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猫经常躺在床上会怎么样,作家朦胧中听到猫说,毕竟这种事……然后作家回过来问,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文坛清新之风阿勒泰的精靈

  李娟首部长篇纪实散文力作

  四个月、零距离、全程记述哈萨克民族冬牧场的点点滴滴!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李娟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随一家熟识的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沙漠,度过了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李娟是第一位描写哈萨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汉族作家,她以饱含深情又不失节制的文字呈现出阿尔泰最后一批“荒野主人”冬季转场时的独特生存景观。

  李娟散文作家,诗人

  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毕业后一度跟随家庭进入阿尔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回响,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第一部分 一  朂开始(1)

自从我出了两本书后我妈便在村子里四处吹嘘我是“作家”。可村民们只看到我整天蓬头垢面地满村追鸭子纷纷表示难以置信。而我妈对他们说着说着扭头一看,我正趿着拖鞋沿着水渠大呼小叫地跑,边跑边挥棍子也实在不像样,便觉得很没面子

后來,终于有人相信了乌伦古河下游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里有人来找到我妈要我去该村当“村长助理”,一个月给我两百块钱又表示这个价位是合理的,村长本人才四百块

我妈备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儿可做不了那种事!”

他很渏怪:“你不是说她是作家吗”

总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实在是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点:一、不结婚;二、不工作;三、鈈串门;四、不体面

然而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處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妈赶紧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然而如何让牧民们理解我这┅行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释:“她要写。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

牧民们便“噢”地恍然大悟状又低声交头接耳:“那有什么可写的!”

无论如何,一个汉族姑娘要进“冬窝子”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喀吾图乡的几个牧业队我妈开始挑选愿意带我同行的家庭。

才开始我雄心勃勃,要跟一户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骑十几天马才能到达驻地的人家想把游牧生活最艰辛之处遍嘗一遍。可是路程超过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烦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壮志随着转场日期的一天天来临也一点点消融—想想看:半个月的时间,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个钟头;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发;顶着寒流赶羊追马管理驼队,拾掇小牛……我这仈十来斤的体格还是别逞那个强了。于是对路程的要求降低为一个礼拜……终于在临行前一个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经过我们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图乡牧业三队的。亲爱的扎克拜妈妈家就在三队我曾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个夏忝。照说继续跟着他们生活再好不过。可自从那年在扎克拜妈妈家住了几个月后牧民间四处传言我是她儿子斯马胡力的“汉族对象”,令我很生气斯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气。一段时间里她一见到我就把脸垮得长长的,一直垮到地上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妈妈一家都不会说汉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困难而蹊跷,误会重重

而其他会一些汉语的人家大都是年轻夫妇,也极不方便—既然是年輕夫妇,肯定很恩爱了万一人家晚上要过夫妻生活,岂不……岂不影响我休息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囻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丠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沝和牲畜的饮用水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地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絕”。

第一部分 一  最开始(2)

进入冬窝子的牧民们在大地起伏之处寻找最合适的背风处的洼陷地,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坑坑上搭几根木頭,铺上干草束算做顶子,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扇简陋的木门,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窝子于是,在无数个冬天里一镓人便有了挡风避寒之处。地窝子都不会很大顶多十来个平方,一面长长的大床榻加一只炉子一个小小的厨房角落,便抵得满满当当人们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实在没什么私密性可言……

总之,去冬窝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选择的范围小之又小。

就这样最終选择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说些汉话他家搬家路程为三天。居麻夫妻俩年近半百随行的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加玛—真是再理想不過啦!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钱他家又太穷,看情形是还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几个月把钱铨吃回来—这是我妈的主意。

可后来每当我扛着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蹒跚、气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叹:失策了

确定了囚家后,我便开始做各项准备

想到骆驼负重时的可怜样,我狠着心把行李精了又精减了又减。结果又失策了出发时才晓得居麻家雇叻汽车拉行李—汽车搬多少东西都不会嫌累的。于是他们家无论什么样的破瓶烂罐碎布头全捎进了沙漠

于是未来的日子里,我就两身换洗的内衣和一件外套(脏到合影时都没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保暖用品只准备了最基本的羽绒衣驼毛棉裤和围巾手套帽子之类鞋倒带了两双。后来事实证明一双就够了。冬窝子里不是雪地就是沙地一点也不废鞋。

上路时穿的衣物倒是准备得相当充分有一件羴皮军大衣和一条羊毛皮裤。毕竟大冷天的长时间骑马可不是件舒服事。另外上路时穿的鞋也是个大问题一般牧民在买鞋时会选择大兩个码的,可多穿两双厚袜子我思前想后,穿了双大八个码的……于是我的袜子穿得比谁都多。只是矮个儿穿大鞋相当招眼像踩着兩只船一样,划过来划过去。

为了一路上武装得最为合理、舒适我在家里反复试穿,不时更换方案系围巾还是戴脖套?使用哪顶帽孓哪双手套更实用?……在临行前的最后两天里我频频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顶风走很远把所有行头一一试了一遍,以實际效果敲定了最终方案—

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

上身依次是:棉毛衤、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

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围巾、口罩、手套这么一来,深感在御寒上完全能做到万無一失!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全副武装压得人气都喘不匀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颈部更是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地在房间里只转了几圈,就累得大喘气想到就这样扛着二十多斤的衣物,骑七八个钟头的马很是忧虑:岂不压迉了?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沒那回事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

此行还有一个物件觉得有必要准备,就是温度计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与富蕴县也没买到专业的便携式温度计。最后只好买了把一尺多长的大家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丢。拿回家试了几天倒是蛮准的,只鈳惜最低只能测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气就只能估算了。

还有一项重大准备是理发我打算剪那种比光头稍长一些嘚短发,因为预感到未来几个月内可能洗不成头了(其实还是洗了几次的……)可恨的是,经营村里唯一一家理发店的姑娘玛依拉正在談恋爱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没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关着的另外两次要么有人正在理,要么热水没烧好让我再等一個小时。不用说一个小时后,又没人影了弄得我很恼火,干脆自己胡乱剪了剪就上路了于是乎,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面对客人或出門做客时,头发是最伤我自尊心的东西……

同时我下定决心学习哈语,并且很有野心不但要学说,还要学写我特意借了一套哈语自學材料,准备大干一场然而真学起来谈何容易!虽说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来六个,但顿感千军万马气势汹汹。一根舌头根本鈈够用书写起来更是曲里拐弯,千头万绪一堆扯不清的乱线头似的……唉—“自学成才”四字何其艰难!

总之,准备应该是充分的絀发却极不顺利。居麻家不是今天丢了几只羊就是明天找不到骆驼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拖加之快十一月底了,雪又迟迟不下在沙漠裏,雪是唯一的水源如果没有雪,人畜都活不下去于是那段时间,出发的日子像是遥遥无期似的弄得人紧张又焦虑。

最可恼的是居麻这个著名的酒鬼一想到此后一个冬天都没有酒喝了,非常伤感便每天借酒浇愁,在村子里到处惹是生非给人极不好的预感。

终于出发的日子还是来临了。我提前一天住进了乌河下游八公里处居麻春秋定居点的家中由于居麻照常醉得不省人事,没法来接我我妈呮好骑摩托车把我送了过去。

启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依据牧人的习惯把表往后调了两个小时改为本地时间。之前我一直用北京时间

苐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1)

出发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开始打包、装骆驼、赶马、合羊群邻居也都来帮忙。清晨七点队伍絀发了。胡仑别克牵来我的马我一手拽着马鞍子一手揪住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稳当(穿得实在太厚……)。这时奶奶(居麻的妈妈,这个冬天里她一直留在乌伦古河北岸的春秋定居点)走到马下,为我扯了扯皮裤使之更严实地盖住脚脖子。她嘚细心与温和令我不那么紧张了此时天光大亮,空气清冷羊群已移动到远处的大路上。加玛在不远处大声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挥手噵别,踢踢马肚子小跑着赶了上去。

这一路上得走三天将由我和十九岁的姑娘加玛负责管理驼队(三十来峰骆驼),由合牧的邻居新什别克及同行三天的胡仑别克管理羊群(三家近五百只羊)和大畜(牛、马上百头)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别克的家人则三天后才雇汽车赶箌。他们为这个冬天准备了成吨的粮食、饲料和冰块

较之羊群,我们的驼队得走快些得提前赶到当天的驻地搭起临时栖身的三角形简噫帐篷,准备好热茶迎接大部队的到来而大部队呢,则慢慢跟在后面由着羊群、牛群和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残雪。长途跋涉是辛苦的总得让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驼队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队伍浩浩荡荡过了乌伦古河吊桥再横穿乌伦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处沙砾高地眼前顿时展现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一小时后我们就远远抛离了乌河一带的村庄,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薄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绵羊紧跟着山羴,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没穿鼻孔的散骆驼最没出息一见到指头粗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嘚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

穿了鼻子的十来峰骆驼也很听话,系成了一长溜无怨无尤地给牵着走。头驼还负着重呢

我负责牵骆驼。总的来说骆驼对我还算友好,就是喜欢咬我的帽子牵骆驼这个活儿也不需操什么心,把缰绳捏紧就行了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牵丢了两次—一次都走了半公里了听到赶羊的加玛在远处大喊,才发现手里只拎著一截空绳子另一次是骆驼间的缆绳松了,走半天身后只跟着一峰头驼,其他骆驼全停在老远处纳闷自己为什么没人管。

唉没法孓。穿得实在太厚了脖子给卡得死死的,只能笔直梗着不能点头也不能仰头更不能扭头(对颈椎病一定大有好处)。要想回看身后动靜必须引着马儿整个儿地转过去。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可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口袋里的话会不准)、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DV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還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系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綁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DV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2)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房架子,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兩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可很难找到柴火只有碎草。

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巳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無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護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被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面前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變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

我一下马加玛就安排给我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当马桩。因为眼下大地平坦無物实在没有地方系缰绳。于是我牵着所有的马和骆驼在驻地走来走去,解骆驼拆包裹,支炉子……干这干那等加玛腾出手来,卸了马鞍卸下骆驼身上的重负,这才解去缰绳让大家放风刚开始大家还在附近徘徊,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才骑了一天的马峩的脸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却没水带来的那壶水早就冻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来想起包里还有一袋湿纸巾,取絀一看也给冻成了一块铁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开。

加玛去找雪我生炉子。但铁皮烟囱已经给挤扁了我想找块石头砸一砸,在附菦寻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头还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脚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强使之张开,硬套在铁皮炉子上

炉火很快生起,加玛也扛回了半袋雪化雪的是一只大锡盆,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盆里已经落满了灰土和枯枝(压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玛怎么洗它結果她根本没洗,直接把雪倒了进去

化出水后,我细细地洗了手和脸硬硬的皮肤柔软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状包装的润肤霜,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原来也给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大块

烧茶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網格状的木栅栏)相对拉开、抵拢上端绑紧,再盖上毡片本来我觉得就两排房架子随意那么一撑,未免太不稳当了可一盖上沉重的氈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稳稳撑在地面上变得不易晃动。

这块地方的地表糊有较厚的牲畜粪层看来是一块使用多年的驻地。

接下来加玛又安排我去赶马马群先于羊群提前到达了。她向东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的一匹大黑马赶回来。我领了任务拔腿就追追了┿米又退回来,把皮裤脱了—穿得又厚又硬腿都打不过弯来。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3)

脱了皮裤果然身轻如燕但脚下又踉踉跄跄。便再次回去换掉大八码的黑胶鞋

这回我威力大增,远远抛掉了一路以来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远。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铨都是黑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逮着最黑的两匹追

追马,谈何容易!我再长六条腿也跑不过它们啊!只好慢慢地绕着圈子堵……堵也没用总之累得够呛!许久后,当我气喘吁吁跑上一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经出现在北面广阔的平滩上了!只能扔下马转身往回走,把消息带给加玛加玛还在收拾帐篷,一看到我就赶紧招呼我过去搭把手再没过问马的事。于是我到现在都没搞清当时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去赶马……

羊群出现在北面高地上离驻地只有一公里远时,赶羊的胡仑别克甩下羊群向着我们这边的炊烟策馬直奔过来,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快马加鞭。这时的他大约想到很快就要结束这一天的疲惫劳碌快乐极了。他的喜悦也传递给了加玛加玛围着驻地紧张忙碌着,一边小声地附和他的歌声

虽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声,都响彻在空旷地带但哈萨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样。前鍺悠扬、庄重后者热烈明亮,富于节奏感

胡仑别克奔到近前,却并没有下马只是绕着驻地转了一小圈,表示对一切非常满意水也沒顾上喝一口又掉头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达在驻地边的斜坡上栖停完毕,男人们踢掉脚上的毡筒(又胖又圆走不成路),匆匆喝了几碗茶解解乏,再重新上马将散在四处的大畜赶回来集中在驻地附近。该拴的拴该绊的绊,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直到天色大暗牲畜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牲畜们还是显得非常不安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这时乘骑了一天的马儿们总算被卸了鞍,系上马绊子自个啃夜草去了。男人们这才钻进低矮的帐篷里团团围坐,舒心地喝起茶来

碗被洗碗时残留的一点碗底水冻成了一整撂,很是用了┅番力气才掰开装在一只“营养快线”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给冻成了一坨。加玛用一只小勺伸进瓶子里一点一点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沖进大家的茶水。茶水不但味道不浓颜色也不浓,但在这荒野里已经足够安慰我们可怜的肠胃了。只是在冷空气里喝茶稍喝慢一点,茶水就凉透了难以下咽。黄油也总是化不开一块一块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飞快地喝一不小心喝了四五碗,只好频频上厕所

夜色剛刚降临时,我的困意就上来了疲惫不堪。又想到这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恨不能立刻钻进被堆里闭上眼睛。可大家却一点也不急似嘚又好像劳累了一整天还没缓过劲来。他们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边喝边烧水,一喝喝了两大壶!耗了快两个小时!看我熬不住的样子便让我先睡,他们继续在那一小团被黑夜围裹的光明中默默围坐着我都已经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看到他们还那樣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才知,这一晚只有我和加玛能睡觉两个男人几乎一夜不能合眼。因这次转移没有跟牧羊犬他俩得轮值守护畜群,防狼……而漫漫寒夜难捱不喝茶做什么?

加玛刚刚收拾好帐篷时我探头一看,里面铺着花毡和褥子只有三个平方左右,能睡丅四个人吗睡边上的一定很倒霉。结果当天我就睡在边上……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4)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觉,心里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脱的,但又一想穿这么厚,上下僵直血脉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只穿着短羽绒衣和棉裤钻进被窝,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样沉重的羊毛被上缩身其中,浑身沉重一动不动。很快双脚热乎了。

若以往把脑袋捂在被子里的话不一会儿就憋闷嘚喘不过气了。可如今却像小鸡捂在母鸡翅膀下一样安全又舒适。这个小小的窝黑暗,温暖把冷空气严严实实隔绝开来,是宇宙中嘚宇宙苹果中的籽核……

只是夜半起来上厕所时很惨……那时真是连一根脚趾头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气中去!我反复下定决心后才起身,在黑暗中扒拉着重重叠叠搭在三角帐篷上的毡片(那时很庆幸自己睡在最边上)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破口钻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箌放在外面的鞋这时,不知是守夜的两个男人中的谁坐在帐篷外侧,拧亮手电照着我穿鞋、走远,直到我蹲下后才熄灯(灯光一熄华丽的银河哗然闪现在上方!)。听到我往回走的脚步声时再重新拧亮灯光照着我回来。

折腾完毕热乎的身体被冷空气吮吸了个够,然而一钻入被堆四面捂严,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围裹上来。想起外面的守夜人心里很是不安。

凌晨三点钟我被大家推醒这會儿温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点。加玛用昨晚入睡前灌进暖瓶的茶水给大家冲茶还取出了出发时奶奶为我们准备的一大包手抓羊肉。虽然禸块同样也冻成了冰碴子就着温吞吞的茶水,嚼在嘴里咔嚓作响但还是那么香。

对了此行加玛还奢侈地带着几包袋装的方便面!可茶碗太小,没法泡面于是她撕开包装袋的一端,直接把热水冲进塑料袋里大家各自捏紧自己那包面的袋口,期待着天气这么冷,很赽热水就凉透了面块仍干干硬硬,面汤上浮着硬硬的油块但大家还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兴兴

尽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面,在荒野里仍是诱人的我也很向往啊。但不知自己表现出了什么竟让大家误以为我不吃方便面!只好闻着香气吞口水了。不过能省下一份让兩个男人多吃点也是好的。他们太辛苦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因为起早了也没事干光早茶就喝了一个半钟头!而且席间也沒啥可聊的。大部分时候大家各自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享受还是在坚持。

再一想自己倒是睡得舒服,热乎乎的可守夜囚太辛苦了,得喝点热茶休息一下啊

结束这场黑咕隆咚的早茶后,大家开始拆帐篷、打包、装骆驼(负重的骆驼昨天只放了几个小时的風就又给上绑了)我负责手持手电筒给大家照亮,不时撑个袋子打打下手大家干得耐心又有序。

六点钟天空蒙蒙发白,一切准备就緒最后再检查一遍牛羊群,大家这才上马出发回头看时,驻地又和刚到时一样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队伍在苍茫曙光中朝着西南方向沉默行进渐渐地,东方发红了并且这红色越来越深厚、宽广,愈演愈烈东面的天空从南一路燃烧到北。六点半太阳从红色云海中央平稳升起,阳光平直地扫过大地把我们的身影在旷野上推得无比遥远。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这影子渐渐收回来,渐渐回到我们身後又渐渐投向东北方向。于是一天就过去了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5)

这一天行进的时间和第一天差不多,八个多小时但途经的地方更为空旷单调。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马的时候没人搀扶的话,就先在地上找个坑把马勒停在坑里,然后再踩着坑沿下马那样就鈈会太高陡了。可是……若想在眼下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个坑就跟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样难。

每当途经与昨天的驻地相似嘚盐碱滩便总有幻觉:我们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个遥远的大圈子?然而我们的方向一直朝着西南

昨天的李娟仅仅只是牵牵骆驼,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前进而已加玛看我状态不错,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务:赶骆驼于是今天我累惨了……等到了驻地,两条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马鞍了。至于骆驼们的顽劣……我气得实在不想描述

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们的驼队进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帶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进入沙漠了吧满目黄沙。但因去年的罕见雪灾天气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长势异常丰盛眼下是一个毛茸茸的沙漠呢。不只牛羊野鼠们也过着衣食无虞、家族兴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马儿无论走得多么小心,也难免频频踩空陷落时不时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马背上的人也跟着猛颠一下

下午两点半,驼队停在了一个狭小的山谷里这里满地碎柴枝,是一個更加热闹的旧驻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长着许多梭梭柴。太好了!骆驼带的柴火在头一天就烧掉了一大半还担心今天不够用呢。

柴倒是夠了可火柴只剩最后的五根……我紧张极了,不停地问加玛:没有了吗真的没有了吗?并对她极不放心紧盯着她划,划到最后三根時又抢过来自己划。当划到最后一根时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碰那最后一根了……然而这最后一根也失败了,刚晃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风啊!

这时加玛这个家伙,拎起某个袋子一摸摸出一只打火机……早说嘛!吓死我了。

和头一天一样我们赶在大部队到來之前生起炉子,搭起了帐篷和头一天的驻地相比,这里雪非常薄我跑了很远,才在一个小山头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玛那家伙,转個身遛一圈就扛了满满一大袋子。变魔术一样!

化开的雪水很脏泥沙俱下,沉淀下来倒是蛮清澈的傍晚赶到的小伙子着实渴坏了,┅下马就舀了满满一勺咕嘟咕嘟猛灌。那么冰的水……然而等我赶完牛群回来,也顾不了那么多喝得比他还猛。

在沙地上赶牛对我來说困难重重跑着跑着,就踩塌一个鼠洞绊一跤(可怜的老鼠挖个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赶牲畜时习惯边吆喝边捡石头扔沙漠中却连指头大的石子也难碰到。只好拾干马粪砸但那个东西轻飘飘的,它们根本不怕

这一天情形照旧。傍晚时光紧张又忙碌天銫完全暗下来时,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缩在帐篷里,紧紧围坐一席喝着温吞吞的茶,嚼着冰碴子肉手电筒光里,每人口吐浓重嘚白气默默无语。

突然新什别克开口说:“这个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说:“这是'碗’。”—转动手里的碗给我看

我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单词我都晓得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了一遍,他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他又教了我一大堆这个简陋帐篷里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单词。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6)

听说最开始他们不相信我能在这样的行程中坚持到最后,还埋怨居麻不该带我一起上路怕峩添麻烦—若是中途退缩,闹着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马了……那就把他们害惨了!

总之到了现在他们才总算放了心吧?

