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流星花园番外篇花泽类幽梦》全文+番外

流星幽梦(一帘幽梦+流星花园同人)》正文+全部番外 发到_百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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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qian1940: 摩天玩偶: 闪烁: 绿窗幽梦: 七品: 流浪的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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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作品』☆『两世花』全文及番外
原来那个帖子标题太不显眼了,故而重开一贴。。。想标题想了我很久。。。
=======图书简介======一部关于穿越的历史小说。主角为追寻心目中爱的人,穿越了一千八百年回到三国时代的江东。作品虽然是写情,但又涵盖了大量的历史事件与江东男儿风采。前后跨越数十年,经历爱、恨、生、死、相聚、离别,有天马行空的穿越,有乱世漂萍的茫然,有金戈铁马的豪情,亦有咫尺天涯的无奈,只是千帆过尽后,终于发现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作者简介=======锦瑟。忘了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在什么时候。仿佛拥有记忆的同时便记住了这首诗的字句,天荒地老般的美丽,电流般穿透我的心。第一次写文,便毫不犹豫地地选择了这两个字作自己的笔名。因为这两个字,我开始拥有另一片世界。是典型的白羊座女子,热情似火,永远开朗而自信,可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却仿佛总负担了一个世界的哀愁与绝望。是生于80后大城市长大的女子,流行摩登,总是能够迅速掌握。可是又那么迷恋那些古老的逝去了的东西。午夜梦徊,常看见自己穿着长长的衣裙,在另一个世界里安静地垂下眼睛。是留过学学过理科的女子,从事着和优雅和古典无关的商业工作,却试过用供求曲线来研究古代马匹交易,用博弈论来分析孙策之死。哥哥说:“我不敢读你的文。”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每次读到你的文章,会发现好象从来就没认识过你。”我只是给他一个无辜到天真的笑。生活中的亲友大多数不知道我的文章是怎样的,读我文章的朋友又无法想象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世界分成两边:一边需要坚强需要勇气需要开朗和自信的笑;而另一边,只是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在你耳边轻诉着所有伤痛和寂寞的影子。可是我们总需要抓住那个影子,即使它会提醒你生命并不是永远充满坚强和勇气。忘了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锦瑟,其实只是一种传说中的东西。它其实从来不曾存在过。正因为它从来不曾存在,所以它永远美丽。
============图书封面============
=======目录=======序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你 卷一:浮沉(一)以灾难开始的旅途 (二)没有声音的倾诉 (三)医者 (四)会唱歌的算命师 (五)倾城 (六)须尽欢
(七)星之大海
(八)第四个人的命运 (九)没有倾诉的声音
卷二:赤壁
(一)少年游 (二)角落里的青春
(三)初长成 (四)箭在弦上
(五)白夜
(六)千堆雪
(七)四十九岁的新郎
(八)序曲还是绝唱
(九)一去不归的人
(十)留下来的人 卷三:纵横 (一)孙权之子
(二)将军不勇敢
(三)鱼入网破
(四)二十比二
(五)未算完的帐
(六)一帖叫做关羽的药
(七)兵不血刃
(八)谁的胜利
(九)圣人? (十)肃杀
(十一)被诅咒的和被祝福的
卷四:朝露
(一)迷一样的男子
(二)譬如朝露
(三)告别建安
(四)受命于天
(五)以牙还牙
(六)六军缟素(七)一个人的舞台 (八)宜杀人放火(九)英雄救美 (十)悲伤的胜者
(十一)不如醉 (十二)如梦幻泡影 卷五:咫尺
(一)一滴眼泪 (二)尘埃落定 (三)红衣女侠 (四)怀念而延续 (五)同城陌路 (六)黑与白 (七)在此间
(八)在彼岸
(九)天之怒
(十)地之殇 (十一)何处结同心
卷六:聚散 (一)狭路相逢
(二)仿如隔世
(三)春天之前 (四)少一人 (五)孙和之错 (六)白狐裘 (七)江东的儿子
(八)皇帝
(九)长生
(十)被遗忘的日子
卷七:成败 (一)最后约定 (二)木牛流马 (三)身前身后名 (四)利与义(五)任城王妃 (六)吕壹的粉墨登场
(七)忠与奸
(八)对泣的二人 (九)疯狂的正义 (十)未说完的话
(十一)天黑之前
卷八:夕颜
(一)孙和归来
(二)黑夜里的阴谋
(三)两种忠诚
(四)祭坛
(五)王夫人的报复
(六)死城
(七)被遗忘的初衷
(八)不可改变的命运
(九)殊途 (十)同归 尾声 前尘和后事的影子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序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你 我一直认为,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人们大都虚伪、功利、彷徨而自以为是。在我活在这个时代的二十年以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感动的歌,让我背诵的诗,让我爱的人。这是一个缺乏美感的时代。父亲总说我生错了时代。他说我应该生在一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代,每天拨弄着瑶琴,在家中安静地写词。的确,我的性格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冷漠、内向、安静,却并不凌厉。我过着一种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的日子。也许这种性格和我的家境有关。我的家族很有钱,过度丰厚的物质条件让我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找不到什么可以为之拼搏的目标。于是我每天努力花钱,浑噩度日。有钱人通常都比较有时间营造出自己的伤感并沉浸其中。我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的母亲也是。在我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高尔夫教练,并与之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我常常怀疑她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关于她的印象已几乎没有,因此并不觉得怎么伤心。从小我就在家安静地看书,我喜欢看那些关于过去了的时代的一切,我尤其喜欢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叫“三国”的时代。我觉得那个时代才是我应该属于的时代,那里有杜康,有五弦琴,有美丽的诗,动听的歌,那里有一群美丽的人,他们的命运如同流星。八岁那年我看一本关于三国的画册,我偶尔翻开一页,然后眼睛碰上画中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温和、坚定,而微微地带了些悲伤。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陆逊,这个名字美丽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要找的我爱的人。然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从未遇到过如此无望的爱。如果我爱上的是一个住在对面街的男子,我可以耐心地等待长大,然后告诉他我爱他;如果他已经结婚,我就引诱他,把他抢过来;如果他比我还有钱,我就努力赚到和他一样多的钱,然后让他正视我;如果他成为了大明星,我就用钱去买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地址他的一切资料,然后我要想方设法地让他爱上我。可是我爱上的是一个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的男人,我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能做。那一天晚上我在书房里哭了很久,哭得家里人都跑来看我。他们以为我生病了,就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给我吊了含镇定剂的针水,然后我渐渐睡去,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病房一片昏暗,只有月光从窗外漏入。我突然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女人,飘一般地来到了我的床前。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容貌美丽得让人看不出年龄。她居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云影,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惊讶地问:“你是谁?”她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我说:“你来找我做什么?”她说:“我等你,我还要等你十二年。”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发现自己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满室的阳光,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护士。我想,昨晚的一切也许真的是梦境而已。十二岁那一年,父亲开始赌博并迷上一切超自然的东西。他说他认识一个会算命的女人,关于他的一切,她说得准确得让人吃惊。也许是为了将我从书房里拉出来,他坚持带我去见她。然后我就跟着他去了。在一栋很有些年头的小别墅里,我又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她仍然是一身黑衣,眉目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四年过去,我长高了许多,奇怪的是她的样子竟一点都没变。她说云影,你来了。父亲吃了一惊,父亲说我从未告诉过你但你是如何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她只是淡淡地笑,并不说话。父亲让她给我算命,她拉住我的手,说:“你的女儿会很长命。二十岁以后她会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二十四岁她会嫁给一个很爱她的男子,然后他们生三个孩子。二子一女。他们都有很不错的命运。”我很怀疑她说的都是随口编的。因为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算命师,她没有水晶球没有八卦没有掐指冥思,只是很随意就说出了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父亲却很欣慰地笑,然后拿出厚厚一叠钱来放在她手里。她淡淡地笑着接受了。
后来父亲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既然你能知道那么多事情,钱对你还有什么用呢?”她笑了,但并不说话。我又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她说:“反正你都看不到。”我有些惊讶,我想问她如果我能活那么长,为何这一切我看不到;如果我在之前死了,那么后面的命运又如何能发生。但当我问之前,父亲走了出来。于是我只是礼貌地微笑着,什么都没有说。我真正开始相信她的预言是在十六岁那年。又是另一个四年以后。那一天下着雨,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雨里走。突然在街对面的人潮中,发现了她的身影。她还是那个样子,撑了一把很引人注目的油纸伞。她安静地走到我身边来。她微笑,说:“云影,我们又见面了。”我很顺从地收了伞,钻进她的油纸伞下,她轻轻搂住我的腰。然后我感觉她靠近了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会有让你很难过的事情发生,但是宝贝,不要太悲伤了。你要勇敢起来。你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在我说得出话前,她把伞交到我手中,然后飘然而去。三天后,我父亲死于一桩车祸。在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我的悲伤之前,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叔叔,开始迅速侵吞父亲留下的遗产,几乎什么都不想留给我。但是从来都安静、冷漠、与世无争的我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甚至我自己想象中那样懦弱。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开始收集他商业犯罪的证据,联络最好的律师,争夺公司股东的支持。他企图杀掉我,但被我很幸运地逃过。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同时,我绑架了他的儿子,我那个几乎未经世事的堂弟。他哭,他闹,他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不解。我冷冷看着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很丑恶。叔叔愤怒了,他咆哮,他说要报警。我冷冷看着他,说你报吧,我们同归于尽。最后他终于屈服。他说你开个数目吧,但把产业留给我。我开了一个很大的数字。他几乎没有还价,就把钱给了我。然后我带着钱去了欧洲。我选择了一个很美丽的海边城市住了下来,每天晒太阳、游泳,以及做关于他的梦。有时会有漂亮的男孩子和我搭讪,但我总是冷冷拒绝。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别人接触,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而更坏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开始不是很好。