没说。克里斯托弗忧心忡忡。路不再是路,而是地球上的一条裂缝,一条被巨型挖土机在长满松树的巨大背景上剜出的伤痕。汽车在这条裂痕中前进。格蕾丝抬眼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那颗引导他们的生死攸关的卫星。然而她什么也没看见。
时间过得很慢。格蕾丝的视线不曾离开过路面,好像她也在驾驶一样。她的眼皮由于疲劳而火辣辣地疼。狂风又起。树枝在地面上滑动,从一个斜坡到另一个斜坡,仿佛活物般匍匐而行。为了绕开较大的树枝,克里斯托弗开得很慢。格蕾丝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很怀疑,难道这就是让他那么热爱的国度么?对自己的学业从不在乎的他,竟热爱它到了逼着自己的女儿学习法语的地步?然而现在她之所以身处此地,的确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他。他们为了去沙托鲁而偏离了通向克莱蒙的通常路线。还有一部分是克里斯托弗的原因。在城堡驿站中过夜,他被这个点子冲昏了头。说什么那城堡是17世纪的典型建筑,是18世纪封地的附属建筑……这些想法在格蕾丝脑海中翻腾,她也知道想这些是于事无补的,是很主观的。但她失去了在通常情况下所具备的分析应对复杂局势的能力。那种能力可以让她理清最错综复杂的案卷并得出完美的结论。而现在,她缴械了。
突然,在昏暗车灯的照射下,他们发现了什么。格蕾丝强压下惊叫,声音只在喉咙里滚了滚。汽车放慢了速度。那边,在五十米远处,有影子在晃动。
“把车门锁上,”格蕾丝要求道,“快锁上,求你了!”
克里斯托弗按下了中控锁的按钮。这虽然是很平常的事,但电动锁的声音让他们安心。汽车缓缓前进。克里斯托弗打开防雾灯,一道白光照亮了前方,车灯终于穿透了黑暗。那是一群野猪。它们步伐跳跃、脊背上拱,母猪前头开路,小猪跟在后面,像每个家庭一样,最小的落在最后。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无声地看着。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愉快和好奇来抵消内心的紧张。但他们没有成功。
“放学结束了?我可以通行了吗,野猪太太?”克里斯托弗还是开起了玩笑。
“当心!还没完呢!”格蕾丝惊叫。
又有一些黑影从斜坡上蹿了出来,还是野猪群。随后,稍远处,大约三十米的样子,一群狍子蹿了出来。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或笨重或修长的身影蹦跳着,小步快跑着。一转身、屁股一翘就消失在斜坡左方。黑压压的一群野猪,筒状的长嘴贴着地面,速度不减地越过土包。这景象延续了好一会儿。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被吸引住了,他们屏住呼吸,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在各自的脑海中搜刮从杂志或是电视上看来的关于类似情景的记载,一时竟一无所获。
“这简直难以置信,”他喃喃自语道,“我从未想过这片森林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野生动物。”
动物都不见了。焦虑感紧紧地攫住了他们。汽车停住了,后窗外,是死寂的夜。格蕾丝不敢向旁边看,生怕发现自己被人偷窥。克里斯托弗松开了离合器踏板。
“又来了!”格蕾丝惊呼。
松鼠、兔子以及其他不认识的小动物穿过小径。不远处,一只狐狸三蹦两跳地穿过山路。克里斯托弗决定离开此地。他开不快,一想到可能会轧死个把动物,他就作呕。但他更加无法忍受留在这里。他现在身处险境。究竟什么危险,他也说不清楚。但他接收到全身的细胞发出的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无法思考只能转动。是身体在说话,告诉他尽快离开这里,哪怕轧死一些动物。此时此刻,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达成了共识。
“它们是在逃离从森林那边来的某种威胁,”格蕾丝指指自己右侧,“谁都知道动物有这种预感。”
克里斯托弗全速前进。汽车蹦了起来,几秒钟内开出了好远。速度缓解了他们心头的恐惧。车灯照亮了黑带子般的前路。这条带子两边被高高的树墙围绕,向前无限延伸。格蕾丝的呼吸畅快了些。时不时地,他们借着车灯发现有影子穿过。
“刹车!”格蕾丝尖叫。
一头他们说不上名字的小兽停在路中央怔怔地望着他们。汽车的红灯亮了。
“算它倒霉!”
克里斯托弗没有减速,格蕾丝也没反对。撞上时她闭上了眼睛。汽车过处,一声闷响。离开这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注意,您已经离开地图标注地区。请沿地图标注方向返回,并重新设置导航系统?路线。?”
合成语音还是那样,但他们觉得它的口气不同了,不那么中立了。荧屏上,地图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参照、版权声明、位于阿姆斯特丹的购碟地址以及日期:日。格蕾丝惊恐地盯着荧屏。她无法接受导航仪抛弃了他们,也无法接受在这个国家竟然还有地图没有标注的地方。这里若是布基纳法索西非国家,首都瓦加杜古。、亚马孙平原或是扬子江两岸,那她还可以接受。但这是在法国!在这块她以为开化了的空间里存在着一个漏洞,一个不受电脑程序控制的黑洞。她想到了百慕大三角洲。她知道这种联想是可笑的,但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反常的念头让她掂量出自己有多紧张。
“克里,调头吧……”
“比起去那见鬼的城堡驿站,我更希望你能调头。”她补充道。
“不可能。路太窄了。你看看这些沟的深度。更何况雾这么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真他妈到了世界尽头了!”
克里斯托弗很少说脏话。她不开口了。说到底,她也不太愿意他停在原地想办法。他可能会让她下车为他引路。一旦进了捕鱼篓,如果还想找到生路,就决不能停下来。导航仪的屏幕刚一恢复监控,克里斯托弗就加快了速度。车灯在紧密排列的松树行间显得格外突兀。道路开始出现起伏。左边,树木沿着斜坡延伸开去,永远看不穿,永远那?么黑。?
一声轰鸣迫使他们减速。一种震颤使汽车底座晃动。
“没油了!”克里斯托弗惊叫道。
他减慢速度,但响声却更大了。很快,他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从他们的车上发出的。声源在别处,在森林里。他们面面相觑。从格蕾丝苍白的脸上,克里斯托弗看出自己的担忧感染了她。为了更好地了解发生了什么,他摇下了车窗。轰鸣声更大了。
“声音是从我们右边传来的,”片刻之后,他说道。
一种爆炸的呼啸声扑面而来。松树的针叶像刀刃般嘎吱作响。开始有一些粗枝从车灯前掠过,在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下,沿地面踉跄而行。
“我们走!”
克里斯托弗发动了汽车。但汽车引擎盖受到猛烈的一击。重击之下,挡风玻璃碎了。格蕾丝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我他*的不知道!”
汽车震动起来,好像有千万只手在摇晃车身。突然划过几声巨响,他们以为是闪电,但天空漆黑一片。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极力克制着席卷全身的恐慌。他们仍抱有看到隧道尽头的希望、逃离的希望。正如所有的海洋都有沙滩一样,无论什么森林总有边界。
就在这时,远处道路的另一头被堵上了,惟一的逃生之门被堵死了。他们无法理解。一股巨浪径直扑向他们。这股巨浪让人联想到汹涌的大海而不是陆地或是森林,它丝毫不比夏威夷的冲浪者面对的海浪逊色。
“是树!”克里斯托弗大吼。
在他们前方七十米处,松树炸开了,仿佛被大棒横扫似的拦腰折断。无数火花与汽车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战争。继咆哮的大海之后,这个意象从他们的脑海中冒了出来。森林处于大炮的火力之下,树枝和树冠被炸烂。一场灾难。冷战期间那种潜藏的恐惧重回他们心中。他们想像着原子弹爆炸时的呼啸。这颗原子弹向他们直射而来,要将他们吞没。他们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战后重建的资料片和战争电影,除此以外他们对战争一无所知。周围到处是被抬起的、飞起的、倒下的、混杂在一起的树干。这些树干截断了去路。克里斯托弗没有放弃努力,他挂上倒挡,向后退去。在后车灯的照射下,他看见一根巨大的树干横在路上。
“抓牢了,系上安全带!”他吼道。
事情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祈祷。从源头开始,松树有规律地倒下,气势磅礴地向他们推进。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面临的是横扫一切的轰鸣。他们将被滚动的树干吞没、碾碎。树枝抽打着挡风玻璃,扑打着车顶。汽车像小舟一样飘摇。这些令人难以想像的扑面而来的树干距他们只剩下几米远了,克里斯托弗绝望地将方向盘打向侧面。一棵松树砸在引擎盖上,后轮翘了起来,与此同时另一棵松树擦上了因为震荡而敞开的车门。汽车被抛进沟里,侧面贴着地表滑行。一声金属的脆响,树枝刺穿了玻璃,把头探了进来,像恐怖的怪物一样在车内搜索,带来一股树木、腐殖土和蘑菇的混合气味。雨水流淌进来,寒冷好像完全侵入肺里。格蕾丝惊声尖叫着,克里斯托弗努力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保护她。坠落加速了,汽车撞上了一块石头,接着横滚了出去。车灯照亮了天空,马达疯狂地轰鸣着。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烧焦的橡胶味。他们在漂浮着松脂泡沫的海洋上遇险,身体和灵魂都被淹没了。
一道白炽的光线、一种近似于蓝色的白穿透了格蕾丝的眼帘。年轻女人没有反应。这道光照射在昏迷的她身上,吸引着她。她不害怕了。
她躺在地上,脸埋进苔藓里。一股腐殖土、蘑菇和树木的混合气味浸润了她的嘴唇,钻进了她的鼻孔、她的喉咙、她的全身。她变成了这片森林中的一分子,化身为一根树枝、一根被抛在地上的枯枝。一种空虚感油然而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她微微睁开双眼,一阵剧痛袭来,从脚踝直到后颈,提醒着她身体的存在。远处,树木的枝桠间,天空着了火。格蕾丝转头看向那北极光,在它照射之下的,是被施虐的混乱的树木。她也同样受到了折磨,她也同样被碾碎了。她颤?抖着。?
