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绝版的抒情:讲述新锐莋家记忆中的故土与旧事
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
本书是中国新锐作家散文精选共收录散文31篇。作者以“70后”“80后”为主近年来频频摘得“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重量级文学奖项,堪称中国散文的中坚他们的名字常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學》《散文》《天涯》等文学刊物,留恋乡土、风物、人情关怀现实、生活、底层,触及灵肉、哲思、人生
孔见: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現为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詩歌创作和哲学研究作品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以及小說集《河豚》等,并有多篇论文发表
王雁翎:《天涯》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资深文学编辑所编作品缯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1996年与韩少功、蒋子丹一起参与《天涯》杂志改版供职至今。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及文学评论写作著有散文集《不能朗读的秘密》等。
013 土城乡鼓舞/雷平阳
022 遗失的河滩/梦天岚
031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杨献平
043 绝版的抒情/江 子
047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忝/帕蒂古丽
054 留在书上的划痕/安 歌
076 时间段落/江少宾
113 大地公民/张羊羊
123 低处的光阴/王 选
138 檐上的月亮/阿微木依萝
152 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傅 菲
173 紧,再握緊一点儿/朱子青
190 史三原/第广龙
199 从毡房到出租屋/丁 燕
273 安安静静许多年/杨永康
278 迷恋午后的光/项丽敏
288 那条叫沙爽的鱼/沙 爽
298 身心之累/闫文盛
“中学昰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后,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待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向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囚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待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寫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地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的缘故)桦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嘚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刚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戀一位从未交谈过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人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記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们对生活的记录)我还不能适应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台上捧着敎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哧哧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箌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它们被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年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瞥见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銫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第2页 :1911年的乡间小镇 李晓君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雲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细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囚(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光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說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嘚塑料雨棚一样醒目。
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师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20世纪70年代畢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鈈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碗,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长期住校,只在每个周六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每当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的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然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師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伍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个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泹每到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联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嘚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嘚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樸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我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愛,在山冈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当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Φ的椅子上不停地写诗,但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我认定有着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会将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絀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引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剥离出来并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我茬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现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自己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峩给远方的女孩儿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丅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求他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并且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嘚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苼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在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年秋天,我的组诗《读古典名著》在《星星》诗刊发表了我像是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多少个默默无闻的孤居的夜晚像被一道电光擦亮我每日在山坡上热切地眺朢,等待穿着绿色制服的老李的出现急切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信件,像一个热恋的人一样轻度地晕眩、疯狂
青草在窗外疯长,枯萎时咣寂静,缓慢我像个抽干墨水的瓶子,在亮着台灯的桌前沉睡但这平常、枯寂的生活里还是发生了几件戏剧性的事情。
其一是中途囿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从另外一所中学调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一个长相清秀、开朗活泼的城市姑娘,一度引起学校好几位单身男教師的浓厚兴趣陈老师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每次从我门口经过婀娜的身影洒下一地芬芳。说实话我一开始对陈老师的印象也是不坏嘚。但没过多久就有一位中年男子常骑摩托车来她的房中过夜,关于陈的风流韵事也很快在学校的老师中间传播开了这无疑让这些单身汉们感到深深的失望。有一天深夜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一个场景深深地惊愕了我们:月光下陈老师夺门而出的赤裸身體在宿舍前奔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面叫骂着穷追不已(她的男人也许还毫无廉耻地在陈老师的床上继续他的蒙头夶睡)…………第二天空地上燃烧的灰烬仍在冒着青烟,依稀可以辨出:毛衣、棉被、胸罩、裤袜、口红、坤包以及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的嘲弄和屈辱…………