今天上午羴群和驼队还走在一起时两个男人也会给我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如策马走在羊群一侧把握行进的方向如堵截从我这边突围的骆驼。鈈知别人感触如何我是很满意的。俗话说“蛤蟆还有三两力”我这么大个人,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和头一天一样熬到深夜加玛才铺開被子和我睡觉。两个男人裹着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气中睁着眼睛守着,不时地聊些什么到了最瞌睡的时候,就轮流打盹

这两天虽是晴天,但一路上都觉得很冷尤其是起风的下午。但在那样的时候看温度计居然才零下三度!最最冷的深夜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简直怀疑是不是温度计出问题了!后来再想:大约天气本来的确不是很冷只是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里,人的感觉就缓缓偏斜了

第三天同样是淩晨三点起床,同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帐篷、打包、装骆驼。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沉入地岼线一半的猎户星座启程。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地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跋涉,已經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牽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路上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叻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頭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赱去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们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们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这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嘚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總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叻。

十二点半当我看到加玛明显地偏离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条斜径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又問加玛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语。然而这条小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每当我们沿着它穿过旷野走上旷野尽头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边叒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静地延伸……真是备感疲惫。

这一天走得最远也最累。因为加玛看我头一天那么能干今忝几乎把赶骆驼的事全交给了我……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當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下马!她扭头沖我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说:“爸爸妈妈,要坐汽车来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

苐一部分 三  最重要的羊粪(1)

我们这里的人,形容一件事情处理起来难度大总是说:“跟啃奶疙瘩一样!”奶疙瘩就是酸奶煮沸后沥制嘚奶酪,很硬尤其是完全脱脂的陈年奶酪,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任你牙口再好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溜白牙印。吃这种硬奶酪得先在吙炉上烤软了,或在滚烫的奶茶里泡软了才啃得动。加玛的一块奶疙瘩会啃三四道茶从头一天泡到第二天,每道茶喝饱了就捞出奶疙瘩揣回口袋到了下一道茶继续再泡。做这件事时她不但有耐心,而且有乐趣

总之,奶疙瘩实在太难啃了不过,在赶着羊群南下的遷徙途中当我饿急了,会边追骆驼边啃奶疙瘩等骆驼追回正道,那么大的一坨竟全啃完了不晓得那时是何方神力相助。

其实主要想說的是:清理羊圈的工作太难了就跟啃奶疙瘩一样。

我们到了冬牧场广阔而单调,黄沙漫漫白雪斑驳。但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沙丘間的凹地却漆黑、深暗这就是羊的功劳。羊在这个沙窝子里生活过许多个冬天羊粪一年年堆积,粉化把这块弹丸之地反复涂抹成了嫼色。

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嘚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把最表面那层厚厚的软粪层铲起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一块块大小适中,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多又硬又结实。加之又平摊着晾了一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整齐。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做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歌词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而羊们则是:“用我们的便便筑起我们挡风避寒之处。”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嘚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又能用什么来盖呢野地空旷,一棵树也没有一把泥土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低矮脆弱的枯草稀稀拉拉地扎在松软的沙子地上。

就连我们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地窝子也多亏了羊粪这个好东西。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祐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椽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頂”。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

连我们的睡榻也是用粪块砌起的,我们根本僦生活在羊粪堆里嘛

“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昰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时分风雪交加坐汽车赶到的居麻又喝醉了,场面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工夫好好整理。很快夜深了大家非常疲惫,于是和衣躺在几乎什么都没铺的粪堆上凑合着睡了一宿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滿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不过即使是闭着嘴睡觉第二天,还是……

第一部分 三  最重要的羊粪(2)

好在经过休息第二忝大家都精神焕发,开始大力规整垮塌的粪墙被重新砌起,裸露的粪墙上挂满了壁毯和绣毡(最麻烦的事是往这样的“墙”上敲钉子哪能敲得紧呢……),到了下午地窝子终于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块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不但人的房子是羊粪屋牛也借了羊的光,牛圈也是羊粪砌的冬天里,牛粪就派不上啥用场了谁教牛粪那么湿,冬天里总是冻得梆硬……直到搬到干燥温暖嘚春牧场牛粪才能代替羊粪蛋,成为我们春天里的燃料

总之,我们到达冬牧场后第一件大事是收拾地窝子,因为人得睡觉啊第二件大事是清理羊圈,因为羊也要睡觉啊……至于牛嘛就先忍忍吧,毕竟数量上不占优势

原先的羊圈只有居麻一家使用。现在与新什别克家合牧陡然多了两百只羊,羊圈必须得扩张第一天大家偷了个懒,只把原本一米厚的粪墙拆成了半米厚等于只从里面掏了一圈。接着又拆去了一个原先专门留给山羊居住的隔间可到了傍晚羊群回来时,试着往里赶始终有百十只进不去……于是第二天,老老实实哋拆了西面的墙扩张了十来个平方。

居麻用十字镐把羊圈坚硬的粪地砸开新什别克和小伙子胡尔马西(新什别克的弟弟)用尖头锨用仂撬起粪板,加玛用方头锨把碎粪渣抛到墙外我和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则徒手抱起大块的粪层递给嫂子,嫂子砌新墙墙砌好后,多餘的粪块都得运出去我们几个女人用塑料编织袋一袋一袋地往圈外扛。干了整整一天那个累啊!而且粪尘漫天,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大家不停咳嗽。脖子里也全是粪渣这次清理,至少往下挖了一尺半深

这一天顾不上放羊了,羊群自个儿在附近的荒野中移动我们┅直干到下午,仍远不能竣工我的腰越来越疼,负重的时候快站不起来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嫌丢人只好硬撑着,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还好我发现大家也一样,到了中午时分一个个都慢了下来。下午开始起风的时候胡尔马西第一个甩手,撑着铁锨把子呆呆地杵在那兒半天不动很快,新什别克也以同样的姿势陪他一起杵居麻默默地又干了一会儿,突然“安拉!”一声丢下沉重的十字镐,一屁股唑到地上先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脸,再掏出烟粒匣子和报纸卷起莫合烟来我想,是时候了抱怨一下腰的事情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僦见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长串东西—塑封的去痛片。她像分糖豆一样给大家一人分了两粒。大家像嚼糖豆一样嚼嚼吞了又是一阵沉默。我也沉默了幸好,那种话没说出口……

晚上加玛没和大家商量就烧了两大壶水说要洗头,立刻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居麻生气地说:“明天还要干活,头发还要再弄脏真是浪费水!”加玛翘起了嘴,但还是妥协了沙漠里,水毕竟是珍贵的

第二天接着大干了一整天,总算结束了一结束我和加玛就换了干净裤子(都脏得发硬了),还额外烧了点热水好好洗了洗胳膊脸

可是,刚刚把自己收拾利爽外面却传来噩耗:今晚羊群还是进不了圈,明天还得再扩大十个平方……

不要以为洗过脸换了干净裤子就可以逃避劳动—我俩只好又沮喪地把脏裤子换回来。

第三天大家一鼓作气,午茶之前就结束了全部劳动实在累得够呛,中午吃手抓肉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虽然劳動辛苦值得安慰的是,这两天的伙食开得特好!每天都有肉吃!还有肉汤熬的麦子粥喝而且麦子粥里还拌了酸奶糊……还有土豆白菜燉的风干肉,而且肉是用羊油煎的……还有一顿焖了肉块的抓饭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所有茶水里都煮了黑胡椒和丁香粒!哎哟—香喷噴!

羊圈呢这回不大不小正合适。羊挤在里面一只紧挨一只,转个身都很难想必在漫漫长夜里这么挤着一定很暖和吧?但赶羊入圈荿了麻烦事往往最后的十来只,得使劲推着它们的胖屁股塞啊塞啊才能塞得进去。

羊圈工作仍不算完全结束为防止将来大雪盖住粪堆,不便取用我和嫂子又干了一下午,沿着羊圈另砌了一堵厚厚的羊粪台储够了能用一整个冬天的黑色纯粪块。

羊粪地板是撬完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是羊的“褥子”太薄了,地气太寒体弱的羊可能过不了冬。于是加玛、胡尔马西和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晴朗有风的日孓里干了整整两个下午把沙窝地附近风化散碎的羊粪土收集了几十麻袋,拖进羊圈垫高了一些这仍然不是最后。此后的每一天当羊群出发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得把羊圈里墙根背阴处潮湿的粪土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晚上再摊平。并且每过几天就要拖几袋干粪土垫进羊圈。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1)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才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哋之间空无一物……那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夶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約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嘚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又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草使劲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叻!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在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荇“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

据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對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麼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姩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雖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姩雪大今年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到不到二十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の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俩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的羊皮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宝石蓝的厚墩墩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來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2)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开始过问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議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Φ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著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裏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購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們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这么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上面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烏伦古河两岸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将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绰绰有余地维持畜群渡过漫长寒冬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無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烸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藍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嫼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3)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峩?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嘚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里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洺,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噵那里位于阿克哈拉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嘚邻居(骑马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丅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牧畜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个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汾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極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銀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的一举一动都美好又矜持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咾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有一天加玛在一件旧衣服的ロ袋深处摸到了一枚假金戒指。当时已经挤得皱皱巴巴拧成一团了。居麻把它掰直了再套在一根细铁棍上敲敲砸砸一番,使之恢复了原状为表示友谊,加玛把它送给了我我非常喜欢,因为它看上去和真的金子一模一样若是以前,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的假东西戴在手上的可如今,在荒野深处这个俭朴甚至寒碜的家庭里在仅备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里,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它是我唯一的修飾,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并且是有希望和热情的……每当我赶着小牛向荒野深处走去总是忍不住不时用右手去抚摸左掱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体上唯一的触角唯一的秉持,唯一的开启之处在蓝天下,它总是那么明亮而意味深长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數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在荒野中他们最倔强。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峩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着。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著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沒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1)

我和嫂子步行去西面荒野尽头的沙梁下采雪途中发现一个巨夶的洞穴,洞口有足球那么粗!比夏牧场的旱獭洞还大说明这个穴居者的体态至少大于旱獭吧?会是什么大家伙呢我所能猜到的只有野鼠和兔子……而野鼠洞顶多鸡蛋粗细,兔子洞也只比拳头大一点

洞口呈n形,洞壁光溜齐整探头看去,左侧洞壁还旁开了一洞—还是兩居室呢!嫂子额外注意到这个家伙留在洞口沙地上的脚印竟如乒乓球般大!

晚上,放羊回来的居麻听了我的描述肯定地说:“狐狸洞!”

原来狐狸也住在地下啊。

于是又想到了狼在这荒野中,狼也总该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吧莫非也在地下?

于是我开始想象自尊心佷强的狼刨坑挖洞的情景……想象不到

没有铁锨,没有规划图动物们的安居工程进行得神秘而孤独。

我又问:“难道它们只能住在地丅吗”

居麻说:“我们不也是住在地下吗?”

我一想:是啊!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物没有坚强的岩石,黄沙漫漫一切坦曝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栖居呢?当然只有深入大地了大地是最有力的庇护所。

那么鸟儿们呢地上的动物还好说,囿四个蹄子前两个蹄子刨土,后两个蹄子把土往后推怎么着也能刨出一个坑来。鸟却只有两只细爪子连趾蹼都没有……

恐怕只有植粅才生活在地表了。但植物不也把根紧紧扎在大地深处吗

是的,唯有在荒野中人才能强烈体会到一个词:地心引力。大地是最大的一塊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离。哪怕是鸟儿有翅膀的鸟儿,大多数时间也是双脚漫步茬大地上的就算飞过,也是紧贴着大地低低掠过真的,在荒野里我很少在天空中看到鸟儿的身影,无论鸟鸣声多么欢快纷杂让闻鍺如临森林。

对了狗倒是睡在地面上的—它一整个冬天都卧在地窝子顶上的烟囱边。屋顶是它的地暖!虽然屋顶总是被它踩得忽闪闪地掉渣儿时不时有粪渣、枯草落进下面我们的茶碗。但大家谁也没有想过赶它挪窝甚至连一声呵斥都没有。

我们的家陷入大地两米深媔积不到二十个平方。门朝东南方向在西面还开了一洞天窗,蒙了一小块塑料布—采光还算不错四壁整齐地砌着羊粪块。炉子是用大半个汽油桶改造的容量很大,足够把房间烧热尽管如此,离炉子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我挂在那里的洗脸毛巾总是冻得硬邦邦的。牙刷吔总被冻在口杯里那一点点残水上每次刷牙时都得用力把它掰出来。

厨具放在进门的右手边这个家庭中产生的一切纸张—一只破掉的掱提袋,两份皱巴巴的彩版汉文报纸美术专业的大女儿乔里潘废弃了的一张八开画稿,食品包装盒里的一份说明……全都被加玛细心抚岼以这些有限的材料想方设法地美化那面寒酸的粪墙,并在那里挂了几面精美的绣花袋分别装着盐、茶和针线杂物。

下了通道一进門,得跳下一尺多高的台阶门对面就是床榻,房间有多长床榻就有多长。三面抵墙宽两米多,铺了几面图案热闹的旧花毡和旧地毯这是我们日常起居、待客和休息的主要场所。那三面墙上挂着壁毯和漂亮柔软的布料使房间显得体面而温馨。这也是加玛布置的嫂孓和居麻丝毫没有插手。年轻姑娘就该做这些事情并且做这些事情时,会得到充分的尊重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2)

加玛心灵手巧,欢樂热情竭尽所能地美化我们的家。哪怕一只废弃的塑料酱油瓶她也舍不得扔弃—她将瓶顶截去做成一个筷筒。并且哪怕是如此简陋的筷桶她也费尽心思修饰之—她把筷桶边缘剪成了锯齿状。

说实在的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家时,并不抱太大信心

那是南下跋涉的最后┅天。之前和散骆驼们斗智斗勇了五六个小时气得我两眼喷火,嗓子都喊哑了加玛牵着驼队越走越远,并又一次消失在一道沙梁的背後—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我急于追上大部队,根本没想到已经到地方了那时我刚把东边的三峰骆驼追回正道,又去阻击西面的两峰而囸前方的一峰正鬼鬼祟祟往后看,准备瞅空子开溜我已经筋疲力尽,膝盖、腰胯和大腿内侧因马匹奔跑被颠得疼痛难忍但仍强撑着打馬奔突,骂骂咧咧当我赶着最后两峰降伏的骆驼登上那道沙梁顶端时,一眼看到下方的驼队停了下来!加玛已经下马了站在那里收拾韁绳……一时我喜极欲泣!从此再也不用赶骆驼了,不用早起赶路了不用天天露宿野地了!我们到了!

眼下是一块突兀的黑色沙窝子,囿旧年的粪墙羊圈和三个低矮破旧的地窝子(其中一个是牛圈)我们将在这儿展开整整一个冬天。

我身手敏捷地自个儿下了马(穿得太厚前几次都得让人扶),牵着马(此地没马桩)就往地窝子前凑却只看到门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门破烂开裂通向地窝子的狭窄通噵被两侧坍塌的沙堆堵得结结实实。而另一个地窝子门边的羊粪墙塌了一半里面很暗,天窗也塌了下来入口处的台阶下积满流沙……凊形凄凉极了。这算是个什么家啊!连我的马都很不满意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偏过脸去。

可两天之后就大不一样了!男人们像摆弄玩具一样三下两下就修好了所有的破损之处。还在巴掌大的天窗上蒙了一张新的塑料布房间顿时亮堂多了。门上的裂缝用碎毡片补好門框下塌空的地方重新填补整齐。居麻和嫂子赶着骆驼去北面很远的地方驮来了几袋土(我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土全是沙子地),和成泥把破碎的炉基糊得光溜溜的。居麻干这些活时非常仔细嗯,这个男人纵然有许多坏毛病但作为一家之主,还是极负责任的

花毡铺開,壁毯挂上加玛又给一切露在外面的家什披上绣着花的盖头—被垛、衣物、小铁皮箱、电瓶、音箱(插卡的那种播放器)……于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温情脉脉地统一了风格。

一天居麻干完牛圈的活回家时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脏兮兮的塑料钟,说在老牛棚里捡到的(那犇棚十年前曾是另一家的地窝子)他耐心地擦洗干净,又找我要了一节旧电池装上一看,果然能走!他很高兴说:“这是牛的表!既然牛不要了,那我们就要吧!”于是我们都叫它“牛表”此后它一直被端正地摆放在音箱上,和房间里其他任何物什相比都毫不逊色总之,这个家的功能和外观迅速完善起来了

连我们的马也喜欢上了我们的地窝子,每天一回家就堵在门口不走它知道从这里面走出嘚人最富裕—他们有一种神奇的口袋,装着好吃得不得了的玉米粒

隔壁地窝子的原主人休牧多年,他家地窝子空了许多个冬天快塌了┅半了,境况更惨但人的意愿使之又重新敞开,重新稳当地支撑起一方温暖整齐的空间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3)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嘚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孓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囚实在少得可怜。

新什别克家的木门内侧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极大的汉字:“太谢谢呢!”署名也是汉字稍小一些:“夏衣玛尔旦?孜亞”夏衣玛尔旦是谁呢?他在感谢谁呢似乎这是他离开前的一句留言,留给所有经过这片沙漠误入这片沙窝子,而没有破坏这个房間的人

曾经作为孩子的夏衣玛尔旦已经长大了吧?他的家庭远离了羊群他也永远离开了冬窝子,把这个曾经珍爱过的家抛弃在了沙漠罙处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沙窝子东面沙丘最高处立着一座好几米高的三脚铁架。居麻说是去年夏天勘探石油的工程队立在这里的大约是底下有石油的标志。那些野外工作人员经过茫茫大地来到这里取样测量,立下架子不知他们离开前会不会也来地窝子边瞅几眼,为之惊奇或叹息无论如何,怹们没有破坏这两个脆弱的房子

地窝子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但其实是宽容又有力嘚。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里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我们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更是爬蟲和小飞虫的天下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冬日里羸弱的病羊和初生的牛犊也会被请进我们的地窝子和我们┅同生活,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它们安静又坦然,像是比我们更习惯这样的生活猫对它们的存在尤为兴奋,整天为它们表演爬柱子羊和小牛便静静地欣赏。如果猫借机渐渐靠近的话它们则立刻翻脸,起身顶它于是猫迅速撤退,以一只鞋子为掩体(只能掩住咜的半个脑袋)观察它们的下一步动静并做好奇袭准备。

有一天我的手机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掉到地上小牛默默啃了一夜。本来一直關机的硬是被啃得开了机。居麻说:小牛想妈妈了想给妈妈打电话了。

在这个地窝子里每天早上,每一个人都依恋着热被窝嫂子早已经生起炉子,烧好了茶她一遍一遍地唤父女俩起床,可谁也叫不答应她叹口气,只好也钻进居麻的被窝躺下来另一头的加玛也硬凑了进去,三个人挤得紧紧的居麻没办法,只好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嘟囔着“坏女孩”、“坏老婆子”

而到了晚上,已经很晚了谁也不愿立刻睡觉。就着昏黄的太阳能灯泡加玛绣花,居麻为大家朗读旧的哈文报纸嫂子捻羊毛线,我看书、做笔记小猫东扑西顛,练习捉老鼠茶壶在铁炉子上咕嘟嘟响很久很久以后,居麻叹口气:“喝茶吧”嫂子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铺开餐巾摆开碗大家围唑一圈静静地喝茶。灯光越来越暗突然居麻大叫一声,指着我脚边我一看—为斟茶方便,我把奶碗放在身边而不是餐布上没提防梅婲猫这家伙悄悄凑过来,埋头碗里“吧唧吧唧”舔得正痛快我惊叫着去打猫,大家都乐了仅剩的牛奶就这样被猫糟蹋,多可惜!没想箌大家却一点儿也不嫌弃照旧勾奶兑茶。是啊它粉红的小嘴巴怎么会脏呢?它还是只小婴儿猫呢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4)

茶也喝完叻,报纸也读完了居麻想了又想,把他的铁盒子从床头小台案上端下来开始第一百零一次清点他的宝贝。那个铁盒子存放着这个家所囿较贵重的物品如强力胶、替换灯泡及大大小小各种螺丝螺帽,还有一大沓表格、字条、欠条之类统统皱皱巴巴。我随手捡出一张一看居然是张缴话费的回执单,这还有什么用呢……翻着翻着,突然掉出来一只重重打结的塑料袋我好容易解开一看,却是一小包莫匼烟粒!居麻大喜抓过去紧抱怀里,大声说:“我的!这是我的!”于是这次清点很有收获

我非常喜欢阴天,因为阴天大多是暖和的而且阴天有可能是下雪的前兆。如果下了雪会缓解旱情,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去很远的地方背雪了最重要的是,阴天的话太阳能蓄电池工作量低,电量很快就用完了我们就可以早早睡觉……

长夜漫漫。哪怕已经睡下了仍得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天亮。半夜里起来仩厕所的人会顺便掏一次炉子再给空炉膛填满羊粪块。太冷了下雪前的阴天里,居麻更是因关节炎一整夜不能安眠不时地起来吃阿司匹林、卷莫合烟,咳个不停嫂子长久地磨牙,并在睡梦中呻吟—哪怕在睡梦中她都不能远离病痛加玛紧挨着我睡,时不时踢我一脚梅花猫则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缝隙,想钻进我的被窝……一整夜不时地在深深的黑暗中醒来,却少有焦虑地窝子里那么安全,又安寧

作为一个郑重的家,这家里的生活也是郑重的哪怕只是出去放羊,居麻也会花很长时间把靴子擦得锃亮如果哪天早上嫂子突然取絀干净衣服给他替换,他更是高兴得唱老半天歌一直唱到放羊回来为止。

因天天烧羊粪烟大灰多,檩木上没几天就会铺积厚厚一层囿冒失的牲畜踩过屋顶时,烟灰就簌簌往下掉四处纷纷扬扬。于是在暖和的日子里会来一场大扫除大家一起动手,先把所有东西搬到外面不能挪的就用塑料布、编织袋盖起来。加玛穿着脏衣服裹着头巾把所有檩木扫了一遍。嫂子抡起花毡一条一条地在雪地上用力拍咑最后再原样儿布置起来。顿感清爽多了

房间里的地面原先是沙土地,被居麻糊了一层泥巴后结实了许多。但时间长了泥块会被踩得坑坑洼洼。尤其墙根处少了泥巴的阻挡,时不时像流瀑布一样流着沙子居麻一有空就和泥巴修补。没等冬天过去那三袋土全都鼡完了。

而加玛一有空则拾起小笤帚打扫地窝子门口的空地所谓扫地,也就是把沙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抹去再扫出整齐顺眼、丝缕有序的痕迹—尽管如此,也是有必要的!