有时我会把自己美丽的小屋砸得一塌糊涂,然后跪坐在地板上大哭。我想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我找了个大学,报学油画和小提琴。一年以后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来自北欧的男孩子。他帅气、开朗、自信、积极。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全世界的阳光都仿佛洒在他脸上。我们快乐地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但一年后我发现所有的快乐只是浮在水面的泡沫。我的心丢在了一千八百年前。我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我开始在半夜爬起来看那些陈旧的史书,然后把一切砸碎,说不能这样下去。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海边。在海边我许了一个愿,我说二十岁的时候,请让我的愿望成真。这样许着愿的时候,悲伤突然袭来。我不知道,我要许什么样的愿望,才能填补我心里的这个缺口;也不知道这样的愿望许出来,是否天上的诸神都会在嘲笑我?这种感觉让我窒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漆黑冰凉的海水中,而我的男友从后面抱住我,他充满恐惧地大喊:“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给我一个自杀的理由?”我茫然地看着遥远的星空,我给不出理由。因为给不出理由,所以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的阳光男友还是每天来看我。他给我送花,送书,送音乐磁带,而我把花把书把磁带都砸向他,我说我不要见你,你滚。后来他来得渐渐少了,但他说,他会一直在外面等我,一直。我在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住了一年。一直住到我二十岁生日。二十岁生日那一晚,我在窗边看星空。星空璀璨而遥远,却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与一千八百年前有着联系的东西。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我回过头,看见她,那个美丽的会算命的女子。她叫我的名字,她走过来将我揽住。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很想见她。我们安静地在一起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她说:“一年前的今天,你许过一个愿。今天我来帮你实现那个愿望。”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安静地点头,她说:“我能帮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时代。”最美丽的圣歌也不可能比这更动听,最绚烂的烟花也比不了在我心头绽放的那朵。而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无条件地相信着她说的话,全世界人山人海,只有她。我急切地问她,我说我会回到哪一年我会遇见他吗他会爱我吗。她有些迟疑地笑着,她说:“我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你会回到那个时代;第二,你会遇见他;第三,在你明白这一切之前,你会一直拥有二十岁的身体。”我说够了,足够了。她停了一下,又很小心地说:“但你要想清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哭了又笑了,我说:“都没有关系的。请帮助我。”她点了一点头。然后轻轻用手拂我的发。我有些着急了,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是现在吗?她微微笑了,她拿了一枚暗红色的玉挂在我胸口。她说:“不要急,把它戴好。”我低头整理绳子,整理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便抬头问她:“你这样帮助我,难道不需要什么交换条件吗?”她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我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当我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以胸前那枚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而她变成了我,穿着我的衣服,长着我的样子。而我在渐渐消失。彻底消失前我还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我看见我,不,是她从地上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然后走到门边上按响了对讲机。她说:“我好了。我要出院。”
卷一:浮沉 ——只是一个回头,只是比一束光流逝的时间略长,只是比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的时间略长。我见过午夜绽放的昙花,即使是昙花一现的时间,也比那一个回头长。 (一)以灾难开始的旅途在二十一世纪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一千八百年前的天空会不会特别蓝,云的影子会不会特别清晰。可当我越过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被闪电肆虐着撕裂的深黄色的天,冰凉的雨水用力地打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脚泡在滚滚奔腾的水流中,而那些水流正在顺着脚踝迅速往上涨。我爬起来,发现四面都是洪水,水中还不时浮沉着泡得肿胀的尸体。遥远的山脊上,能看见三五成群佝偻的人影。这个让我魂系梦牵的世界,以一种近乎地狱的姿态来迎接我。幸运的是,我没有在洪水中死去。并且在三天后水渐渐回落,而我也搞清楚这是初平三年,即公元192年,徐州一个离庐江超过五百里的地方。有些和想象中不一样,可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去寻找,在遇见他之前,我甘愿一直流浪。我一路南行。尽管没有被洪水淹没,却开始渐渐面临被饿死的命运。我身无分文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来到这样一个灾难重重的地方,几乎是靠乞讨才让自己免于被饿死。但即使是乞讨也是有限的,沿路遇上的人大都是面有菜色的灾民,如果有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南迁的大户,却是无法接近的。是的,即使不用看衣服,不用看车马,不用看携带的行李,仅凭人们走路和说话的样子便可以分别出他们的出身。这个世界贵贱分明而等级森严。在许多关于回到从前的文学作品中,主角总是一开始就很幸运地遇见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的人。但事实并不是那个样子的。我也很幸运,但我的幸运仅限于一袋能让我吃上半个月的干粮。它是我在路边几具穿着华美的尸体旁边发现的,他们很明显地死于山贼的抢劫。我甚至还从尸体上剥下了一套衣服,换下了我身上那引人注目的现代服装。苦难医治好了我的忧郁症,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甚至以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心态自嘲——谁会想过,地产大亨的女儿要偷死人的粮食,穿死人的衣服?更加遗憾的是,那一袋干粮我仅仅维持了三日。那是一个雨停了的黄昏,在人烟稀少的小道旁,我坐在大树下开始尽情享受我虽然并不丰盛却足以令人感动的晚餐。在享受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少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中有一种倔强的东西。他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表情看着我吃东西。他很瘦,面有菜色,我想他一定饿了很久。我本来想一横心不理他吃完继续赶路,可在那样的目光下,我终于忍不住递给他一块饼,我说,吃吧。他来不及道谢就大口吃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块饼就消失了在他的口中。然后他继续用那种让人恼火的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把袋子递给他,说你吃吧,吃饱为止。他真的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吃到第七块还是第八块的时候他的速度才有所放慢。“你多少天没吃饭了?”我忍不住问他。“六天,”他边吃边说。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我的堂弟也是十三四岁,除了打游戏机还什么都不会。我问他:“你要去哪里?”“过江,”他说,“去投奔我表叔。”这时他突然停下来,以一种近乎庄严的神色对我说:“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他的神色过于庄重,以至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有点想笑,但心里突然一动。“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吕蒙。”他说。“吕蒙字子明。”看惯了三国的书,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我就脱口而出。他怔了一怔,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到起字的年龄呢,”他说,“不过姐姐说的这个字真好,如果以后到了起字的年龄,我就用这个作我的字。”那一刻我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已经开始弄不清其中的逻辑。如果历史的一切是早已发生的,那么我今天的行为又是什么?在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地在地上行了个礼,然后向前飞跑而去。在我能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几乎和他出现时一样快。我苦笑着,拿起干粮袋摇了摇,发现已经所剩无几。叹口气准备继续上路,突然发现身边又多了个老者,手执一杖,杖上焊着金箍铃,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我继续叹气,心里说着一不做二不休,将装粮食的口袋送到他手里。在他说话之前,我迈开大步走了。好心并不是永远都能得到好报。六天之后,我再一次走到被饿死的边缘。而更糟糕的是,我迷路了。身处的地方荒无人烟。一条宽阔的大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河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我在河边一筹莫展,饥饿的感觉让我几乎抬不起脚来。我突然想起在小说里看到过,饥民有时候吃树皮充饥。我找了一颗树,却撕不下一点树皮。我又摘了两片叶子放进嘴里,结果一阵腥味让我蹲在地上呕吐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心酸的感觉。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流泪是因为我绝望于无法见到他。但既然来到这里,我不要再流泪。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贴着地长的那些矮小的植物枝头,结了一些红色的果子。我试探着摘了一个放在嘴中,微甜多汁的感觉让我欢喜得如同置身天堂。我不顾一切地摘了许多来吃,直到让我的胃有了充实的感觉。不仅是充实,身边感觉一切都变了起来。云好象特别近,河流的声音好象特别大。最最过分的是,我突然看见他的脸在云后出现了。我有些气恼地对他喊:“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你看见我来了还不过来接我一下。真是的。”可是他没有理我。他突然拉上了云层,如同上帝关上了门。然后是黑暗,长时间的黑暗,几乎让我以为无法终结的黑暗。再然后我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船舱的床上,眼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的脸。她说:“你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会死掉。”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说:“你不知道吗?你吃了有毒的贴梗海棠,睡了七天了。我准备如果你再不醒,就把你扔到河里去了。”我终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我张开嘴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我没有了自己的声音。