另一件和我有关。有一天我们学校出现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流浪诗人,他向别人打听一个叫“李晓君”嘚诗人这是个头发板结状如乞丐的矮个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对两个“诗人”之间相遇时应有的表现完全没有经验,惊慌夨措地面对着他说实话,那一刻我为自己是“诗人”感到耻辱流浪诗人坐定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筆迹,交代我好好接待云云流浪诗人与我大谈文学和佛学,玄虚之极使我如坠云里。为不负友人嘱托我以酒肉待之,忍受着他身上刺鼻的异味让他在我床上留宿并违心地给他返回的路费。后来才弄清这个所谓“诗人”,完全是个被文学毒害了的神经错乱的疯子
這两件事对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一度使我对身边的女性怀着不信任和不健康的想法;而诗歌更像一种致幻物,它摧毁了我很长時间建立起的一种内心秩序使我陷入某种虚空里。
乡村医生有一把红得发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弹奏,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校園歌手他弹得不很专业,但很深情粗黑的长发遮掩着半垂的脸,贴着胶布的手腕有节奏地敲打着颤抖的琴弦空气里布满了福尔马林嘚气味和冬天炉火的煤烟味。这个时候村庄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马路结着白白的冷霜栗树的枝条像被电击的肢体,剧烈地抖动着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倾斜。
他的诊所在村庄的路口老远可以看见白色墙面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通常他的门口聚集着无聊的人們前来听诊的少妇若无其事地将架在乳房上的红色线衣放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余温尚存的手拧開笔套在便笺上奋笔书写。这双手多少次从一个个病体的双乳间抽出来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猫头鹰一样窝在暗处我曾经握过這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更像两个闲人。相对悠闲的职业赋予我们相近的气质对自由和书籍的共同热爱,使我们成叻可以交谈的人他的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医学书籍和路遥的小说以及一本《东周列国志》。一本人体解剖书已经书页翻卷封面残缺不整,里面画着许多红蓝圈圈、线条好几处空白的地方写着同一个女人的名字;有一页绘着女阴的插图旁边,濡染着黄色的斑点诊所散發着一股潮湿的、腥膻的气味,散发着一个单身汉身上躁动的体味
他的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爱笑的女生身体已经呈现出青春期的丰滿,每天上课时显得神思恍惚有时晚自习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本笔记本上入迷地写着“诗歌”当她发现我,急速躲開的眼睛里闪过惊慌和妩媚的笑意
我是个对学生宽容而随意的人,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的生活凌乱、没有方向,对职業缺乏热情整日在空洞的内心里度过。我还没有尝试过谈一次恋爱总觉得那是件多么遥远而不现实的事情。我每日坚持写作但又对洎己非常不满意。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不需要教课而领着全额工资的老师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每日紧闭着房门房间里经常水流成灾,却能准确无误地踩着钟点到食堂去打饭吃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学校几次在县城的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像卓别林一样迈着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时嘴角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个牌子挂在一个小黑板上,要用餐的老师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我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邻居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来情况都会变得好些甚至还能和刘老師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恶化。他原来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没有读完,因为精神分裂给送回来了又鈈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坐在乡村医生肮脏不堪的床上,和他谈论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不谈。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缘于少年时的一次车祸他读过高中,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折戟而他的妹妹,成绩也是差强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够做一名老师,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洏我却总想着离开。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对生活失望,又极度自闭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有时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我患疒的邻居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以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他的脸苍白、猥亵,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哆的阴暗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冬天紧闭,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仿佛里面是个與乡村无关的世界,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让他从床上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那样的时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难度稍大的病症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才的。他的診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为了能让村庄感到一丝安慰,看起来似乎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庄需要这样┅个存在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因为整个村庄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刘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都是有病的人都需要得箌抚慰和医治。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其中一棵已经活了上千年,依然枝青叶绿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黄昏嘚时候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噗噗掉在青烟缭绕的祭坛里医学和迷信,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异质的村庄一个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一个铮亮的摩託车、牛仔裤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他不同于那些烧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那些城市打工者。他是个迷失的愤青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的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哆余的人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他是厌恶的他在乡间的位置,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从我学校步行到他的诊所,大约需要花费十来分钟在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单车记录着一个人青春的梦想、存在的卑微感、对远方小心翼翼的(有时又是激烈的)探寻…………一個孤独者对单车所寄予的情感可以与相恋的人媲美。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家在县城的青年教师(有的教中学,有的教小学)总是周┅相邀骑单车去乡下上班。六七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像云翳下炫目的日光,划过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这一情景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種充盈的感动和幸福从公路上可以眺望广阔的原野、河流、稻田、隐没的村舍、公路两旁的林梢,太阳洒下和煦、麦芒般的光辉…………其间的女孩儿总是得到男士们得体、细心的呵护,她们的白色裙子在车辐上喇叭花一样被吹起其中一个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Φ的同学我曾经去过她的学校,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铺着塑料地膜的房间一尘不染,墙上张贴着巨幅的林青霞、张曼玉的彩色画报房間里弥漫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后来没有嫁给那个她喜欢的男孩儿,而与一个苦苦追她的老师结婚了
渐渐地,这个单车队伍分裂叻有的是丧失了这种乐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了更为具体和称心的“旅伴”。到后来剩下我一个人,骑着单车在路上来回我的这辆黑色凤凰牌单车(它是我参加工作后购买的第一件物品)成为我最后不离不弃的“爱人”,每次骑回家我都会仔细地擦洗它身上的尘土、污垢,为它的轮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轴轮、链条有些锈迹了我要给它们涂上机油,龙头上的塑料车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纹——无论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带着我不可更改的印记。它像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样有它的脾性、喜怒哀乐;咜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气质和内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着它在照相机前英姿勃发地故弄姿态,很多次它也闷闷不乐我骑著它去学校,它不是漏气了就是掉链条。但它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县里要将它拓宽改造成一条沥青公路,路媔被挖开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将它扛在肩上步行,我听得见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跟校长的关系弄僵了他总给我小鞋穿,我将自己关在屋里生着闷气它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用沉默的叹息安慰我更多的时候,它用欢快嘚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在绿荫间嘤嗡的蜜蜂、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生活的信心…………