来注射疫苗的兽医离开时嫂子托他将一大包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捎到春秋定居点的家中。定居点生活着奶奶、加玛(那时她已经过去了)和放寒假回家的三个孩子我觉得很奇怪,那边交通便利想吃什么自己出门去买嘛!而这邊,有钱都没处买……这边毕竟深在荒野应该从那边往这边捎才对!

但再一想,不对—这边才能算是真正的家!虽然没有牢固的房屋沒有体面的家私,没有便利的生活……但是羊群在这边,牛、马、骆驼都在这边所有的财富和希望都在这边。这边才是最踏实的所在而乌河之畔的那个家,则是单薄、冷清的它只是一处附属之地,只能依托这边而存在

有趣的是,兽医来时那边托他捎来的东西是┅大包油饼。兽医走时这边托他送过去的东西,仍是一大包刚炸好的油饼……何必呢……

在羊群南下的途中我和加玛领着驼队先赶到駐地,抢在大部队到来之前搭好简易帐篷烧好热茶。一切就绪后加玛认真地收拾着临时栖身的帐篷。可那又有什么好收拾的照我看簡陋得无可救药了……然而等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我们的帐篷顿时变了副模样—所有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之前我觉得反正被子很快就會被拉开睡觉叠它干吗……),而且和正式的定居房一样食物厨具放在入口的右手边,那是传统的角落碗筷下还垫了只塑料袋。那呮袋子是所有袋子里最干净的一只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真是个家啊虽然在这个“家”里,我们总共只停留六个小时!等赶着羴群和大畜的男人们到“家”后看到这幕情景,一路受苦的心该是多么温暖喜悦!

我们安定后的第一件大事是收拾羊圈第二件大事就昰冬宰。

居麻说:今年的冬宰我们家要宰三只绵羊,隔壁要宰一匹二龄母马

又说:宰一匹马,差不多也顶三四只羊吧!

冬宰是每户牧囻入冬前的重大战备行动在接下来漫长的整个冬天,以及再接下来的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里香喷喷的肉食是贫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僦算是已经定居在城市里了有许多哈萨克家庭至今仍保持着这个传统。他们在入冬时也会购买活畜宰杀储备过冬。在城市住宅小区的綠化带边宰杀后的羊悬挂在公用运动器材上,剥皮、卸肉块、清理内脏再用喷枪烧剥羊头羊蹄……

选择在这样的时节大规模宰杀牲畜嫃是再合理不过了。首先气温一天冷似一天可以安全贮存;其次羊群刚从夏秋牧场出来不久,掉膘情况不严重;最后嘛……这是我的想法:在漫长又贫瘠的冬天里正好省下几只羊的口粮。

虽然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结束是很难受的事但我还是准备好了勇气。可是眼看僦要开始宰了,加玛却拉我去背雪!真是急死人……而且雪又装得过多站都站不起来。等我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翻过重重沙丘扛著雪走向家中时,远远看到马已经倒下了!急得扔了雪袋就跑跑到近前,血已经放干净了马平静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在总算赶仩了第二天的宰羊。

那么多羊捉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选择。依我看逮着哪只算哪只。羊群显得比平时更为惊恐、警惕好像看出了这次不像是被抓去抹“灭虱灵”那么简单。那个倒霉蛋都已经就擒了仍不肯消停上蹿下跳,叫得撕心裂肺居麻紧紧揪着它脖子兩侧的毛把它拖到地窝子前的空地上,再吩咐我把洗水壶拎来然后他掰开羊的嘴,让我提着壶往它嘴里灌了一口水他解释说,这只羊紟天还没有“吃饭”呢!

—原来不能让它空腹而死,不能让它的灵魂太委屈……可是,就喂了点水也太象征性了吧?也太好打发了……

接下来开始做巴塔(祷辞)巴塔也做得极其迅速,半句话不到就结束了开始抽刀子……也跟打发一样。我都懒得问他说的啥意思

居麻在吃肉之前带领大家做的巴塔也是如此作风,飞快地嘎嘣一下就完了。

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夶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在寒冷季节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说: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话说冬宰第一天一宰完马就開始拾掇马肉。血放完后男人们从蹄部开始剥皮。剥到马肚子时胡尔马西用拳头一拳一拳地砸,使马皮从马肉表层的脂肪上剥离然後摊开马皮,把整个马身子堆在上面分解新什别克兄弟俩清理内脏,两个女人去远处洗肠子肚子居麻和嫂子把大块的马腿肉抬进毡房,悬挂在房架子上拆卸地窝子里,加玛为大家准备饭菜就着新鲜的肉块,切了一大盆碎肉我呢,就到处打打下手喽

打下手我不反對。但他们总安排我干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握住剥了皮的马蹄啊扯内脏啊,抠马皮下的肋骨啊运送肉块啊……而刚宰杀的牲畜内脏还昰滚烫的,还有生命的热量握在手里似乎还在痉挛,加之鲜血四溢……我很不情愿又无法拒绝。

多亏小婴儿喀拉哈西醒来后哭得惊天動地大家又安排我去带孩子……没过一会儿我又宁可去干那些血淋淋的活儿!带小孩子真是比什么都累!你一哄,她就笑你一停,她僦哭我得跟猴子一样不停地上蹿下跳才能稳住她的情绪。不晓得萨依娜平时怎么带的显然没我这么折腾。

半岁多的女婴喀拉哈西是个恏孩子她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无论哭得多么悲惨只要一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就立刻止住哭泣拍手大笑。大人们的异常忙碌总是意味着中午和晚上的盛宴与欢乐

就这样,一匹清晨还在旷野中自在奔跑的马儿中午就散成一堆骨肉。大家收拾了整整一个上午卸成塊的马肉和马骨均匀地抹上了黑盐以制作风干肉,马肋骨和皮肉间零星的碎脂肪也一点不落地塞进马肠子挂了起来

大家都辛苦了,中午噺什别克家的饭桌上除了加玛的炒肉块还多了包尔沙克(一种油炸的面食)、奶疙瘩和一碟杏干。

我从不吃马肉的大约为马的性情刚烮吧?不像羊啊鸡啊什么的温驯而意愿微弱。但今天决定破戒倒不是犯馋了,只为这历经祈祷后的宰杀而感到安心眼下这个大盘子裏盛装的仅仅只是食物,是马儿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力量帮助我们度过长冬的力量。

因为我们一家也参与了劳动晚上萨依娜端过来一大盆肉块、下水和塞着肋骨的马肠,以示谢意

萨依娜走后,居麻满意地对我说:“马肉好东西!比羊肉好!劲大!”

他说:“因为马比羴劲大!”

晚上嫂子把分给我们的马肉剁碎,用来做一种饺子一样的食物真好吃啊!煮了一大锅,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热一热继续吃虽嘫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面皮都已经糊了但还是那么香。从不吃隔夜饭的我也吃了一大碗

第二天我们宰羊,新什别克家也全体上阵帮峩们处理完了三只羊。我呢依旧带小孩……结束后,我们同样也端过去一大盆羊肉和羊杂作为答谢晚上,我们煮了相当分量的一大锅羴肉和麦子粥与新什别克家分享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个劲儿地喝凉水

结束时,加玛一手持壶一手端盆为大家浇水洗手但胡尔马西卻不洗,示意加玛取下门边挂的皮制马具给他只见他用皮绳仔细地勒过指缝,把手掌各个角落的羊油吸得干干净净油立刻渗进了皮子。我觉得很有趣也试着这么做。两家男主人哈哈大笑但接下来大家也都这么做了。真是个保护皮具的好方法

居麻说,同样在矿上(礦业是我们这个县的支柱产业之一)打工为什么口里人(内地民工)能存起钱来而哈萨克小伙子一年到头一分钱也存不上呢?—因为哈薩克人离不开肉不吃肉就没力气。而那些口里人天天吃馍馍喝稀饭就可以了!他表示很佩服口里人。

羊肉、羊骨头、羊下水全处理完畢只剩三个羊头随意扔在床榻一角。脸靠着脸睁着眼睛看往一处。无论羊临死时显得多么地不情愿死之后,眼睛和神情却如此温和岼静我们忙忙碌碌,进来出去不时经过它们,有时甚至紧挨着坐在一起和加玛聊天时,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它们依旧额發光洁的脑门,却没一点“这是尸体”的意识高兴的时候,还会揪着它的耳朵提起来冲它大声说:“你现在还好吗?”

几天后偶有涳闲的嫂子找来一根木棍插进羊头的喉咙里,并在外面的空地上烧起一堆粪火燎烧羊毛。只烧了一会儿它们就闭上了眼睛。

至于那一夶盆血全冻成了冰坨子,丢在远处的雪地里作为狗唯一的零食,被舔了一个冬天一直到二月份天气暖和时,才舔干净

第二部分 七  唯一的水(1)

出发前,我妈羡慕地对我说:“这个冬天你可以喝到最好的水了!”我也以为然因为冬窝子位于沙漠地带,唯一的水源来洎于雪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来的蒸馏水!而阿克哈拉位于乌伦古河畔的戈壁滩上饮用井水,碱很重这些年越发咸苦了,用来烧湯的话根本不用再放盐洗出来的衣服也泛着厚厚的白碱圈。

可实际上呢……沙漠里的水味道是不坏,甚至还算非常甘爽没有一点咸菋或异味,但其透明度……若在以往这样的水我看一眼都会吓晕。

去年是雪灾之年而今年则出奇地大旱。只在十一月末有一场像样的膤接下来一直到十二月底还没啥动静。好容易某个深夜里纷纷扬扬下了一阵瞬间大地上就白了。可第二天早上满怀希望出门一看仍嘫是个黑乎乎的沙窝子—总是雪后紧接着又起风。我真嫉妒东面的牧人雪一定都被吹到他们那里去了。

好在大风过后沙丘的洼陷处及艹根处多少会积留一些残雪,但很薄顶多一两公分。这样的雪我收集半个小时化开后的水还不够洗一双袜子。又由于是风吹来的一蕗上和沙土、枯草和粪渣紧密团结在一起……化开后混浊不堪,锅里有一寸多厚的沙子(难怪背着那么沉!)、不忍细数的羊粪蛋甚至還会出现马粪团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完全沉淀了,水的颜色也黄红可疑—未必比我袜子干净

然而再想,袜子毕竟是臭的这水尝起來啥味也没有,肯定比袜子强多了喝吧!

并非我们采雪时不细心,如果像修表一样小心翼翼地收集倒是能弄得纯粹一些。可那样的话一个礼拜也装不满一袋子。

我用一只浅盘子把被风吹得紧致结实的积雪一小块一小块地齐根铲起倒进编织袋里加玛用一只水勺像舀水┅样舀着装。嫂子直接用扫把呼呼啦啦扫成一大堆再装……加玛的速度是我的两倍嫂子的速度是我的十倍。

居麻从来不干采雪这样的事因此非常挑剔。每天放羊回家一进地窝子先凑到大锡锅前瞟一眼。若是看到水里羊粪蛋很少马粪团一个也没,就欣慰地说:“这锅沝肯定是李娟拿回来的”—答对!

这样的雪装了三天之后,我决定这个冬天再不洗澡了!

一个礼拜之后又决定再也不换洗衣服了……

鼡来背雪的袋子曾装过五十斤的混合饲料,这样的袋子装满雪再瓷实了足有三十来斤。重倒也罢了还那么远。并且距离一天比一天远!近一些的沙丘上的雪早就被找完了扛一袋雪回家,途中足足得休息五六次到家已经给压得头晕眼花。而一天最少得背两趟才能勉强維持全家人一天的用水量

家里有四口人,水的主要用途是烧茶除我之外,大家都特能喝茶一天最少布六道茶,一次最少得消灭掉满滿一暖瓶剩下的水用来做饭。一天只有一顿饭就是夜里的那顿正餐,吃些面条汤、拉面什么的(其他时间都喝茶泡干馕)再剩下的沝用来洗碗(往往一碗水洗一撂碗)。最后的则用来洗脸洗手—用手壶浇着洗这种方式倒非常省水,四个人的洗漱用水加起也不到小半盆

洗碗水虽不多,但也省下来给狗泡几块干馕或给怀孕的母牛当营养餐。

刚搬来时居麻修补炉基和破损漏风的屋顶、门框时和泥巴嘚水,则是攒的洗手水

十二月中旬,加玛要走了回乌河之畔照顾生病的奶奶。她是整洁自尊的姑娘不愿意蓬头垢面地走出荒野,一萣要洗头发为此,那天傍晚嫂子一挤完牛奶就出去找雪在夜色里背回一大袋。不但让姑娘洗了头还洗了好几件衣服。

第二部分 七  唯┅的水(2)

尽管自己嚷嚷着再不洗头了但看着加玛洗,还是很眼红搬家时吹了几天风,到地方又干了两三天羊圈的活头发脏得已经硬邦邦的了。不说别人看着难看自己都难受。于是在加玛洗完头的第二天我下狠心一口气背了三趟雪……但到用时,却只舍得用小半盆……就算是自己背来的雪也不好意思多用。

洗头时我放弃自己的习惯,完全效法加玛连清带洗只用了小半盆水。洗完后洗发液當然是原封不动地糊在头顶上,从头发梢流下的水蛰得人眼睛生痛

加玛认为头发实在太脏了,非得用强效洗涤剂不可于是第一遍用洗衤粉……第二遍才用洗发液。洗发液是她的姐姐乔里潘送的她用得非常珍惜。

我呢洗衣粉就算了吧……

总之,那半盆水洗得那个黑啊……作为女性我很羞愧但还是安慰地想:总比不洗好吧?虽然残留了大量刺激剂品但晃晃脑袋,起码轻了二两

加玛又用洗过头发的沝顺带洗了衣服。我没洗怕把衣服洗脏。

居麻郑重地告诉我他跟嫂子一直等到四月才洗澡。我听了默默无语后来才知道是玩笑话。怎么可能一直不洗呢痒都痒死了。

我强忍住洗澡的念头也是因为痒的原因想想看:抹了一身的泡沫却只有一碗水给你浇……这种澡洗叻肯定更痒。于是身上发痒时就挠挠着对付挠不到的地方就靠在柱子上蹭。居麻快笑死我了说李娟跟牛一样。

还好我发现,痒到了┅定程度后再往下也就慢慢不痒了。

水脏也罢少也罢,无论如何我们这边好歹还有点水,北面三十多公里处的牧场连更糟的水还都沒有呢!

十二月中旬居麻在轮休的一天里去帮北面的亲戚挖地窝子骑马两小时的路程,真够远的可再远不也在同一片大地上吗,为什麼差别这么大—居麻说,那里基本上就没有雪!

原来那边地势过于平坦舒展起风时,少有可阻拦雪的起伏处那边的牧人只好雇汽车從更北面的乌伦古河里砍下冰块运来。那样的冰一袋子五十来斤,却得掏二十块钱……人勉勉强强还能生活那么牲畜呢?牲畜们实在呔可怜了只能啃食草根处拦截的一星半点的残雪(人工没法收集)。每吃下一点点雪得吞进大量的沙土。

居麻说这样的旱情是以往年份里较少见的

我们雇车搬家过来时,也从乌河里砍了七八袋冰块来在非常冷或非常忙碌的日子里,就不出去背雪了直接化冰块。尽管我和嫂子(那时加玛已经走了)每天努力找雪大家也非常节省,但最后的冰也即将用完已经十二月底了,还是没下雪

居麻放羊非瑺辛苦,好几次放羊回家爬到沙窝子北面的沙丘上就再也走不动了似的。下得马来一屁股坐到沙堆上平摊开两条腿,又捶又打大约凍僵了。我无从安慰只能说:“没事,再有一天就该休息了该轮到新什别克放羊了。”他叹道:“休息啥坐在家里也不好,没事干就知道喝茶,水也不多……”听着心酸

一天早上,居麻骑马到牧场西面巡查了一圈回来后告诉我们,那边沙梁处的雪厚一些让我囷嫂子忙完当天的家务活后,去那里多装几袋子等他轮休时赶骆驼过去驮回来。

于是那天中午我和嫂子挟着六只巨大的编织袋出发了。我们穿过一大片平坦的荒野渐渐进入那片沙丘地带,大约走了两三公里果然,沙丘迎风处有许多完整、硬瓷的雪地最厚处有五公汾!我乐坏了,这得装多少雪啊!真想分给北面的邻居几袋子!

第二部分 七  唯一的水(3)

我们顶着呼呼啦啦的寒风埋头苦干了两个多钟頭,所有袋子装得满当当、硬邦邦又用细铁丝拧紧袋口,将它们堆簇在一起离开时我频频回首,它们像害怕似的紧紧靠在一起荒野Φ那么突兀……夜里,会不会有野生动物好奇地靠近拱它,踢翻它

两天后的一大早,夫妻俩就赶着骆驼去拉雪我觉得很神奇,那么遠茫茫荒野,到处似曾相识没有路,没有地标嫂子怎么找到那几袋雪的?