天黑了。狂风肆虐,令人胆寒,把生存的信念又抹杀了一些。地面升起刺骨的寒气。格蕾丝想起了克里斯托弗、汽车和事故。他们如此执着地赶路,等待他们的却是眼前这一片狼藉。
她抬起头,但除了大片令人窒息的树枝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想回顾一下事实。事实!事实就是她现在待在这里吗?愤怒的巨浪吞没了她。
“妈的!他*的!”
这种愤怒是活着的信号。
她的腿和胳膊都还听大脑使唤。她的手指抚上脸庞,担心留下伤疤。所幸除了头皮上一道轻微的擦伤之外,并无大碍。伤口处细细的血流也已经因为寒冷而凝固了。她的耳边回响起早已遗忘的父亲的话语:“我亲爱的格蕾丝,你很坚强。我知道你很坚强。永远不要忘记,什么都打不倒你……”什么都不能,除了几个月后他的死亡。这个巨人,这个她原以为刀枪不入的巨人,竟是那么的脆弱。
“爸爸,”她喃喃地说,“帮帮我……”
格蕾丝并不急迫。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几秒钟、几分钟或是更长时间后,才开始为丈夫的命运暗暗担忧的。为了重振旗鼓,她必须首先保护好自己。夜空不再闪电频频,森林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风声在黑暗中越发凄厉。很快,格蕾丝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抬起手臂,触到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松树干,她正躺在这棵松树之下。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树皮。树皮粗糙得像带着皮料的缝边。她的头位于翻起的带着树根的硬土块之下。这棵树正好使她免于被其他倒下的树砸中。就这样,格蕾丝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她也希望这样。难以扼杀的能量重新在她的血管中流动起来,这种能量让她在所有的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树干下脱身后,她试着坐下,脑袋碰上了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突然间,她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将溺死在这植物的深渊里。她重新站起来,用力把树枝拨开,在树干间穿行,从这迷宫中钻出来。她化身为松树枝干间的一只松鼠。
“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松鼠!”
飘逝在风中的声音让她定了心。
她重新置身于一片自由的天地,这片天地比她为升上位于九十四楼的办公室而乘坐的电梯还要小。关于纽约的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街道的场景、尖锐的警报声、人群、法庭,面对税务机关的律师,这个案子的辩护是那么困难……还有一个商务法庭的会见。这是一种紧张的生活,分秒必争,它专属于那些因为紧急决定、激烈的商谈以及大笔的赌注而极度兴奋的人们。格蕾丝热爱这种极度紧张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世界却不复存在了,或者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距离此处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她试图从束缚着她的壁垒中脱身,但狂风迫使她蹲下。她在等待。除了弯下脊梁、低下头,埋在臂弯中呼吸之外,她又能怎样反抗大自然呢?
格蕾丝什么也做不了。她紧贴着地面,可能会被树砸中的想法令她感到害怕。风时不时地钻进她蜷缩的洞穴,像是要抓住她,把她狠狠地拽出来似的。她抓紧树干,咬紧牙关,不再为几米远处的树枝发出猛烈的巨响而惊跳起来。渐渐地,响声变得零落。甚至连风暴都稍稍平息了。于是,格蕾丝重新站了起来。
汽车在低处,四轮朝天,引擎盖着地,被一堆树枝阻在斜坡上。
“克里斯托弗!克里!你在吗?”
狂风呼啸,格蕾丝的力量太弱了,喊声消失在她的唇边。车门被堵住了。她抓住门把手,向破碎的挡风玻璃俯下身,仔细察看车内的情况。夜太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是你吗?”
“克里!你受伤了?”
“一条腿好像骨折了,脚没法动。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你呢?”
“放心,我很好。受惊多过受伤。”
他们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格蕾丝独自一人无法把克里斯托弗从驾驶室里弄出来。
“天一亮,你就去求助。他们会把我从车里弄出来的,他们应该有干这个的工具,”他的声音里彰显着充满信心的幽默感,“除非旅行社骗了我们。你确定我们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对吧?”
格蕾丝欣赏这样的反应。突然,她叫道:
“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给谁?”克里斯托弗问。
“救生员!消防员、宪兵……”
“是警察。”
“别跟我咬文嚼字!把包递给我!”
“是啊!我的电话在包里。你知道的,一个有着小屏幕和按键的移动电话。你忘了?”这回,轮到她试着开玩笑了。
“等一下,我找找……”
她听见克里斯托弗在动作。
“在车后座上。”她抬眼望向天空补充道。
“找不着……”
找不着,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强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就在那儿!你再找找。”
最终他们明白了,格蕾丝的包被抛出了车外。
格蕾丝诅咒她的霉运。她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东西连接着了。她失去了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比一个新生儿还要赤裸,而周围的一切却都充满敌意。
“天一亮我就能找到它,”她说。
“现在是不可能了。”
“就算把每一棵树都翻过来,把这见鬼的森林里剩下的树都折断,我也要把它找?出来!”?
克里斯托弗选择了一种不太受罪的姿势待在驾驶室里。每当闪电照亮森林,格蕾丝都会看见她丈夫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共同生活八年以来,克里斯托弗美好高雅的派头第一次遭到破坏。一直以来,这位大学教员竭力维持着与生活琐事、后勤问题,甚至某些麻烦的要紧事之间的距离,他的格格不入有时甚至达到轻浮的程度。现在,他作为标志的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痛苦。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这就是克里斯托弗十五年后的样子。因为痛苦,衰老的真实面目从他那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的外表下显露了出来。格蕾丝被一种温情淹没,这种温情让她害怕。她蹲在挡风玻璃边,透过玻璃打量她的丈夫。他的膝盖像是一个突起的船头,在大衣的阴影下显得更大。闪电划过,背着光,他浓密的头发看得很清楚。然而,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格蕾丝依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
“你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克里斯托弗说。
“我不能撇下你。”
“我不会有事的,格蕾丝。在树枝下找个隐蔽的地方,裹上大衣。我们要有耐心……”
她让步了,回到那棵庇护她的大松树下。它的根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带坡度的坑洞,像铺着干燥碎石子的小兽巢穴。格蕾丝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倒着滑进洞里。
“我就在你旁边!”她喊道,“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亲爱的。我听得很清楚。”
一阵沉默。
“我爱你!”
“我也是,我爱你。”
她在这个松鼠巢底蜷成一团。埋首于膝盖之间,她突然陷入了人类的蒙昧时代。她重又成为一个易受惊吓的埋伏着的影子,绷着神经、肌肉紧张,在洞穴深处窥视着森林。然而,尽管担忧、寒冷、疼痛,她仍然被生存的喜悦深深打动着。直接来自童年的狂喜就这样深植于恐慌的一角。格蕾丝向她的手指呵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热量,四周无尽的冰冷就吃不了她,消化不了她,毁不掉她。
“坚持,坚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风力加强的同时,风声渐起。远方,闪电时不时地照亮森林。最后几次闪烁间还夹杂着爆裂声。格蕾丝正身处一场灾难之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与以前一样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忘掉这一夜。苦涩终会留下,时时刻刻破坏着她的生活。今后每年的12月27日对她而言都将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它是灾难日。她痛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一筹莫展,这不像是她,这种可鄙的事情与她、甚至与克里斯托弗一贯的经历不相称。格蕾丝并不相信命运,她注重的是现实。
对她而言,幸存是远远不够的,她要求的更多。眼下她心神不宁、惊惶害怕,担心会留下心理创伤。她认为自己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形成:这是场卑劣的不光明正大的袭击,而她就是袭击的目标。这是由大自然挑起的战争行为,是在造气象规律的反,是它让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袭击了这片如此偏僻、温和、驯良的土地。她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遭此劫难。她没有理由,她的丈夫也没有。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多荒谬。
四周尽是残枝,折断的、轧碎的、裂开的、炸开的残枝。它们在流血。这是场黏稠而芬芳的杀戮。几个小时前格蕾丝只要一想到要去乡下的朋友家度周末就烦躁。她只能完美地适应柏油马路、摩天大楼、汽油味道、站着匆匆吃完的午餐、撞点的约会、罢工的机场、在好几个口袋里同时响起的移动电话。这样的她,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困兽一般身陷被肆虐的飓风摧毁的森林之中。因为愤怒,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还好吧?”