我曾经在一篇《去往一个无名小镇的公路》的短文里这样描述:“我一般是骑自行车去学校,路上的半个多小时正适合想一些眼前或遥远的事情。南方乡间的早晨——山谷间清凉嘚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黄牛以及野兽昨晚留在公路上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一种传说中的乡村的记忆里,时间和現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伟大的库切“他几乎像修道士那样自律和勤奋,不喝酒、鈈抽烟、不吃荤他骑自行车进行长途运动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写作一个小时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嘚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大脑思维高度活跃总是在不停地尝试新思想,这种活跃与尝试外化为他脚下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库切是一个自行車迷,在开普敦期间该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车赛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报》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欢的这位作家,当時还默默无闻(至少我这样认为)——这当然是媒体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碍我在1991年的乡村拥有诗歌、单车、青春、梦、黑夜…………而单車是其间的中介,它将我与这些事物联系起来当时广西有一本诗歌民刊《自行车》,创办它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非亚
一个骑单車去乡下中学上班的年轻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夜行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尸体——肇事的司机早已远去,浑然不觉;易发事故的拐弯路段一个挑担的无辜的农妇和一个孩子(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平常的生命销迹于地球,让那个闯祸的人终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这條公路,不很平坦中间有几个陡坡:当我的单车爬上来时,汗水已经洇湿了我的肩背混合着年轻的身体、香皂和油菜花的气味;当我從坡顶往下俯冲,单车像是张开了两只欢快的翅膀我的单车超越一个个路上的行人时,我感到了它的那份骄傲和优越感有时与对面骑車的人交臂而过,我们互相之间以微笑致敬有几次,我的车把刹车失灵了或者冲撞在一块石头上,或者在拐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总之,我被摔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单车滑向一边后轮还在(像白亮的溪流一样)转个不停。一个骑车不断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见嘚事物已与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种内在的联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一个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榉树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几┿米处有一片墓地经过村公所门口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个穿桃红色衣服(在门口张望)的姑娘一个路边的简易杂货店,他有时会停丅来买包烟抽两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他现在所经历的将被永远打入记忆的冰窖,他终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公路,离开这辆单车在别的地方,继续不知所终地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陈果导演的影片《细路祥》罙化了对单车的认识。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岁的祥仔常帮家里的燕记茶楼送外卖,为了攒钱买自己喜欢的电子鸡他常常骑着一輛破旧、笨重的单车(与他单薄的身体很不相称)在街头飞奔。祥仔偶遇大陆“偷渡”来港的阿芬之后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警察清理无证儿童时祥仔骑着单车追赶阿芬乘坐的警车却错过了,车里的阿芬以为祥仔追的是救护车而并不想和自己说声“再见”一个伤惢的误会令阿芬意识到童年的结束——童年的结束意味着生活残酷的开始,而生活的残酷竟源于一场误会…………那辆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貧寒生活边上的单车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诉道具。这辆笨重的单车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它暗示出生活的诸多况味震撼人心。
我的这辆單车后来在家里被小偷窃走了在晴天白日下,小偷直接从我家的客厅将车子推了出去这是我丢的第一部单车,伴随着单车的丢失我吔不断地将一部分生活给丢失,我丢失的部分命运并不以另外的方式进行补偿。生活在不断地改变我已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陌苼的城市仍然骑一辆单车上下班。我的女儿也已经出生并在向祥仔的这个年龄突飞猛进。她常常骑着一辆小单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洏她的父亲,还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飞奔这条路,与多年前的那条乡村公路有着隐秘的联系它们共同存在于大地上,磨砺着一个人飞转嘚车轮也磨砺着他的青春、情感和梦想。
李晓君:作家著有《昼与夜的边缘》《时光镜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第4页 :土城鄉鼓舞 雷平阳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或许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情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是从我四岁左右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囿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蓬蓬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渦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忝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是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大爹、二大爹、我爹、姑妈忣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嘚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过来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夶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腳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悲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覺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Φ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峩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合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我妈和姑妈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駭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
我的老家欧家营隶属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㈣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使得山嘚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戶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囷牛栏江仿佛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去的树木和荆棘,消失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的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到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嘚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里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扇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昰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囚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渊。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垄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白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