(二)没有声音的倾诉从小我就很喜欢唱歌。一个人在浴室的水流声中唱,在深夜无人的海边唱,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中站在KTV的中间唱。父亲有时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们家太有钱了,不然影儿可以去做歌星。”命运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十多年后,我会一个人拖着没有声音的生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挣扎生存,而那条命还是别人救起来的。是船上的那家人救了我,虽然救回我的生命,却无法让我逃脱被毒哑的命运。此后整整两年,我在船上用一种近乎奴仆的方式生存着。每天我帮他们撒网捕鱼、洗菜,以及清洗肮脏的甲板。这不算工作,因为他们并不付我工钱,但是在这个乱世,能够饱暖地活着,已是很多人奢求不到的东西。这的确是个乱世。我们的船整日在江河上飘荡,哪里有鱼我们就去哪里。在船上的两年,我见过太多河中漂浮的尸首,见过被晾在河滩上肚子被刺穿的孕妇,见过成的士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岸边,他们的表情疲惫、眼神哀伤,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很可能都直接通向死亡。在没有灾难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这里的天空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岸边低垂的柳稍轻轻拂过摇曳的水波。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坐在甲板边,毫无顾忌地把两条腿浸入河水,心里便会有暖洋洋的快乐。船主的儿子,一个年轻健壮的男子,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话。他不介意我没有声音,他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有时我听见船上的人低声议论,他们说我或许会交上好运,一个来历不明的没有声音的女子,能够嫁给一个有一条船的健康男子,在他们眼中,便如同山鸡飞上了枝头,变了凤凰。可我不一样,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命运。尽管我一无所有,前途叵测。兴平一年,公元194年,船经过寿春,远远地我看见有军队从城里缓缓驶出,印着“孙”字的军旗在遥远的风中依稀可辨。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为他做点事,我是不是快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有一天晚上,船停在庐江城外的渡口。我在舱里安静地等到夜深,然后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粮食,安静地走下了船。我离开的时候船上的人都在熟睡,没有人意识到我的离开。走在通向庐江的路上,我没有回头,也没去设想第二天醒来他们发现我不见时,会说些什么。我只是有点不无遗憾地想到,因为他们不识字,相处了两年,甚至还不曾告诉过他们我的名字。我进入庐江城时,天空正泛着宝石色的蓝。两年来我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时代的城市。我看见黑色的屋檐高低粼次,干净的石板街道安静地泛着一两盏灯的昏黄。没有来由地,我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我在城里转了两圈,然后找到了太守府。这个时候,他应该离我很近,在这扇朱门之后,他应该在沉睡。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疲惫突然袭击我的身体,一会儿我便挨着石狮子沉沉睡去。我并没有睡很久。天一亮,我便被卫兵粗鲁地摇醒。他们说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他们要我立即离开。我看着他们,满心都是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我离开了太守府,茫然地在街上转悠。天亮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华丽的马车不时扬着尘土驶过我身边。这个城市在晨光下依然很美,但是却没有了昨夜给我的那种亲切。繁华背后,是这个时代不能抹灭的等级森严、贵贱分明。可我总觉得我应该为他做些事啊。纵然历史不会因我而改变,可是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为他做些事。我一直等到天黑,然后小心地在一方白绢上写了几个字,再将它塞入太守府紧闭的门缝。我写:“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很不文言,我甚至怀疑他们看不看得懂我这些错漏百出的繁笔字。我本来想把自己也写上的,但后来想一想还是没有写。我的故事过于荒谬,他们会以为是疯子的呓语。接下来那几天,我每天都在太守府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太守府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每天有许多人出入,但我都无法接近。那些出入的人之中,也许有一个人是他,但我无法辨认。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要发疯。我很怀疑,在我见到他之前,我已经被这种彷徨而茫然的情绪折磨死了。
有一天傍晚,十几辆很大的马车停在了太守府门口,里面出来很多人往车马上搬东西,一片纷乱的景象。东西差不多搬完时,太守府里走出两个少年,他们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出,但我的心却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他就在那里。几乎疯了一样,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一路狂奔向他,在他身后,我跌坐在地上。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我,人们仍在忙于搬运忙于整理,但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带起的风是如何牵动了他衣角的飘动。然后他回过头来,他回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样子,他甚至弯下腰来,他握住我的手腕,他扶起我,他轻声说:“你有事吗?”我痛苦地看着他,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想告诉他一切,我的嘴唇张开来,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一刻我甚至能看见上帝在云后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否则何以我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加上两年的等待,终于见到他,终于要倾诉,却没有声音?“议,该走了。”身后那个少年在不满地催促着。时间停过,因此重新流逝的时候,便变得特别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松开了手,他转过身,他上了马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两年以来我并不以丢掉了声音觉得多么遗憾,我以为那充其量也只是带来了一些生活上的不便,但他走后我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痛苦。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已经流浪两年,但两年的时间,只是换来一个回头,和一句让我无法回答的最普通的问候。只是一个回头,只是比一束光流逝的时间略长,只是比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的时间略长。我见过午夜绽放的昙花,即使是昙花一现的时间,也比那一个回头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不能为他歌唱,我不必在这里;如果不能把心中的话儿说给他听,我不必在这里。后来的那几天,我光顾了庐江的每一家药店,用笔加上比划,我艰难地告诉他们,请医治好我的哑。他们一开始还是很耐性地勉强去理解我的意图,在他们知道我身无分文之前。几天后我终于放弃,我开始明白一件事:不要指望我会遇上救世主。没有钱,无论是在一千八百年后还是在这里,都不可能做任何事。但我还是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惜一切。我对自己说:必要时,我可以出卖一切。当这样想的时候,我不无悲哀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和一贫如洗的衣囊,我在想,我还剩下什么能够出卖。孙策军攻入庐江的那天,我已经饿了很久,囊中也是一贫如洗。那一天晚上,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前,一个年轻的士兵跟上了我的脚步。他在后面叫:流莺,流莺。我加快脚步想走开,可是他一把拉住了我。我挣扎,这时他往我手中放了一支镶了宝石的钗。一支还不算太劣质的钗,上面带着他的体温和他的汗水,也许还有属于原来主人的血。我的挣扎不由自主地变轻了。他将我拉入黑暗里。
(三)医者又一年过去,庐江所有医师和药店老板都知道了我。我是“翠微楼”让客人千金买一笑的头牌姑娘;我是不唱歌的夜莺,不说话的女神;我是最慷慨的顾客,最安静的妓女。每个月我都会定时出现在庐江的大小药店里。我坐华美宽大的马车,穿美丽的绫罗衣服。钱像流水一样流入他们的囊中,然后他们给我许多包好的药,我带着药回去,加水,煎服。我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喝下那些所耗不菲的药,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他们都知道我的嗓子几乎没有希望被治好,却依旧一次又一次编造好听的故事让我花更多的钱。我的使女阿碧有时会看不过去,劝我不如放弃,何必再花那冤枉钱。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下一次依旧去药店去最慷慨的顾客。我知道这很绝望。但即使是最渺茫的希望,我也要去尝试。因为除了这样,我别无他法。有一天,我去离庐江很远的一个地方求药。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泞不堪。路上遇见一个老者,艰难地在泥泞中前行。于是我示意让马车停下,载他一程。他上了车,向我道谢。我安静地向他点头。阿碧告诉他,我无法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突然一怔。然后他开始向阿碧问起我的病情,她一一说给他听。后来车到了庐江,临下车时,他突然对我说:“姑娘今晚子时能否一个人来桥头?我有话想对姑娘说。”他走后,阿碧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我看他那么庄严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色鬼。”然后她又说:“姑娘可千万不要去。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穷鬼,肯定不怀好意。”我本来不想去的。可到了夜晚却一直无法入睡。后来想,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就去看看他要说什么。我到桥头时,桥头空无一人。我便站在那里等他。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想他可能不会来了,便打算回去。正准备起身,却听见夜色中传来轻轻的铃声,渐渐由远而近。然后他从夜色中走出来。手执一枝长杆,杆上焊着金箍铃。我觉得那长杆似曾相识,便一直看着。他走上来行礼,说:“姑娘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在徐州,姑娘的一袋子粮食让我免为饿殍。”我顿时想起来,报他以微笑。如果我能说话,我会告诉他虽然也许就是那次慷慨造成了我今天的悲哀,但我还是很高兴当时能够帮助他。像明白我的心思一般,他说:“慷慨的人这个世界上并不少,但身处困境仍能慷慨的人,令人钦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见过这世间太多苦难。因为苦难,人们大多在怨恨中活着。但那一天在徐州见到姑娘,我知道姑娘当时也在遭受苦难的命运,但苦难之中,姑娘身上仍有一种乐观和坚强的气质,令人难忘。”说完这话之后,他突然沉默了,转身去看桥下的流水。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我都开始以为他也和我一样哑了。但我也只是看着流水,耐心地等待他再说话。“今天看到的姑娘,却和那时的完全不一样了。”他突然说。我不由端详了下自己:绫罗的衣服很伏贴地包在我身上,长袖下露出来的手指上面有璀璨夺目的镶宝石的戒指。“姑娘身上,已找不到当时身上让我难忘的东西。”他又说道。我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悲哀。“这个世界的确充满苦难,而命运总是无法掌握。”看着桥下的流水,他轻声说,“但尽管绝望,那一天在徐州遇见姑娘,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姑娘不要忘记这些东西。”我还是只能看着他。我无法说话。他突然取下长杆的头,从那里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我手上。“拿回去,用水吞服,然后作个好梦,”他笑道,“希望我的医术还不是太糟糕。”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当我睁开眼时,阳光已漏过窗户印在地板上。我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如常般安静地去梳洗。突然听见急急的脚步传来,然后我的门被阿碧风风火火地撞开。“影姑娘啊,”她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头儿是谁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早上我去城东,发现张屠户家那个昨天摔下马已经停尸的儿子又活过来了,是被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儿救活的。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就是神医华佗啊!”“是华佗啊!”我突然脱口而出。不仅是她,连我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呆了半天阿碧才反应过来。“姑娘能说话了啊。”她欢天喜地地说。而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过来,我冲出门,向城东一路狂奔。阿碧在后面失神地大叫:“姑娘要去哪里?姑娘等等我……”我一路跑到城东,不用打听我便很容易地找到张屠户的家,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我分开人群冲进去,看见华佗背着行囊正要离开,而张屠户夫妇在他身后激动地磕着头。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而我不会比张屠户夫妇更冷静,我也一下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他扶起我,说:“不必如此。”“华佗先生……”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也要感激你,至少你让我知道我的医术真的不是太糟糕。”他笑道。“请先生去寒舍坐下好吗?我想好好感谢先生。”我说。“不必了,”他说,“我急着回徐州,听说那里有瘟疫。”“马上就要动身吗?”