“还好……”
“有一点。你呢?”
沉默。她等待回答。拦腰截断的树干上,依旧挂着的枝条摇摇摆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格蕾丝?”一个声音问。
她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不,克里,我真的不知?道……”?
熏人的冷杉林的气味让她突然想起公寓里立起圣诞树时,整栋楼房洋溢的香气。童年,已经很遥远了。
“圣诞吗?节日快乐。”她轻轻地说。
仿佛有预感一般,她抬眼望向翻倒的树根和洞穴朝天空张开的缺口。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可以猜。雪花打着旋飘落于灾难现场。她可以肯定,下雪了。
漫漫寒夜。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时交谈,确认对方还活着,让彼此放心。格蕾丝意外地渐渐睡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放松的时刻是持续了几分钟呢,还是更长。她裹着大衣,背部直接贴着地面,庆幸自己还有个洞可以躲一躲。她突然发现自己想起了那些流浪汉,他们倒在阴暗的街道上,蜷成一团或是像堕落天使般醉醺醺地仰面睡去。自己像他们一样风餐露宿的想法让她不安。这次事故是否是一个信号?幸福、相逢、成功、金钱,所有这些,这些迄今为止都像是馈赠、有时甚至像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财富,她是否会失去它们呢?
风停了。格蕾丝听见呻吟声。起先她以为是克里斯托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啜泣、嘶喘和哭喊。她的心更茫然了。
黎明时分,她看清了破坏波及的范围。成排折断的树木有规律地倒下,引起了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一棵松树倒下,牵连到下一棵,下一棵又压倒再下一棵。后果之精确达到了工业的规律和逻辑水平。格蕾丝站起身,她的肌肉隐隐作痛。
“休息得怎么样?”她跪在汽车边问。
“和在城堡驿站里没法儿比。”
她笑了,这是救赎的微笑。重被提起的旅行计划让她恢复了常态。
“我猜也没法比……确切地说,你向我许诺过什么来着?”
“浪漫。我向你许诺过浪漫。”
他们惶惶不安地在彼此脸上寻找可能泄露出筋疲力竭、内心的伤口以及放弃的信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只要我不动……”
“还有无线电。你试过无线电了吗?”
“电池坏了,没有电流。”
格蕾丝任由克里斯托弗握着她的手。驾驶室内部弄得好像一个野营地。变速杆上了顶棚,车顶灯整夜压在他腰下。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格蕾丝制订了一个计划。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我一上去就通知其他人。”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回答。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疲倦。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你自己小心。”
她对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克里斯托弗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脚踝。它们纤细、有力,紧紧束在古芝女鞋里。这双鞋是在麦德逊大街买的,她原本应该穿着它咯哒咯哒地大步走在正常的生活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脚踝,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般。
“我会回来的!”她大喊。
薄底浅口皮鞋跳过一根树干,打了个趔趄,她骂了一句。随后,一切归于宁静。克里斯托弗合上双眼,陷入昏睡。
折断的树干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滑溜溜的格外难爬。格蕾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距离他们的汽车二十余米高的公路上。八点,天刚破晓。她的膝盖擦破了,手也划伤了,大衣的一只口袋开了线,耷拉下来。她的脸擦过树枝,像是被扇了耳光。格蕾丝的眼里含着泪水。
柏油马路完全被树遮住了。尽管十分疲惫,格蕾丝仍然勉强开动脑筋。向着昨天来的方向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森林的边界还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反方向上,昨晚发生事故时,他们借着车灯发现右边那条路的尽头堆满了断木,根本无法翻越。相反,在沟壑的另一边,格蕾丝辨出几条她认为可以钻过去的通道。那是惟一的出口。
突然间,发动机的隆隆声打破了寂静。格蕾丝立刻判断出这是一架直升飞机。毕竟,她可是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她爬上树干,看到公路八百米上空的一架飞机。可是,飞机没有片刻的停留,直接向右边飞去。她挥舞手臂,大叫,呼号。尽管被树枝遮住,但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直升机先向汽车躺倒的斜坡的反向滑行,然后又回到大路,最后向北方飞离。
“活见鬼!白痴!”
结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攫住了这个年轻女人。还有愤怒。
在断裂的树枝间行走既困难又危险。格蕾丝在沿斜面断开的树干间穿行。这些树干随时会断裂,像张开的陷阱一样。她打起精神,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紧绷着脸。她经过的时候,有树枝断裂,发出干脆的响声,像兵器的利刃在空中划过。越南战争的画面在她眼前浮现,那时候,她的父亲在战斗,而她住在纽约的裘德婶婶家。多年以来,她亲爱的裘德婶婶一直在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雪下得更大了。格蕾丝艰难地前行,跌倒,再爬起来。她饿,她冷。她愤怒,她咒骂,她诅咒这愚蠢地与她作对的大自然。红番区最令人厌恶的街道现在看来简直像个避风港。突然,她听见一声呻吟。她屏住呼吸,哭声是从右边传来的,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孩子的哭声。她的心跳得很快。
断枝后面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格蕾丝走上前去。那是一只牝鹿,腰被倒下的松树砸断了。她的视线对上那放大了的瞳孔,胸口一阵绞痛。牝鹿低下头舔舔前蹄,它的动作漫不经心而又充满柔情,与现实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年轻女人移开视线,走开了。昨夜被诅咒了。树木追上了森林中最矫健、最优雅的生物并杀害了它们。
断掉的树干堆得到处都是,格蕾丝发现远处有一排松树完好无损。在这排幸存的松树后面,森林的边界发出微弱的灰色光芒。她终于来到了依旧挺立的松树下。她用双臂护住脸,闭上眼睛,穿过低矮的树枝屏障。
她重见天日了。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得救了。一片空地缓缓地倾斜着延伸向一座平顶火山。这是块用来放牧的土地,种不了庄稼又饱受风霜侵蚀,土地贫瘠、荒无人烟。几百米远处,金属电缆塔躺在翻倒的废铁和高压电缆中间。短路的高压线照亮了天空。一条狭窄的小路自发生事故的针叶林中伸出,横穿这片落后的土地。
格蕾丝在坡腰转身。这里的海拔高出了几米,被森林环绕的地平线尽收眼底。她的视线寻找着逃脱之门,但穷尽目力却只能看见一片松树的海洋。她的脚下,是一座孤岛。
雪下得更紧了。雪花飞舞,大地呈现出丝一般柔滑的白色。山顶上,公路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突转。因为倒了一些电杆和一排森林边缘的橡树,公路无法通行。格蕾丝发现了屋顶。看见它们,她停了下来。终于找到救援了。很快,昨夜就将只是个不愉快的回忆。格蕾丝的天性就充满希望。克里斯托弗时常到她这儿来填补自己饥渴的心灵。
十分钟后,年轻女人来到一个村口。那里,四五所房子一户挨一户紧紧挤在一起,丝毫没有考虑整齐的问题。一棵橡树倒在第一座房子上,捅穿了屋顶。鸽子扑棱着翅膀停留在残存的房梁上,让人想起轰炸过后的情景。格蕾丝竖起大衣衣领,继续向前走。这里的死寂让她心惊。
她面前立着一堵墙,墙上的窗户裂开了,微开的门扇倒在爬满黑莓的门槛上。庭院里停着一辆破旧的二轮运货马车,轮子上杂草丛生。车棚中是一台生了锈的拖拉机。倒塌的矮墙边,在一个与石棺同样大小、同样材质的水槽里,沤着一摊发臭的黑水。
柏油路绕过这座破房子,穿过同样处于荒废状态的农场,最终在一个十字架处戛然而止。再远处,一条杂草丛生、两侧长满橡树的小路向着牧场伸展开去。格蕾丝犹豫不决。她在村口处停下、走到一口没有绞盘的水井的栏边,然后又折回来。很明显,这里没有人。这个地方空旷得如同被开拓者废弃的西部鬼城。但格蕾丝觉察到一种存在感,有人在观察她。她走回到十字架处,在历经几个世纪风吹雨打的、天然花岗岩制成的耶稣雕像旁停留了片刻,然后脚跟猛地一转,又折了回去。
“有人吗?”她的声音颤抖着。
答复她的是墙壁的回音。
“我迷路了!我丈夫受了伤,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就在那边……”
她的手臂伸向过来的方向。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恭谦,近乎乞求。
“我们需要帮助,求求你们了!”