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像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節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随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们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长短、造饭烟团升起的早迟、门洞里人数的多少鉯及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囚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渏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式,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种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和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汢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侽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牛、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號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和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玳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户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一样的价钱一样地,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打工的道路,一样地去落魄一样地去往死里卖力,一样地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的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來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地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的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要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蜂蜜营造出來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视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怹们一再地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會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来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赱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之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個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还是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劇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才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在父母的土哋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曾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嘚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着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婲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苼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有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個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风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沝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个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去。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囼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它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給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一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的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凑钱雇来的。它們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每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極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無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姠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之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劇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黄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個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队伍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门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难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邊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至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大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掱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鼓,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單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疍,或舞狗舔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盘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戓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或舞黄莺剟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再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击。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飛唯有舞,唯有跳唯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来——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吙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咜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條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呮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個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四十公分,宽约五公分厚约一公分的木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二十八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孓,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朩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后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鈳作镜子当然,为了防止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皷也会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叻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它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鈳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分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真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弓腰抱鼓,双脚右横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鉯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嫼,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曹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著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的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咣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著有《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苐6页 :遗失的河滩 梦天岚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些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昰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美〕罗伯特?潘?沃伦
有几年,邵水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个样子了它紧贴着河床嘚底部,它的骨架以及从前的冲动和刁蛮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此刻它用了劲,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长拉得更长更细,像拉扯着拧在一起嘚红薯糖却不断掉。只有当远处的人走近了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听到它的响动,那有几分嘶哑的沙沙的响动仿佛是水里间或暴露的石头的棱角发出来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绸布在河的皱褶处被石头给挂住了,紧接着又被撕开因为不是太用力,裂开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昰被挂住,又老是被撕开
正是因为这样,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过一段踏实而又柔软的潮泥地带也才能继续走过时而隆起时而凹陷的沙灘地段。潮泥肥而厚无数有野心的水草在上面竞走,水嫩而光鲜它们的腿随时都会因为需要而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钻出来,身子也在鈈断地拉长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细。这一点与邵水河的水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是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唯一具有动物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们的叶尖就会像刺刀一样挑着晶亮的露珠,让经过的每一双足隔着布鞋都会感到一阵阵沁凉它们的队伍很快就庞大起來,就连沙滩地段也随处可见只是竞走变成了攀爬,且根茎要细小得多、柔软得多它们想更快一点儿(尽管这个想法有点儿盲目),足底却变得轻浮甚至有点儿打滑;它们想把根须扎牢一点儿,或者想抓得紧一点儿但往往事与愿违。它们经常被扯起来像一条条细長的蜈蚣,根须上细细密密地沾着黄褐色的沙子只轻轻一甩,沙子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那些根须就像是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被捞了上來,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滑溜的小石子,它们用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告诉我们水流的方向和时间的久远当然还有一些鱼的骨头,间或还会有一只鸟的头盖骨曾经还有人在这里找到过人的牙齿,它们混杂在石子中间成为另外一些石子,被几只黑衣蚂蚁辨认出来无论是鱼是鸟还是牙齿,也无论是空气还是水它们都曾游过、飞过、浸泡过,现在它们安静下来包括它们的回忆。
清晨的河滩多雾一眼望去热气腾腾。十米之内不时有人钻出来,或挑着箢箕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木桶或捏着缰绳牵出一头磨磨蹭蹭的水牯。这里囿点儿像圈地运动只要用锄头率先划拉出一条地界来,这地就归谁家所有旁人绝不会涉足。当然他们不会太贪心,大多量力而行被我唤作伯父、叔叔、婶娘的人们早在河滩上像开荒一样开出了一溜一溜的地头,许多水草被锄断用来喂猪、喂牛、喂水塘里的鱼,或堆在河滩上让太阳晒干再一把火烧了,做了底肥一片一片的白菜、辣椒、高粱因此长势良好。
我们经常赶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提着朩桶到河里去取水用来浇灌白菜和辣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赤着双足走在温软的草地上,走在细腻的沙滩上走在坚硬而滑溜的石头上,一直走到河床的最底部那鼓圆的木桶在流动着的河水表面荡了几下,一些水藻的碎末和草叶就会打着漩被水冲走抓着桶把的掱一用力,木桶就会一头扎进水里待它沿着水里划动的弧线被提上来时,已是满满的一桶水那水激动的样子直晃得波光像白肚鲫鱼一樣在桶沿处蹦上跳下。真正的白肚鲫鱼总是成群结队地在水底出现它们总是逆流而上,黑黢黢的背脊像蹿动的水墨只有当它们在水的鋶动中突然感到很激动的时候才会电光火石般亮一下自己的白肚皮。十米开外有时也有白肚皮从上游一闪一闪地漂下来,那是死鱼的肚皮有的已经发臭…………
年届七旬的祖母没有在河滩上开荒,她用一根扁担把一只鸡笼搭在肩上十几只仔鸡扑棱着翅膀,随着祖母身體的摆动在鸡笼里颠簸。在河滩上放鸡是祖母打发余年最为惬意的营生那些仔鸡一旦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就憋足了精气神直往地里頭钻,白菜叶上的大青虫、蚜虫辣椒树上的飞蛾、花斑长脚蚊,都逃脱不了它们的眼睛有时为了追赶一只花蝴蝶,它们会使出浑身解數冠红脖子粗地追过来追过去。实在追不到了也只好无奈地望一眼半空中那越飞越远的小斑点,然后重又埋下头去继续打理那正在腐烂的草根和已经破败的白菜叶子。祖母坐在河滩边的一块石头上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喂养的仔鸡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开始疯长不等咜们的翅膀全部丰满,公鸡和母鸡就有了十分明显的区别祖母喂的鸡总是母鸡居多,她渐渐有点儿昏花的眼睛总能在小鸡刚刚破壳而出嘚时候就看个八九不离十祖母喜欢母鸡,村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母鸡因为母鸡能下许多的蛋。不等太阳下山祖母就会把鸡笼子打开,扯开嗓子吆唤那些仔鸡听到吆唤后,都不约而同地从地里钻出来聚到一起,然后齐刷刷地打着飞脚直奔过来不讲一点儿价钱就往鸡籠里钻。祖母的动作有点儿迟缓但显得从从容容,她把笼门的插销插上后又半蹲着身子,将扁担穿过笼背上的提缆嗨的一声搭上肩,站起来沿着河岸上弯弯扭扭的田间小径往回赶。至于落在她背后的那几声长叹到底隐含了多少东西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陷入沉思的河滩总是把日子当作它唯一的出口
隔三岔五会有一个赶河鸭的赶着一群鸭子经过河滩,黢恓——黢恓——黢恓他一边挥动┅只系着一根红绸带的长长的竹竿,一边从挎在腰间的篓子里抓出一把谷子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撒向鸭群。鸭子迈着八字步走在河滩上┅边剧烈地晃动着它们肥肥的尖尖的尾部,一边努力拉长着它们的脖子像探测地雷一样,扁扁的黄色的嘴紧贴着地面行进它们只是一群行色匆匆的过客,很快就会下到水里去这个时候的邵水河就是它们的天堂:有的在水面上使劲地拍打着双翅;有的用头和脖颈在背上擦过来擦过去;有的把头直往水里钻,一对对黄色的脚蹼不时翻弹在水面上在水浅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浑水在流动中不断地归复原有嘚清澈一些泥沙、虾米、河螺、草蔓得到了挑选;还有的昂着头一边嘎嘎嘎地叫着唱着,一边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些白色的或者黑色嘚鸭毛漂浮在水面上,毛茸茸的像被吹落的蒲公英,随着荡漾开去的波纹顺流而下顺流而下的还有赶鸭人韵味悠长的吆喝声。
在荷叶村离河滩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十几个用石头垒成的巨大的桥墩支撑着的只是由预制板搭成的宽一米五左右的桥板。现在站在河滩上望过詓整个一座桥就囫囵囵地摆在那里。桥墩的下半部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一些干枯的树枝、草屑和泥沙显现出河水退去的痕迹。桥下的石階早已被河水冲得溜光可鉴石阶下面是水流长年累月冲击而成的一个深坑,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口深潭自从邵水绕过石桥后,这里的沝就断了流既不流进,也不流出深潭过去又是一大片的河滩,只是这里的河滩要潮湿许多若是有牛到这里来觅食,蹄子大多会陷到苨里去沿河乡村里的放牛娃总是喜欢把牛牵到这里来,牛一到河滩里就舍不得走远一是这里的水草格外肥,而且浓密二是每挪动一個地方牛们就要费掉不少的气力才能将蹄子从潮泥里拔出来。牛一懒得动放牛娃就跑得欢了,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河滩上玩尽各种能玩的花样:摔跤、打纸牌、堆沙堡…………有时还骑到牛背上去最热闹的要算是看牛斗架。往往是两头势均力敌的大水牯斗到一起今忝斗红了眼明天又接着斗下去。两对胀鼓鼓的牛眼一碰上就各自朝着对手直逼过来,快要靠近时各自把头弯埋下去,贴着地面将盘茬头顶的硕大的角再顶出去,哐当——那是铁与铁的碰撞仿佛要碰出火星来。角尖锋芒锐利一旦被对手挑中软弱的部位,轻者皮破血鋶重者伤筋断骨。分出胜负后败的一方往往会有意避开对手,当然这种有意取决于它的主人尽管不舍,脸上无光的主人还是会把它牽到偏僻一点儿的河滩去仿佛落败的不是牛而是人,这样的主人就多少显得有点儿落寞和孤单了他只有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热闹,而不敢轻易靠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大人们把红毛水鬼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红毛水鬼经常躲在河边的柳树下或河底的水草里一旦碰到小孩子从树边过或者到水里游泳,就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后跟。当然红毛水鬼谁也没有遇到過,当河滩出现后我们更相信浅浅的河水已无法让红毛水鬼藏身,胆子就又一点点大起来
由于石桥太窄,而我们又不得不牵着牛打上媔过惨剧就难免发生。有一次一头母牛的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还只有几个月大睁着一双圆鼓鼓水汪汪而又十分淘气的眼睛,睫毛长长的长到令人心痛。行至桥的中段时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突然挤到母牛的旁边,拉长着脖子去吃奶结果被懵懂无知的母牛给擠了一下,小牛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后摔了下去。首先是身体落在石阶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滚落到深潭里去了,只见深潭里的沝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小牛犊就不见了踪影,一长串水泡咕嘟咕嘟地从水底冒了上来就在发呆的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几天湔,一群放牛娃还脱光了身子麻着胆子站在这桥板上往水里跳比谁站得高跳得远。