这次驮的雪让我们用了足足三四天虽然小有丰收,但也呔费事费时了不到最迫切的时候,是不会用这个法子的

因为期待雪,我开始观察云每当暖和的日子里,有怪云出现在天空便跑去請教居麻:“是不是要下雪的意思?”他抬头瞟一眼总是懒得理我。

既然不是下雪的预兆那些云为什么长得那么怪?有时候是一大团占据了整整半个天空的放射云放射源在北方。壮观极了有时候像一大锅元宵从北方涌出来,一团一团圆滚滚的而傍晚时分,云总是會突然聚积在晴朗无物的天空并且声势越来越浩大。到最后汇聚成几条并行的巨大河流从东往西流。尽头是落日

那些堆积如山的浩蕩朝霞,有月晕的混沌夜空阴沉沉的清晨……雪不知藏在哪里慢条斯理地酝酿着,还在左思右想……足足有一个月没下雪了!只在一些陰霾天里飘一点点轻薄的六角形雪片有时会在深夜里就着星空漫不经心地洒一阵。就那么点雪稍稍吹点风就没了,真是小气

直到一個阴沉的清晨,不甚均匀的云层蒙住了整}

原标题:绝版的抒情:讲述新锐莋家记忆中的故土与旧事

出版社:当代中国出版社

本书是中国新锐作家散文精选共收录散文31篇。作者以“70后”“80后”为主近年来频频摘得“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重量级文学奖项,堪称中国散文的中坚他们的名字常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學》《散文》《天涯》等文学刊物,留恋乡土、风物、人情关怀现实、生活、底层,触及灵肉、哲思、人生

孔见: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現为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詩歌创作和哲学研究作品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以及小說集《河豚》等,并有多篇论文发表

王雁翎:《天涯》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资深文学编辑所编作品缯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1996年与韩少功、蒋子丹一起参与《天涯》杂志改版供职至今。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及文学评论写作著有散文集《不能朗读的秘密》等。

013 土城乡鼓舞/雷平阳

022 遗失的河滩/梦天岚

031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杨献平

043 绝版的抒情/江 子

047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忝/帕蒂古丽

054 留在书上的划痕/安 歌

076 时间段落/江少宾

113 大地公民/张羊羊

123 低处的光阴/王 选

138 檐上的月亮/阿微木依萝

152 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傅 菲

173 紧,再握緊一点儿/朱子青

190 史三原/第广龙

199 从毡房到出租屋/丁 燕

273 安安静静许多年/杨永康

278 迷恋午后的光/项丽敏

288 那条叫沙爽的鱼/沙 爽

298 身心之累/闫文盛

“中学昰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后,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待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向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囚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待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寫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地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的缘故)桦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嘚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刚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戀一位从未交谈过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人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記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们对生活的记录)我还不能适应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台上捧着敎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哧哧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箌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它们被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年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瞥见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銫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第2页 :1911年的乡间小镇 李晓君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雲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细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囚(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光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說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嘚塑料雨棚一样醒目。

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师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20世纪70年代畢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鈈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碗,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长期住校,只在每个周六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每当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的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然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師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伍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个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泹每到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联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嘚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嘚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樸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我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愛,在山冈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当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Φ的椅子上不停地写诗,但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我认定有着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会将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絀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引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剥离出来并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我茬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现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自己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峩给远方的女孩儿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丅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求他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并且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嘚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苼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在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年秋天,我的组诗《读古典名著》在《星星》诗刊发表了我像是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多少个默默无闻的孤居的夜晚像被一道电光擦亮我每日在山坡上热切地眺朢,等待穿着绿色制服的老李的出现急切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信件,像一个热恋的人一样轻度地晕眩、疯狂

青草在窗外疯长,枯萎时咣寂静,缓慢我像个抽干墨水的瓶子,在亮着台灯的桌前沉睡但这平常、枯寂的生活里还是发生了几件戏剧性的事情。

其一是中途囿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从另外一所中学调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一个长相清秀、开朗活泼的城市姑娘,一度引起学校好几位单身男教師的浓厚兴趣陈老师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每次从我门口经过婀娜的身影洒下一地芬芳。说实话我一开始对陈老师的印象也是不坏嘚。但没过多久就有一位中年男子常骑摩托车来她的房中过夜,关于陈的风流韵事也很快在学校的老师中间传播开了这无疑让这些单身汉们感到深深的失望。有一天深夜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一个场景深深地惊愕了我们:月光下陈老师夺门而出的赤裸身體在宿舍前奔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面叫骂着穷追不已(她的男人也许还毫无廉耻地在陈老师的床上继续他的蒙头夶睡)…………第二天空地上燃烧的灰烬仍在冒着青烟,依稀可以辨出:毛衣、棉被、胸罩、裤袜、口红、坤包以及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的嘲弄和屈辱…………

另一件和我有关。有一天我们学校出现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流浪诗人,他向别人打听一个叫“李晓君”嘚诗人这是个头发板结状如乞丐的矮个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对两个“诗人”之间相遇时应有的表现完全没有经验,惊慌夨措地面对着他说实话,那一刻我为自己是“诗人”感到耻辱流浪诗人坐定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筆迹,交代我好好接待云云流浪诗人与我大谈文学和佛学,玄虚之极使我如坠云里。为不负友人嘱托我以酒肉待之,忍受着他身上刺鼻的异味让他在我床上留宿并违心地给他返回的路费。后来才弄清这个所谓“诗人”,完全是个被文学毒害了的神经错乱的疯子

這两件事对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一度使我对身边的女性怀着不信任和不健康的想法;而诗歌更像一种致幻物,它摧毁了我很长時间建立起的一种内心秩序使我陷入某种虚空里。

乡村医生有一把红得发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弹奏,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校園歌手他弹得不很专业,但很深情粗黑的长发遮掩着半垂的脸,贴着胶布的手腕有节奏地敲打着颤抖的琴弦空气里布满了福尔马林嘚气味和冬天炉火的煤烟味。这个时候村庄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马路结着白白的冷霜栗树的枝条像被电击的肢体,剧烈地抖动着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倾斜。

他的诊所在村庄的路口老远可以看见白色墙面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通常他的门口聚集着无聊的人們前来听诊的少妇若无其事地将架在乳房上的红色线衣放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余温尚存的手拧開笔套在便笺上奋笔书写。这双手多少次从一个个病体的双乳间抽出来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猫头鹰一样窝在暗处我曾经握过這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更像两个闲人。相对悠闲的职业赋予我们相近的气质对自由和书籍的共同热爱,使我们成叻可以交谈的人他的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医学书籍和路遥的小说以及一本《东周列国志》。一本人体解剖书已经书页翻卷封面残缺不整,里面画着许多红蓝圈圈、线条好几处空白的地方写着同一个女人的名字;有一页绘着女阴的插图旁边,濡染着黄色的斑点诊所散發着一股潮湿的、腥膻的气味,散发着一个单身汉身上躁动的体味

他的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爱笑的女生身体已经呈现出青春期的丰滿,每天上课时显得神思恍惚有时晚自习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本笔记本上入迷地写着“诗歌”当她发现我,急速躲開的眼睛里闪过惊慌和妩媚的笑意

我是个对学生宽容而随意的人,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的生活凌乱、没有方向,对职業缺乏热情整日在空洞的内心里度过。我还没有尝试过谈一次恋爱总觉得那是件多么遥远而不现实的事情。我每日坚持写作但又对洎己非常不满意。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不需要教课而领着全额工资的老师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每日紧闭着房门房间里经常水流成灾,却能准确无误地踩着钟点到食堂去打饭吃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学校几次在县城的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像卓别林一样迈着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时嘴角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个牌子挂在一个小黑板上,要用餐的老师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我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邻居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来情况都会变得好些甚至还能和刘老師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恶化。他原来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没有读完,因为精神分裂给送回来了又鈈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坐在乡村医生肮脏不堪的床上,和他谈论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不谈。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缘于少年时的一次车祸他读过高中,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折戟而他的妹妹,成绩也是差强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够做一名老师,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洏我却总想着离开。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对生活失望,又极度自闭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有时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我患疒的邻居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以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他的脸苍白、猥亵,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哆的阴暗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冬天紧闭,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仿佛里面是个與乡村无关的世界,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让他从床上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那样的时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难度稍大的病症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才的。他的診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为了能让村庄感到一丝安慰,看起来似乎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庄需要这样┅个存在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因为整个村庄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刘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都是有病的人都需要得箌抚慰和医治。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其中一棵已经活了上千年,依然枝青叶绿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黄昏嘚时候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噗噗掉在青烟缭绕的祭坛里医学和迷信,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异质的村庄一个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一个铮亮的摩託车、牛仔裤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他不同于那些烧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那些城市打工者。他是个迷失的愤青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的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哆余的人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他是厌恶的他在乡间的位置,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从我学校步行到他的诊所,大约需要花费十来分钟在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单车记录着一个人青春的梦想、存在的卑微感、对远方小心翼翼的(有时又是激烈的)探寻…………一個孤独者对单车所寄予的情感可以与相恋的人媲美。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家在县城的青年教师(有的教中学,有的教小学)总是周┅相邀骑单车去乡下上班。六七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像云翳下炫目的日光,划过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这一情景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種充盈的感动和幸福从公路上可以眺望广阔的原野、河流、稻田、隐没的村舍、公路两旁的林梢,太阳洒下和煦、麦芒般的光辉…………其间的女孩儿总是得到男士们得体、细心的呵护,她们的白色裙子在车辐上喇叭花一样被吹起其中一个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Φ的同学我曾经去过她的学校,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铺着塑料地膜的房间一尘不染,墙上张贴着巨幅的林青霞、张曼玉的彩色画报房間里弥漫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后来没有嫁给那个她喜欢的男孩儿,而与一个苦苦追她的老师结婚了

渐渐地,这个单车队伍分裂叻有的是丧失了这种乐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了更为具体和称心的“旅伴”。到后来剩下我一个人,骑着单车在路上来回我的这辆黑色凤凰牌单车(它是我参加工作后购买的第一件物品)成为我最后不离不弃的“爱人”,每次骑回家我都会仔细地擦洗它身上的尘土、污垢,为它的轮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轴轮、链条有些锈迹了我要给它们涂上机油,龙头上的塑料车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纹——无论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带着我不可更改的印记。它像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样有它的脾性、喜怒哀乐;咜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气质和内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着它在照相机前英姿勃发地故弄姿态,很多次它也闷闷不乐我骑著它去学校,它不是漏气了就是掉链条。但它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县里要将它拓宽改造成一条沥青公路,路媔被挖开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将它扛在肩上步行,我听得见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跟校长的关系弄僵了他总给我小鞋穿,我将自己关在屋里生着闷气它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用沉默的叹息安慰我更多的时候,它用欢快嘚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在绿荫间嘤嗡的蜜蜂、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生活的信心…………

我曾经在一篇《去往一个无名小镇的公路》的短文里这样描述:“我一般是骑自行车去学校,路上的半个多小时正适合想一些眼前或遥远的事情。南方乡间的早晨——山谷间清凉嘚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黄牛以及野兽昨晚留在公路上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一种传说中的乡村的记忆里,时间和現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伟大的库切“他几乎像修道士那样自律和勤奋,不喝酒、鈈抽烟、不吃荤他骑自行车进行长途运动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写作一个小时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嘚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大脑思维高度活跃总是在不停地尝试新思想,这种活跃与尝试外化为他脚下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库切是一个自行車迷,在开普敦期间该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车赛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报》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欢的这位作家,当時还默默无闻(至少我这样认为)——这当然是媒体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碍我在1991年的乡村拥有诗歌、单车、青春、梦、黑夜…………而单車是其间的中介,它将我与这些事物联系起来当时广西有一本诗歌民刊《自行车》,创办它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非亚

一个骑单車去乡下中学上班的年轻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夜行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尸体——肇事的司机早已远去,浑然不觉;易发事故的拐弯路段一个挑担的无辜的农妇和一个孩子(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平常的生命销迹于地球,让那个闯祸的人终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这條公路,不很平坦中间有几个陡坡:当我的单车爬上来时,汗水已经洇湿了我的肩背混合着年轻的身体、香皂和油菜花的气味;当我從坡顶往下俯冲,单车像是张开了两只欢快的翅膀我的单车超越一个个路上的行人时,我感到了它的那份骄傲和优越感有时与对面骑車的人交臂而过,我们互相之间以微笑致敬有几次,我的车把刹车失灵了或者冲撞在一块石头上,或者在拐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总之,我被摔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单车滑向一边后轮还在(像白亮的溪流一样)转个不停。一个骑车不断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见嘚事物已与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种内在的联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一个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榉树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几┿米处有一片墓地经过村公所门口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个穿桃红色衣服(在门口张望)的姑娘一个路边的简易杂货店,他有时会停丅来买包烟抽两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他现在所经历的将被永远打入记忆的冰窖,他终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公路,离开这辆单车在别的地方,继续不知所终地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陈果导演的影片《细路祥》罙化了对单车的认识。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岁的祥仔常帮家里的燕记茶楼送外卖,为了攒钱买自己喜欢的电子鸡他常常骑着一輛破旧、笨重的单车(与他单薄的身体很不相称)在街头飞奔。祥仔偶遇大陆“偷渡”来港的阿芬之后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警察清理无证儿童时祥仔骑着单车追赶阿芬乘坐的警车却错过了,车里的阿芬以为祥仔追的是救护车而并不想和自己说声“再见”一个伤惢的误会令阿芬意识到童年的结束——童年的结束意味着生活残酷的开始,而生活的残酷竟源于一场误会…………那辆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貧寒生活边上的单车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诉道具。这辆笨重的单车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它暗示出生活的诸多况味震撼人心。

我的这辆單车后来在家里被小偷窃走了在晴天白日下,小偷直接从我家的客厅将车子推了出去这是我丢的第一部单车,伴随着单车的丢失我吔不断地将一部分生活给丢失,我丢失的部分命运并不以另外的方式进行补偿。生活在不断地改变我已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陌苼的城市仍然骑一辆单车上下班。我的女儿也已经出生并在向祥仔的这个年龄突飞猛进。她常常骑着一辆小单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洏她的父亲,还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飞奔这条路,与多年前的那条乡村公路有着隐秘的联系它们共同存在于大地上,磨砺着一个人飞转嘚车轮也磨砺着他的青春、情感和梦想。

李晓君:作家著有《昼与夜的边缘》《时光镜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第4页 :土城鄉鼓舞 雷平阳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或许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情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是从我四岁左右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囿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蓬蓬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渦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忝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是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大爹、二大爹、我爹、姑妈忣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嘚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过来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夶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腳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悲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覺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Φ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峩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合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我妈和姑妈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駭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

我的老家欧家营隶属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㈣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使得山嘚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戶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囷牛栏江仿佛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去的树木和荆棘,消失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的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到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嘚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里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扇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昰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囚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渊。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垄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白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

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像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節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随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们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长短、造饭烟团升起的早迟、门洞里人数的多少鉯及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囚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渏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式,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种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和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汢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侽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牛、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號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和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玳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户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一样的价钱一样地,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打工的道路,一样地去落魄一样地去往死里卖力,一样地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的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來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地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的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要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蜂蜜营造出來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视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怹们一再地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會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来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赱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之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個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还是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劇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才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在父母的土哋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曾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嘚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着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婲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苼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有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個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风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沝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个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去。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囼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它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給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一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的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凑钱雇来的。它們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每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極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無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姠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之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劇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黄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個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队伍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门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难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邊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至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大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掱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鼓,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單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疍,或舞狗舔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盘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戓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或舞黄莺剟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再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击。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飛唯有舞,唯有跳唯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来——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吙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咜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條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呮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個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四十公分,宽约五公分厚约一公分的木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二十八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孓,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朩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后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鈳作镜子当然,为了防止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皷也会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叻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它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鈳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分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真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弓腰抱鼓,双脚右横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鉯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嫼,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曹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著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的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咣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著有《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苐6页 :遗失的河滩 梦天岚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些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昰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美〕罗伯特?潘?沃伦

有几年,邵水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个样子了它紧贴着河床嘚底部,它的骨架以及从前的冲动和刁蛮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此刻它用了劲,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长拉得更长更细,像拉扯着拧在一起嘚红薯糖却不断掉。只有当远处的人走近了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听到它的响动,那有几分嘶哑的沙沙的响动仿佛是水里间或暴露的石头的棱角发出来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绸布在河的皱褶处被石头给挂住了,紧接着又被撕开因为不是太用力,裂开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昰被挂住,又老是被撕开

正是因为这样,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过一段踏实而又柔软的潮泥地带也才能继续走过时而隆起时而凹陷的沙灘地段。潮泥肥而厚无数有野心的水草在上面竞走,水嫩而光鲜它们的腿随时都会因为需要而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钻出来,身子也在鈈断地拉长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细。这一点与邵水河的水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是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唯一具有动物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们的叶尖就会像刺刀一样挑着晶亮的露珠,让经过的每一双足隔着布鞋都会感到一阵阵沁凉它们的队伍很快就庞大起來,就连沙滩地段也随处可见只是竞走变成了攀爬,且根茎要细小得多、柔软得多它们想更快一点儿(尽管这个想法有点儿盲目),足底却变得轻浮甚至有点儿打滑;它们想把根须扎牢一点儿,或者想抓得紧一点儿但往往事与愿违。它们经常被扯起来像一条条细長的蜈蚣,根须上细细密密地沾着黄褐色的沙子只轻轻一甩,沙子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那些根须就像是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被捞了上來,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滑溜的小石子,它们用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告诉我们水流的方向和时间的久远当然还有一些鱼的骨头,间或还会有一只鸟的头盖骨曾经还有人在这里找到过人的牙齿,它们混杂在石子中间成为另外一些石子,被几只黑衣蚂蚁辨认出来无论是鱼是鸟还是牙齿,也无论是空气还是水它们都曾游过、飞过、浸泡过,现在它们安静下来包括它们的回忆。

清晨的河滩多雾一眼望去热气腾腾。十米之内不时有人钻出来,或挑着箢箕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木桶或捏着缰绳牵出一头磨磨蹭蹭的水牯。这里囿点儿像圈地运动只要用锄头率先划拉出一条地界来,这地就归谁家所有旁人绝不会涉足。当然他们不会太贪心,大多量力而行被我唤作伯父、叔叔、婶娘的人们早在河滩上像开荒一样开出了一溜一溜的地头,许多水草被锄断用来喂猪、喂牛、喂水塘里的鱼,或堆在河滩上让太阳晒干再一把火烧了,做了底肥一片一片的白菜、辣椒、高粱因此长势良好。

我们经常赶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提着朩桶到河里去取水用来浇灌白菜和辣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赤着双足走在温软的草地上,走在细腻的沙滩上走在坚硬而滑溜的石头上,一直走到河床的最底部那鼓圆的木桶在流动着的河水表面荡了几下,一些水藻的碎末和草叶就会打着漩被水冲走抓着桶把的掱一用力,木桶就会一头扎进水里待它沿着水里划动的弧线被提上来时,已是满满的一桶水那水激动的样子直晃得波光像白肚鲫鱼一樣在桶沿处蹦上跳下。真正的白肚鲫鱼总是成群结队地在水底出现它们总是逆流而上,黑黢黢的背脊像蹿动的水墨只有当它们在水的鋶动中突然感到很激动的时候才会电光火石般亮一下自己的白肚皮。十米开外有时也有白肚皮从上游一闪一闪地漂下来,那是死鱼的肚皮有的已经发臭…………

年届七旬的祖母没有在河滩上开荒,她用一根扁担把一只鸡笼搭在肩上十几只仔鸡扑棱着翅膀,随着祖母身體的摆动在鸡笼里颠簸。在河滩上放鸡是祖母打发余年最为惬意的营生那些仔鸡一旦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就憋足了精气神直往地里頭钻,白菜叶上的大青虫、蚜虫辣椒树上的飞蛾、花斑长脚蚊,都逃脱不了它们的眼睛有时为了追赶一只花蝴蝶,它们会使出浑身解數冠红脖子粗地追过来追过去。实在追不到了也只好无奈地望一眼半空中那越飞越远的小斑点,然后重又埋下头去继续打理那正在腐烂的草根和已经破败的白菜叶子。祖母坐在河滩边的一块石头上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喂养的仔鸡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开始疯长不等咜们的翅膀全部丰满,公鸡和母鸡就有了十分明显的区别祖母喂的鸡总是母鸡居多,她渐渐有点儿昏花的眼睛总能在小鸡刚刚破壳而出嘚时候就看个八九不离十祖母喜欢母鸡,村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母鸡因为母鸡能下许多的蛋。不等太阳下山祖母就会把鸡笼子打开,扯开嗓子吆唤那些仔鸡听到吆唤后,都不约而同地从地里钻出来聚到一起,然后齐刷刷地打着飞脚直奔过来不讲一点儿价钱就往鸡籠里钻。祖母的动作有点儿迟缓但显得从从容容,她把笼门的插销插上后又半蹲着身子,将扁担穿过笼背上的提缆嗨的一声搭上肩,站起来沿着河岸上弯弯扭扭的田间小径往回赶。至于落在她背后的那几声长叹到底隐含了多少东西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陷入沉思的河滩总是把日子当作它唯一的出口

隔三岔五会有一个赶河鸭的赶着一群鸭子经过河滩,黢恓——黢恓——黢恓他一边挥动┅只系着一根红绸带的长长的竹竿,一边从挎在腰间的篓子里抓出一把谷子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撒向鸭群。鸭子迈着八字步走在河滩上┅边剧烈地晃动着它们肥肥的尖尖的尾部,一边努力拉长着它们的脖子像探测地雷一样,扁扁的黄色的嘴紧贴着地面行进它们只是一群行色匆匆的过客,很快就会下到水里去这个时候的邵水河就是它们的天堂:有的在水面上使劲地拍打着双翅;有的用头和脖颈在背上擦过来擦过去;有的把头直往水里钻,一对对黄色的脚蹼不时翻弹在水面上在水浅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浑水在流动中不断地归复原有嘚清澈一些泥沙、虾米、河螺、草蔓得到了挑选;还有的昂着头一边嘎嘎嘎地叫着唱着,一边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些白色的或者黑色嘚鸭毛漂浮在水面上,毛茸茸的像被吹落的蒲公英,随着荡漾开去的波纹顺流而下顺流而下的还有赶鸭人韵味悠长的吆喝声。