她等待着。乌鸦从天空飞过。有目光投在她身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格蕾丝猛地一哆嗦。她听见门户大敞的牲畜棚里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跨过门槛。尽管四下仍然充斥着稻草的味道,但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牲畜、没有蹄声回响在石板路上了。房梁上满是被遗弃的燕子巢,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突然,格蕾丝发现最里面的墙壁边蜷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您是谁?”
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请帮帮我,我迷路了。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们的汽车……”
寂静中,她听见嘶哑的呼吸声。
“您受伤了吗?我可以帮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影子就跳了起来。她瞥见一张长满灰胡子的脸、牙齿掉光的嘴和一双突起的眼睛。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没想伤害她,只是要不顾一切地逃开。推搡之下,格蕾丝跌倒了,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身影大步地逃跑了。
格蕾丝爬了起来。那人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甚至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牲畜棚门口。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遇见一个人,无论男女,最好带着移动电话,最好还能告诉她她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灾难。她背靠着花岗岩门框,裹着撕破的大衣,抱着手臂,手夹在腋窝下,头抵着石头。她不动也不出声,一脸的疲惫。她规律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霜。十字架的底座附近,泛着青草的深绿色的水源被雪染成了白色。当五年前格蕾丝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抽烟了。但是现在她很想要根烟。
有种魔力把这个村落凝固在超现实的宁静里。在纽约,鼓动人的紧张感、城市的运动还有喧嚣,就像雨水和阳光一样播洒于城市上方。这里,静默牢不可破,就格蕾丝的经历而言,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媲美。它像对面围绕着废弃花园的石墙一样可触可感,又像这个屋顶报废、碎片散落遍地、巨大壁炉熄灭已久的农舍一样伸手可及。
格蕾丝在等她的心跳回复正常。她在等那个熟悉的自己重新回到身旁。深呼吸。确切地说,她没有在想克里斯托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自从进了肯尼迪机场起,格蕾丝就一直在为工作烦恼。现在,这种烦恼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小差的行为,是一种令她动摇的空虚。但奇怪的是,在这被放逐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滋长。
仰面朝向飘雪的天空,她发现了一条线,一条普普通通的电话线。
“沿着这条延伸到房子后面的线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十字架前方,电线杆立在两侧长着高大橡树的小路边。格蕾丝开始顺着它们走。左边,一条小溪横穿牧场。牧场周围圈着篱笆,沿篱笆种着一些树。三百米开外,道路急转上升,没有了树的掩映。格蕾丝来到一块开满蝴蝶花的空地,花朵在霜雪中饱受煎熬。电线杆沿着陡坡向下探入,消失在不见底的山谷深处。在一个视线更为开阔的斜坡上,她望见一座平板石桥横跨溪流,石桥那边,一幢农舍若隐若现。
农舍。格蕾丝对古老大陆上的建筑很陌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但这幢建筑的整体是那样惊人的狂野有力,以致于农舍这个词依旧不够贴切。如果不是那么粗犷,说它是城堡也不为过。因为在它正面的一角建有塔楼、一座方形塔楼,质朴、坚固,矗立于岩石之上。农舍式堡垒,只有这个说法最能形容它那从黑暗时代走出来的笨重的墙垛。一扇窄门,两层风格迥异的窗户,有些还带着中梃;创痕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倾斜的屋顶上白雪皑皑;巨大的花岗岩烟囱朝天张着饕餮大口。呼之欲出的蛮?荒——?这便是整个建筑留给格蕾丝的印象。
格蕾丝离开她的观察岗,穿过小桥,走近那幢建筑。在距离建筑正面几米远处,她绕过一棵倒掉的椴树。它的树根裸露着、枝叶茂密得惊人,倒下的时候砸瘪了一辆4×4一种四轮驱动越野车。。车的顶篷和引擎盖凹陷下去,这幅场景让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
“有人吗?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丈夫他……”
没有人。房门大敞着。格蕾丝走进半明半暗的过道。这个过道正对着螺旋形的石阶。
“有人在吗?请回答!”
几双男人的鞋,有拖鞋有靴子,摊了一石板地。它们上方的衣钩上挂着一件破旧的打猎用英式长雨衣,一件袖子上有窟窿的坎肩,还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枝猎枪……右手边是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乱得吓人。洗碗槽里盘碟摞得像座小山,购物袋杂乱无章地放在农家大桌上,干柴被马虎地堆在熄灭的炉灶边。炉灶散发出潮湿的黑炭气味,弥漫了一屋。
“有人吗?”
门厅的另一边,饭厅的门敞着,墙上镶着齐腰高的油漆过的木板,还装了一个壁炉,壁炉上陈列着猎物的标本。整个饭厅洋溢着19世纪的外省风情,杂乱无章却又很舒适。成排的房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沉重的橡树壁橱,让原本就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更加阴暗。一些衣服堆在两张椅子的扶手之间等待着不一定会到来的熨烫。小格子窗户前摆放着一张写字桌,上面是成堆的书籍和一部电话。格蕾丝一把抓过话筒举到耳边,拨了急救号码,18。她在踏上法国土地之初,便把这个号码牢记于心。然而,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格蕾丝挂了电话,又重新拿起,拨打国际长途,拨打她在纽约的公寓的电话,盲目地尝试……
格蕾丝怀疑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接听。她不是刚刚才看见翻倒的电线杆和树枝间拖垂的电线吗?不过格蕾丝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她认为只要不到最后一秒,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只要骰子还在转,就没人能断言它会停在哪一面。屋子里透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阴冷。她放下听筒,看了看表。十点。她已经离开克里斯托弗两个小时了。
格蕾丝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圆馅饼和一把小刀。她饿了。她在壁橱里发现了一罐果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还能吃。苍白的光线透过脏到难以置信的格子玻璃。她被那白光吸引着走到窗边。这面包有种陌生的味道,平淡、厚重、粗糙,一点也不像纽约时髦的面包店里卖的法国面包。尽管心里有成见,但她仍然吃得挺起劲。果酱沾在唇上,像一圈小胡子。这让她回到了童年,重温那时的无忧无虑。但她真的无忧无虑过吗,格蕾丝?从她的母亲收拾好行囊,父亲在房间里独自哭泣的那一天起?那时,她五岁。
她注视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咀嚼的同时,她描摹着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路线,确定是宿命在引导她的脚步。她要反抗,这就是她所接受的教育:竭尽全力,给出确切、有效的指令。可是给谁呢?在移动电话上轻敲下号码,吓几个合伙人一跳,用这件麻烦事激发他们的能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哀求他们。她办不到。食物渐渐发挥了作用。格蕾丝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拿着面包片的手指也不再颤抖了。一股热流蹿遍全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何地。她认命了。
“我们到了,克里,在你的城堡驿站里,”她喃喃地说道,“你说对了,我没有失望。”
她的语气并不让人怜悯。怜悯,这是她最为憎恶的接受方式。这很讽刺,就像她每次暗自受伤或是处境艰难时一样。
格蕾丝吮着甜丝丝的手指。她呼出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留下水雾,水珠滚动了几厘米就停下了。她好多了。她要离开、上路、探索这一方费解的天地。风暴把她扔回了10世纪,扔回了蛮荒中的某处。她要忍耐,要让一切都好起来。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有条湿漉漉的舌头在她的小腿上游走。一只狗,一只卷毛大狗在她脚边摇着尾巴欢跳。
格蕾丝怕狗。无论是大狗、小狗,短毛狗、长毛狗,圆耳狗、尖耳狗她都害怕,特别是尖耳朵的那种。为了躲开人行道上这种令人摸不透的动物,她可以躲进任何一家商店,哪怕它系着链子。她跳了起来,向厨房里面缩,眼睁睁地看着这忠厚老实的动物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
狗很大。这是种长鬈毛猎狗,但格蕾丝不知道。在她看来,这只向她走来的狗不怀好意。
大狗停住了,歪着脑袋,一副思考的模样,然后转身离开了。它一跨过厨房的门槛,年轻女人就飞快地把门关上。她的背抵着橡树门板,头向后仰,面无人色,双唇紧抿,上面还残留着果酱的香味。
为了确定狗已经离开,格蕾丝回到窗边。窗外,牧羊犬闻闻椴树根,又向飘雪的空中嗅了嗅,然后沿着通向小桥的路跑开了。格蕾丝看着它远去,突然意识到这狗可能会去找它的主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开始快速?跟踪。?