“马上,”他看看天,“不能耽搁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迅速地将身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要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来时没有带钱,这些只是表示我的微薄谢意,也希望能对先生的事业有帮助。”他并不接受,我非要给,然后首饰散落了一地。“不要这样。”最后他说。“你和我都不应该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他又这样说道。满地的首饰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至少,请让我送你出城。”我的语气近乎哀求。他点了点头。也许是想把过去两年的沉默都补偿回来,我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喋喋不休。但是我觉得无论我说上多少,都无法让他感受到我的感激,他无法明白声音对我的意义。道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先生知道吗?先生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有许多名将都会因为先生而改变命运。”“名将也好,平民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他淡淡地说道。我轻轻点头。那一刻我突然想对他说:请让我跟你走吧,我要向先生学习医术,陪先生去游历四方,和先生一起去治病救人……可我自私地没有说出口。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但如同守着金库便想要四处施舍的小兵,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先生,十多年后曹丞相会请你为他治病,我希望你拒绝他,因为他不会相信先生的话,他会杀了先生。”他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叹一口气。“尽管你说的话很不合常理,可我还是相信你不是胡说。可是,”他说,“如果因为畏惧自身可能遭受的东西而见死不救,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事。”“但是先生——”“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是我的命运。”他打断我的话说道。我在城门口目送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曾告诉过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要哭,可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盈了满眼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很可能我们不会再见。夕阳渐渐西斜,微风下的树林如同海洋。
(四)会唱歌的算命师目送华佗的身影远去时,我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我沿着城里的石板路渐渐走回翠微楼的同时,这个想法变得坚定起来。我回到翠微楼时,大厅里站满了人。下午本该是很清闲的时间,可是楼里所有的姑娘都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绮绿,翠微楼美艳的老鸨迎了上来,很是殷勤地问:“听说影姑娘能够说话了?”我点点头。她便很热情地笑着说:“恭喜影姑娘了。”然而我说:“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这句话是我回到翠微楼的第一句话,也是他们这辈子所听见的我的第一句话。因为这句话的缘故,他们都变得惊讶起来。即使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绮绿也怔了怔,然后,她找回了她那殷勤的笑容,说:“影姑娘真会说笑。”我说:“不是说笑。我不接客了。”笑容在她脸上褪去,她挑起眉,带了点鄙夷说:“影姑娘是想要个更高的价吧。”我说:“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不想接客了。”这一次她是真的发起愣来,她看着我的眼睛足足愣了有五分钟。“看来你是说真的了。”然后她说。我点点头。她冷笑着说:“你以你是谁呢?不接客,你要靠什么活下去?”我说:“我会想办法。”她说:“你可以想办法,那我呢?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你说不接,你怎么给我交代?”她自然只会在我身上赚钱而不是亏钱。可我知道这一行的规矩,像我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要给出一大笔天文数字的赎身钱才能离开的吧。可是我的钱都用在了那些药店老板身上。于是我只是沉默着。“这又何苦呢,”想了想,她依旧笑着,过来搂着我的肩说,“影姑娘一言不发便足以震动整个庐江,现在又有了声音,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比皇后还舒坦呢。”我说:“我不稀罕。”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着,而她依旧压抑了那愤怒,用最甜蜜的声音对我说:“影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客人不配影姑娘,以后便不必再见。我在这一行也很久了,江东的达官贵人我也认识不少,以后影姑娘能说话了,我可以带影姑娘去认识他们呢。”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亮起来。是啊,也许这样,我可以走入江东名门的社交,我可以认识他。可这一点亮光又马上暗淡下去。是啊,我认识他后,别人会说,看吧,这是庐江最漂亮的人尽可夫的女子。我不要那个样子。就算我已经不干净了,就算我丢掉了他爱我的权利,可我不能连爱他的权利也一并丢掉。我摇摇头。绮绿的耐心终于到了终点。她放开手,几乎是愤怒地吼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翠微楼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安静而从容地看着她。“把她锁在房间里!给她三天时间,三天后若她还是这样,就把她丢进江里喂鱼!”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三天后的晚上,我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下面满院艳俗的灯火。多么可笑,我知道这时代大部分人的命运,却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心里不是没有惶恐,可是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坚持,这件事情终会过去的。虽然我不知道它会以一种什么方式过去。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安静地一个人呆在房中。因此窗外飘入的歌声便变得格外地清晰。这时我听见隔壁绮绿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早听说庐江的翠微楼是男人的天堂,今日来见,果然名不虚传。”“肃老大过奖了。我们在庐江也经常听说肃老大的威名呢。”绮绿在千娇百媚地笑着。我有些茫然,不知为何竖起了耳朵,很用心地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过是一个街头的混混,稍微混出了些名气,哪配让姑娘这样缪赞。”男人又是这样说。“肃老大太谦虚了。肃老大的垂爱,是我们这小地方许多姑娘一生都盼不来的幸运。”“你们这叫小地方,那东城只能算乡下了。”男人笑着说。
肃老大。东城。我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突然一个念头犹如闪电,迅速地照亮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肃老大,鲁肃!”隔壁房间里迅速安静下来,我听见一个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传来。门被迅速撞开,带着一脸的愤怒,绮绿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来得及说话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你发的什么疯?得罪了贵客怎么办?”我连还手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捂着脸往外冲,不顾一切地大喊:“我要和鲁肃鲁大人说话!”绮绿死死拉住我,用手去捂我的嘴。我们拼命撕扯,我的衣服都被她撕坏一片,我被绮绿按在地上。可我嘴里还是不停地叫着:“鲁肃,鲁子敬,鲁大人!我有话想对你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突然之间,走廊里响起这样的声音。我们停止了撕打,我抬起头,看见鲁肃就站在我的门口。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有着高大沉实的身躯和让人信任的眼神。在我开口之前,绮绿已经近乎哀求地对他说:“肃老大,实在抱歉。我们这个姑娘神经不太正常。请您回房休息,我一会就来陪您。”而我抢着说:“我没有神经不正常——”我话还没说完,嘴又被绮绿捂住。“放开她吧。”鲁肃突然开口。绮绿只有放手,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鲁大人——”我充满感激地要说话。而他抬了抬手。“先站起来吧。慢慢说。”我这想起来从地上爬起,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狼狈万分的发。“你要说什么?”他又问。我张口欲言,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想要钱?要房子?要为谁报仇?还是想要我帮你脱籍吗?”他突然又这样问。我不停地摇头。“那你想要什么,说吧。”“我什么都不要,”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要帮助鲁大人你。”“天啊,你一定是疯了。”绮绿过度惊愕地又想过来捂我的嘴,然而被鲁肃制止住了。“你要怎样帮助我?”看着我的眼睛,他这样问。我能充分理解绮绿的惊愕。此刻我站在鲁肃的对面,我不过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妓女,披着发捂着微肿的脸,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而我竟然说要帮助他。即使他让我说下去,也并不代表他不觉得我疯狂。这只是出于一种基本的怜悯和来自他人格的伟大吧,我知道的。可接下来我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他改变想法。“鲁大人在东城富甲一方,官至东城长,这已是许多人终生都盼望不到的地位。但鲁大人并不为此感到满足,鲁大人看到的,是整个江东乃至天下。”他用心地听着,在他眼中我看到了惊愕。“可是光看到并没有用,鲁大人一直在等待时机,但这个时机却不知道在哪里。这个乱世很难找到值得投效的明主,即使找到了,又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能为他所用。”“说下去。”他急切地说。“鲁大人家中是否有两仓粮?”“连这个你都知道?”他好奇地挑起眉。我当然知道,我在心中暗笑道,然后继续说:“鲁大人回家后,会有个叫周瑜的人前来借粮。什么都不要说,痛快地给他一仓。”他看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袖管里掏出一贯钱放在一旁依旧惊愕的绮绿手中。“不要太为难她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我会再来。”如同追逐暗夜里突然出现的流光那样的人,他迈着大步子急急地走了。“别以为你可以就此离开这里。”绮绿不甘心地留下一句,也关上门走了。如同突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般,我长出一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我知道这事情很荒谬,上天待我并不薄,可我还是利用了上天给我的东西胡来。反正如果真的有审判日的话,在那一天,我愿意接受一切的惩罚。反正根据我所知道的,离那一天到来,至少还有一千八百多年。半个月后鲁肃来找我时,我正靠在窗边无聊地唱着英文歌。他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很久,然后说:“影姑娘唱歌很好听。”我只是微笑,心想你若能听懂我唱的叫什么才叫奇怪。他很不拘谨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然后说:“前两天确实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且我和公瑾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继续微笑。“然后当如何呢?”他突然问道。如果身处现代,我一定跳起来拍他的头,大叫你这个笨蛋。但我很艰难地抑制住了这个想法,很平静地问他:“他去哪了?”“他去了居巢任居巢长。”“那么,去投靠他吧。”鲁肃毕竟不是个笨蛋。即使这时候的周瑜还远未及他日后名声之万一,他也深切了解到了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应当前途无量。他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含笑看着他。不过两三年后吧,他就能得到孙策的赏识。五年后,他将对孙权说出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啊。然后他会与孙权并肩站在江东,看着整个天下。“我不知道我能为姑娘做什么,”他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刚才已为姑娘把赎身钱给了。”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另外,我在庐江有套宅子,只是很简陋的宅子,若姑娘不嫌弃,可先与姑娘寄身。”“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有些犹豫地说。“我想要谢谢姑娘。只是很微薄的心意,请姑娘一定要接受。”他坚持着说。三天后,我带着阿碧离开了翠微楼,搬入了鲁肃赠我的那套宅院。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古时的冬天真长,每一天我都想,等第二天风雪过去了,我就要去其他城市看看,但每一个第二天,都是阴郁湿冷。等到终于开春了,我突然又觉得有点舍不得庐江,在这里度过了这么戏剧化的两年,我突然发现我还未好好欣赏过这里的春天。有一天傍晚,我看完了城外的桃花走回家,沿路的灯正一点一点亮起来。走到家门口,发现门口停了两辆很华美的马车。我知道,有贵客来。然后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内,进屋的那一刹我突然觉得觉得眩目,仿佛月亮掉进了我的厅堂,满屋流淌着白色的水一样的光。我不由遮住眼睛,责怪阿碧,为何点这样亮的灯。“可是,我还未点灯啊。”阿碧小声不甘地说道。我一点一点放开手,发现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鲁肃,而所有美丽的月亮般的光,是从他身边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的。那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色的锦衣,长长的发垂下来,微微挡住如画的眉目。“我终于见到你了。会唱歌的算命师。”含着笑,他说道。笑意浮上我的嘴角,我向他行礼,然后说:“我终于见到你了,周瑜大人。”