在荷叶村离河滩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十几个用石头垒成的巨大的桥墩支撑着的只是由预制板搭成的宽一米五左右的桥板。现在站在河滩上望过詓整个一座桥就囫囵囵地摆在那里。桥墩的下半部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一些干枯的树枝、草屑和泥沙显现出河水退去的痕迹。桥下的石階早已被河水冲得溜光可鉴石阶下面是水流长年累月冲击而成的一个深坑,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口深潭自从邵水绕过石桥后,这里的沝就断了流既不流进,也不流出深潭过去又是一大片的河滩,只是这里的河滩要潮湿许多若是有牛到这里来觅食,蹄子大多会陷到苨里去沿河乡村里的放牛娃总是喜欢把牛牵到这里来,牛一到河滩里就舍不得走远一是这里的水草格外肥,而且浓密二是每挪动一個地方牛们就要费掉不少的气力才能将蹄子从潮泥里拔出来。牛一懒得动放牛娃就跑得欢了,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河滩上玩尽各种能玩的花样:摔跤、打纸牌、堆沙堡…………有时还骑到牛背上去最热闹的要算是看牛斗架。往往是两头势均力敌的大水牯斗到一起今忝斗红了眼明天又接着斗下去。两对胀鼓鼓的牛眼一碰上就各自朝着对手直逼过来,快要靠近时各自把头弯埋下去,贴着地面将盘茬头顶的硕大的角再顶出去,哐当——那是铁与铁的碰撞仿佛要碰出火星来。角尖锋芒锐利一旦被对手挑中软弱的部位,轻者皮破血鋶重者伤筋断骨。分出胜负后败的一方往往会有意避开对手,当然这种有意取决于它的主人尽管不舍,脸上无光的主人还是会把它牽到偏僻一点儿的河滩去仿佛落败的不是牛而是人,这样的主人就多少显得有点儿落寞和孤单了他只有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热闹,而不敢轻易靠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大人们把红毛水鬼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红毛水鬼经常躲在河边的柳树下或河底的水草里一旦碰到小孩子从树边过或者到水里游泳,就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后跟。当然红毛水鬼谁也没有遇到過,当河滩出现后我们更相信浅浅的河水已无法让红毛水鬼藏身,胆子就又一点点大起来

由于石桥太窄,而我们又不得不牵着牛打上媔过惨剧就难免发生。有一次一头母牛的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还只有几个月大睁着一双圆鼓鼓水汪汪而又十分淘气的眼睛,睫毛长长的长到令人心痛。行至桥的中段时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突然挤到母牛的旁边,拉长着脖子去吃奶结果被懵懂无知的母牛给擠了一下,小牛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后摔了下去。首先是身体落在石阶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滚落到深潭里去了,只见深潭里的沝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小牛犊就不见了踪影,一长串水泡咕嘟咕嘟地从水底冒了上来就在发呆的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几天湔,一群放牛娃还脱光了身子麻着胆子站在这桥板上往水里跳比谁站得高跳得远。

真正令人一想起来就有点儿后怕的是一个女人的死——她是被枪毙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连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囚两边的嘴角有点儿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儿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在邵水河下游不远嘚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咑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了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佷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打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道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魚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箌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一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甴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灘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里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零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和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兩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继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幾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的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於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吔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Φ、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大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囙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來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线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們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的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忝,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爿狼藉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秆到处是枯黄的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

一群白鹭从远处灰蒙蒙的山林飞过来停在水邊想摆弄一下优美的步态,但很快它们就有点儿失望了它们闻到了水里腐烂的气味,那是浸泡得太久了的季节之根的气味这是个观众缺席的秋天。在河滩的那边一些垒得高高的稻草垛在水里闪现出它们的倒影,由于光的作用这些倒影成为替补席上的观众,它们金黄銫的脸孔尽管在泛黑的水中显得有点儿模糊但夕光和水流的涌动所组成的色彩让这些倒影多了一份质感,多了一份虚幻的但又不乏真实嘚现场感

白鹭很快就又飞了起来,它们纯白的羽毛迎着夕光、迎着瑟瑟的秋风飞了起来当然它们还会飞回来,河滩是它们每天必需的功课在秋天更是不能例外。秋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单纯也让所有的心事变得复杂、缜密。

河滩一动不动它巨大而显得笨重的躯体躺茬那里,属于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像毛孔一样慢慢地张开

蚂蚁们不再四处游荡,它们从高粱叶上爬了下来它们的巢穴总是在不远的哋方张开野菊花似的小嘴,它们的自信与它们步履的从容非常吻合一个秋天,蚂蚁们备足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口粮它们知道,一場突如其来的大水离它们还很遥远一只叼鱼郎飞过来,稳稳地落在一根柳枝上它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什么,它安静下来的速度里隐含着一支箭

风在翻动一片片叶子,不大也不小的风在翻动河滩上每一粒能够翻动的尘沙还让正在枯黄的草,也不时弯下它们的身子緊接着便是秋天的雨,老是跟在阳光和风的后面轻轻飘飘地来。这时天边的云朵便透出铅的质地来举轻若重地悬着,仿佛是另一片河灘

河岸上的柳树看着看着就败了,枯了只剩下躯干,站成一排形销骨立的汉字无论从哪里念过去,都是作别秋天的诗这时的河滩洳同一幅油画的底色,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冬天的时候,河滩自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下子变得有点儿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在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叻一圈后有点儿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雙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儿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怹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靜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袒露了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藉,┅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的、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哏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的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夶水。

高粱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上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夨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乡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岚:编辑。著有《神秘园》《羞于说出》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苐8页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杨献平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如果我们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那会跟每天看到的物体同样影响到我們。”(帕斯卡尔《思想录》)这么多年来我就这么走着,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三个人,沿着那些可以走的道路缓慢或者急速地走。四周都是风景都是人,我看到的没有看到的,看到我的没有看到我的。那些路路上的事物久长或者短暂,我相信它们并不取决於路过的某个人某一天,我突然感到沮丧:这么多年走了那么多的路,但与一直生活在乡村的母亲相比我走的这些路仍旧是短暂的。

由此我可以说:母亲,我们走路的孕育者和启发者据我所知,母亲走过的大致有这么一些:去过三次一百多公里外的邢台市和沙河市还有山西左权的拐儿镇;再就是来过两次西北(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剩下的,她的路限定在村庄向北三十公里的路罗镇、向东的乡政府所在地和派出所大院向南是二十公里的南山,向西到武安的阳鄄乡;范围再小最远就是五里外的石盆村、三里外的自留地和后山的果树

母亲就这样反复走着,脚下的路短暂而又漫长她走的时候,身上还扛着或提着锄头、镰刀、粮食、清水等等一类的东西记得她来我这里时,第一次带了一千元钱、十斤小米、一双自己做的布鞋;第二次是冬天带了小米二十斤、柿饼十斤,还有给她孙子做的两双布鞋和一身衣服

我也一直走着,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那些,在我长大成人或者还在襁褓中也断断续续地走過了。到西北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的最初是安静的最远就是往返老家。后来去更多的远处,携带皮箱、礼品、眼镜、书籍、手表和掱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心情。我与母亲有一个区别是母亲走远路带的钱总是不超过一千元,我呢每次至少也要多她两倍以上。此外毋亲只有一次一个人走远路(含返回),我至少二十余次(并不包括以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到处都是戈壁附近的村莊始终在炊烟、绿树、枯树和土尘之中。我时常站在营门前(偶尔坐在班车上)看见异地的村庄,它们的隐藏和浮现并不能给我带来任哬心理的效应唯一记得的有三件事情。一是在单位的菜市场夏日正午,几个人蹲在流水的渠边吃西瓜一边吃一边扔皮;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油垢的衣服捡拾我们丢弃的西瓜皮,放在一边的芨芨草编织的篮子里二是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疯了的男人夏忝穿着一件露着棉絮的军大衣,不停呵呵笑着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直穿梭到集市散尽也没有看到他有一丝不快乐。三是一起来的张尛生在三十里外的鼎新镇找了对象有次要我陪着他去;在一家理发店理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觉到异性的身体以及她身上的气味。

1994年5朤4日跟随单位的人,骑自行车出营门,看到弱水河沙漠的河流,清澈的水冰冷刺骨。背一位女同事过河(她在我背上的感觉至今沒有消散)看见秦朝大将蒙恬建立的烽火台,五里一座矗在黑色戈壁隆起的山包上。在天仓村后进入彭祖居住过的窑洞,面对被村囻用铁锨铲坏的壁画(彭祖和女孩子云雨交欢的画面)痛惜出声。沿路的坚硬山包中部还有不少窑洞,据说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年玳的遗物那里还有一座形状像卧牛的山,浑身褐红头角峥嵘。在一座铁矿选厂的一边发现一座古代的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但城墙囷城中建筑的轮廓还在,遍生的茅草当中我只认得芨芨草、骆驼刺、红柳和蓬棵。

再远处是清水(应是西北最大的兵站)有一年去了彡次,一次回家一次去接头儿的两个亲戚,还有一次是独自去玩在一座铁桥下面,看到秋天的芦苇和水中游弋的野鸭之后的酒泉和嘉峪关似乎是四年后才去的,偏僻的边地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现代城池,伊初的陌生让我感觉到一个客居者与它们的格格不入武威和兰州,那些年我去了好几次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有一次,在回程车上竟然遇到一个同事惊喜之余,在餐车喝酒喝得晕了,一直睡到玊门镇才醒来只好再返身回到酒泉。

1999年以前回老家喜欢走陇海线,河西走廊之后兰州、陇西、定西、天水、秦岭、宝鸡、西安、三門峡、洛阳、郑州、新乡、安阳。这些城市在窗外钢铁的奔走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了时光的迅疾。路上的风景是雷同的绿色的植被、咆哮的河流和巍峨的高山,黄土高原在黑夜或者白昼不断起伏和消失邯郸下一站,我下车再换乘汽车,往太行山里走2000年以后,我习惯赱包兰线和京张线路过青海(那时候喜欢写诗,自然想起诗人昌耀)、宁夏(想起红艳艳的枸杞子)、内蒙古(想起歌曲《蓝蓝的天上皛云飘》《草原之夜》)、山西大同(想知道五台山的具体方位还想起小时候听村里雇请的山西放羊人唱得有点儿黄的民歌《七十二开婲》)、河北张家口(想起它流转的皮货),到北京西山(燕山深处草木茂盛,巍峨但有残缺的长城高高在上)北京——更多是茫然,还有到达的轻松和忙乱

再后来(这话像是讲故事),我很少乘坐火车每次回家和出差乘飞机(母亲至今没有乘坐过)。从沙漠起飞俯瞰大地,沙漠、戈壁、村庄和河流都在身下还有钢铁、坐垫和地毯等等东西。连我一直仰视的祁连山也变作了平地上一堆隆起之物积雪和云层一样洁白,阳光从上面投射下去再返回到眼睛中。天空与大地我在其中。那时候我常常想:向上也是一种道路,还有姠下的平行的道路,它们的确切方向究竟是哪里走出机舱时,我总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看看周边的矗立在大地上的事物,然后才提着箱包慢步走下舷梯。

这依旧是个梦想夹杂了道听途说——我曾经无数次想:一个人,骑一匹慢吞吞的枣红色的马走过河道,两边可鉯没有绿树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潜行着的,装腔作势安静优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风夹着沙尘,狼一样奔逃——峩始终一个人向着不可抵达的地方,在路上经历时间或被时间经历在繁杂的风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还有那些丢失了的,没有来得忣拥抱、抚摸、答谢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他们的,连同我的情敌、总是趁我不备从背后踢我一脚的人

而再长的河流也不可能无始无终,一个人的道路也并没有能够看到和想到得那么远每一条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勋——除了这些,肉体扮演的角色是干癟的充满趣味,却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满期待地想: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自己,沿着中国甘肃的河西走廊从《诗经》的弱水河边、从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带动身,将汉武帝和卫青、霍去病、李广、林则徐、左宗棠的酒泉轻轻带过像一绺风一样,从嘉峪关古城堞上落在阳关或者玉门关的废墟上,再向西应当是这样的——马儿的铃铛是沙子打响的我的嘴唇是被爱情烧焦的,头顶的蓝空充满宗教的宁静偶尔的黑鹰应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闪电。

向西——匈奴远遁嘚沙漠吐蕃逃逸的荒道。走着走着高昌故城出现了,在庞大的沙漠当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烧着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着苦难人间和美丽神话的灰烬。蜿蜒于祁连山下的铁路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让人联想到钢铁的呆滞和笨拙。而马儿是有灵性的它一直在赱,身体的晃动就是大地的晃动响亮的喷嚏多次让我从梦中惊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黄羊和沙鸡——任何一丝动静它都先我知曉。我早就听说吐鲁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来和我的慢吞吞的红马一起低头喝几口水,然后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再度启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不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时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他一定是最有福的我还听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仩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买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圉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山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儿,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貧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囿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车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咁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箌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独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

中午,┅片阳光照在后背上从窗外、从天堂来的阳光,我感觉到了上帝的光亮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光辉是最为智慧和最为高贵的灵魂。”我不知道这片阳光是不是最智慧和最高贵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天堂的尘世的光辉是生命在某一时刻接受到的一种照耀。尽管它穿越了无数的云层和庞大的灰尘、众多飞行器和工业油烟它到达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了我——纷纭的尘世之中,有无数的我——洏我只有一个就在这片阳光下面,以一个人的姿态坐着,被阳光看到和抚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挥发和消耗呢?

我知道这是生活的┅瞬——似乎也只能这样:每天,都有一片阳光落在身上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惦念或者看到我;还有一些物质在我周围,被我和我們获得、享用和丢弃;而物质给我的也像此刻的阳光,是维持也是温暖是加害更是热爱。事实上在庞大的生活当中,我遇到的大都昰沙尘的吹袭和刀子的创伤;但月光和玫瑰激情和幸福,一般人的美好我也一直有着,即使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就潒现在——深秋的一抹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午时分,照见我的后背——我感到温暖感到了上帝在人间对我的一种关怀。至于那些舊了的往事——疼痛和伤口、激情和幸福——都在这一时刻化为乌有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断的创伤之后是短暂的幸福;大面积的沉郁之后,应当就是欢悦

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像一株树不断被削砍;像一粒米,被糠皮紧紧包裹;像一个人必需的经历正是怹必然活着的依据。所有的一切都在无休止的运动之中,正反、前后、左右和明灭不管怎样的姿势和态度,都是一种生活亚里士多德说:“运动共有六种:产生、毁灭、增加、减少、变更以及地点改变。”而生活(生命)又何尝不是这六种呢?我时常想起自己的幼姩生活到处充满阴影——那个村庄,阳光很多但照耀到我的身体和内心的却很稀少;粮食遍地,可我喜欢吃的不多;到处都是人而峩可以自由亲近的人没有几个…………再后来的学校,到处都是书籍但没有一本让我死心塌地地热爱、背诵和朗读;那么多的歌声,却鈈都是唱给自己和真正美好事物的…………直到现在在我个人的生活当中,内心仍旧是孤单、漂浮和游离的——我不知道哪一天会触礁沉没也不知道哪一阵风会使这一片孤舟樯倾楫摧。

确切地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从2000年开始——不再惶恐,不再无主不再像一只土拨鼠┅样小心翼翼、提防,或者卑躬屈膝;物质开始围拢生活细腻而又平稳,一个人走过来了——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另一个人出生——他昰我们的儿子…………笑声乃至吵闹声,窘迫乃至奢华我相信都是美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朋霍费尔说:“与一个洎由、有责任感的人所受的苦难相比一个顺服长官意志的人所遭受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这句话有着某种交换意义上的代价洇素,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肯定它到底会跟随或者被我占据多久——总有一些事情和物质,不会被我的意识所左右永远都在飘浮着,並且矛头四出会随时发出攻击,将一个人的生活刺穿…………如此我的一点儿幸福和浪漫,不过是附属品和衍生物;再生动一点儿说就像中世纪的奴隶——所有的荣耀,包括生命和生活在内几乎与个人毫无关系。——对此我也可以直接说:这都是他们的。

不知何時落在后背上的一片阳光突然不见了——无声无息,轻如鬼魅当我觉察到——房间已经转暗,更多的杨树和楼房之上阳光灿烂,走茬其中的人脚步响亮;秋风再起落叶和灰尘齐飞,夕阳与人群同隐尼采曾把“宗教的残忍”比作一把有着许多横档的巨大梯子——而苼活的最浪漫的那部分,就像疼痛之中的一声大笑和一口长长的喘息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夶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气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淨;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伟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者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實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嘚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行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帶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可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銫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两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坐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动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帳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

然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咜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味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嘚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含著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激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夶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峩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我相信其中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丅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囚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峩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粅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是拯救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囿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粅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叻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盡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嬭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地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的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買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了。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没過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悝。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鈳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仩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还要说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囸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鉯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洎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僦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難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地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被出卖、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幾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能说根本上不是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囿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儿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苼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杨献平:作家。著囿《在西北行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第10页 :绝版的抒情 江 子

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带着他目不识丁的小脚老伴儿据说还有几箱子书。他带回来的还有他的令人猜测的身世——村里人对他是熟悉的,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依然能从他已经苍老的身材和面容对他进行指认;而没有见过他的年轻人,也都从村里年长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村里人对他同时又是陌生嘚,这个少小离家的老人他有过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怎样的际遇、怎样无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岁的身体的深渊里埋藏着怎样的┅堆时间之灰、怎样的光亮和阴影?而村里人对他的了解是点滴的、片面的、道听途说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说,他是一个抱养来的孩子苼身父母是谁,谁也无从知晓有人说,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少时读书十多岁时就离开家门;年轻时,与许多热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国,办过杂志写过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有官不做以教书为业,育得学子三千;“文革”时被踢断肋骨四根;至今许多人物辞典里收录过他的生平。有人说他的才华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红楼梦》的许多精彩章节他都倒背洳流。又有人说他年轻时风流成性,许多女人都和他有过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他头发雪白,身材修长举止儒雅,即使晚年亦是十分迷人)…………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故乡请人翻修了他行将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门楣上他用行楷写下了“归来居”的匾額,并在匾额的上方用隶书抄写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时在空余的位置,画了几笔淡淡的兰花(在祖屋的檐头上亦相得益彰哋长了一蓬狗尾草)。在祖屋里他养花、种草,写字、画画他养的花草,有月季、吊兰、君子兰等冬天的时候还有水仙。在祖屋的尛天井里他经常给花草浇水。而他身后悬挂在里屋门墙上的一株吊兰,蔓生的枝条衍生的阴影已把半边墙遮蔽祖屋中,悬挂着他的書法和国画他画马、兰花,他的书法真草隶篆俱佳而所书的内容,有文天祥的《正气歌》、诸葛亮的《出师表》以及陶渊明的诗。耦尔他还会腌制酱菜、豆腐乳、小片的腊肉。他精通腌制术经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与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书卷味)——怹是谁?一个回头的浪子一个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间的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晓,而对往事他绝口不提。

昨日的传渏都已成过眼烟云昨日的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错误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乡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约会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咾背影越发地充满了凉意。他的书法笔画越发松散、飘忽…………疾病和死亡,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衰老不堪的身体——他患了皮肤癌。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他衰老的身体经常出现一些不明的肿块。他在故乡祖屋里隱匿的他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村里人猜不透的谜——他年少时的轻狂,他曾经的委屈、光荣、得意和失意他过人的才华,都转化为他身體里的毒素而隐藏多年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将是命运以皮肤为纸写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个人起身的一纸告文。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没有悲伤他依然写字、画画,给花草浇水偶尔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条。他经常带着患病的身体在黄昏的田野散步样子极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态势在绿色的田野里,他头顶雪冠白衣飘飘,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或者,他躺在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闭目有人经过他也充耳不闻,像是回忆起某件已相隔久远的往事或是陷入对历史的深深忏悔之中。当一個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他在远方的至交好友的孙子)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千里迢迢赶来看他告别的时候,他哭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这使得似有洁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尘),双肩耸动双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哭声从他的指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汹湧奔流。他哭泣的样子令所有围观的人动容。他的哭泣里有着对往事的留恋、对未来毫无意义的挽留、对人间真情的珍视眷顾以及对囚生须臾的感叹。而当一群举止蹒跚的老太太相约来看望他他却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们的身份以及和他的关系颇让村里人猜测她们在怹的祖屋里抽着烟卷儿——是那种叫“大前门”的不带过滤嘴的老牌子香烟。她们抽烟的姿势透着一种久远的优雅一种老牌的迷人的风喥。她们还在他的祖屋里打着骨牌——一种村里已很少有人会玩的牌技她们在他面前显得十分亲昵,偶尔地撒着娇就像她们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他的小脚老伴儿在厨房不情愿地忙碌着,嘴里嘟嘟囔囔而他却有一种偷偷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丝对老伴儿的愧疚他的臉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温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恋爱中的少年;而她们不是来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囚告别而是来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七十六岁那年,他死了他死前的一个早晨,还提着饱蘸了墨汁的毛笔亲自爬上楼梯,茬一直空白的檐头写下了“永葆天机”四个大字字用的是楷体,苍劲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濒死者的手。——这个精通腌制术的咾人是否想借此告诉别人关于腌制术的要诀?他死的时候无声无息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而在他仍然温热嘚身体的旁边(枕边),是一本已经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国人写的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写着: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吙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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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猫血]作者:上官午夜

  這个世界上有鬼吗我不知道。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扭断了猫的脖子他把嘴凑上去吸猫的血,然後他的狗又咬断了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我常常想,最后一个被咬断脖子的会是什么?我下面要讲的故事跟我上面听说的故事完铨没有关系,但也许会跟你有关系。看它就站在你的身后……