她跑过小桥,取了左边的一条土路。只过了大约几百米,就听见有规律的清脆的敲打声。她加快了脚步,竖着大衣领,鞋子破破烂烂,踉跄着前行。锤打的声音更响了,回音在峡谷中延绵不绝。
猛然间,她发现那只大狗欢叫着向她?跑来。?
大狗好像害怕了,它前爪踏着地面,拍打着尾巴,看上去一步也不情愿退让,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它来的地方。
格蕾丝抬眼望去,这条路把她领到一座建在岩石山脊上的小教堂门前。如同到处都能见到的那些散落乡间的小教堂一样,这座小礼拜堂简陋、粗糙。在距离教堂前面的广场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十字架被固定在钟楼墙壁加长部分的花岗岩里。它脚下是个石槽,让人想起最初的洗礼盆。它的表面,金色和灰色的苔藓长势成灾。教堂后是一堆坍塌的岩石,上面长满桦树,一直长到下方冰冷的谷地。谷地两侧都是冷杉林。在被风暴掀开的屋顶上,有个人正顶着风奋力安装防雨篷。这个带着风帽、身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像在巨大桅杆顶端的桅楼水手一样卖力。看到这不寻常的景象,格蕾丝愣住了。如果不是自己处境悲惨,年轻女人对于眼前滑稽的景象倒是很乐意欣赏的:一个健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桁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巨大帆布的一头刚被钉上,就又被风从没有钉上那一端给扯开了,像一张破碎的帆,在空中拍打。
格蕾丝走近梯子,猎狗跟在她脚边。
那人没听见。
格蕾丝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最低的几级,她的脸与屋瓦齐平了。房顶上,男人把防雨篷固定在两膝中间,一只手牢牢地握住铁锤,另一只手支撑着板条。只要钉牢这些板条,就能把帆布固定住。他的视线投向装着钉子的盒子,但他够不着。他的脸因为失望而有些可笑地皱了起来。他转过头,发现了格蕾丝。瞬间的惊讶后,他口中蹦出几个词来:
“把钉子递给我!”
格蕾丝愣在原地。
“喏!就在你面前……快点儿!”
格蕾丝看见盒子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要拿到它,她就必须沿着在皮鞋下颤抖的梯子再向上爬,还得保持住平衡、手脚并用地在屋檐上爬行一段。而所有这一切都要在距离地面五米的高度上完成……
“我做不到!”
那人打量着她。惊惧过后,格蕾丝内心升腾起一股怒火。这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乡间的服饰让他显得耸肩缩脖。他穿着大橡胶靴,戴着灰色羊毛帽,至少三天没刮胡子。
“世上无难事!加把劲。”
他举了举锤子,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动作,显示他缺少钉子而且不能放开帆布。大狗在梯子下面蹦蹦跳跳,防雨篷在风中噼啪作响。格蕾丝不明白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命运牵引着她的脚步来到这里。她从未被这样荒谬地丢在如此奇怪的境遇中过。然而出人意料地,她又向上爬了三级,这或许也让她自己意外。现在她得把一只膝盖放到屋檐上。西式套装的短裙太窄,她飞快地撩起裙子,把腿露出来。现在她趴在屋顶上了。她在瑟瑟发抖。
“请快一点!很快就要雪转雨了。”
她几乎要放弃了。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在年久失修的房顶上“走钢丝”的;她也不是为了整修被弄错海拔的风暴摧残过的历史建筑才来到法国的。话说回来,她根本就不应该来,事情就是这样。
“再加把劲!”
格蕾丝抓住钉盒,靠着桁向前爬。她惊恐地发现膝盖下有老鼠窝和蝙蝠巢。这些小动物在支撑着木质彩绘拱顶的瓦片和天花板下寻找庇护所。这是场噩梦,是条苦路基督教用语,指耶稣受难的历程。。她终于爬到钟楼墙壁的那一角,把装钉子的盒子递了过去。男人弯腰抓过盒子,立马大力挥舞着锤子敲打起来。
“我需要您的帮助,”格蕾丝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道。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
“既然您上得来,那就一定下得去,这并不难。您看,我正忙着呢。”
“我需要帮助,你这个蠢货!”
锤子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由于眩晕而动弹不得的格蕾丝发现一双蓝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难道不是您让我爬到这个房顶上给一个疯子递钉子的吗?我这么说您不至于太惊讶吧?您看清楚了,我像木匠吗?我有木匠的标志吗?有头盔、蓝色工作服或是拖在口袋外面的米尺吗?到底要怎样您才能明白?”
他烦恼地看了一眼荒原。格蕾丝的话让他有点困扰。
“我需要帮助,”她再次说,“并不仅仅为了下去。”
他刚想开口,格蕾丝就放声大哭起来。她泪如泉涌,哭个没完。现在轮到她不自?在了。?
“好吧,”他说,“您想怎样?”
她没法回答。她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痉挛,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还牢牢地抓着桁。格蕾丝从来没在男人面前哭过,她无比厌恶那些因为别人同意或拒绝而哭泣的女人。她认为这种行径毫无光明正大可言。或者,她也许哭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和我丈夫,我们遇到了事故,在那边的路上,在弗拉蒙塔涅方向的针叶林里……”
“在大背谷的森林里?”
格蕾丝平静了些。她很高兴知道那地方还有个名字。
“那又怎样呢?”
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她又恢复了活力。
“他现在被困在我们的汽车里!必须把他救出来。”
那人气恼地看了一眼施工现场。风猛烈地灌进防雨篷里,随时会把它吹跑。他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从桁上站起身,向下走到梯子那儿。他的脚刚踩上梯子的横杆,就听见一声叫喊。
他生气地抬头看向格蕾丝,视线在年轻女人的膝盖上来回滑动。
“您必须得帮我。能想像吗?您让我爬上来为您递钉子,然后居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她的声音带着愤怒。男人决定爬回一级。他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因为格蕾丝的处境,而是因为所有这些意外,为了浪费掉的时间。他神色忧虑地观察了一下天色。
“到屋檐这儿来。”
他伸出手臂。
格蕾丝用屁股挪了下来,大腿从套装短裙下露出来。她知道自己很滑稽。而他呢,他转开了视线。她到了屋顶边缘。散开的碎瓦相互碰撞,随时有落到下面岩石上的危险。
“我没法再向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加油……抓住梯子的梃。”
“我说了我做不到!”
格蕾丝用手撸了把头发,把它们抛到脑后。她气疯了。如果现在是脚踏实地的话,她一定会让他明白绝对没有哪个男人能这么对她。在工作中,她受到人们的尊敬。在美国,妇女同男人一样。那儿有法律让野蛮变得理性,让蛮人开化。
“把手递给我……”
格蕾丝伸出胳膊,但她离得还是太远了。她看见天边的方塔农舍、小溪、从橡树小道处冒出来的废弃村庄的屋顶。世界在摇晃,画面模糊了,眩晕令她瘫软。
“别害怕,有我在……”
男人有力地登上梯子最上面的几级去接格蕾丝。他一言不发地搂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举了起来,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胯,然后回到屋顶边缘。
“抓紧我。”
在悬空的情况下,格蕾丝不再争执。她闭着眼睛,搂着男人的肩膀,脸埋进他的后颈。烟草和湿羊毛的气味扑鼻而来。旧梯子颤抖着,总也下不完。格蕾丝用尽全身力气抓牢,一只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她好像一个小女孩。
着陆的同时,她扬起手来扇了救命恩人一个耳光。络腮胡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有些烦躁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格蕾丝从没扇过人耳光。她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为自己的暴力感到不安。她的掌心依旧火辣辣的,上面还残留着打在陌生人坚硬的脸庞上的记忆,那是一种木质的坚硬。她想说点什么,但不是为自己开脱(因为她还在生着气),而是为了解释她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在教堂的屋顶上受了一连串戏弄,还有疲惫。但那人已经丢下她,向着方塔农舍走去了。他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等我!”格蕾丝喊道。
她加快了步伐,跑着赶上了他。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存在误会。我要求的,只是您的帮助。之后,我和我丈夫不会再打扰您。”
男人没有回答。
“我没想扇您耳光。”
“总之,我……我是无心的。我想说的是我爬上房顶并没有想要……”
在他身边,格蕾丝感到自己很渺小。他很高大,有橄榄球四分位那么高。他大概四十多岁,脚步已不复年轻人的轻盈,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子才有的稳健。至于脸,格蕾丝没有看清。她倒不是真的想看清这个方圆数里内惟一能救他们的人的面部特征,只不过,知道她依靠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他头戴一顶软帽,胡须占满了脸部原本可见的剩余部分。他的侧面线条凌厉,鹰钩鼻、高颧骨。这是一张士兵的脸孔。他的衣服透着烟草味,格蕾丝戒烟后就一直对这种味道深恶痛绝。至于?手……?格蕾丝偷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深深抄在被虫蛀过的黑色皮上衣的口袋里。
一路走来,格蕾丝意识到昨夜那场横扫乡间的灾难波及的范围有多广。遍地残枝。远处的山坡上是被摧毁的果园。格蕾丝对农业和植物并不敏感。这些缄默的生命,担负着一部分人类无法理解的记忆,缓慢地生长又缓慢地死去。但眼前这片狼籍让她感到不安。这种混乱与她所期待的景色截然相反。她所期待的是遵照人的意志进行的有条不紊的布置。比起英国公园的极度杂乱和乡野桀骜不逊的土地,格蕾丝更愿意看到法式花园。她的理想是一大片绿色,每一根树枝都中规中矩,围着精心圈筑的堡垒。
平板小石桥下,小溪贴着野草流淌。溪水由于雪和雨水而漫溢,在长满荆豆的白色岸间激荡。水色是钢铁般的蓝,潺潺水声是这片飞鸟绝迹的苦寒天地之间惟一的声响。
“您还有别的交通工具吗?”格蕾丝指着那辆4×4问。
“没有。”
口气变了。房顶上那人的不耐烦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出漠不关心的味道。他以这世上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没有二字,这让格蕾丝意识到想要靠这个人营救克里斯托弗并非易事。
“您有办法把我的丈夫从那里弄出来?”格蕾丝又问。跟着男人的步伐,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他一直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说:
“我明白了!您有移动电话,您会打电话要求救援。”
听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移动电话?”