(五)倾城见到周瑜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后悔。我后悔在来这个时代的时候,为什么不在口袋里放上一部相机。那么我便可以拍下许多关于他的照片。拍下他轻蹙眉尖思考的样子,拍下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下巴的样子,拍下他低头吹凉杯中茶的样子,拍下他安静地看着你的样子……然后我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去我来的那个时代。我要彻底颠覆那个无趣的时代的人们的审美观。我要让保守的女人变得疯狂,自以为英俊的男人变得抓狂。我要让他的一颦一笑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男人的容貌也可以倾城。倾城。是的,我竟用了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但如果后世的人们能够见到他们的样子,他们便会同意这个词只是为他而造。——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当然,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可以预料到的也会有麻烦。好事的小MM会痴狂地围绕着我,孜孜不倦地问我那一个晚上,他在我那里都做了些什么。答案或许会让所有人失望。事实上,那天我们只是交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最普通的交谈,关于音乐,关于诗词,关于一些近乎无聊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期间他喝掉三杯茶,月光从门外的台阶往下移了三格,然后他起身告辞,来去如风。我甚至一直没有和他谈及关于命运的事情。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好奇。他是那种不需要靠预言来确定自己命运的男子。他不问,因此我也不说。一直到告别时,这种良好的默契终于被鲁肃忍不住打破。他好奇地问我:“公瑾一场来到,影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公瑾说的么?”我不由看看周瑜,而他正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想既然鲁肃提起了,我大概还是要说点什么。我在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关于他的所有事情,然后一件事情突然跃出眼前。我忍不住笑起来。“周大人和孙策大人都尚未婚娶罢。皖南有乔姓人家,家有二女,皆有沉鱼落雁之貌。大人若有机会,不妨前去拜访。”他们和我愉快地在家门口告别。彼时月光如水。而我的心也仿佛被月光映得澄澈起来。记忆中迎娶二乔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间,他们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如同这月光般,他的光芒,也会渐渐映照这片江东的土地吧。然后我开始准备离开。我想要先在江东四处看看,最后我要去吴,去他现在在的地方。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两年。甚至连他的样子,也已经变得依稀了。但再依稀也不可能比我在他心中的印象更依稀,只是一个回头的瞬间,他不会记得我。在我开始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却再次困住了我的脚步。那一天傍晚,我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后院里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跌进了柴草堆的声音。我闻声前去查看,看见柴草堆里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男子,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十分无助看着我,他说:“姐姐救我。”就在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再次看他,他的眼神绝望而近乎哀求。几乎是一瞬间,我决定了,用一大捆柴草盖住他,然后去前面开门。是风尘仆仆的带刀的官兵,他们说:“姑娘可有看见一个负伤的男子。”我说:“我整日都在这里,并不见任何人进来。”他说:“能否让我们搜查一下。”我说:“这里只小女子独居,只怕不便。不过如果大人坚持要搜查,便请进来。”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然后便点头说打扰了。我到后院去,说你可以出来了。他拨开柴草艰难地爬出来。我带他入屋,拿药为他包扎。包扎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叫起来:“又是姐姐救了我!”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则欢天喜地地说:“姐姐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在徐州,姐姐给了我几块饼吃。”然后他又说:“我的字还是姐姐给起的呢,子明。”吕蒙。我想起他来了。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四年前在徐州我救过的两个人,又以不同的方式分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他的样子变了好多了。四年时间,原来的懵懂少年已成为了一个健硕青年,即使伤痕累累,倔强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嗜血的味道。
我说你犯了什么事。他低下头,说,杀人。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抢着说:“我并不是有心的。是那小吏欺人太甚!”我说:“那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他说:“我起先逃到同乡郑长家中,袁雄大人劝我自首。可我还未走到官府,便被官兵追杀。我知道他们若拿住我,一定要杀了我。所以一路逃到这里。”“那你以后准备怎样呢?”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最后他用一种仿佛溺水的人遇见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我,说:“请姐姐收留我。”“那怎么行呢?”我失声说,“他们会一直在这里找你的呀。”“他们是外地追杀过来的,过不了几天便会走。他们走了,我就离开。”他胸有成竹地说,“离开之前我就一直在这院里,哪里都不去。”我叹口气,心说自己真会给自己添麻烦。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就暂且留在这里吧。”没想到这一留,便是两年。这个时代的司法系统甚至比我来的那个时代的还要高效。两年来,逃犯吕蒙的通缉文书一直紧紧贴在城门口的布告板上。尽管经过日晒雨淋,上面的画像已经辨认不清,但是只要它一天贴在那里,便足以给当事人心理严重的威慑效果。我对外宣称他是我逃荒而来的族亲,留他在家里。每天他就在家中做些劈柴烧火的事情,闲了就对着后院的大树练剑。他对剑法的狂热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即使两年不上沙场,没有对手,他依然执着地一有空就拿起他那把剑。而且他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不留余地。或许正是如此重的杀心,才会让他日后从行伍间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功业的吧。有时我会觉得没来由的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去,我却停留在此,止步不前。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还早,我的爱人,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应当还在吴郡的大宅中茫然地猜测着未知的命运,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但比起虚度光阴来,更不可忍受的是手头拮据。离开翠微楼后,我只是靠鲁肃留下的一些馈赠过日子。这些馈赠在三个人的花销下,一日一日变得微薄。一开始还有些慕名前来的乡绅富豪等找我算命。他们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有装模作样地胡说一通,然后在夜里为自己这种近乎行骗的行为祈祷。渐渐地,他们不再登门,而我也就开始靠抵押首饰和衣物度日。他知道我对他好,可是男人的心总是粗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靠抵押自己的首饰度日。而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些压力。我总是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建安三年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当完了最后一件首饰回到家中,看见他一遍一遍用剑在树上划出深深的印痕,我的心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然后狠狠地掷之于地。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恶狠狠地说:“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姐姐你流血了,去包扎一下。我说:“不,我不需要包扎。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像疯了一般,把他按到墙上,伤人的话如泻闸的洪水般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是可以去建功、去封侯的人,可你就甘心这样,每天让女人养着?”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倔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难过,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我受不了了,我突然松开他,快步跑出门,我觉得我要疯了。我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回到家。家中突然变得非常空荡,阿碧看着我,幽幽地说:“他走了。”我吓了一跳。明知这是想要的结果,可却突然不忍起来。我问:“他说他走去哪里?”阿碧说:“他说他要去自首。如果死了也认了。”尽管知道他不会死,但我的心还是突然一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阿碧说:“他还说了很多话。他说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要留封信给我。所以他都跟我说了。哎,他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我说没关系,拣你记得的说吧。“他说他很感激姑娘。他说他觉得姑娘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他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姑娘……”阿碧幽幽地说着话,我茫然地在空荡的厅房中行走。桌上摆了许多钱,我好奇地拿起来,问阿碧,这钱是如何来的。“这是他……他卖了母亲给他的遗物换来的。他还说他知道这钱很少,但目前只能留下这么多了。他说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再好好报答姑娘……”“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他要姑娘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吕蒙是个比我伟大得多的算命师。因为这句话我说过许多次,却只是安慰;他只说过一次,便成了真实。秋天快过去的一天傍晚,我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旁站在余晖中那穿着白衣微笑着的人,是周瑜。“我和主公将在七天后迎娶二乔。主公的母亲和二位夫人都听说了姑娘的事,很想见见这个美丽的媒人。因此我来接姑娘去会稽。希望姑娘能赏面参加婚礼。”他微笑着拉开马车的帘。我安静地走上马车。马车行得飞快。渐渐庐江的灯火便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隐去了。而会稽的灯火,渐渐收入眼帘。