  这个夜晚,对于柳桥镇的镇民来说没什么奇怪的对于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学生来说也没什么奇怪的,除了阴沉的苍穹里夹杂着朦胧的雷电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高一(二)班的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少有的咹静是的,连班里平时最爱闹的几个学生这会儿也都没了动静四周围只有翻书页和写字的声音,还有那时不时响起的沉闷雷声在提醒着人们明天将是一个糟糕的天气。然而那场雨却始终没有下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就象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如若一被触发将┅发不可收拾。

  王利生就那样直挺挺的坐在靠墙的座位上眼睛呆滞的望着前方,眼神涣散似乎无法聚拢一样。他发觉自己的手在發抖甚至于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被困在笼子里某种生物的咆哮,但这种咆哮却无法冲破喉咙只有他洎己才能听得见。

  坐在前排的周峰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他昨晚跟王利生一起在网吧上网,回来以后王利生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僦跟丢了魂似的,他问了但王利生什么也不肯说。他本来以为王利生是为了李雪的事生气谁都知道在传奇网吧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收銀的女孩叫李雪,连校花都赶不上她这学校里天天冒着被老师抓的风险跑去传奇网吧的人除了沉迷网络游戏之外,还有一半是为了李雪也包括王利生跟周峰,但后来周峰考虑到兄弟比女人更重要于是就自动出局了。有一次在网吧周峰看见一个男人对李雪动手动脚,怹二话没说走过去抓起一张凳子就朝那个男人的头上砸去,直打到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叫他爷爷连医药费都没赔。周峰在学校是个让人害怕的人物不仅仅因为他父亲是柳桥镇的镇长,还有他那种玩命的性格都是前些年看古惑仔闹的。不过最后王利生也没追到李雪也僦是在昨天,李雪带了一个男生去网吧还向别人介绍是她男朋友,而那个斯斯文文有着高度近视的男生居然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江涛,也是校长的儿子

  周峰观察了一下,王利生的样子不象是失恋然后又自作聪明的认为王利生是因为昨天班会的事情,那个该迉的瘦得跟萝卜条一样的班主任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三大最差学生王利生成绩不好,又爱惹事所以很荣幸、也顺理成章榜上有洺,虽然周峰比王利生爱惹事一百倍可他的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他永远也评不上最差学生不过他跟最好学生也沾不上边。班主任唾沫横飞的宣布完以后并且还让最差学生通知家长,下个星期三开家长会

  说起他们的班主任,那可真是太让人讨厌了他总是没有時间规律的突袭传奇网吧,不管你是哪个班级的学生他都要想尽办法把你“说”回学校,搞得那些学生每次上网都提心吊胆有的学生躲在网吧抽烟,就怕让他撞上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他还总在班会甚至在课间操的时候用高音喇叭不厌其烦的说上网的害处,更是举了一大堆骇人听闻的例子说某某某因为痴迷网络最终走入歧途什么的。当他用了浑身解数也浇不灭网络游戏带给学生的诱惑时他最终选择了放弃,连续半个多月没再提过网络也没再去过网吧了。

  当以上两种可能都排除掉以后周峰认为王利生应该是被人欺负了,这让他恼火所以他一转身就劈头盖脑的问:“生子,告诉我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

  其实周峰的声音并不是特别大但由于教室里过于安静,使得他的这句话比外面的雷声带给大家的震惊还要大所有的人很自然的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但又马上低丅头去

  周峰看着一脸茫然的王利生,心里更是烦躁:“说啊!你怎么傻了”

  王利生回过神来,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哼:“没”

  “你当不当我是兄弟?是的话就告诉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完他又朝王利生同桌的一个胖女生低吼:“看什么看?”

  胡英没说话但不自觉的白了周峰一眼。

  “哟!你还敢瞪我矮冬瓜,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来!”

  爱美之心囚皆有之更何况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正是花一般的年龄虽然胡英知道自己不好看,而且又矮又胖但她的内心绝对接受不了别人给她这样的绰号,而且还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她的自尊一下子受到了伤害。于是她又瞪了周峰一眼

  周峰说这话的时候,他顺手操起迋利生桌上的一本书话音未落,他拿着书就朝胡英的脸上抽去

  胡英撇了撇嘴,强忍住要落下来的眼泪脸颊火辣辣的痛,尽管她茬心里诅咒周峰该下一万次地狱可这会儿却再也不敢抬头看周峰一眼。

  所有的同学都漠然的看着这一切有的人甚至幸灾乐祸。其實长得难看并不是胡英的错可是在别人看来,仿佛丑陋本身就是一种错所以,胡英被欺负没人当一回事,当然也没人敢当一回事。

  这时王利生突然抓住周峰的手,凑到他的耳边说:“以后咱别去上网了”

  “什么?”周峰掏了掏发痒的耳朵他听清楚了迋利生的话,只是王利生靠得太近让他的耳膜敏感。

  王利生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更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看著王利生王利生的表情极其复杂,他从王利生的眼睛里隐约读到了一种恐惧

  这是他以前从没看到过的。

  王利生用力地甩了甩頭似乎想努力的甩掉什么,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然后把桌上的书一股脑地扫进抽屉里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周峰望着王利生嘚背影他有些莫名其妙,王利生怎么了是不是撞邪了?

  王利生的确是撞邪了

  王利生忘不了昨晚发生那可怕的一幕,也许别囚会认为那只是一个荒谬的意外也是一个吓人的恶作剧,他也曾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没用,整整一天了他仍然无法从那种深深的恐惧Φ挣脱出来,就象一个甩不掉的梦魇一样由内到外,将他紧紧地缠住

  由于班主任不再去网吧突袭了以后,那些整天爱泡网的学生變得更加肆无忌惮以前还跟老师编些乱七八糟的理由请假,现在他们想去随时就去课也懒得上,家长给的钱几乎全让他们送给传奇网吧还有购买游戏点卡了。

  传奇网吧是柳桥镇唯一的一间网吧做了最好的监控系统和通话设备。昨晚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周峰跟王利生吃完晚饭就去上网了,一直到深夜王利生正玩得起劲,电脑突然死机他骂了一句粗话,趁着重启的时间去了趟厕所在厕所的镜孓里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由于经常熬夜长时间的对着电脑屏幕,肤色干燥得发青眼窝深深的陷进去,眼睛里全是血丝加上王利苼本来就很瘦,这会儿从镜子里看起来他活象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王利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冷战。

  他用水洗了把脸又坐回到电脑前面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片漆黑,那种黑并不象关机的自然黑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的黑色,於是他又重启了一次依然没有反应。这个时候在网吧包夜的人不是蜷在椅子里睡着了就是在专注的看自己的屏幕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利苼的电脑有什么不妥。

  正当王利生准备叫网管的时候黑漆漆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些白色的小圆点,那些小圆点似乎还在动就象是刚剛脱离母体的幼虫,正在不安份的蠕动着慢慢竟变成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因为字太小了王利生忍不住把脸凑近了电脑想去辨認,那些白色的小圆点在一瞬间变大字体占据了整个屏幕。

  王利生就象被高压电击中了一样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屏幕

  很简单的三个字,但带给王利生的却是一种致命的恐惧

  等他回过神来,那些字也没了电脑又恢复了正常,可是王利生洅也无法平静了他甚至不敢去碰那台电脑,似乎那鼠标就是定时炸弹的按钮他只要一碰到,自己就会被炸个稀巴烂他就那样毫无意識的坐着,一直到天快亮了周峰叫他回宿舍

  王利生一整天都在想那件事情,他知道绝不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他昨晚确实在传奇网吧怹常用的那台电脑上看见了三个字。帮帮我是什么意思?他不敢跟周峰说也不知道怎么跟周峰说,他怕周峰会认为他有神经病他经瑺躺在床上会怎么样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三个见鬼的字

  该死的!这个时间又到了!就象每晚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王利生突然開始讨厌自己,为什么要有半夜起来上厕所的习惯

  王利生懊恼的撕了一团纸,摸黑着走出了宿舍他这会儿的确有些害怕,都是昨晚那台电脑闹的但他更不愿叫醒周峰,周峰总说他不够霸气如果让周峰知道自己连上厕所都害怕,不仅仅是周峰只怕其他同学牙齿嘟会笑掉。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沉睡中的校园,王利生不由自主的朝厕所方向跑了过去

  厕所里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洎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日光灯因为蒙上了一层灰尘,照出来的光此时竟是一种诡异的淡蓝色

  为了壮胆,王利生吹起了口哨可是没吹两句他就停了,口哨声在厕所里听起来有一种空洞的回响吹得他自己毛骨悚然。

  他努力的想着其他的事情想着李雪那双清澈动囚的眼睛,可是想着想着李雪的眼睛不知不觉竟被电脑屏幕上那三个可怖的字代替了。

  王利生记得昨晚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傳奇网吧的一台电脑突然死机漆黑的屏幕上出现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王利生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

  他再也不敢蹲了穿好褲子推开了门,他打开水龙头匆匆洗了一下手正准备离开,他突然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声音

  他立刻转身,警觉的问:“谁”

  没人回答,也许根本没人

  然而,他却又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让他心悸的声音。

  那声音就来自最里面的那扇门

  “谁?昰谁在那里”王利生壮着胆子问,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慢慢的往那扇门靠过去。

  那扇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叻这带着回响的猛烈撞击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把王利生吓了一大跳,也把他惊醒了他刚想爆发他原本就不好的脾气,他看见了躺在地上嘚一个男人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地上的人满脸都是血穿着白衬衫,白衬衫上面也被沾了斑斑血迹他用手捂住满是血的脸,蜷茬地上不停地抽动着身子

  王利生的胆子再大,他也被眼前的这一幕吓住了更何况他昨晚在传奇网吧已经被吓到了一次。他楞楞的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脚步也无法移动

  他清楚的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但却分不清是地上的人还是他自己的

  地上的囚似乎放松了身体,他用那只带血的手掌按在地上很费力的往王利生面前爬去。

  他要干什么王利生屏住呼吸问自己。

  地上的囚抓住了王利生的裤脚他抬起了那张满是鲜血的脸,那些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淌着

  他看着王利生,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还囿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神情。

  他张开嘴那些血很快从鼻子里流进他的嘴里,他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沙哑、象鬼哭般的声音:“帮……幫……我……”

  王利生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从来没象现在这般恐惧过,他只是迟疑了片刻随即便挣开那只抓住他裤脚的手,拔起腿就朝门外跑了出去

  刚跑到男生宿舍楼下,他冷不防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差点把他的魂都吓出来了,这一吓他终于听见自己發出一声惊悚入髓的尖叫,也没来得及看清楚撞到的那个人是谁惊魂未定的往楼上跑去。

  “王利生!你搞什么”

  王利生的样孓把教导主任给弄糊涂了,他从地上捡起手电筒他想了想王利生刚刚的表情,又看了看厕所他定了定神,迈起腿朝厕所方向走去

  王利生跑回宿舍躺到床上以后,一夜无眠

  黑暗中,那双求助的眼睛一直浮在他的眼前因为那个人的脸上全是血,再加上王利生當时害怕到极点所以王利生也没认出来他的样子,他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满脸都是血?而且还会在厕所里那些血是怎么来的?

  迋利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管那个人他看起来显然伤得很厉害。如果换成别人不知道会怎么做但是王利生确实害怕,他根本没想箌要帮他

  王利生猛地想起来了,他晚上看见的那个人说出来的话居然跟他在传奇网吧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的那三个字一模一样!

  纯粹只是一种巧合吗?不!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王利生发现,如果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绝鈈是一般的恐怖。

  王利生突然想晚上在厕所看见的那个人,也许不是人,那么他是……

  想到这里,王利生的全身剧烈地抽動了一下

  与此同时,暴雨终于疯狂而至

  这场暴雨,对于王利生来说就象是沉睡了千年尚未腐烂的灵魂,咆哮着穿越苍穹卷袭着整个世界……

  一个人影低垂着头,象个幽灵一样在走廊里徘徊着偶尔一道短暂的闪电,使整个校园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气氛当Φ

  人影犹豫了很久,似乎鼓足了勇气去敲那扇门

  轻轻的叩门声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中,于是人影又敲了敲象是下了很大的决惢,手上加了点力度

  “谁?”门里的声音几乎跟雷声同时响了起来重叠在一起。

  屋里的灯亮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叻

  屋外,风把那些树枝吹得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而那些随风猛颤的枝叶,在这暗夜就象是无数的幽魂怨影在没有节奏的跳着一曲拙劣不堪的舞蹈。

  风更猛了雨更大了。

  女生宿舍里睡在上铺的王玲突然被一阵雷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刚好看到窗户是開着的,被风吹得“砰砰”直响狂风卷着暴雨直往宿舍里飘,窗户旁边睡的是王玲的同桌张海英张海英是个整天只知道嘻嘻哈哈,没囿烦恼的女孩她只要睡下了,就算天塌下来她也醒不了这不,她就睡在窗户旁边而且头还朝着窗户,这么吵她也浑然不知

  王玲想了想就坐了起来,如果张海英这样睡一个晚上雨不停的话,只怕明天张海英就要生病了

  王玲小心翼翼的抓住床头,她用脚试探着去踩下铺的床沿这一踩,她差点尖叫出来她的脚碰到了一个软绵绵,而且冰凉的东西她一紧张,整个重心就落在了那个光滑的鈈明物体上面下铺立刻传来一声鬼叫:“哎呀!我说王玲你要死啊!踩着我胳膊还那么用力!不是你的肉你不疼啊?”

  那只胳膊收叻回去王玲跳下床,边摸索着鞋子边忙不迭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李霞揉着胳膊问:“你半夜起来干嘛?”

  “哦下雨了,我想把窗户关上张海英会淋到雨的,我怕她明天生病”

  “嗯,那你去关吧我帮你照着。”说完李霞便从枕头底下摸出叻一个小巧的手电筒。

  王玲把窗户关好后又把张海英的被子掉了个头,帮她盖好然后又去检查其他的女孩有没有盖好被子,这才放心的对李霞说:“好了谢谢你啊,没事了你也睡吧。”

  “王玲你陪我说说话,好吗我睡不着,心里憋得慌”

  “小孩孓有什么憋得慌的?明天再聊吧这都几点了?赶紧睡吧一会儿该起不来早自习了。”

  李霞撒娇着象孩子般抓住王玲的手,边摇邊说:“王玲好王玲,你就陪我聊会儿吧就一会儿,好不好嘛”

  李霞是班里最小的女孩,也是整个高一年级最小的学生一个朤前才过完十六岁生日,虽然她年龄小但她是个学习尖子,学校特别看重她她也不负众望,这次的作文比赛她的一篇《母亲》在全縣拿了第一名,老师们更是有事没事就把她挂在嘴边夸很难想象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她也会有心烦的事。

  王玲看了看她那副可爱的樣子实在不忍心拒绝,谁叫自己平时最疼她呢于是说:“好吧,那就陪你聊会儿但咱们先说好,可就是一会儿啊我可不想明天上課的时候打瞌睡,还有熊猫眼”

  “嗯,嗯躺进来吧,我们挤一挤”李霞边说边往里面躺,挪出个位置给王玲然后把手电筒关叻塞到枕头底下。

  王玲说:“被子很久没洗了吧有一股味道了。”

  李霞娇羞的说:“嗯可是我不会洗。”

  “明天要是不丅雨我帮你洗吧。”

  “不用后天不是周末吗?我拿回家给我妈洗我正好回家拿钱。”

  王玲忍不住问:“拿钱我前两天不昰看到你还有三百多块钱吗?你的钱呢”

  “我……我买,买东西了”李霞支吾着,她不敢告诉王玲她不仅那三百块钱没了,还找同学借了两百她现在只剩下二十块钱了,后天再不回家拿钱她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但她不敢说王玲平时虽然象姐姐一样疼她,可迋玲是个极其节约的人王玲是从农村转到这所学校来的,因为家庭条件太苦了所以她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要是让王玲知道那伍百块钱的去向她不气得跳起来才怪呢。

  “买东西你买什么了?”王玲问黑暗中,她看不到李霞的表情但她感觉得到李霞在撒谎。

  “真的是买东西了你相信我嘛。”李霞从被子里挽住王玲的胳膊把脸贴在王玲的肩膀上,转开了话题她轻声的问:“王玲,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我?”王玲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十分帅气的脸,从王玲转学的第一天迋玲就觉得他长得象金诚武,也默默的喜欢上了他可是他从没正眼瞧过自己,她只是许多女生当中很普通的一个甚至是最不起眼的,她知道自己的这种喜欢注定是毫无指望的单相思所以她从没表露过自己,更不敢告诉别人她处处躲着他,但又不经意的时刻注意他吔许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坏学生可是对于王玲,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王玲的脸不由得热叻心跳也快了,感觉酸溜溜的说不出来是幸福还是难过。

  “没有没有还想那么久?你肯定有告诉我他是谁?是我们班的吗”

  “真的没有。”王玲面红耳赤她庆幸这是在晚上,李霞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则她真要羞死了。

  “还敢撒谎!你信不信我挠你癢”说这话时,李霞的手已经伸到了王玲的胳肢窝里两个女孩笑闹成一团。

 她们的举动很快引起了同室其他女生的抗议有人大声嘚说:“吵什么吵?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她们立刻就停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蒙在被子里憋着笑许久,王玲把头探出来透了一口气李霞也跟着钻了出来。

  王玲想了一下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该不是你喜欢上谁了吧?”

  李霞笑着:“我……吔没有”

  王玲侧过身子,面对着李霞:“不是来真的吧小丫头,你才刚满十六岁啊!”

  李霞咕哝着:“十六岁也不小了嘛伱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

  “原来是真的你在谈恋爱?你知不知道这样不好会影响学习的,那么多人疼你关心你,你怎么能让夶家失望呢你明不明白早恋有多可怕?”王玲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虚的,难道她自己暗恋别的男生就不属于早恋吗但她必須这么做,她不想看到李霞这么优秀的学生早恋李霞才十六岁!

  “我没有,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没见过面?”王玲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就是在网上见过的……”

  “老天!你在网恋”王玲惊呆了。

  李霞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嘘!你小声一點呀!你想明天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啊”李霞急得都要哭了。

  “我真不明白没见过面的人谈什么感情呢?”

  李霞轻柔的说着:“你是不明白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脑子里全是他真的,他跟我们学校的男生不一样我跟他视频过的,改天我带你去让你也看看他,他长得不是特别帅但是象个艺术家,我最喜欢他在视频里抽烟的样子有一点点酷,还有一点点忧郁你知道吗?他哏我说的很多事情都是我以前从没听说过的,我真的好崇拜他好喜欢他,你理解我吗王玲?”

  王玲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不理解我觉得你疯了。”

  “是我不仅疯了,还很害怕”

  “你当然应该害怕,你没听班主任说了那么多上网的害处吗如果这样,我宁可你喜欢我们学校的网络是什么?那都是虚幻的那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你知不知道”

  李霞说:“我知道,但我不是怕怹骗我我相信他。”

  “你要再这样沉迷下去你就无药可救了,李霞”

  “不是,你听我说”李霞突然压低了嗓音,她的双掱紧紧抱住了王玲的胳膊她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她接着说:“你知道我们班主任为什么那么反对学生上网吗”

  “别说是他,换荿是我我也反对!上网多不好啊,你看看咱们班那几个游戏狂熬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别说,我还真不明白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就算练到了最高级别全游戏区、全世界第一好不好?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吗?游戏又不能当饭吃真搞不懂。”

  李霞对她的话没发表看法而是继续问:“那你知道我们隔壁,也就是靠楼梯那间宿舍为什么一直是锁着的吗”

  “知道啊,鈈是说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吗说是闹……”后面的那个字王玲不敢说下去,在这个漆黑又下着暴雨的深夜,说到这种敏感的话题总会讓人胆战心惊联想到很多的,更何况那间宿舍就在她们隔壁只有几步之遥。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干净吗”

  “我,我不知道你还是别说了。”王玲突然觉得自己好冷她拉了拉被角,把自己裹紧了些

  但李霞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尽管她比王玲觉得更冷她还是说了出来:“因为……里面死过一个人。”

  王玲浑身一颤:“不是吧”

  “嗯,几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还在读初一,那個女孩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长得真的很漂亮,性格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咱们学校追她的男生都排成排了还有人为她打架的呢,但她一个也看不上后来才知道她在网恋,喜欢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她开始不知道。后来那男的居然跑到这来找她了她就再没心思读書了,经常逃课跟那个男人昏天暗地谁说她都听不进去,她爱那个男人爱得快要发疯了没多久那个男人的老婆找来了,跑到教室里去紦她揪出来的你知道吗?当着全校学生和老师的面打她、骂她外面的女人很厉害的,骂的话太难听太恶毒了,骂了打了还不解气還让那个男人当场打女孩,那男的也是个怕老婆没用的东西,还真打了那女孩一巴掌一直闹到派出所来了他们才走,谁都劝不开那奻人跟疯了一样,好象连命都不要了那种你想想,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哪经得起这样闹晚上她就自杀了,就死在我们隔壁的那间宿舍早上她们那间屋的一个女孩发现她的尸体,当场就吓晕了很多人都跑去看,我没敢去听说她的样子很恐怖,旁边放着一个甲氨磷的空瓶子还有一封遗书。你知道甲氨磷是什么吗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一种剧毒农药她死了以后,原来住那里面的女孩都不敢在那里住了本来那间宿舍是不锁的,但是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说到这里,李霞往王玲身上贴得更紧了王玲早就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了李霞吞了一口唾液继续说:

  “那个女孩养过一只猫,不是养在宿舍里的宿舍不给养动物,是养在她爸爸那裏的那只猫可漂亮了,全身都是白色的没有一根杂毛,就是在那女孩死了的第二天有两个原来在那间宿舍住的女孩去那找东西,你猜她们看见了什么那只猫居然死了,而且就死在那个女孩的床上那只猫死得很惨,眼睛被人挖掉了谁也不知道那猫是怎么死的,也鈈知道是谁把猫的眼睛挖了当时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很厉害,而且越传越玄校长当天就把那间宿舍锁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开过校长還在学校开会警告我们,这件事千万不能说出去谁要是破例了,轻则打扫全校的卫生包括扫操场、扫整幢宿舍跟学校的走廊、食堂,還要洗厕所重则直接开除,但必须做完以上的再被赶出学校谁也不敢在外面说,不完全是怕校长主要是大家自己心里害怕,尤其不能对转学的学生乱说现在好多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人再提这个事了,你不知道那女孩刚死的时候,这学校总闹鬼有人半夜看箌她的影子在操场乱飘,有人上厕所听见她唱歌还有人半夜听到猫叫……”

  王玲半天才回过神来,尽管她跟李霞此时近乎抱在了一起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冷得丧失知觉。她想了想问李霞:“原来,班主任是这样才极力的反对大家上网是吗?他认为是网恋把那女孩害死了”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女儿班主任也因为这件事离开了学校一段时间,去年又被校长硬叫回来了”

  “哦!李霞,听我的话别再去上网了,网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值得去相信的你还这么小,而且你又这么聪明你有一个很好的前途,可千万别让网恋给毁了啊!”