他面对她,一脸吃惊的样子,样子很真诚。格蕾丝紧张地用手摸了摸头发,不顾直不起腰、双腿胀痛的疲惫,尽力站好。她望着这位陌生人过于蔚蓝的眼眸。她曾绝望地牢牢挂在他的脖子上,刚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现在,她又像个可怜的小丫头跟在他后面。他的目光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格蕾丝感到自己被人审视着,她不习惯这样。通常,为了第一眼就被接受,她只需符合对话者的想像就可以了。在那些小额证券交易者和律师的眼中,职业是和性混在一起的。格蕾丝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感到尴尬。她承认色欲和生意有某些共通点,在这一点上,她的观念又向男人的迈进了一步。现在情况不同了。男人不紧不慢,他要在她身上探索的是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叫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她伸出手。这个动作带着职业女性特有的唐突。她们握手时手臂不使力,只肩膀晃动,既是迎合,又是拒绝。
“托马斯。”
托马斯的大手包裹住格蕾丝的手。他们走到倒掉的椴树脚边。它巨大的根高举向天空,似乎要从那里汲取继续生存的力量。托马斯转向压扁了4×4的树枝,格蕾丝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的表情。
“我们得快点儿,”格蕾丝坚持道。
他看向她,似乎惊讶她还在这里,然后点了点头。
“过来,”他说。
格蕾丝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脑子里的主意像走马灯一样变换的奇怪男人之间有了共同语言。
他们绕过农庄,经过方形塔楼,踏上泥泞的小路。这条路通往位于陡坡之上的附属建筑,其中一间仓库的顶已经完全被掀掉了。站在房梁下,格蕾丝又感到一阵在房顶上的眩晕,但表面上却不露痕迹。旁边,位于主楼延伸区的牲畜棚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雪又星星点点地下了起来。格蕾丝很冷。她在水洼间跳跃。托马斯的靴子在烂泥地上留下巨大的规则的脚印。
这是个散发着稻草和干草气味的牲畜棚,紧挨着另一间石灰墙的马具房。在一个隔栏中有一匹比小种马高不了多少的红棕色小马驹。
“轻点儿……”托马斯拍着盯住来客的牲口小声说。
出了马厩,马儿摇着脑袋。雪花落在它的背上,立刻就融化了。托马斯回到马具房,拿出一套鞍辔。
“您在做什么?”格蕾丝问。
“我在为凡丹戈套鞍辔。”
“凡丹戈舞曲Fandango,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民间舞蹈。马驹正是以此为名。?”
“是马。这马叫凡丹戈。”
格蕾丝没有反应过来。
“除了套这匹马之外,您就找不出更好的工具把我丈夫从车里救出来了?您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啊?”
他盯着她。
“您认为我们要如何把您丈夫带回到这里?我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幸运的了。”
“有一辆拉车,这已经够走运的了?”
一股怒火席卷了格蕾丝。她把一切都设想到了,一切,去找有车的邻居,给救援人员打电话,让他们出动……她走过去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惊愕,但他已经拉着凡丹戈的辔头向谷仓走去。谷仓里搁着一辆农用手推车,像阿米希人美国东部山区原荷兰移民后裔,至今仍保存原有风俗,衣着黑色,生活朴素。进城时用的那种。
“希望它还愿意被人套上车,”托马斯咕哝着。
他的声音中包含着担忧。格蕾丝明白了,托马斯虽然表面平静,但对所做的事却拿不准的。
凡丹戈仍然记得把式,它驯服地退到车纵梁间。格蕾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住它的嚼子!”托马斯边回谷仓边大声说道。
格蕾丝生气地走近套车。她脸色发白,眼袋乌青,头发黏在脑门上。
“凡丹戈,慢慢来……”格蕾丝抚摩着小马的面额说。
格蕾丝对马略知一二。新婚之时,她常去一些私人俱乐部,骑在马背上,在中央公园的小径上慢跑。但目前的状况却令她沮丧。托马斯从工具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电锯,一只汽油筒,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锹。
他把工具放在推车上,爬上前方木质的狭小座位,拉紧了缰绳。
“您还在等什么?”
格蕾丝迟疑着。她在考虑是否应该撇下这个疯子,沿着经过小教堂的路继续向前走。然而这么走下去就能有什么收获吗?克里斯托弗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好爬上了这辆已经开动的越野敞篷车。
他们朝着幽灵村方向前进。不一会儿,格蕾丝就在橡树小路尽头发现了沐浴在昏暗光线中的十字架,它被放置在屋顶倒塌了的房子前面。这场景有些诡异。一股皮具、木材和汽油的味道扑鼻而来。托马斯沉默不语,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有规律地迈着小步的凡丹戈。格蕾丝坐在车的侧栏上。车在车辙里颠簸着。她的肩膀时不时地撞上托马斯庞大的身躯。
当他们经过农场的时候,格蕾丝转头看向曾经冒出个带着头盔的疯子的牲畜棚。有这么一瞬,她很想说说自己的奇遇。但是有迹象表明,无论是说话、打破沉默,还是把不同寻常的经历讲出来,全是白搭,都无法引起这位同伴的丝毫惊讶。
很快,马拉的手推车就到达了火山顶,发生事故的大背谷已经在望了。
“那儿!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拴好凡丹戈,托马斯拿上工具,把铁锹和大锤扛在肩膀上,手里攥着电锯。
“拿上汽油筒,”他指挥道。
格蕾丝听令行事。
“跟在我后面,切记。我怎么走您就怎么走,踩着我的脚印。”
格蕾丝被他命令的语气惹毛了,反驳说:
“黎明的时候我就已经穿越过这片森林了。”
“那是您运气好。”
他们开始小心谨慎地前进。每次要从悬着的树干下经过时,托马斯都会仔细查看树的位置、裂缝的宽度以及其他枝干施加在紧绷的植物纤维上的压力。有许多次,他都必须停下脚步动用电锯。锯之前,托马斯转身示意,格蕾丝就退后几步。他紧张地工作着,无比小心仔细,但锯齿仍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卡在木条中。没过多久,他便粘了一身的木屑。格蕾丝承认他很有一套,承认这个男人也许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伐木工人。伐木工人,这一定就是他的职业。
他们终于到达事故发生的那条路上。场面混乱得连格蕾丝也认不出来了。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棵她站在上面向直升飞机打信号的树干,但她弄错了。他们还得走大约一刻钟才能到临着峡谷的斜坡。汽车就躺在?那儿。?
“就是那边!”
正当格蕾丝要沿着斜坡冲过去时,一只手拎住了她大衣的翻领。她两脚悬空地被提了回来。
“我想我们之间的沟通大概出了点问题。我说过,跟在我后面。”
格蕾丝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别再碰我,粗鲁的家伙!我丈夫还困在汽车里,您别挡着我去见他!”
托马斯耸耸肩,开始沿着斜坡往下走。一棵树颤巍巍地挂着,发出如同一艘沉船内部才有的嘎吱声,给了他警告。在经过那棵树时,他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绕过危险。格蕾丝紧随其后。她的衣领上还残留着他紧紧攥住她时的手印。
终于发现了汽车,格蕾丝不能自已地大叫出声:
“克里斯托弗!我在这儿!”