(六)须尽欢 建安三年九月立冬,灯火将会稽的夜晚染成白昼。 街道被热情的人们涌成了河流,河流被放入的花灯点成了星海,而天空中的星海,却在一次次绽放的烟花中黯然失色。 皇帝的婚礼也不会比这一次婚礼更热闹,天上诸神的宴会也不会比这一晚太守府中的宴会更引人注目。后来历史的长河缓缓流淌,恒河沙数的故事被埋于河底,然而这四个人的婚事,却反复被人们提起,被诗人们用了最美丽的字眼来形容。 我想说,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宴会之一。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也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盛宴。六年来我见过的江东人物,尚比不过这一夜所见到的十分之一。黄盖,程普,太史慈……这些从前梦都不敢梦到名字的人们,现在都活生生地立在我前面。厅堂的灯光很眩目,因此让我觉得在做梦。 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在我见到孙策后发挥到了极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造物主特别偏心才造就了周郎,但见到孙策之后,我发现造物主原来偏心了不止一次。 他穿了一件红色镶金边的袍子。这样颜色的衣服,若穿在女人身上,便一定是艳俗的;可穿在他身上,便让人觉得再好不过,甚至再无第二人配穿这颜色了。他坐在首座搂着周瑜(!),如同太阳伴着月亮。他时而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思考,时而对着前来敬酒的人大笑。他打翻银灯盏,敲碎白玉杯,这一夜他像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也许他只是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宴会很好,酒很好,音乐很好,宾客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像欣赏一件很好的东西一样欣赏着这一场尽欢无憾的盛宴,却始终仿佛置身局外一样,快乐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不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置身局外。 鲁肃没多久就不胜酒力,被人抬入房间休息去了;在这里我只是认识周瑜,可这一晚他是主角,怎会有那么多闲暇来招呼我。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穿着很普通的衣服,长长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如同这华美大厅中的一个幽灵,我端了杯酒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然而却有个人向我走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部的棱角很分明。我有注意过他,一晚上我都看见他端着酒杯,穿梭于厅堂间和不同的人说话。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走近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点蓝色。 “孙权大人。”我尽量压抑住了我的声音里的激动。 他也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走过来就对我说: “怠慢姑娘了。我母亲想见见姑娘,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进内堂,在那里,我见到吴夫人和今晚的两位新娘。 大乔端庄大气,有倾城之美;小乔温润精致,如同最上等的瓷器。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孙策和周瑜那样的男子。 吴夫人仿佛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连接问了我许多问题。 而我也不遗余力地详细解答。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使尽了全身解数去哄她开心。 收效是良好的。她听我的话听得入了迷,一双眼睛很迫切地看着我。到后来她甚至说,影姑娘若是能和我们做邻居就好了,这样有空就能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立即乖巧地说,若夫人愿意,我随时可以搬来会稽。 这时,我突然听见屋角处,有人“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除了我没有别人听得见。我抬起头,目光搜索过去,发现屋角处站了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身红衣,头发随便地挽在脑后,腰间竟还装模作样地挂了把剑,细长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 这时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我忍不住便走出去看看,发现周瑜正在舞剑,而孙策站在桌子上,高声以歌相和。宴会的气氛被他们推到顶点,人们疯了一样将酒洒向空中。而我站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 “你这样没有用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样处心积虑接近我母亲和哥哥,是没有用的。”她一脸的冷淡。
母亲?哥哥?我明白过来,看来她就是那个日后嫁了刘备的孙尚香了。竟然从小就这么有性格。于是我尽量温和地对她说: “你搞错了,我并没想过要嫁你兄长……” 她满脸怀疑地看着我,然后,用更加冷淡的语气说: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许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可我告诉你,别期望过高。谁叫你只是个女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竟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单纯地出于一个孩子的好恶,可是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命中我的心事。 但无论如何,一个孩子的话不可能阻挠我接近孙家的决心。婚宴结束后,我回庐江卖了宅子搬去会稽。我本来想给阿碧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去嫁人,可她坚持要跟着我。她的坚持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当时我无暇去想。 我在会稽的太守府附近租了一套宅院住下,隔三差五地会去孙家拜访。孙家的男人常年征战在外,因此每次我去,家中的几个女人看见我都是很高兴的。包括孙尚香,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孩子,渐渐地她也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每次我去她都吵着要我带她去城外骑马。 建安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还是秋天的时候就下下来了。那一天深夜,我的院门被人拍得山响,我打开门,看见满脸泪水的孙尚香。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嫂嫂难产,可能快要死了。家里能作主的又都出去打仗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她哭着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便跟她去了太守府。 产房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难闻的气味,大乔躺在榻上,汗湿透了整个身体。她看着我,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那种痛苦,应该超出我最大的想象。 旁边有一些奇怪装束的人在纷乱地忙碌着,过了一会,有个满脸画着道道的老婆婆拿了一杯浑浊的水让大乔喝,我忍不住拦住她,问那是什么。 “是符咒烧化的灰和的水啊,”她奇怪地看着我,“赶快让产妇喝下去。神仙会保佑产妇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这时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那一群装束奇怪的人开始敲打起木鱼,念着难听的调子。我呆了许久,突然忍不住把那杯水打翻在地。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我。 而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家的人不是向来不信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吗?为什么这时候还让这种人进来?产妇都快死了,居然不想着用药,而要烧什么符水!尚香,你把他们都赶出去,你嫂子需要安静!” 她马上开始坚决地执行我的命令。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气味也好闻了很多。 “你,去烧碗红糖水来;你,马上去请医生;你,继续帮她用力。” 我好象一个将军般胸有成竹地颐指气使。尽管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情,但我觉得我总比那些巫师方士要正确一些。 红糖水端来了,我喂大乔喝下。“你现在是不是有力气一些了?继续用力,不要放弃。”我轻声对她说。 而她闭起眼睛,虚弱无力地说:“我好累,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不上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和孙尚香一起劝她,要她不要放弃,可是她只是摇头,秀美的眼睛流下泪水。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摇醒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坚决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预言总是很准的。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死,而且会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努力一次。” 她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孩子在午夜时分出生,出生时窗外正大雪纷飞。大乔抱住这个美丽的女婴,忍不住掉眼泪。 可预想中的第一声啼哭始终没有听到,那婴儿只是紧闭着眼睛,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大家慌张地把婴儿传来传去,却始终没有办法令她啼哭。 后来婴儿传到了我手中,我轻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羊水。 然后慢慢地,她睁开了美丽的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 她黑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乔要我给她起名字,我想了想,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个“如”字。 大乔觉得这个字略嫌单薄,最后定下来的,是个“茹”字。 是个美丽的名字,如同河底舞动的水草般柔软、坚韧,而感伤。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叫“茹”的女子,我从死神掌下抢回来的孩子,日后,是他的妻。 而此刻,她正在我怀中,安详地熟睡。 几天后孙策赶回家中,抱起他的女儿,欢喜得亲了又亲。 然后他扶起榻上的大乔,两个人一起将女婴抱在怀中,仿佛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 而我看着窗外的苍茫雪地,在心中默默地对他们说: 请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欢喜,请不要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 因为欢乐的日子不会持续很长。 我知道,这是孙策的最后一个冬天。
(七)星之大海 冬天过去,然后建安五年,迈着它沉重的步子,不可抗拒地来到。 这一年应该是多事的一年。许多旧的东西在这一年死去,新的东西从这一年开始萌芽。 我了解这一年发生的所有故事,尽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茹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了。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没有丝毫人世间的阴影。 甚至一直在我心目中以酷哥身份存在的周瑜,见到茹时,也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发出滑稽的声音逗她笑。 真是让人汗颜但温馨的场面。 很奇怪,茹对我的依恋竟不亚于对她的母亲。只要隔几个小时不见我,她就会开始哭闹,然后会有人前来寻我。我急急地赶去,她会带着尚未干去的眼泪投入我怀中,依恋地将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贴近我的脸。 因此我成了孙府的常客。在会稽的两年,我陆续见到不少史书上的名字。 这本该是让人开心的事,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却渐渐陷入难过。 见到的人越多,我越发现,在这样一个世界,这样一个男人争霸弄权的社会,女人的身份只能是看客——即使你懂得很多,即使他们对你很客气。 那一晚孙尚香的话,如同毒药般萦绕着我的思绪。如果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年,我会对自己说:“是看客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是为他来的,至于身份是什么,这并不重要。” 然而现在却不同了,一方面我不想像上次那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另一方面,见多了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化,我想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该只是一个看客。 但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失望。 孙策决定进攻吴郡时,我找了个机会,努力劝说他不要杀死太守许贡,同时尽量保护当地的士族。 他很有礼貌地安静听我说完,也许他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然后他“哦”了一声。 随后他开始客气地请求我,在他行军时,多照顾照顾他的家人。 一个月后,当我们开始准备搬去吴郡时,太守许贡的死讯传到了会稽。 这真是让人恼火而又无可奈何。