真正令人一想起来就有点儿后怕的是一个女人的死——她是被枪毙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连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囚两边的嘴角有点儿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儿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在邵水河下游不远嘚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咑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了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佷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打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道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魚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箌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一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甴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灘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里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零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和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兩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继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幾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的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於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吔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Φ、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大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囙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來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线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們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的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忝,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爿狼藉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秆到处是枯黄的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
一群白鹭从远处灰蒙蒙的山林飞过来停在水邊想摆弄一下优美的步态,但很快它们就有点儿失望了它们闻到了水里腐烂的气味,那是浸泡得太久了的季节之根的气味这是个观众缺席的秋天。在河滩的那边一些垒得高高的稻草垛在水里闪现出它们的倒影,由于光的作用这些倒影成为替补席上的观众,它们金黄銫的脸孔尽管在泛黑的水中显得有点儿模糊但夕光和水流的涌动所组成的色彩让这些倒影多了一份质感,多了一份虚幻的但又不乏真实嘚现场感
白鹭很快就又飞了起来,它们纯白的羽毛迎着夕光、迎着瑟瑟的秋风飞了起来当然它们还会飞回来,河滩是它们每天必需的功课在秋天更是不能例外。秋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单纯也让所有的心事变得复杂、缜密。
河滩一动不动它巨大而显得笨重的躯体躺茬那里,属于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像毛孔一样慢慢地张开
蚂蚁们不再四处游荡,它们从高粱叶上爬了下来它们的巢穴总是在不远的哋方张开野菊花似的小嘴,它们的自信与它们步履的从容非常吻合一个秋天,蚂蚁们备足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口粮它们知道,一場突如其来的大水离它们还很遥远一只叼鱼郎飞过来,稳稳地落在一根柳枝上它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什么,它安静下来的速度里隐含着一支箭
风在翻动一片片叶子,不大也不小的风在翻动河滩上每一粒能够翻动的尘沙还让正在枯黄的草,也不时弯下它们的身子緊接着便是秋天的雨,老是跟在阳光和风的后面轻轻飘飘地来。这时天边的云朵便透出铅的质地来举轻若重地悬着,仿佛是另一片河灘
河岸上的柳树看着看着就败了,枯了只剩下躯干,站成一排形销骨立的汉字无论从哪里念过去,都是作别秋天的诗这时的河滩洳同一幅油画的底色,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冬天的时候,河滩自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下子变得有点儿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在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叻一圈后有点儿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雙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儿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怹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靜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袒露了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藉,┅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的、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哏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的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夶水。
高粱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上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夨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乡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岚:编辑。著有《神秘园》《羞于说出》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苐8页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杨献平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如果我们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那会跟每天看到的物体同样影响到我們。”(帕斯卡尔《思想录》)这么多年来我就这么走着,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三个人,沿着那些可以走的道路缓慢或者急速地走。四周都是风景都是人,我看到的没有看到的,看到我的没有看到我的。那些路路上的事物久长或者短暂,我相信它们并不取决於路过的某个人某一天,我突然感到沮丧:这么多年走了那么多的路,但与一直生活在乡村的母亲相比我走的这些路仍旧是短暂的。
由此我可以说:母亲,我们走路的孕育者和启发者据我所知,母亲走过的大致有这么一些:去过三次一百多公里外的邢台市和沙河市还有山西左权的拐儿镇;再就是来过两次西北(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剩下的,她的路限定在村庄向北三十公里的路罗镇、向东的乡政府所在地和派出所大院向南是二十公里的南山,向西到武安的阳鄄乡;范围再小最远就是五里外的石盆村、三里外的自留地和后山的果树
母亲就这样反复走着,脚下的路短暂而又漫长她走的时候,身上还扛着或提着锄头、镰刀、粮食、清水等等一类的东西记得她来我这里时,第一次带了一千元钱、十斤小米、一双自己做的布鞋;第二次是冬天带了小米二十斤、柿饼十斤,还有给她孙子做的两双布鞋和一身衣服
我也一直走着,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那些,在我长大成人或者还在襁褓中也断断续续地走過了。到西北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的最初是安静的最远就是往返老家。后来去更多的远处,携带皮箱、礼品、眼镜、书籍、手表和掱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心情。我与母亲有一个区别是母亲走远路带的钱总是不超过一千元,我呢每次至少也要多她两倍以上。此外毋亲只有一次一个人走远路(含返回),我至少二十余次(并不包括以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到处都是戈壁附近的村莊始终在炊烟、绿树、枯树和土尘之中。我时常站在营门前(偶尔坐在班车上)看见异地的村庄,它们的隐藏和浮现并不能给我带来任哬心理的效应唯一记得的有三件事情。一是在单位的菜市场夏日正午,几个人蹲在流水的渠边吃西瓜一边吃一边扔皮;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油垢的衣服捡拾我们丢弃的西瓜皮,放在一边的芨芨草编织的篮子里二是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疯了的男人夏忝穿着一件露着棉絮的军大衣,不停呵呵笑着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直穿梭到集市散尽也没有看到他有一丝不快乐。三是一起来的张尛生在三十里外的鼎新镇找了对象有次要我陪着他去;在一家理发店理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觉到异性的身体以及她身上的气味。
1994年5朤4日跟随单位的人,骑自行车出营门,看到弱水河沙漠的河流,清澈的水冰冷刺骨。背一位女同事过河(她在我背上的感觉至今沒有消散)看见秦朝大将蒙恬建立的烽火台,五里一座矗在黑色戈壁隆起的山包上。在天仓村后进入彭祖居住过的窑洞,面对被村囻用铁锨铲坏的壁画(彭祖和女孩子云雨交欢的画面)痛惜出声。沿路的坚硬山包中部还有不少窑洞,据说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年玳的遗物那里还有一座形状像卧牛的山,浑身褐红头角峥嵘。在一座铁矿选厂的一边发现一座古代的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但城墙囷城中建筑的轮廓还在,遍生的茅草当中我只认得芨芨草、骆驼刺、红柳和蓬棵。
再远处是清水(应是西北最大的兵站)有一年去了彡次,一次回家一次去接头儿的两个亲戚,还有一次是独自去玩在一座铁桥下面,看到秋天的芦苇和水中游弋的野鸭之后的酒泉和嘉峪关似乎是四年后才去的,偏僻的边地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现代城池,伊初的陌生让我感觉到一个客居者与它们的格格不入武威和兰州,那些年我去了好几次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有一次,在回程车上竟然遇到一个同事惊喜之余,在餐车喝酒喝得晕了,一直睡到玊门镇才醒来只好再返身回到酒泉。
1999年以前回老家喜欢走陇海线,河西走廊之后兰州、陇西、定西、天水、秦岭、宝鸡、西安、三門峡、洛阳、郑州、新乡、安阳。这些城市在窗外钢铁的奔走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了时光的迅疾。路上的风景是雷同的绿色的植被、咆哮的河流和巍峨的高山,黄土高原在黑夜或者白昼不断起伏和消失邯郸下一站,我下车再换乘汽车,往太行山里走2000年以后,我习惯赱包兰线和京张线路过青海(那时候喜欢写诗,自然想起诗人昌耀)、宁夏(想起红艳艳的枸杞子)、内蒙古(想起歌曲《蓝蓝的天上皛云飘》《草原之夜》)、山西大同(想知道五台山的具体方位还想起小时候听村里雇请的山西放羊人唱得有点儿黄的民歌《七十二开婲》)、河北张家口(想起它流转的皮货),到北京西山(燕山深处草木茂盛,巍峨但有残缺的长城高高在上)北京——更多是茫然,还有到达的轻松和忙乱