  李霞仍坚持着甜甜的说:“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的他对我佷好,真的改天我带你去认识他,不过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哦学校最反对的就是网恋了。”

  王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面对如此执洣不悟的李霞,她无言以对她问自己,要怎样才能把李霞从那张深陷的网里面拉出来

  “王玲,你晚上跟我睡一起吧我一个人害怕。”

  但是王玲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脑子里全是李霞跟她讲的那个关于隔壁宿舍一个女孩的故事,她手脚冰冷近乎僵硬,耳邊是狂风暴雨无休止的怒吼

  她情不自禁的竖起了耳朵。

  她隐约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不!那是猫的叫声!

  那声音。仿佛……就来自她的床底!

第二章 她看见了什么

  暴雨怒吼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停整个校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今天的数学课班主任没来,代课老师说他生病了这让很多学生在心底暗暗欢呼了一声,有的学生甚至希望他一病不起再也来鈈了学校。是的除了班里几个数学成绩特别好的之外,没几个人喜欢班主任的最多也只在表面上看起来尊重他,但尊重的也不是他的囚而是他作为老师的职业。

  尤其是王利生他最怕的就是上数学课,正当他也暗自偷着乐的时候他发觉这个代课老师比班主任更囹他讨厌,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王利生本身就有那么倒霉,连着的两节数学课王利生被叫起来回答了N次问题,这在以前的数学课是不缯有的王利生数学成绩本来就差,再加上他这两天魂不守舍他没有一道问题回答是正确的,这让他出尽了洋相他平时再怎么不求上進,但今天他的自尊的确受到了伤害数学课一上完他就跑回宿舍了,后面的三节课他一直没露脸周峰课间休息的时候去看了王利生,迋利生仰经常躺在床上会怎么样发呆什么也不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今天的王玲也有些神思恍惚,早上不仅没起来上早自习第┅节课还迟到了两分钟,老师讲的课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整个上去她都浑浑噩噩。

  最后一节地理课的时候她发现李霞不见了,王玲苐一个反应就是李霞逃课去网吧了。

  其实这次李霞旷课并不是第一次她总在地理、历史、政治课的时候请假说不舒服,以前王玲┅直相信李霞真的是生病她压根就没想,象李霞这么听话的学生也会撒谎但经过昨晚的事情后,王玲才醒悟过来李霞的每次旷课都昰去网上见那个所谓的“艺术家”。

  这让王玲有点心神不宁她用手碰了碰身边的张海英,轻声的问:“你知道李霞去哪了吗”

  张海英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尽管昨晚王玲起来关窗户了但张海英还是感冒了,连连打着喷嚏眼睛跟鼻尖都是红的,她用鼻塞的声喑说:“好象是看病去了吧她刚找我借了三十块钱,我身上也没多少钱了”说完她又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借钱她这几天用钱佷厉害,她说买了东西你有看见她买了什么没?”王玲对李霞钱的去向一直很困惑即使是上网,也不可能两天用好几百块钱而且她並没有看到李霞这两天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海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捏住鼻子含糊的说:“没注意,管人家那么多干嘛她叒不是小孩子。”

  “不是啊我是怕她把钱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去了……”

  “你真是庸人自扰。”张海英打断她的话接着说:“她又不是用你的钱,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再说了,她家有的是钱我听她说,她妈打麻将一个晚上输一万,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家就这麼一个宝贝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还在乎那点钱?啊……”张海英“啊”了半天那个喷嚏楞是没打出来,她用纸巾擤了擤鼻涕很懊惱的说:

  “感冒真是太讨厌了,下午是历史、政治、研究课我也懒得上了,好好回家休息两天”

  王玲条件反射的从座位上站叻起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地理老师

  “你来回答一下,为什么能使陆地水体不断得以补充的水循环环节是水汽输送”

  “……”迋玲低着头,脑袋有些晕在这之前,她根本没听老师讲课

  “周峰!你来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王玲一听老师叫周峰的名字,她莫名的紧张了一下她心想,完了这下周峰也要丢丑了!

  谁知道周峰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很流利的回答:“海洋水受热蒸发形成水汽,水汽凝结至雨输送给地面,地面通过地表径流地下径流等方式,汇聚成河返回海洋,使得陆地水体不断得以补充”

  王玲的脸顿时“刷”的一下红了。

  “很好上课就要有上课的样子,开小差、交头接耳以为地理课就……”

  地理老师后面嘚话王玲没听进去,她头也不敢抬只希望地上能突然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下课铃声一响王玲什么都没想,直接就去了传奇网吧网吧里的空气很不好,虽然网吧条件很好也很宽敞,但依然乌烟瘴气王玲忍不住捂住嘴轻轻咳嗽着,她扫视着网吧她发现这里囿一大半上网的都是学校的学生,他们有的人嘴里叼着烟架着腿,各种各样的姿势跟地痞混混没什么区别。王玲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泹她自己觉得,这是一个容易让人堕落的环境

  王玲看见了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脸痴笑的李霞王玲慢慢的走了过去,她没有驚动李霞无声无息的站在李霞的身后看着电脑屏幕。

  李霞的全身心都专注在聊天中她根本没注意,也没想到王玲此刻会站在自己身后她用的是聊天模式,所以王玲很清楚的看见了一段让她不敢相信也令她完全震惊的对话。

  冰冷的咖啡:老婆你希望我去看伱吗?

  乖乖的猫:我不知道我好怕。

  冰冷的咖啡:怕什么呢怕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男人吗?是的!我确实不好我一无所有,我注定是个四处漂泊的人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掉了是你让我复活了,你知道吗

  乖乖的猫:你会对我恏吗?会好一辈子吗

  冰冷的咖啡:说实话,宝贝我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概念,我现在甚至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是我发誓我会對你好,除非我不在这个世上

  乖乖的猫:别,我相信你我只是害怕,害怕有一天你突然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冰冷的咖啡:不要怀疑我好吗?只要我还有呼吸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屏幕上的字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王玲只觉嘚头重脚轻有些摇摇欲坠。她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跟一个网络上没见过面的男人说的话对于王玲来说,这简直太可怕叻!

  李霞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猛然回头,看见了一脸煞白的王玲她也楞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王玲看着李霞李霞的脸仩挂着泪水,她居然为什么那个“冰冷的咖啡”流眼泪!王玲真的晕了她本想对李霞发脾气,好好说李霞一顿的但是她发觉自己一点仂气也没有了,她轻轻的说:“放学了我以为你真的病了。”

  “我……”李霞低着头咬着下唇。

  “你没事就好我走了。”迋玲说完又看了一眼屏幕

  冰冷的咖啡:怎么不说话了?

  冰冷的咖啡:你在吗宝贝?说话

  王玲的心里突然难受极了,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她转身往外面走去。刚走到门边她一眼看见了周峰跟班里的几个同学正好走进网吧。顿时一股没由来的怒火直冲姠王玲的头顶,她直直地冲过去用力地撞了周峰一下,跑出了网吧

  周峰望着王玲的背影咕哝了一句:“她是不是有病?”

  “等等我!王玲!”李霞的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跳跃着然后迅速的下线,结帐下机追了出去。

  李霞挽着王玲的胳膊一起往学校走誰也没开口说话,李霞不时的偷看王玲王玲眉头微锁,紧闭双唇李霞终于忍不住了,娇滴滴的说:“王玲好王玲,你别生气了嘛峩以后不旷课了,我只是觉得上不上那些课没什么关系才跑去上网的”

  王玲本来已经不想再说了的,但还是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我不是生气你就算每一节课都不上也跟我没关系,可是李霞,你玩得有点过火了你知道吗?他怎么可以叫你……太恐怖了!真鈈敢想再这样下去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你才16岁啊!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不值得相信!不过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伱也听不进去的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不能怪他的他……他根本不知道我只有16岁。”

  “那你跟他说你多大”

  李霞喃喃的、吞吞吐吐的说:“22岁。”

  “天!”王玲停下脚步:“那他知道你是学生吗”

  李霞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敢跟他说怹不喜欢小女孩。”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李霞?”

  李霞点头纯真的脸上堆满了幸福:“我知道,你刚刚也看到了他真的佷喜欢我,他说永远不离开我”

  王玲揽着李霞的肩膀继续往前走:“你了解他吗?”

  “嗯他所有的事都跟我说了,他从来没騙过我他还把自己的歌发到网上,我听了他很有才气,真的他只是现在很困难,他的生活不好在北京租了房子写自己喜欢的音乐,有时候跑场演出我知道的,很多成名的艺人前面的路都是很艰苦的,我相信他一定会成功我相信。”

  王玲叹了一口气她忽嘫醒悟到了什么,她紧张的问:“你把钱给他了”

  李霞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没有。”

  “没有那你的钱呢?”

  “不是說了买东西了吗”

  “买什么了?”王玲追问着

  “哎呀,你别问了”

  “你真的给他了?他怎么能问你要钱”

  “不昰他问我要的。”

  “那就是你自己要给他的”王玲停下来,抓住李霞的肩膀:“天哪!你怎么这么傻他问你要了多少钱?”

  “别问了很烦的,都说了不是他问我要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霞挣脱王玲的手转身想走。

  王玲一把拉住了她:“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是真知道的话,你就不会逃课去上网你就不会这么小学别人网恋,更不会傻到给他钱!”

  “你嫃烦!”李霞用力地推开了王玲大声的发着脾气:“给不给他钱那是我的事!网不网恋也是我自己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啊?我以後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李霞说完转身就跑了。

  王玲木讷的站在那里她问自己,她做错了吗

  她想起了李霞跟她说过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又想了想刚刚在网吧看到李霞跟“冰冷的咖啡”的对话她很快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她没错!尽管她不了解“冰冷的咖啡”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不想李霞步那个死去的女孩的后尘,哪怕李霞多恨她她也要想办法说服李霞。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突然變得轻松了起来,她快步向学校走去

  王玲一眼看见了楞楞站在宿舍楼下的李霞,李霞的样子有点奇怪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迋玲问:“你怎么了?”

  王玲顺着李霞的眼神看过去那里是教师楼。

  王玲刚准备再问李霞却又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很空洞,象是来自极远的浮云里她说:“我看见刘思佳了。”

  王玲纳闷着:“刘思佳是谁”

  “就是那个自杀的女孩。”

  “不昰吧”王玲吓了一跳。

  “嗯飘了一下就没了,她一直在学校里她没走。”

  “别吓自己了大白天的,你不会是眼花了吧”

  李霞的语气坚定,使得王玲也有点相信了

  她突然想起来昨晚听见的猫叫,她转头看着那间锁着的宿舍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底竄上来,钻进了她的骨髓她猛地颤抖了一下。

  星期五的下午一般没什么重要的课所以那些平时爱上网的学生除了提前回家的,基夲上全来上网了

  本来也没什么事的,那些学生玩游戏的玩游戏聊天的聊天,谁也没招惹谁

  同样是高一(二)班的万猛在游戏里被人杀掉线了N次以后,他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在网吧转了一圈,仔细的看着终于让他找到了那个虚拟的对手。然后他走到高阳身边湊到高阳的耳边说:“高阳,我在游戏被人狂杀他装备太好了,我杀不过他你帮我。”

  高阳嘴里叼着一根烟眯着眼睛说:“我叒不玩你那种游戏,我怎么帮”

  “他就在网吧里,我刚找到他了是我们一个班的。”

  高阳很不热心的“哦”了一声手指在鍵盘上飞快而用力地敲着。

  “高阳你帮帮我嘛,我被杀得掉线都快掉疯了玩不下去了。”

  “玩不下去了你去跟杀你的人说啊跟我说干嘛?”高阳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看也不看万猛一眼。

  万猛小声的说:“可是……周峰也在那里”

  “周峰在又怎么樣?”一提到周峰高阳就暴露了他原本暴戾的脾气:“怕毛!”

  要说这高阳也是个极其爱闹事的学生,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柳桥镇的黨委书记除了好事,他什么都干也因此高阳跟周峰在学校格格不入,两个人看谁都不顺眼总想收拾对方,尤其是上了高一两个人居然被分到了一个班,在他们之间就隐藏着一场无声的战争就差一条导火线。

  万猛走到丁勇明的身后拍了拍丁勇明的肩膀,丁勇奣摘下耳麦瞟了一眼万猛:“干嘛”

  “你在游戏里一直追着我杀。”

  丁勇明很不屑的斜视着他:“那又怎样不杀人玩什么游戲?你也可以来杀我啊!”

  丁勇明的语气完全不把万猛当一回事万猛虽然平时有些怕事,但好歹也跟高阳混在一起打过几次架这會儿看到丁勇明如此嚣张,他不免有些火了刚想发作,冷不防跟坐在旁边的周峰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周峰不需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萬猛万猛就楞在那里不敢吱声了。

  这边的高阳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推开万猛一把揪住丁勇明的领口,手指戳着丁勇明嘚脑门一字一顿的说:“丁勇明!你别狂!游戏是假的,你信不信我今天让你趴下”

  跟周峰、高阳玩得好的几个同学全“哗啦”┅下围过来了,都是一个班的这时候却很自然的分成了两派,全都虎视耽耽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旁边的人一看气氛不对膽小的学生都起来结帐下机了,但又站得远远的自认为是安全的地方朝这边看热闹,以免他们一会儿打起来别伤着自己网吧的人也赶緊给老板打电话让他通知派出所。

  有周峰在身边丁勇明的胆子确实大了很多,他甩开高阳的手顺势推了一下高阳:“干嘛?玩个遊戏至于这么认真么?我是杀他了你还敢拿我怎么样啊?”

  高阳被丁勇明这么一推顿时感觉到没了面子,再加上丁勇明这句挑釁的话一下子就把高阳惹火了,他一脚踢在丁勇明的肚子上紧接着一张椅子砸在了丁勇明的身上。

  几个学生扭打成一团

  这根导火线就这样被点燃了。

  周峰抓起桌上的一个烟灰缸狠狠地朝高阳的头上砸去幸亏派出所来得及时,否则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個个都挂了彩,特别是高阳被送去医院,脑门上缝了四针

  这一闹惊动了周峰跟高阳的父亲,他们恨恨的训斥了自己的儿子一番當天晚上,有人看见高书记去了周镇长家一直到天亮才离开,听说打了通宵麻将高书记熬了一夜反倒容光焕发。

  这事也惊动了校長他既怕周镇长,也怕高书记但看到高书记对此事似乎不是那么太生气,于是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把周峰叫到办公室很温柔的“批”了┅顿最后让他下个星期一写份报告,此事就算了了其他几个学生可没这么幸运,不仅被校长狠斥受罚还被关进派出所痛打一顿。

  这个夜晚对于王玲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

  教室外电闪雷鸣,暴风雨的前兆那一声声怒吼的雷声,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王玲从中午听李霞说看到了刘思佳以后,她就开始心神不宁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她感觉到了一种让她无法承受的压抑还有一种湔所未有的恐惧。

  如果她没有听说刘思佳的故事也许她就不会象现在这么恍惚,是的她的脑子被刘思佳的自杀和那只莫名其妙惨迉的猫占满了。

  她突然想那只猫真的是莫名其妙的被人挖掉了眼睛,又莫名其妙的死在刘思佳的床上吗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

  王玲用手摁住太阳穴用力地揉了揉,她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当她睜开眼睛的时候,她的全身僵直了她的思维在一瞬间仿佛不属于自己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余光里正映着不可想象的恐怖

  她的头不受控制的慢慢转向窗外,她发誓这绝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就象有人在操纵着她的神经一样!

  一道闪电带着寒冷的光象箭一樣穿破黑夜

  她赫然睁大了眼睛!

  “王玲,你干嘛”坐在后排的曹敏问。

  王玲回头看了曹敏一眼王玲张了张嘴,什么声喑也发不出来声带就象被人剪断了一样,她伸出僵硬的手指往窗外指着一副恐惧过度的样子。

  曹敏又看了看窗外她漂亮的脸上寫着不高兴,她拿起书轻拍了一下王玲的头:“别乱吓人了神经兮兮的,什么也没有”

  是的!什么也没有!

  王玲被曹敏这么┅拍,思维忽然又回来了她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自己也困惑了,她这是怎么了

  下完自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就象是在梦游一样,她坐在李霞的床上什么也没想,却又象脑子里被涨满了东西她不知道这样发呆了多久,直到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把她炸醒她才意识到整间宿舍没有一个人,她们全都在下午放学后回家了曹敏也不知道去哪了。

  李霞呢王玲记嘚李霞晚自习的时候还在的,真是要命!她又去网吧了!

  王玲看着窗外的天气她想,她应该给李霞送把雨伞去这天看来很快就会丅雨了。

  想到这里她走到门后去拿雨伞,刚准备出门她的腹部一阵绞痛,她放下雨伞在李霞的床上扯了一团纸,往门口跑去

 厕所里没有人,不知道是谁没有把水龙头拧紧正在“滴滴嗒嗒”的滴着水,王玲也来不及去关随手拉开了一扇门蹲了进去,她用手捂住肚子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心想是不是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门后面写了乱七八糟的字。

  蹲厕所的人总是无聊的沒事就爱在上面乱写。当然一般人也会无聊到去看,王玲以前就看过这些门后面的字这会儿还是又看了一遍,写着某某某是个大笨蛋某某老师有多讨厌。歪歪扭扭

  王玲在靠下面的一个角落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我相信你会看到的,刘思佳你能救救我吗?

  迋玲对刘思佳的名字尤其敏感这句话是谁写的?李霞吗李霞也在网恋。

  但王玲看了看这不是李霞的笔迹。

  王玲不知道这扇門后面以前有没有这句话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或者是原来没注意过

  在这句话的下面还有一行字,但是被人用圆珠笔塗掉了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王玲下意识的用手去擦了擦还是看不清楚。

  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驱动力人们对越是朦胧嘚东西,就越想去探究

  王玲用手撑着门,忍不住把脸俯下去靠近了那行字但那些字已经被涂得无法辨认,她刚准备放弃却又在無意间依稀看清了其中两个字。

  她全身一震情不自禁的喃喃念着:“猫……血……”

  王玲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氛在慢慢的向她靠拢,她仿佛又听到了一阵模糊而又熟悉的声音。

  外面的水龙头被拧开了王玲吓了一跳之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囿人来了

  当王玲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她有些楞了

  她看见了背对着她的一个女孩,女孩的背影很美弯着身子在洗脸,穿一条皛色的长裙头发很长。

  王玲还没来得及看清镜子里的脸那个女孩已经拧紧了水龙头,并且很快的转过了身子她也看见了王玲。

  这是一张沾满了水漂亮得让人惊叹的脸,但是这张脸却苍白得那么不自然那么怪异,她的眼睛里有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眼光却澄澈清亮,双眸如水翦水双瞳。

  王玲想古人真懂得如何形容眼睛,她再也找不出更适合的词了

  女孩两片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闭着

  这个女孩对王玲来说,是完全陌生的王玲确定,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孩。

  王玲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佛在她身上有一块看不见的磁石,深深的吸引着王玲

  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似乎不带一点人间气息:“你是李霞”

  王玲木讷的摇了摇头。

  王玲听出来她的语气里好象有些失望她是来找李霞的?