没人回答。格蕾丝跪在惟一能够进出的车门边。
“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
“是我。”
她看见一个男人,脸上写着被寒冷和痛楚折磨的痛苦。
“亲爱的,我们这就把你从车里弄出来。别担心……”
“快一点,”克里斯托弗说,“他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个。我只找到一个……我只找到他们中的一个,克里斯托弗……”
“他有必须的东西吗,工具什么的?”
“有,”格蕾丝犹疑地回答。
托马斯在格蕾丝身边跪下。
“您好,”他说。“车身很不稳,随时有翻下悬崖的危险。必须小心点。”
“我知道,”克里斯托弗回道。“斜坡上挡住它的树枝刚才下滑了。”
托马斯开动电锯,锯开堵住汽车惟一出入口的松树。在斜坡上干这活,既累人又危险,足足耗去半个小时时间。在这期间格蕾丝一直待在她丈夫身边。突然,她想到了找手机的主意。
“不要走远!”托马斯停下手里的活,看到这个年轻女人在树枝里翻找,恼火地大声?喊道。?
“我的包是红色的,在雪地上很好认。”
“这管屁用!”
格蕾丝没有回答。她在汽车翻倒时留下的车辙附近寻找。托马斯用眼睛的余光留意着她。他知道滑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压力之下,树木会像弹簧一样伸展开,杀了她。
一声大叫。
“找到了!我找到我的包了!”
托马斯抬起电锯的锯轮,看到格蕾丝在高处凯旋般地向他展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完好无损。不费吹灰之力!”
她喜笑颜开、异常兴奋,连滚带爬地冲向汽车。托马斯停下工作,极好奇地盯着格蕾丝。她发现了这一点,把握在手里的小巧的诺基亚手机递过去,仿佛拿着一道护身符。
“惊奇吧?您一定以为我没有足够的恒心找到它!”
她嘴上说的是恒心,心里想的却是运气。重要的是她运气好。她有恒心,永不枯竭,永远!格蕾丝经历过太多的紧张局势,她明白,使胜利者区别于其他人的,是运气、幸运星。幸运。自从出事以来,被幸运与成功抛弃的想法一直折磨着她。
她用指尖输入密码。电锯又开始轰鸣。格蕾丝气愤地白了一眼托马斯。她认为他是故意捣乱,这让她怒火中烧,暂时把克里抛在了脑后。她冲向托马斯,狠狠地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他直起身来。
“您难道不明白这小东西将救我们于水火?我要通知救生员……装备完善的那种!”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我对您说过这不管用。”
但格蕾丝已经拨了18。她把电话贴在耳边。托马斯看见她的脸色变得刷白了。
“没声音……”
她又重新拨号,等待着信号。电话始终没有声音。
“怎么样?”克里斯托弗问。
“这倒霉电话没用了!我还在里面存了我的日程表、通讯录……”
她思考着,打量着那个斜坡。
“因为我们在洼地里!我爬到大路上去看看。在那边高的地方,我敢肯定这能行。”
“没用的,我说!”
她不听,直往前冲。托马斯停下工作,看着她爬过堆积如山的枝干。这个女人的活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惜这股劲头用错了地方,他心想。她被狂热的、冲动的念头附了身。几分钟过去了。托马斯又投入了工作。他没有看见被挫败的格蕾丝走下来,站在他身后三米处。也许是感觉到某种存在,感觉到一束目光停留在脖子上,他转过身,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您早知道了?”
她的目光充满了恼怒。
“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哈,这不管用?”
他点点头,态度中没有丝毫的嘲讽,只有一点困惑和好奇。
“卑鄙。您早就知道电话没法用,因为电线被风暴弄断了,是不是?”
“不是。”
“怎么,不是?”
“电线并没有被风暴扫到地上。”
“那又怎样?”
“根本就没有电线。”
格蕾丝的脸白了。
“您是说电话不能用,是因为在这个不知所谓的破坑里根本没有地面接收器?”
听到这些话,他僵住了。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想让他不好过,既然不能用拳头痛揍他,就对他施以粗暴的言语。
“您让我跟个疯子似的跑去试根本不能用的东西。”
他没有答腔。她住嘴了,没有回应的交流让她感到沮丧。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却无法阻止。她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疲惫不堪。她的视线从托马斯身上滑过,停在没有声援她的克里斯托弗身上。托马斯重新挥舞原本齿轮卡在树枝里的电锯。锯条的声音在树木的体内显得格外清晰。
托马斯试着强行弄开惟一能把伤者救出来的车门。他用铁锤和铁锹猛击,想在挡风板上凿出个洞。克里斯托弗退到驾驶室最里面。时不时地,托马斯停下来看看天色。格蕾丝推测他在想小教堂的屋顶。这个想法令她抓狂。
托马斯大汗淋漓,他不顾严寒,脱下羊皮衬里上衣,只穿一件衬衫。这件格子衬衫已经磨损起毛,淡紫色,像外省集市上卖的那些一样。格蕾丝曾经见过一件类似的,皱巴巴地搁在庭院里有着方塔的农舍饭厅的椅子上,和一堆等着熨烫的衣服混在一起。她倒退几步,托马斯猛击汽车,她害怕这样的敲打,这让她有种目睹抢劫现场的感觉。但这不是抢劫。托马斯打击着牢不可摧的钢板,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只传说中的野兽,一头公牛、圣兽,是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托马斯肌肉发达的肩膀在衬衣的粗布下摆动,继续着令她害怕的击打。他两腮紧绷,汗水流过额头、胡须、下巴。不得不承认,她几分钟前还很讨厌的托马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吸引让她感到恐慌。肉体的粗暴是她一直竭力避开的,她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是应该被摒弃的。她,是一位士兵的女儿。
突然间,车门松动了。托马斯把铁锹柄插进松动的连接处,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铁锹柄上。随着脊柱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的类似嘶哑喘息的骨节声,被开膛破肚的汽车吐出了它的囚禁者。
格蕾丝飞奔向克里斯托弗,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脸颊,紧握住他的手,触摸他的身体以确保他没有隐瞒伤情。她怀中人的触感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身上娇兰香水的味道把她带回了纽约一家奢侈品商店。临行的前几天,她去那里买下了这瓶?香水。?
在他们亲昵的时刻,托马斯一直待在后面。他把铁锹、铁锤、汽油桶、电锯一一收好。他的动作由于筋疲力尽而变得缓慢、放松。但他的目光却仍然因为刚刚和这辆巨大羚羊般的汽车战斗过而灼热无比。
“小心我的脚踝!”克里斯托弗大叫一声。
格蕾丝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我想它是折了,”克里斯托弗补充道。
格蕾丝站起来寻找托马斯。
“我们应该怎么办?怎么把他带出森林?”
托马斯点点头。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格蕾丝别无选择,只能由着他去。这让她很恼火。
“我来背他。只能这样了。”
一名海军陆战队中士的女儿可以理解他这种做法,尽管她的父亲曾小心翼翼地避免她与战争世界的接触。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在河流或是丛林里,战士背着他们受伤的战友撤退。她想像着克里斯托弗紧紧抓住托马斯的样子。直升飞机、职业救生员、医疗步骤和心理指导算是泡汤了。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依靠这个人。
托马斯走近了。克里斯托弗等待着,他面色苍白、脸孔消瘦、神色忧虑。
“抓牢我的肩膀。”
“然后我们在半路上交换。”
克里斯托弗挤出一个微笑。
他抓牢了托马斯,托马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克里斯托弗比他想像的要重。格蕾丝为她丈夫的体重害臊,就好像这里面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似的。他大约有八十公斤重。背上承受着八十公斤的重量,托马斯要爬一个陡坡,还要注意不碰着伤员的脚踝。
“拿上电锯。”
“您说什么?”
“把电锯拿上!”
“别管什么电锯了!”