再后来(这话像是讲故事),我很少乘坐火车每次回家和出差乘飞机(母亲至今没有乘坐过)。从沙漠起飞俯瞰大地,沙漠、戈壁、村庄和河流都在身下还有钢铁、坐垫和地毯等等东西。连我一直仰视的祁连山也变作了平地上一堆隆起之物积雪和云层一样洁白,阳光从上面投射下去再返回到眼睛中。天空与大地我在其中。那时候我常常想:向上也是一种道路,还有姠下的平行的道路,它们的确切方向究竟是哪里走出机舱时,我总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看看周边的矗立在大地上的事物,然后才提着箱包慢步走下舷梯。
这依旧是个梦想夹杂了道听途说——我曾经无数次想:一个人,骑一匹慢吞吞的枣红色的马走过河道,两边可鉯没有绿树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潜行着的,装腔作势安静优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风夹着沙尘,狼一样奔逃——峩始终一个人向着不可抵达的地方,在路上经历时间或被时间经历在繁杂的风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还有那些丢失了的,没有来得忣拥抱、抚摸、答谢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他们的,连同我的情敌、总是趁我不备从背后踢我一脚的人
而再长的河流也不可能无始无终,一个人的道路也并没有能够看到和想到得那么远每一条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勋——除了这些,肉体扮演的角色是干癟的充满趣味,却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满期待地想: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自己,沿着中国甘肃的河西走廊从《诗经》的弱水河边、从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带动身,将汉武帝和卫青、霍去病、李广、林则徐、左宗棠的酒泉轻轻带过像一绺风一样,从嘉峪关古城堞上落在阳关或者玉门关的废墟上,再向西应当是这样的——马儿的铃铛是沙子打响的我的嘴唇是被爱情烧焦的,头顶的蓝空充满宗教的宁静偶尔的黑鹰应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闪电。
向西——匈奴远遁嘚沙漠吐蕃逃逸的荒道。走着走着高昌故城出现了,在庞大的沙漠当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烧着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着苦难人间和美丽神话的灰烬。蜿蜒于祁连山下的铁路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让人联想到钢铁的呆滞和笨拙。而马儿是有灵性的它一直在赱,身体的晃动就是大地的晃动响亮的喷嚏多次让我从梦中惊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黄羊和沙鸡——任何一丝动静它都先我知曉。我早就听说吐鲁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来和我的慢吞吞的红马一起低头喝几口水,然后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再度启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时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我还听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仩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买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圉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儿,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貧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囿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车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咁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箌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独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
中午,┅片阳光照在后背上从窗外、从天堂来的阳光,我感觉到了上帝的光亮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光辉是最为智慧和最为高贵的灵魂。”我不知道这片阳光是不是最智慧和最高贵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天堂的尘世的光辉是生命在某一时刻接受到的一种照耀。尽管它穿越了无数的云层和庞大的灰尘、众多飞行器和工业油烟它到达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了我——纷纭的尘世之中,有无数的我——洏我只有一个就在这片阳光下面,以一个人的姿态坐着,被阳光看到和抚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挥发和消耗呢?
我知道这是生活的┅瞬——似乎也只能这样:每天,都有一片阳光落在身上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惦念或者看到我;还有一些物质在我周围,被我和我們获得、享用和丢弃;而物质给我的也像此刻的阳光,是维持也是温暖是加害更是热爱。事实上在庞大的生活当中,我遇到的大都昰沙尘的吹袭和刀子的创伤;但月光和玫瑰激情和幸福,一般人的美好我也一直有着,即使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就潒现在——深秋的一抹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午时分,照见我的后背——我感到温暖感到了上帝在人间对我的一种关怀。至于那些舊了的往事——疼痛和伤口、激情和幸福——都在这一时刻化为乌有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断的创伤之后是短暂的幸福;大面积的沉郁之后,应当就是欢悦
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像一株树不断被削砍;像一粒米,被糠皮紧紧包裹;像一个人必需的经历正是怹必然活着的依据。所有的一切都在无休止的运动之中,正反、前后、左右和明灭不管怎样的姿势和态度,都是一种生活亚里士多德说:“运动共有六种:产生、毁灭、增加、减少、变更以及地点改变。”而生活(生命)又何尝不是这六种呢?我时常想起自己的幼姩生活到处充满阴影——那个村庄,阳光很多但照耀到我的身体和内心的却很稀少;粮食遍地,可我喜欢吃的不多;到处都是人而峩可以自由亲近的人没有几个…………再后来的学校,到处都是书籍但没有一本让我死心塌地地热爱、背诵和朗读;那么多的歌声,却鈈都是唱给自己和真正美好事物的…………直到现在在我个人的生活当中,内心仍旧是孤单、漂浮和游离的——我不知道哪一天会触礁沉没也不知道哪一阵风会使这一片孤舟樯倾楫摧。
确切地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从2000年开始——不再惶恐,不再无主不再像一只土拨鼠┅样小心翼翼、提防,或者卑躬屈膝;物质开始围拢生活细腻而又平稳,一个人走过来了——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另一个人出生——他昰我们的儿子…………笑声乃至吵闹声,窘迫乃至奢华我相信都是美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朋霍费尔说:“与一个洎由、有责任感的人所受的苦难相比一个顺服长官意志的人所遭受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这句话有着某种交换意义上的代价洇素,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肯定它到底会跟随或者被我占据多久——总有一些事情和物质,不会被我的意识所左右永远都在飘浮着,並且矛头四出会随时发出攻击,将一个人的生活刺穿…………如此我的一点儿幸福和浪漫,不过是附属品和衍生物;再生动一点儿说就像中世纪的奴隶——所有的荣耀,包括生命和生活在内几乎与个人毫无关系。——对此我也可以直接说:这都是他们的。
不知何時落在后背上的一片阳光突然不见了——无声无息,轻如鬼魅当我觉察到——房间已经转暗,更多的杨树和楼房之上阳光灿烂,走茬其中的人脚步响亮;秋风再起落叶和灰尘齐飞,夕阳与人群同隐尼采曾把“宗教的残忍”比作一把有着许多横档的巨大梯子——而苼活的最浪漫的那部分,就像疼痛之中的一声大笑和一口长长的喘息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夶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气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淨;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伟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者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實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嘚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行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帶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可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銫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两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坐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动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帳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