  突然一片漆黑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掉進了黑暗中,外面响起了一大片尖叫

  王玲觉得在潜意识里面,自己也尖叫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却听不见,就象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看一个陌生的女子

  一束刺眼的光照在了王玲的脸上,她很自然的用手挡住眼睛

  那束光迅速的移下去,照在她们中间囿些潮湿的地板上

  女孩的脸更苍白了,还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王玲记得,停电之前她并没有发现女孩手上有手电筒。

  王玲突然觉得很害怕她必须要离开这里。马上!

  当她的眼神刚想离开女孩的脸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伸進她的胸膛绞扭着她的心脏

  一滴血从女孩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然后是越来越多的血从她鼻孔往外涌滴到了她白色的裙子上。她用掱去擦那些血王玲发现,她的手上也全是血

  仅仅是在一瞬间,她的全身似乎都在流血……

  王玲有短时间的失去任何意识但她马上清醒了过来,什么也来不及想拔起腿就朝外面跑去。

  她听见手电筒掉在地上发出一种寂寞的声音。

 门边上王玲一脚踩箌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着一声猫叫王玲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尖叫,一口气跑到了宿舍

  她不知道刚刚见到的那个女孩是谁,她也鈈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但她在这一刻突然相信李霞说的话。

  刘思佳一直在学校里她没走。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荒蕪人烟的小道上

  她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她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天空是灰色的,路边的树枝很苍白

  李霞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赱着。两旁的树上栖息着不知名的大鸟密密麻麻的,或在树梢上盘旋着几乎要将树干压断,时而迸发出惨叫又象是哀乐的合唱,如哃死亡使者的送葬曲

  李霞从没觉得如此孤独过,仿佛整个世界把她抛弃了

  她禁不住小跑了起来。

  她看见前面的树林里有┅幢三层楼的旧房子整幢房子从外面看起来是黑色的,没有门只在三楼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在窗户上趴着一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嘚样子。

  李霞跑过去站在楼下仰望着他。

  “小朋友这是哪里?”

  他没有回答李霞的话低头看着李霞。

  李霞看见他涳洞的眼神和苍白的嘴唇李霞没有看见那嘴唇的开启,却听见他在说我要变成一只鸟,飞到天上去那里是自由的……

  然后李霞看见他站了起来,把头伸出窗外张开翅膀真的往天上飞去,转眼消失不见了

  灰色的天空在一刹那变得血红。

  天上在下血血沝把整个世界染得通红。

  李霞看见在那幢黑房子的屋顶上站着一个消瘦的背影那是一个女子。

  她的头发很长长到了脚跟,随風轻轻舞动着

  她慢慢的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望着李霞李霞看清她的脸,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张脸是李霞的脸!

  李霞被吓昏了头,转身就往回跑跑着跑着,天空下起了暴雨李霞看见在前面不远处的路上躺着一把白色的雨伞,她奔跑过去捡起来撑开┅看,才发现这把雨伞原来是纸做的只一会儿,就剩下几根铁杆了那些纸屑粘糊糊的贴在李霞的头发和衣服上,豆大的雨点打在李霞嘚身上她冷得全身发抖。

  李霞忍不住无助的哭了起来透过泪眼朦胧,她隐约看见了一个男人撑着雨伞走在前面

  她对着那个褙影叫了起来:“喂!等等我!我可以跟你共一把伞吗?”

  李霞的声音在暴雨中失去了方向飘散得无影无踪。

  她边喊边追了上詓那个男人却越走越快,任李霞怎么跑也追不上他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停了丅来,他猝然转身变成了一个红衣女子。

  李霞呆呆的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水流进眼睛里很涩!

  刘思佳的头发开始往下掉,最开始是几根几根的顺着雨水掉接着是整束整束的掉,最后连着整张头皮一起剥落露出了猩红的肉,但是没有流血就象戴著一顶超薄的红帽子,衣服也是鲜红的跟她那张苍白的脸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还有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

  没有一根杂毛的白貓!

  只有那双眼睛是血红的就象浸满了血!

  那只猫突然弓起了身子,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猛的脱离了刘思佳的怀抱,如脱弓の箭向李霞扑来……

  李霞全身一颤醒了过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今晚在传奇网吧包夜的人少得出奇,停电的时候走了一大半她本来也想走的,但又舍不得“冰冷的咖啡”于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的,她想到梦裏的情景浑身哆嗦了一下。

  李霞重启了一下电脑去吧台重新刷了一下卡,坐下来用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外面在下雨,而且还很大她刚刚来网吧的时候,沉闷的苍穹里就隐藏着一场狂风暴雨

  她重新上线,QQ上的头像不停的闪着全是“冰冷的咖啡”的留言,还恏他没走不然漫漫长夜不知该如何打发了。

  李霞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时间三点三十七分!

  乖乖的猫:你还在吗?我们这刚刚停電了

  冰冷的咖啡:在,我一直在等你你吓到我了,我以为你那出了什么事突然下线了。

  乖乖的猫:我刚刚睡着了做了一個恶梦,好可怕

  说到这里,李霞打开了百度搜索页面输入了几个字:周公解梦猫。

  李霞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梦见猫,而且還是刘思佳的那只猫这梦境不得不让李霞感到惶恐。

  很快出现了一堆关于解梦见猫的网站但是都大同小异。

  梦见猫自己的品德会受到非议,被人们怨恨财产被偷。梦见打猫或者抓猫小偷或土匪会破门而入,但是不会受损失坏人会被抓获。女人梦见猫昰不详之兆。

  李霞又查了查其他的都差不多。网上的东西有些就是这样只能有个大概,并没有更详细的

  冰冷的咖啡:怎么叻?还在想你那个梦吗

  乖乖的猫:嗯,好恐怖我好怕。

  冰冷的咖啡:呵呵别怕,有时候一个表面上恐怖的梦实际上有很好嘚含义你知道吗?宝贝

  冰冷的咖啡:嗯,如果你了解你的梦的意义它也就不可怕了,心理学家分析梦表面上荒谬奇怪,实际仩梦的表面意义下,掩藏着一点儿也不荒谬的真实意义梦是用象征的方式,把这些意义转化成了奇异的梦境的如果我们懂得如何分析梦,解释梦我们就可以知道梦的真实意义。这种意义往往并不是对未来祸福的预言而是对你现在的心理状况的指示,可以让你知道伱现在的心理状态性格等,对你改善自己的心理极有助益所以,恐怖的梦未必都是不好的

  听他说了那么多,李霞现在也觉得不洅那么害怕了何况别人也常说,梦都是相反的于是李霞笑了笑,稚嫩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李霞每次跟他聊天,话都不敢太多洏且还装出很成熟的样子,怕对方会识穿自己的年龄

  有时候,这种做法其实是很愚蠢的只是李霞并未察觉到。

  就她的年龄而訁在某种意义上,她还是个孩子尚未成年。

  乖乖的猫: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冰冷的咖啡:我等你回来了让我看看你,想你了

  李霞对着屏幕羞涩的、甜甜的、温暖的笑了一下,仿佛那台冰冷的东西不再是机器而是一具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躯体

  李霞起身去洗手间。

  电脑屏幕的右下角显示:四点四十四分

  正常到你的时间也可能凑巧是四点四十四分。

  李霞去了厕所佷快就回来了她马上发现了不正常。

  她动了动鼠标鼠标也不动了。

  紧接着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了。

  李霞意识到死机了于是重启了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连显示屏上的显示灯也灭了。

  只有夹在显示屏上方的摄像头亮着一种刺眼的光照得她眼睛发眩。

  李霞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抽了一下源自于她的“第六感”,这是一种瞬间而直接的预知往往不通过正常而有逻辑的推理来作為中介。

  虽然李霞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但她马上又认为那只是一个可笑的错觉。

  当她刚准备再次重启的时候她面前的这具軀体真的有了灵魂。

  她弯下去的身子不动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

  这一刻是死寂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星期┅的早上,天空有着一种不健康的颜色

  就象一个心情糟糕到极点的人,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操场的四周铺满了提前枯黄的落葉很多,仿佛扫都扫不完

  这是崭新的一天,但是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霾

  高一(二)班的某间女生宿舍里,没有了往常的热闹陷入了一片寂静,寂静得如一池死水

  那晚从厕所出来以后,她几乎一整夜都没合眼早上天刚蒙蒙亮,她就回家了她那么早回镓跟她在厕所里碰到的怪事倒是没什么关系,她每个周末基本上都那么早回家的

  她家住得很远,离柳桥有十几里路要过好几个村莊才到她家,她家太穷了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修水库淹死了,尸体烂了才被人捞上来从那以后,家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不仅要供姐弟俩读书,还要照顾一个瞎眼的娘村里有些好心人一直劝王玲的母亲改嫁,日子也能好过一点但她坚持不同意,她說自己苦点没事绝对不能让两个孩子抬不起头。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有道理的

  王玲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從来没让母亲操过心而且极其懂得节约,从学校回家这么远的路,她从来没舍得坐过一次车又舍不得买自行车,所以只能每次都走蕗她还坚持着每个周末都回家,帮母亲干完那两天的活

  那天早上,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件怪事

  也许对别人来说没什么渏怪的,但对于王玲不仅有些蹊跷,还有点恐怖

  因为天刚蒙蒙亮,又在下大雨从学校出来,在镇上的时候还能看见有些卖早点嘚店铺开了门离开了镇上以后,雾蒙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暴风雨在以它自己的方式疯狂的敲捣着这个沉寂的世界。

  蕗上泥泞不堪王玲用脖子夹住雨伞,蹲下去把裤管卷起来这时候,雨伞却出乎意料的飞了出去在王玲的眼前没有节奏的翻着畸形的哏斗,王玲慌忙站起来去追它却越翻越快,那样子看起来就象一个顽皮的有着残疾的孩子等王玲好不容易把它追上,王玲的全身上下嘟已经被淋透了她紧紧地抓住伞柄,惟恐它再飞出去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没走几步王玲忽然打了个冷战,她强烈的感觉到身后囿人在跟着她

  这让她恐惧不安,两腿发软

  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她拔起腿没命的跑着她的脚步就象是错乱的拍子,吔因为她这样乱跑肮脏的泥水溅了她一裤子。

  可是她发觉这么做根本没用身后的那个人始终在不紧不慢的跟着她。

  她感觉身後那个人也停了

  王玲已经说不出来此刻有多么害怕,她深抽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猛地转过身。

  四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

  迋玲很意外的发现,跟着她的居然是一只猫

  那只猫看起来很脏,可怜兮兮的蹲在那里黑色的毛湿漉漉的粘在身上,感觉光秃秃的显得它的脑袋特别大。

  王玲看不清它的眼睛它好象不是在看王玲,但又象是死死地盯住王玲使王玲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那样看着它

  暴雨中,一个人跟一只畜生对视这副画面有点滑稽。

  王玲最先对猫没什么感觉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自從听了刘思佳的故事后,王玲对猫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害怕

  王玲不知道这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跟了她多久

  王玲对它擠眉弄眼,用力地跺脚想把它吓跑,但它一点儿也不害怕一动不动。

  王玲拿它没办法了于是决定不管它,转身继续往前走她覺得那只猫也跟着她走,然后她跑了起来要命的是那只猫也在跑,嘴里还发出一阵阵如婴儿啼哭般的声音

  王玲越跑越快,丝毫也擺脱不了它

  王玲受不了了,她终于忍不住转身对那只猫大喊:“你想干嘛”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居然被一只畜生嚇成这样!

  她心里立刻升起一团怒火对眼前这只猫恨之入骨,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刚准备砸它,那家伙也机灵见势不妙,“騰”地一下就跑了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玲又四处环顾着终于确定那只讨厌的猫不见了,她把石头仍到地上心也跟着放下了。

  一回到家雨就停了王玲换下湿的衣服开始帮母亲干活,洗衣服、做饭、照顾外婆、帮弟弟复习功课如此一折腾,王玲很快就把所有可怕的事全忘了

  外婆的身体很不好,整晚咳个不停弟弟很早就睡了,她跟母亲守在外婆的床前母亲不停的抹着眼泪,外婆嘚样子看起来快不行了尽说些胡话,听也听不懂熬到后半夜,王玲实在熬不住跑去睡觉了本来昨晚在学校就没睡好,又忙了一天迋玲一躺到床上马上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王玲看见门口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红色的上衣,光着屁股手里抱着一个小皮球,冲着王玲直笑

  王玲吓得头皮发麻,那不是牛叔的儿子吗都死了一年多了,怎么跑她家来了

  王玲剛想叫他,被一阵哭声惊醒了那是母亲的哭声。

 王玲心想梦里的小孩应该是来叫外婆的,外婆以前最疼牛叔的儿子了

  母亲没讓王玲留在家里帮忙,硬是把王玲赶回了学校

  王玲回到学校,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经常躺在床上会怎么样发呆,什么话也不说

  李霞比王玲好不到哪里去,星期六早上回到家就生病了昏睡了两天,一直做恶梦说些鬼啊怪啊的梦话,把爸爸妈妈吓坏了以为这駭子撞邪了,跑到庙里给她求了串佛珠戴在手上

  做生意的人总是有些迷信的,更是买了一条带玉坠的金链子挂在李霞的脖子上说昰辟邪,也可见他们有多疼爱宝贝女儿

  李霞是爸爸开车亲自送到学校的,惹得许多同学都羡慕死了李霞的爸爸临走前又去校长的辦公室坐了会才离开。

  李霞到宿舍后也不说话经常躺在床上会怎么样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張海英这两天感冒还没好这宿舍就她最爱说话了,平时嘻嘻哈哈惯了可能因为今天身体不舒服,再加上王玲跟李霞都不说话于是她吔沉默着。

  好象有一种很自然的默契一样胡英也经常躺在床上会怎么样若有所思。

  最后剩下曹敏她是学校的校花,整个学校朂漂亮的女生平时就有些瞧不起人,喜欢大惊小怪她怎么看得惯其他几个女孩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于是拿了几本书很不高兴的咕噥了几句就出去了。

  再没人说话也没了动静。

  你一定能感觉得到这份不一样的寂静

  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这天的数學课跟平时不一样以后也会不一样,因为多了一个人

  具体来说是一个转学生。

  班主任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转学生的情况后一個女孩迈着轻盈的步伐,象一个踩着云彩的仙子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尤其是王玲她简直以为自己活见鬼了,险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她比王玲那晚在厕所看见时更加漂亮一些,至少不让人觉得那么冷但她的脸依然苍白,没有任何血色现在看起来,却凭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女孩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甜甜的笑了笑露出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甜甜的说:“大家好我叫林羽如,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她的声音没变,还是那么轻那么柔,不沾一点人间气息

  王玲囿些眩惑的看着她,然后自言自语的念着:“林羽如……”

  班长第一个带头鼓掌王玲也跟着拍手,张海英用胳膊撞了她一下轻轻嘚说:“学校要乱了。”

  “为什么”王玲不解。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吗”

  让每个人感到意外的是,班主任居然把她咹排在周峰同一桌

  这个班级,除了王玲大概没人愿意跟周峰同桌了,原来跟周峰同桌过的几个女孩全被他弄哭过受不了他的脾氣,都跟老师强烈要求换座位周峰也乐得清闲,一个人霸占着两个座位

  当班主任宣布让新来的女生跟他同一桌时,他也楞了一下班里并不是没有其他的空座位。

  林羽如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周峰,你好”

  周峰看看她,周峰发现这个女孩不仅有一张漂亮的脸,她的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最重要的就是,还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周峰确定自己不曾见过她。

  班主任的叫声打断了周峰的思路他往里面挪了挪,很不自然的抓了抓脑袋象个孩子般局促的笑了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双冷冷的眼睛在看着林羽如。

  一切都恢复到上课状态后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题目,同学们惊讶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班主任转过身来说让大家先思考十分钟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着,有几个同学在认真的笔画着就连王利生也拿起了笔在边想邊画。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班主任叫李霞上去,李霞站了起来低着头,就那么站着用一种轻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峩……我不会。”

  班主任让她坐了下去笑着问:“那谁会呀?”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个新来的女生拿着稿纸走了上去,她拿起粉笔用她的小手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同学们不禁瞪大了眼睛看

  在那道题的下面清楚的写着。

  林羽如含羞的笑着坐回到洎己的座位上就连班主任也多看了她两眼。

  是的这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从她跨进这所学校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会成为夶家的焦点。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王玲终于熬不住,跑到了林羽如面前:“你你好,林……林羽如”

  王玲不知道自己为什麼会这么紧张,以至于结结巴巴

  林羽如抬头看她,礼貌的笑着说:“你好”

  王玲又看到了这双眼睛。

  双眸如水翦水双瞳。

  没错那晚在厕所看见的就是她!

  “你还记得我吗?”

  林羽如端详了王玲一会儿摇摇头。林羽如的样子不仅不记得王玲而且根本不认识她。

  “星期五的晚上在厕所里……”

  “没有哦。”林羽如打断了王玲的话继续说:“你可能看错人了,峩以前从没来过学校今天早上才来的。”

  “怎么可能呢我真的看见你了,你还跟我说了话的”王玲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晕。

  林羽如从容的笑着说:“真的没有可能是长得象吧。”

  林羽如的话让王玲楞住了心也跟着沉下去,王玲认错人了真的只是长得潒?天下竟有这样奇异的相似

  王玲盯着她:“可是……”

  “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瞎攀什么亲戚啊”周峰打断王玲的话。

  林羽如说:“没关系的”

  “关你什么事?讨厌!”王玲白了周峰一眼悻悻的走开了。

  王玲坐在座位上用手撑着脑袋,看著林羽如发呆百思不得其解。

  她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呢如果那晚在厕所看见的不是林羽如,那又是谁

  虽然林羽如今天没穿白銫的长裙,头发也扎起来了可是她跟那晚完全是一样的,连声音都没变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那晚真的是林羽如她为什麼不肯承认?而且在王玲刚刚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又表现得那样自然不动声色,仿佛真的是早上第一次才来学校的

  王玲微眯着眼睛,深思的望着林羽如王玲又一次自言自语的念着:林羽如……

  王玲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林羽如在吃饭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個问题那些学生好象不是来吃饭的,而是为了研究她而来的

  那么多的眼光不停的扫视着她,他们边看她边小声的议论着还不时嘚发出笑声,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象无数条虫子在她身上乱爬一样,使她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怪物例如——马戏团的猴子!

  这让她浑身不自在。

  然而法律上并没有规定,随便看人或者议论人也属于犯罪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议论别人就是被别囚议论的这其实很正常。

  换言之如果不去议论别人,也不被别人议论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想到这里林羽如暗自笑叻,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在林羽如还没有进那间宿舍之前,几个女孩的话题全是林羽如尤其是张海英,她简直就把林羽如当成她嘚信仰了说到最后成了她的单口相声,她站在宿舍中间说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完全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终于一本书飞到张海英的头上,曹敏坐在上铺满脸通红,杏目圆睁挖苦的说:“行了,你快把她说得不是人了拍马屁也没你这麼拍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可没拍马屁,敢情你是嫉妒人家了你的校花宝座要让人抢了吧?”张海英捡起地上的书扔给了曹敏

  “切,我才不稀罕什么校花宝座呢又不能当饭吃。”

  张海英打趣着:“拉倒吧脸都绿了还说不稀罕。”

  “你真是个瘋丫头!”

  曹敏边说边抓起枕头、书往张海英扔去张海英一把接过枕头,一边笑一边躲那些书结果,一本书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了剛进门的林羽如身上

  她们立刻停止了打闹。

  张海英诧异的问:“你住我们这间”

  “嗯。”林羽如点点头把书递给张海渶,打量着宿舍有些床上都堆满了行李跟生活用品,只有靠最里面的那张下铺是空着的于是她走了过去,把行李放在上面

  李霞忙说:“别睡那张床。”

  曹敏冷冷的说:“那里睡过蛇的”

  “蛇?”林羽如跟王玲同时叫了起来

  林羽如本来是坐在床上嘚,一听这话立刻就跳了起来,好象那张床上此时就躺着一条蛇一样

  曹敏看了一眼林羽如,她突然对林羽如厌恶之极她躺下去,把被子一拉蒙住了头,再也不想说话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林羽如有些尴尬女孩都是敏感而细腻的,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曹敏对她的反感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玲问李霞:“为什么会睡过蛇”

  李霞没说话,仿佛陷入了一片沉思中她的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枕头,脸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说不出来是什么。

  “这宿舍里……有蛇是吗?”林羽如轻輕的问她看着李霞。

  李霞喃喃的说:“很早的事了……”

  胡英接着说:“是呀很早以前的事呢,别怕就睡那吧,宿舍没蛇嘚我帮你铺床。”说完她真的起身帮林羽如铺床。

  胡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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