托马斯的目光仍在坚持。
“没有电锯我们就没法走。我们可以把其他工具留下,但电锯不行!不开出一条路来,我们在这片树木的废墟中根本寸步难行。”
格蕾丝看了一眼她的丈夫,克里斯托弗一动也没动。于是,她拿起了电锯。那东西闻上去有一股汽油和木屑的味道,浓重有害。而她得亲手拿着它。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但她一声也没吭。这个男人是个巨怪、蛮子。她之所以让步仅仅是因为害怕他把他们两个抛下不管。他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开始爬坡了。前方三米处,托马斯上身拱起,把克里斯托弗驮到了背上。
托马斯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才把克里斯托弗背到了边缘带。有许多次,他把伤员放在树干上,砍去有危险的树枝。每一次,格蕾丝都会让丈夫靠在自己怀里,用悲悯和哀怜拥抱他。她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好给别人以宽慰。他们不再说话。这个严峻考验面前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的泡沫。他们不安的举止里蕴涵着深深的担忧。
当看见荒原,看见雪花覆盖的白色野草上的反光时,克里斯托弗恢复了勇气。在斜坡上的时候,他原以为托马斯没法最终把他背到大路上来,他以为他会退却、会支撑不住。克里斯托弗为自己亏欠一个人这么多而感到羞愧。一生中,往往是由他为别人提供服务。但这仅限于知识领域。说到底,他付出的从未有像现在得到的这么多。现如今,他紧紧地贴在这个男人背后,一种与这个陌生人之间的肉体的联系建立了起来。另一个人付出了劳力,为他流了汗,受了累,用尽了体力。除了这个巨人之外,再没有人能把他从那儿救出来。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肉体上的交流,这就好像病人和负责私人护理的护士一样。意识到自己欠下了如此大的人情债,克里斯托弗很困扰。他感到不安和滑稽。他扮演不好这个角色。格蕾丝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接受不了这个角色的转换。等同情劲一过,格蕾丝就会想起她臃肿的丈夫曾经趴在这个沉默的庄稼汉背上。
凡丹戈在那里,依旧套着车。格蕾丝从克里斯托弗的脸上读出了惊愕。他的惊讶几乎使她笑起来,他们出事后的这个世界的情况,她已经抢先领教了一二。克里斯托弗现在感受到的,正是她已经感受过的。这是一种时间飞速倒退的感觉。世纪的陷阱在他们脚下张开,他们掉进了一个19世纪的空间。当托马斯把克里斯托弗放在马车后的平板上时,后者稍稍得到了安慰,但惊讶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尽可能地把腿伸向最不痛苦的位置。格蕾丝为他盖上一条散发着汽油和油烟味的被子。
“往上走,”托马斯边收电锯边说。
他靠在脚蹬边的车轮上。年轻女人犹豫片刻,脑海中闪过他会把手递给她、帮她坐稳的想法。这真是短暂而荒谬的想法,仿佛这样做能证明他是文明人似的。托马斯已经绕过了套车。格蕾丝很生自己的气。她看了太多遍《大草原上的小木屋》这一类型的电影了。这些电影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长着蜀葵的西部,矫情。
托马斯拉紧凡丹戈的辔头,走在马畔。格蕾丝不时地转过头去察看克里斯托弗的情况。利用这个机会,她向她的丈夫投去温和询问的眼神,而他则回报以感激的目光,这让她心烦。他们都没有说话。事故发生以来,动作就取代了言词。他们都想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问题。一直以来,只有靠高速的生活才能保持平衡的他们,在时间放慢了的情况下失去了平衡,摇摆着,心里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倾倒。
一行人穿过废弃的村庄,格蕾丝在脑海中给它命名为幽灵村。在那里,他们并没有再次看见带着摩托头盔的疯子。他不在场让她稍感安慰。她害怕撞见那一脸精神错乱的身影。在牲畜棚的时候,她已经被吓着了。托马斯静静地走在凡丹戈身侧。雪在小马棕红色的背上扑了一层霜粉。快到中午了。天色是那么的阴沉,完全无法想像春天的明媚。
车子绕过倒下的椴树停在门口几级矮矮的台阶旁。托马斯走近克里斯托弗。
“这房子棒极了,”大学学者评论道,“在美国找不出可以与之相媲美的……”
托马斯看着他,没有答腔。格蕾丝立刻为自己丈夫的笨拙而懊恼不已。他就不应该想到用这种恭维的语气说话。克里斯托弗头一次失了水准。他靠着托马斯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向过道。就在这时,大狗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它绕过两个男人,向格蕾丝扑过去,两只前爪搭在她胸前。格蕾丝尖叫起来,大狗失望地落回地面。
“米兰达!让我们过去,”托马斯大声说。
二楼有一条穿越居住主楼的宽走廊,铺着地板,墙壁由于地基下沉作用而起伏不平。一扇扇沉重的房门为乏味的走廊凭添了节奏感和点缀。托马斯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把门打开。一间很大的房间出现在克里斯托弗和格蕾丝眼前。房间下面就是饭厅,正面开着两扇小格花窗户。
靠着托马斯的肩膀蹒跚而行的克里斯托弗放松身体倒在了床上。
“谢谢,”这个美国人喘着气,“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能否请您把暖气打开?”格蕾丝用眼睛指着一个暖气炉,炉子上装饰着生铁浇铸的涡卷线状图案。
“这里没有暖气。”托马斯回答。
格蕾丝好像被针扎了一样站了起来。
“没有暖气?怎么可能!那这个暖气炉呢?”
她的口气很冲。她很后悔却无法挽回。克里斯托弗向她投来责备的一瞥,更加换来她的恼怒。
“启动中央暖气的前提是要有电。”托马斯缓缓地说。
每次住进宾馆,格蕾丝总会留意将电灯打开,小心谨慎地查看各个地方。她快步跑向门右侧的陶瓷电灯开关,却无功而返。
“这里没有电也没有暖气。”托马斯总结道。
她看着他,惊呆了。眩晕,从踏上这片与世界脱节的土地起就紧紧攫住她的眩晕,又开始折磨她。计时器陷入了混乱,时光再次倒流。
“不过这个壁炉倒是很容易点。”托马斯朝房间尽里面的壁炉走了几步。
“壁炉?”完全晕头转向的格蕾丝重复道。
“有了它就能让温度上升,”克里斯托弗想打圆场,他做出了让步,“而且,这样似乎更加有利于健康。”
格蕾丝转向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同情他,有的只是怒气,气他还不明白这种简陋代表一种彻底的改变。
“干柴在马厩边的工具棚里,”托马斯接着说,“路,您认识。建议您用染料木的束薪点火。”
“这是火柴。”
他这么说着把火柴放到了壁炉上方的台子上。
格蕾丝一直沉默不语。她的视线从壁炉转到火柴上。
“好极了!”克里斯托弗惊叹,“这真是?好……?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托马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登姆普西夫妇听着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克里斯托弗坐在床上,格蕾丝走近他。她在他面前站稳,双手捧住他的脸拉进自己怀里。她需要触碰这与之共同生活的男人。她感到丈夫的头顶在她的腹部。他们就这样待着,为自己的遭遇忍受着折磨。
“你疼吗?”她问。
克里斯托弗握住这双紧搂住他的鬓角、爱抚他头发的手。他向妻子仰起脸。
“不管怎么说,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你是从哪儿把他挖出来的,格蕾丝?”
格蕾丝笑了。她看着熄灭的壁炉、陈旧的油画、古老的柜子、两扇窗户间樱桃木的衣橱。这间房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罗曼蒂克的了。可现在,她对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我别无选择,克里斯托弗,”她答道,“你也看到了,在地球的这个角落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克里斯托弗点点头。
“的确如此。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惜言如金……”
格蕾丝没有搭腔。她可不认为托马斯惜言如金。只要愿意,他可以变得很健谈,而且一针见血。她脑子里仍然记着在小教堂的屋顶上他向她要钉子的方式。该死的教堂!她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诅咒的无礼。不,这家伙能说得很。他惟一的问题是,他不像我们这样有教养,格蕾丝暗自思忖。我们打扰了他,而他还有别的计划。他在他费尼摩尔·库珀库珀(),美国小说家,开创了美国文学史上三种不同类型的小说,即革命历史小说、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代表作为《皮袜子故事集》。式的天地里静候一切过去。库珀是一位对格蕾丝的童年很有影响的作家。
“我把床罩拉开,你躺一会儿,”最终她说。
钟在这幢房子的某处敲响了。格蕾丝的动作顿住了。方塔农舍里这个讲求规律的迹象让她心烦意乱。她发现鸭绒压脚被下有两条叠好的粗麻床单。好像有女人住在这里似的,她心想。
格蕾丝铺好床。现在,克里斯托弗可以休息了。枕头很大,枕套上还纫着花边,他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妻子正在查看他肿起的脚踝。她对骨折一窍不通,克里斯托弗也是。尽管有青色的血肿,他们还是不能肯定它是否断了。克里斯托弗认为可能是扭伤。他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在大学的棒球队打球。克里斯托弗绝口不提他年轻时的体育战绩。格蕾丝甚至怀疑他从来不曾真正体味过体力劳动酣畅淋漓的滋味。
为了排遣等待和寒冷,她走近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的三角楣上刻着日期:1869。大约一个世纪以后就是她的生年。格蕾丝打开两扇门中的一扇。床单、被子、毛巾被仔细地放在方形的架子上,架子的角被绣着齿形花纹的帆布包裹着。另一扇门被锁死了。
“你饿不饿?”她转身对丈夫说。
克里斯托弗双目半闭。有这么一瞬,格蕾丝看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凌乱的老人,带着死者卧像的面具,双手仔细地放在床单的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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