孙策不是那种武断专行的首领,因为他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他只是礼貌地听你说完,然后继续我行我素。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留给你。 起先我只以为是因为我人微言轻,但后来我发现,对于手下的人的进言,他也经常是如此处理。 他勇敢、慷慨、积极,他身上有一种类似太阳的光芒,但正因为这光芒过于明亮,他看不见群星的璀璨。 包括他所在城市的居民,说起他的时候不是说“吴侯又打了胜仗”,而习惯说“将军今天又在马上挂了几个人头回城来了”。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在盛年死去,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而非不幸。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最辉煌的时候消逝,然后便可不朽。 到吴郡后没几天,孙权从沙羡回来了。这两年来,他一直跟着孙策南征北战。每平定一处,他就留在那里准备下一次征程。因此算起来,我也有两年时间没见他了。 奇怪的是,即使两年不见,他仍记得我。他找人给我送信,说希望和我喝酒。 他在太守府后院接见我。他像对待男子般对待我,挽我的手入席,大大方方给我倒酒。我很怀疑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不久这种怀疑就被验证了。 几杯酒下肚,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来自虚无的预言,我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大家都在说姑娘的预言十分准确,我也想听听姑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大人既然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就请一直不相信下去。预言只是迷茫的人才需要的东西。” “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处于迷茫中呢?” 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站在窗边回头看我,微蓝的眼中真有一些迷茫。 我渐渐明白过来。看历史时目光很容易被他的父兄吸引过去,因此完全不曾用他的立场来思考过。可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 他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孙策十九岁那年,已被人称为“江东小霸王”。带起的一团火,燃遍了江东的土地。
而孙权,他有孙策所没有的才华,但是这样的才华好比星光,即使再耀眼,也会被阳光盖过。 所以他迷茫,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于是我柔声对他说:“大人完全不必迷茫,大人有属于自己的宽阔的路,日后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就笑起来,他说:“我东吴每一个男儿前途都不可限量。这样的话我懒得听。” 我心情矛盾地看着他。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我嘴边,我想,要不要告诉他呢。 我最终还是决定说。 我靠近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会有很悲伤的事情发生,可请大人一定要振作起来。从此大人便是这江东的主人。” “你说的悲伤的事情是指何事?”他惊讶地看着我。 “不过太久,吴侯就会去世。”我轻声说。 他好象是突然被人点中了穴道般,一动不动地看了我许久,一直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动了,他却突然跳起来。 他把一个杯子狠狠砸碎在地上,然后指着我大骂起来。 “我兄长勇武过人,身强体壮,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骗子!你竟然敢诅咒他!” 我瞠目结舌,正想说话,这时门口跑进来两个带刀的卫兵。 “把她关起来,”孙权恨恨地指着我,“等到她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我要杀了她。” 然后,我就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心情沉重地检讨自己的行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几千年来,江湖骗子能够一直存在,因为再虚假的好听的话,总是比真实的噩耗受欢迎。 然而再怎样不当,我也没想到他会把我关起来并要杀了我。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我在心里把自己能找到的关于骂他的词汇都痛快地念了一遍,仍然不能解恨。 我知道最终我的预言会成真,但我不能确定的是,当这一切成为现实时,他会不会更加恼羞成怒而将我杀掉?我想得越多,越发现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而且更让人悲伤的是,我来到这个时代,我见到有着神话色彩的孙策,然而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却不能见证,我无法向他告别。 从牢房的天窗看出去,还是能看见一方天空。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一颗赤色的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转眼消失于星海。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再见,小霸王。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有士兵走进来,打开我的牢门,将我带到外面,说:“你可以走了。” 孙权毕竟还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无法原谅他对我这样冒犯的行为。我忍不住问那个士兵:“孙权呢?” 他惊讶地看着我,终于还是说:“在他自己房间里。” 我说:“他在自己房间里做什么?” 士兵犹豫了一下说:“将军自从吴侯去世后,便一直在自己房间未出来过。” 我解恨地想,反正我以后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去奚落一下他也好。我便摆出一脸哀怜的表情,对士兵说:“带我去见他。” 他将我带到孙权房间门口,然后说: “我们进去将军会怪罪,请姑娘自己进去。” 我点点头走进去,然后他轻轻从外面将门关上。 屋里没有点灯,四处一片昏暗。窗上换了白色的长长的纱帘,有风吹过,那些纱帘便在空中飞,如同招魂的幡。 我犹豫地往里头走,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我,我也没看到一个人影。整个屋子像死去般沉寂。 在我以为屋里没人时,却听见屋角传来了非常轻声的啜泣。 我闻声寻去,发现孙权蜷伏在屋角的地上,那姿势竟像一只受了伤的兽。 他低着头,长长的发散落开来,覆在脸上。泪水仍在不停顺着面颊滑落。我去扶他,而他衣襟间,竟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原来准备好的奚落的话一下子被忘到九霄云外,我不由可怜起他来。我扶着他,发现他的双肩其实还很单薄,他哭泣的脸,看上去竟完全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啊。我在心里叹气,然后安慰他。我说请保重身体,请坐起来吧。 “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你不是可以走了吗。”他嘶哑着嗓子说。 我无言以对,只是尽量温柔地替他将头发梳起来。他也没有拒绝,只是跪坐在地上,木然任我为他梳理。
“你太残忍了。我真希望是你错了,我真希望我可以杀死你。”他又轻声说。 “如果杀死我能让你好受些的话,就请你杀死我吧。”我也很平静答道。 他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开始流泪。我用衣袖去擦他的眼泪,他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身子,放声大哭。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边哭边问。 我很平静地拍着他的背。我的声音平静如水。 “没什么怎么办的。这对你的心中的兄弟之情来说,是坏事;但对你自身的前途,对江东,对整个天下来说,却未尝不是好事。” 他的哭声轻了一点了。 “今后江东的路,将由你引领着走。你能够改变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突然松开我,认真地看我的脸。 “我如何改变这天下?从来都是兄长征战南北,我在后面协助他。可现在他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抽泣。 “可是你仍然有能够征战的将士。周瑜,鲁肃,程普,黄盖……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相,他们都能够独当一面,然而——”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 “然而能够带领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才能,这个人,非你莫属。”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我,又看看窗外的天。这一夜的星空格外璀璨,点点光芒的连绵,宛如海洋。 “你的征途是星之大海。”突然想起这句很喜欢的台词,我随口这样说道。 “星之大海?”他回头来看我,嘴角竟有了些笑意,“这句话,很美。” 我不作声,给他递上干净的手帕。他接下,然后说: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我走到门口,发现孙尚香抱着茹站在那里。 “嫂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抱她过来看看哥哥。哥哥怎么样?”孙尚香问我。 “应该没事了,”我接过熟睡的茹,她很伏帖地趴在我胸口,“你去睡一下吧。” “我不,我要在这里等哥哥出来。”她很坚决地摇头。 然后我就陪她一起坐在门口的石桌旁等。等着等着,我们竟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睡觉?着凉了怎么办?” 一个身影突然将我们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看见孙权站在那里。 他换了套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套在帽子里。除了眼睛微肿,在他身上几乎再看不见那个哭泣而无助的少年的痕迹。他坚定地站在宝蓝色的天幕下,一颗启明星在他头上分外明亮。 我们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你去送信给所有能通知到的官员,孤今天要召大家议事。”他对一旁的卫兵说,声音坚定而清醒。 “另外,准备两匹好马,同时通知军部,孤要去各地巡军。” 旁边的士兵受了他的感染,立直了腰杆声音明亮地答应着,然后转身精神抖擞地传令去了。 “你,还不回去换套衣服。”他看着我,语气竟像大人对小孩的责怪。 “我这就去。”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准备走开。 “换套方便行动的衣服,今天议事完后,你陪孤去巡军。”他突然这样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合适吗?”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合适。”他很坚定地说,“这是孤的命令。” 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迅速地站起来,迈着大步子走回家。 回家路上,一轮朝阳正从城市的边缘缓缓升起,而我潮湿了许久的心,也在这朝阳的照耀下,渐渐明亮起来了。
(八)第四个人的命运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 因为就在这一年,三个人的命运被从此改变。 这一年,燃遍了大半个江东的孙策的生命如同急速上升的烟花,瞬间凋谢了。 这一年,他的弟弟孙权从悲痛中走出来,站在他的父兄创下的基业上,然后走得比他们更远。 这一年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这一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孙权的提拔下,为他的家族“纲纪门户”。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他,还是叫做陆议的他。 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建安五年所改变的,并不仅仅是三个人的命运。 孙策死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因我觉得我遇上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君主。他也许不长于刀兵,他也许不善于诗文,他的身上也许并没有像他父兄般耀眼的光芒,但重要的是,他的光芒能照进我的心里,就好象在暗夜里行走多时的人遇见熊熊燃烧的火那样,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心里暖起来。 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与我在厅堂里对饮,他可以让我换了男子的衣服随他去巡军,关于这个时代的“参与”的梦想,他渐渐使之成真。 更重要的是,身边人说的话,他都会认真听取。在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将军你现在称孤还太早,他便立刻改口,从此再没听他说过。 处理陆家的事情时,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起先他很愠怒,他说陆绩无礼,自我们到吴郡以来,陆家的人一次都未来拜访过。甚至他下了请帖他也不派人过来。他说知道陆绩因孙家攻打庐江,害死父亲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既然用不了,不如找个借口把那一家人都流放掉算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此事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见?”他突然问道。 “陆家毕竟在当地很有威望,将军若要在此扎根,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服众人的心。” 