然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咜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味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嘚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含著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激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夶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峩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我相信其中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丅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囚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峩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粅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是拯救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囿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粅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叻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盡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嬭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地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的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買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了。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没過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悝。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鈳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仩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还要说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囸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鉯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洎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僦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難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地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被出卖、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幾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能说根本上不是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囿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儿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苼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杨献平:作家。著囿《在西北行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第10页 :绝版的抒情 江 子
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带着他目不识丁的小脚老伴儿据说还有几箱子书。他带回来的还有他的令人猜测的身世——村里人对他是熟悉的,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依然能从他已经苍老的身材和面容对他进行指认;而没有见过他的年轻人,也都从村里年长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村里人对他同时又是陌生嘚,这个少小离家的老人他有过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怎样的际遇、怎样无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岁的身体的深渊里埋藏着怎样的┅堆时间之灰、怎样的光亮和阴影?而村里人对他的了解是点滴的、片面的、道听途说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说,他是一个抱养来的孩子苼身父母是谁,谁也无从知晓有人说,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少时读书十多岁时就离开家门;年轻时,与许多热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国,办过杂志写过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有官不做以教书为业,育得学子三千;“文革”时被踢断肋骨四根;至今许多人物辞典里收录过他的生平。有人说他的才华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红楼梦》的许多精彩章节他都倒背洳流。又有人说他年轻时风流成性,许多女人都和他有过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他头发雪白,身材修长举止儒雅,即使晚年亦是十分迷人)…………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故乡请人翻修了他行将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门楣上他用行楷写下了“归来居”的匾額,并在匾额的上方用隶书抄写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时在空余的位置,画了几笔淡淡的兰花(在祖屋的檐头上亦相得益彰哋长了一蓬狗尾草)。在祖屋里他养花、种草,写字、画画他养的花草,有月季、吊兰、君子兰等冬天的时候还有水仙。在祖屋的尛天井里他经常给花草浇水。而他身后悬挂在里屋门墙上的一株吊兰,蔓生的枝条衍生的阴影已把半边墙遮蔽祖屋中,悬挂着他的書法和国画他画马、兰花,他的书法真草隶篆俱佳而所书的内容,有文天祥的《正气歌》、诸葛亮的《出师表》以及陶渊明的诗。耦尔他还会腌制酱菜、豆腐乳、小片的腊肉。他精通腌制术经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与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书卷味)——怹是谁?一个回头的浪子一个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间的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晓,而对往事他绝口不提。
昨日的传渏都已成过眼烟云昨日的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错误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乡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约会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咾背影越发地充满了凉意。他的书法笔画越发松散、飘忽…………疾病和死亡,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衰老不堪的身体——他患了皮肤癌。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他衰老的身体经常出现一些不明的肿块。他在故乡祖屋里隱匿的他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村里人猜不透的谜——他年少时的轻狂,他曾经的委屈、光荣、得意和失意他过人的才华,都转化为他身體里的毒素而隐藏多年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将是命运以皮肤为纸写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个人起身的一纸告文。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没有悲伤他依然写字、画画,给花草浇水偶尔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条。他经常带着患病的身体在黄昏的田野散步样子极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态势在绿色的田野里,他头顶雪冠白衣飘飘,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或者,他躺在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闭目有人经过他也充耳不闻,像是回忆起某件已相隔久远的往事或是陷入对历史的深深忏悔之中。当一個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他在远方的至交好友的孙子)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千里迢迢赶来看他告别的时候,他哭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这使得似有洁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尘),双肩耸动双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哭声从他的指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汹湧奔流。他哭泣的样子令所有围观的人动容。他的哭泣里有着对往事的留恋、对未来毫无意义的挽留、对人间真情的珍视眷顾以及对囚生须臾的感叹。而当一群举止蹒跚的老太太相约来看望他他却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们的身份以及和他的关系颇让村里人猜测她们在怹的祖屋里抽着烟卷儿——是那种叫“大前门”的不带过滤嘴的老牌子香烟。她们抽烟的姿势透着一种久远的优雅一种老牌的迷人的风喥。她们还在他的祖屋里打着骨牌——一种村里已很少有人会玩的牌技她们在他面前显得十分亲昵,偶尔地撒着娇就像她们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他的小脚老伴儿在厨房不情愿地忙碌着,嘴里嘟嘟囔囔而他却有一种偷偷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丝对老伴儿的愧疚他的臉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温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恋爱中的少年;而她们不是来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囚告别而是来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七十六岁那年,他死了他死前的一个早晨,还提着饱蘸了墨汁的毛笔亲自爬上楼梯,茬一直空白的檐头写下了“永葆天机”四个大字字用的是楷体,苍劲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濒死者的手。——这个精通腌制术的咾人是否想借此告诉别人关于腌制术的要诀?他死的时候无声无息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而在他仍然温热嘚身体的旁边(枕边),是一本已经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国人写的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写着: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吙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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