他叹口气,说:“你和我手下那些人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他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试探,他心中已经有了方向。 “可是,”他又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要怎样做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个问我就问对了,我在心中暗笑。但我一点都没让笑意浮到脸上来,而是很严肃,很深思熟虑状对他说: “陆绩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很有威望,但作为族长还是过于年轻。他的意见未必就代表族里其他人的意见。” “但那一家人,恐怕都对我们抱有成见。”孙权说。 “成见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总会有视家族利益高于私情的人吧?” 孙权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所以当第二天鲁肃来向我辞行,说因为吴侯死了,打算去庐江另寻发展时,我坚决地阻止了他。 我说:“大人连孙权将军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不如吴侯。” 他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坚决地劝说他留下。 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会留下,而另一半的原因是,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单凭我对孙权目前为止的了解,我觉得他也值得鲁肃这样的人效力。 后来他当然留下了,听说他在孙权的房间里说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所包括的,应该有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吧。 历史的车轮,仍然朝着它既定的方向运行。 听说陆议第二天要去孙府拜访的消息那晚,我竟然一直无法入睡。我的心跳得过于厉害,我不由捂住它,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发现不止是心,连我的身体都有些发热。我不禁开始嘲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为了这一次也许连话都说不上的会见,竟然如此激动。 到了凌晨,我悲哀地发现,不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问题,出了问题的在我身体本身。 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躺在榻上一片昏沉,根本动不了身。 孙权忙于处理事务,便遣了个医生来看我。喝过一大堆枯涩而见效缓慢的药,我开始深深怀念我那个时代的抗生素来。如果这个时代有西医,我一定要打一针,然后活蹦乱跳地去太守府看陆议。
等到我能够下床时,已是四天后。 孙权来看我,把这几天和陆议的交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很仔细地听着,一遍一遍地要求他告诉我每一点细节。最后我忍不住问他,觉得陆议是个怎样的人。 他想了想然后说: “像水里那些晶莹圆润的石头,表面上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但细细想来,其实是被打磨了太多,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病好之后,他便继续叫我陪他去巡军。 这时他已经开始对军队的整改,他将数目不多的小支军队合二为一,这样一来整个军队的机构便能大大地精简下来。
那一天我陪他去看这些待合整的军队,广场上所站的散兵游勇中,有一支身穿绛衣、军容肃整的军队显得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支军队头领的脸上,看到他的脸我心里突然一亮。站在那里的,不是吕蒙又是谁。 我悄悄拉孙权的衣角,他转过身来,我指着吕蒙的那支军队给他看。 他说:“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那支军队,很醒目。” 我说:“那么一会把头领叫过来可好?” 过了一会吕蒙进来了。他行礼,他受宠若惊地和孙权说话,期间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我,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说:“子明,你不认得我了。” 他疑惑地注视我,我把帽子一揭,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惊喜。他走过来,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他很大力地捏住我的肩,大声叫:“云影!” 习惯了他叫我姐姐,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不自然。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已经比我大了。二十二岁的青年,一身绛衣包裹着健壮的身躯,走到哪里,都会有女孩子忍不住偷看的呵。 “你们认识吗?”孙权忍不住问道。 然后吕蒙便毫无隐瞒地把我们两次相识,包括我窝藏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孙权脸上的笑意便浮出来,他说:“这倒真是缘分了。” “是缘分,是缘分。”吕蒙迭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发现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 第二天我听说了对吕蒙新下的通知。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军队不仅没被合并,反而被增兵了。他继续驻守吴郡,作为孙权的嫡系部队。 又过了几天,孙权叫我去。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脸都是笑意。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对我说。 “什么消息?” “对了,先告诉我你多大了。见到你这么久,还未知道你的年龄。” 我吓了一跳,事实上,我自己都快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我只是胡乱说着:“二十。” “那就是了,很相配,”他含笑看着我,“也是时候了。” 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到现在脑子的反应还是不是很快,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悠悠地说: “吕蒙很不错,有能力,头脑也清醒,将来前途会不可限量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出身也不是很有背景,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在乎这些吧。” 我迷糊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也算很难得了。两次你救他于危难中,两次失散然后又可以再次相遇,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了,”他继续慢慢呷着茶,然后叹口气,“说实话,如果不是你们有这样的故事,我还真舍不得把你许给他。” “你是说……要把我许婚给吕蒙?”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他,终于开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是呀,你才明白过来?”他笑着说道,“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为你们主婚,到时我要送很贵重的礼物给你们。” “不。”我说。 他放下茶杯,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要嫁他。”我坚定地说。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很严肃地问道:“能知道理由吗?”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嫁他。”我坚定而固执地说。 “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紧紧地看着我问。 我心烦意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却突然清醒过来。
心在焦躁而茫然地颤抖着。我不可能告诉他,是的,我有中意的人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只见过那个人一面,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摇头。 我说:“对不起,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他是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种微妙的愉快。他说:“那我就去回绝他吧。”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说:“请别伤了他的心。” “放心,我知道你的心。”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几天后的清晨,我又开始低烧。朦胧间听见我的院门被人敲响。阿碧去开门,然后领进屋来的竟然是张昭。 这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头,竟挤着满脸笑容向我贺喜。 我稀里糊涂地打开门请他进去,请他坐下,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又被敲响。 这次更恐怖,因为进来的是两个我完全不记得名字的人。他们向我道喜,我只有糊弄着寒暄。 门第三次被敲响之后,我的屋子里多了个清秀的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展示出经过良好教育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才能穿出的大方与贵气。他对着我笑,一口白牙很是抢眼。 他知我不会认得他,便抢先说:“在下陆瑁,奉家兄命给姑娘送礼来。这个礼物,望姑娘笑纳……” 陆瑁……我有些迷糊地记起,这应该是陆议的弟弟。然后我又看见他打开他所送礼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对玉做的凤凰。 凤凰……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失声说:“可是为婚事来的?” “是啊,看到姑娘,才发现即使是这么好的玉也配不上姑娘的容貌呢。”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婚事……陆瑁……我摸着渐渐发烫的额头,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流星,闪入我的思绪。 ——一定是孙权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定是他把我许给我爱的人了。 我前所未有地慌乱和笨拙地拉住了我未来小叔的手,把他延入上席,又继续慌乱地叫阿碧给他倒茶。张昭和无名氏甲乙坐在下面,一脸压抑不住的惊讶表情。 我无暇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激动地不停和陆瑁说话。 我说:“你的兄长,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兄长——他临时有事忙呀,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兄长叫我代为致歉呢。”他连忙答道。 “这种事——这种事都不亲自来,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忿忿地说。 他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惊讶,说: “没想到姑娘如此介意此事。改日一定让兄长登门亲自致歉呀。” “致歉倒也不必了。” 他仿佛以为我说的是气话,连忙说:“兄长平时深居简出,不太懂得这些礼节,还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我们陆家上下都听说过姑娘,兄长对姑娘也一直是赞赏有加的。这份贺礼还是兄长亲自挑选的,他让瑁代祝姑娘与孙将军百年好合——”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兄长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 “不是这句!”我几乎抓狂起来。 “是,这份礼物是兄长所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看来我来迟了。”门口一把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要问的话,我转过头,发现鲁肃站在门口。 他带来了很多了礼物,真的很多,红纸包的礼物,被随行的仆人放满了一地。 这样隆重,应该不止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个不相干男子的婚事吧。 我心里突然明白起来,其实那些想法,细想一想便知不可能。刚才我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鲁肃。我不敢听自己的声音,那里面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激动与热情,变得饱含疲惫。 “影姑娘还不知道吗?”他惊讶地问着我,“孙权将军要迎娶姑娘的事情,整个吴郡都知道了啊。” “孙权将军吗?”我突然又这样问了一句。 “是,孙权将军。”他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举起的手不知是应该行个祝贺的礼,还是应当放下去。
(九)没有倾诉的声音 我冲入太守府的时候,孙权正在悠闲地看着手中的两串首饰。 我气喘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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